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49

于是,他们绕过一片洼地,朝着应城郡王花园附近的一座营盘驰去。  陈永福来到转角地方,看见李自成等人已经改变方向而去,在心里骂道:  “狡贼,不该亡命!”  他在转角处的城头上停留了一阵,观察了城外地理形势,对王燮、黄澍等人说道:“应该把重兵和防守器械集中此处,东城有急,救援东城;北城有急,救援北城。这转角地方十分重要,要派得力人员指挥防守。”于是他指派一个最亲信的游击将军主持东北城角的防守诸事。指示以后,他们继续往曹门走去。  李自成一群人到了田见秀营中,将一般的将领留在帐外,然后几个人密商了一阵,便由宋献策带着少数亲兵策马向繁塔寺曹营奔去,传达闯王的决定。闯王一行随即离开田见秀的营盘,奔向应城郡王花园。  这时陈永福到了曹门,那里已经集中了一些重要将领和担负守城重任的地方官吏和士绅。文官中的大官都没有来,因为负责实际守城的不是大官,而是几个年轻力壮、精明强干的官吏,特别是祥符知县王燮、开封府推官黄澍等人。陈永福主持这次军事会议。会议一开始,他先说道:  “本镇奉抚台大人之命,从今天起移镇北门。从宋门经曹门到北门,这一段守城十分重要,看来李贼攻城必在这一段。只要有我陈永福在,决不使闯贼得手。本镇永为河南镇将①,驻守省城,决不怕死;城存与存,城亡与亡。各位或世受国恩,或为现任官吏,或为本城绅衿,或出身名门望族,守城之事,责无旁贷。请各位与本镇同心协力,共守这一段城墙,打退流贼进攻,保全城官绅百姓与周王殿下平安无事。不知各位有何主张?”  ①忝为镇将——镇将即总兵官或负责镇守一镇(军区)的副将。忝是谦词,有惭愧和不配的意思。  一位官员说:“将军如此忠心,实是全城官绅士民之福。可是曹操精兵屯在繁塔寺,人马众多。如果曹操进攻南门,而军门不在南门,岂不危险?”  陈永福淡然一笑,说:“请你们各位放心。以本镇看来,虽然曹操也要在南门进攻,但他决不会真心死拼。闯、曹二贼同床异梦,人所共知。这次攻城定将死伤惨重,曹操决不愿使自己的人马力闯贼卖命。”  又有一人说道:“风闻他们每攻下一个城池,所掠子女玉帛,按四六分赃。开封如此繁华,曹操难道不会为了四六分赃,猛攻南城?”  陈永福摇摇头说:“曹操比我们圆滑得多,所以才叫曹操。他纵然不猛攻南城,只要闯贼从北门和曹门攻人城中,他同样可以四六分赃,何必让他自己的人马死伤惨重?人马是他的本钱,他不会做蚀本生意。”  大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心情略觉宽慰。黄澍说道:  “我协守曹门,定当以一死报效朝廷。”  王燮说:“我守北门,只要镇台大人也坐镇北门,我想北门可以无虞。”  陈永福说:“两位老爷如此忠心,本镇自然也不甘落诸位之后。我无德无能,只因几个月前同大家一起打退了闯贼攻城,朝廷将我由副将擢升总兵。本镇深荷国恩,感激涕零,无以图报。此次流贼来攻开封,正是本镇报效朝廷之时,纵然粉身碎骨,也无丝毫犹豫。何况本镇在开封驻兵数年,将士们家眷多在开封。开封存亡不仅是官绅百姓性命所系,也是本镇数千将士及他们的家眷存亡所系。我说这话别无他意,只是深望诸位官绅能同我的将士们和衷共济,齐心协力。”  官绅们都说:“请镇台大人放心。别处官兵与绅民不和,我们不管,这开封城中却是军民一心,风雨同舟,共济时艰。”  陈永福又说:“据本镇看来,明日五更必有大战。闯贼这次纠合曹操一起围攻开封,志在必得。我们防守开封,不能有丝毫松懈。我们食君之禄,以身许国,要时时不惜为国捐躯,万勿存半点侥幸之心。