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58

“我们也动手吧。汉举,你带领人马冲进朱仙镇的中央,夺占岳武穆庙。二虎,你同世耀、白旺率领五千骑兵去截断朱仙镇东边来援之敌,如果镇内的敌人往东边逃,你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袁宗第等将领立刻走了。刘宗敏又对一名亲信小校说:“你速去迎接后队,传令谷子杰将爷,叫他从大军中抽出一万五千步兵,截断朱仙镇通往开封的大道,找一个地势好的地方,掘壕立寨,不许让官军通过。另外,要多派一些游骑出去,使开封的消息不能传到朱仙镇,朱仙镇的消息也不能传到开封。剩下的人马火速开到这里来。”  目送小校走后,他不愿等候后边大军赶到,刷一声抽出双刀,望一望宋献策说:  “我们也去吧。”  宋献策拔出宝剑,说:“走!”  刘宗敏扬刀跃马,大呼着向敌人最多的地方直冲进去。他的亲兵亲将一个个目无敌人,紧跟在他的左右和背后,势不可挡。在战马奔腾声中,只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如狮吼一般:  “我来了!我刘爷来了!”  李自成和罗汝才合营以后,声势日盛,人数有五六十万,哄传在百万以上。实际精兵大约只有十三万,其中步兵十万,骑兵三万。其他四五十万人,包括各种工匠、马夫、驮运队……种种属于后勤方面的非战斗人员,还有慕义而来的缁衣、黄冠①、三教九流之辈。由于没有一个根据地,单说随营的男女老弱眷属就有十几万人。另外还有大批新兵,未得训练,也在这五六十万数内。所好的是骑兵确实都是精兵,每兵有两三匹战马,而大批非战斗人员在危急当头时也能参加战斗。这一声势浩大的革命武装,存在着几个弱点:第一,由于精兵的人数不多,所以在围困开封时,不能分兵占据开封周围的重要城镇,竟然连朱仙镇这样战略要地,不留人马驻守。第二,因为没有一个可靠的根据地,大批非战斗人员和十多万随营眷属只能跟随主力部队移动,以便得到保护,这样就为大军行动和给养增加了困难。第三,因为跟罗汝才同床异梦,就不能放开手使曹营兵单独作战,而且李自成还必须将一部分兵力控制在身边,防备罗汝才离开他。目前李自成大军的这几个弱点都因朱仙镇之战而一齐暴露了。  ①缁衣、黄冠——僧人、道士。  当李自成得知朝廷的援兵实际人数约有十七万之众时,便决定以全部兵力(包括曹营在内)对付来援之敌,力争一举将其击溃。同大家商量后,李自成决定把人马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将士连同老营家属暂时留在阎李寨候命;大部分人马半夜就向朱仙镇开拔;另外再拨一部分人马开往朱仙镇以西十五里的地方,那里距贾鲁河西岸不远,村名叫做刘庄,准备闯、曹两营新的老营驻地。部署一毕,李自成同罗汝才就带着各自的亲兵亲将和少数标营骑兵,乘着月色往朱仙镇奔去。将近黎明时候,大地上开始起了白雾。雾越来越浓,月色昏暗下去了,渐渐地一丈外人马的影子也模糊起来。只有马蹄声不断地在雾中响着,偶尔有兵器的碰击声从雾中传出。因为这一带都是一马平川,他们又都是轻骑熟路,所以虽然天上地下一片大雾,还是奔驰很快。  将到朱仙镇时,雾更大了,月色已经完全看不见。奇怪的是,离朱仙镇只有二三里路了,还听不到一点炮声,也听不到喊杀的声音。原野上奇怪的沉寂。李自成一面策马前进,一面心里担忧,不晓得李过是否已经阵亡,也不晓得战场上的情况究竟如何。他不免抱怨刘宗敏:为什么不及时派人给他报信?  其实,刘宗敏派的人已经过去了,由于大雾迷了路,是从另一条路往阎李寨奔去,没有同闯王相遇。朱仙镇的战事已经停止很久了。自从刘宗敏杀到镇上,官军便一下子由优势变为劣势,但官军的援兵也已经开到,与义军发生激战。正在这时,大雾起来了。镇上的官军不敢恋战,趁着大雾退出了朱仙镇。义军害怕中了埋伏,也不曾追赶,只是把朱仙镇占领,也把镇外的一切好的地势都占据,等待雾散以后再进行血战。  李自成和罗汝才进人朱仙镇时,天色已经大亮。虽然雾气仍然很重,但在三四丈外已可辨出人的面孔、马的颜色;十几丈外的房屋、树木的轮廓也都在雾中显露出来。  朱仙镇在河南是一个十分有名的市镇,从宋、金以来就很有名。古时从南方到开封,或由开封往南方,有东西两条路。东路由瞧州、商丘继续向东南,过淮河到长江北岸,然后或往南京,或往扬州,路再分开。西路则经过朱仙镇,由许昌、叶县、南阳到襄阳,然后或经武昌去湖南和两广,或到荆州沿长江人四川。云南和贵州的士绅、举子、商人要去北方,也是取道襄阳、南阳、朱仙镇,然后由开封过黄河北上。至于豫南各府州县的人们去省城、北京,或往山东,朱仙镇也是必由之路。所以朱仙镇自来就很有名,并不单单因为岳飞进击金兀术曾在此地驻军。当然岳飞的驻军更增添了朱仙镇历史的光辉,使有爱国思想的人谈起它会引起慷慨吊古的感情。  李自成和罗汝才一路行来,只见义军正在休息。有的在做饭,有的在喂马。马没有解鞍,只将肚带松开。人也没有解甲,但因为天热,又刚刚经过行军、作战,十分疲倦,所以许多战士就躺在街上呼呼地睡去。有的人手上还拿着碗,碗里还盛着水,可是已经睡着了。当然还有不少人在寨外警戒,骑马或步行巡逻,以防敌人袭扰。这时,阎李寨的人马已陆续到达,都遵照刘宗敏指定的地点安营下寨,占领地势,并立刻在驻地外掘壕沟,修堡垒。李自成和罗汝才走不多远,就被刘宗敏的一名小校看见,小校将他们引到岳王庙前。他们下马以后,命随行的人都留在庙外,走了进去。  岳王庙是一座很大的庙,也称做岳武穆庙。李自成和罗汝才穿过正院,进人偏院,在要进人庙祝居住的道房时,便听见刘宗敏洪亮的声音从上房中传出来。他们在门外停了一下,只听刘宗敏吩咐白鸣鹤速去水坡集北边修好炮台,等待张鼐的火器营。又听他吩咐李过去睡,李过不肯,他就责备说:“补之,你真是不听话,中了两处箭伤,还不去睡觉!”  李过说:“再等一下,说不定大元帅马上就要到了。”  李自成和罗汝才笑着进来。自成先吩咐李过快去躺下休息,又简单地问了问将士们的伤亡情况,然后问道:  “官军的人马都到了么?他们是如何部署呀?”  刘宗敏回答说:“现在大约都来到了,往杞县方面的一支人马今日上午也会来到。昨晚他们先到了两三万人,把个朱仙镇差不多占了七停。补之的人马太少,吃了亏,幸而我们来得快,接着跟官军杀了起来。官军看我们来势很猛,又不晓得我们来了多少人马,就有点慌乱起来。另外摇旗这杂种也做了一件好事,带着两千骑兵跑到朱仙镇南面到处放火,官军看到火起,不知虚实,怕被包围,就乱了阵脚。我们正在一阵好杀,大雾起来了,谁也看不见谁,这仗也就打不下去了。”  闯王又问:“如今官军的大营扎在哪儿?探明了没有?”  刘宗敏说:“敌人原想占据朱仙镇,没有夺到手,就在水坡集一带驻扎。水坡集就在东南面,离这儿十来里远。据刚才回来的探子说,他们已经扎好营寨,寨里寨外纵横约有二十里,丁启睿和杨文岳驻扎在西边,左良玉和虎大威驻扎在东边。杨文岳的兵不多,只有一万八九千人,但火器很多,倒是值得小心。别的情况现在还不清楚。”  “军师哪儿去了?”  “老宋顺着贾鲁河岸往上游察看去了。”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闯王便对曹操说:“汝才,你先休息吧,这两天你也不曾好好睡觉。”  “李哥也请休息吧。”  “我带着双喜、子宜两个,再出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李哥,雾气还没有消,看也看不了多远,你可要小心在意。”  闯王笑道:“有雾更好,我可以一直到敌人营垒跟前去看。”  说罢,他们一起走出岳王庙。曹操出朱仙镇西门,去他自己的营寨中休息。闯王带着吴汝义、双喜和不到三十个亲兵出朱仙镇寨南门外巡视。  这时太阳已经升到树梢以上,大雾稍微消散一些,二十丈以外依稀可见人马的影子,五六丈以外已能看见人的面孔。闯王看了几处地方,看见一些临水的高阜都被他的人马占据,感到满意。又走到一处,看见义军正在那里修筑炮台,炮台前面掘了壕沟。闯王吩咐他们把壕沟再掘深、掘宽一些,便继续往前巡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临近敌营的地方。他仍然这里看看,那里望望。正在观察,忽然一个亲兵大声惊叫:  “有敌人!有敌人!”  所有的宝剑都“刷”地拔出来。在他们的前边不远,果然有二三百个敌人正向着他们冲来。  二更以后,驻扎在开封城东的李岩接到闯王军令,率领着他的人马,迅速往朱仙镇赶来。距离朱仙镇约有十几里路时,他听见杀声炮声,就自己带领一千骑兵先行,命李作。李俊率领步兵和留下的少数骑兵在后边跟随。仅仅走了几里路,大雾起来了,杀声炮声也停止了。他知道一定是战争已经停止,但到底是敌人被打出朱仙镇,还是义军被打出朱仙镇,无从知道。他继续飞马前驰,不敢耽误,快到朱仙镇时,他看见了义军,问了一下,才知道战事确已暂时停止,官军被全数赶出了朱仙镇。于是他派一名小校去请示刘宗敏:他们驻扎何处。小校很快就回来了,告诉了地点,他就把骑兵带到指定的地方安营扎寨,并派出一名传令兵去大路上迎接李作,让李作直接把人马带到这里来。他又布置了如何掘壕和修筑炮垒的事。  把一切都安顿齐备,他才从西门进寨。这时间王已同曹操离开岳王庙一阵了,但李岩不知道闯王进的是北门,还以为闯王没有到达呢。他进人岳王庙,见了刘宗敏,也看到李过。李过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秸。