李自成-94

“你吩咐中军,明日准备酒菜,后日中午大摆筵席,我今明两天就坐镇九莲坪,帮你主持大计。”  李来亨劝她:“请太后回去吧。万一清兵来攻,我们又要同胡人作战,又要保太后的驾,反而分心。”  有些没有退走的将领也劝高夫人回到山上去。高夫人说:“据我意料,三天之内,胡人绝不来攻,他要等待大家投降,他知道贸然来攻会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一个将领说道:“打仗的事情很难说,胡人连番胜利,夺取了许多山寨。如今他们知道我们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军心也开始散了。万一来攻,太后何必在此地受惊呢?”  高夫人微微一笑,说:“你追随我多年,把我看成了什么样人?倘若今天明天胡兵来攻,我要亲自上寨,为你们擂鼓督战,决不后退一步!不要再说多余的话了。”  李来亨问道:“忠婶娘也留在这里吗?”  慧英说:“我当然留下。”  高夫人说:“你忠婶娘多年同我生死不离,我留在这里,她怎能不留呢?你下去吧。我同你忠婶娘也要休息休息了。”  下午,去清营送书子的小校已经回来,说在那里等候好久,胡人将领向上禀报后,经过层层转禀,才有了回信,说是决定明日上午巳时以前派人来劝降,已经知道其中一个是高守义,另一个是谁还不清楚。听到这消息后,高夫人重新把一些重要将领叫到一起,将明日满洲派使者来的事告诉大家后,说道:  “究竟哪些人已经决定投降,不妨都说明白,有的还没有拿定主意的,也要在今天夜间拿定主意。我想我要给来人提出三个条款。第一,投降的人,不管地位高低,不许杀戮;第二,随身带的财物,不许没收抢走;第三,带出去的一家老小,一律保护。倘若胡兵不能照此三条来办,我们就要同他们血战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任何人都不要再说出降的话。”  大家佩服高夫人想得周到。高夫人又转向李来亨说:“你今年三十多岁了。有些话我现在不能不说清楚。你也知道,老将领们也都知道,你不是我们李家的骨血啊!你五岁的时候,你亲生父亲起义,不久就死了,留下你母亲守寡。后来我们把你收养下来,我们从来不说你是螟岭之子,虽然人们都知道,但我不许在军中随便说这件事。自从先皇帝死后,我们转战湖南、广西,来到这里。知道你亲生母亲在家乡受苦,才设法把她接到这里来。她是我的娘家侄女,如今也差不多六十岁的人了。我不忍见她同我们一起死在茅庐山上。她不是随着高闯王和李闯王起义的人,不是闯字旗下的人,也没有受过明朝的封赏,平时也不过问军国大事;她不应该死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叫高守义来呢,是想着他毕竟是我们高家的人,是高闯王的侄孙,是我娘家的侄儿。我想把你母亲托付给他,看他能不能保全你母亲的性命,将她一直养到老死。如果他说不能,也就罢了。”  听到这里,李来亨跪下去,痛哭不止,随后说道:“既然我亲生母亲可以出去逃生,能不能让我的养身母亲也一起出去呢?尽管她跟着我爸爸起义,但是她没有管过事情,身体常常多病,如果我亲生母亲出去平安不死,她留在这里白白地死去,孙子心中如何能忍?”  高夫人揩了揩眼泪说:“你亲生母亲不是闯字旗下的人,也没有受过明朝的封赏,她可以出去,心安理得地终她的余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养身母亲的情况就不同了。她是先皇帝的亲侄儿媳妇。先皇帝死后,你爸爸原来准备继承皇位,虽然没有登极,可是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只要你爸爸一登极,她就是皇后了。所以尽管没有登极,别人还是管她称‘娘娘’。你爸爸又受了明朝侯爵的封,她是明朝的一品夫人。你想想,她如何肯出去投降胡人呢?再说,你爸爸在先皇帝死后就过继给我,你妈妈就是我的儿媳妇了,尽管我们年纪相仿,可毕竟是婆媳之亲,哪有好媳妇看着婆婆为国捐躯,她自己逃生的道理呢?还有,尽管她是你的养母,可是你五岁就来到她的身边,她自己因为身体多病,不曾生儿养女,把你看得比亲儿子还要亲,如今她怎么能在危难时候离开你,独独活下去呢?这事情你体要再想。”  许多将领又跪下去说:“太后可以出去。倘若胡人不能保太后平安,我们宁愿战死也不会投降。谁要投降,我们立刻杀了谁。”  高夫人摆摆手,说:“听我的话。目前这危急时刻,我决不能走;走了,胡人也绝不会让我活下去。从明朝崇祯年间开始,大家都说我多么懂得打仗,多么有办法。如今他清朝皇帝又怎肯对我放心呢?他怕我活在人世,大顺的旧部还会暗中找我,他们的日子就会不得安宁,所以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我自己也不会偷生人世,对不起先皇帝,对不起大顺朝的阵亡将士,也对不起明朝的隆武和永历两位皇上。你们不要糊涂了,下去安排去吧。什么人愿意走,该带什么东西,如何把眷属带出去,这都得安排一下。出去吧,让我清静一阵。”  过了一阵,李来亨带着一群年老的将领,又来恳求高夫人答应出去。他们说,一定要同胡人讲好,不准暗害高夫人,要不然就一个也不投降,同胡人血战到底。高夫人又一次拒绝他们,并且责备他们不该作此胡想。  他们出来后,一个李来亨最亲信的大将偷偷地向他问道:“国公爷,难道就没有办法救我们太后了吗?”  李来亨凑近他耳朵说:“一年前我就知道会有今日,已经做了安排,但今天还不是说的时候。这事我从来不许泄露出去,连太后左右的人全都不知道。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用那个办法救太后出去,叫她安享余年。”  这位心腹大将悄悄问道:“国公爷用的是什么计策?”  李来亨看他一眼:“此事绝密,你不要问吧。”  这天午夜时候,李来亨听说高夫人还没有睡,怕她年纪大,过于疲倦,就来到高夫人住所劝她安歇。当他进去时,高夫人同慧英正相对坐在灯下,神色怆然,默默无语。