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54

王长顺也有礼物。论地位他只是一个马夫头儿,但是论情谊,他是闯王手下的老伙计,是马夫中的元老,在慧梅的眼中也是父辈。他亲自送来了收藏了将近两年的一根雕花玉柄马鞭,一对镀金铜镫。他本来打算等双喜成婚时送给双喜,不料如今慧梅先出阁,心中有许多说不出的辛酸,所以他就将这两件珍贵物品送来添箱。慧梅平日很尊敬和喜爱这位老马夫,收到他的添箱礼物后,就到高夫人的上房,跪在他的面前磕了一个头。王长顺对她说:  “慧梅,大伯我恭喜你啊!别难过,是姑娘总得出门。那袁将军不知道我是老几,几次看见我,都没有跟我搭腔说话。可是我不见怪,不知不作罪,人家咋知道我王长顺是闯王旗下的一个元老!慧梅,你别害臊,我对你说实话:这位娇客,论年岁不大,论人品不赖,论名声也不小。你以后要帮助他多做好事,真心拥戴闯王。他要是日后忘恩负义。”  高夫人赶快笑着说:“长顺,你今天多喝了几口酒,别多说啦!”  王长顺忽然醒悟,改口说:“啊,说滑了嘴。我是说,我看他日后绝不会忘恩负义!”  大门外鼓乐声起,又有人前来添箱。随即,大家看见是张鼐的亲兵头目王新牵着昨日借给慧梅骑过的白马,前来添箱。这白马浑身的毛色刷得十分洁净,换了崭新雕鞍锦赡,白铜马镫,新的辔头带着银饰,闪光镀金项铃,猩红的新马缨,雪白的马尾根上边不远处,还结着一个红绸绣球。王新到院中将马缰绳交给随来的一个弟兄,走进上房,向高夫人磕头贺喜,站起来后又向慧梅行叉手礼,然后恭敬说道:  “我们小张爷命我来启禀夫人,他没有别的宝贵礼物,只有这匹西番战马①是不久前夺得的汪乔年的坐骑,曾经献给闯王,闯王说我们小张爷攻襄城有功,赐给了小张爷。这马,一身纯白,十分好看,也十分稳快,特意送来为慧梅姑娘添箱,务请笑纳。”  ①西番战马——指青海省西部出产的战马。  高夫人笑着说:“哟,这添箱礼倒真好,一定收下。王新,你这娃儿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会说话?”  王新笑着说:“实话回夫人,这几句言语是我现买现卖的。小张鼐爷临时教我几句学几句,好则还没有漏掉一句。”  高夫人被逗得格格地笑起来,说:“你这孩子,我只知道打仗时你是只小老虎,还不知道在平时你是只巧嘴八哥,真会学话!”  看见来人添箱,慧梅正像一般将出嫁的姑娘一样羞羞答答,不闻不问。此刻她再也忍耐不住,抬起头来说:  “王新兄弟,这白马我不要,你牵回去吧。小张爷在战场上很需要这样好马。你牵回去吧,就说我心领了。”  高夫人赶快说:“世界上哪有逢喜庆送礼不收的道理!王新,将白马拴在柳树上,你们领了红封子,出去休息吧。”  各家送添箱礼,如是派仆人或亲兵送来,都有赏钱,名叫封子,红纸中或封碎银,或封选好的铜钱。如是银子,少则二钱,多则一两。慧英在王新牵马进来时想着慧梅的心情,赶快取二两银子封好,这时交给王新,说:  “王新兄弟,你们到外边休息,中午吃了喜酒回去。”  慧英的话刚落地,从村外传来了鼓乐声音,自远而近。大门外的两班吹鼓手也奏起乐来。过了片刻,担任老营知客的两名小校将男家送礼的一行人迎了进来。各种礼品都装在或圆或方的彩漆木盒中,每二人抬一盒,共有十盒。另有人牵一匹高大的甘草黄骗马,辔头鞍镫俱全,一色崭新。慧梅回避到高夫人睡觉的里间,对于两个送礼人如何进来向高夫人行礼,如何说话,她全然不看不听。她仍在想着张鼐用她平日喜爱的白马添箱,心中刺痛,不觉流出眼泪。随后听见高夫人和众人纷纷观看袁时中送来的甘草黄骏马,交口称赞,她才忍不住抬起头来,隔着窗纸的一个破洞向那马张望张望,看出来确是好马,但是她对自己发誓说:  “千好万好,我永远也不骑它!”  这句话尽管说得声音极小,却被正走进来取赏封的慧英听见了。慧英的心中一动,但装作没听见,只在心中暗道:  “我的天,嫁了她的身子没有嫁了她的心,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午宴席散以后,高夫人仍然为明日慧梅出嫁的事操不完的心,一直忙到深夜。  第二天起来,高夫人又将各样事检视一遍,深怕有什么疏忽,使慧梅增加伤心。早饭以后,她将慧剑叫到面前,反复叮咛:  “你要好好照料慧梅姐姐。不管遇到什么情况,纵然在两军阵上杀得难分难解,你总不要离开慧梅姐姐身边,不能单独跑去冲杀,要紧的时候更要寸步不离。你比她小两三岁,要多听她的话。有时即令她责备你几句,你也不要放在心里。慧剑,你也是没有一个亲人,你就同她亲妹妹一样!”  一番话说得慧剑这姑娘也感到难过,同时想起来在第二次攻开封时阵亡的黑虎星哥哥,噙满眼泪,轻轻点头,哽咽回答:“我记在心里了。”  高夫人又说:“你对健妇营要把话说清楚,半年,顶多一年,等慧梅在那儿跟袁姑爷和好相处了,一切都能叫我放心了,你们就可以回来了。所以,你们在那里一定要安心,你们自己的事情暂时不用操心。”说到这里,慧剑忽然脸红起来,回过头去不好意思听。但高夫人继续说下去:“你们都是姑娘,到了该出门的时候了,你也不能长留你们在健妇营中。等你们回来后,该怎么安排自然由我和你红姐姐替你们操心。你们在那里不要想自己的事,要专心把慧梅姐姐照料好。还有袁营中情况我不清楚,不管怎么,他不像我们闯营人马纪律严明。要是有人到你们的驻地胡闹,或调戏姑娘们,你们要立刻报告慧梅姐姐,轻则由慧梅姐姐处分,重则禀报袁姑爷,军法从事。决不要给人家落下一点把柄,让人家说你们姑娘家的闲话,连闯王和我的脸也丢了。这话你要好生记在心上!”  “我都记住了。要是我们的姑娘家做出些下流事,我一定禀明慧梅姐姐,该杀的杀,该打的打。要是袁营的兵将跑来调戏姑娘们,也要同样严办。夫人请放心好了。”  慧剑走后,她又把王大牛找来,说:“大牛,你也是在我们闯营长大的,原来是孩儿兵,后来就做了头目。你也受过伤,立过功。这次让你带二百标营亲兵,护送慧梅出嫁,有些话昨天已跟你说过了。今天我再嘱咐你几句话。”接着,她把对慧剑说过的有些话也照样叮嘱了王大牛一遍。王大牛说:“是,夫人,我一定遵命。”正要退出,高夫人又把他叫住,说道:“还有,在慧梅那里,要同在我们老营一样,天天练武,不能放松。武艺练好了,一个人可以顶十个人用;武艺不好,十个人不顶一个人。再说,你们都是年轻孩子,顶大的不过二十岁、二十一岁,好像二十二岁的都没有,有的武艺不错,有的武艺并不精,得趁年轻时好好练一练。天天练武,也就不会吊儿郎当、到处闲逛,军纪也就严整了。如果你们在那里不像个样子,人家不是说你们松懈了,人家会说闯王的人马原来就不行,都是瞎吹的。”  “夫人放心,我决不会放松操练,决不会给闯营丢人。”  高夫人又将邵时信叫来,将应该嘱咐的话嘱咐一遍,然后吩咐四百名男女骑兵先走,以便早到袁时中的驻地扎营。几十匹骡子驮着帐篷和各种军资,分别有专人掌管,随着骑兵出发。另有几匹骡子驮着皮箱,内装陪嫁的各种东西和金银,也有专人掌管,作为第二批出发,老营另派二十名骑兵护送。将这两批人马打发走后,估计花轿快要来到,高夫人将一位被大家唤做吕二嫂的,约摸四十出头年纪的妇女叫到面前,对她说道:  “吕二嫂,你的年纪比较大,我才叫你跟随着慧梅到袁营去。你一直在健妇营照料这些姑娘们,同她们很熟。你又当过吕维棋家的粗使奴仆,见过些世面。慧梅是个姑娘,打仗的事,她倒有些磨练。说到家务事,她就不大懂,别的姑娘也差不多。所以这些地方你得留心着点,该告诉慧梅的告诉慧梅,该告诉慧剑的告诉慧剑,有困难就问邵时信。今后每到一个地方,慧梅和袁姑爷自然住在一起,别的姑娘不好进去,你就可以进去,方便得多。好则你身子骨还硬朗,办事也麻利,这一年多来又学会骑马。这次跟着她们去当然要辛苦一些,将来我再把你接回来。你的儿子在我们这里已当上了小头目,今后只要他立了功,我们会慢慢提拔他,不会让他吃亏的。”  “夫人,你看,你不说我也明白。我是三代给吕家做奴仆的,是家生奴才。要不是闯王的人马打进洛阳,我们代代下去,都是奴才,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现在到了闯王这里,不论是将领们,还是弟兄们,再不把我们当奴才看待。我和我的孩子,一生一世也感不尽闯王的大恩。现在慧梅姑娘出嫁,夫人叫我随去,我一定尽心照料,决不让夫人为她操心。”  高夫人点头说:“我就知道你比别人会办事儿,以后你多操心就是了。”  吕二嫂又说:“慧梅姑娘已经打扮好了,夫人不去看一看?”  高夫人笑道:“这姑娘一直在军中,总在练兵啊,行军啊,打仗啊。说是姑娘,长得也俊,可就是从来没像姑娘那样好好打扮一回。今天出嫁,一辈子只这一次,才让你们给她打扮起来。走,我们看看去。”  从昨天开始,老营的人们一面忙着给慧梅准备嫁妆,一面就在商量如何打扮慧梅了。有人说,慧梅是一员女将,出嫁时应该戎装打扮,身穿箭衣,腰系战裙,骑上骏马。可是高夫人和红娘子都不同意。高夫人说:“自来姑娘出嫁,都要哭着去,有的姑娘一路哭去,要哭十里二十里,甚至哭到婆家村子外边才不哭。这是千年以来的老规矩,慧梅出嫁自然也是要哭的,何况她心里有疙瘩。让一员女将骑在战马上,哭哭啼啼,一路不停,这不成了笑话?”红娘子也说:“我在洛阳出嫁的时候,也有人劝我骑马,她们不晓得女孩儿家的心事。自古以来出嫁都要坐花轿,所以坐花轿就是出嫁,出嫁就是坐花轿。要是姑娘出嫁不坐花轿,会一辈子感到窝囊,感到太轻率。慧梅出嫁当然也要坐花轿。”  于是今天早饭后,在吕二嫂和几个有经验的婶婶、嫂嫂照料下,就按照世世代代的老风俗习惯,给慧梅红装打扮起来。慧梅的头发本来又多又黑,现在梳了头,脸上又施了粉,搽了胭脂,真是云鬓堆漆,桃脸照人。可惜一双眼睛平时明如秋水,而现在却红肿着,分明带着哭过的痕迹。大家又帮她穿上红缎绣花袄,系上红缎绣花百折裙,戴上凤冠,肩披霞帔。