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君恩的心中一动,明白清兵如来穷追,大势已没法支持多久,抬头问道: “陛下要往荆州?” 李自成点头说:“江汉之间将是我们与胡人决战之地。荆州与夷陵,位居上游,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十分重要。牛金星逃走了,袁营、郝营必将军心动摇,叫我放心不下。我同军师率领少数骑兵星夜驰往荆州,亲自部署。倘若左良玉有心与胡人作战,左军东据武昌,我兵西据荆州,共倚靠长江天险拒敌,就可以站稳脚跟。我们先求立住脚跟,再谋恢复中原,重回关中。可惜,皇后的一支大军,至今一点消息没有!” 宋献策说道:“近来选经挫折,士气颓丧;牛金星身为首相,开国重臣,忽然逃走,必将使军心更加动摇。请陛下向众将言明,今后进兵长江南岸,如左良玉不肯同心抗拒胡人,我军就要进占武昌,顺流东下,夺取南京为立足之地,然后出师两淮,收复北方。” 李自成轻轻拍手,说:“好,好,要这么说才好,可以大振士气。” 随即他转向顾君恩问道:“你的府上亲眷都安顿好了么?” 顾君恩回答说:“请陛下放心,两天前臣已派妥当人将老母和妻子儿女送往远乡亲戚处了。那地方在大洪山的深山中,十分闭塞,人迹罕到,万不会被敌人找到。” 李自成又向刘宗敏说:“你赶快准备动身吧。你的水陆大军只可逗留在潜江和沔阳之间,不可向武昌前进,等候我从荆州赶来。” 刘宗敏和顾君恩走后,李自成因见刘宗敏刚才一直少言寡语,脸色沉重,心中分明有无限烦恼和忧虑;又想到牛金星的逃走,不禁在心中自问: “大顺朝果真要完了么?唉!” 于是他带着阴暗的神色,忍不住向宋献策小声问道:“军师,此刻并无别人,我想问你:牛启东此刻舍我逃走,是看见我朝已经快要亡国了么?” 宋献策不敢说出“亡国”的话,只好回答说:“自古一时胜败乃兵家常事,臣料想牛启东父子逃走,未必是断定国家将亡。” “那么,究竟为了何故?” “他是畏惧皇上治罪。” “他为何要怕朕治他的罪?” “他身为当朝丞相,人北京后不能谏阻皇上东征,此其一罪。他虽然知道李岩兄弟并无背叛朝廷之心,却不敢在陛下面前力保,反而由他将李岩兄弟杀死。当时我军新败,朝廷上下正处于危疑之中……” “朕后来也后悔杀了李岩兄弟。” “正因为皇上是英明之主,事后不久便深自后悔,牛启东心中畏惧,不能自安,当然他自知未保李岩也是他的一条罪款。还有……” “不用说下去了。我想,牛启东父子走得如此机密,不知踪影,必是与襄阳一带有办法的人物事先勾结好了,将他们在山中隐藏起来。唉,朕一向待他父子不薄,真没有料到!” 宋献策劝慰几句,便去准备随皇上启程的事。 李自成留在大厅中,心中很乱,忽而又一次想到皇后。他极盼望皇后能率一支大军来湖广会师。可是她在哪儿?半月前风闻她到了汉中一带,但并没有得到真确消息。自从他退出襄阳,连一点荒信儿都断了。他不禁小声喃喃说道: “我目前很困难,正需要你的人马,你在哪儿?……” 驻军武昌的宁南侯左良玉,近来心情很坏,身体也常在病中。他周围的人们已有许多天看不见他的一丝笑容。 左良玉和他左右的亲信,不论是文官武将,没有人想到满洲人会不断前进,下江南,灭亡明朝。他的谋土主要是监军御史黄澍,也就是开封被包围时任开封府推官、主谋决黄河的那个黄澍,左良玉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 一天,左良玉召集几个亲信商议大局。有人问道:“满洲兵会不会进兵江南?”又有人问道:“既然满洲人在追赶李自成,会不会跟在李自成的后面进攻武昌?”议论之余,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满洲人会进兵江南,要占领全中国。黄澍引经据典地说: “崇祯二年以来,几次满洲兵进人长城,一直到了畿南三府,到了山东,破了济南,却从没有在内地久留的。都是每到一个地方,俘虏一些人口,抢劫一些财物,就迅速退回关外。这一次满洲人占了北京,将北京作为他的京城,我看他们已经踌躇满志了,绝不会再往江南进兵。顶多不过骚扰一下,就会迅速退回去,巩固黄河以北的既得土地。” 有人问道:“何以见得满洲人无意进攻江南?” 黄澍说:“南北作战,并不是从今天才有。契丹建立辽国,何等强盛,毕竟没有越过黄河。以后女真族建立金朝,也只到黄河流域为止。虽然金兀术打到江南,打到临安一带,可是很快又退回北方。人们说,今天的清就是金的后裔,金朝鼎盛时尚不能灭亡南宋,今日的满洲人也不可能有那样的胆量、那样的兵力来灭亡堂堂的中国。它只是利用李自成破了北京的好机会,加上吴三桂的投降,才能打到陕西,打到河南,又追赶李自成到了襄阳。我看他到了襄阳,也差不多该心满意足了。” 有人问道:“可是蒙古人不是灭亡了中国吗?” 黄澍摇头说:“不然,不然。蒙古灭亡宋朝之前,已经囊括了整个北方、西方,还有西南的邻邦,最后才灭亡宋朝。今日的满洲人与蒙古人当时的情况大大不同。” 左良玉一直沉默不语,后来才说道:“我看满洲人未必会下江南,要紧的是我们要着手快一点,不能够等江南弄得不可收抬,我们再去收拾,那时后悔就晚了。” 黄澍说:“侯帅所言极是。今日之南京虽有君却似无君,我们不去收拾,更待何人?” 左梦庚是左良玉的儿子,如今是平贼将军,左良玉也很听他的话。他说:“父帅想得很是。目前我们先不要担心满洲人能不能下江南,我们所担心的是朝廷这样乱下去,皇上如此荒淫,不理朝政,任着马、阮等一班小人摆布,如何是好?” 左良玉说:“你跟黄监军下去,仔细商量商量:对南京的一班小人如何动手?何时动手?商量好后,禀我知道,我好决断。” 于是左梦庚和黄澍几个人从左良玉的面前退下,秘密地商议对策。 这时候李自成已经到了襄阳,一部分人马已离开襄阳继续往东来。左良玉对此并不忧虑。前年李自成从开封撤兵往襄阳来的时候,他很害怕,因为经过朱仙镇大战,被李自成打得大败,手下的精锐部队丧失殆尽,连他自己都几乎逃不出来,所以他在襄阳不战自退,来到武昌。然而今天的局面与往日大不一样。他看得很清楚,今日李自成已经是残败之寇,士无斗志,后边还有鞑子兵紧紧追赶,不再是他的强敌,值不得畏惧了。 当他得到探报,知道李自成的大军已经到了承天,继续向东来,另一路大军要从荆州、荆门、夷陵一带顺长江东下时,他才感到李自成的军事活动值得重视。不是说他害怕李自成像往年那样兵强马壮,而是害怕万一李自成很快来到武昌,会拖住他的腿,使他不能迅速往南京去,误了他的大事。所以他一面命儿子左梦庚同黄澍等人赶快商议,一面命人将他的养女左梦梅传来谈话。 左良玉因为根本没把李自成放在眼里,所以当左梦梅同她的丈夫王四来到武昌的时候,他同他们只匆匆见了一面,关于大顺军的情况竟连一句都懒得问,就命人将他们安顿在一座单独的住宅中。四面都有他的人马警卫。王四所带的亲兵不能随便出来,随便上街。王四多次求见,说是有话要说,也被他拒绝。现在他忽然想到,到底李自成有何意图,他心里并不清楚。难道李自成以惨败之余,敢来同他争夺武昌么?不像。李自成不会这样糊涂。可是李自成为什么要往武昌来呢?王四要说的事情,会不会同这件事有关系?他反复思想,总是觉得奇怪。所以他想问一问梦梅。 左梦梅对于养父单独传见她,心中也很奇怪。自从到武昌以后,在饮食起居方面,养父对她照顾得很好,还赏赐了很多东西。凭心而论,她愿意跟着养父,不愿再跟着李自成,特别是她看得很清楚:李自成再也不会转败为胜了,迟早要被消灭,消灭之后就永远落一个“贼”名,她和丈夫也难免不被清兵杀掉;而她的养父如今已被封为宁南侯,声名显赫,留在养父身边,说不定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她的丈夫王四却执意要回李自成身边,决不投降明朝,而据传她的哥哥左梦庚又起了除掉王四的心思。这使她左右为难,提心吊胆,几次在没人时悄悄地劝王四说:“投降了吧,不要再回闯王那里去了。”无奈王四死心眼儿保闯王,使她无计可施,不免在暗中流泪。这会儿养父专门找她一个人前去说话,不命她夫妇一同前往,她不禁心中怦怦乱跳,难道是为着要拆散她同王四的夫妻姻缘之事么?倘若养父提出来这个难题,她如何回答呢?也许,同丈夫就此永别了?她隐忍着内心的惊骇和痛苦,上了轿子,在一群丫环、仆人的簇拥下,去到宁南侯府。侯府的一群女仆和丫环将她带到左良玉的面前。她向养父跪下行礼,心惊胆战,想着说不定侯爷一句话就决定了她夫妇的一生命运。 左良玉命养女在旁边坐下,望了望她,把慈祥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和脸上。他看见她身带重孝,面容因忧伤而显得憔悴,不禁心中一酸。自从梦梅的亲生父亲丘磊被刘泽清杀害以后,梦梅就一直穿着孝服。他又想到,自己的夫人把梦梅自小带在身边,一直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前几年因许昌兵变,夫人死在河南,如今自己身边别无女儿,只有梦梅一个养女,因此对她格外有怜爱之情。他叹了口气,问道: “梦梅,你晓得我叫你来为的是什么事情?” 左梦梅心中十分害怕,温柔而恭敬地小声回答:“父亲大人唤女儿何事,女儿一点不知。如今请大人吩咐。” 左良玉说道:“如今国家局面,你也知道。我是明朝大将,先帝原封我宁南伯,亡国之前,又晋爵为宁南侯。我身受先皇帝厚恩,遭逢大变,无以为报。如今我驻兵武昌,既要操心南京的事,又要操心闯贼是否想图谋武昌的事,所以心中很乱。我没有多的亲人。你大哥梦庚,他是男子汉,不能体念老人的心情,有时处理些事情也使我心烦。你虽是养女,却如同我的亲生女儿。只是因为我的事情太多,心情太烦,所以很少叫你到我面前说几句话。今天我叫你来,是要问你一些话。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叫你的女婿同你一起来吗?” 左梦梅心中比刚才更加害怕,脸色煞白,暗暗想道:唉,他马上就要说明了。随即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说: “女儿不知道父亲大人只唤女儿一个人前来,到底有何垂问或吩咐。倘若有话,就请大人直说。女儿一经回到大人身边,生死都由大人做主。” 左良玉说:“你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因为你的父亲丘大人是我的至交,你从还不会说话时就抱来我的身边,由我养育成人,所以人人都认为你就是我女儿。你是侯门之女,不同常人。你的女婿虽然已同你结为夫妻,但在我的众将眼中,他仍然是闯贼手下的一个偏将。跟你的身份不同,门户不当。我几次想叫你夫妻一起来我身边,都因为他是闯贼的偏将,没有叫他前来。” 左梦梅心中明白了:这是要拆散他们夫妻。