看见他进来,也没有理会,他也不敢张口说话。他只是在灯下发现高夫人突然衰老了,衰老得出人意料,脸上充满着极度的疲惫和痛苦之色。在他的记忆中,像这样的情形曾经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十八九年前,高夫人同他爸爸李过、舅爷高一功率领人马到了松滋一带,忽然得到禀报,说先皇帝在九宫山下被害。全军大哭。那时候他看见高夫人突然问老了,虽然不过四十岁年纪,可是就像五十岁的样子,那么忧伤,几乎不能支持。第二次是从广西来兴山的路上,遇着孙可望的伏兵,混战起来,打了几天,高一功阵亡了,原来带着他爸爸李过的棺材,也失落了。突围出来后,高夫人看到身边许多将领都没有了,老弟兄剩下很少几个,还大多带着伤,流着血,她又哭了。如今是第三次,李来亨又看见她突然老了,变化非常厉害。白天当她来到九莲坪时还没有这么老,而现在忽然老了,头发好像也白得多了。他心中像刀剜一般刺痛,小声说道:  “太后,夜已经深了,你同忠婶娘休息去吧,明日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太后主持呢。”  高夫人说:“你来了很好,我正有话要对你说。”  李来亨说:“请奶奶吩咐。”  高夫人说:“今日幸而我及时下山,来到九莲坪,避免了一场大祸。你自己当家做主,已有七八年了,可是在紧急时候还是不能考虑周到。今日众将会议,商讨大计,有人打算出降,你就忍耐不住,想动武。你没有想到,这恰好合乎胡人的心愿,他们正巴不得我们自家窝里先杀起来。何况,如今大兵压境,内无粮草,军心不可能还像以往一样。倒不如愿走的就让他们走吧,留下的能够一心一意同胡人打仗,如果硬把愿降的留下,等到胡人攻寨时,他们竖起白旗,整个寨子就没法守了。这不是动武的时候。好合好散,不看今日,多看昨日,以往二十来年,这些人都在闯字大旗下边,出生人死,立过功劳,纵然没有立过功,也吃了不少苦。今日就让他们走吧。还有那些妇女老弱,留下白白地死在九莲坪寨中,对我们也没有好处,何必呢?让他们都走吧。你今日心也太窄了,几乎出了大乱子。”  李来亨说:“奶奶说得很是。孙子今日一时忍耐不住,几乎互相残杀。”  高夫人说:“你知道就是了。你走吧,我同你忠婶娘也要赶快休息,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上午巳时不到,清方的劝降使者果然来了。一个是高夫人的本家侄儿高守义,现任辰常道总兵,这次也是前来围攻茅庐山的一个重要将领;另一个是李国英手下的文官,候补道衔,姓陈。他们只带了二十名亲随。  当他们进人九莲坪寨中时,从寨门到寨内站了很多兵将,十分威武。李来亨坐在他的国公座上,没有出来迎接,由他的中军总兵带着使者进去见他。这使两名使者心中略为感到屈辱,觉得自己是堂堂大清朝的官员,而李来亨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居然还这样傲慢。可是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施和之后,李来亨让他们坐下,说道:  “今日我李某困在九莲坪一带,只能同胡人决一死战。我自己决不投降,你们二位不必开口。我部下有愿意出降的,我不阻止。至于有多少人愿意出降,什么时候出寨到你们胡兵营中,以后应该怎么办,我手下人会同你们详谈,订出妥当办法。我的事忙,恕不相陪了。”  他拱拱手,站起来走了出去。随即有一位武将将两位使者带到别处,同李来亨指定的将军谈判。原来他们以为整个九莲坪的人马都会出降,没有想到愿意投降的人并不很多,都是一些不怎么能够打仗的,或手下已经没有什么兵的将领。不过这也很好,既然有一部分人愿意出降,就可以减少九莲坪守寨的力量,也可以奏报朝廷。对于李来亨这边所提出的条件,使者都答应了,即:不许杀戮投降的人;不许劫掠他们随身带走的财物;不许欺侮妇女。他们认为这都很容易办到。只是他们还不能最后做主,还需要回去禀报上边,才能算是定局。现在他们初步商定,出降的人于明日下午申时正出去,前边有一人手执小白旗。清军方面派人在路上照料。  商定之后,他们又一起来见李来亨。李来亨问道:“都谈妥了吗?”  手下将领说:“启禀国公爷,一切都谈妥了。”  高守义接着说:“所提各款,都容易办到。只是我们不能最后做主,需要回去禀明主帅,黄昏以前再派人来传话。还有令堂大人,原是我的堂姐,她老人家出去之后,我一定尽心照料,活着养老,死后送终,请你放心。”  李来亨到这时候才掩饰不住他的感情,拱手说:“拜托了,拜托了,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她没有在闯字旗下呆过,只是近几年我才从家乡把她接来此地。她从来不问军国大事,只会做一个慈母,如今年岁已高,身体也不好,倘若你念在至亲分上,代我养老送终,我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忘了你的好心。”说罢又作了一揖,再说了一遍,“拜托,拜托!”  高守义又说道:“请你放心。还有贞义夫人,我的姑母,如今也在这里,可否容许我拜见拜见?”  李来亨说:“她住在山上,不在九莲坪寨中,恐怕不能相见了。”  高守义说:“倘若她肯出去,我可以担保,决不使她受害,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来亨说:“她万万不肯出降,这话你就不必提了。”  高守义说:“她老人家倘若愿意出去,可以不算是出降,只算是我请求清兵主帅迎接她到我的营中,由我养老送终,这样难道不行么?”  李来亨说:“当日在高闯王旗下时,你大概也听说过我们太后的立身行事。如今她绝不会落一个贪生怕死的名,让自己在胡兵营中养老。你这番好意,我看见她时向她禀报,你就不必再提了。”  中午,他们没有留劝降的使者吃饭,就让他们走了。黄昏之前,从清营中果然来了一名军官,说所提的各项条款,清兵主帅完全允准。出降的人可按既定的时间,前往清营。  