他没有惊动李过,只同刘宗敏谈了几句话,知道闯王去水坡集附近察看官军营垒,他也很想亲自去看看,便辞了刘宗敏出来,重新上马,带着一批亲兵,驰出朱仙镇的南门。  这时闯王一行正在同骤然遇到的二三百敌人短兵苦战。由于当他们发现敌骑时,已经相距甚近,箭不及发,只好拔出宝剑迎敌。闯王十分镇定,他熟练地挥舞着花马剑,勇不可当。双喜、吴汝义和亲兵们紧紧地跟在他周围,拼死奋战,使敌人近不得身。但敌人倚仗人多,虽然死伤了几个,仍然蜂拥上前。他们并不知道被围的是闯王本人,而只是想夺取这一小队义军的战马。  带队的敌将年纪很轻,穿着铁甲,带着钢盔,十分勇猛。他看出闯王是这一小队义军的头头,便挺枪跃马直向闯王冲去,枪尖在晓雾中闪着银光。快冲到闯王面前时,只听他大叫一声,突然中箭倒地。官军没有了首领,无心恋战,一哄而逃。  闯王正奇怪箭从何来,李岩已骑马奔到他的身边。闯王尚未说话,李岩先说道:  “请大元帅后退休息,我来追赶。”  说罢,将马猛抽一鞭,就朝着官军退走的方向追了上去。他的亲兵紧紧地跟着他。闯王也把花马剑一挥,同双喜、吴汝义带着亲兵们追杀前去。杀了一阵,敌人撇下了一些尸体,在乳白色的残雾中逃得无影无踪。当收兵回来时,闯王在马上对李岩说:  “你来得正好,再晚一步,我说不定会吃他们的亏。这里雾太大,他们又是冷不防来到身边,竟被他们包围。”  李岩笑道:“大元帅福大命大,这几百官军,即便我不来,也不会伤着麾下。潼关南原突围时,那么多官军,层层包围,麾下还不是安然脱险了么?”  李自成说:“不管怎么说,你今天对我出了大力,救我于危急之中,将来如得天下,此功断不会忘。”  他们随便谈着,沿着贾鲁河岸向西一路走去,察看地势。这里到处都是义军,有的正在抢筑营垒,有的坐在地上休息,也有的正在向水坡集那面瞭望。闯王又想亲自去水坡集附近多看一看,李岩劝他说:  “请大元帅不必再去了。这些都是一般将领之事,不必由大元帅亲自去看。大元帅多年来每临战场,总是身先士卒,躬犯白刃,自古少有。大元帅奉天倡义,吊民伐罪,将建汤、武之业,如此轻冒风险,深违将士之心。第一次进攻开封时,正因为大元帅亲自到城下观看,离城太近,才中了一箭。今日又是亲临前敌,不期与大股敌人遭遇。这样的事情今后应以避免为上。古人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话在我们身上当然不能合用,因为打仗么,总得冒几分风险。可是大元帅既是全军统帅,又是救世之主,一身系天下祸福安危,不可不多加小心。”  闯王笑道:“常言说‘骑马乘船还有三分险’呢,何况打仗?纵然有危险,可不能只讲谨慎小心,反成了因噎废食。”  李岩也笑道:“遇到敌人,万一有了损伤,可同吃东西噎在喉咙里大不一样啊。今后大元帅不出来则已,如要出来,必须有众多兵将保护方好。孙策武艺高强,只因轻装出猎,遂遭意外①。”  ①孙策……意外——汉献市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孙策出猎,他的马快,从骑追之不及,遇刺客中箭而死。  “可是视察敌人营垒总不能带着许多人马,否则岂不打草惊蛇?”  “人马带得少一些也可以,但那样就不能走得离敌人营垒太近。总之,大元帅要知道,今昔形势不同,已经不是在商洛山中的时候了。”  闯王心里暗暗感激李岩对他的忠心,不再坚持去水坡集察看敌情。他们来到一个较高的土丘上,这时雾已经消散了,整个战场和敌我营垒都历历在目。闯王想同李岩继续交谈,便让随行的人都退到土丘下边等待,同时吩咐吴汝义先回岳王庙向刘宗敏告知情况。  忽然一阵马蹄声来到坡下,闯王一瞧,见是郝摇旗带着十几个亲兵奔来,又见双喜一挥手,不让他们径自上坡。他想郝摇旗一定是来找他的,看那样子似乎急于要同他说什么话,但他没有理会,继续同李岩交谈,时而点头,时而微笑。李岩说道:  “大元帅,摇旗有什么事来见你哩。”  自成说:“我们还没谈完,让他再等一等。”  他继续同李岩谈话,郝摇旗只得焦急地望着他们。  李自成同李岩又密谈一阵,才一起勒马下坡。双喜立刻趋前禀报:  “禀父帅,我摇旗叔……”  不等双喜说完,郝摇旗已经急不可耐地策马过来,大声说道:  “大元帅,请恕我无礼!我是特地跑来见你的,已经等了一阵了。”  李自成笑着说:“摇旗,咱们是生死之交,你有事随时都可来找我,说什么恕你无礼!”  “大元帅,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你大旗下面人马数十万,与往日局面大大不同,倘若每个将领都随便来找你,那你每天光说话都会忙死,还怎么指挥大军,思虑许多大事呢?今天我来找你,是确有重要话向你禀报。刚才双喜不让我上坡,是因为你和李公子正在商议要事,他做得很对。可是,唉,闯王,说真的,我是多么想赶快同你谈谈啊!”  “哦,这就是双喜的不是了。”闯王回头对双喜说,“双喜,以后你摇旗叔随时想见我,都让他见,不要管我是否在同别人谈话。”  双喜知道闯王不得不这么说,所以他只是笑,答道:“孩儿知道了。”  郝摇旗赶快说:“这可不行。你没事时我可以找你,有事时我怎能随便打扰你。如今你是大元帅,我虽然是个老粗,也要学会懂规矩,知礼数。就拿称呼说吧,背后一时不小心,可以叫你的名字,或叫你李哥,可是当着众人,一定要称你大元帅。”  闯王听了,哈哈大笑,说:“摇旗,你多心了。咱们是多年来同生死共患难的老朋友,你随便称我什么都可以。”  摇旗说:“不,不。自古以来,做啥要像个啥。你如今是大元帅,将来是坐金銮殿的真命天子。不讲朝廷之礼,光讲私家之礼,那总不像个九五之尊吧?闲话不说了,我现在来找大元帅,只为了一件事,要赶紧禀报。”  “什么事,你快说吧。”  “我刚才到了水坡集的南边,敌人的情况都看清楚了。他们正在扎营。前面有一二万人已经扎好了营,面对着朱仙镇。后面很乱,大部分营垒都没有扎稳。我想我们现在全力猛攻,一定可以把官军打得屁滚尿流。”摇旗说着说着,兴奋起来。“再说,我们在阎李寨一带已经休息多日,敌人从汝宁来天天赶路,到这里一定十分疲惫。闯王,机不可失,马上向他们猛攻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目前我们可以一仗取胜。但我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不需要大打也能取胜。”  郝摇旗有点失望,说:“要有什么计策,当然很好,我怕的是错过了这个时机。”  闯王笑了一笑,说:“不会的,我马上就要去同军师商量。以后有你打的仗,你急什么?”  郝摇旗摇摇头,露出苦笑,说道:“我的大元帅,好闯王,你知道我是栽过几个跟头,办过一些错事的,虽然你还瞧得起我,捷轩对我可就是不相信,总怕我办不了大事。昨天夜里,明明知道朱仙镇寨里打得很紧,补之人少,招架不住,他偏不让我救援补之,也不让进寨去打到敌人心窝里,却把我派到朱仙镇和水坡集外边的野地里,光烧那没有割尽的麦子。闯王,这味道可不好受啊!我郝摇旗自从跟着高闯王起义以来,不是靠吃闲饭过日子的。为什么别人可以进寨厮杀,我就不能进去杀个痛快?这太瞧不起我姓郝的了!”  闯王大笑起来,说:“嗨,摇旗,你又糊涂了。仗有各种打法,有的时候要杀个痛快,有的时候你不杀,功劳同那杀个痛快是一样的。昨天夜间既要救援补之,又要把朱仙镇从官军手里夺过来,光靠硬打不行,所以捷轩把你派去到处放火,使敌人。动中惊慌,不知我们有多少人马,怕后路被截断,趁着大雾就退走。你虽然没有在寨内厮杀,可立了大功啦。今天我到这里,捷轩头一个就报了你的大功,他怎么瞧不起你啊?”  郝摇旗感到满意,开朗地笑起来,对李岩说:“林泉,我是个粗人,像你们那样在闯王面前斯斯文文地商量事情,我不行。可是让我去拼命,我倒是连眼也不眨。不过现在我又觉得我不该像以前那样,见了闯王,动不动就称李哥,更不能称自成。我应该像你们一样,规规矩矩地学些礼数。闯王今日的情形同往日大不一样了,我们不尊敬他,别人如何能尊敬他?如今有曹营的人,还有新来的人,如何能尊敬他呢?这道理我也明白啊,所以我也要跟你们学些礼数。”  闯王和李岩都笑起来。闯王说:“摇旗,虽然你说自己是个粗人,可心眼儿倒学得很细啊。快走吧,快去休息,我们还要去找军师商量事情。”  郝摇旗走后,闯王同李岩又策马向坡上走去,打算往西边察看地势。闯王已经有截断贾鲁河的水使敌军自溃的想法,只是未同别人谈过。他想知道究竟在何处截断方好,所以打算往上游看看。  正在这时,吴汝义骑马匆匆赶来,向闯王禀报说,早饭已经备好,总哨刘爷请他速回岳王庙用饭,并商议进攻官军之策。闯王问道:  “军师回去了么?”  “军师已经回去。他对总哨刘爷说,他已经有了妙计,可以使数十万官军不战自溃。”  “什么妙计?”  “总哨刘爷也问他什么妙计,他笑而不答,说:等闯王回来,吃过饭再作商议吧。”  闯王心中高兴,对李岩笑着说:“走,我们去听听他到底有什么锦囊妙计。”  曹操在岳王庙前同李自成分手后,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马上带着吉珪和一群亲兵亲将,在朱仙镇西南边察看了他自己的营寨,布置在营寨四周如何筑好堡垒,挖好壕沟。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统帅,在这种节骨眼上,谨防自己吃亏,被削弱了兵力。尽管昨天累了一天,又加上连夜行军,但遇着这种大的战事,他倒是精神抖擞,看不出一点疲倦。察看了自己的营寨后,他又同吉硅等到朱仙镇的东边和南边观看地理形势。