她滚着眼泪说道:“王四小将虽然是闯王手下偏将,可是女儿已经同他结为夫妻,同命相依,生死难分,这是周公之礼,也是女儿命中注定,想大人同女儿一样明白。” 左良玉又叹了一口气:“梦梅,你不要害怕。正因为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你大哥和别的将领纷纷议论,我都不听啊!这话以后谈吧。我今天想要问你,你是要李贼,还是要你的养父?” 左梦梅莫名其妙,怯怯地说道:“孩儿自幼跟着养父养母,如同亲生一般。孩儿与闯王并无丝毫亲故,只是崇祯十五年为要投奔大人身边,从南阳往襄阳来的时候,经过卧龙冈,被闯王埋伏的人马劫去,后来又将孩儿嫁给王四。这情形大人完全清楚。大人是堂堂大明朝的大将,又拜封为宁南侯。孩儿的大哥接替父亲做了平贼将军。难道孩儿不知道光荣体面?至于李自成,倘若他能够坐稳江山,成为一代帝王,当然我对他也无仇恨。只是他一年以来接连战败,流窜湖广境内,没有立足之地,现在已经没有坐江山的份儿了。他既不能得天下,以后就只能成为流贼。孩儿能够离开他那里,回到父亲膝前,这是托天之福,何等侥幸,岂能再回闯营中去?” 左良玉说:“可是你的女婿王四,念念不忘闯营,总想回到闯王帐下,我不能让他带着你走。” 左梦梅说:“他是从孩儿兵起就在闯字旗下,由孩儿兵提拔上来,成为果毅将军。常言道:吃纣王水土不说纣王无道,他当然要忠于闯王,想回闯王帐下,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父亲大人不愿他返回闯营,容女儿慢慢地苦劝他,留在这里,为父亲大人效命疆场。请大人不要生他的气。” 左良玉听他养女说话很得体,也并不虚假,不觉点点头,说道:“唉,本来么,女孩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是命中注定,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要不私自逃走,我决不许别人杀害他,你放心好了。我现在要问你一件事……” 左梦梅听了这话,感到放心,赶快问道:“父亲大人要问什么话?” 左良玉说:“目前李自成人马一路从承天向这里开来,一路准备从荆州向这里开来。他已经是败窜之寇,无处立足,难道他还敢来与我一战不成?你要说实话,梦梅!” 左梦梅说道:“女儿从邓州前来的时候,李闯王一再对女儿说,他决不愿同大人作战,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只求大人同他联兵,共同对付满洲人。至于说他的人马正在向武昌开来,孩儿丝毫不知。倘有此事,一定是有新的变故,是不是满洲兵追得很紧,他无处可去,向这里靠拢,希望得到大人一臂之助?” 左良玉冷冷一笑:“我怎么能同他联兵?他能得到我什么帮助?我是贵为侯爵的明朝大将,他是一个逼死帝后的流贼,我同他只可以兵戎相见,不可能握手言欢。” 左梦梅说:“这事情孩儿确实不懂得,请大人不要怪罪。” 左良玉说:“我不怪你。我只是问一问,到底李自成是什么意图?你能猜到他向武昌前来的意图么?” “孩儿确实猜想不透。孩儿只能猜,他是想同大人合兵,共同对付胡人。如今胡人十分猖狂,人人都认为其志不在小,是要一口气灭亡中国。倘若大人不能看到这一点,将来恐怕后悔无及。” 左良玉不相信满洲人会要灭亡中国,心中感到一烦,说:“好,不跟你谈军国大事了,今日中午你就留在这里陪我吃饭吧。现在你先下去休息,或到后花园中玩玩。下去吧,我还有事情要传见几位重要的官员。” 梦梅叩了个头,从左良玉面前退出。马上就有一群女仆和丫环将她护送到正房休息,随即又将她带到花园去散心。可是左梦梅哪有心清来赏玩春景?不仅她夫妻日后的吉凶难料,而且看见她的养父多日来一直有病,今天同她说话时不住咳嗽,精神也很颓丧,不觉暗暗叹气。 左良玉近来日夜操心的大事是要不要赶快率领他的大军往南京去除掉马、阮等人,整顿朝纲,废掉福王,扶新近来到南京的“皇太子”登极。其实真皇太子已经死在北京,南京这个是假冒的,真实姓名叫王之明,但左良玉并不知道。黄澍等人和左梦庚最近天天劝说他往南京去“清君侧”,已经将他说动了。他也想着只有“清君侧”,才能对得起先皇帝,也只有“清君侧”,才能进行“废立”大事,建立千秋勋业。可是这事情实在太大了,他不能不再三斟酌。他心中明白,黄澍去了一次南京,在朝廷上当面攻击马士英等人。马士英知道黄澍是依靠他宁南侯的力量,所以当时没有敢把黄澍怎么样,随后却以弘光皇帝的名义下一圣旨,来武昌逮捕黄河进京。结果黄澍被他保护起来,没被带走。现在黄澍已经同马、阮等人势不两立,只有举行“清君侧”的大事,才能挽回局面。他又知道他的儿子如今替他做了平贼将军,也想趁这机会做一番大事,所以同黄御史两个人勾结很紧,日夜怂恿他前去南京。他因身上有病,精力已衰,军中许多事不能不交给梦庚主持,他再也不能够完全做主。他也作了准备,十天前已经将散在二三百里内外的人马暗暗调回武昌,能够征集的船只都征集来了,只等他一点头,二十多万大军就可以扬帆东下。 然而直到今天他还不能够下定决心。千秋功罪,在此一举,他不能不万分慎重行事!养女左梦梅退出不久,他就将左梦庚、黄澍以及另外几个亲信将领和谋士叫到面前,问他们又经过商议之后,到底如何决定。 左梦庚向他禀报:“启禀大人,已经邀集诸营将领,对天盟誓,拥戴大人即日东下,去南京成就‘清君侧’的大事。”他偷眼看见父亲的神色很激动,又接着说:“太子如今已经被捕人狱,在狱中受到非刑拷打,死去活来。倘若去晚了几天,太子必死于狱中,大人将何以报大行皇帝天高地厚之恩?” 听了这话,左良玉不觉悲痛,大哭起来,拍案说道: “好,你们让我再想几天。要去,我就不顾一切,一定要办此大事,否则我就对不起先皇帝。不忠不义,死不瞑目!” 左良玉今年虚岁五十五岁,对于一个需要在马上杀敌的武将说,这样的年纪已经算老年了。他自己本来在一年前就感到体力日减,精神大不如前。近来他的病情加重,医药无效,只是为着维系军心,他没有躺倒床上。他心中明白,万一他病死了,部将们就立刻散了摊子,梦庚纵然手中掌握着一颗“平贼将军”印,由于资望不够,必定无力驾驭众将,众将迟早会各奔前程。至于黄渤,一旦失去他这棵大树,必将锒铛人狱,死于马、阮之手。唉,是不是马上就带兵去南京呢?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他因为国家丧乱,如此不堪,加上自己的身体和心情都不好,所以事先传谕,不许部下为他祝寿。但是左梦庚、黄澍和几位亲信大将都希望使他的心情快活快活,一再恳求,今晚要在他的节堂中举行家宴,绝不铺张,只叫几个色艺出众的营妓清唱侑洒。他经不住亲信们的苦功,只好勉强同意。但是他发出口谕:只许武官参将以上、文官六品以上前来贺寿吃酒,而且不许送礼,不许向总督府和各地方衙门走漏消息。 左良玉在当今明朝武将中不仅兵力最强,声望最高,而且已经封侯,所以部下不论是文官武将,不论各人心中有什么打算,在他的面前都是毕恭毕敬,礼数森严。今天赴宴的仍然有二百多人。大家依次向左良玉行礼之后,按席就位。节堂中华灯高照,服饰耀眼,席上山珍海味罗列,但是没有人敢猜枚划拳,也没有人敢开怀畅饮,笑语喧哗。从各营中挑选的二十个营妓,除领班的以外,全都是妙龄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乐器中没有锣鼓,只有萧笛、琵琶和檀木拍板,另外还有渔鼓。她们唱了几支南北曲小令,又唱了一曲南吕宫散套,竟没有引起左良玉的兴趣。人们看见他神色冷漠,仍然是郁郁寡欢。黄澍走到他的身边,小声问道: “清柳将军说一段《水浒》故事如何?” 左良玉正在想着李自成可能骚扰孝感,流窜鄂东,对柳麻子说书也不能像往日一样感觉兴趣,心不在焉地轻轻摇头。 黄澍无奈,同左梦庚商量一下,令营妓唱一段最通俗。最有民间风趣的沔阳渔鼓。大厅中空气开始活跃起来,出现了笑容和低声笑语。除正在唱渔鼓词的姑娘外,营妓们殷勤斟酒,脚步轻盈,眼波流光,十分迷人,虽没有人敢放肆,但开始有点像祝寿的酒宴了。 当唱到最有趣的时候,左良玉又想到去南京“清君侧”和搭救皇太子的大事,心中猛然很烦,抬起头来望望唱沔阳渔鼓的姑娘,又向所有的营妓们扫了一眼,咳嗽一声。他的咳嗽虽然并没有用力,声音一点也不响亮,但在人们听起来,却十分威严。立刻,唱渔鼓词的停下了。全体伺候饮酒的营妓都感到惊骇,交换眼色,不知所措。随即左良玉的一位中军副将悄悄地向带头的营妓使个眼色,摆摆下巴。营妓们携带乐器,不声不响地退出节堂。 酒宴又继续片刻,筵席上很少说话,更无笑声。仆人们轻脚轻手地送上美味佳肴,又轻手轻脚地将别的盘碗撤走。左梦庚同几位大将互相交换眼色,然后都向柳敬亭使眼色。柳麻子躬身走到左良玉身边,小声嘀咕几句。人们都佩服他善于辞令,但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话,只见左良玉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命平贼将军左梦庚陪文武官员们开怀畅饮,随即起身走了。 左良玉为着喜欢清静,单独住在节堂后面一个偏院里。这院子上房五间。由擅长书法的幕僚题了一个匾额,叫作“毋忘斋”。崇祯活着的时候,左良玉桀骜不驯,常常不听调遣,只是因他手握重兵权,崇祯才不能将他治罪。崇祯又恨他又得依靠他,不得已封他为平贼将军,封他为宁南伯,封他为宁南侯。可是崇祯死了以后,左良玉却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怀念故君的感情。他曾经按礼制为大行皇帝服孝二十七天,跪在崇祯的灵位前放声痛哭,哀动三军,俨然是一个少有的忠臣。为着不忘先皇帝的大恩,不忘为先皇帝尽忠报仇,他请幕僚为他写了这三个字的匾额。小院中还有十几间厢房,住着他的几个亲信将领和一部分卫士、家丁、奴仆。自从他夫人在河南死去以后,他很少接近女色,虽然也有两三个美妾,但他不愿同她们住在一起,自甘孤独。人们见他经常“块然独处”,可是没有人敢多劝他改变这种生活方式,只有柳麻子带着开玩笑的口气劝过他,见他摇摇头,也就不敢再说了。 这天夜间他睡到床上,起初还在想着何时前往南京的事,后来就睡着了。到了黎明时候,他被叫醒来。儿子左梦庚站在床前,向他禀报说: “李自成大军过江了,前锋已经到了嘉鱼。” 左良玉吃了一惊,但表面上十分镇静,慢慢地问道:“李贼是从哪里渡江的?怎么会前锋已经到了嘉鱼?” 左梦庚回答说:“昨夜三更时候,得到紧急探报,不敢惊动大人,现在才来禀明。该贼是从簰洲镇渡江的。我们守簰洲镇人马不多。冷不防流贼从那里渡过长江,占领了簰洲镇,一路向嘉鱼前去,一路向咸宁前去。如今咸宁和蒲圻告紧。” 左良玉骂道:“他妈的,扰乱了老子的大计!” 左良玉的人马扬言有五十万,实际只有二十万,真正能够作战的将士不过十万,而且大多是近两年来新招降的乌合之众,战斗力很弱。