第二天中午,在李来亨的老营中摆了许多筵席,大小将领和所有的文臣都被请来赴宴。高夫人和慧英坐在上席,大家恭恭敬敬地向高夫人行了礼。然后李来亨站起来说道:  “我们今日之宴,虽然没有多的菜,肉是杀的两匹马,酒也不多,但这是我们在一起举行的最后一次酒宴。吃过这一顿后,该走的就要走了,留下的一心一意固守九莲坪,同敌人血战到底。不管走或不走的,我们都是亲人,不要以仇人的眼光相看。今日我奉太后之命准备酒宴,现在就请太后训话。”  人们都站了起来,肃立无声。高夫人望望大家,慢慢说道:  “往年酒宴,都是在胜利的时候,庆祝大捷。今日这样的酒宴,我起义几十年,还是第一次碰见。可是我心中并不难过。自从跟随先皇帝起义,我随时都准备死在沙场上,死在敌人手中,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我们还有两三万人马,还可以厮杀些日子。纵然死在茅庐山上,敌人会死得比我们更多。凡是留下的将领,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对于要走的将领们,我想嘱咐几句话。现在你们离开我,出去投降,我不责备你们。但愿你们出去之后,不要做胡人的官,更不要做胡人的鹰犬,回过头来杀自己的兄弟。你们倘若能够早早地回到各自的家乡,做一个安分的老百姓,平安无事地过完这一生,这就是我的心愿。回到家乡,你们可以拿出一些银子周济同村的穷人,做一些好事。好在你们起义之后,都没有在家乡做过坏事,一直跟着闯王打仗,在家乡无冤无仇,回去以后稍微做点好事,就容易同左邻右舍处得很好。我说的是几句实实在在的话,你们要好好记在心上。今日下午你们就要出去了,以后我们永远不再见面了,我会时时想着你们,直到我战死。你们看来也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我们茅庐山这一带的土地、百姓和往日的弟兄。”  说到这里,她自己禁不住落下泪来,全场不由得一片号啕,连李来亨也哭了。虽然酒宴继续进行,可是不断地有低声抽泣之声。席面上笼罩着悲壮的气氛。  酒宴之后,出降的人准备动身了。高夫人回到九莲坪的临时住所中。许多要出降的人前来向她辞行。她没有说什么话。那些跪在地下的人又一次痛哭起来,其中有些人表示坚决不再走了。最后是李来亨的亲生母亲前来辞行。高夫人这时忍不住呜咽起来。李来亨的生母也痛哭起来。她舍不得高夫人,也舍不得李来亨。可是既已决定送她出寨,她只得哭着上了兜子。  这一天的事情过去了。高夫人将李来亨叫到面前,问道:“这些人出去后,看来胡兵马上就要进攻了,你打算如何对敌?”  李来亨说:“请奶奶放心,这九莲坪要守到最后一个人。”  高夫人说:“也不要想得太容易,要随时想着困难,想着意外的变故。你可以在九莲坪留下一些军粮。还有些军粮,一时用不上,从现在起就派人往山上运去。茅庐山也不能久守,我们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守一日就要杀死许多敌人。你准备搬运粮食吧,我同你忠婶娘回山上去了。”  李来亨说:“孙子遵命。”  高夫人最后又说了一句:“我不打算再下山了。我要让敌人知道:攻上茅庐山是多么不容易!”  清兵知道明军还有一些粮食,士气也没有完全衰败,进攻九莲坪,必然要遇到拚命抵抗,所以他们没有马上进攻。又过了几天,到了八月中旬,估计明军的粮食差不多吃完了,才开始大举进攻。  九莲坪前边面对清兵主攻的道路,有一道关口,地势较高,明军在那里修有炮台、箭楼,挖了壕沟,设置了鹿角。清军攻占这个关口,费了很大力气。双方都使用了炮火,大炮的声音震动了大地,在群山中发出回声。可是清军的大炮多,人也吃得饱,又是步步为营,士气很高,所以两三天后差不多把李来亨的大炮、炮台都击毁了。  在炮战的暂时间歇中,夹着白刃交锋。清军仗着人多,向关口蜂拥而来。有两次当清兵攻到几十步以内的时候,明军的大炮突然又响起来,清军大批倒下。可是明军的火药渐渐少了,大炮也终于完全被炸毁。于是白刃战代替了炮战。  李来亨的将士们都处于半饥饿状态。九莲坪中所有的马匹、耕牛、驴子都杀了,粮食也已吃完。尽管如此,他们的士气并不低落。每个人如今并不是为着夺取胜利而战,而只是抱着死一个人要换上十几个人的念头,拼死决战。他们互相鼓舞,战斗力始终很强。清兵几次进攻关口,他们都凭借着箭楼猛烈地射箭,妇女儿童也在一旁投掷石块。清兵尽管人多,还是一批一批地在鹿角和壕沟前面死伤,退了下去。这样,又经过整整一天的苦战,清兵才终于将鹿角烧毁,将壕沟填平,大队人马冲上了高坡。就在坡上,展开了白刃交锋,双方面死伤都很惨重。死尸和重伤的将士在高坡前面堆积起来,清兵就踏着死尸和半死的人继续进攻,守关的弟兄也凭借着尸体放箭、投掷石头,将刚刚越过尸体的清兵杀死。双方的将士继续不断地倒下去,热血顺着不平的山坡向下奔流。又经过两天苦战,清兵才仗着人多夺取了关口。  明军退守寨楼。清军也休息了一天,将疲惫不堪的将士撤下去,换上来生力军,然后开始第二阶段的进攻。清军除主攻方向外,还派出许多人通过密林和艰险的道路从几个方面对九莲坪大寨作牵制性的进攻。大寨被攻破了,可是寨里边处处都有战斗,两万多明军,还有数千妇女老弱,很少有人投降。他们有的几百人一群,有的几十人一群,与清兵厮杀。也有的单个逃进密林,或躲在石头后面,向清军继续放箭、投掷石块。尽管他们已饿得没有多少力气,但在死亡之前都战斗得十分凶猛。  最后有两支明军退到两个大院子里,这两处都有较坚固的围墙和高大的房子,战斗又进行了一天多时间,两座宅院先后被清兵用炮火攻破了。宅院里的明军全部战死,而清兵也死伤许多人,他们几乎不敢一个人走进屋里去,害怕会从地上、从血泊中突然爬起来一个明军同他们厮杀。  当整个九莲坪大寨平定以后,清军检点俘虏,才发现抓到的人很少,而且大多数是身带重伤的人。他们又去寨外的树林中寻找,发现有许多妇女在树林里自缢死了。有一处悬崖,从崖上跳下去自尽的妇女就有几十人。还有一些十来岁的男孩,也是战斗到最后,随着母亲、嫂子一起跳下崖去。这种不屈的精神连清兵将士见了也不由得十分吃惊,心生敬佩。  