要准备大战,准备苦战,准备久战。”  官绅们都感到心情沉重,默默不语,独有王文说道:“请镇台大人放心,不管苦战多久,我们一定与敌周旋到底。”  黄澍也说道:“只要坚持下去,相信朝廷必来援兵。”  这时陈永福手下的一个年轻将领说道:“我们不指望援兵,丁督师的援兵没有打仗就全军崩溃。我们还是指靠自己一双手和军民齐心来保住开封。”  陈永福严厉地瞪了那个年轻将领一眼:“不要胡说!督师虽然三千人不战而败,可是今日督师驻在城内,也还是我们的依靠。”  大家听了心中暗笑,但都明白陈永福的苦衷,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陈永福又说:“今日曹门会议,本镇是奉抚台大人之命前来主持。如今既然各位都有一片忠心,愿为皇上尽力守城,本镇备有薄酒,与大家同饮起誓如何?”  大家都说:“遵命!”  随即由中军将领端来一大盆酒和二十几只碗,又提来一只白公鸡,当场将公鸡杀死,鸡血洒在酒中。陈永福先舀了一碗酒,对天发誓:  “我陈永福深受国恩,誓愿以死相报。今日守城,倘若爱惜性命,天诛地灭!”说完以后,将酒一饮而尽。  然后各个文武官员和士绅都喝了酒,说了大同小异的誓词。  陈永福说:“今日会议到此为止,本镇还要去禀报抚台大人。周王殿下也在等候抚台大人的消息。我们各自干事却吧。”  大家怀着苦战的决心和紧张的心情离开了曹门城楼。  十二月二十五日,约摸四更过后,从黄河上刮来的阵阵寒风,像刀子一样刺痛了将士们的脸孔。大家的耳朵、鼻子都冻木了。天上堆着浓云,好像要下雪的样子。但偶尔移动的云块也出现破缝,乍然露出来几点寒星,不久隐去。夜色昏暗。城头上有很多火把和灯笼,因为城墙看不见,那望不尽的灯笼、火把就像是悬在空中。  这时,在夜幕的笼罩下,有一千多义军,分为两支,一支由牛万才率领,等候在东城的城壕外面,一支由丁国宝率领,等候在北城的城壕外面。他们带着极头、锤子、铁钎子,肃立不动。尽管风冷如刀,他们却忘了严寒,心情振奋而紧张,等待着约定的动手信号。过了一阵,只见远处射出一支火箭,这两支人马同时飞奔,过了城壕,随即把背负的门板举起来,遮住头顶,迅速向城根跑去。到了城根,他们先用铁锤将铁钎子打进砖缝,将每一块砖的上下左右都打遍,然后再用铁钎子往外撬。砖与砖几百年互相挤压,当年修筑时又用石灰抹缝,结的石头一般,十分难掘。  他们刚刚开始掘城,城上的人们就拼命往下扔砖头和石头。砖、石有的落在门板上,有的直接落在人身上和头上,登时伤了许多人。与此同时,城上还抛下了火药包和“万人敌”①。最可怕的是“万人敌”,抛下之后,一炸开,就会死伤一片。所以掘城的义军,一面掘城,一面有人准备好,将刚抛下的火药包和“万人敌”迅速拾起再抛向远处,这样虽然十分危险,但可以减少伤亡。  ①“万人敌”——一种用泥土作外壳,晒干,内装火药和铁屑的土炸弹。用时将引线点燃,抛向敌人,爆炸后可以杀伤许多敌人。  为了掩护掘城的部队,另有上万名义军将士站在城壕边上,向城头猛烈射箭。城上军民不断地中流矢死伤,使他们藏在城垛里边,不敢探出头来,所以他们抛掷的砖、石、火药包多数不很准确。他们也向城外射箭,但因为很难从城垛之间露出头来,只能从箭眼里边往外射,而在昏暗之中又看不清目标,射高射低,全无把握。城下的义军仰望城上,虽然也比较朦胧,可是城头的灯笼、火把,给了他们很大方便。在射箭的同时,双方都大声呐喊、城上城下,喊杀震天。  掘城的义军分成很多小队,每个小队大约二十人左右,负责掘一个洞。另外还有许多后备的小队埋伏在干城壕中,准备随时接替那些死伤的弟兄,并把死伤的弟兄尽可能拖回城壕外边。