近几天来,左良玉只以为李自成的大顺军主力部队已经从汉水北岸向东进兵,将要进攻孝感,游骑指向黄冈,另一支从黄陂窥测汉阳。却没有料到由汉江北岸向东一天天逼近孝感和黄陂的大顺人马只是虚张声势,实际上刘宗敏亲自指挥一支人马,船只在后,骑兵在前,并不声张,于三月十五日到了潜江与沔阳一带,秘密地进到沙湖,探明长江南岸左良玉的人马不多,防守松懈,遂于三月十八日派张鼐等人率领少数步骑兵突然乘船渡过长江,占领簰洲镇,又击溃了左良玉的部将马进忠和王允成二人分驻在金口附近的少数步兵。大顺军的人马并没有敢直接进攻武昌,而是分兵两路,一路占领嘉鱼,一路转向咸宁一带,好像要去占领岳阳。一时之间,局势突变,武昌和岳阳二地大为惊慌。 其实,大顺军从簰洲镇渡江的只是先头部队,不过两三千人,随后又增加了一两千人。原来大顺军并没有计划从这里渡江,既然簰洲镇左军空虚,就赶快乘虚渡江,虚张声势,看一看左良玉的动静。实际上刘宗敏的大军和上千只大船运载的粮食辎重都还没有赶来,停留在汉江的岳口和仙桃镇一带,而一部分骑兵留在长江北岸,防备从襄阳出动的满洲兵追赶前来。当大顺军占领了簰洲镇的时候,李自成尚在荆州。刘宗敏立刻派飞骑前去禀报,请李自成迅速率领荆州、夷陵和荆门一带的人马沿长江东下,并力攻占武昌,免得清兵追来以后,上游的大顺军和仙桃镇、沔阳这一带的大顺军被截为两段。这完全是偶然的决策,不意造成了新形势,局面就按照这新形势向前发展。 左良玉的部将们都已经准备好往南京去“清君侧”,不愿意留在武昌同李自成作战。黄澍更力劝左良玉前去南京,举行“废立”大事,然后号召天下,回师“剿灭流贼”,凭长江天险,抗拒清兵。左良玉虽然有了七八分决定,可是还不免有些忧虑,因为自古不论是“兵谏”或进行“废立”大事,倘若名不正,便成了千秋罪人,且有灭族之祸。从目前来说,必须有一些有声望的大臣来赞同他这一举动。如今跟他同住一城的最有声望的大臣是湖广总督何腾蛟。这事情他没有跟何腾蛟商量过。倘若何腾蛟能够赞同他的主张,一起到南京去,他将更是师出有名,更能号召天下。单单是武将行动,许多人心中不服。所以他还在犹豫不决,一面对将领们表示同意往南京去“清君侧”,一面又打算派出一支人马去夺回簰洲镇,将咸宁和岳阳之间的这一支大顺军包围歼灭。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左梦庚和澍渤。左梦庚和黄澍都大不以为然,说是那样必将分散兵力,而且会使南京有备,不如立刻动身,救太子义无反顾。至于何腾蛟嘛,十分好办。他是文臣,手中无兵。如果同他商议,他必然反对;不如将他劫持上船,迫使他同往南京。左良玉仍然犹豫,摇摇头,挥手让他们退出,说道: “你们让我再想一想,这样大事可要三思而行啊!” 黄澍同左梦庚都明白左良玉可能会不久人世,必须趁宁南侯活着时候到南京进行“废立”,才能够稳掌朝纲。他们又一次商议之后,伪造了一封“皇太子”在南京狱中写给左良玉的“密谕”。这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道: 皇太子手谕:宁南侯速来救我,迟则无及。 他们把这个伪造的“皇太子手谕”送到左良玉面前,说是皇太子在狱中收买了南京锦衣卫的人,秘密地送来武昌。左良玉毕竟是个武将,信以为真。原来他知道“皇太子”在南京狱中受到非刑拷打,死去活来,心中就很难过。如今看了密谕,不觉大偷,哭着说: “不救皇太子,誓不为人!” 于是在三月二十一日,召集各营大将,齐集节堂。他抱病慷慨誓师,发布了讨伐马士英和阮大铖的檄文,下了全师东去南京的命令。 湖广总督何腾蛟,已经听说左良玉决定率全师东下,也看见了左良玉讨马、阮的撤文,要以“清君侧”之名,占领南京。他对此事极为反对,可叹自己手中没兵,没有力量阻止。他正在总督府中与亲信幕僚们商议如何应付,忽然间左良玉派官员前来请他去商议大事。他本来想去见左良玉,力阻左军前往南京,可是他的左右幕僚苦苦相劝,说是总督大人此去,必受左良玉胁迫,以后千秋功罪都说不清了。这么一提醒,他想着确是不能去,要死就死在总督府中。于是他回绝了左良玉的约请。 这已是三月二十二日下午了。左良玉的人马开始在武昌城中大肆抢劫,奸淫,抓人,杀人,掳掠妇女上船,兵马也一队一队地陆续上船。驻在汉阳、汉口、江北各地的人马也都上了船。所掠的大船小船,将近一万只,几十里的江面上,到处是船,一队一队,旗帜不同。左良玉和他的亲将、幕僚们单独有几十条船,而左良玉的船最大,上悬帅旗。何腾蛟听手下人禀报这些情况以后,在总督府中顿脚叹息,连声呼叫: “天哪!天哪!国家事到此地步,不亡何待?没想到既有流贼,又有胡人,内外交迫,而宁南侯竟受左右小人愚弄,有此荒谬之举。天下事无法收拾矣!” 何腾蛟自知没有办法阻止左良玉东下,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武昌城内的官绅百姓少受左兵之祸,所以就以总督的名义出了许多告示,命人张贴在城内的大街、重要路口、衙署的照壁和城门口,严禁乱兵烧、杀、淫、掠。然而尽管他是堂堂总督,告示却等于一张废纸,起不了一点作用。很多官绅士民,希望能够得到总督的庇护,扶老携幼,逃进总督衙门避难,将几个大院落和几百间房屋挤得满满的,到处堆满了包袱和手提箱子。何腾蛟等人们都逃进来以后,命手下人关闭了总督衙门的前后门,不许左兵进人。他自己衣冠整齐,坐在大堂上。他认为自己毕竟是封疆大臣,倘有乱兵进来,他可以以总督的身份禁止他们随便在总督衙门中杀人、放火、抢劫。 这时候情况愈来愈紧急。附近的街巷中到处都在抢劫,都在放火。乱兵们纷纷向总督衙门院中射箭。有一支箭“嘣”的一声落在何腾蚊面前的案上。他的左右大惊,劝他赶快进到别处。何腾蛟气愤已极,将生死置之度外,目光炯炯地瞪大眼睛,猛一顿足,冷冷一笑,说道: “我身为封疆大吏,连我的总督衙门尚且不能保护,何处可以逃避?今日要死就死在这里,不用躲避!” 乱兵们来敲打前后门,差不多要破门而人。他手下人都来向他禀报,问要不要开门,倘不开门,乱兵破门进来,将同归于尽。他严禁开门,说: “派人去告诉左良玉,不许他的乱兵冲进总督衙门!” 可是他的手下人无法走出衙门。正在这时,乱兵从后院翻墙而人,自己将前后门打开。有一群乱兵拥到大堂前边进行抢劫。何腾蚊正要呵止,忽然有一将官从大门进来,直奔大堂,对他匆匆行礼,说道: “末将奉宁南侯爷之命,请总督大人到船上一晤,有重大国事相商。” 何腾蛟说:“宁南侯今日这样做事,还有什么话同我商量?本部院坚决不去!” 末将说道:“大人不去南京,宁南侯爷并不勉强,只是想同大人见见面,说一句话就分手了。难道大人连说一句相别的话都不肯听吗?” 何腾蛟看见这将官和士兵一个个满脸凶气,知道不去恐怕不行。想道:去吧,见了宁南侯,当面力争吧。为着防备万一,他将总督印暗中交给一个心腹家奴,嘱咐了几句话,然后上轿而去。 他的轿子还没有走出总督府的大门,府中各处已经开始遭劫,妇女们一片啼哭声和哀叫声。何腾蛟在轿中叹了一口气,毫无办法。他的一大群奴仆、家丁、亲信幕僚和属吏,或骑马,或步行,跟在轿子后面,一起往江边走去。左营来接他的人也在前后护定,防备他中途走脱。 何腾蛟在汉阳门码头下轿,立刻被左梦庚、黄澍等一群文武迎到船上。这时月光很亮,船上纱灯高照。左良玉拱手立在船头,等他上船以后,互相施礼,步人官舱。 左良玉说道:“总督大人,事前没有时间同大人商量。今日良玉为国事匆匆东下,请总督大人同我一起前去南京,路上随时请教。到了南京以后,更要一切听从大人主张,请大人万勿推辞。” 何腾蛟说:“侯爷前去南京,声言要‘清君侧’。但这样大事,请万万三思而行,不可鲁莽造次。千秋功罪,决于此时,岂能随便举动?” 左良玉说道:“皇太子如今在南京狱中,生死就在眼前。良玉身为大将,蒙先皇帝隆恩,封为候爵,镇守一方。太子存亡,良玉万难袖手不问。区区此心,想大人十分清楚。如今马、阮祸国,太子生命旦夕不保,良玉如何能够忍心不问?大人又如何能够忍心不问?所以良玉思忖再三,决定往南京去,请君侧,除奸臣,保护皇太子不被杀害。” 说这话的时候,左良玉非常激动,眼泪不觉滚到脸颊上。 何腾蛟说:“南京盛传有太子从北京来到,朝臣与民间有人信以为真,有人认为是假。你我远在武昌,如何能知道底细?此事不可鲁莽,等事情清楚以后你再决定不迟。” 左良玉冷笑说:“等到事情弄清,皇太子已经不在人世,再想救他就迟了。” 何腾蛟慷慨劝说:“目前闯贼大军东来,已经过了长江,武昌、岳阳震动,此系燃眉之急。满洲人追在闯贼之后,不久也要来到武昌。如果侯爵率大军东下,武昌岂不白白地送给流贼?流贼目前已经是惊弓之鸟,惨败之余,决非满洲人的对手。满洲人来到以后,将流贼或赶走,或消灭,之后就会以武昌为立足之地,东下九江,南去长沙。那样的话,国家最后一线生机也就完了。侯爷,你可曾深思熟虑?” 左良玉说:“目前救太子,清君侧要紧。只要太子不死,奸臣清除,南京朝纲有了转机,消灭流贼,抗拒胡人,都有办法。南京混乱,乌烟瘴气,不惟不能消灭流贼,也不能抗拒胡人。本爵去南京之事已经决定,今晚三更就要开船,请大人不必再回总督衙门,就留在船上,一同东去,共行救国大事,本爵也好一路上随时请教。” 何腾蛟知道走不脱了,说道:“既然如此,请侯爷另外给我一只大船,随在侯爵大船之后。若有事商量,我随时可以过来。” 左良玉想了一下,看见黄澍对他使眼色,就点头说:“这样也好,我这大船上人多,也乱,另外给你一条大船,你的随从人员和仆人都跟你在一条船上。倘若一只大船不够,再给你几只大船也可。” 何腾蛟在心中决定,坚决以一死保全名节,单独要了一只大船,跟随在左良玉的一队大船之后。 三更时候,左良玉的大军,带着掳掠来的妇女和无数的财物,一营一营地乘船东下。江北岸还有步兵和骑兵从陆路东下。左良玉和他的亲信文官武将以及中军将士,一共三四百只帆船,差不多到黎明时候才拔锚东下。他们走过之后,才是何腾蛟的几只大船。后边又有许多大船,是左良玉的殿后部队。左良玉知道他的部下纪律很乱,担心将士们会冲犯了湖广总督,命人在何腾蛟的大船上竖起一面白绸大旗,上面用朱笔写着三个大字:“制军何”。跟随何腾蛟的人原来就带着他的官衔纱灯,如今四盏很大的纱灯也悬在船头。左良玉又怕何腾蛟逃走,特命一个姓李的游击将军带了四名兵了,上到何腾蛟的大船上,名为照料,实为守卫。何腾蛟自己的文武亲随,只有两个仆人同他上船,其余的都被他拒绝了。他的那些不能上船的文武亲随和奴仆家了不忍见他独自往南京去,于是便从南岸陆行;一些高级幕僚只好仍回总督衙门另想办法。走在南岸的人们现在都骑着马,他们只要望见大船上那四盏写有总督官衔的纱灯,就感到放心。但是走了不远,天渐渐明了,江面上的晨雾起来了,只看见每条船上都有纱灯,官衔全被雾遮住了。又走了一段,雾气更大了,连船也看不清楚,只看见众多的纱灯在江面上向东而去,每盏纱灯只有一点昏黄的光。可是何腾蛟的亲随们仍不肯离开,打着何腾蛟的旗号,在南岸继续东行。 