当九莲坪被突破的时候,李来亨带着少数将士退上茅庐山。因为上山的道路只有一条,十分艰险,退去的人多了,一则路没法走,二则山上的粮食也维持不了几天。这情形将领们全都清楚。所以除李来亨本人和少数亲兵亲将外,大家都决心死在九莲坪寨中,并不向山上退去。清兵在九莲坪寨中没有找到李来亨,知道他已经上了茅庐山。  在九莲坪休息了两天,清兵才开始向茅庐山进攻。这次进攻,参加的多是四川和本地调来的将士,惯于爬山。他们作了许多准备,随身带着铁抓钧,可以抓在石缝和树根上。抓钩上面系着绳子,只要牢牢地抓紧绳子,哪怕受了轻伤,也不会落下山去。他们还在膝盖上绑一块皮子,皮子上面有小的铁钉,这样可以跪着爬山。另外还专门制作了一种登山的鞋,鞋掌上也有很小的铁钉。事前清军就知道攻茅庐山不容易,所以这批将士是到登山时才出动的,让他们在最后一仗中出力。  明军方面对守茅庐山这最后阵地也做了些准备。在山坡上战斗,不可能有密集的敌人,自己也没法密集在一起。基本上是人自为战,各人在最险峻的地方,找一个能够存身之处,阻挡敌人上山。唯一的山路并不难守,因为随时都可挖断。有许多地方,只要有一两个人防守,敌人就很难攻上来。为了守茅庐山,李来亨事先也做了一些准备。他们制作了一批小弓小箭,箭只有普通箭一半那么长,箭头带有毒药。他们还准备了许多弹弓,在短距离作战中,弹弓十分方便,而且身上挂一个布袋,里面可装一二百泥丸。这些泥丸都是事先用粘土捏就,晒得绷干,专门用来打面孔、打眼睛。打敌人的两手。有些士兵平时就用惯弹弓,二十步以内几乎是百发百中。还有一些士兵善于投石,二十步以内几乎也是百发百中。最后他们还准备了一些小型火器,如鸟枪、短铳之类,里边装着铁砂,打出去便是一片。  由于茅庐山的防守极其坚强,清兵一连攻了五天,才逐渐接近山头。可是清兵的死伤十分惨重。进攻中,往往还没有看见明军,突然一块石头飞来就被打落悬崖。有时是突然中箭。还有些时候是刚刚在一处站稳,准备再往上爬,突然手上中了泥丸,手一松便跌落山下。有时个别清兵与守军碰到一起厮杀,不是清兵被杀死,便是清兵被守军抓住,一起滚下悬崖。所以尽管明军人数很少,却使清军付出了巨大代价,直到第五天黎明时候,才终于攻到山头附近。  这时正值八月中旬,本来应是天朗气清的季节,可是这天天上阴云低沉,月色无光。清兵找不到最后登山的地方,暂时停顿下来,明朝的将士也看不清敌人在哪里,双方就这样相持在离山头不远的地方,等待着天明。  整个夜晚,李来亨和高夫人都在寨墙上,他们已连着几天很少休息,至多在寨上靠着一块石头矇眬片刻。他们明白,如今要使茅庐山多守一些时日,多杀伤一些敌人,不能光靠体力,因为将士已经十分疲累了,身体很衰弱。现在要靠他们同将士在一起,凭着一股正气、一颗忠心,同敌人死战到底。所以他们都不愿回寨中去休息。李来亨曾多次劝高夫人回去,可是她不肯。她知道将士们看见她在寨上。纵然她不说话,他们也会勇气百倍。  这天早晨,趁着战事稍微沉寂,李来亨对高夫人说道:“奶奶,请你回慈庆宫一趟,孙儿有重要事向奶奶启禀。”  高夫人不知他有什么事,但发现周围将领都在望着自己,她想:“是的,说不定今日白天这寨就要被攻破,如今趁这个时候听听他们有什么话说也好。”于是,她带着慧英和男女亲兵回到慈庆宫去。  过了片刻,李来亨率领着许多将领都来了。李来亨的养母也扶病来到。高夫人觉得奇怪:这难道是临死前特来诀别的么?她还没有说话,李来亨已在她面前跪下,说:  “奶奶,虽然你忘记了,可是将士们没有忘记:天明以后,正是你六十岁生日。将士们年年都为你祝寿,眼下虽在打仗,可是这六十大寿,将士们仍要为你祝贺。”  高夫人恍然想起:是的,天明以后正是她的六十寿辰。她感到一阵伤心,但是没有流露,反而笑了一笑,说:  “也好,每年都替我贺寿,这说明我们大顺军的旧部、明朝的兵将是有志气、有骨头的。在如此困难的时刻,该行的礼还要行,我就受你们一拜吧。”  于是男女分班,为高夫人磕头拜寿。正在这时,清兵又发起进攻,寨墙上和寨外边一片喊杀声和火器的响声。高夫人笑一笑说:  “往年拜寿,都奏着喜乐,如今我们的乐工都死在九莲坪山寨。你听这阵阵的喊杀声,战鼓声,还有鸟枪、短铳的响声,比往年的喜乐还要好听。好了,你们都磕过头了,寿拜完了,赶快到寨上同敌人厮杀去吧。现在到了最后的关头,只要不是重伤的、重病的,都出战吧。”  慧英在旁边说:“钟楼上红灯已经挂了三个,请太后娘娘不用操心。”  大家肃静地退了出去。高夫人拉着走在最后的李过夫人的手说:“我们两个,虽是婆媳之情,可是年龄相仿,起义时就在一起,今日还在一起战死。我们上没有对不起先皇帝和许多死去的将士,下没有对不起子孙。我此刻心中很安。”  李过夫人说:“儿媳心中也是很安。”说罢向高夫人拜了一拜,回头走了。  高夫人抬头望望钟楼,果然在楼顶上悬挂着三盏红灯笼。这原是事先约定好的标记:敌人进攻山寨近处时,悬挂一个灯笼,休息的和正在干别的事的都要上寨;悬挂两个灯笼,轻伤的也要上寨;悬挂三个灯笼,妇女、儿童、老人,凡是能拿武器的全都上寨。这第三个灯笼是到不得已的时候才悬挂的。高夫人又到慈庆宫院中默默地察看,看见钟楼下边和慈庆宫主要房屋下边都按照她的吩咐堆了干草和干的树枝,放下心来,对慧英说:  “我们上寨去吧。”  慧英说:“清太后不必上寨,由我上寨好了。”  高夫人说:“不,虽然我老了,可是有我在寨墙上,纵然战死,也不枉将士们一片忠心。走吧,不要耽误了时间。”  慈庆官所有的男男女女,除几个留守宫中的之外,都随着高夫人走了出去。临出大门的时候,高夫人望了望拴在门边的两只心爱的狼狗。往日她离开宫门的时候,这两只狼狗总是摇着尾巴,亲切地望着她出去。可是今日它们没有摇动尾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那眼中透出的光芒,是那么严肃,那么不安。高夫人问大门口一个年老的女仆:  “它们是不是饿了?”  “启禀太后娘娘,狼狗刚刚都喂饱了。”  高夫人没再说话,走出大门,回头望望宫院,心想:也许我会战死在寨墙上,这宫院回不来了。她想吩咐刚才那个女仆,万一她回不来,就放火把宫院烧毁。