惟一使她显得与一般新娘不同的,是腰间系了一口宝剑。  当高夫人进来时,她已静静地坐在床边,低着头默默不语。她心里十分难过,但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些女眷和女兵们随着高夫人一起进来,一见慧梅的打扮,都嘻嘻哈哈议论起来:  “慧梅这一打扮,真是跟天仙一样!”  “天仙算什么,那嫦娥奔月就少了一把宝剑。可咱们慧梅处处都比得上嫦娥,偏偏多了一样东西,就是宝剑,使她显得英气勃勃,不同于一般美人。”  “听说袁姑爷也是一表人才。”  “可不是,我见过,骑在马上可英俊啦,年纪又轻。”  “这真是天生的一对呀,打灯笼也难找。”  “这还用找?千里姻缘一线牵,早就有月老用红线把他俩拴住了;不用找,姑爷就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慧梅听了就像刀割一样。后来,吕二嫂进来说:“闯王回老营来了,老神仙和高将爷也来了。请慧梅姑娘到上房给长辈们磕头去。”  大家听了,这才纷纷离开。高夫人由女兵们簇拥着,也往上房走去。屋里就剩下慧英和几个姐妹在面前,慧梅拉着慧英的手哽咽说:“英姐姐,以后你可不要忘了我啊!”  慧英噙着眼泪说:“慧梅,你真是傻丫头,我怎会忘记你呀?”  “常言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何况我不是闯王和夫人的亲生女儿。”  “你放心,一则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二则小袁营也归了我们闯王,以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  慧梅站起来向上房走去。马上有两个姑娘在左右搀扶她。虽然慧梅平时可以健步如飞,但这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老规矩,新娘子必须由人搀扶着才能行走。  到了上房,闯王夫妇已经坐着等候。吕二嫂赶快说:“姑娘,给闯王和夫人磕头。”慧梅拜了一拜,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她想说什么话,但喉头被一股涌出的热泪堵塞着,说不出来。高夫人也觉得难过。倒是闯王面带微笑,说道:  “慧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要难过。”  慧梅说:“我跟随着养父养母多年,生死不离。现在虽然打发女儿出了门,可是我身在袁营,心在闯营,变成鬼魂也不会离开养父养母!”  慧梅说罢,泣不成声。闯王听到慧梅说出来不吉利的话,微微皱了皱眉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慧梅又噙着泪给高一功和尚神仙磕头。老医生的心中发酸,拱手还礼。  随即从远处传来了鼓乐声,知道花轿快到了。慧梅回避到东厢房中,坐在慧英的床上。过了一阵,鼓乐声进了村中,放了三眼镜,又开始放鞭炮。鼓乐声和鞭炮声直响到老营的大门外。  各地迎亲,风俗不一,有的是新郎自己迎亲,有的是男家派别人迎亲,新郎在公馆等候拜天地。今天袁时中采用他家乡风俗,请刘玉尺代他迎亲。一般风俗:花轿到了女家大门外,女家将大门紧闭,等迎亲的人递进封子,女家方打开大门,放新娘出门上轿。今天高夫人革掉这种俗礼,将老营大门大开,由李双喜迎接刘玉尺到上房向闯王和高夫人行了礼,稍坐片刻,恭敬告辞,上马先走。  慧梅被人用一方红缎蒙了头,由两个姑娘左右搀扶,在鼓乐和鞭炮声中向外走去。她哭得很痛心。偶尔听见自己身上的环佩丁咚声,头上凤冠的银铃摇动的情韵,她越发哭得伤心。妇女们将她扶进轿中,又用红线将轿门缝了几针,免得在路上被风吹开。三眼镜响了。花轿被抬起来了。慧梅知道四个人抬着花轿开始走了,她恨不得用头碰花轿。她不知道张鼐如今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在背着人哭。她放声痛哭,同时在心中哭道:  “唉唉,谁知道我这心啊!我这心啊!”  高夫人率领众家夫人和红娘子,还有慧英和姐妹们,都到大门外送慧梅上轿。她们有人平日同慧梅感情好,舍不得慧梅走,有人同情慧梅,更担心慧梅嫁给袁时中可能苦恼终身,都不免落泪,红娘子和姑娘们更是忍不住泣不成声。  慧梅的女亲兵骑在马上,走在花轿左右,听着轿中哭声,个个心碎,强忍着汪汪眼泪。  双喜是送亲的人,率领二十名亲兵骑马走在轿后。他替慧梅难过,也替张鼐难过,双眉紧皱,默无一言。  轿前鼓乐,轿后骑兵,轿中哭声,走在坎坷的大道上,渐渐远去。  ------------------  第三十三章  慧梅出嫁的第三天上午,按照中原流行的古老风俗,带着新郎袁时中回到高夫人的驻地,叫做回门。闯王也从行辕回到老营,等待慧梅和袁时中。老营中大摆宴席,还有两班鼓乐。宴前,慧梅和袁时中在鼓乐声中向闯王夫妇和各长辈磕头行礼,所有受礼的长辈都送他们磕头钱,是用红纸封着的银子或铜钱。在这种场合,只要是慧梅的长辈,不分男女,都可以受新人们的磕头。大厅中推推拉拉,嘻嘻哈哈,十分热闹。王长顺也来了,将红封子往桌上一放,快活地笑着大声说:  “嗨,我来受头了!新姑爷不认识我,我只好自报家门。我是李闯王跟前的老马夫,如今是小小的马夫头儿,好听的叫法是掌牧官。慧梅姑娘是在我的眼皮下长大的。我看着她从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了一员女将。将来她就是受封为一品夫人,也还得叫我一声王大伯。我们的新姑爷是义军的大首领,以后我这个老马夫不会放在你眼里,可是今日只论亲戚不论官,我理该张开包儿受你们夫妻的头。磕少了我不答应!”  站在两旁看行礼的男女们一齐嚷叫:“要磕三个头!三个头!”  慧梅赶快下跪。袁时中也不敢怠慢,随着跪下。新夫妻在旁边人的半真半玩笑的赞礼声中磕了三个头,然后在推推挤挤中站起身来。袁时中见闯王老营中的人们对他如此亲热,心中十分快活。但慧梅稍有不同。她在继续磕头的极短的间歇中,扫一眼满屋中欢笑的面孔,忽然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跟闯营中这么多的亲人在一起了!”心头不禁蒙上一层惘然的悲哀。  按照风俗,慧梅和袁时中应该留在老营住三天。然而目前大军已开始向商丘一带出动,袁时中必须迅速赶往陈州境内,回到自己军中,率领小袁营将士随闯、曹大军北上,所以今天下午就回到他在闯王行辕附近临时驻地,明日清早启程。酒宴之后,又坐下叙谈一阵,袁时中便留下慧梅在高夫人面前继续叙话,自己带着随从和亲兵先走。  由于今日慧梅回门,红霞、慧琼和兰芝都从健妇营来到老营赴席。可是因为长辈客人多,总在闹哄哄的,慧梅一直没有机会同她们这三个女伴亲近,也没有机会同红娘子说句体己话。如今客人渐渐散去,红娘子也因为正在害月子,吃东西就呕吐,加上前日为慧梅出嫁事感到伤心,几乎整夜睡觉不安,着了点凉,现在只好向高夫人告辞。慧梅将红娘子送到村边,闪到路旁,离开亲兵们,拉着红娘子的手,滚着热泪,小声说:  “大姐,你不晓得我的心中有多苦啊!我,一句话说不完!大姐……”  红娘子小声说:“我明白。人非木石,何况你跟张鼐兄弟……”  “不,不,大姐!不关他的事。你不要像别人那样,误猜了我的心。”  红娘子微微一笑,望一眼慧梅突然泛红的脸,没再说话。  慧梅接着说:“大姐,你想,第一,我是在闯王的老八队里长大的,对这里老营中的人啊,马啊,旗子啊,都是熟悉的,样样连着我的心。如今冷不防将我嫁到素不相干的小袁营,叫我如何能忍心离开!”  红娘子安慰说:“你说你不忍离开闯营,我完全懂得你的心。可是慧梅,我的好妹妹,姑娘远嫁,自古常有。何况小袁营已经归顺闯王,会师后两营成一家,常在一起,说什么不忍离开?我看袁姑爷是一个明白大义的人,他以后必不会离开闯王这棵大树,飞往别技。”  慧梅轻轻叹口气,说:“他不是老八队的!日人,谁知道他的心事!”  红娘子说:“结了这门亲,他就不会飞向别枝了。”  慧梅又说:“还有,自从有了健妇营,我就同健妇营的姐妹们在一起,不曾一天分开过。我爱大家姐妹,大家也爱我。没想到如今我突然离开大家,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她忍不住滚下眼泪,怕众人看见,赶快揩去。  红娘子也心中难受,无话安慰慧梅,只能轻叹一声。  望着红娘子上马同亲兵们走后,慧梅回头走了十来步,走到跟她到村边来的红霞、慧琼和兰芝站立的地方。她将兰芝拉到胸前,一时伤心得不知说什么好。要不是有别人在旁,众目看她,她会搂住兰芝哽咽起来。兰芝不等她开口,忍不住先说道:  “梅姐,我真没想到!”  慧梅对红霞说:“红霞姐,我已经不能再和健妇营的姐妹们在一起,以后健妇营的事你就得多操劳了。好则是夫人昨天已将慧琼派到健妇营,红大姐和你有个好帮手,我离开后也可以放心啦。我纵然身在小袁营,心还在健妇营。我永远不会忘记健妇营,也不会忘记你们。”  红霞心中难过,强颇为笑说:“你离开以后,咱们的健妇营像抽掉一根主梁。不过还有红帅,又来了个慧琼姑娘,总得想法儿将健妇营带好,不辜负闯王和高夫人的期望,也不枉你一年来的操心操劳,辛苦经营。姑娘们年长树大,终不能都不出嫁。袁姑爷人品很好,大概性情也不赖。他会对你知疼知爱,相敬如宾,白首偕老。你何必难过?你跳进福窝里啦!”  “红霞姐,什么跳进福窝里,请你不要故意拿话来安慰我。我是为着闯王的大业,将一个苦果吞在肚里!”慧梅揩去眼泪,转向慧琼说:“琼妹,我本来有话要对你说,可是没有时间了。