回到寨中,他又亲自审问了几个俘虏,了解官军的部署和虚实。到了巳时左右,他正要躺下休息一会儿,李自成派人来请他和吉珪前去岳王庙议事。他答复来人:马上就去。随即又把吉挂请来,问道:  “你看我们如何拿出取胜的办法?”  吉珪反问道:“麾下希望官军一败涂地么?”  曹操吃惊地问:“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在阎李寨时不是已同自成做了决定么?这一仗如能把官军全数消灭或击溃,今后中原大局就可以大致定了。”  “不然。珪既视将军为知己,不得不稍进忠言。大将军若果为闯王大业打算,理应竭智尽力,提出取胜方略。但今日之形势,依挂看来,大将军还不能不为自己稍留后步。”  曹操的心里一动,望着吉珪,轻声问道:“老兄的意思可是……”  “今日朝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始集聚起这十七万的人马,号称二十余万。可谓来之不易,也是孤注一掷。如果一败涂地,朝廷再想集聚如此多的人马,恐怕不可能了。从此闯王必然志得意满,不会再把官军放在心上,官军也确实很难再有作为。倘若真的出现这种情形,则将军危矣。”  曹操低下头去,寻思起来。他也认为,李自成所以对他十分看重,竭力拉拢,不过是因为朝廷尚有力量,不得不如此罢了。如果这一仗果真把官军全部消灭,说不定闯王就会对他下毒手了。十几年来,他在义军中经历的事情真是不少。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你想找我的空子,我想占你的便宜,这些事曹操不仅见得多,而且自己就经历过不少。现在吉珪对他提醒,他不禁注视着吉珪的眼睛说:  “老吉,如今事已至此,非打不行。可是看你的意思,好像不主张消灭官军。那么你说,到底怎么办才好?”  吉珪冷冷一笑,轻轻捻着稀疏的略带黄色的胡须,眼神显得分外冷淡,好像这战争并没有放在他的心上,他考虑的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情。沉默了一阵,他才慢慢地说道:  “大将军,今天我们要官军吃败仗,或者要官军陷入极大的困境,这都容易办。即使要他们全军溃败,也并不难。现在就看我们到底要它败到什么地步。依我看,我们可以让它吃败仗,陷入困境,但不必使它一败涂地。须知有官军的力量在,就有我们曹营在。今日官军全部覆没,明日我们曹营也就难以同闯王合手了。这事情如此明白,难道将军还看不清楚?”  “你说的也正是我心里想的。可是如今我不是要你空讲道理,是要你出个主意,让我斟酌。”  吉珪脸色更加阴沉,眼中射出奇怪的光芒。他上前将曹操拉了一下,后退几步,分明是不愿让站在附近的亲兵亲将们听到一点点声音。他说:  “大将军,如今十七万官军的存亡决于我们之手。如果我们拼力与闯营一起苦战,则官军必然败亡无疑。如果我们少出一些力,既显得是忠心保闯王,又不使官军全军覆没,这就好了。”  “那,那,下一步棋又怎么走呢?”曹操仍然不解。  吉珪又沉默起来。他心中虽然早有盘算,可是他也担心说出来会使曹操动怒。考虑再三,他决心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当说的时候,他声音不觉有点打颤:  “大将军,我们相处虽然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但是你要相信,我是忠心耿耿保你的。纵然粉身碎骨,我并无半点私心。我将要说出的话,你不听也可以,只希望你能放在心上想一想。也许有朝一日,你会觉得有用。”  “你不要吞吞吐吐。我们两个什么机密话都可说,何必如此鬼鬼祟祟。”  “依在下之意,我们可以帮助闯王打这一仗,但不要使官军全部溃灭。在胜败决于呼吸之间时,我们突然倒戈,投降朝廷,共击闯王。官军在前,我们在后,腹背夹攻,必获全胜。闯王既败,朝廷对大将军必然重用,封侯封伯,不难唾手而得。”  曹操听罢,大吃一惊,轻轻问道:“如今下此毒手,岂不太早?”  吉珪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今日不走这一着棋,恐怕悔之晚矣!”  曹操犹豫地说:“以后还有机会吧?”  “不然,不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  “闯王如果完了,我心里也不忍哪。为人总要讲点义气,何况自成待我不薄。”  “争天下,先下手者为强。自古以来,英雄相处,都是见机而作,不讲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后悔莫及。”  曹操心中很不同意。虽然他对李自成也有戒心,但要他现在就同官军合手,消灭李自成,使天下英雄人人唾骂,他是不愿意的。而且他对朝廷、对官军并无丝毫好感,也不相信。他沉吟片刻,问道:  “倘若自成完了,朝廷岂能容我?”  吉珪又冷冷一笑,说:“大将军何出此言?朝廷能不能容大将军,这事不在朝廷,而在我们。倘若我们兵败,势单力弱,纵然向朝廷磕头求容,朝廷也断不能相容。山东李青山,去年起义,到今年春天受了朝廷之骗,投诚了。他原想投诚之后朝廷会给他封赏,让他做官。不料反被押到北京,献俘阙下,凌迟处死。如果我们势单力弱,则纵然帮助朝廷消灭了闯王,仍不免落得李青山的下场。可是,如果我们消灭闯王之后,乘机扩充人马,只要有十万二十万雄兵在手,就可以既不怕朝廷,也不怕任何官军。每一朝代,经过大乱之后,必然出现群雄割据的局面,唐朝是活生生的一面镜子。今日之形势,崇祯想中兴,已不可能。但明朝二百七十年的江山,也不会马上覆亡。依在下看来,经此大乱之后,明朝还可苟延残喘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也说不定。唐朝安史之乱以后就是这种状况。而整个中华必然是群雄割据,各霸一方。朝廷则各个给以封号,作为羁縻之策。我们只要有几十万雄兵在手,朝廷纵然心怀疑忌,也莫奈我何。到那时,何愁不封侯封伯,长享富贵?此乃上策,请将军决断,不要坐失良机。”  曹操沉思不语。吉珪想起早上他们一起出外视察时曾经谈起的破敌之策,又说道:  “现在我们去闯王那里议事,请大将军随便敷衍几句,不要将我们今早商量的破官军之策全说出来。”  曹操仍在思索。关于他和吉珪商量的破官军的良策,到底说不说出来,他还拿不定主意,但是他也没有拒绝吉珪的劝告,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说道:  “我们去吧。”  ------------------  第四十一章  这时已近中午,在岳王庙东偏院的道房中,李自成、刘宗敏和宋献策正在那里等着曹操和吉珪。小院内外站着几个兵将,不许闲人人内。李自成同刘、宋二人已经密议了好久,对这一仗应该如何打,做了初步决定,为着尊重曹操,他们还是请他和吉珪前来商议。当曹操和吉珪来到时,他们赶快起身相迎。坐下之后,李自成用平静的声音说:  “现在我军已经占了地利。我们抓到了不少俘虏,问明了一些情况,可以断定官军总数有十七万左右;打宽一点,算作十八万吧。朱家朝廷一次会合这么多人马到一个战场上,这可是头一遭啊!”  他分明对眼前的一切事胸有成竹,微微一笑,向大家扫了一眼。看见大家都同意他对官军人数的估计,接着说道:  “左昆山是有经验的大将,如今他是平贼将军,手下实际带兵打仗的总兵和副将有好几个,人马有十二万。丁启睿和杨文岳合起来有五六万人。杨文岳虽然是我们的手下败将,可是他手下的总兵官老虎……”  刘宗敏插言:“狗熊!”  自成笑一笑,接着说:“且不说是狗熊还是老虎,就是这位虎大威吧,也是有打仗经验的总兵官。从昨天夜间这一仗看来,官军的士气也比往日高。大敌当前,我们可不能吃了‘轻敌’二字的亏。一定不能轻敌!我们说起来有几十万人马,可是咱们自家心中明白:战兵毕竟不多。如今这一仗究竟如何打,我想听听大将军和吉先生的高见。”  闯王说罢,刘宗敏和宋献策都催促曹操说话。吉珪向曹操使了个眼色,希望他不要把妙计和盘托出,但曹操在路上已经盘算定了,这时他露出很有把握的微笑,说道:  “据我看来,要战败官军不难,只要我们善于用计,可以不费多少力气,就叫它全军溃败。”  闯王笑道:“汝才,你是有名的曹操,足智多谋。既然有妙计在心,就请你赶快说出。你说我们如何能不损失兵将获得全胜?”  “完全不损失兵将,那也很难,打仗总得有死伤。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死伤甚少,获得全胜。这是上策。下策是死拼硬打,将敌战败。”  闯王点头说:“好,好。你再说下去。”  吉珪又向罗汝才暗使眼色。汝才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如今官军人马虽多,也比往日能战,可是它有必败之点,容易被我利用。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这三支人马,实是勉强合在一起,当年左良玉仅仅是总兵官的时候,尚且骄横跋扈,不听调遣;如今已是平贼将军,地位崇高,岂肯把丁、杨之辈放在眼里?尽管丁是督师,杨是总督,其实不能拿他怎样。这三股人马是三股搓不拢的绳,不是一股绳。他娘的,我们就抓住他们的这个弱点,使他们败在我们手里。