当何腾蛟的船将到阳逻的时候,雾气慢慢消散了,水面上虽然还飘动着薄雾,但是遮不断视线。何腾蛟走出船舱,站在船头,举目观望岸上形势,心中十分难过。大好河山,不久将落人胡人之手。三百年大明江山,从此没有一点挽回的希望了。他越想越难过,越痛恨左良玉和他周围的一班小人和无知将领,他们只知为自己争权夺利,全不为国家着想,不为中国万民着想。左良玉派来的那个游击李将军小心地跟在他背后,表面上是毕恭毕敬地伺候,暗中则防备他投江自尽。何腾蛟完全明白这位李将军的心思,越发装做闲看江上形势,还念了一句苏东坡的名句:“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随即他回过身来,对李将军说道: “你去把我外面披的一件衣服拿来,船头上风更凉了。” 李将军赶紧弯身走人官舱去取总督大人的衣服。而正在这时,何腾蛟恨恨地说道: “哼,我是封疆重臣,岂能跟着你左宁南背叛朝廷,置国家存亡于不顾!”说罢,纵身跳人江中。 船夫惊慌大喊:“救人!救人!总督大人投江了!” 当下就有两个人跳下江水来救,但是春水方涨,水流湍急,加上江面上又起了风,风急浪涌,跳下去的船夫没有能将何腾蛟救上来。他们又回到船上。船上所有的人,包括何腾故的两个仆人都站在船头,望着汹涌的长江,望着薄雾笼罩的滔滔江流,有人呼喊,有人痛哭。那位守护何腾蛟的游击将军看见何腾蛟救不上来,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知道左良玉必会杀他,说道:“总督投江,我也不再活了!”随即跳入江中,很快地滚人船底,没有再露出来。何腾蛟的两个仆人,见主人为国尽节,放声大哭,也要自尽,被船夫们死死地抱住,拖进舱中。 左良玉很快得到禀报,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一声。何腾蛟跟他原是同仇敌忾的人,竟这样不同意他去“清君侧”,使他对前途增添了无限的烦恼和忧虑,登时倒在床上,感到病情不妙,传唤侍医前来。他在心中乱想,前途是吉是凶?何腾蛟死了没有?还有救没有呢?……于是他下令所有东去的船只,都随时留心漂浮下去的尸体,只要是漂浮下去的尸体,必须打捞起来,看是不是湖广总督…… ------------------ 第二十一章 就在左良玉为何腾蛟的投江而死深深叹息之时,何腾蛟正躺在一只小船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原来他投江以后,只在滚滚浊浪中漂流了十余里,便被一只打鱼的小船救了起来。渔夫把他抬进舱中,给他脱去一身湿衣服,又给他盖上棉被暖着。良久,在水中本已昏死过去的何腾蛟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茫然四顾,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守护在他身边的渔夫身上,用眼神向渔夫发出询问。 渔夫见何腾蛟醒过来了,很高兴,抬手指点着远处岸上,告诉他那边有一座关帝庙,说是关帝爷救了他的性命。 何腾蛟微微颔首,两颗泪珠随即滚落下来。渔夫还想同他说什么,他却闭上眼睛,很快又昏睡过去了。 这一切,左良玉自然不会想到;而他更不会想到的是:何腾蛟投水不死,自谓是因忠诚而得神明佑护,于是改变以身殉国的初衷,乃从宁州转浏阳抵长沙,招集属下堵允锡等痛哭盟誓,矢志坚守湖广。至顺治二年五月,何腾蛟受封为南明重臣,向南明隆武皇帝献招抚义军联手抗清计策,得钦准后亲自派人进行招抚,将李自成昔日之部将郝摇旗、袁宗第等均招至他的麾下。当然,这是后话。 原来,左良玉意欲胁迫湖广总督何腾蛟同他一起到南京,本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为他的“清君侧”之举增加号召力量,使他的这一举动更加名正言顺;二是万一押在南京狱中的北来太子果然非真,他就要走第二步棋,即速将楚世子立为皇帝。而若走到这一步,则更需要借助湖广总督的一臂之力。不料何腾蛟不惟拒不合作,甚而至于以投水自尽相抗议。这实在出乎左良玉意料之外。懊悔之余,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希望在路过九江的时候,能将驻节九江的江西总督袁继成带往南京。袁继咸曾经做过郧阳巡抚,同他原是故人。就在最近,袁继咸还帮过他的忙——左良玉曾担心李自成的人马会从黄陂、孝感东进,去进攻蕲春一带,从而截断顺江而下之路,便向袁继成告急。袁继成果然派了一支人马从九江过江,进人黄梅、蕲春一带,面向黄冈布防,以抵御李自成可能东来的人马。想到这些,左良玉不觉微笑,心里说:故人就是故人,同袁继咸共商国是,谋求合作,恐怕要比劝说何腾蛟容易一些吧? 他哪里料到,就在他正打着袁继咸的主意时,袁继咸却做着提防他的准备。比起何腾蛟来,袁继咸离南京要近一些,在南京朝廷里的熟人要多一些,关系也更密切一些,所以有些何腾蛟无法知道的朝中内幕,袁继咸却能知道。何腾蛟的手头没有兵,只能受制于人;而袁继咸的手中还有两三万可靠的人马在驻守九江,救左良玉之急派往黄梅、蕲春一带的人马,如今也都已经撤回。十天前,当袁继咸获悉李自成的人马从簰洲镇偷渡长江,武昌和岳阳吃紧时,他判断李自成一定会避重就轻,向南去夺取岳阳,占领长沙。于是他赶快准备离开九江,率全部人马去增援岳阳。正准备登舟的时候,忽然得到左良玉全军东下的消息,他只好改变主意,留在九江作守城打算,以防左良玉的人马占领九江,残害地方。 这时候左良玉还没有来到,从安庆到九江的江面上已经很乱,到处有流氓无赖假借左良玉之名往来抢劫,杀人越货。九江士民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因惧怕遭遇屠城灾难,他们推举有名望的士绅前来谒见袁继咸,恳求他放弃守城打算。有人说:“众寡不敌,战则必败。倘若激怒了宁南侯,祸不可测。”有人说:“宁南侯救皇太子这题目也不谓不正,总督如果一味兵戎相向,将置先帝于何处?不如敛兵城中,相机行事。”有人说:“制台素与宁南侯相善,何不等其到来之时,当面劝戒其禁止将士骚扰九江?”凡此种种,袁继成一概拒不允诺,只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针,将人马部署在城外,而将诸将士家属移人城中。部署方定,左良玉到了。 这是四月初一日的下午,左良玉将船泊系于九江北岸,便立即派官员给袁继成送去一封书信,说明他往南京救太子的用心。他在信的结尾处写道: 此系大事,亟须当面请教。仆意即为皇太子死,又何足报先帝隆恩于万一! 九江士民恐慌万分,再三请求袁继成去船上同左良玉一见,免得一城尽遭洗劫。在士民们的坚请之下,袁继成只好放弃原来的打算。他对前来求情的士民代表们说: “好吧,就听你们的,我去走这一遭。然而没有用处的,日后你们不要说我不智就是了。” 翌日,袁继成偕同一位幕僚到了左良玉的船上,听左良玉谈了他为何往南京“清君侧”救太子的大道理。袁继咸见左良玉虽精神不振,面露病容,却依然态度傲慢,且有黄渤等人不离左右,便不愿深谈,只说: “目前因侯爷大军到此,九江士民惊骇万状。恳请侯爷严禁士兵人城,保此一方生灵才是。” 左良玉说:“各营将士临离武昌前已经对天盟誓,只有一颗忠心救皇太子,清除奸臣,奠安社稷,决不骚扰百姓。我同制台大人原是旧交,在郧襄同过患难,又同因襄阳事受过重责。今日重新携手共事,须要仰仗制台大人鼎力相助。请放心,我已经传谕各营官兵,有动九江一草一木者,从严治罪。” 言毕,他向左右问道:“我的口谕,大小各营都传到了吗?” 负责传宣命令的中军总兵官躬身答:“回禀大帅,昨晚已经传谕各营凛遵,不得有违。” 平贼将军左梦庚也躬身补充一句:“今早儿又特别晓谕各营主将:军令如山,令出法随,大小将领务要认真听从爵帅严谕,任何人不得玩忽纪律,自取罪咎。” 左良玉又对袁继成说:“大人可以放心了吧?明日一早,我亲自进城拜谒,再向大人请教。请令各镇参谒,我到时候好对他们讲几句话。” 第二天,即四月初三日,早饭过后不久,果然看见左良玉开始启锚移舟。袁继咸考虑到宁南候进人城中将有许多不便,不得不赶紧迎到江边,就在船上与左良玉相见,他部下的各镇将也都单骑同往。请将都到船上向左良玉参谒以后,左良玉从袖中取出来由黄澍伪造的太子密谕,强迫诸将为救出皇太子对天盟誓。九江诸将不觉一怔,齐齐望向总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袁继成神色严峻地望着左良玉大声说道: “密谕从何而来?先帝旧德不可忘,今上新恩亦不可负!密谕从何而来?” 左良玉脸色一变,恼怒地说:“害太子的是奸臣马、阮之辈,与今上何干?老先生为何竟如此说!” 袁继威望着左良玉手下的一群将领说道:“师以义动。诸公应当爱惜百姓。” 左良玉说:“我辈做大事,行不得小惠。” 袁继威说:“继咸负罪深重,蒙先帝赦以不死,仍付以封疆重任,待罪浔阳。一城百姓生死,系于爵帅,我不能不为百姓请命。” 左良玉脸色严峻,叫人望而生畏。 袁继成趁着左良玉沉思无言的机会,向诸将领讲明了国家目前面临的危亡情势。他说,满洲兵正在南下,南京势必不得已抽调防北的兵力去防西。一旦满洲国兵临长江,则大事去矣。又说,兵谏不是正道,应改“檄”而为“疏”,以存君臣之体,听候圣旨处分…… 左良玉想了一阵,改用缓和的口气说道:“我可以同制台大人约定,决不破城。至于‘清君侧’之事,可以将‘檄’改为‘疏’,暂时驻军候旨。” 袁继咸随即同左良玉成宾礼而别。虽然左良玉答应他不破九江城,不骚扰百姓,但是他深知左良玉部下自来就是军纪很坏,而目前左良玉又受群小包围,身边无一个是敢说直话的正人君子,别看他名为统帅,实际上已驾驭不了他的乱糟糟的十几万大军。所以袁继咸决定还是守城。他在城上召集请将训话,说: “宁南侯欲行兵谏,借‘清君侧’之名,难说不是举兵为乱,我辈岂能为乱国之举?‘晋阳之甲,春秋所恶’,我已经劝说他易檄为疏,屯扎候旨。我自己也已经将宁南之事写成一疏驰奏朝廷,朝廷必有处分。故诸将宜坚守城池,以待后命。” 袁继咸有一部将名郝效忠者,已经暗中同左良玉勾结。恰巧因为两个士兵在城内抢劫被百姓杀死,郝效忠便借此起衅。袁继成的另外一员部将张世勋原来就与左良玉的部将张国柱相好,在夜间暗暗将张国柱的城外士兵缒人城中纵火。袁继成命人扑灭一处,别处又有火起。袁继成明白张世勋不除,则乱不能定,便赶快手写密令一封给可靠的将领邓林奇,要他立刻遵手令便宜行事。谁知刚刚作好部署,张世勋和郝效忠已经率领亲兵趁夜半劈开城门,出城与左营人马相合。左兵则趁机混入城中,大肆杀掠。守城的百姓不能辨识,完全无法自卫。袁继咸的其他将领害怕获罪,都陆续逃出城去,投到左良玉的麾下了。 