我马上要到健妇营同众姐妹们见见面,你跟红霞姐快回去准备一下。我看过健妇营以后不再回这里,就从河边岔路回他的驻地去。好,你们马上走吧。”  慧梅单独同兰芝在一起,她有许多话想对兰芝说,但又不愿说出。当她初到高夫人身边时,兰芝还很小。她常常将兰芝抱上小马,下马时也由她抱。后来她又教兰芝学剑,学射,学各种武艺。如今兰芝已经十五岁,没料到她代替兰芝嫁给袁时中,从此离开了闯王老营,硬割断自己心中和梦中同张鼐相连多年的绵绵恩情。慧梅心中酸楚,紧紧地拉着兰芝的手,用饱含感情的眼睛望着她的纯洁和稚气的脸孔,嘱咐她以后好生练武艺和读书识字等毫不新鲜的老话。她嘱咐一句,兰芝轻轻地点一下头。尽管这些都是老掉牙的话,可是因为慧梅以后再也不会同她在一起了,所以兰芝能够从这些话中听出来特别的感情。她从慧梅含泪的眼睛里能猜到慧梅姐怀着难以出口的伤心和挂念。她想将张鼐的情况告诉慧梅,但又怕慧梅不让她说。在往日,每当她向慧梅谈到张鼐,慧梅总是板着脸孔不愿听,责备她说:“小姑娘家,说男人的事有啥意思!”可是此刻,兰芝实在忍不住,先向左右望望,幸好左右没人,随即大胆地问道:  “梅姐,前天你出嫁,你知道俺张鼐哥在做什么?”  慧梅不像往日那样不许她说,但是转过头去,遥望着小河岸上的几棵垂柳。兰芝打量一眼慧梅的神情,继续小声说道:  “梅姐,你出嫁的那天中午,袁姐夫满会待客,听说拿出几百两银子托曹帅的老营代办酒席,给闯营和曹营的大小将领都下了请帖。张鼐哥推说头疼,身上不舒服,没有赴席。就在你出嫁的那天早晨,他听说西南十几里远的山中出了猛虎,已经吃了一个人,咬死了一头牛。他怕袁家派人来催请,一吃过早饭就带着十几个亲兵打猎去了。到了中午时候,果然遇到了猛虎。那时张鼐哥以为找不到猛虎了,下马休息,亲兵都不在身边。冷不防猛虎从草中蹿出,纵身向张鼐哥扑来。因为太近,弓箭已经没用。张鼐哥向旁边树后一闪,使猛虎扑了个空。他随即一剑砍去,削去了猛虎的一段尾巴。猛虎已经第二次扑到他的身边,张着血盆大嘴向他咬来,同时两只前爪差不多抓住他的前胸衣服。亲兵们已经看见,来不及救他,只见他倒了下去,大家惊叫一声,呐喊着向猛虎奔来。……”  慧梅的心中一惊,脸色灰白,恍然醒悟:“啊,天呀,今日老营中的上下人们都故意对我隐瞒着张鼐的不幸消息!”她的手心冒冷汗,赶紧间道:  “他伤得很重么?”  兰芝接着说:“要是别人,准会被老虎咬死。可是张鼐哥真行,他看见躲闪不开,就将身子向下一猫,——亲兵们没看清,以为他倒了下去,——向老虎的脖子下边刺了一剑。老虎负了重伤,回头逃跑。张鼐哥赶快取弓搭箭,向老虎射去。老虎连中两箭,倒在地上。”  “他没有受伤?”  “没有受伤。”  “多险啊,谢天谢地!”  兰芝又说:“俺张鼐哥有心腹话也会对他的亲兵头目王新吐露一两句。你猜他对王新怎么说?”  “他怎么说?”  “他对王新说:‘我觉着人活在世上没意思,在去打猎的路上想着不如叫老虎咬死的好。谁知遇到老虎,我不再想死,忽然勇气百倍,将老虎除掉了。’梅姐,这话是王新背着别人启禀夫人的,给我偷听到了。”  慧梅的心中更加感到酸痛,默然无言,害怕兰芝看见她的眼睛,转头望着西南雾蒙蒙的群山,在心中暗暗说:“就在那儿!”过了一阵,她才重新看着兰芝,小声说:  “你见到张鼐哥,要劝他保重身体,留待日后在战场上为闯王出力报效。”  兰芝问:“梅姐,我对他说这话是你说的,行不行?”  慧梅没有做声,也没有点头,但兰芝从她的眼神中知道她心中同意。  慧梅同兰芝回到高夫人面前辞行,并说她要去健妇营同众姐妹们见见面。高夫人因为她已经是出了阁的姑娘,将她送出大门,嘱咐她早回袁姑爷驻地,望着她同一群女亲兵骑马快走下河滩,才回上房。  在健妇营同姐妹们见面之后,大家都纷纷向她贺喜,但人人都看出她的心中有苦,很留恋健妇营。因为太阳已经偏西,她在健妇营不能久停。临离开时,她对头目们嘱咐一些关于如何练兵的话,不要大家远送,只叫慧琼单独送她到小河边。  她在三天前同张鼐相遇的地方停住,让亲兵们离开她稍远一点,然后同慧琼下马,立在桃花树下。对慧琼说:  “前几天我们还在这儿站过,折了一支桃花插在鬓上,如今可不是像一场梦!”  慧琼不完全懂得她的心思,没有做声,等待她再往下说。可是她好长一阵没有再说话,许多新旧往事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三天前同张鼐在此小立闲话的情景,犹在眼前,她不曾忘记他们当时相对无言的幸福和发窘,窘得她呼吸很不自然,心头紧张跳动。她还记起来,她在商洛山中了毒箭后张鼐如何去看她,第二次攻打开封时,她误听说张鼐受重伤时心中如何害怕和难过,如何飞马奔往张鼐驻地看他。……慧琼等不到慧梅说话,只好问道:  “梅姐,健妇营的事,你还有啥话嘱咐?”  慧梅如梦乍醒,惘然一笑,说:“有邢大姐和红霞姐在健妇营,你照她们的话做事,我没有什么嘱咐了。”  慧琼说:“你刚才要我单独送你到河边来,好像有什么体己话儿要对我说,难道不是?”  慧梅又微微一笑,揽住慧琼的肩膀,小声说:“慧琼,我告诉你一件小事,你肯听话么?”  “什么小事,梅姐?”  “年年端阳节,我都给张鼐哥做一个香布袋儿,也给双喜哥做过两次,可不是年年都由我做。今年我给张鼐哥做的香布袋儿才做了一半,如今我突然走啦,再也做不完啦。你也会绣花儿,心灵手巧,给张鼐哥做一个好不好?”  慧琼想了一下,说:“你已经做了一半,让我接着做成,岂不省事?”  “不,你要另做。”  “何必另做?”  慧梅不想说明,但终于说道:“我已经做了一半他知道,也看见过。你重新做一个,免得他看见我的针线……”  “噢,我明白了!可是他肯要我做的么?”  “他会要的,一定会要的。”  慧琼没有做声,担心张鼐忘不下慧梅,别人做的香布袋儿他不肯带在身上。慧梅很深情地向慧琼看了一眼,依依惜别地低声说:“慧琼,我要走了。”  第二天一早,袁时中和慧梅启程。临走时,他们向闯王夫妇(高夫人是五更赶来行辕的)辞行,向刘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和宋献策等辞行,向曹操和吉挂辞行。高夫人同慧梅不免有惜别之情,在萧萧的马声中含泪分手。  在慧梅动身之前,她有三匹马都备上鞍子,只是肚带都在松着,由马夫牵到她的面前,问她要骑哪一匹。第三匹马是:她自己原有的坐骑,张鼐作为陪送礼物赠给她的那匹白马,袁时中作为聘礼的一部分送给她的甘草黄。慧梅好似早已拿定主意,随口吩咐:“骑白马,将肚带扣紧!”  吕二嫂赶快走到她的身边,凑近她的耳朵笑着说:“姑娘,袁姑爷刚才嘱咐我们:请你骑甘草黄。这是他给你的骏马,不骑,他心中会有疙瘩。”  慧梅口气坚决地说:“白马是我的娘家人送我的,我不能一出嫁就忘记娘家人!”  吕二嫂不敢多说话,挥手使马夫将另外两匹马牵住亲兵队列的后边。慧梅上马之后,正要扬鞭启程,袁时中策马来到,满面春风地对她笑着问:  “甘草黄是难得的好马,又稳又快,你怎么不骑它呀?”  慧梅说:“这白马我骑惯了。”  袁又问:“你试试甘草黄不行么?”  慧梅说:“以后试吧。”随即启程了。  结婚三四天来,袁时中已经明白慧梅是个难以对付的妻子。尽管他们已经成了夫妻,同床共枕,但是他很难看见她的笑容。袁时中暗暗地想,慧梅在他的面前过于庄重,也许是她自以为是闯王的养女,身份高贵,瞧不起他这个土字头的义军首领,也许是她刚出嫁还有点害羞,过几天就会随和了。还有一件使他感到慧梅难对付的事,是自从结婚的第二天,慧梅自作主张:他们夫妻的临时公馆全由她陪嫁来的女兵守卫,陪嫁来的两百男骑兵和几十名管理辎重、骡、马等杂务人员都在临时公馆左右的院落驻扎,竟不许他自己的亲兵和将士们留驻在他的公馆大院之内,也不许他的亲兵们禀报事情时随便进入他们的房内,除非紧急事,只能由她的女亲兵转报。袁时中虽然很受慧梅周围男女亲兵的尊重,但是每次回到睡觉的地方便像走进陌生的兵营,常常心上不安。但是她坚持如此,他只好听从。慧梅的容貌俊俏,弓马娴熟,识文断字,又加上是李闯王的养女,高夫人的心腹人儿,这一切条件都使袁时中十分爱她,不愿拂她的意。但今天慧梅拒绝一试甘草黄,使他的心中有点生气。事儿虽小,却将他做丈夫的自尊心暗暗刺伤。为着在新婚期间,他没有当着周围众多女兵说一句责备她的粗话,只能流露一丝微微苦笑,但是在心中却忍不住骂道:  “妈的,你嫁鸡随鸡,嫁给我就是我的老婆。常言道‘出嫁从夫’,你连丈夫话也不听,在老子面前撤的什么清!”  袁时中和慧梅带的全是骑兵,一路上夜宿晓行,第三天黄昏时候,到了陈州境内。小袁营全体人马已经在两天前到了陈州附近等候。袁时中吩咐明日休息一日,要在老营中大摆宴席,请众将领来吃喜酒。  老营总管为他和慧梅准备的住处是一座乡绅宅子,房屋宽大,栋字相连,主宅与偏院有一百多间房子。慧梅和袁时中住在上房,二门外的花厅作为袁时中与众将领议事的地方,主宅各处尽驻女兵,东西偏院尽驻男兵,大门和后门由她的男兵守卫,男兵不奉呼唤不许随便进人二门以内。如今袁时中对此已稍觉习惯,好在他看出来慧梅的左右人服侍他十分尽心,而吕二嫂更是在饮食起居上事事体贴周到,极其难得。他看见慧梅的男女兵纪律森严,不论行军和宿营都是部伍整肃,不像他的小袁营经常是乱嚷嚷的。有一次,他在夜间同军师刘玉尺等议事之后,笑着说:“如今我们小袁营中来了个小闯营。我身率小袁营,住在小闯营。”大家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袁时中因为出外十余日,回来后同重要头目们都见了面,听刘静逸和几个重要头目禀报了军中情况,他也向他们详谈了如何谒见闯王,如何与闯王养女成亲,以及闯、曹两营的重要人物和军容等等。吃晚饭时候,他命一个亲兵去夫人住处禀报:他今晚有事,要留在行辕,晚饭后还要商议军事,不一定能回去,请不要等他,并说他的两个姨太太孙氏和金氏在晚饭后来拜见夫人。  