我们今天可以暂且不向敌人猛攻,只须稍用挑拨之计,再加军力威压,几天之内,敌人必有内变,那时我们再全力猛攻,就可以不经多少恶战,把敌人全部收拾。”  听到这里,吉珪心里一凉,又盯了曹操一眼,那意思是:“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曹操没有看他,继续说下去:“要使敌军自乱,并不困难。”  宋献策点头说:“当然,我们可以挑拨离间,使他们互相猜疑。”  曹操笑道:“闯王和你们都是足智多谋的人,这挑拨的办法,就不用我多说了。我现在要说的是一条十拿九稳的小计,只要依计而行,准可以使官军全军自溃。”  闯王赶快问:“什么妙计?”  曹操不理睬吉珪的眼色,回答说:“这朱仙镇和水坡集之间有一条河,如今干旱,河水虽然不大,却十分重要。如果没有这条河,官军十七八万大军饮水就没有来源了。光靠打井,不能供应十七八万人和上万匹战马、上千匹骡子。这条河从西北流来,先经过我们这里,然后才到水坡集。要是我们在上游三四里处截断了这条河,使河水不向东南流,官军就没有水喝。如此干旱天气,又如此炎热,人马饮水困难,加上我们用大军一压,必然不战自溃。”  大家听了都纷纷点头。宋献策暗想:“英雄所见略同,老曹果然非同一般!”  罗汝才又说:“另外,官军此来所带粮草不多。昨夜郝摇旗到处烧麦子,今天我们还可以继续这么做。在官军营垒周围十里到二十里之间,把田间没有割的麦子全部烧光,树木也烧毁,使官军野无所掠,不但没有水喝,也没有粮食吃,没有柴烧,不出三大,必然会乱起来。那时他们内有军心自乱,外有大军相逼,官军不溃逃,我曹操头朝下走路。乘其溃逃之时,我们前堵后追,岂不叫它全军覆没?”  闯王跳起来,狠狠地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双手抓住罗汝才的肩膀,大声说:  “汝才,你说得好,说得好!我们刚才商量了一阵,也是这个意思,可见我们心中的锣鼓都敲打到一个点子上了。好哇,老曹!”  罗汝才哈哈大笑,望了吉珪一眼,说:“我就知道大元帅,还有军师、捷轩,一定会想出这步好棋的。”  闯王又转过去问吉珪:“子玉有何妙计,也请说出。”  吉珪的心中不快,却赶快赔笑答道:“刚才我们曹帅已经都说了。他所说的也正是大元帅所想到的,请大元帅斟酌采用,全胜不难。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闯王说道:“今天早饭以前,我们宋军师沿着河流向上走了几里,已经看好地方截断河流,把水引向河北洼地,汇成一片湖泊。另外要挖几道沟,将水引人我军营中,供大军饮用。目前炮台也正在赶筑,对左营的炮台特别要修得快一些,高一些。为了牵制官军,我又命郝摇旗率领两千骑兵、三千步兵到水坡集的东边、西边和南边,烧毁田间麦子,扰乱官军。如大队官军来,他们便退;如小股官军来,便将它剿灭。现在就请曹营也派出五百骑兵和两千步兵,协同摇旗,使官军不得安宁,既不能打柴,也不能打粮。”  曹操说:“这容易。我回营去马上就把人派来。不知大元帅还有什么吩咐?”  “如今有一个困难,就是我们的兵力不足。兵法上说:‘十则围之’。我们虽然号称数十万,战兵不过十几万。我们的弱点也并不少。既要对付援军,又要对付开封城内的兵勇,两面迎敌,对我们十分不利。我想,目前在阎李寨留守的二万人马,恐怕必须调来,兵力方够使用。可是阎李寨留有十几万随营眷属,各种工匠,还有许多粮食、辎重,未曾运走。人马调来后,眷属们和工匠们自然跟着前来,可粮食、辎重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出妥善办法,请大家都想一想,如何处置。”  刘宗敏说:“辎重、粮食十分重要,我看留守阎李寨的人马还是暂不调来为好。”  宋献策想了一下,说:“可否调来一半,留下一半守寨?”  吉珪起初一直不愿多说话,现在知道大计已定,虽然心中失望,也不愿继续做出冷淡的样子,听了宋献策的话,他就摇摇头说: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丢了粮食,以粮资敌,确实大为失策。但目前驻守阁李寨的人马都是一功将军率领的精兵,我们也有几千精兵在那里。依我看,调来两万,留下几千精兵守护阎李寨,也就够了。”  曹操点头说:“五千人死守几天,大致还可以。”  说罢,大家都望着闯王,等他决定。闯王默默地想了一阵,忽然目光炯炯,露出一种刚毅的神色,果断地说:“不,一个兵也不留,我的两万精兵和你的几千人马全数火速调来……”  吉珪说:“大元帅如此决断也好,那就应该将运不及的粮食草料、各项辎重全部烧毁,不可资敌。”  李自成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烧屯么?……不用烧了,能带的尽量带来,带不来的粮食和军资送给开封守城的军民作礼物吧。”  大家听了,一齐吃惊,互相看看,又看看总哨刘爷。刘宗敏想了一下,也不明白,随即摇摇头,对自成说:  “嗨,有几万担粮食啊!恐怕会有万担以上粮食仓猝间没法带来;不烧掉岂不是白白地送给敌人?还有许多金银财宝也没有运完呢!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闯王笑着说:“这次要大方送礼,不可小气。我已经下定决心,不惟一部分粮食要留下,那金银财宝也要留下一部分,送给开封军民。俗话说:舍不得娃子途不住狼。如今我们要下狠心,扔掉这些东西。”  宋献策明白了闯王的意思,也笑道:“此即所谓‘欲取之,姑子之’。”  闯王点点头,又说道:“事后就可看出我们并不吃亏。让开封人去搬那些粮食辎重吧,只要他们不来朱仙镇,不从背后纠缠我们就好了。现在时光紧迫,我们就不再深谈了。汝才、子玉,你们回去休息吧。兵力如何布置,等会儿捷轩会去你们那里详细商议。我还要到谷子杰那里看一看,那里十分重要。”  曹操和吉挂刚走,闯王就向外边问了一句:  “二虎来了么?”  “来了!”  从夜间直到天明起雾的时候,义军一共俘虏了三四百人,这些人多数是丁启睿和杨文岳麾下的官兵,也有一部分是左良玉的部下。左的人马是将近黎明时才赶来朱仙镇寨内增援的,同义军接战不久就起了大雾,所以被俘的人比较少。这些俘虏中约有三分之一受了伤,有些受伤还不止一处,可见官军初到这里,也有相当的锐气。战斗一结束,刘宗敏就下令将所有的俘虏集中到一起,交给刘体纯看管,听候发落,并命刘体纯从俘虏的口供中探明官军的实在情况。  现在李自成又把刘体纯找来,悄悄地嘱咐了一些话,要他照办。他对于刘体纯的机警聪明,素所深知,但目前这件事情关乎大局,他惟恐刘体纯未听明白,问道:  “二虎,我的用意,你可都明白了?”  “明白了。一定遵照大元帅的指示去办,请大元帅放心。”  闯王满意地点点头,说:“去吧,下午我要见到左营的那个军官。”  刘体纯走后,闯王让宋献策留在朱仙镇协助刘宗敏部署军事,自己便带着双喜、吴汝义和三百名标营亲军去看谷英。谷英驻守在距朱仙镇十五里的通往开封的大道上。闯王察看了他们在仓促中修筑的营垒,感到这座营垒虽然截断了大道,但面对开封的那一面还不够坚固。他指示他们要挖两道壕,壕岸上要多设一些堡垒,谨防开封的官军冲过来。正说话间,一名小校和一群士兵押着一名敌人的军官和十个士兵来见谷英,还拿着从这些敌人身上搜出的公文。令箭、腰牌。李自成心中喜出望外,用平淡的口气向小校问道:  “从哪搭儿抓到的?”  小校回答:“我们奉谷爷的将令,往东去走了十几里,埋伏在一个临大路的村庄里。这几个货绕道从那里往开封送公事①,正好冷不防落到我们手中。”  ①公事——口语中将公文叫做公事  为首的军官虽然不认识闯王,可是看见众将围随闯王以及闯王的神气,说话的声调,料定他必是义军中的大人物。他赶快跪下,说:  “小人是丁督师大人差往开封送紧急公事,不想给你们义军兄弟捉到。请将军手下超生,饶小人一命。小人吃公家饭,受公家管,奉上头差遣前往开封下书,别的事全然不知。”  闯王下令剥下他们的衣服,帽子,给他们东西吃,严加看管,不许逃走一人。然后,他同谷英走到附近一棵大槐树下,屏退左右,小声说道:  “子杰,事有凑巧,该我们打胜仗了。我正盼望你在这里能捉到一个往开封送公事的官军,果然老天看顾,使我如愿以偿……”  “闯王……”  李自成接着说:“丁启睿的火急书信是送给河南巡抚高名衡的,说在三天以后,他同保定总督、平贼将军所率二十万人马将同我们在朱仙镇决战,要开封城内的官军义勇做好准备,只等火光一起,炮声一响,立即由陈永福率领出城,前后夹击我军,共奏大功。”说到这里,他笑一笑,又嘱咐说:“今日捉到俘虏的小头目和弟兄们,都给重赏。对捉到俘虏这件事,严禁外传。丁启睿的书信我带走。官兵的令箭、衣帽、腰牌要命令专人严密保管,一件不许丢失,也不许叫多人看见。”  李自成在谷英处吃了午饭,差一名亲兵往朱仙镇李岩营中,通知李岩速到驻扎在刘庄的大元帅行辕听令,另外差一名亲兵去通知田见秀在堵塞贾鲁河完工之后,速到刘庄见他。然后,他又向谷英嘱咐几句话,便赶快上马走了。  在朱仙镇西边五六里远的地方,贾鲁河已经在上午被田见秀率领的将士们拦腰截断。河水向西北不远处的一片洼地倒灌,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湖泊。因为这一带没有山,没有石头,两三千将士就用在附近村子里所能找到的筐子。篓子、麻袋、草包……在里面塞满黄土,一个一个地堆在河身的较窄处,截断河流。他们一边截流,一边开沟将河水向西北方的洼地引导,使新筑的拦河坝容易完成。