可是话到嘴边,还没有说出,忽见李来亨匆匆忙忙地走了回来,向她说道:  “请奶奶回宫去,婶娘也回宫去,孙儿有重要的话要给奶奶说。”  高夫人说:“就在这儿说不行么?”  李来亨说:“这是机密的话,需要对奶奶一个人说出。婶娘不能离开奶奶,也请进去吧。”  高夫人不明白他要说什么话,只得同着慧英又一起回到宫中。李来亨看见还有少数宫女留在那里,挥手让她们避开,然后跪下去说道:  “奶奶,不到万不得已,我有一句话不敢说出。刚才我上了寨墙,看见敌人进攻得很猛,我们的将士实在饥疲得没有力气了,只是为着一颗忠心,还在竭力抵挡。天已经亮了,孙儿的话说得晚了就没有用了,所以回来特向奶奶说出这句话,请奶奶答应,千万不能再耽误了。”  高夫人说:“寨守不住,敌人进来,也不过战死罢了,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李来亨说:“孙儿战死,将士们战死,都是应该的,中国人要死得顶天立地,不能投降胡人。可是将士们都不愿奶奶你同我们一起战死。你年纪大了,半生戎马,立过大功,如今用不着同我们一起战死。这不是孙儿一个人的心,而是将士们都有此心,许多人都偷偷地问我有何主张。现在请奶奶不要上寨,赶快!”  高夫人说:“赶快什么?如今纵然想我不死,也无处可走。休得胡说了,我们一起赶快上寨吧!”  李来亨突然跪下,哽咽说:“奶奶不要责备孙子。一年以来,孙子秘密地准备了一条退路。在慈庆宫后边,密林荒草之中,有一个山洞,那山洞很深,后来就偷偷地派石匠进去察看,有些地方路断了,命石匠重新凿通。这样,有时在山洞里头,有时在山洞外头,从石头缝中开出了一条小路。外面看去,全是密林荒草。这条路一直通下山去。我在那密林中派心腹人扮作猎户,以打猎为生,住在那里。这一切都是为奶奶准备的,请奶奶不要责备孙儿。如今就请奶奶赶快与婶娘带两三个亲信下山,那猎户是我们的心腹,备有金银,埋在地下。他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奶奶送往远处,从此改名埋姓,安享余年。奶奶赶快走吧,稍迟就来不及了。”  高夫人乍一听,感到非常奇怪,没有想到一年多来李来亨居然瞒着她、瞒着周围的人作出这样的准备。她一时望着李来亨说不出话来,不知是责备好还是不责备好。这时外边杀声阵阵,眼看就要争夺寨墙,李来亨又说道:  “请奶奶不必犹豫,赶快逃走吧。其余的人,孙儿会带领他们同敌人血战到死的。请奶奶赶快逃走吧,再返就来不及了。”  高夫人忽然向李来亨瞪了一眼,骂道:“你这个不肖子孙,我没想到你会作出这样打算。虽然你是出自对我的一番孝心,可是你忘了大义。十九年前,当先皇帝死了以后,我听到这天塌地陷的消息,当时就哭昏过去了。后来我几次想自尽,终于没有自尽。我这个未亡人活在世上,为的什么呢?只为当时你爸爸和你高舅爷,谁统率大顺军都有困难。我如果自尽,大顺军很快也就完了,所以我没有自尽。等到你爸爸在广西病死,你高舅爷在半路上被孙可望设下伏兵杀死,这时我万念俱灰,又一次想到自尽。可是我没有自尽,因为想到你年纪轻轻,在大顺军中没有威望,我若一死,你怎么办呢?所以我率领着你们退到归州、兴山一带。因为我同你在一起,许多老将都来到这里。凭什么你能为十三家之首呢?还不是我给你树的旗子?你虽是李家的螟岭之子,但大顺军中不在乎亲生和螟岭,大家都把你看成是李家传下来的正脉。别说郝摇旗这些老将奉你为主,就是原来不在一起的王光兴等也都奉你为首。如今这些人一个一个都死了,也有的投降了,只剩下我们这一支,打到今日也算对得起先皇帝,对得起明朝的隆武皇帝和永历皇帝,对得起我们中国千千万万有志气的人。现在你叫我一个人活下去,我已经六十岁了,又能活几年呢?我死后有何面目见你爷爷?有何面目见大顺朝死去的文臣武将?我没想到你会出这样的主意,你把奶奶置于何地?事到如今,别的话休要说了,赶快上寨,不许耽误。”  李来亨又说道:“请奶奶不要固执,孙儿上寨,决不再回头了。这是孙儿的最后一句话,请奶奶听从。”  高夫人把脚一跺,扬起手来准备打李来亨,但忽然看见李来亨的脸上已经负了伤,不忍打下去,滚下眼泪,说声“来亨”,说不下去了,转而望着慧英说:“走,上寨吧,不要耽误。”大踏步向宫外走去。李来亨没有办法,也赶快向宫外走去,迅速奔往寨墙。  这时候天已大明,慈庆宫的宫楼上,三盏红灯仍然亮着。云彩很浓,常常有很低的浓云奔流一般从面前过去,从半山腰过去,从石头寨墙上扫过去。而浓云里边,响着炮火的声音,喊杀的声音。  在高夫人和慧英奔往寨墙之后,从慈庆宫的后院中出来了两个老人。一个是尚神仙,一个是王长顺。他们各自抱着一个木头盒子,盒子外边包着铁皮。两人绕过一棵大树和一些石头,奔进后边密林之中,在一个地方搬开了一块石头,里边露出一个小小的山洞。他们将盒子放在洞的高处。老马夫说:  “我这里边装着一对先皇帝用过的马蹬子。这是在西安的时候别人献上来的,原是秦王府中旧物,铜蹬子上边鎏着黄金,不知再过几百年会不会生锈?”  尚神仙说:“金子不会生锈,况且这个山洞又很干燥。我就担心我这箱子里的文稿,这是咱们大顺朝的历史。它不像黄金那么耐久,万一年代太久,受了潮湿,会烂了。要是几百年之后,它没有烂掉,有人将这山洞打开,传到后代,该有多好!让别人都知道我们大顺朝是怎么回事情,让我们的英雄豪杰和那些可歌可泣的事情传到人间,该有多好!”  王长顺说:“一定会传到人间。将来有人在这里开荒,种地,住家,这个山洞会有人找到的。说不定这稿子传到人间,会有人编成戏曲,编成唱本,到处演唱我们大顺朝动人的故事。”  两个老头相视而笑。他们又把大石头重新移过来,重新堵严。王长顺说:  “老神仙,我们也上寨吧。”  尚神仙拔出宝剑说:“我们也上寨去。”  这时寨墙上的喊杀声更紧密了,他们两个朝着喊杀声响起的地方奔去。  大约辰时刚过,清兵攻破了茅庐山寨,可是战斗并没有停止,明军在寨中继续抵抗。尽管他们又饥饿又疲乏,可是谁都不愿向清兵投降,也不愿白白地就被清兵杀死。清兵进寨之后就到处传呼:“投降的一律不杀!”可是明军没有人理会。到处都有零星的抵抗。在十字路口混战得更厉害,那是通往高夫人住宅的必经之路。许多明兵为了保护高夫人和她的慈庆宫,都往十字路口奔去。