慧梅听了这些话以后,只轻轻地点点头,没有作任何别的表情,随即吩咐摆晚饭,还要吕二嫂和她的十几个女亲兵,还有慧剑和十几个女兵头目,都来同她一道吃晚饭,大家姐妹热闹一下。  在闯王军中,一向提倡将士们同甘苦,上下间亲如家人。近来虽然李自成的行辕中有点改变,弟兄们不再同闯王坐在一起,一边蹲在地上吃饭,一边谈笑。但是行辕将领们还是随便同闯王坐在一起,至于在健妇营中,一直保持着闯王军中的好传统,尽管营规整肃,但没事时大家都以姐妹相看。近几天袁时中常同慧梅一同吃饭,大家都回避,只留下吕二嫂站在一旁伺候。现在一听说袁时中不回来,谁都巴不得跑来同慧梅一起吃饭。慧剑天真的笑着说:  “唉,梅姐,我说句心里话,请你别生气:要是袁姑爷常常不回来同你一起吃饭就好啦!”  吕二嫂说:“瞎说,你又不能代替袁姑爷!”  姑娘们因为慧梅不拿健妇营副首领的架子,如今趁袁时中不在,一边吃饭,一边说说笑笑,十分自由、快活。晚饭未毕,忽报孙氏和金氏到了。  晚饭前,慧梅听说袁时中今夜不一定回来,不让等他,尽管她当时没有表情,心中却很不愉快。她知道官宦富豪,一个人都有几个小老婆,义军中像张献忠和罗汝才也都是女人成群。上行下效,西营和曹营每个将领也都有几个小老婆。这样事情,在慧梅出嫁之前,都与她毫不相干。她曾经暗想过日后会同张鼐成亲,但没有想过张鼐将来纳妾的事。一嫁给袁时中,因知道他已经有两个小老婆,这问题有时不能不暗索心头。当听说他今晚不回,她心中当下明白:他是借故与众首领商议军事,与他的那个姓金的小老婆小别之后赶快欢度一夜。作为正室夫人,她不肯在众姐妹前流露她对此事的“小器”,但别是一种滋味的痛苦却在心头上摆脱不掉,想道:“做女人真苦,一出嫁就免不掉遇见这样的事!”就在同众姐妹说笑时候,她也不曾将此事忘下。  她望着吕二嫂说:“让两位姨太太到东厢房等候片刻。”  众姐妹因知袁时中的两位小老婆来拜见慧梅,都赶快将饭吃完。慧梅却故意慢吞吞地,边吃边同别人说话。关于袁时中的这两个妾,一方面袁时中有时同她谈到她们,另一方面她也暗嘱吕二嫂在路上替她打听,所以她已经大致清楚。她知道姓孙的出身庄户人家,为人老实,已经来了两年;姓金的是大家丫环出身,才来一年半,能说会道,颇有心计,几乎是专了时中的宠,将那位姓孙的压得可怜。她早已打定主意,一见面就得杀一杀金的气焰,所以她故意不急于请她们进来相见。  慧梅吃毕晚饭,又同慧剑等健妇营头目谈了几句话,然后大家散去,独留下四个女亲兵和吕二嫂在身边。她使个眼色,命女兵们分立两旁,然后轻声对吕二嫂说:  “请两位姨太大进来!”  孙氏和金氏进来时候,慧梅面带微笑,起身相迎,但神态庄重,并无热情。金氏自恃尚有姿色,一向得宠,无端被放在东厢房等候多时,心中已很不快,曾打算进来见面时,对慧梅说几句表面奉承而内心含辣带醋的话,让慧梅以后不要拿太太架子,不把她看在眼里。当时她忍不住向孙氏微露此意,孙氏害怕她会碰到硬钉子,悄悄劝阻说:  “你别那样,弄得往后不能和睦相处。说到天边,她尽管才来,毕竟她是正,咱们是偏;她是大,咱们是小。自古圣人制礼,嫡庶分明。何况她还是李闯王的义女,闯王拿她同千金小姐一样嫁出来。她如果不给面子,你不是自讨没趣?”  金氏将嘴一撇,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我偏不受别人的窝囊气!她不过是高夫人身边一个肯卖命的丫头,临出嫁收为义女,有什么了不起?该比我高贵多少?我猜到她今晚这样冷待咱们,是想树一树下马威,高抬她的身价。哼,我偏不买账!要是有谁想找个人头示众,我偏要伸直脖颈探进铡口看一看。我并不比她少鼻子,缺眼睛,也不是天生的窝囊废,别指望我在她的面前低三下四,息事宁人,从今后把热被窝全让给她,甘心被打进冷宫!”  借着烛光,慧梅一眼就看出来,走在右边的青年女子是一个相貌忠厚的人,猜出来她是孙氏,同时看出来,左边的金氏就不是老实货。她没有阻止她们磕头行礼,自己还了半礼,然后让她们坐下,并吩咐吕二嫂给她们倒茶。金氏先开口说:“三天来,我们天天盼望着姐姐驾到,果然……”  站在旁边的吕二嫂,事前得到慧梅暗中嘱咐,赶快赔笑插言说:“请金姨太再不要叫她姐姐。一则她比你们两位的年纪都小,二则她是正,你们是偏。我们的姑爷既是一营之首,礼数不能不讲,要给全营将领和眷属们树个规矩。你们要按规矩称她太太,她称你们孙姨太、金姨太,或称你们二姨太,三姨太。”  金氏倒抽了一口气,在心中说:“果然厉害!”她原来准备的一套甜中带酸的花言巧语,一下子都说不出来了。慧梅并不理她,向孙氏询问家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日子是否能够过活,娓娓闲话,态度亲切。然后她望一眼金氏,对她们微笑说:“我连日鞍马劳累,需要早点休息,不能同你们多叙家常。听说要在这儿停留一两天,明日还要大摆酒宴。明日酒席之后,我还要找你们来拉拉闲话。”  金氏刚才被冷落一旁,心中更加窝气,这时见慧梅对她露了笑容,已经叫她们回去,赶紧抓住机会欠身说道:  “太太来了,就是一家女主,我们自然打心眼里尊重。以后凡事只要太太吩咐下来,我们没有不听从的。我们如有失礼之处,请太太多多包涵,教导我们。”  慧梅听出来这是话里有话,含有不服气味道,便冷笑一下说道:“有一句话我本来打算明日再讲,如今既然金姨太提起来,我不妨先讲几句。你们服侍我们将爷日子较久,有的已经两三年,有的一两年,都是受了辛苦的人。我们三人,应该和睦相处。你们放心,我不是心眼儿窄的人,言差语错,屑来琐去的事儿,我不会放在心上。我更不会跟什么人争风吃醋,为争宠闹得鬼神不安。可是我不喜欢有人狐媚心性,迷惑男人,舌尖嘴薄,搬弄是非。倘若谁敢在我的眼里撒进灰星,我决不忍受,纵然这人正在得宠,抱紧我们将爷的粗腿也不行。在两军阵上,出生人死,杀人如麻,我的心上不曾寒一寒。在健妇营中,我一声号令,没人不听。难道在家中我能忍受别人的闲气么?”她忽然停住,想了想,随即一笑,接着说:“今日初见面,我这话说的太重了。可是丑话说头里,以后方好和睦相处。”  孙氏赶快赔笑说:“太太说的是大道理,我听了句句合辙。”  慧梅只把她们送出上房,不再远送。由百二嫂将她们送出二门,坐上小轿,在袁时中的亲兵们护卫中走了。  过了一阵,慧梅将邵时信叫来,嘱咐几句话,然后叫时信带着亲兵一道,将健妇们的驻处查看一遍,又将男兵们的驻地查看一遍。因为从此后是生活在小袁营的大军之中,她担心小袁营军纪不严,夜间会有人故意来健妇们的驻处捣乱。她看见几个路口都有王大牛派的放哨男兵,并有专人坐在帐篷中值夜,放下心来。回来时,恰好袁时中派他的亲兵头目来见她,对她说刚才接奉大元帅火急军令,命小袁营暂归曹操调遣,迅速开赴雅州,与曹营会师,合力攻城。并说明日一早启程,酒宴作罢,要慧梅早点歇息,今夜不必等他。慧梅随即传令健妇和男兵大小头目,今夜三更造饭,  881四更起床饱餐,准备五更前站队出发。  她睡下以后,竟然久久地不能人睡。虽然她没有全心爱袁时中,但是既然嫁给了他,就生是袁家的人,死是袁家的鬼。今夜她第一次懂得了袁时中很爱姓金的,将她扔在一边,与那姓金的寻欢作乐。她不由得想起来张鼐。假若同张鼐成亲,他决不会这样寡情,至少在新婚的头几年内他决不会这样待她!  她的心中一阵酸楚,但不敢发出叹声,免得被今晚陪她作伴的吕二嫂和四名女兵听见。热泪暗暗地流湿了枕头。透过泪花,她久久地凝望着窗上的朦胧月色,不知道张鼐的人马带着大小火器今夜在何处宿营。  当袁时中和慧梅辞别闯王,驰赴陈州的第二天,李自成和曹操也率领各自的大军出发了。这两营大军从郾城附近驻地分两路向东北走:闯营在西,从西华、扶沟、太康,到圉镇和瞧州之间等候会师,准备进攻商丘;曹营走商水、拓城,然后转攻睢州,与闯营会师。闯王给袁时中指定的路线是沿着几天前刘芳亮和李过的人马所走的路线,由陈州向正北走,绕过太康城,直趋睢州。不过李过和刘芳亮到太康后一往杞县,一往宁陵,未攻睢州。小袁营从陈州附近出发到睢州走的是一条直线,也是走在闯、曹两营的中间。  高夫人同闯王在一起行军。老营和行辕成为一体,将士们习惯地统称老营,也叫做老府。去年以来,将士们因为看到行辕军容整肃,戒备森严,威风凛凛,与往年的气象大不相同,都把它戏称为元帅府。起初只有少数人这么叫,很快就叫开了。后来不知怎么又把老营和元帅府合在一起,简称为老府,于是老营各部,包括高一功指挥的中军营和双喜率领的帅府亲军,都称为老府人马。如今这老府的十余万人马,旌旗蔽野,刀枪映日,马蹄动地,好不威风!  张鼐的火器营也随着老府人马一起前进,许多火器都驮在骡子身上,也有许多放在车上由骡子拉着。第一天行军途中,高夫人发现,张鼐就在这三四天中,忽然变得憔悴了,眼窝深陷,脸色也有点发黄,远不像往日那般红润。她几次想策马走近张鼐,同他聊聊,但张鼐好像有意回避着她。有一次,她把张鼐叫到身边问事,想借此同他谈心。但张鼐把事情一说完,立刻又跑回自己的队伍中去。看见张鼐如此反常,高夫人觉得很不好过。同时她又很自然地想起慧梅,不知这姑娘出门以后同袁时中相处得如何。她同闯王不同。闯王认为儿女事都是小事,一办过就不再多想,而她却仍然时时将慧梅的婚事放在心上,深怕她同袁时中不能够和睦相处。  有一次,王长顺骑马从她的附近经过,她喊了一声:“长顺!”王长顺笑着策马过来,问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咱们一路走吧,随便拉拉家常。”高夫人说着,同王长顺并辔走了一段路,忽然问道:“你看小鼐子是不是瘦了点?”  “可不是,也难怪他,心里难受嘛!”  高夫人叹了口气,不愿再谈这个题目,便说道:  “长顺,我觉得,咱们到豫中、豫东一带后,这里的百姓跟豫西不一样,你察觉了没有?”  “我早就觉察了。