同时,河南岸凡是容易决口或溢流的地方,都用土堵塞牢固,而一条通向朱仙镇方面的主要渠道也同时有将士挖掘,大部分利用原有的小沟和低洼地方。另外有许多地方,将士们正在挖修小渠,准备将干渠中的水引向各个驻地。  如今截流处土坝西边的河水在逐步逼高,西北面洼地形成的小湖在逐步扩大。对于闯、曹大军来说,这不仅是迫使敌人溃败的一个妙计,而且在这干旱的平原上,忽然出现了小湖和水渠,多么地令人高兴!这样新鲜事儿,老将士们在跟随李闯王起义的十多年中还是头一次看见!  许多将士站在水边观看。很多人在河边、小湖边和渠边饮马。许多将士脱得精光,跳进河中和小湖中洗澡,玩水,一片欢快。  田见秀从上午起就同将士们一起挖土,抬土,挑土。他一边杂在小兵们中间劳动,一边指挥全部工程的进行。他手下的将领们和左右人们因为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又是大将地位,天气炎热,几次劝他不要同弟兄们一起干挖土和挑土的卖力活,只坐在凉快地方指挥就行。但是他一概不理,一直抢着干活。他和士兵们一样,光着上身,汗水不住地从脊背往下淌,整个身子好像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他打着赤脚,裤子卷到膝盖上边,连裤子也完全湿了。午饭是在工地上吃的。吃过饭,他同将士们稍稍休息一阵,继续干开了。  当工作完成以后,田见秀同将士们分散到河里和小湖里洗澡。驻扎在附近的曹营将士也有几百人在河中洗澡。有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因见河水中间涨到胸脯以上深,快活地吹唿哨,嚷嚷叫叫,互相泼水,还有的用笨拙姿势浮水,双脚打得水面扑通扑通响,水星四面飞溅。田见秀就坐在离他们一丈左右的河边浅水处,面带微笑,搓下来身上的灰垢,几次被他们弄起的水珠打到脸上。他的亲兵头目带着亲兵们为了保护他,坐在他的左右,相距不过四五丈远,一边洗澡,一边留神他的安全,并等候他随时呼唤。亲兵们几次显出怒容,想把那几个小伙子赶到远处。田见秀注意到他们的神情,用眼色阻止了他们。亲兵头目来到他的身边,问道:  “将爷,我替你搓搓背吧。”  “不用。不要让那些小伙子看出我同大家不一样,使他们玩得不痛快。”  “不过他们打闹得太不像话了。让他们知道是谁在这里洗澡,他们就安静了。”  田见秀笑着责备说:“何必那样?我要是不跟随闯王起义,还不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你们何必要我在这些小伙子跟前摆出身份?”  “可是,咱们老府,如今没有一个将领像你这样没有一点儿架子!”  “还是保持本色好。”他笑一笑,接着说,“有朝一日,闯王坐了江山,天下太平,我解甲归田,或自耕自食,或出家为僧,还不是同乡下老百姓一起生活?”  亲兵头目笑着问:“将爷,你常常这么想,到时候闯王能放你解甲归田或出家么?”  日见秀说:“我如今虽未出家,却是佛门弟子,视富贵如浮云。人各有志,闯王也勉强不得。”  “到了那时,我们这班跟随你多年的将士怎么办?”  田见秀又笑了,轻轻说:“你们安心打仗。日后天下太平,我不会要你们跟随我到深山野寺去。闯王自然会论功行赏,给你们荣华富贵。”随即他挥手使他的亲兵头目退走。  一个小伙子在水中玩够了,来到田见秀的身边,开始搓身上的灰垢。他看见田见秀相貌和善,没有官儿们的威严神气,也没有亲兵侍候,搭腔问道:  “老伙计,你是个火头军还是马夫?”  田见秀笑着回答:“我是马夫。”  小伙子望望他身上的创疤,惊叹说:“老伙计,你挂的彩不少啊!”  “跟随李闯王南征北战,打仗是家常便饭,还能不挂几处彩?”  “大元帅的老营中有一个马夫头儿叫王长顺,大大有名。你认识他么?”  “认识,认识。他是我的顶头上司。”  “你身上挂过多处彩,又是王长顺的老伙伴,日后大元帅坐了天下,你就跟着享福啦。”  “我这块料,大富大贵没有份儿,总会有碗饭吃浮。”  小伙子亲昵地恳求说:“我挂不到自己背上,咱俩换替搓搓好不好?来,我先替你搓。”  “我自己已经搓净了。来,兄弟,我帮你搓一搓。”  小伙子高兴地说:“你是个好人,我就不客气了。明天若是没事,我们还来这里洗澡,我先替你搓背。”  田见秀笑着点点头。小伙子移动到他的前边,开始让他搓背。田见秀的亲兵们都吃惊地望着这件事,而亲兵头目想站起来骂人。田见秀带着快活的笑容,赶快向亲兵们使眼色,不许他们大惊小怪。随即亲兵们互相看看,也暗暗发笑。当田见秀替小伙子将脊背搓净时候,听见岸上有人叫他的亲兵头目的名字。他回头望望,心中明白,在小伙子的背上拍一下,说:“搓净啦,小兄弟。”小伙子向他笑着点点头,又顽皮地做个鬼脸,随即窜往深处,扎个猛子,在河中心冒出头来,向下游游去。田见秀赶快上岸,擦干身子,穿好衣服。亲兵们比他先上岸,早已穿好,并且已经从树荫中牵来了二三十匹战马。那个小伙子站在水中,望着他在一大群亲兵的护卫中策马而去,想着自己惹了大祸,完全呆了。  李自成回到老营时,李岩已经在等候着他。他向李岩介绍了已经决定的破敌方略,笑着问道:  “林泉,你看如何?”  李岩称赞道:“很是周密。只要左昆山全军溃败,丁、杨两军就跟着溃败了。”  闯王说:“我们要逼迫老左向许昌那条路上逃,落人伏中。如今有一件事情,只有你去办最为合适,不过得要你辛苦一点,率领你的人马火速动身。迟了怕来不及。”  李岩恭敬地回答说:“请大元帅吩咐,我立刻去办。是不是要我们在杞县、陈留之间截断官军的退路?豫东将士久思为闯王效力一战,今日正是时候。”  闯王笑道:“早上郝摇旗来请战时,你正同我在一起,怎么现在连你也耐不住了?这次确实要你率领豫东将士去建立大功,可不是到陈留、杞县去。那方面只需要一支疑兵,我派遣另外人去。”  李岩的心中已经明白是要派他往西南方面,说道:“请大元帅吩咐明白。”  “我想快则三天,慢则五天,官军必有大队人马往许昌一带逃去,直奔南阳,或奔往郾城、信阳。现在就要你同德齐带着你们的人马往尉氏一带,打开几个寨子,用搜罗到的粮食赈济饥民,向百姓宣扬我们义军的威德。并让他们准备好棍棒、锄头、刀、枪,如有溃散的官军经过那里,就让他们随处截杀,为过去遭受官军残害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报仇。就是这件事情,请你斟酌去办,办得越快越好。困难的是,还不许使水坡集一带的官军得到消息。”  “是!我一定道办,赶快把事情办好。倘若官军从那里逃走,豫东将士奋力截杀,老百姓也定会揭竿而起,为他们自己报仇。”  “好吧,事不宜迟,请你率领自己的人马,立刻前去。”  李岩匆匆走了。为着有机会使他的豫东将士一显身手,他的心情振奋;但是他暗暗担心,闯王命他做的事距水坡集的十七万官军并不远,要使官军毫无所觉,实不容易。要是官军得到消息,怎么好呢?  李自成将李岩送走,想趁着田见秀来到之前处置那个左营军官的事,回到他的大帐中等候,却看见刚从阎李寨随同老营人马和健妇营移驻刘村的高夫人红着眼睛进来。他不禁奇怪,忙问道:  “什么事情这样伤心?你是很少掉眼泪的啊!”  “刚才二虎押来了一个敌人的军官,你先把这事处理完了,我再同你谈吧。”  闯王一听刘体纯押着军官来了,便顾不得再问高夫人伤心的原因,说道:“哦,这是一件重要事情,你派人去把左小姐请来。”  高夫人已经从刘体纯那里知道了闯王的计策,回答道:“左小姐早已请来了,在我的帐中等候。她听说从左营来了人,可以给养父带个口信,十分高兴,流下了眼泪。”说毕,她就命一个女兵去请左小姐。  左小姐今年虚岁十七,高条身材,脚步轻盈。不足一年的闯营生活,使她的举止神态都有显著变化,不再像一班千金小姐们那样喜爱浓施脂粉,绫罗艳装。她常跟慧英等作伴玩耍,也从她们学习武艺。眼下因有大战,所以她戎装佩剑,脚着马靴,以防不测事变。高夫人派给她的十名女兵不但都是戎装佩剑,还身带劲弓羽箭,随时准备战斗。慧英在帐门口一声禀报,左小姐在女兵和丫环的簇拥中走到帐外。众人留步。她带着乳母进帐。她先向闯王行礼,叫了一声“干爸”,又向高夫人行礼。高夫人一把将她拉在自己身边坐下,笑了笑,说道:  “你干爸叫你来,就是要你见一见从左营来的那个军官。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让他回去启禀左帅。左帅知道你在这里平安无事,就会放心了。”  左小姐点点头,眼泪不觉滚了出来。  随即闯王一声吩咐,被俘的军官被带了进来。这个军官虽然只是一个千总,但仪表倒很神气,穿着左营的衣甲,头戴钢盔,腰挂宝刀。进帐以后,他先向闯王跪下磕头。闯王笑道:“你快见见你们的小姐吧!”这军官又向高夫人叉手行礼,然后才在左小姐面前躬身说道:  “问小姐的安。”  闯王命他坐下,然后笑着说道:“我们将你俘虏过来,待你还算不错吧?听说在战场上弟兄们也用绳子将你绑了,有点儿无礼,随后知道你是左营的军官,立刻松绑,以礼相待。你的盔甲宝剑,全都找到,还给你了。我的爱将刘德洁还用酒肉款待了你,好嘛,不打不相识,一打倒成了朋友!”  由于他说话的口气亲切,幽默,在场的人们都无声地笑了。那军官赶快站起来,恭敬地说:  “多谢钧座大人不杀之恩。”  闯王接着说:“坐下,坐下。你同我手下的刘将军素昧平生,同我也素不相识。我们这样待你,只因为你是左帅手下的人。你也知道,我军昨夜俘了丁、杨两营的官兵,如何对待?俘了左营的官兵又如何对待?大不一样!”  “是,是。这些事,鄙人都看在眼里,心中清楚。鄙人回去之后,一定向左帅大人如实禀明。”  