左良玉一直在船上,因为病体衰弱,岸上和九江城中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都被周围的人们瞒住了。九江城内到处奸掳烧杀,到处有哭声叫声,早已经天翻地覆,而他的大船上却静悄悄的,没人敢大声说话。周围也森严肃静,只有昏暗的江水拍打着船边。后来,江岸上的远处有一些什么动静终于被他听见了,他又依稀觉得似有人马在移动,心中便觉奇怪,便轻轻咳嗽一声。一位值班的中军将领立刻走进船舱听令。左良玉问道: “岸上为什么有人马移动?” 中军回答:“回爵帅,并没有大的移动,只是有一部分九江的人马出城,同我军驻扎在一起了。” “啊?为什么他们要同我军驻扎在一起?” “听说是他们想通了,愿意随我军去南京搭救太子。” “啊?我已决定暂驻此地候旨……奇怪,此刻什么时候了?” “刚打五更。” “我们的人马有进城去的没有?” “也有进城去的。” “什么?我答应过江督袁大人,答应决不破九江城。可是……为什么我们的人马有进城去的?” “请大人放心,没有攻城破城,是里边的人自己将城门打开了。” “我已经答应不许扰害城中百姓。” “请大人放心,城中安堵如常,鸡犬不惊。” “江督袁大人现在何处?” “袁大人大概快来到了。” “怎么,他快要来了?” “是的。少帅大人怕出意外,已经命张应元镇台大人同监军御史黄大人骑马进城,请袁制台大人去了。” “唉,他们瞒住我捣的什么鬼!……快去将少帅叫来,我要当面问个明白……黄御史这个人、这个人,都是他……” 袁继成在总督署的院中望了一阵火光,回到签押房,对一名心腹家人和一位中年副将李士春嘱咐了后事,正准备悬梁自尽,忽报左营总兵张大人和监军御史黄大人来见。他没有做声,也不迎接,只是兀坐不动,闭目养神。张应元和黄澍进来,声称是奉宁南侯之命前来相请,请他赶快出城。袁继成一脸冷笑,并不搭话。他的中军副将李士春忿怒地望着黄澍,忍不住说道: “你们做得太过火了!我们制台大人见事不可违,十分痛心,正准备以身殉国,请你们不要再打扰他。” 黄澍原不想把事情闹崩,一则那样会受左良玉谴责,二则也会坏了“清君侧”的大事。所以,听了李士春的话,他不禁大惊失色,赶快向袁继成深深一拜,带着哭腔说道: “宁南侯本无异图,公若自尽,宁南侯将无以自处,是公以一死促成大乱,国家大事去矣!务恳大人三思。” 袁继咸仍无一语。李士春见状,将他的袍袖轻轻扯了一下,他随着李士春走进套间。李士春凑近他的耳朵悄声说道: “请大人隐忍一时,到了前边路上,说不定王阳明的勋业,大人也可以做到。” 袁继成的心中一动,用疑问的眼神看一下李士春。随即从套间出来,对黄澍和张应元说: “好吧,我同你们出城。我要去当面责问宁南侯!” 左良玉听见岸上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并且有火光照到船上,很生气。他明白,如今,谁都不听他的话了。而如此目无纪律,要想完成救太子和“清君侧”的大事,恐怕没有指望了。他下了床,由仆人搀扶着走到船头。左梦庚和许多重要将领都已经来到他的船上。他不对他们说话,只顾拼着力气抬头向九江城的方向遥望,但见火光通天,而且隐隐约约地有哭声传来。他不禁浑身打颤,拍着大腿说: “我、我、我对不起江督!对不起临侯!……” 突然,他感到喉咙里冒出一股腥气,一弯腰,吐出来一大口鲜血。左右一时忙乱,都来抢救。他又连着吐出几口鲜血来,随即被扶回舱内,放到床上,立刻不省人事。 袁继成同张应元、黄澍等来到江边,尚未下马,就听见从宁南侯的大船上传来一片哭声。大家惊骇,一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少顷,黄澍向船上大声问道: “什么事?什么事?” 大船上有一悲痛的声音回话:“俟爷归天啦!” 袁继成的心不觉一沉,想到:宁南侯此时突然死去,左营二十万人马群龙无首,九江一城必将毁在这一群无人驾驭的乌合之众手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当左良玉的军队于三月二十三日突然从武昌撤走的时候,李自成正驻在荆州城外二十里地的一个临江小镇上。这时占领簰洲镇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他只知道满洲兵已经从襄阳出动,而左良玉的二十万大军驻扎在武昌、汉阳和周围府县,拦住了他的去路。从前他不怕左良玉,左良玉是他的手下败将。但如今形势大变,他反而怕左良玉了。他日夜忧思,无非是想着左良玉兵多粮足,据守形胜之地,以逸待劳,使他无机可乘。而满洲兵从襄阳东来,气势汹汹,李自成深知自己已无力招架。一天,他独自步人喻上卧帐中,想同喻上酞做些计议。喻上猷不在,却在铺上扬着几本兵书,还有一本书的封面已经破损。他随手捡起一看,是古人的诗集。顺手翻开,不意恰恰看到这样四句,十分刺目: 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 无枝可依。 他感到很不吉利,便将书愤然一掷,转身走了。近来他的心中本已有无限的苦恼,深海许多失策,这首诗更使他想到了如今无处立足、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局面。越苦恼,越容易往不利的方面想,他甚至想到他的身死国灭也许就在眼前。当然,这种绝望心情,他绝对不能流露出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同谁在一起,他都做出一副十分镇静的样子。但是,从退出襄阳到现在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他的两鬓上又新生出了不少白发,这却难以瞒过文武近臣的眼睛。 忽然,刘宗敏从沙湖附近来了紧急密奏,说已经乘左兵不备,命张鼐等率两三千人马,占领了簰洲镇;随后又派遣了一两千人马。因为左良玉在武昌一带兵力雄厚,所以他命张鼐等避免同左兵交战,全力以赴赶快向咸宁、蒲圻之间游击,虚张声势,以观左兵动静。 李自成立刻召集袁宗第等在荆州一带的重要将领开会,决定袁宗第这支大军暂时驻在此地不动,以待后命。他自己则迅速赶往沙湖,同刘宗敏商量是否在不得已时大军渡过长江,以避免在江汉平原上与满洲兵作战。 同刘宗敏商议未定,就得细作禀报,说左兵将往南京去救崇祯的“皇太子”。正将信将疑,王四暗中派出的人到了。来人先向李自成禀报了王四夫妇被拘留的情况,然后又说王四将军命他来向皇上当面禀奏左良玉要率全军前往南京“清君侧”的事情。李自成听罢,喜出望外。南京的情况他并不清楚,只听说立了福王,这个福王正是义军在洛阳杀掉的老福王的世子。据老百姓说此人无德无能,只好女色。其他的情况他则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崇祯的“太子”怎么逃到南京去了。不过他已经管不了这许多,他只关心左良玉是否会把人马全部带走。不管怎样,他现在已下定决心,要夺取武昌,争取在武昌立住脚跟。 过了两三天,张鼐的人马在荆河口消灭了一支明朝守军。虽然那守军只有几百人,却就此打开了前往湖广的大门,而岳阳城就在荆河口附近。李自成得到禀报,心中想道:倘若左军并未全部撤离武昌,那么,满洲兵来到,大军不妨暂时先退到湖南。 就在他同刘宗敏、宋献策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又接到确实禀报:左良玉确已全军离开武昌,连驻在汉阳附近州县的人马也都撤空了。立刻,李自成决定:水陆大军即速向武昌、汉阳进发,昼夜兼程。同时又派出飞骑到荆门、荆州一带,命令袁宗第和刘芳亮、郝摇旗等率领那一带的大军分水陆东下,会师武昌。下达完这些命令之后,李自成又想到承天和德安两府都留有人马驻扎,而德安的人马最多。仅白旺手下就有三四万,都是精锐。加上各州、府、县的人马,大约有六七万。于是,李自成重新部署,只给白旺留下一两万人马,命他迅速从黄陂赶到汉阳,渡江占领武昌。余者都分人其他营中,北岸只留下几千人防守,目的只是牵制清兵,使之不能迅速进兵。 李自成自己暂时驻在潜江和沔阳之间,指挥大军向武昌退却,并在江汉平原一带部署阻挡清兵的兵力。刘宗敏。日见秀等大将先他动身,分路向武昌开去。 清兵很快地到了承天,守承天的大顺军锐气全无,不过一次交战,便彻底失去了城池。一部分人马溃逃了,一部分投降了。清兵继续挥师东进,直指德安府。白旺留在德安的有一万多人,因不是白旺原来的精锐部队,又因没有白旺率领,当清兵来到时,只稍事抵抗,便作鸟兽散。 这个时候,李自成原驻江汉平原的近十万人马陆续到了武昌,分散在各处的人马也分头向汉阳、咸宁一带集中。而驻在荆州、荆门一带的一支大军因为怕清军从潜江、沔阳一带截断长江,所以也日以继夜,水陆并进,向武昌撤退。 因为左良玉的全师东下,使李自成在近乎无望中产生了一丝希望——占领武昌,立定脚跟,以俟东山再起。为此,他急切地盼望着皇后的音信,盼望她在这个时候能够同李过和高一功率领二十万大军神兵天降,来到湖广,助他一臂之力。他在心中说: “必须凭借龟山和长江天险,坚守武昌!唉,皇后,你眼下到了何处?” ------------------ 第二十二章 来献策与刘宗敏率领数万人马先进了武昌,过了三四天才迎接大顺皇帝进城。李自成在四月初进人武昌的时候,武昌几乎是一座空城。城内外除驻扎着大顺将士外,几乎再没有什么别的人。前年春天左良玉的人马第一次洗劫武昌东下,武昌的元气已被破坏殆尽。没有死于兵烫的百姓大批逃往乡下或鄂南山中。后来有一小部分人回到城里,还有一部分则或依靠部队做些小买卖为生,或在乱世年头同部队拉上关系,混点差事。武昌城里刚刚恢复了一丝活力,左良玉的人马就再一次全军东移,于十天前席卷而去。那些与左营有关系的人都跟着走了;同左营联系不多的人又纷纷往乡下逃了。人们一则害怕李自成的人马骚扰,一则怕清兵来到,武昌一带会成为战场,所以凡是有力量逃跑的人都尽可能跑得远一点,因此上不但武昌城差不多成了空城,就连隔江的汉阳镇也不例外,稍微殷实一些的商铺都已被抢光,人也逃得不知去向了。 李自成进人武昌之后,将没有烧毁的总督署作为驻跸所在,照例称为“行宫”。此时文武大臣中常留在他身边商量机密事的只剩下刘宗敏和宋献策了。文臣中喻上就跟袁宗第在一起,现尚在荆门一带;顾君恩则奉刘宗敏之命协助刘芳亮在黄冈一带部署军事,以牵制满洲兵使之不能直攻汉阳和鄂东。但有消息说,此人已于数日前不知去向。武将里原来日见秀也参预密议,只因为退出长安时他没有遵照李自成的谕旨将带不走的粮食烧毁,结果几乎全被清兵所得,以致受到李自成的严厉责备,从此他的心中很不自安,而李自成也很少使他再参预密议了。 到武昌的第二天,李自成带着刘宗敏和宋献策,骑马登上蛇山,观察形势。从大前天起,也就是李自成进人武昌的前两天,宋献策先来到,就在城东洪山一带部署了重兵。