咱们在豫西时,到处有老百姓迎接,谁都争先恐后地想来投顺。这里的老百姓虽然没有同咱们为敌,可总是没有那股劲头,有时能躲开就躲开咱们,离得远远的。”  “是呀,这些情形我也都看见了,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呢?我看大概是我们放赈放少了。可是,这也是没有法儿的事。如今咱们不比往常:人马多了,大军需要的粮草很多,自己也有困难,哪能每到一地都拿出许多粮食放赈?再说现在还有曹营的人马在一起,给养也都是从咱们这里分过去。咱们的老府人马有时还能吃苦,这曹营的人可是一点亏也不能吃的呀,吃一点亏就会有怨言。所以咱们现在虽然也放赈,却不能像在豫西时那么随便地放了。因此穷百姓见了咱们也不像豫西那样热乎。”  王长顺听罢,说:“也不完全为这。我是喜欢常常同人拉家常的,有些刚刚投顺来的百姓,在我那里一起喂马,他们谈起老百姓的一些想法,我听了也觉得很对。”  “他们有些什么想法?”  “他们说,这里的老百姓看见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住不了几天就走了,因此谁也不敢同我们太热乎,怕我们一走之后,人家说他通‘贼’,那可就不得了了。所以有的人虽然受官府豪绅欺压,有一肚子冤枉,都不敢来告状,怕告了状后,我们一走,他就会大祸上身。”  “这话说得有道理。可是大家都说,现在我们还不能设官理民,要打下开封以后再做这些事情,所以也没办法。好则这日子不长,等打下开封后,大局一天天好起来,那时候就可按照李公子说的办法,每到一地,设官理民,让大家好好地种庄稼,情况就会好得多了。”  “对啦,老百姓都在瞧着我们下一步棋怎么走。要打天下,不能光这里走走,那里走走。该走的时候要走,不该走的时候就不能走,要不然这江山怎么能够占得稳呢?哪儿是自家的土地人民?”  又说了一阵闲话,王长顺就回到他的队伍里去了。高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说:“这老头是个有心人,一心一意为闯王打江山着想,别人不大想的事情,他都放在心里。”  她很挂念慧梅。过了扶沟以后,她知道闯王已命令小袁营火速北上,协同曹营攻破睢州,等候同老府人马会师,然后转往商丘。她巴不得各路大军赶快在睢州会师。她想,即令在睢州不多停留,见不到慧梅,到商丘城就可同她见面了。  三月二十一日下午,袁时中到了睢州城外时,罗汝才已经早半天到来,正在部署攻城。小袁营被指定的驻地在城西北一带,其余三面都归曹营人马驻扎。罗汝才的老营在南门外的三里店附近。袁时中将安营扎寨的事交给副军师朱成矩、记室刘静逸和几个得力首领照料,自己赶快带着军师刘玉尺驰赴三里店去见曹操,请示攻城机宜。  曹操并没有把袁时中放在眼里,而是把他当一个年轻后生和一支“土寇”的首领看待。汝才知道闯王是利用时中,并非将时中当成心腹。至于时中是闯王的义女婿,在汝才眼中无足轻重。他阅历多,见闻广,一开始就暗笑李自成和宋献策们,将慧梅许嫁袁时中是玩的美人计,袁乐得攀个干亲戚,讨个俊俏老婆,日后这一条裙带几未必能拴住袁。他嘴里不言,心中希望袁时中早日离开自成,以减弱自成的羽翼。但是他绝不能在袁时中面前露出来一句挑拨的话,使闯王抓住他什么把柄。当袁时中到了曹操的老营时,曹操正在同吉硅谈闲话,却故意装做忙于军务,使袁等候一阵,然后大模大样地传见袁时中和刘玉尺。当袁和刘向他恭敬地行礼时,他随随便便地还礼,像对待部下的将领一样。他告诉他们:睢州城无兵防守,百姓怕屠城不愿守城,可以不攻而破。连日行军,士马疲累,今夜全军休息,明日进城。曹操还说,听说乡宦李梦辰①守南门,所以他自己将先由南门进城,然后大开各门。进城之后,东南西三门由曹营派兵把守,北门由小袁营派兵把守。罗汝才最后用比较认真的口气说道:  ①李梦辰——明朝兵科给事中,睢州城内人,回家才数日。  “时中,你是第一次随闯、曹大军攻城,一定要好生约束部下。闯王下了严令:只要城中军民不据城顽抗,义军进城不许妄杀一人,有违反军令的定斩不赦。你的小袁营只须派三百人驻守北门,我的曹营也是每门派三百人驻守。其余将士,一概不许人城。城中骡马财物,我另外派将领率领一支人马人城收集,统统上交老府。由闯王那里按规定分给我的曹营和你的小袁营。你切不要派人人城去抢掠骡马财物,干犯军律。你投到闯王麾下不久,身为闯王佳婿,怕你惹闯王生气,所以先向你嘱咐明白。大元帅把你交我调遣,弄得不美,我的老脸在元帅面前也没有光彩。”  袁时中大出意外,又沮丧,又暗中生气,同刘玉尺交换了一个眼色,只能忍受,装出惟命是从的态度,连声说“是,是。”随后他恭敬地欠身说:  “小侄有一救命恩人,住在睢州城内,名叫唐铉。破城之后,时中想保护他一家性命,以为报答,不知是否可行?”  曹操笑问:“他是做什么买卖的?如何是贤侄的救命恩人?”  时中回答:“他原来是开州知州。小侄起义前曾因饥寒交迫,无法活命,与几个同伙做一些抢劫的活儿。不幸被官府拿到,必死无疑。这位唐老爷一日坐堂,提审众犯,有的判为立决,有的判为秋决;到审到小侄时,看见小侄相貌与众不同,又是初犯,动了恻隐之心,对小侄说道:‘你这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何事不能挣碗饭吃,偏要作贼而死!可惜你长这么大的块头,难道你不知耻辱?你要是从今改行,我就赦你一命。你肯真心洗手做好人么?’我赶快磕头说:‘小人何尝不知道作贼可耻,只是被饥寒逼迫得无路可走。倘蒙老爷开恩,小人情愿从此洗手,改邪归正。’……”  “他就放你了?”  “他点点头,打了小侄二十板子,当堂开释,还恩赏了几串钱,资助小侄谋生。”  罗汝才笑了笑,说:“他没料到,你后来仍旧作贼,不过不作小贼,作了大贼,身率数万之众,不惟不会被官府捉拿归案,那些堂堂州县官还得向你求饶。天下事就是这个道理,都被英雄豪杰们看穿啦!”说毕,放声大笑。  吉珪向曹操笑着说:“此正如古人所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曹操笑过后,又对袁时中说:“贤侄,这恩你应该报答。破城之后,你赶快进城,派弟兄保护他的全家。你这样做好事,深合我的心意!”  曹操留下袁时中和刘玉尺吃晚饭。尽管人马立营不久,但酒菜仍很丰盛,桌上全是精细瓷器,酒壶、酒杯和羹匙一律是精致银器,另外还有歌姬清唱助兴,灯影下时时红袖玉手,在旁执壶劝酒。十几天前,在郾城附近,袁时中曾去曹营赴席,酒席十分阔气,很多美味佳肴都是他不曾吃过和见过的,使袁时中十分惊异。他没有想到,今晚仓猝之间仍能置办出满桌肴撰,荤素齐全,真不愧是曹帅气派,与闯王迥然不同!不过,袁时中和刘玉尺在席上强颜欢笑,陪主人猜枚划拳,心中实不愉快。吃毕晚饭,他们立即告辞,驰回本营。  当晚,袁时中和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三人,还有几位心腹大头目,密谈他同刘军师见罗汝才的经过,大家都心中不平。刘静逸原是不主张投顺闯王的,这时叹口气说:  “将军原是一营首领,发号施令,悉由自主。而今弄巧反拙,画虎不成,变主为客,寄人篱下。似此遭受挟制,不惟难图发展,恐自存也不容易!明日破城,任他曹营饱掠,咱们小袁营不许进城,只能等待日后李闯王从牙缝中吐给一点东西,感恩领受。这真是岂有此理!”  一部分大头目原来也是不赞成投闯的,这时接着纷纷说话,有的抱怨,有的愤恨,有的甚至说出来趁早拉走的话。但刘玉尺、朱成矩和另有一部分重要头目却主张暂且忍耐,说拉走是个下策。袁时中也主张不要轻举妄动,把投顺闯王这件事当做儿戏。他特别提醒大家说:  “你们要知道,曹操同闯王原是同床异梦,貌合心离。你们不要把曹操当成闯王,误以为闯王对我们也是如此。闯王很重视咱们小袁营,也对我青眼相看,所以才结为亲戚。目前纵然大家对曹操行事不平,我们也务必忍耐在心,不可流露于外。等到了商丘,与闯营会师,咱们就不再受曹营的挟制啦。”  大家听了这话,都认为很有道理,决定暂时忍耐。刘玉尺对袁时中说:“你在太大面前,对今晚的事,万万不要泄露,更切忌不要使她和她的左右人感到你心中不平。万一不小心使闯王不高兴,以后就……”  袁时中不等他说完就赶快点点头,说:“今晚谈的话,只有咱们在座的人知道,对任何人不许泄露一字!”  大部分人散了后,还有人有事留下,等候袁时中的训示。刘玉尺有事要走,轻轻将袁时中的袖子一拉,带他到屏风背后,含着微笑,悄声说道:  “将军,请你今后暂不要多到两位姨太太帐中歇宿。太太同你新婚不久,正应两情欢洽,如胶似漆,方不负闯王和高夫人嫁女之意。”  袁时中一时不明白刘玉尺是什么意思,望着他笑而不言。  刘玉尺又说:“将军来日富贵荣达,小袁营一营前程,不系于曹帅,而系于闯王。将军恩爱太太,即所以拥戴闯王。况太太颀身玉貌,明眸皓齿,远胜金氏。不过她是闯王养女,立有汗马功劳,深为高夫人所钟爱,且曾任健妇营副首领,故不免略自矜持,身份庄重,不似金氏曲意奉承,百依百顺,故意讨将军快乐耳。要知贫家小户,敬祝灶神,还指望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好话多说,坏话不提’①。太太是闯王与高夫人养女,岂可不使她心中满意乎?”  ①上天……不提——前二句是民间流行的灶神对联。农历腊月二十三日晚上家家送灶神上天“汇报工作”。后二句是送灶神上天时致祝词中的话。  袁时中吞吞吐吐说:“我已经对金姨太太说了,今夜还要住在她的房中。”  “望将军以事业为重。”  袁时中想了一下,忽然一笑,点点头,在刘玉尺的肩膀上轻轻一拍,说道:  “你真是一个智多星好军师!”  ------------------  第三十四章  睢州在当时缺少知州,百姓不愿守城。