闯王接着说:“我同左帅虽在两军对阵,可是我们之间并无私仇。两军阵上,我与左帅各行其是,双方将士各为其主,当然要互相厮杀。这也只是因为我为老百姓替天行道,左帅为崇祯尽忠效力。说到底,我同他前生无怨,今世无仇。为着留日后见面之情,我下令不许伤害你们左营被俘的人,不管是官是兵,一律放回。”  高夫人插话说:“打开商丘的时候,闯王下令对侯府加意保护,不许骚扰侯府一草一木,也是给你们左帅留的情面。”  闯王接着说:“我派人从南阳卧龙岗将你们左小姐接来,只是为着从南阳往襄阳的路上太不平稳,探知有大股土寇准备在半路劫走小姐,我担心她遇到凶险。将她接来之后,我待她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她是我的义女,我是她的干爸。”李自成愉快地笑起来,又接着说:“你看,我同左帅,论公事是敌人,论私情却是亲家!”  李自成哈哈大笑,引得左右的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位左营的军官被帐中的愉快气氛所感染,脸上堆着既惶惑又感动的笑容,暗中打量左小姐、高夫人和乳母等人的笑,都不是假装的。关于左小姐的事,他只曾风闻,今日亲见,心中不胜惊奇。尤其是李闯王的平易近人的态度,娓娓动听的家常话,更使他心中惊奇:“就是这人,嗨,眼下正指挥着数十万大军作战!”他又一次站起来,恭敬地说:  “我家小姐如此受闯王和夫人厚爱,平安无恙,鄙人回去后一定如实禀报,请我们左帅大人放心。”  高夫人说:“我同闯王,将左小姐当亲生女一样看待。原来跟着她的乳母、丫环、婆子,一个都没有伤害,仍然跟在她身边伺候。另外我挑选了十个女兵专门保护她,听她使唤。尽管军中比较艰难,可是每到一地,总是先把她的军帐搭起,让她早早休息。我们军中的妇女全是骑马,不许坐轿,可是老营中特意为左小姐备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轿,六名轿夫替她轮流抬轿。行军时候,她高兴骑马就骑马,高兴坐轿就坐轿。一切吃的用的,都尽量照顾。”  李自成笑着说:“你家小姐刚来到我们军中时,还有点不习惯,如今就以我的老营为家了。她会把我这里的情况告诉你,你要记清,回去后老老实实向左帅回禀。我还有事,不能再说别的了。”  李自成走后,高夫人也自称有事,离开了闯王的大帐。在大帐中,陪着左小姐的只有她的乳母,另有三四名备呼唤的女兵侍立帐外。左小姐向左营的军官重新打量一眼,生怕不真,问道:  “你贵姓?是我父帅手下的什么军官?”  军官欠身回答说:“卑职姓刘名忠武,是平贼将军麾下的一个千总。”  “你是怎样被俘的?”  “回小姐,卑职今日五更奉命率五百步兵增援朱仙镇寨内官军,在大雾中与一同进寨的友军失散,看不清楚,被闯王的义军包围俘获。他们因知我是平贼将军大人的部下,不加伤害,用酒肉款待,发还了我的头盔、绵甲、战袍、宝刀。被俘的弟兄们也不伤害一人,已经全数放回了。”  左小姐与乳母交换了一个眼色,想着此人决非冒充的,心中猜不透闯王的用意。她分明知道闯王正在调兵遣将,许多人马从这座村庄附近经过,不知开往何处。总之闯王一心要将她养父的左家军一战杀败。她还明白,在如此干旱炎热的天气里,贾鲁河已被截断,官军十分缺水,闯王要逼迫以她养父为主的二十万官军不战自溃,然后将官军杀得七零八落,可是她猜不透闯王为什么放这个左营军官回去,不怕泄露军情,还要让这人同她见面。眼下不管闯王用的是什么计策,也不管一两天内的大战会有何结局,她养父的吉凶如何,只好将这些盘结在她心上的疙瘩撂在一边,愁眉不展地向被俘的军官问道:  “刘千总,俺父帅的身体可好?”  “请小姐放心,镇台大人的贵体很好,这一年多来稍微又发福①了。”  ①发福——对成年人的发胖的奉承说法  “俺哥哥可好?”她问的是左梦庚。  “少帅也很好。少帅目前也是副将职衔,蒙朝廷记功两次,如今随镇台大人襄办军务,不离左右。”  “如今也来到朱仙镇了?”  “在水坡集军中。”  左小姐因想到与父兄相距不远,却不能见面,暗暗心酸。停一停,她又问道:  “你可知道有一位丘将军的消息?”  军官知道左小姐问的是她的本生父亲丘磊,与左良玉是生死患难之交,从容答道:  “听说丘将军如今在山东一带,也是副将职衔,不日要升总兵。”接着,他又胡诌一句:“还听说丘大人常有书信给我们镇台大人,详情我不清楚。”  左小姐心中激动,用袖头揩去涌出的热泪,说道:“你回到俺父帅营中,一定要如实禀告父帅:俺在这里一切都好,闯王夫妇都把我当女儿看待。务恳父帅放心,不要以我为念。”  “我回去后一定如实禀报,请小姐宽心。”  左小姐已觉无话可说,向乳母望一望,用拿不定主意的眼神问道:“把东西拿来?”乳母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走出大帐,低声对一个丫头有所吩咐。大帐中暂时沉默。军官刘忠武一则对左小姐无话可说,二则他猜不透是否真正放他回去,也猜不透李闯王在军事如此紧张中安排他同小姐会面,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出来左小姐将有什么东西给他,他不便问,在沉默中等候。  过了片刻,一个丫头取来一个用锦缎包着的小盒,双手呈给小姐。小姐没有接,轻声说:  “你打开来,请刘千总当面过目。”  丫环将东西捧到千总面前,解开锦缎包袱,露出一个红漆小盒;又打开盒盖,默默地递给千总。军官接到手中,看见里边装着一支翡翠管子和一对玉镯。他正党莫名其妙,左小姐用带着哽咽的声音对他说: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她老人家亡故以后,这两样首饰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不敢遗失。从前常听俺先母言讲,这是俺父帅做小军官时买来送给她的,所以她老人家说,看见这些首饰很难忘当年的患难恩情。你把这首饰盒带回去交俺父帅,可不能在路上遗失啊!”  “请小姐放心。只要闯王放我回营,……”  左小姐突然不能够控制自己,涌出热泪,硬咽说:“你回去启禀俺父帅,就说我叩请父帅大人金安,日夜都在思念他老人家;我终究要回到他的身边行孝,请他放心。俺闯王干爸已经说过,他同俺父帅无仇,实不愿兵戎相见。不得已同左家人马打仗,并非他的心意。闯王干爸愿意送我回去,等打过这一仗就好办了。你,你走吧。”  刘千总看出来,分明小姐还有许多话不能说出,他自己也不敢与小姐在一起太久,赶快将首饰盒揣进怀中,插手告辞。恰在这时,闯王和高夫人回到大帐,吴汝义跟随在后,分明是刚处置了重要事儿。刘千总躬身向闯王辞行,并询问还有什么吩咐。闯王说:  “你回去禀告左帅,请他不用挂念左小姐,我不日将送她回去。你还告他说,我心中对他颇为仰慕,可惜无缘一见。只要他从水坡集撤兵南去,我决不派兵追赶。”  刘千总唯唯遵命,跪下去向闯王叩头,又站起来向高夫人插手行礼,重新向左小姐行礼,也向吴汝义辞行。闯王对吴汝义说:  “他是左帅的人,小心派兵保护。等黄昏后送他过朱仙镇,务使他能够回到左营,不令多人看见。”  吴汝义带着刘千总走后,左小姐向闯王和高夫人行礼辞出。高夫人为着她听到的那个坏消息,急于要同闯王说几句话,未出口眼圈儿先红。正要说时,田见秀来了。她知道闯王叫王峰来十分重要,便把要说的话咽回肚中,对闯王低声说道:  “你们先计划打仗的事儿吧。”  李自成屏退左右,把整个军事部署告诉了田见秀。见秀一边听一边点头。李自成然后说道:  “玉峰,我们这一仗,一定要消灭左良玉。将他一消灭,朝廷在河南和湖广一带就无能为力了。你眼下就出发,率领五千骑兵,火速去到尉氏境内,估计一下,官军溃退时大约要经过哪些地方,将那里的大路截断。有些地方要挖深沟拦断去路,有些地方要布置疑兵。这些事情都得在三天内办成。我知道你一向身先士卒,与部下同甘苦,所以此事只有你去办,我最放心。”  田见秀十分高兴,说:“此事我一定会办好,决不会让他们从大路上轻易逃走。”  闯王又叮嘱说:“此事办成以后,你一定要马上派人告诉我。我得到你的确切消息后再向官军猛攻。”  田见秀匆匆离去。闯王忙了一天一夜,这时方才缓下一口气来。他见高夫人仍在旁边,刚想询问她何故伤心,忽然吴汝义进来禀报说:  “曹帅命人绑了一个士兵送来,请大元帅从严治罪。”  闯王十分诧异,忙间:“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只说请闯王治罪,我也没有来得及多问。听说跟玉峰有关。”  闯王更觉奇怪,便走出帐外来看,果然看见曹营的一个小将和几个士兵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士兵。那小将一见闯王,便跪下说:  “启禀大元帅,这个兵新来不久,不认识田将爷,方才很是无礼。本来要请田将爷治罪,可是他已骑马走了,不敢再打扰他。我们大将军原说:找不到田将爷,就送到大元帅这里,请大元帅依法从严治罪。大将军还说:他平时对下边管教不严,也有罪。”  闯王问道:“到底为了什么事情!这个小伙子有什么罪啊?”  “回大元帅,事情是这样的,这样的……”  曹营的小将把这个小伙子如何在河中洗澡、如何叫田将爷替他搓背的事细述一遍,然后说:  “请大元帅从严处分,该杀就杀,该打就打。”  闯王不觉失笑,望着吴汝义说:“你瞧,大将军给我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怎么办呀?”  