今日天气晴朗,李自成立马蛇山高处,看见洪山一带已经有许多旗帜,隐约地有军帐和马群。从洪山到武昌,几座小山上也驻扎了人马,正在修筑营垒。宋献策明白李自成心中十分忧虑,便故意面带笑容,用马鞭指点着,—一告诉李自成这些小山和湖泊的名字与地势,然后说道: “陛下请看,倘若满洲人从别处渡过长江,从陆上进攻武昌,那么这些大小山头便都是武昌城的天然屏障。只要鼓舞士气,加上指挥得当,凭借这些山上山下的坚固营垒,大东门和小东门就完全可以固守。陛下请看,从洪山往东,山势连绵不断,形势甚佳。正如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所写的:‘西望夏日,东望武昌,山川相缨,郁乎苍苍。’请陛下宽心,此地必可坚守。当然,上流的金口,下流的鄂城、华容、葛店等处,都需要派兵设防。这些吃紧的地方,臣昨日已经同汝侯商议好,分派了将土前去守驻。” 李自成说:“袁宗第从荆州撤退下来的人马,先头部队今日可来,明日大部队到齐以后,也可以布置在大小东门外边,与摇旗一起协防。” 刘宗敏说:“不必了。这一带已经部署了郝摇旗和田玉峰的人马,按人数说不算少了。汉阳很重要,那里的兵力尚嫌不够。我同军师的意见是命袁营驻军汉阳,那里现有的一万人马也归他指挥。请皇上斟酌,好事先派人去迎接袁营,将皇上的决定传谕汉举,就在汉阳靠岸。” 李自成点点头:“就这么办吧——走,我们到蛇山那头看看去。” 他们来到蛇山西头,下了马,站在濒临大江的黄鹤矶上。这里,龟山和蛇山东西对峙,锁住大江,逼得江水向东北奔流如箭。阵阵微风西来,江涛拍打着突出江心的黄鹤矾,澎湃作声,银色浪花四处飞溅。 李自成过去只是素闻武昌的地理形势如何好,如何重要,今日亲上黄鹤矶,放眼一望,不能不为之惊叹: “太好了!果然是山川险固,控扼南北!” 然而,他又立刻在心中想到:要坚守此地,恐非易事啊!军粮已所剩无几,人马也无法补充。况且潼关那么险要尚不能守,何况此地?他想着这些不利情况,脸上不免流露出忧郁神色。 宋献策自然也有同样的忧郁,但是他总想促使李自成重新鼓起当年那种奋发有为、百折不挠的精神,率领众将士在此地破釜沉舟一战,挫败敌人锐气,争取喘息机会。他深深知道,倘若再败,退出武昌,就可能溃不成军,大顺朝就彻底完了。所以他尽量摆出一副从容的姿态,用同往日一样老谋深算的语气说道: “陛下请看,这就是大别山,俗称龟山,又称鲁山……” “鲁山?” “相传三国时候鲁肃曾在此驻军,山半腰至今留有鲁肃墓,还有一座鲁肃庙,所以大别山又称鲁山。” “原来如此。” “这山并不大,倒是名气不小。山也不险峻,可是因为濒临大江,与蛇山东西相峙,故在军事上十分重要。要封锁长江,使下游水师不能通过江面,必须以重兵固守大别山。大别山不仅如长江锁钥,也是控扼南北的咽喉……” 接着,宋献策又进一步说明大别山扼守南北的形势:大别山下只有一条路,近处则小山和湖泊星罗棋布。守住了大别山,就截断了南北来往之路。大别山下自古就是战场,有些历史名将就败于大别山下…… 说到这里,宋献策突然停住,因为“败于大别山下”一语触动了他的心思,他猛然意识到此时此地对大顺皇帝说这些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他有些心虚地看看李自成,见李自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映,他才稍稍放下心来。就在这时,李自成突然指着江心的一个树木茂密的沙洲问道: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有名的鹦鹉洲。唐代诗人崔颇有两句诗云:‘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说的就是皇上所指的地方。倘若将一部分水师驻扎在鹦鹉洲上,就可以与大别山。蛇山的守军遥相呼应。” 李自成又指着汉阳城说道:“此城可是不算小,又夹在大别山和长江、汉水之间,地理形势很重要。” 宋献策忙说:“那是汉阳镇,辖属于汉阳县,汉阳县又辖属于汉阳府。汉阳府只辖两县,一是汉阳,一是汉川。只辖两县的府在全国十八行省中除此之外,别无二处。武昌府与汉阳府仅隔一条长江,本来武昌府就可以管辖汉阳一带,而偏偏在汉阳又设一府,又偏偏下辖只有两县,其原因当是十分清楚的:只要汉阳府能够守住大别山一带,就可以同武昌府夹江对峙,不需要有更多的属县。” 李自成点点头,对刘宗敏说道: “把袁宗第放在汉阳,让他驻守大别山,很好。” 随即他又向上游遥遥可见的两座山头指着说:“那地方守长江也很重要,要不要驻军?” 宋献策说:“那两座山,一座叫作大君山,一座叫作小君山,在以往的战争中都曾驻军。我们今日人马虽然不多,也该派去两位将领率军驻守才好。倘若敌人沿水路顺长江下来,从那里也可以向江面打炮,或从那里派兵船截杀。” 李自成又点点头,没说话,眼睛向别处望去。 刘宗敏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了,因为他对固守长江已毫无信心。这时他在心中说道: “唉!固守,固守,不守不行,守又凭何而守?兵在哪里?将在哪里?虽说有十来万人,可事到如今,哪一个还能顶多大用?” 就在这时,刘芳亮从汉川派人前来禀报:德安府已于五日前失守,溃散的人马有一部分逃到了黄冈、汉川一带,他已经收容了。可是顾君恩一直没有找到,派人四处打听,杏无音信,估计是真的逃走了。 刘宗敏忍不住顿脚大骂:“这班人,真是无耻之极!我们顺风顺水的时候,他们都跑出来舔屁股溜沟子,自己说自己是什么‘从龙之臣’。一看局势不好,做官没指望了,又一个个脚底抹油——开溜,都是什么东西!” 从黄鹤矶回到行营,李自成得到刘体纯禀报:有细作从襄阳回来,说听王光恩部下传说,李过、高一功率领一支大军前来湖广,已经从安康进入四川,显然是打算从夔州一带出川。另有小股人马从四川和湖广两省交界处向南,好像是向巴东、秭归方向去。李自成在襄阳时已经听到荒信,说李过、高一功等率领一支人马到了汉中。如今听到这消息,就觉得比较可信,看来,李过、高一功的人马已与皇后会合了。他心中顿时大感欣慰,忍不住对宋献策说道: “果然有了消息!有了这消息,朕更要固守武昌,在这里与皇后的大军会师。” 话虽这样说,但李自成的心情依然十分复杂。一方面,他确实感到振奋,仿佛有了很大的希望;一方面,他又十分焦急,不知道这支大军何时才能到来。他命刘体纯赶紧再向襄阳、夷陵和秭归派出几路细作,让他们火速再去打探高、李大军的消息。真是望眼欲穿呀!于是他又让宋献策卜卦。连卜了几次,结果总是说确有大军前来,但不能马上赶到,最快也要等一个丁日方能到达。什么了日呢?看来四月间的了日是来不了了;五月里倒是有三个了日。宋献策掐着指头推算:上旬五月初六是丁未日,如果不能来,就得等待五月十六了西日;如果还不能来,就只好等五月二十六丁亥日,可是,那真是太迟了。按照李自成的愿望,皇后的大军至迟该在了未日五月初六来到。即使这样,离现在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清兵来势凶猛,大顺军能不能在武昌坚守一个月呢?这么一想,李自成的决心就又动摇了。可是不守武昌,更往何处去是好?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按照军师说的办,赶紧想办法鼓舞士气,征集粮草,安抚武昌一带民心…… 袁宗第带领人马来到了。李自成命他将人马驻扎在汉阳大别山一带,随即向他询问情况。袁宗第禀报说,他的人马刚刚撤离荆门、荆州一带,清兵的先头部队不足一万人就到了。看样子他们是要先占领荆州、夷陵一带,然后再顺流东下。李自成又问起喻上猷,袁宗第才说喻上猷已经逃跑了。问是怎么逃跑的,袁宗第说道: “喻上猷说他是石首县人,在荆州一带乡亲故旧好友甚多,自请回乡号召士民,共保大顺,抵御胡人。借这个理由离开了我,一走就再没有音信。” “他的眷属不是随在军中么?” “事后才发现,他早先已派人把眷属送回石首县乡下去了。” 李自成沉下脸来,不再说话。宋献策使眼色让袁宗第告退。当大帐中只剩下李自成和来献策的时候,李自成忍不住长叹一声,拉住宋献策的手说道: “献策,除你之外,重要的文臣都逃走了。想着两年前,明朝的文臣们纷纷来投降朕,像苍蝇一样嘤嘤嗡嗡。那个局面,何等热闹啊!可是自从退出北京,局势变了,这班文臣就散去大半,有许多一转身就投降了胡人,当了清朝官。退出长安,局势又是一变,这时候就连自称为最早的‘从龙之臣’也忙着逃跑。跑吧,跑吧,如今都跑光了。这些人,唉,他们也能算是人吗?献策呀,文臣们逃光了,武将们也离心离德,都各为自己打算,一遇见敌人就逃命,就溃散。唉,不过两年,两年,献策,就这短短的两年呀……” 宋献策也不由得动了感情,颤着声音安慰李自成说: “陛下不必为此事生气伤神,他们既不同心,走掉也好。只要我们能在此地固守一个月,待皇后大军一到,大局就有转机,重整江山不难。眼下最要紧的,是请陛下多想想如何鼓舞士气,如何固守武昌。只要在这里站稳脚跟,何患大臣不来?武将们自然也会同心同德,力保大顺。陛下半生戎马,身经百战,是英雄创业之主,何至于心境颓丧若此。” 李自成点头说:“卿言甚是,朕不应自己先心境颓丧,而应拿出往年在商洛山中的劲头来。” 停了片刻,他又小声问道:“献策,如今靠赏赐也不行了,可有什么办法能够鼓舞将士之气呢?” 宋献策说:“近一二日来,臣也在为此事操心。倘若此时能天降祥瑞……” “国运至此,不会再有什么祥瑞了!” “不!祥瑞何尝没有?只是陛下每日应付战事不暇,不曾留意罢了。昨日陛下曾言,今日要驾幸汉阳,慰劳将士,现在江边船只已经准备停当,对岸将士也已经在江边列队恭迎了。” 李自成因为连日心神不宁,这一件昨天说过的事情竟被他完全忘了,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情况。经军师一提,他才恍然想起,说道: “唉,让对岸将士久等了。汝候怎么还没有来到?” “昨日在御前商定,今日陛下驾幸汉阳劳军,汝侯代陛下赴洪山劳军,他已经去了。” 李自成又一恍然:奇怪,怎么连昨夜亲口吩咐刘宗敏代为洪山劳军的话都忘记了?自己今年不过三十九岁,并不算老,忘性竟然这么大!以前自己的记性非常好,千军万马之中,只要同哪一位新兵见过一次面,问过姓名的,事隔多年,再见时不用思索,都能立刻叫出名字来。如今这是怎么了?想到这里,一种很不吉利的预感猛然冒上心头,使他不禁心头一颤:难道我真要完了吗?他觉得背上汗津津的,不敢再继续胡思乱想,威严地轻声说; “起驾!” 十来只大船停靠在汉阳门外的码头上,已经等候圣驾许久了。只见最前边的一只船上,一百名亲兵将士列队肃立。第二只船上是一班乐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乐器。