这情形罗汝才十分清楚,所以他在夜间只派少数人马在睢州城外四面巡逻,防备官绅逃跑,命令大部分人马好生休息,以便明日入城。自从他同李自成合兵以来,他在军纪上也大加整顿,所以睢州城外大军所驻之地,平买平卖,并无骚扰百姓之事。睢州地处豫东,乡下百姓对农民军内部的事情知道的很少,所以多数百姓都以为来攻城的是李闯王的大军。  三月二十二日天明以后,罗汝才一面由侍妾为他梳头,一面向全军重申军令:只要城中不作抵抗,不许妄杀一人。另外,他吩咐弟兄们从不同地方射书人城,将此意晓谕全城绅民知悉,书子上先写明“遵奉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谕”,下款写着“代天抚民威德大将军罗”。不用崇帧年号,只用干支纪年。  果然不出所料,早饭以后,城中穷百姓群情汹汹,逼迫守东门的州衙门吏目将东门打开,迎接义军人城。随即南门、西门、北门一时大开。百姓们起初只有少数胆子大的和比较贫苦的男子站在城门口和街旁迎接,随后大家见进城的义军确实纪律极好,同官军完全两样,慢慢胆大起来,纷纷打开临街的大门,怀着好奇和不安的心情站在街旁观看新鲜。不用乡约闾正传呼,有很多人自动地在街旁和十字路口摆了茶水,还在街门上贴出“顺民”二字,不会写字的人家就赶快请人代写。  袁时中的人马不失时机地占领了北门和北门内的半条街道。他最关心的是保护他的恩人唐铉。在夜间他已经向城外的老百姓打听明白:唐家是住在城内的西北角,离北门的大街稍远,不属于小袁营的驻兵区域。虽然昨晚他已经将他要保护店铉的事当面禀明曹操,并得到曹操同意,但辞去曹营时候,竟忘记领取曹营的令箭。他必须趁着刚刚破城,亲自尽快地驰进城去,先到唐宅保护,然后向曹操领取令箭插在唐宅门前。他很担心曹营的乱兵抢先到了唐宅,任意杀戮抢劫,所以匆忙中命一亲信头目拿了他的一支令箭,率领二十名骑兵,就近从西门进城,尽快地奔赴唐宅保护。当这个头目走后,他同刘玉尺率领二百名步、骑兵也出发了。  三四年来,袁时中从开始起义到成为有数万人马的重要首领,始终是一营之主,凭自己发号施令,说一不二,不受别人调遣。他要攻什么城池,只须同军师和亲信将领们商量一下,认为合宜,便由他下令攻城;破城后所得的粮食、财物全都归他的小袁营独占,由他随心处分。在一般情况下,他禁止部下将士们随便奸淫妇女和滥杀平民,因此他在社会上得到一些好评。但是有时为着笼络将士,他对抢劫和奸淫的事只要不太过分,也可以睁只眼合只眼,从来不担心有谁会将他责备。可是他现在不得不小心谨慎,不仅怕闯王令严,也怕身居大将军地位的罗汝才。他只能在心中憋着闷气,表面上要做到惟命是从。  当袁时中进了北门以后,看见城中秩序不乱,附近的两条街道有曹营骑兵巡逻。他的小袁营人马驻守北门内外,无曹营令箭不许随便在城中走动。他问了一下手下将领,知道州、县衙门,仓库,大户住宅,都由曹营分兵驻守,不许抢劫粮食和财物。袁时中的堂兄弟袁时泰在他的身边骂道:  “什么不许抢劫,不过是不许咱们小袁营沾点儿油水!以后,你看吧,总是按照这规矩,闯王和曹营分吃肥肉,随意扔给小袁营一根骨头!”  袁时中严厉地看了时泰一眼,责斥说:“不许顺嘴胡说!你活得不耐烦了?……闯王决不会亏待咱们小袁营,你只管放心!”  他问明了去唐铉宅子的最近的路,便赶快策马前去。中途,他回头向紧跟在背后的刘玉尺望了一眼,两个人交换一个眼色,虽然都无言语,却互相都在想着刚才袁时泰所说的话。  袁时中到了唐铉的大门外,那从西门进来的小头目也才赶到。小头目自己在守护唐宅大门,分出十个人去守护后门。袁时中问道:  “你怎么现在才到?”  小头目回答说:“守西门的那个曹营头目因我拿的不是曹营的令箭,不肯让我进城,耽误了时光。后来遇到一个大头目从城上下来,才让我进了西门。”  袁时中又问:“有人进唐宅抢劫么?”  小头目回答:“刚才看见有一队曹营骑兵从这条街巡逻过去,这一带还没有抢劫和杀人的事。”  袁时中放下心来,回头对他的军师说:“玉尺,你代我去叩见大将军,向他禀报:北门一带已经由小袁营人马遵令占领,秋毫无犯,百姓各安生业。回来时,向大将军要一支令箭带回,插在这大门前边。”  刘玉尺又同他小声嘀咕一阵,勒马朝东,带着亲兵们走了。  袁时中下了战马,命亲兵们快去叫唐宅大门。里边没人开门,只听见内宅似有哭声。袁时中感到诧异,担心曹营的兵已经从别处进人宅内。他吩咐大声叫门,用拳头照大门猛打几下,又将铜门环拍得哗啦响。  自从义军破城以后,唐宅主仆,男女三十余口,认为已经大难临头,恐慌万分。尤其是主人们,比奴仆们恐慌十倍,认为是“在劫难逃”。唐铉原来在开州知州任上做了不少贪赃枉法的事,被劾解职,好歹在京城用银子上下打点,侥幸无事,于三年前回到故乡。他平日常听人言:李自成和张献忠都痛恨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抓到时决斩不赦。他还听说袁时中就是开州人,这使他更加害怕,想着袁时中必然知道他的贪赃枉法和敲剥百姓行事,一定会替开州的百姓伸冤。昨晚上他就要离开家,躲往别处。但是他只能躲避到穷人家中,才有可能不被查到。几处贫穷的远房亲族和邻居,都因为知道他在开州任上民怨很深,不肯窝藏,所以他只好在家中坐以待毙。  金银财宝,古玩玉器,在前天夜间风闻义军将到,唐铉夫妇就在两个忠心家奴的帮助下埋到后院地下。如今唐铉最关心的是他的年轻貌美的第三房姨太太和尚未出阁的十七岁女儿琴姑。他决不能让她们被“流贼”掳去,奸淫。一听见街上有纷乱的马蹄声和有人呼喊已经破城,他认为自己即将被杀,忽然将心一横,将一根准备好的麻绳纳入袖中,抽出雪亮的宝剑,大踏步走进三姨太太的房中。三姨太太已经换上了仆妇的旧衣服,打散了头发,弄污了容颜,乍看上去很像一个女仆,只是神态不似;而且五官清秀,皮肤细嫩,无法可以遮掩。看见唐铉仗剑进来,满脸杀气,还以为他准备随时同冲进院里来的“贼人”拼命,为国殉节,吓得她不禁浑身战栗,颤声说道:  “老爷,你不能这样。你赶快逃命,万不能死!”  唐铉瞪着眼睛对她看了片刻,说道:“贼人已经进城,我们家断难幸免。你年轻,又有姿色,不应该活着受辱。”他从抽中取出麻绳,扔她脚下,接着说:“趁此刻贼人尚未进到院里,你赶快上吊殉节,落一个流芳百世!”  三姨太太傻了片刻,突然跪地,哭着说:“老爷,你可怜我,放我活下去!我已经怀孕了,三个月啦。老爷,你要可怜我腹中胎儿,那是老爷的骨血啊……”  她抓紧唐铉的袍子,向唐铉哀求,痛哭不止。两个丫环和两个仆妇一齐在唐铉的面前跪下,替她哀求,一片哭声。唐铉默然片刻,忽又厉声说道:  “你快去死!快去死!不要误事!”  三姨太太又哭着说:“老爷,我不是怕死,是因为我已经。”  唐铉恨恨地说:“我知道你身怀六甲。可是你此刻不能失节,非死不可。你不立刻自尽,我就只好亲手将你杀死,使你成为唐家的节烈之妇。快自尽去吧!”  三姨太太继续哀哭,不肯起来。丫环、仆妇们也哭着求情,说三姨太太已经怀孕三月,她一死就是两命俱亡。唐铉一脚将一个跪在地上的丫环踢倒,第二脚又踢倒一个,对三姨太太举着宝剑说:  “或自尽,留一个囫囵尸首,或由我用剑砍死你,你立刻自己选择。先杀了你,我随后也去自尽。快快!”  三姨太太忽然止住哀哭,拾起地上的麻绳,颤巍巍地立起来,抽咽说:“既然老爷也要自尽,做个忠臣,妾就先走一步,在阴间等候老爷。老爷个子高,请老爷替妾绑绳!”  唐铉接过麻绳,绑在梁上,又搬一个凳子放在下边。尽管他绑麻绳时禁不住手指打颤,但还算沉着,丝毫没有犹豫。他扶着三姨太太登上小凳,等她将头探进绳套,随即用脚将小凳踢开。  当唐铉向梁上绑麻绳和逼使三姨太太上吊时候,两个丫环吓跑了,一个仆妇跑到院中哭泣,一个仆妇脸色惨白,退后几步,默默地望着这件事的进行。她们没有一个人再打算阻止唐铉,救三姨太太不死。她们很相信主人的主意有道理:他自己也要在流贼来到时自尽,做皇明的一个忠臣,一家人死得虽惨,却都成了忠臣烈妇。  唐铉望着三姨太太已经死了,点头说:“死得好,死得好!”他转身走出,在天井小院中遇见最忠实的仆人韩忠,赶快问道:  “外边什么情形?”  韩忠说:“我正是来禀报老爷,前后门都给贼兵围起来了。”  唐铉对这事早在料中,只是用眼色命令韩忠跟在他的身后,不要离开。他快步走到正宅,进入上房,看见没人,便转往有人说话的西厢房,果然找到了他的太太带着十七岁的二女儿同丫环、仆妇们在一起。有人哭泣,有人坐在黑影处。二小姐琴姑已经换了衣服,弄污了容颜,坐在奶母和另一个年老的仆妇中间,唐铉对她说:  “琴姑,贼人已将我家前后门包围,马上就要进来。你是大家闺秀,父亲的掌上明珠,读书明理,万不可失节于贼。你快自尽吧,免得受辱。快,琴姑!”  分明琴姑在思想上早有了准备,并不贪生怕死,也未伏地大哭,倒是比较镇静,扶着奶母站立起来,用泪眼望着父亲,果断地回答说:  “请爹爹放心,孩儿不会丢唐家的人!”她随即转向母亲。哭着说:“妈,请你老人家保重身体,不要为孩儿悲伤。孩儿听爹的话,先走了!”说毕,扭转身,不再回头,迅速向上房走去。唐铉担心她不肯死,跟在后边。唐太太和奶母从西厢房哭着追出,想拉她回来。唐铉将奶母猛推一掌,使她打个趔趄,跌坐地上,然后拦住太太说:  “你是明理的官宦太太,岂可使女儿失节?倘若你不是年纪已老,也当自尽!”  太太不敢再救女儿,扶着身边的一个丫环悲泣。正在这时,从附近又传来一小队马蹄声、锣声和一个陕西人的高声传谕:“大将军传谕,大元帅严申军律:不许杀害平民,不许奸淫妇女……”唐太太忽然抬起头来,用哀怜的眼光望着丈夫,哽咽叫道:  “老爷,你听,你听,又在敲锣传谕!”  唐铉说:“不要听贼传谕,须知我家是书香之族,官宦之家,非同小民贱姓!”  唐太太不敢再有侥幸想法,只是哭泣。唐铉快步走进上房,见女儿已在西阁悬梁自尽。他点点头,小声赞叹说:  “你死得好,不愧是我唐铉的女儿!”  