有的伤号刚拖出几丈远,就被城上的箭射死了。但是,不管城上的箭、砖、石和火药包多么猛烈,不管死伤多重,掘城的工作都不停止。  城上军民对于义军的夜袭十分警惕。他们对如何对付掘城,保护城墙,也做了各种准备。陈永福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总兵官,王燮和黄澍都很精明强干。在第一次开封守城战中,李自成主要是用的掘城办法,使他们增长了许多经验。昨天白天,当义军在城外秘密准备时,城中官绅百姓也在加紧准备。城里的绅民早就料到李闯王必来报仇,特别是不久前南阳城破的消息传来,杀戮情形被夸张得很厉害。他们十分担心:万一闯王人马攻进城来,必会杀戮甚惨,妇女受辱,无人能够幸免。由于他们抱着这种心情来守护城墙,所以尽管守城的人不断被义军的箭射死射伤,他们还是不停地向城下投掷各种能够杀伤敌人的东西。  陈永福在二更时候,将南门守城的责任交给他的儿子。挂游击将军衔的陈德,自己移驻到铁塔旁边的上方寺。为怕曹操诡计多端,他到了上方寺后,又把陈德唤来,再三嘱咐他小心谨慎。陈德走后,陈永福不脱衣甲,坐在一把圈椅上,闭着眼睛假寐。他实在疲倦,正要昏昏人睡,忽被城头和城外的一片呐喊声惊醒。他双目一睁,心中骂道:“他妈的,果然来了!”随即带着一群亲将、亲兵、家丁,迅速奔上城头。  陈永福先上了东城,看见从曹门向北,很多地方都有义军掘城,情况十分危急。他从城垛中间探头下望,“嗖”的一声,一支箭正好射中他头盔的上部,把盔缨射下城去。一个亲将将他的袖子扯了一下,说:“大人,小心!”他没有理会,亲自抓起一块砖头,砸了下去。正在这时,又一支箭从他头上飞过,射中了他背后一个守城的壮丁。黄澍慌忙跑来,对他说:  “军门大人,目前东城、北城,到处都在掘城。下官守的这一段,共有十五六处正在掘,不管如何抛掷砖、石、火药,贼兵就是不退。”  陈永福对他说:“不要惊慌,要沉着,我自有办法。”  他立刻命令一名亲兵在城上传谕,说他亲自在城上督战,要将士和百姓们沉着杀敌,不要慌乱。这道口谕很快从东城传到北城,各处守城官绅军民听了,突然间勇气倍增,响起一片杀声。一个偏将跑来激动地向陈永福请求:让他带三百人缒下城去,赶走某处掘城的流贼。陈永福摇摇头,说:“不到时候。”然后他对黄澍和一个亲将说:  “命人快去取柴,越多越好,棉被棉絮都要,油也挑几担来。”  他这道命令一下,立刻有许多人跑下城去。在城下有许多专供守城军民睡觉用的窝铺。为着取暖和做饭,在窝铺旁堆放了许多干柴。这时,人们在紧急中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干柴纷纷运上城去,甚至把一些窝铺也拆了,将棉被。棉絮也抱上城头。又有人从上方寺取来了许多香油。陈永福命令把干柴点着,扔下城去,烧死掘洞的人。于是,干柴纷纷点着,对着掘洞的人扔了下去。有的干柴不点就扔了下去,然后再扔下在油里浸过的着火的棉絮,将干柴很快点燃,烧了起来。不一会儿,从曹门到北门,十五里路的城根,处处大火,活像一条火龙。陈永福又对一个亲将说:  “再传本镇口谕:本镇现在城上,与守城军民共安危,望军民协力杀贼,有敢擅自下城者斩!”  这道口谕又迅速地传遍了城头。人们知道陈永福在城上督战,又看见一条火龙在保护城根,都感到胆壮,士气振奋,于是,在喊杀声中夹杂着欢呼声、呼哨声、得意的谩骂声。  这时,李自成来到北城外边,立马在离城壕不到半里远的地方。刘宗敏从东城驰马赶来,同他立在一起,把东城掘洞的情形简单说了几句。他们又并马往城壕边走了一段路,在离城壕不到十丈远的地方,仔细观看城根的苦战。