第三只船特别大,船上旗旗猎猎,船头靠后一点儿树一柄黄伞,黄伞后面是一队简单的仪仗。一群盔甲整齐的武将和亲兵,簇拥着李自成上了这条大船。紧跟在大船后面的是四只大小装饰都一样的船,船上乘坐的都是扈从亲兵,也是旗帜鲜明,刀枪耀眼。再后面又是四只大船,分别载着二十多匹战马和一群管理战马的官员与马夫。马群中有一匹佩着带银饰的黄辔头、黄丝缰、鎏金马蹬、朱漆描龙马鞍的战马,人们离很远就能看出来那是大顺皇上的御马乌龙驹。李自成为观看江上风景,没有坐在船舱中,而是坐在船头上。黄伞在他的身后,他的前面是一个青烟缭绕的大铜香炉。军师宋献策和彻前侍卫总兵官太平伯吴汝义都立在他身边侍候,不敢就座。 忽然,头一条船上点放了三声炮响,震耳欲聋的声音跟着火光一闪,“隆隆”地掠过江面,撞击在龟山上,又从龟山头发出回响。炮声一停,第二只船上就开始演奏。在吹吹打打的乐声里,船队离开了汉阳门码头。春江新涨,水流湍急,加上西南风微微吹送,这一个船队就像话一样斜向东北射去。李自成坐在船头,一面看着江上风景,一面在心中胡思乱想,一面不时同宋献策交谈,还回过头向吴汝义询问了咸宁等地老百姓抗拒征粮的情况。江山形胜,使他感慨良多。但最使他挂心的是清兵不日就要追来,这里地形虽好,却无力固守。由此又想到皇后的大军不知现在何处,更不知何时能够赶来。倘若武昌不能固守,他该往何处去? 这一个大船队到汉阳府城南门外的码头靠岸。袁宗第早已经率领一大群将领和新上任的汉阳府尹以及一些文职官吏在岸上恭迎。汉阳府衙门为今日皇上临时驻跸之处,已于昨日夜晚打扫得干干净净。从码头到府行,街道很窄,铺着青石板,石板也不平,但也都打扫过了,上面还撒了黄沙。临街两边所有的铺板门和住宅大门都紧紧关闭着,家家门前都放一方桌,桌面上供奉着黄纸或黄缎的牌位,上写“大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牌位前点着香炉,香炉里香烟缭绕。街上没有一个百姓,李自成对此并不奇怪,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警跸”。但是他不知道,即使不警跸,街上也不会有什么人,因为当地的百姓差不多都逃光了,那些香案其实多是士兵们代为布置的。 李自成骑着御马,在将士们的簇拥中进了汉阳府衙门。在后堂休息片刻之后,便在鼓乐声中来到大堂。皇帝的简单仪仗已经陈设在大堂前的台阶下边。大堂正中的案子上蒙着黄缎,挂着黄缎绣龙围幛。御案两边一边一个大铜香炉,香烟袅袅。一张太师椅上也蒙着黄缎,放着绣龙黄缎椅垫。椅子背后立着小小的精致的可以折叠起来的八扇朱红底黄漆描龙屏风。李自成在乐声中升入临时为他布置的御座。如今没有鸿胪寺官员了,只好由吴汝义呼唤众将官分批朝见。虽然吴汝义的呼唤不合鸿胪寺官员鸣赞的腔调,也没有御史纠仪,但众将官还是肃然行礼。当然,武将因为介胄①在身,免去了俯伏叩拜。行礼以后,来献策宣布: ①介胄——铠甲。 “皇上念将士们忠勇骁战,十分辛苦,今日御驾亲临劳军,特赏赐白银万两,彩缎千匹。” 将士们在袁宗第带领下一齐山呼:“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后,李自成问了问汉阳的防守部署情况,就命令众将官各自回营,只留下袁宗第和另外少数几个高级将领以及汉阳府尹,一行人正要起身去大别山察看营垒,刘芳亮却急匆匆地赶来了。他是前天到孝感一带部署军事,昨日夜间回到汉川,尚未及休息,就接到军师的通知,要他今日来汉阳见驾。他紧赶慢赶,不料还是迟了,没来得及在码头上迎接皇上。他向李自成行礼以后,李自成看他十分疲劳,且比往日瘦了许多,便问他道: “有什么紧急军情么?” 刘芳亮回答:“臣请单独向皇上奏闻。” 一听这话,宋献策就使个眼色,让袁宗第同他一起避出去,其他人自然都相跟着肃静地退出。刘芳亮快步走到李自成面前,低声说了一阵话。李自成连连点头,脸色阴沉地说道: “明远,朕原想让你在此地好好休息休息,现在看来不行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部署军事要紧。你那里朕发去一万两银子、一万匹彩缎,你代朕犒劳将士们。朕这里没有别的事情了,你赶快回汉川去吧。” 刘芳亮又行了礼,退了出去。见到立在大堂外的宋献策和袁宗第,他点点头,说道: “西边的事情,我已经向皇上禀明。如今不能够在此停留了,必须马上赶回去。” 说完,拱手作别。 李自成在宋献策、袁宗第和少数武将以及汉阳府尹簇拥之下,带了数百名亲军,离开汉阳城,登临大别山。到了半山腰,一般武将都奉命留下,只有宋献策、吴汝义、袁宗第和少数仪仗跟随。所到之处,都有将士们恭迎,气氛庄严肃穆。李自成的表情非常冷漠,就连听到将士们呼喊“万岁”时,脸上也不露一丝笑容,也很少说话,只管闷着头朝前走。大别山上的营垒星罗棋布,各个山头和山下江边陆地上也都就着地势部署了兵马。李自成走到大别山西头,来到一座营垒前。营垒下边是一片湖水。宋献策告诉他: “这地方叫作月湖。月湖岸上的那一处高地相传为春秋时伯牙弹琴之处,叫作琴台。” 李自成点点头,小声说道: “守住这一带营垒要紧哪!” 一队将士在营垒外列队恭迎。他看出其中两员将领都是在商洛山中参加义军的,当时还都是二十挂零的毛头小伙子。他至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他曾经拍着他们的肩膀问长问短;记得他在得胜寨练兵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当上了小头目,他曾经亲自射箭给他们看。今天,这两员将领见他驾临,都非常激动,眼睛里都闪现着莹莹泪光。但是他没有再呼唤他们的名字,没有再拍打他们的肩膀,更不要说向他们问长问短了。他只是淡淡地、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便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 从大别山下来之后,李自成没有再回汉阳城,而是在鼓乐声中上了船。船队快到江心时,他望见在江岸上恭送的官员们已经散去,不由得一阵惆怅涌上心头。他想:这大别山,这汉阳城,大概是没有机会再来了。 李自成回到武昌行宫,心中十分烦闷。他留下来献策一起用了午膳,然后屏退左右,问道: “献策,李过、高一功和皇后的人马至今尚在四川境内,远水救不了近火。清兵正从水陆两路追来,大约不日即会大兵压境。今日去汉阳劳军,自始至终,朕心里没有一刻轻松。据你看来,我军在武昌能够支持多久?倘若武昌失守,该退往何处?” 宋献策神色严重地说道: “臣只考虑如何固守待援,没有想过要离开此地。” 李自成心中一震,微微颔首。 宋献策接着说道:“陛下,我大顺当前面对的敌人,除了满洲人和吴三桂之外,还有尚可喜和耿仲明等汉奸的队伍,总计人马至少也在二十万以上。我军因为屡遭挫折,士气不振,害怕与敌作战。所以虽据地利,却不可倚恃。惟有陛下自己镇静,示将士以必守之心,方能望将士戮力同心,为陛下保住这一片立足之地。今日执皇帝威仪汉阳劳军,其目的正在于此。” 李自成点头微笑说: “献策,你的话让朕想起来宋真宗驾幸澶州的故事,看来你是要学寇准呀!” 宋献策突然跪下去,以头触地,说道: “请陛下恕臣死罪,使臣得进一言。” 李自成大为诧异,说道: “献策,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快说,何必如此?” 见军师仍然跪在地上,李自成亲自去拉他,说道: “因目前人心危疑,朕有时候就容易动怒,所以连你也不敢有话直说。可是我一向祝你甚近,倚为心腹,你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言呢?起来,快起来说话!” 宋献策仍不肯起来,流着眼泪说道: “臣蒙陛下知遇之恩,由江湖布衣擢到军师高位,如此机遇,旷世少有。臣身为军师,每日服侍陛下左右,而国家陷于今日地步,实在罪不容诛。” 李自成松开手,叹一口气,说道: “再不要提这些了。往山海关去的事,你也曾几次谏阻,是朕不肯采纳。此系天意,非你做军师的计虑不周,不能怪你。” “虽说是大意,究竟也是人谋不臧。” “献策,这几年来让朕后悔的事情很多,都过去了,说也无益。还是说说眼前吧。你起来,坐下去,对朕直言无妨。” 宋献策又叩了一个头,才站起身坐在椅子上,恭敬地欠着身子,声音微微打颤地说道: “陛下,今日形势紧迫,臣不能不直言无隐。倘若触犯天威,也是出自一片忠心,急不择言……” “献策,我的军师呀,朕什么时候疑心过你不是忠臣?快说你要说的话吧,朕急着听呢!” “陛下,我大顺朝不算放出去的府、州、县官,单说朝廷上的重要文臣,也得有数百,如今全逃光了。牛金星与微臣在陛下初人河南时就来到陛下左右……” “你赶快说要紧的话吧,别绕圈子了。” “臣与牛金星,一个做了丞相,一个是陛下的军师。如今牛金星逃走了,只剩下臣一个人仍然待罪陛下身边。处此万分危难之时,臣又是牛金星引见的……” 李自成截断他的话,说道: “牛金星父子辜负皇恩,背君潜逃,这是他们的事情,与你无干。你今天到底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别再这样吞吞吐吐的好不好?” 宋献策又一次跪下去说道: “陛下,臣要冒死直言了。刚才陛下提到未真宗驾幸澶州的故事,以其比陛下今日之去汉阳劳军。无奈以臣看来,陛下今日处境,不及宋真宗万分之一。陛下如今时时优形于色,由此一端,正可见出陛下仍在作不切实际的侥幸之想。万望陛下抛却一切他念,抱定在此与敌决一死战的决心。” 听罢此言,李自成不觉冒出一身冷汗,眼睛直直地望着军师。 来献策流着眼泪说道: “倘若陛下鼓舞士气,凭此地险要江山,拼死与敌一战,纵不能全胜,只要能稍稍挫敌锐气,局势便有转机。否则,逃离此地,去将安之?臣恐怕圣驾一离武昌,便会万众解体,一遇敌兵则请营演散,我君臣则不知死所矣。臣请陛下立意固守,勿自心中动摇,举动失策!” 李自成说: “献策,你坐下,慢慢说,我听你的。” 宋献策重新叩头,起身,谢坐,接着说道: “宋真宗景德元年,契丹主耶律隆绪同萧太后进兵澶州的时候,河北大部分土地和百姓仍属宋朝。甚至远至常山,也就是今之真定,也有宋朝的一支劲旅固守,使耶律隆绪只好避而不攻。耶律隆绪所率的南进之兵,看起来兵势很强,实际是孤军深人。这是第一个古今形势迵异之处。擅州即今之开州,在黄河之北,距东京汴梁尚有一百五十里之遥。大河以南,西至巴蜀,南至琼崖,东至于海,幅员万里,莫非宋朝疆土。这是第二个古今情势迥异之处。宋真宗景德元年,距宋朝开国约四十余年,国家根基已经巩固,天下百姓都是大宋臣民。可是目前江南士民仍以明朝为正统,处处与我为敌。这是第三个古今情势迥异之处。情况如此险恶,实在别无退路。