没有人出来指挥,也没有人发出号召,大家完全是自发地向那里奔跑,所以人愈聚愈多,在那里发生了出乎清兵意料的猛烈厮杀。有时清兵刚刚夺去路口,立刻又来了一群明兵,把清兵杀退。  高夫人和李来亨在清兵进寨后都退了下来,但他们并不一路。高夫人由慧英等男女亲兵亲将保护着向慈庆官退去,而李来亨还在组织人马反攻,希望将进寨的清兵赶出寨去。他原来已经受伤,现在又第二次负了伤。  高夫人退到离慈庆宫十几丈远的地方停住,回头观看十字路口的混战。这时尚神仙已经战死了。王长顺本来随在高夫人身后一起退下,这时他不说一句话,又返身奔回十字路口,投人混战,随即被两个清兵砍死,倒了下去。这经过高夫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小声叫道:  “好啊,长顺,老伙计啊!”  正在这时,有一百多清兵越过十字路口,向慈庆宫杀来,他们一面奔跑,一面大声呼喊:  “活捉贼妇高氏!高桂英快快投降!”  高夫人望了慧英一眼,从嘴角露出轻蔑的冷笑。慧英说:“清太后退进宫院。”又对众人说:“箭法好的随我留下,其余的保护太后进宫。”  然后她对留下的人说:“要沉着,不要惊慌,不到三十步以内,不许放箭。我们的箭不多了。”  十来个留下的男女亲兵都屏息静气,将箭搭在弦上,引满待发。他们一个个注视着敌人,尽管整夜没有休息,也没有吃什么东西,但从脸上看不出一丝颓丧的神色。  慧英的脸上已被炮火的硝烟熏得黑一块白一块,臂上有一处箭伤,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神。尽管白眼球网满了血丝,但那一脸愤怒和冷静的神气却没有被疲倦和劳累所掩盖。她的头发又浓又密,只是有一处被炮火烧去了一络。绵甲也破了,两只袖子沾满了血迹。这时她向背后瞟一眼,看见高夫人已经退后了十来步,她放下心去。又望望敌人,等他们来到近处,她的箭“嗖”一声射了出去,走在前面的一个将官应声倒下。她连放了几箭,箭无虚发。她左右的兵将也同时放箭,眨眼之间,面前的敌人倒下去二十几个。敌人没想到这些妇女的箭法如此高明,大为惊骇,不敢贸然前进,也举起弓来,准备对射。  正当这时,李来亨和一群亲兵忽从旁边杀出,将清兵杀散。原来他正在十字路口冲杀,看见有一支清兵离开路口,追赶高夫人,便赶紧带着亲兵从另一个方向冲杀过来。将敌人杀散后,他奔到高夫人面前。高夫人一眼望去,发现他已大大地变了样子。左臂受了伤,左胳膊搭拉着,鲜血浸透了半个衣袖。头盔失落了。箭中在左颊上,自己拔了出来,伤口还在流血。可是事到如今,高夫人也顾不得叫他裹伤休息,只说道:  “你就同我在这里吧。”  李来亨说:“奶奶,我看见敌人追赶你,不敢继续恋战,特来保护奶奶。再向奶奶说一句话,请奶奶听从。”  高夫人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李来亨说:“请奶奶赶快从后边山洞逃走,再迟一步就来不及了。”  高夫人把眼睛一瞪,说:“体要再说一个字。如今是什么时候,你还说这话动摇军心!你要是我的孝顺孙子,就赶快回到你的国公府去,我也退回慈庆宫。这两座院子相距不远,可以互为犄角。我们要死守到最后一个人,上对得起先皇帝,对得起大明皇帝,下对得起死难的成千成万将士。快走,来亨,不许再说别的话。”  李来亨知道不能再劝高夫人,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说道:“奶奶,不肖孙儿没有力量保奶奶,我们在阴间相见吧。”说毕,从地上站起来,回身向他的住宅奔去。  混战的场面已经离开十字路口,很快向宫门逼近。由于清兵和明兵混在一起,慧英等人没法射箭,只好请高夫人火速回宫。高夫人刚刚要走,一股清兵已经奔到近处。慧英命人赶紧簇拥着高夫人退进宫门里边,她自己同少数亲兵在背后掩护。杀死了几个清兵,她们才退到宫门前边的高台阶上。  这时忽见一群明兵约一二百人正在向宫门奔来,后边有五六百清兵紧紧地追赶,有的甚至跑到明兵前边,显然是要夺取宫门。情形十分危急。慧英稍一犹豫,立即下令:  “赶紧退进宫门,该上院墙的上院墙,该上门楼的上门楼!”  霎时间,所有的人都出动了。连平时烧火的老头也拿着劈柴的斧头奔出来,烧菜的老妈子也拿起了剁肉的刀。那两只狼狗已被解开绳索,但绳子还抓在老妈子手里,正急得上蹿下跳。高夫人说:  “慧英,准备杀出去,我这里随即派人接应,一定要把那被追赶的弟兄救回。”  慧英把宝剑一举,对左右亲兵说:“随我来!”  她还没有跳下台阶,两条狼狗已经从她的身旁突然蹿出,直奔清兵。它们是那样凶猛,逢人便咬。清兵正想乘乱夺取宫门,不料蹿出这么两只狗来,赶紧用刀剑砍杀。狼狗负伤后更加疯狂,乱蹿乱咬。等到清兵把狼狗杀死,明兵都已跑进宫门。慧英说声“放箭!”许多箭一起向着清兵射去,随即她们也退进宫院,将宫门关好,插上腰杠,顶了石头。  清兵马上将慈庆宫包围起来,从巳时到黄昏,他们轮番进攻。明兵在宫门楼和宫墙上对外射箭、施放火器。高夫人和慧英带着十几个女兵上了钟楼。那钟楼是按照箭楼的格式修筑的,一、二两层都有箭眼,三层只有一半墙壁,从上半段也可露出头来向外射箭。这时她们就在第三层楼上向清兵射箭。居高临下,十分得手。清兵在宫院外边,死伤成堆。  直到黄昏,清兵才在火器和弓弩的掩护下,用云梯爬进了宫墙。随即在院墙里边发生白刃交锋。一部分守军退进内院,即高夫人居住的院子。他们关上二门,爬上房坡,利用慈庆宫的高房子同敌人搏斗。箭射完了,就用瓦片向下边打。  高夫人站在钟楼上,命一个女兵不断地敲钟。这样,可使国公府的将士和那继续战斗在林间野地的将士都明白她仍在慈庆宫中同敌人厮杀,既没有投降,也没有被消灭。  黄昏以后,天气更加阴沉,云层更浓了。波涛一般的云就在院墙下边起伏奔流,有时也从慈庆富的屋顶掠过。敌人已经准备用炮火来攻打钟楼。一个清兵将领,身穿铁甲,头戴铁盔,跑到钟楼下面,扬头高喊:  “高桂英,投降不杀!”  高夫人问慧英:“你能不能一箭射中他的喉咙?”  慧英一摸袋中,已经没有箭了。就问谁身上还有箭?