看见城上用火攻的办法杀伤义军,李自成心中十分激怒,恨不得立刻指挥大军用云梯爬城。但他并没有被自己的激怒搞得手忙脚乱。他很明白用云梯爬城的办法,对这样高而且又有这么多人守卫的城墙,是无济于事的,只会徒然牺牲大批将士。  他继续观看。在火光中,他看见他的将士一面继续挖城,一面用镢头将燃烧的木柴和棉絮推向远处。不断地有人倒下去,又不断地有人从城壕里边跳出来,飞奔前去,接替死伤的人。  在北城外负责指挥的李过跑到他的面前。他不等李过向他禀报,先问道:“还得手么?”他的语调十分平静,好像他很有把握。  李过回答说:“各个洞都已挖进去二三尺深,只是将士们死伤很重。”  刘宗敏对李过说:“补之,除非重伤,一个人不准退回,要死也死在城根。有擅自退回者,立即斩首!”  李过回答说:“我已经传令了。”  李自成问:“国宝呢?”  李过说:“国宝已经挂了两处彩,我派人换他下来,他不肯,仍在城根指挥掘城。”  李自成点点头,表示赞许,随即望了刘宗敏一眼,问道:“东城情况究竟怎样?”  “有几个洞挖进去了。将士死伤很多,没有一个后退。”  “牛万才呢?”  “受了重伤,已经将他背下来;换了人去,又死了;如今又换上第三个人在指挥掘洞。”  李自成不再说话,带着吴汝义、李双喜和部分亲兵,策马奔到东城。他一边看将士们苦战掘城,一边倾听南城的动静。听了一阵,只听见有稀疏的炮声和呐喊声从南边传来,显然是曹操怕损伤自己的将士,没有用力牵制南城的守军。他没有流露出他的不满意。表面上他似乎专心在看东城的苦战,心中却狠狠地骂道:  “妈的,终究是两条心啊!”  在掘城开始之前,宋献策已经到了东城,同田见秀一起部署掘城。现在见闯王来了,他便策马来到闯王身边。  李自成问道:“献策,城上用火攻的办法杀伤我们许多将士,你看有没有什么破法?”  宋献策说:“我昨天下午已经猜到城内会用火攻办法对付掘城,派人在附近村庄找了五百把铁叉和桑叉,刚刚运到,如今正在派人分送各个掘城地方。他们有了铁叉和桑叉,就可以很容易地将木柴和棉絮掷到远处去。”  李自成又问:“我们的箭压不住守城官军,能不能沿城打炮试试?”  宋献策说:“炮火威力当然很大,可是如今洞只挖了两三尺深,还有大半将士不能进洞,打炮十分危险。炮打得高,越过城头,便没有效力;炮打得低,恰恰打上城头或城墙高处,崩下的砖头会打伤我们自己的将士;万一有几炮打得稍低,炮弹就会在城根落下,更增加我们的死伤,反而会动摇掘城将士的士气。所以目前不是打炮的时候,必须等天明之后,掘城将士都进人洞中,那时就好办了。”  李自成说:“好!那时再用大炮向城上狠打!”  李自成知道曹操在南城并不卖力进攻,就命令李双喜驰赴繁塔寺,要曹操一定派一万精兵来城东北角大沙堆处听候刘宗敏的调遣。他又命吴汝义速去寻找回见秀前来商议军事。  这时,田见秀正在曹门北边不远处。他没有骑马,站在城壕外同将士们一起向城头射箭。他身边的将士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他自己外边穿的冬衣也被箭射穿了几个洞,好在内穿绵甲,未曾受伤。吴汝义来到近处,跳下马来,走到他身边说道:  “玉峰哥,请赶快退后一步!”  田见秀没有望他,说:“将士们处境都很危险,我不能后退!”他不晓得同他说话的是吴汝义,还以为是自己的亲将。像这样的话,他刚才已听到多次。  吴汝义大声说:“大元帅请你有紧急事儿相商!”  田见秀这才回头望了一眼,将督战的责任交给别人,跟着吴汝义走去上马。  天明以后,双方都看得很清楚,城上城下,互相打炮。在炮声中,守城军民和城外义军都不断死伤,但炮声不绝,愈打愈猛。  