他本来还要催促一个比较年轻的儿媳自尽,但已经来不及了。忽然想起来上月收到在吏部做郎中的同年好友来的书子,答应替他尽力多方设法,销了被劾削职的旧案,重新替他营谋一个美缺。虽然托开封一家山西当铺汇去三千两银子的事在书子中没有提,但他含蓄地写了一句“土仪拜领”,已经不言自明。他认为这书信不能失掉。倘若能够平安无事,他一定要营谋开复①,再做一任知州。于是他奔往书房,打开抽屉,取出书子纳人怀中,然后往东边一个偏院奔跑。这时从大门外传过来催促开门的洪亮叫声,用拳头用力捶打大门的咚咚声,打门环的哗啦声。韩忠在背后催促说:  ①开复——官吏被撤职或降级,恢复原官或原级,叫做开复。  “老爷,快,快,喊人快进来了!”  唐铉感到两腿瘫软,跌了一跤。韩忠立即将他搀起,搀着他继续往前跑。他们到了一个平时没人居住的小偏院,院中杂乱地堆满了柴草,有碾,有磨面的草屋。垣墙角有一眼不大的枯井。韩忠用事先准备的绳子将主人系下井中,并将刚才抬起的一只主人跑掉的鞋子扔下去。唐铉在井中说:  “韩忠,贼人一退走,你就赶快来救我出去!”  “老爷放心。听说贼人是路过睢州,一两天就会走了。今夜,我来给老爷送东西吃。”  “事过以后,我会重重赏你!你快去应付贼人!”  前边敲大门的声音更急。韩忠赶快向前院跑去。众仆人见他来到,都说:  “你来了好,快开大门吧,再迟迟不开就要惹出大祸了。”  平时办事老练沉着的韩忠也感到十分害怕,只得硬着头皮去开大门。  袁时中只带了十名亲兵,大踏步进了唐宅大门,穿过仪门,向第二进院落的正厅走去。唐宅的男仆们,有的躬身站在南路两旁,不敢做声,有的躲藏起来。韩忠在大门口迎接,低声下气地跟随进来。他看见这位“贼军”首领相貌英俊,气派不小,显然非等闲之辈,却分明不是要杀人的神气,心中奇怪。袁时中进了正厅,回头向韩忠问道:  “唐老爷在哪里?”  韩忠躬身回答:“家主人于三天前逃往乡下,离城很远。两位少爷也随着家老爷逃下乡了。”  袁问:“府中还有什么人?”  韩忠恭敬地回答:“留下男女仆人看家。小人也是家奴,贱名韩忠。”  袁时中顿脚说:“可惜!可惜!”他坐下休息,想起来刚才听到哭声,问道:“没有散兵游勇从别处进来骚扰吧?”  “没有,老爷。”韩忠更感到这位首领的脸色确实和善,口气并无恶意,心中更加诧异,趁机问道:“请问老爷尊姓?同家主人可曾认识?”  袁说:“我是开州人,是小袁营的主帅。我认识你家老爷,可是他不会记得我。他真的逃往乡下了?”  韩忠赶快跪下,叩头说:“小人失敬,万恳恕罪。将军可是在开州看见过家主?”  “说来话长。我看,唐老爷准未出城,不必瞒我。你迅速将唐老爷找来,我要与他见面。你家唐府,我已经派义兵前后保护,万无一失。我只等与你家老爷一见,便要出城。今日事忙,我不能在此久留。究竟唐老爷躲在哪儿?快快请来一见!”  韩忠赔笑问道:“将军如何这样对唐府施恩保全?为何急于要见家主?”  袁时中说:“你不必多问,速将唐老爷请来一见,自会明白。”  韩忠不敢再问,立即站起身来,笑着说:“请将军稍候片刻,小人前去寻找。”  过了一阵,唐铉半惊半疑,随着韩忠来到客厅。他在心中已经决定,既然袁时中一心见他,对他相当尊敬,他见袁时中应施平礼,方不失自己身份。不料他刚刚躬身作揖,却被袁时中赶快拦住,将他推到首位的太师椅上坐下。袁时中在他的脚前双膝跪下,连磕三个头。唐铉大为惊异,赶快站起来还揖,搀起时中,连声问道:  “将军,将军,请问这是何故?这是何故?”  袁时中说:“唐老爷是时中的救命恩人。数年前如非唐老爷救时中一命,时中的骨头不知抛到何处,何有今日!”  唐铉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曾救过时中,只得重新见礼,让时中在客位坐下,自己在对面落座。这时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家人端上茶来,韩忠仍站立一旁伺候。唐铉吩咐韩忠速备酒席,款待随袁将军来的全体将土,然后向时中问道:  “刚才将军说学生曾救过将军一命,学生已经记不得了。可是在开州的事?”  袁时中说:“那是崇祯九年春天的事。唐老爷初到开州任上。时中因时值荒春劫大,随乡里少年做了小盗,被兵勇捉到,押解人城。老爷正在剿贼清乡,雷厉风行,每日捉到的人多被问斩。……”  唐铉插了一句:“那时上宪督责甚急,学生是出于万不得已,只好‘治乱世用重典’。”  袁时中似乎对他很谅解,没有一个字责备他的滥杀平民,接着说下去:“那时节,州衙门的大堂下黑鸦鸦跪了一大片人,不少人当堂判斩,判绞,判站笼①,也有判坐监的,那是够轻了。老爷问到我时,忽然将我打量几眼,发了慈悲,问道:‘袁铁蛋,我看你年纪很轻。相貌也不凶恶,不似惯贼,快快从实招来,为何伙同别人抢劫?’我招供说:‘因我老母守寡,只有一个儿子养活。荒春劫大,老母染病不起,小民万般无奈,才跟着别人拦路打劫,伙抢一头耕牛是实,并无伤害牛主。求老爷鉴怜苦情,恩典不杀!’蒙唐老爷破格开恩,又将我打量几眼,说:‘既然你只是初犯,得财不曾伤主,我念你上有老母染病,没人养活,从轻发落。我给你两串钱,你拿去做点小本生意,养活母亲。你须要洗心向善,不可再作小盗,干犯王法。倘再偷人抢人,捉拿到案,前罪俱罚,决无活路!袁铁蛋,你肯永不再做小盗么?’我回答说:‘小人对天明誓,永不再做小盗。生生世世,永感大恩!’唐老爷果然命人取了两串制钱给我,当堂开释。你想,这救命之恩,时中如何敢忘?”  ①站笼——又名“立枷”。是一个木笼子,犯人站在笼中,脖颈被木板卡住,头在笼外,可进饮食。如将脚下砖头抽去,立即便死。  唐铉想起来似乎有过这样的事,又望望袁时中的面孔,装做完全回忆起来,仿佛遇到多年不见的一个故人,亲热地笑着问:  “怎么,将军就是当年的铁蛋乎?”  袁时中笑着说:“铁蛋是我的小名。我因生下不久就死了父亲,身子多病,母亲怕我养不成人,叫我铁蛋,取个吉利。大名儿叫时中。只是我是穷家孩子,村中大人都叫我小名铁蛋,很少人叫我时中。”  “令堂如今可在军中?”  “先慈早已在饥寒中病故。先慈一下世,时中别无牵挂,便纠集乡里少年,在山中起事。不过我起事时后老爷已经卸任走了。”  “没有再用从前的名字?”  袁时中笑着说:“唐老爷释放我时,我对天发誓说决不再做小盗,所以这次是堂堂正正起事造反,一开始就纠合了五六百人,大家推我为首,用我的大名袁时中。不过三个月,就有了四五千人;又过一年,有了两三万人,打过黄河,就摇动风①了。又打到涡阳、蒙城一带,人马更多,我的小袁营就远近闻名了。”  ①摇动风——这话是拿小树作比,开始枝繁叶茂。  唐铉轻捻胡须,打量着袁时中的英俊开朗的脸孔,再也回想不起来当年劫牛小盗袁铁蛋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对时中说道:  “说实在的,我当时看将军相貌虽是面黄肌瘦,烟灰尘垢,同一般饥民小盗无殊,然而,然而将军五官端正,天庭饱满,双目有神,眉宇间暗藏英俊之气,日后必非草木之人,所以立志救将军一命。学生平日自诩尚有识人眼力,今果验矣,验矣!”他得意地笑起来,笑得十分自然。  袁时中欠身说:“倘非唐老爷相救,时中断无今日。”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是天意。天意使学生当日做开州知州,在红羊劫中放走将军。倘若冥冥中没有天意安排,今日也不会再与将军相见。”  他们谈得十分投机,真好像是故人重逢。后来酒饭准备好了,唐铉请袁时中到书房饮酒,随来将士被请到大门内的对厅中饮酒,前后守门弟兄各在门内坐席。刘玉尺从曹帅处回来,立即被请进书房。时中先介绍他同唐铉相见,等他坐下后,向他问道:  “见到曹帅没有?”  刘玉尺欠身说:“在州街中见到曹帅。曹帅知道我们小袁营占领北门一带后秋毫无犯,十分满意。曹帅并说请将军前去见他,有事同将军当面商量。”  时中问:“曹帅的令箭取来了么?”  “已经取来,交给守卫唐府大门的小头目了。”  袁时中对唐铉说:“城里多是曹营人马,敝营只占领北门一带。府上这一条街也是曹营所管。我特向曹帅讨了一支令箭,保府上平安无事。”  唐铉起来先向袁时中深深作揖,又向刘玉尺躬身作揖,说他“承蒙如此眷顾,实在感德无涯”。随即问道:“请问二位,学生左右街邻,多是清白良民,公正绅衿,如何可以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敝宅既有曹帅发下令箭保护,是否可令左右街邻都来敝宅避难?”  袁时中点头说:“也好,也好。”  唐铉立即命家奴暗中分头通知附近乡宦绅衿,富家大户,火速来他的宅中避难。后来一般平民之家听到消息,也纷纷逃来。韩忠遵照他的嘱咐取来了四百两银子,由他接住,双手捧到袁时中面前的桌上放下。他用亲切而又恭敬的口吻对袁时中说:  “这区区四百两银子,请将军赏赐随来敝宅的贵军弟兄。另有两份薄礼,敬献将军与军师,因一时准备不及,将随后差人恭送柳营①。”  ①柳营——对驻军营盘的美称。西汉周亚夫驻军细柳营。柳营即细柳营之略。  袁时中望一眼刘玉尺,对唐铉笑着说:“好吧,这四百两银子收下,赏赐随来贵宅弟兄。至于另外礼物,千万不要准备。不管唐老爷送什么贵重礼物,我决不拜领。”  刘玉尺也说:“是,是,断无此理。我们袁将军是为报恩而来,岂能领受厚馈!”  唐铉说:“此话以后再说。请到那边入座,少饮几杯水酒,以解二位鞍马之劳。”  酒肴已经在另一张八仙桌上摆好,三人随即走去入座。遵照唐铉对韩忠的暗中授意,伺候酒席的是从唐府中挑选的两个十六七岁的较有姿色的丫头,因在乱时,都是淡装素裙,薄施脂粉。袁时中在饮酒时候,常常不自禁地偷膘两个丫头。唐铉笑着说道:  “两个丫头虽然说不上长相好看,倒是自幼学会弹唱。