一个负伤的女兵吃力地爬到她的脚边,举起一根箭来。慧英将箭搭在弦上,趁着那军官抬头呼喊,一箭射去,只见那军官一声没响,仰面倒在地下。高夫人知道三层楼上的箭已射完,而楼下还放着一些箭,就命一个女兵赶紧去楼下取来。同时她明白现在已经到了点火的时候,就命另一个女兵赶紧下去点火。  不一会儿,第一个女兵就把剩下的几十支箭取了上来。同时楼下的火也点着了,烈焰腾腾,从一楼直烧起来。守在内院的将士一看钟楼火起,也把存放在院中各处的柴草点燃起来。于是整个慈庆宫成了一片火海。院中火光通明。趁着火光,慧英一箭一箭地向敌人射去。大火很快燃烧到三楼,烟雾呛得人不能透气。可是就在火光和烟雾中,仍然有箭一支一支地从楼上射来。那钟声也继续响着,一直传到山寨外边。隐藏在树林和山洞中的明兵听见钟声,看见火光,纷纷地向着慈庆宫奔来,但多数都在路上被清兵截杀。  当慈庆宫火光起来的时候,李来亨的国公府也烧起一片大火。风,在夜空呼啸着。风助火势,越烧越旺。两座宅院的烟气在半空混到一起,两座宅院的大火烧得满天通红。就在这一片火光中,偶尔还有箭从钟楼上射下来,使清兵冷不防中箭倒下。就在这大火冲天的时候,钟楼上仍然有钟声响着,一直向远处传去……  四月间,红霞下了茅庐山,出了九莲坪,还是顺着来时的路途,走着十分险峻的小道,穿过密密的大森林,走出清兵封锁的地区。不料到达襄阳城下时,却被守门的清兵抓获,认为她形迹可疑,投进狱中,整整坐了一个月监,几经审问,没有查出什么东西,才放出来。在女监中,她天天挂念着高夫人和慧英,也天天挂念着红娘子。出狱后,她一路化缘,从孟津过了黄河,终于回到王屋山上。  红娘子见她突然回来,真是喜出望外。听了她去茅庐山的经过后,红娘子忍不住小声痛哭。她们决心下山,去到高夫人身边。明知此行非死不可,但二十年的心思如今落到实处,纵然粉身碎骨,也义无反顾。于是红娘子赶紧将庵中的事情处理了一下,对她的大弟子嘱咐了一番话,就带着红霞下山了。  由于路途耽搁,常常有些路走不通,当她们来到襄阳县境时,茅庐山已被清兵围得水泄不通。又过了几天,听说清兵已经攻开茅庐山寨,高夫人和李来亨都已自焚身亡。她们受此突然打击,两人来到襄阳城外荒无人烟的地方,痛哭了一场。  往哪儿去呢?红娘子想了想,就带着红霞先来到宜昌,然后奔往沙市。明末清初的沙市已是一个很繁华的商埠。她们来到一个有名的尼庵住下。红娘子拿出银子,交给尼庵住持,同时告她说,自己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因为身体多病,自幼出家。另一尼姑原是她家丫头,陪着她一起出家。最近听说她的父母都在兵荒马乱中死去了。她请求尼庵住持,将沙市全城的男女僧众请来做三天法事,超度亡灵。  尼庵住持见她带有银子,又难得有这一番孝心,也很感动,就赶快张罗,将沙市城里城外所有的和尚尼姑请来做了三天法事,超度亡灵。红娘子和红霞也跟着大家一起念经。有时念着念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别的僧尼见了都十分感动。  做过法事以后,她们在沙市又逗留了几天,便来到荆州、宜昌、当阳,很想转道上茅庐山看看。但怕的是那里仍有清兵,不但随身带的银子会被抢去,甚至自己也会受辱。于是她们先到襄阳、随县、宜城、郧阳一带云游。半年之后,局势安定了,她们才从当阳来到茅庐山。  她们一直上到山顶,来到俗称慈庆宫的地方,从灰烬里边找到一些尸骨,埋在山顶上。因听人们传说,高夫人和慧英是在钟楼自焚的,她们就把从钟楼遗址中找到的尸骨单另埋在一处。  那时已有少数百姓在山下种地,她们是雇了向导一同上山的。向导看见她们那样郑重其事地掩埋尸骨,心中感到奇怪,但也不便多问。又见她们在坟前念了经文,哭了一阵,方才下山。  从此,这里开始传说,有两个尼姑如此如此,但没有人知道她们的名字和来历。又过了些时候,当阳县知县也听说了,派兵捉拿两个尼姑,却早已无影无踪。  红娘子和红霞从此就在鄂西鄂北一带云游,后来又到过四川、到过汉中一带,往北还去过南阳,一面云游,一面暗传白莲教。每年也回一趟王屋山,看看尼庵中情形,作些吩咐,但不久住。这样,她们在川陕鄂交界的许多府、州、县慢慢地播下了白莲教的种子。直到她们死去,这种子还在继续传播,生根发芽。  过了大约一百五十年上下,就在襄阳、宜城、随州一带,突然爆发了白莲教起义。紧接着,四川、陕西境内也爆发了白莲教起义。这时正值清朝嘉庆初年,人们只知道起义蔓延数省,震动了全国,却没有想到,一个半世纪前,红娘子和红霞暗暗地传下了白莲教的种子。人们更不晓得,红娘子出家后,上承明朝初年的唐赛儿。嘉庆年间白莲教起义的领袖虽然已是好几代以后的徒弟,但她们都还记得自己的祖师。只是官府抓到她们的时候,不管如何审问,没有一个人吐出真情,为的是怕泄露了王屋山上尼庵的秘密。  ------------------  后记  1999年4月29日,是我一生中最悲痛的日子:我敬爱的父亲走完了他89个岁月的人生旅程,因病溘然辞世。新华社和中央电视台当日向国内外发出专讯后,《李自成》的许多热心读者纷纷来电来信,除对老人不幸病逝表示悼念外,无不关切地询问:《李自成》第四、五卷是否已经完成?何时出版?当时我曾通过报界告诉大家:我父亲在病逝前已基本完成了四、五卷,并交中国青年出版社编排,很快即可奉献给广大读者。  我之所以说“基本完成”,是因为父亲早在80年代中期就完成了四、五卷口述录音书稿,之后经不断修改,部分单元在《小说》上连载,受到读者和专家好评,但是他总感到离他的艺术追求尚有距离,而视为“未定稿”不愿拿出来出版。即使已经出版的第一、二、三卷,也同样视之,计划待四、五卷经修订出版后,连同前三卷再仔细修订一遍,全书才算最终定稿。  有的读者询问:第三卷出版于1981年,为什么四、五卷拖了这么多年?对于这个问题,我父亲的前助手、现为湖北省社科院研究员的俞汝捷同志在他的悼念文章中已做出很好回答:因为姚老“太认真”,“太苛求自己”。的确如此。