吴汝义一时没解开他的意思,说道:“看在曹帅的面子上,处分他二十鞭子,不必重罚得了。”  闯王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子宜,你也糊涂了!玉峰的秉性脾气你也忘了?他对老百姓和对自己手下的人就是那么个好人,都说他是活菩萨。要是他如今在这里,也会大笑起来,决不会治这个小伙子的罪。”随即他对曹营的小将说:“立刻将他松绑。他不认识田将爷,这又何妨?以后再碰见田将爷时,赔一句不是就行了,不要在意。今后要好好杀官军,争立功劳,这比什么都要紧。你们走吧。”  说了以后,他就退回帐中,这才问高夫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你赶快告诉我。”  “我刚才到健妇营去,那里听到从小袁营逃回的人说,慧梅已经自尽身死。”高夫人说着,眼圈又红起来。  “此事当真?”  “据说那逃回的人也是听别人说的。听了这个消息后,红娘子和许多姑娘们都哭了起来。我也为此伤心。你们为着打江山,笼络人,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送往死地,如今落到这个下场!”  闯王心中凄然,勉强安慰道:“既是传闻,就不一定十分真确。小袁营以后一定要剿灭,可是目前还不到时候。如今我得操心打仗的事,等打完这一仗,立刻派人去查探慧梅的生死下落。”高夫人叹口气说:“如今打仗要紧,你操心这一仗吧。”  ------------------  第四十二章  这几天在水坡集和朱仙镇一带正是人们常说的“大军云集”,几十里以内都是人马,而老百姓少得可怜,尤其是水坡集那边,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逃空了。极少数未能逃走的,也都被官军抓去,替他们干苦活。  官军以水坡集为中心,面对着朱仙镇,修筑了许多营垒,营垒外又掘了壕沟。所缺的是,由于这里树木不多,未能在壕外用大量树枝堆成障碍。从整个战场形势来看,官军处在不利地位。义军在西北、正北、东北三个方面集结了三十多万人马,其中精兵有十万以上,以压倒的优势对官军形成了半圆形的包围。在地形上,义军所占的地势较高,而官军占的地势较低。  起初,官军士气还是可以的,因为他们毕竟有十七万人马,号称二十余万。在第一夜的战斗中只是未能占领朱仙镇,失去了地利,人马损失不大,并没有影响大军土气。第二天下午未时刚过,官军就发现河水断流,只有在河床的低洼处还停聚着一些死水,但都不深。这使他们大吃一惊,人心顿时浮动起来,各营士兵都跑出来抢水,有的用水桶,有的用木盆、瓦盆。水一下子就被抢干了。他们又开始掘井,却只有一部分井掘到了水。有些井,掘了二三丈深,还不见水;更有些井,掘了一半,竟塌了下去。由于井少人多,开始提上来的水还比较清,提到后来就是混浊的泥汁儿。这里没有白矾,无法使浑水澄清,他们就只好用这样的泥水饮马、做饭。到最后,泥水也提完了,士兵们只得又在别处重新掘井。在抢水的过程中,发生了许多起互相斗殴、甚至互相杀伤的事件。  当天黄昏后,丁启睿趁着月亮尚未出来,偕同左良玉到水坡集西北面巡视了与义军相持的一部分战场,希望能发现敌人营垒的弱点或防守疏忽之处,以便于五更前派出一支精兵去破坏截断河流的堤坝。但是水坡集与堤坝之间有义军两座营寨,防守严密,无隙可乘。他站在高处望了一阵,失望而回,已经是快到三更时候了。  官军在水坡集的驻地,经过午后重新调整:丁启睿因为他位居督师之尊,兵力也弱,驻扎在水坡集寨内和寨外东北一带,左良玉人马最强,驻扎在水坡集的正北,直接面对朱仙镇,东西数里。刚才了启睿与左良玉暗中巡视的战场,大部分都在左良玉的防线附近。杨文岳虽然人马较少,但因为火器较足,黄昏时由水坡集的东北边调到水坡集的西北边扎下营寨,与左军的左翼衔接,而他在水坡集东北空出的位置则由左兵填补。整个战场形势,左良玉担负的责任占十分之六七,而且是面对着义军以朱仙镇为大营的主攻力量。就官军方面说,督师和总督的两支人马都是依靠左军为“长城”。这种形势,使左军所受的压力最大,同时也使左良玉对督师和总督更加轻视。  巡视回来,丁启睿认为局势严重,邀左良玉就近同到水坡集西门外杨文岳的老营,连夜密商军事。杨文岳因为有一件机密大事,正要去见督师。因为左良玉与督师同来,他只好暂不提起。  应该参加最机密军事会议的少数重要将领和幕僚,是在丁启睿巡视回转的路上就派人分头传知的,所以很快就骑马来到了。会议一开始,丁启睿先将眼下的严重局势谈了几句,请大家提出挽救危急的作战方略。将领们和幕僚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默默无言,等候着督师、总督和平贼将军三人拿出主张。杨文岳一则为火烧店的败逃受到朝廷严责,几乎被下狱治罪,不得不在口头上勉强主张进攻,二则他在黄昏后发现可怕情况,想趁此时试探平贼将军的口气,便首先打破帐中沉默,说道:  “目前贼兵势大,抢占了朱仙镇,先得地利,又截断贾鲁河,使我将近二十万大军处境艰危。摆在我军面前的有三策,必须选择一条:一是同敌决战,破釜沉舟,义无反顾。趁眼下我军士气尚未衰败,向敌进攻,全力以赴,同时约定开封守军自北策应,两面夹击,庶几可以扭转局面。倘能重占朱仙镇,与开封守军声气相通,即是首战告捷。继续努力,全胜不难。所以我主张与敌决战。各位大人以为然否?”  杨文岳心中怯战,实不希望有人附和他的主张,但是人们从他的说话时的声音和神色上,猜不出他的真意,都用惶惑的眼睛望他,奇怪他为何竟然主张决战。左良玉只是用眼角瞟他一眼,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儿似有若无的微笑。杨文岳说毕以后,向全体参与密议的文武要员们慢慢扫了一眼,看出来了启睿和大家的惶惑神情,很投合他的实际怯战的心思。惟独左良玉的神态使他的心中大为不安。他同了启睿都害怕左良玉的骄横跋扈,临阵自作主张,将他们抛给“流贼”。他不敢向左良玉的脸上多看,只是装得若不经意地扫过一眼,留意到左对他的冷淡和轻蔑神气。他不禁想到黄昏后他所发现的机密,更觉害怕。为着解脱大家陷于惶惑与沉默的困境,他深知了启睿素来畏闯如虎,想借丁的口打消决战的建议,向丁轻声问道:  “督师大人以为是否可以趁早与敌决战?”  丁启睿从昨天起右边小眼角的肌肉经常跳动,这本是末梢神经过于疲劳所致,但是他自己疑心是不吉利的征兆,在目前的处境中更增加他的失败预感。他已经注意到平贼将军的冷淡与傲慢表情,当然也看出来文武要员们没有一个人同意决战。可是他自己既害怕贸然决战,又不敢说出来反对决战的话,成为皇上对他治罪的把柄。在片刻沉默中,他只觉得小眼角跳动得特别厉害。看见所有的眼光都在望着他,他只好捻着两年来迅速花白了的胡须向杨文岳间道:  “杨大人刚才说眼下摆在我军面前的有三策,其他两策如何?何不全都说出来请大家斟酌?”  杨文岳叹口气说:“眼下被迫决战,尚有两三分胜利希望,至于另外两策,恐怕……不必说出来吧。”  一个监军催促说:“杨大人不妨说明,以便共同斟酌。”  杨文岳说:“第二策是竭力苦撑下去,深沟高垒,不与贼军决战。用计离间闯、曹二贼,伺隙而动。但恐怕离间未成,我军士气丧尽,人心瓦解,不可收拾。”  丁启睿问:“第三策如何?”  杨文岳说:“再支撑数日,如不得已,大军徐徐向柏县。睢州引退,不必困守此地。贼军如追赶前去,即在睢、杞一带决战,不至于如今日断绝水源。贼军如不敢尾追前去,我军随时可以返回,使敌人不能全力围攻开封。”  丁启睿的心里开始清楚,说道:“这第三策决不可行。大军一动,敌人乘机猛攻,很容易惊慌溃败。何况未经苦战,便要退兵,皇上见罪,如何是好?学生奉命督师,罪无可道,如其死于西市,反不如死于战场!”  杨文岳问道:“然则决战乎?”  了启睿说:“我昨日已差人密檄豫抚高名衡做好准备,于三日之内看见朱仙镇一带火光,即饬陈永福率城中兵勇三万出城以击流贼之背。故以学生看来,应该坚持数日,俟与开封联络就绪,进行决战。昆山将军意下如何?”  从开会到现在,左良玉一言不发,使人对他的心思猜测不透。他确实心中既有牢骚,又存狐疑,而且对丁、杨十分藐视。当他同了、杨在汝宁境内会师以后,曾经建议大军走杞县、陈留,直趋开封城下,在禹王台、繁塔寺一带安营扎寨,背倚坚城,立于不败之地,同时占据黄河南岸,使开封北路畅通无阻,粮食由黄河源源接济。可是这个建议未被采纳,而以第一步占领朱仙镇为目标,致使今日前有强敌,后无坚城。他估计大军在水坡集无险可守,水源已断,三天之后必将不战自溃。他在丁启睿请他说话之后,又紧皱着浓黑的扫帚眉沉默片刻,想了一想,然后说道:  “刚才杨大人说的第三策,我倒以为可行,但是要快,也不必退得太远,致为敌人所乘。为今之计,确实只有暂时向东南撤退,算是上策。撤到什么地方?我看,可以撤到陈留一带,不受贼军包围,人马不愁断水,再图进兵开封城外。如此暑日炎热,一无水喝二无柴草,人马如何支持?”  丁启睿一听到撤军的话,就想到皇上会将他下狱治罪以及满朝言官将对他肆口攻汗,不觉出了一身热汗,小眼角越发不停地跳动。他望着左良玉说:  “撤军?不可,不可。眼下大军万万不可后撤。将士们正在人心惶惶,猜疑百端,一旦后撤,容易溃乱。敌人乘机以大军冲突追击,并以精骑蹂躏,则结局不堪设想矣。”  在座的许多将军和幕僚多是督师和总督手下的人,都反对撤军陈留,认为此时大军向后移动十分危险。左良玉心里骂道:“同这班庸才在一起,受他们拖累,叫老子一筹莫展,真他妈的!”