歌喉宛转,尚堪侑酒。命她们为将军弹唱一曲如何?”  袁时中迟疑一下,望望刘玉尺,想到曹操在等着他去商议大事,不宜耽误,便说:  “时中公务在身,不敢在此久坐,不用她们弹唱了。”  唐铉点点头,又说:“好吧,午后,我命仆人们用两乘小轿将她们送往虎帐如何?”  袁时中立刻说:“不要,不要。我那里用不着她们,请莫送去。”  唐铉对袁时中的拒不受美女之馈略感意外,笑着问道:“莫非她们不能如将军意乎?城中诸大户,不乏美姝。容我另为将军物色佳丽如何?”  刘玉尺不等时中说话,抢着答道:“唐老爷既然肯以美姬馈赠袁将军,岂有不受之理?好吧,请唐老爷吩咐她们收拾打扮齐楚,不必送往袁营,我在午后亲自来替将军取去。”  袁时中感到吃惊,正要说话,见刘玉尺向他使个眼色。他不知说什么好,心中一时茫然无主。刘玉尺催促他说:  “将军,曹帅那里须得赶快前去,我们就此告辞吧。”  袁时中和刘玉尺同时起身告辞。唐铉不敢强留,将他们恭敬地送出大门。内宅里的女眷因知道袁时中已走,又发出一片哀哭。唐铉进了二门,听见哭声,也不禁心中凄酸,滚下热泪,后悔不该过早地逼女儿和爱妾自尽。他害怕太太扑到他身上哭着要女儿,不敢走往内宅,到书房颓然坐下,低头流泪,想着如何将爱妾和女儿作为节妇烈女写进即将纂修完毕的《睢州志》中,使她们“流芳百世”,使后人景仰他唐家的节孝家风和一门双烈。  袁时中和刘玉尺留下四十名弟兄守护唐宅,然后带着大群亲兵策马向州衙驰去。在路上,袁时中让刘玉尺同他并马缓辔而行,小声问道:  “你为什么代我答应要下那两个俊俏姑娘?”  刘玉尺故意问:“为何不要?”  袁时中含着苦恼的笑意说:“太太颇有人品,且是新婚不久,怎好瞒着她做这样事?被她知道,岂不生气?金姨太太是个醋坛子,对新夫人尚且不肯甘心,岂能容得再来两个?况且,闯王自己不贪色,军令整肃……”  刘玉尺不等时中说完,哈哈一笑,说道:“玉尺自有巧妙安排,请将军不必操心。”  袁时中害怕慧梅会对他大闹并向闯王和高夫人禀报,正要批评军师考虑不周。忽遇曹操派亲兵迎面而来,催他同刘玉尺快去州衙议事,便不再言语了。但是他在肚子里暗暗抱怨:  “玉尺,你准会替我惹出是非!”  袁时中见到曹操,原以为曹操要同他商议军戎大事,不料仅仅告他说接到闯王传谕,曹营和小袁营在睢州只停留今明两天,准于三月二十五日赶到商丘城外与闯王大军会师,围攻府城。另外,曹操告他说,今日曹营派出几支人马在睢州城中和四乡征集粮食、骡马、财物,明日下午将按三万人马发给小袁营一月军粮,要他派一得力人员与曹营总管共商如何分发军粮的事。曹操和吉珪并没有对他特别尊重,也没有留他吃午饭。袁时中将刘玉尺留下,自己告辞出城。他的心中失望,暗生闷气。他又想着自己本是一营之主,在豫、皖之间独树一帜,从不受谁的管束,不料投了闯王之后,却被当做一般的部将看待。他对当日在匆忙中决定投闯,开始感到后悔。  午饭后,他在金氏的帐中睡了一大觉。因为心情不快,疑心罗汝才的对他冷淡是出自闯王授意,开始对闯王不满,所以回老营后没有兴趣去慧梅驻处。午觉醒来,已是申初时候。听说刘玉尺已经回来,他便回到自己所住的一家地主住宅的堂屋。看见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和几个亲信将领都在等他,另外唐宅的韩忠同两个年轻仆人带着两担礼物也在天井中等候。  袁时中坐下以后,先处分韩忠前来送礼的事。韩忠进去,在他的面前跪下叩了头,说:  “家主老爷因蒙将军庇护,阖宅平安,众多街邻也都得蒙保全,结草衔环,难报鸿恩。特差小人前来,敬献菲仪,聊表寸心,务恳将军晒纳。”说毕,韩忠从怀中取出红纸礼单,双手呈上,随即站起,躬身立在一旁,准备袁时中在看礼单时有所询问。  袁时中见礼单上开列着纹银三千两,黄金二百两,绫罗锦缎,珠宝首饰不少,随即将礼单交给亲兵,对韩忠笑着说:  “你回禀唐老爷,本来我是报唐老爷在开州救命之恩,派兵保护唐府,义所应当。如此厚礼,实不敢受。可是如一概退还,人情上说不过去。没奈何,我收下一半吧。”  韩忠赶快说:“恳将军务必全数晒纳,小人方敢回去复命。在将军营中,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等物,自然很多,区区薄敬,不在将军眼中。可是,倘若将军不肯全收,家主便会怪小人不会办事,小人就吃罪不起了。”  袁时中感到有点为难,望望左右。刘玉尺、朱成矩和刘静逸等都说既然礼物送来,出自诚心,应以全收为宜。袁时中只得同意全部收下,命亲兵厚赏韩忠和随来的两个仆人,仍由护送他们前来的十名小袁营士兵护送回城。等韩忠走后,时中对众人说道:  “唐老爷丢了官已经几年,今日拿出这份厚礼,很不容易,所以我不肯全收。”  刘玉尺笑着说:“将军误矣。据我看,唐知州的这份厚礼,大半不是出在他的身上。”  “怎么不是出在他的身上?”  “午后,为着处分那两个美人的事,我又到唐宅一趟。那时唐宅满是避难的人,多是富家、大户与乡宦、绅衿,带进唐宅的箱笼包袱到处堆积。唐铉的这份厚礼定出在这些人的身上,将军党其多,我尚嫌其少耳。”说毕,哈哈大笑。  朱成矩点头说:“玉尺所见甚是,羊毛只能出在羊身上。将军待人忠厚,故不曾想到这一层。”  袁时中也笑了,说:“我原是庄稼后生,起义后才阅历世事,哪有像知州这样人的心中窟眼儿多!玉尺,那两个会弹唱的俊俏丫头,你送到哪儿去了?”  刘玉尺说:“将军不要,自然有喜欢要的人。”  “你送到曹帅那里了?”  “是的,这才真叫做惜花献佛。”  “曹帅怎么说?”  刘玉尺捻着略带黄色的短须,得意地哈哈大笑,说:“我将两个姑娘送到曹帅那里,对他说:我们袁将军遇到这两个姑娘,不敢染指……”  时中问:“你说什么?”  玉尺:“我说将军连用手指碰一下也不敢,命工尺送来为曹帅侑酒,聊表一点孝敬之意。曹操将两个姑娘通身上下打量一遍,心中满意,对我说:‘还好,还好。留下吧。对时中说我领情了。’随即叫她们弹唱一曲,越发满意,频频点头。”  朱成矩小声说:“果然名不虚传,是一个胸无大志的酒色之徒!”  刘静逸向来不喜多言,忍不住摇摇头,说:“我看,曹操貌似酒色之徒,安知不是韬光于群雄之中,别有一番打算?倘若他果是庸碌之辈,何以将士归心,兵马众强,仅仅次于闯王?”  朱成矩说:“静逸的话很有道理。曹帅当然必有过人之处,万不可等闲视之。他同李帅原是勉强结合,同床异梦。虽然他奉李帅为盟主,但并非李帅部曲,差不多是平起平坐。我们要善处两雄之间,既不要得罪曹帅,还得使李帅多加信任。”  刘静逸冷冷地说:“谁也不会信任我们。他们两营尽管貌合神离,可是全都是老陕儿,有乡土之亲,都把我们小袁营看成外路人,十分清楚!”  袁时中叹口气说:“我们小袁营目前处境同我们原先所想的很不一样!”  刘玉尺向袁时中的亲兵头目袁大洪和两名亲兵扫了一眼。他们立即退出,并且挥手使站立在门外的亲兵们都退后几丈以外。有两个人正要来向袁时中和刘玉尺禀报事情,被袁时中的亲兵们迎上来小声询问一下,知道事儿不很重要,挡回去了。  屋里完全用小声谈话,站在院里的亲兵头目袁大洪虽然出于好奇心,很想知道屋里谈的是什么机密大事,但是听不清楚,只猜到是在议论自从归顺李闯王以来的种种事儿。他也明白,近些天许多将士也常在私下议论,有人说应该投闯王,有人说不应该投闯王。有人说我们的首领好歹做几年婆子,如今反而变成了媳妇儿;上边压着一个严厉的婆子,还有一位拿架子的婶娘。袁大洪还听到有人抱怨说:不是李闯王的养女嫁到小袁营,倒是我们的首领嫁到闯营,连整个小袁营的人马都陪嫁了。到底以后怎么办,袁大洪常在想这个问题。尽管他是袁时中的近族侄儿,又是亲兵头目,但是像这样重大问题是不许他打听的,更不许他同别人议论。  过了许久,参与密议的人们开始从屋里出来,各人去办各人的事,只有刘玉尺和刘静逸被袁时中暂留一步。时中向刘静逸问道:  “静逸,唐知州送来的这份礼物,你看怎么收账呀?”  刘静逸恍然记起,说:“一议论大事,就把收账的事忘啦。将军,纹银、黄金和大宗绸缎,照!日例收人公账,金银珠宝首饰向来交孙姨太太和金姨太太处分,我不收账。如今将军已有太太,这金银珠宝首饰应如何处分,请将军吩咐。”  袁时中怕引起金姨太太同慧梅争斗,沉吟说:“孙姨太太向来遇事退让,只是金姨太太独霸惯了,须得斟酌。送给太太,由她将二位姨太太找去,三人一起商量如何?”  刘静逸迟疑说:“怕不好吧?太太虽系新来,但她的名分为正,且系闯王养女,又是健妇营女将,岂肯将金姨太太放在眼里?她不会找两位姨太太商量的。”  袁时中宠惯了金氏,也觉难办,说道:“这个,这个……”  刘玉尺忽然抬起头来,捻须微笑。  刘静逸问道:  “军师有何妥善办法?”  刘玉尺说:“以我之意,连那二百匹绫罗绸缎你也不要入账。将这金银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外加纹银四百两,黄金五十两,送到太太面前,请她处分。她分给什么人,分多少,或者赏给什么人,悉听她的尊便。将军今日已有正室夫人,何必为此小事分心?”  时中问:“倘若她故意不分给金姨太太,岂不闹得我耳朵不清静?”  玉尺说:“太太跟着高夫人长大,见过大世面,我想她不会将这东西全数留在自己手中。倘若她全部留下,那也没啥,你另外给两位姨太太一些金银珠宝首饰和绫罗绸缎罢了。”  袁时中说:“她才来不久,这样会使她惯成了独霸天下的脾气。”  “将军差矣。后日我们就到商丘城外与老府会师。闯王和高夫人必然关心太太出嫁后的一切情况,将军此时何必对小事斤斤计较,令太太不将好话多说?”  袁时中笑着说:“对,对。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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