譬如父亲为了写好决定李自成和他的大顺朝命运,改变中国近三百年历史的“成败存亡关头”等四、五卷中的重要单元,除了花费大量时间查阅和研究明末清初史料,不顾年迈去山海关、通山等处实地考察外,对耗费数年心血写成的二三十万字书稿,很不满意,毫不惋惜地用红铅笔写上“作废”二字,弃之文件柜一角。然后重头再写,以致光阴这样一天天逝去。父亲对创作如此认真,如此苛求,充分体现了他们一代老作家的一个共同特点和个性:对作品、对读者、对祖国文学事业的高度使命感和责任感。  诚然,除上述原因外,还有一个人人都不能违背的自然规律。父亲到了晚年,尤其是进人80高龄以后,虽依然壮志满怀,雄心不减,每天凌晨两三点钟就起床写作,没有节假日,没有休息天,但毕竟年龄不饶人,体力、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原本就很慢的写作进度更显减慢;原本能较易越过的创作中的“障碍”和“高山”,现在攀援时显得力不从心。为此,父亲每日都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并唯恐全书写不完,随他百年而去。因此,即使在他1997年初春,因写作过于紧张劳累而突发中风倒在书桌旁,住进医院的第一天夜间,仍然顽强地起床写作。我在困睡中,恍惚听到扑通一声而惊醒,看见父亲躺在床边的地上。我一边呼叫“怎么啦!”一边把他抬到病床上。父亲却说:“我要起来写《李自成》,写不完对不起读者。”我一时语塞,无言劝慰,而禁不住泪流满面。  还令人难忘的是,今年春节前夕,父亲病情日趋加重,陈昌本等中国作协领导来家慰问,他在床榻前告诉父亲,作协已决定将《李自成》作为十部优秀长篇小说之一向建国五十周年献礼。父亲听后欣慰地微笑了,吃力地、缓慢地低声吐出六个字:“功劳是大家的。”这是父亲的肺腑之言。因为在整整四十年的《李自成》创作岁月中,曾先后得到毛泽东。邓小平等中央和各级领导同志的巨大关怀和支持,一次又一次度过了艰难岁月,使《李自成》创作得以继续下去,成为“十年浩劫”及其后百废待兴中最幸运的老作家。同时,数十年来,父亲也得到许许多多同志和朋友的热情支持和鼎力帮助。对此,父亲也是念念不忘和衷心感谢的。例如,1977年开始给父亲做了八年助手的俞汝捷同志,为整理第三、四、五卷的口述录音稿,付出了大量心血;父亲生前助手许建辉同志,在父亲病后为整理四、五卷书稿,保证按期出版,常常夜以继日地工作;还有张葆辛、刘文田、赖云峰、杜海波及姜晓燕等同志,也都先后或长或短地在父亲身边工作过,为《李自成》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在近半个世纪的岁月中,父亲因为《李自成》与中国青年出版社结下了不解之缘,建立了作家与出版社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尤其是担任《李自成》第一卷责编的江晓天同志,第二、三卷责编的王维玲同志,在昔非今比的政治风暴不时骤起的年代里,他们不顾个人安危与得失,与“右派”父亲通力合作,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而使《李自成》第一卷在1963年得以出版;在“四人帮”粉碎后的1976年冬和80年代初,通过艰辛劳动,又先后出版了第二、三卷。父亲患病后,李向晨和吴晓梅两位同志继而担任了第四、五卷的责任编辑,经过三四百个日日夜夜,确保了四、五两卷的如期和较高质量出版。在四、五卷的编辑过程中,俞汝捷、陈浩增。王维玲、周勃、胡德培等同志对四、五卷校样进行仔细审读,洪光义、李刚等同志帮助进行终校,这些同志也都为四、五卷的出版花费了不少心血。父亲匆匆走了,再也不能表达对这些同志和朋友的感激之情,我只好代表先父向他们再一次深深致谢。  在这篇短短的后记里,我不能不提到与父亲患难与共。相濡以沫近70载的母亲。母亲无愧是父亲的忠诚伴侣和贤内助。早在1957年的那场政治风暴中,父亲因敢于说真话而被错划为“极右派”,母亲忍辱负重,仍一如既往地鼓励、支持父亲将来一定要写出《李自成》,重新点燃了父亲对未来的希望之光;60年代初,即在父亲摘掉“右派”帽子后,为保证父亲安心创作,解除后顾之忧,毅然辞去她所热爱的职业教育工作,来到父亲身边,成为家庭主妇;在她花甲之年,学习打字,用已迟钝的双手,起早贪黑,用老式打字机一个字一个字,为父亲敲打出了二百多万字的书稿;在“文革”初期抄家风正盛时,是母亲与姜弘、周勃同志一起冒着风险把部分二卷手稿藏匿在朋友家楼顶的隔层中,而免遭劫难。直到七年前母亲突发中风,操劳辛苦了一辈子才算得以“休息”。父亲患病前,每日都不时来到病榻前久坐,拉着瘫痪失语的母亲的手,常常含着眼泪深情地对儿孙们说,一定要侍候好你们的母亲、奶奶,没有你们的母亲、奶奶,就不会有我今天的成就,就不会有《李自成》……有时候,竟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父亲有这样一位伴侣,我有这样一位母亲,怎么不令人肃然起敬。如果说《李自成》为祖国的文学事业树起了一座丰碑,那么碑上应该有许许多多人的名字,上面也应该镌刻上我母亲的名字:王梅彩。  父亲生前虽然没有能够看到他为之呕心沥血17年的《李自成》四、五卷的出版,没有看到他在文学园地辛勤耕耘70载的成果——《姚雪垠书系》20卷的同时问世,并带着未能实现的《天京悲剧》、《大江流日夜》等创作宏愿,无限遗憾地匆匆远行。但一位满头银发、双目炯炯有神、率直坦荡。乐观自信,甚至带有几分童真的“文学老兵”,一位饱经风雨坎坷、人生磨难,但始终如一地充满火一样的创作激情、顽强不息地献身祖国的文学事业,执著不懈地攀登一座又一座文学艺术巅峰的老人身影,将永远地、深深地留存在他的儿孙、亲朋好友和广大中外读者的心目中。父亲如果九泉有知,对此应该感到欣慰。                姚海天                   1999.6.27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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