臣只怕陛下一旦失去武昌,就再也没有一个立足之地了。” 李自成听着宋献策这番议论,觉得句句都合情理。自从退出长安,他虽然嘴里不说,但心中却一天比一天地绝望。而退出襄阳和牛金星父子的逃走,更给了他十分沉重的精神打击。这些日子,他常常想的是国灭身亡的局势已经定了,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宋献策的话他只是听着有道理,可是并没有增加他在武昌死守的决心。他有许多理由断定武昌必不能守。只是身为皇上,他不能说出来就是了。 他不想多谈论这个问题,沉默了一阵,带着伤感的口气说道: “献策,兵法上说:三军不可夺气。几年前在潼关南原大战,朕败得很惨,突出重围后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可是虽然战败,并没有‘夺气’,人人都争着重树我的‘闯’字大旗,不推倒大明江山誓不罢休。如今这股气是一点都没有了。虽说还有十多万将士,可是人人都成了惊弓之鸟,遇敌一触即溃,不逃即降。献策,你要说实话——这难道不是天要亡我大顺么?” “请皇上万勿作灰心之想。目前总得想尽一切办法鼓舞士气。只此一着,别无善策。” 李自成微微苦笑,问道: “献策,今日在汉阳劳军的时候,你知道朕心中在想什么?” “臣只知陛下心事很重,不敢乱猜。” “朕想起来在商洛山中的一些旧事。那时人马很少,四面被围,将士们大多数都病倒了,朕自己也害了重病。可是谁也不曾怯敌畏战,大家一条心,拼着命地朝前闯。那时虽然艰难,却是兴旺之象。唉,如今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情况了。” “陛下,只要士气一振,打几个胜仗,那种万众一心的日子还会有的。” 李自成摇摇头:“难哪!想当年咱们围困开封的时候,闯曹联营,那是多大的阵势。虽然说两家怀里都揣着个人的一盘小九九,私下里没断了磕磕碰碰的,可再怎么说也是牙咬腮帮子——弟兄们之间的事呀!要是曹操活到今日,他能看着朕走到这一步而见死不救吗?你说,他不会吧?” “陛下…” “好,不谈这些了。现在敌人一天比一天逼近,朕想明天上午召集几位大将,商议一下迎敌之策。你去安排一下吧。” “是。臣即遵旨安排明日的御前会议。望陛下此刻静心休息,不要过分忧愁。” 宋献策叩头辞出。刚走几步,又被唤回。李自成看着他,苦笑一下,说道: “献策,朕有一句体己话,趁这时候嘱咐你,万不能泄露一字。” “臣在恭听,请陛下指示。” 李自成犹豫了一下,小声说: “献策呀,倘若你认为事不可为,无力回天,不妨私自离去。朕决不生气,不会怪罪于你。你看如何?” 乍然间,宋献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望见李自成沉重的脸色和含着泪光的眼睛,他不觉大惊,突然跪下,连连叩头,颤声说道: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何出此言!倘若陛下疑臣不忠,视臣如牛金星、顾君恩之辈,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陛下,陛下呀!” 李自成凄然微笑,上前把宋献策拉起来,说道: “朕这话出自肺腑,出于朋友之情,绝无丝毫疑心。你快走吧,走吧,安排明日的会议去吧。朕要一个人坐在这里静一静。你去看看,说不走捷轩去洪山劳军已经回来了。” 宋献策重新叩头辞出,心中仍然惊疑不定。他脚步踉跄地走出大门,揩去鬓角上的热汗,心中暗暗说道: “唉,皇上……方寸乱矣!” 眼看着宋献策走出帐外之后,李自成长叹一声,颓然仰坐在椅子上。他太累了,闭起眼睛想小想片刻,可是心里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许多故人往事就像走马灯一样,一个接一个在他面前转悠,搅得他心里扎扎拉拉的不舒服。神思恍惚中,他仿佛又走进了罗汝才的大帐,罗汝才正一脸惊惺地站在他的面前。 “天还不明,李哥,为了何事如此着急?” “废话少说。罗汝才,我亲自前来,只是为清算你的罪过。” “李哥何出此言?为弟何罪之有?” “你与贺一龙相互勾结,暗中私通左良玉。你自己干的好事,还要我替你—一说出吗?” “李哥,你可千万不要听人嚼舌根子。说我与左良玉私通,有何凭证?” “你还非要我说吗?要物证,你的马腿上烙着呢!” 罗汝才忍不住叫了起来:“你是说往马腿上烙‘左’字?那是禀报过你的呀!你知道我把部队编成了左、右、前、后四营……” “你还强辩!快拿人证来!” 一个小校闻声把手中的包袱一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滚到了罗汝才的脚边。 “这是贺一龙的人头。哼哼,要不是这颗脑袋把什么都招了,罗汝才,我可无论如何想不到你会往我背上插刀子呀!可是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我想不信都不行。罗汝才,你还有什么话说?” 罗汝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冷冷一笑:“李自成,李闯王,你觉得现在翅膀管硬了,用不着别人帮衬了是不是?我跟你说,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李自成喝令手下人:“只管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给我收拾喽!” 罗汝才破口大骂:“李自成,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话音未落,只见刀光一闪,登时鲜血迸溅,罗汝才晃了两晃,扑通一声倒下了。 李自成浑身激灵一下,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他举目四顾,见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一股冷嗖嗖的感觉从四面挤压过来,顷刻间凉遍了他的整个身心。 刘宗敏从洪山回来,进行宫向李自成面禀了到各营劳军的经过,又同李自成密商了一阵,然后回到自己的驻地。他手下的文武官员看见他脸色沉重,知道必定又有什么不好的军情,又不敢询问,一个个提心吊胆,暗暗地为大顺面临的局势担忧。 往日里刘宗敏一般不回后宅同妻妾们一道吃饭,而是同少数比较亲近的文武官员们一起,边吃饭,边谈论些军国大事。他对属下十分随和,闲暇时愿意听大家谈古说今,听到高兴处会忍不住哈哈大笑,有时还会插上几句笑话。人们常说,总哨刘爷在战场上是一头雄狮,执法时是腰挂宝刀的包公,平常日子里呢,就有点子铁匠味道了,平易近人,不拿架子。可是自从退出北京以后,他同属下在一起说笑的时候就少了。退出西安以后,那样的时候更少了。退出襄阳以来,他的骨棱棱的脸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而今天从行宫回来,他的心境似乎特别的坏,虽然还是和亲近的文武官员们一起吃饭,但整个晚饭时间一言未发。 刘宗敏的住处与明朝的楚王府只隔一条街道。楚王府的主要建筑,已经在前年张献忠临退出武昌时被放火烧毁,但是剩下的院落和大小房屋仍然很多,如今就成了一座大的兵营。刘宗敏住在兵营附近,为的是一旦有紧急情况,他可以迅速调兵遣将,以应付不测。为了随时要听各处军情禀报和处理要事,他没有同妻妾们住在一起,而是单独住在一个四合小院里。他的几位亲信文武官员和若干护卫兵了住在小院的东西厢房中。小院的正厅五间是他同属下吃饭、议事和处理公务的地方。其中一间套间,是他睡觉的地方。小院的月门外守卫森严,纵然是部下将领,也不能随便进去。 今日晚饭后,刘宗敏只留下一名掌管机密的挂总兵衔的中军将领,其余文武都肃然退出。他向总兵官询问了一天来城中各处的新情况之后,便挥手令其退出。他感到心中闷腾腾的,十分烦乱,身子也十分疲倦,便默默地走进套间,脱衣躺下,放下帐子,闭上眼睛。小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大声说话,连走路都是轻轻的。一个亲信的值夜武官,手按剑柄,坐在正厅檐下,一点响动也不出。刘宗敏很想赶快人睡,但是想起李自成告诉他的军情,不觉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再也没有睡意了。他想着敌人一路长驱直人,水路已经占领了仙桃镇,陆路也到了孝感附近,大概几天之内就会抵达武昌。又想着李自成对他说的几句不可告人的私话,心中更加烦恼。不住地胡思乱想,不觉已打了三更。刚要矇眬人睡,中军忽然轻轻进来将他叫醒,禀报说:“军师前来,有要事相商。” 刘宗敏猛地一下坐起身,一面披衣下床,一面说道: “快请军师,快请!” 刘宗敏将来献策迎进套间,在灯下隔着茶几坐下,赶快问道: “老宋,你半夜前来,是有什么紧急大事吗?” 宋献策小声说: “捷轩,强敌一天比一天逼近,圣上似乎已方寸无主,精神状态大非昔日可比。你身为大将军,代皇上统帅诸军,国家存亡,系于一身。明日皇上要召集御前会议,决定战守大计。你有何主张?” 刘宗敏说: “我今日劳军回来,听圣上说明日上午要开御前会议。你主张坚守武昌、汉阳,与敌一战,圣上对此很是忧虑。” “是的,我看出来了。可是除了固守,还有什么法子好想?” “老宋,我也认为应该在这儿固守啊!可是目前咱们的军心如此不稳,能守得住么?” “守不住也得守。因为除了这里,我们再无处可去呀!” “是呀,是存是亡,就看我们能不能在武昌挡住敌人的进攻了。” “正是此话。倘若在武昌不能立足,以后的事情就不敢说了。” “老宋,目前的处境十分险恶,你我都很清楚,大小将领们也很清楚,圣上心中更是清楚。敌人是轻装追赶,我们是携家带眷,顾打仗,还得顾妻儿老小。咱们剩下的将士,差不多都是陕西人。少数不是陕西的,也都是北方人。一到了南方,人地生疏、言语不通不说,就连东西南北也分辨不出来。加上不服水土,得各种病——特别是拉肚子的不少。再说——他妈的,这里到处都是稻田、湖泊、河流,就没有干地,没有大路,脚下老是泥呀水的,夜间蚊子成堆,行军时蚊子打脸。到处筹粮困难,四面皆敌,莫说再打败仗了——老宋呀,单只说继续再往东南退兵,要不了多久也会人马溃散。皇上自己很忧愁,对我说出了很不应该说出的话。所以我从行宫出来,心中十分沉重。我是国家大将,你是军师,可怎么好呢?国家存亡,你我都担着担子啊!明日御前会议很要紧,你得想法劝皇上决计固守才好。” 宋献策走到外面,挥手使在檐下值夜的将校往远处回避,然后回到刘宗敏面前,用极小的声音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