他向大家扫视一眼,不禁面露忿然之色,冷冷一笑,说道:  “既然督师大人与诸位大人都认为应该在此地与贼决战,我也无话可说,至于胜负吉凶,只好听天由命!”  了启睿赶快说:“话不能那样说,左大人。只要我们与开封通了声气,约定日期,南北同时向敌营猛攻,进行决战,胜利仍有几分把握。”  左良玉不再说话,急于回营去料理军事。会议毫无结果而止。  这天夜间,左良玉在帐中召集他自己的亲信将领和幕僚开会。他毫无顾忌地提到丁启睿和杨文岳,说他们都是文臣出身,不懂军事,且系李自成手下败将,尤其是杨文岳,火烧店那一仗竟然撂下傅宗龙单独逃走。谈到这里,他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今日打仗,非同平时,贼军势力强大,又得地利。我们要谨防别人逃走,单独把我们留下。”  他手下的将领和幕僚们也纷纷嘲笑了、杨不知兵。有人谈到,自从下午断了水源以来,军营中谣言很多,都说官军已被流贼四面包围,明日李自成就要来攻。又说目前了、杨营中已经军心不稳。左良玉心中忧郁,说道:  “如此处境,我们的军心也一样不稳。要传令各营,谨防逃兵;抓到逃兵,立即斩首。”  又有一个将领谈到午后放回俘虏的事,说:“这事十分奇怪,他们对我们的士兵用酒食款待,然后放回,却把丁、杨麾下的将士,有的斩首,有的剁去右手,有的割掉耳朵,然后放回。”  另一个幕僚说道:“此事我也觉得奇怪,想来想去这大概是李瞎子用的一条毒计。”  左良玉说:“这显然是李瞎子用的挑拨离间之计。我下午已经同丁、杨二位大人谈过,他们也认为这是闯贼存心挑拨。在这样人心浮动时候,我们要严禁将士们轻信谣言,更不许乱说闲话。”  一个将官摇摇头说:“尽管了、杨两位大人知道是敌人挑拨之计,可是他们手下的将士并不明白。现在谣言愈来愈盛,都说我们的将士中曾有人带回一封书子,是李自成写给大帅的。”  左良玉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既然谣言愈来愈盛,我们更要严禁谣言。我身居平贼将军,李贼除非投降,断不会给我书信!”  散会以后,左良玉率领几个重要将领登上一个高阜,向北瞭望,但见远远近近,到处都有火光,有的火光向北延伸很远,分明在十几里外。从火光可以看出,义军的营垒一层一层,星罗棋布。如今官军再指望走近开封,与城中呼应,已不可能。左良玉看了一阵,心头感到沉甸甸的,便又转过身来向南望去。他发现,南边也有不少火光,一会儿在这里出现,一会儿在那里出现,火光有时很小,显然正在熄灭,但新的火光忽然又起。左良玉知道,那里并没有敌人营垒,而是一些游骑在焚烧田间麦子。他又想道:倘若战事不利,丁、杨势必先逃,他自己当然也要预先想好退路,眼下看来,向东南逃走或向西南逃走,都没有十分把握。他是一个深沉威严的大帅,不肯将他的心思向左右流露。同时,尽管已经考虑着战事失败和逃走的问题,他仍然希望明天能够说服丁、杨,向陈留一带撤兵,然后再从仪封方面迂回到开封城下。  回到帐中,他不敢解甲,就这么矇眬睡去。忽然一个亲将进来把他叫醒。他睁开眼睛问道:  “有何紧急事儿?”  “禀大帅,派往开封的小校回来了。”  左良玉霍地坐起,说:“把他叫来!”  这个小校是左良玉尚未到达水坡集时,在路上派往开封去的。他绕了许多路,方才到达开封城下,被城上用绳子系进城内,向巡抚呈递了左良玉的书子。左良玉在书子里表示:愿意把人马开到禹王台和繁塔寺一带扎营,以护省城,再分出二三万人马驻扎在开封与黄河南岸之间,打通粮道。可是开封官绅们在巡抚面前开会商议,竭力反对,说左良玉的军纪十分败坏,到处奸掳烧杀,万万不可让他的人马开到开封。商议之后,巡抚就给左良玉回了一封书信,交给小校带回。  小校被叫进帐中,向左良玉呈上了高名衡的书子。左良玉虽然不怎样通文墨,但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知道高名衡是婉辞拒绝他到开封城下作战。从小校口中他又获知了开封官绅们的态度,不禁十分生气,猛地把脚一跺,大骂了一声:“一群混蛋!”随即挥手使小校退出。  这时隆隆的炮声从北边响了起来,接着西北边和东北边也响了起来。炮声虽然稀疏,但响声很大,震得大地动摇。左良玉睡意全消,迈步走出帐外。他很有经验,轻轻地对左右说:  “这是贼军试炮,大家不必担心。”  说罢,又问身边一员亲将:“督师和总督那里有何动静?”  亲将回答:“他们那里还没有别的动静,但要谨防他们逃走。”  左良玉点点头,心倩沉重起来:会不会他们也像在火烧店扔下傅宗龙那样,扔下我先逃呢?万一那样,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应当先他们走这一着?向哪个方向走?应该退往何处?……一连串的疑问涌上了他的心头。  当天夜间,左良玉走后,在杨文岳的军帐中又开了一次小小的军事机密会议,只有杨文岳、丁启睿和几个最亲信的将领、幕僚参加,现在会已经散了。杨文岳请了启睿再坐一下,另有一名中军将领站在旁边,随时听候吩咐。帐外戒备森严,任何人不奉命不许走进。  杨文岳轻声说道:“督师大人,你认为今日闯贼不杀左营被俘的官兵,反而用酒食款待,然后放回,是何用意?”  “我看不过是离间之计,不必重视。”  杨文岳轻轻摇头,说:“我们要谨防被昆山所卖。”  丁启睿一惊,说道:“大人何出此言?我看尚不至此吧?”  “不可不防啊。我是保定、河北、山东总督,不能节制平贼将军,也不会放在他的眼中。他只受督师节制。万一战局不利,像左昆山这样的人,连杨武陵①尚且驾驭不了,何况大人无杨武陵辅相之尊?”  ①杨武陵——即杨嗣昌。他是湖南常德人,常德古称“武陵”。  丁启睿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自己确实比杨嗣昌差得远。一年来同左良玉在一起,虽然他有督师之尊,左良玉却并不把他放在眼中,使他常常徒然生些暗气。于是他沉默片刻,无可奈何地回答说:  “如今骄兵悍将,确实难以驾驭,汪岁星①就吃了这些人的亏:在襄城尚未接战,贺人龙、郑嘉栋等总兵便各自逃走,留下他独自困守襄城,终至城破身亡。火烧店之役,也是贺人龙、李国奇首先逃走。看来如果左昆山不肯用力打仗,或有私心,你我的处境就更加困难与危险了。”  ①汪岁星——汪乔年字岁星。  “左昆山是一个能够打仗的人,只是太骄横了。杨文弱待他不薄,他却不听调遣,致使剿灭献贼之事,功亏一篑,反而丢了襄阳,逼得杨文弱只好自尽。如今据我看来,闯贼也在用各种办法拉拢昆山,说不定暗中也有些咱们不知道的情况。”  “这就难说了。归德侯家是昆山的恩人。这次闯贼破了商丘,对侯家就保护备至。侯家的人已经逃走,只留下住宅和一些奴仆,闯贼竟然派兵看守,不许动侯家的一草一木。看来闯贼用意甚深,我们不得不防。”  “岂但如此,今日放回的左营官兵,在被俘后不但没有伤害一个人,还用酒食款待,而我们两营的官兵,不是被杀,就是被剁去右手,割掉耳朵。虽然是李贼挑拨离间之计,也难怪将士们流言纷纷,自有道理。”  “不过此事昆山自己倒是在下午见面时先说了,认为是闯贼故施离间之计。”  “明的事情他不好不说,可是暗的事情就未见得向大人说出。”  丁启睿又是一惊,忙问道:“大人莫非另有所闻?”  杨文岳探身向前,悄声说道:“他手下有个军官,名叫刘忠武,是今日黄昏后才从闯贼那里放回的。他不知我的保定兵与左营已经换防的事,误走我保定巡逻地界,被我兵拿获,搜出罪证,井已经审问明白,情况十分蹊跷。我现在单独请大人留下,正是要面陈此事。”杨文岳说到这里,便吩咐在一旁侍立的中军说,“叫刘忠武来见大人。”  中军出去片刻,带来一个军官。那军官先向丁、杨躬身又手,然后“扑通”跪下,害怕地向总督说道:  “卑职死罪,今日被闯贼所俘,幸而生还,如何处分,恳大人法外施仁。”  杨文岳说:“现在不是问你的罪,是督师大人有话间你,你要老实回禀。”  “是,卑职一字不敢隐瞒,一定老老实实回禀。”  丁启睿问道:“你叫刘忠武?”  “是,大人。”  “你站起来,好好说,你是怎样被俘的,他们为何没有杀你,又把你放回来了?”  刘忠武站起来,垂手恭立,回答说:“回禀大人的问:五更时候,我们左营有两千人马杀进朱仙镇,我率领五百人走在前边,不料起了大雾,对面不能见人。我走错了路,被贼兵包围。我还没有看清敌人,他们已经到了身边,被他们活捉了去……”  “后来呢?”  “后来被捉的人都送到刘二虎那里,共有三四百人。快近中午时候,刘二虎忽然走到卑职面前,望着卑职微微一笑,对我说:‘老兄,我看你有点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的。嗅,我想起啦,从前我有个朋友跟你的面貌差不多。现在你是想活,还是要死?’卑职当时说:‘我当然要活,可是我不能投降。’……”  说到这里,刘忠武偷偷地瞟了丁、杨一眼,因为“我不能投降”这句编造出来的假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看见丁、杨并无反应,他又接着说:  “刘二虎对卑职说:‘我不要你投降,也不要你死。我同你前世无仇,今世无冤,见你是左营军官,我要救你。我奉闯王之命,不杀左营的客人。’说着,他把卑职……”  了启睿截住问:“怎么,他说你是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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