曹操不敢公然违抗李自成的军令,果然在天明前派他的亲信将领孙绳祖率领一万人马来到东北城角,听从调遣。刘宗敏将他们分为两支,五千人马去城东,五千人马去城北,参加攻城战。宗敏原来对于曹营夜间的表现十分气愤,这时在心中暗笑说:  “由不得你曹操圆滑,莫想高抄手坐山观虎斗!”  孙绳祖本人倒是一员猛将。他和他手下的将士,为要替曹操争面子,不管是参加掘城,参加炮战,或与城上对射,都很认真卖力,不避伤亡。这使刘宗敏十分满意,拍着孙绳祖的肩膀说:  “好!这才像个攻城的样子!”  二十六日这一天,有三十多处掘洞的工作都在艰难和不断死伤中继续进行。由于义军的大炮比较多,威力很大,给城上造成很大的威胁,城根的义军又有了铁叉和桑叉,可以随时把燃烧着的棉絮和柴火叉走,因此城上只能靠投掷砖、石、火药包和“万人敌”给义军造成伤亡,但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可以阻止义军掘洞。义军极为勇敢,不管多么危险,他们都奋不顾身地掘啊,掘啊,向纵深挖掘。  在曹门以北,接近转角的地方,已经掘了一个大洞。虽然死伤十分惨重,但毕竟是最成功的。二十六日下午,在几尺宽的洞口中已经向左右掘了两丈多宽,向里边掘了一丈多深,又向上掘了一人多高。从洞中刨出的碎砖和土块,与死尸一起,堆在洞口的左右两边,也有一人多高,像两座小山一样。  陈永福本想缒下一批人去抢夺这个大洞,但是他又一想:洞中已有二三十个义军,城外炮火又很猛烈,髓下的人少了,无济于事;人多了,会在着地以前就被炮火打中,或被箭射死,因此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整个下午,从宋门到北门,长达十五里的城墙上,硝烟一阵阵腾起,又慢慢散去,经过多次的硝烟腾起和散去,黄昏渐渐来了。野外流动着灰暗的暮雹。陈永福这时站在城垛背后,看见义军又从远处向城边运来新的大炮,少说也有十几尊。他传令城上的官兵和丁壮,一半留在城上,一半赶快去窝铺休息,但不许远离。他自己也随即下城,回到上方寺,召集亲信将领、幕僚和守城官绅,秘密商议。会开得不长。会后,各自去准备明日的大战和苦战。除他的十几个武将之外,那些守城的文官和士绅,在离开的时候,一个个面带沉重之色。大家担心:开封的命运也许就决定在明天了。  当陈永福在上方寺召集会议的时候,李自成同宋献策来到开封城外,巡视了几个要紧的地方。晚饭以后,他在应城郡王花园的老营中召开军事会议。除他自己的重要将领及牛、宋等人外,曹操和吉珪也到了。会议开得很久,把明日攻城的事商量妥贴,又商量了进城的事。什么人首先进城,如何占领城内各大衙门和重要街道,如何禁止将士们抢劫和伤害百姓,这些事项本来早就商量过,只是因为明日有可能破城,大家又商量了一遍,重新确定,一体遵守。  散会后,李自成留下宋献策,问他明日究竟能否将开封攻破。当日是丁卯日。宋献策掐着指头,小声喃喃自语,推算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回答说:  “明日辰时猛攻,巳时破城。”  “已时果能破城么?”  “虽然推算明日已时可以破城,但卦理从易,易者变也,常常会有变化。倘若明日不能破城,那就要等到明年正月中旬才能攻破。”  李自成不再多问,打了一个哈欠,送走来献策,和衣就寝。  次日,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七日,黎明时候,大军开始行动。炮声阵阵响了起来,一直响到辰时。从宋门和曹门之间到北门,开始全线猛攻。首先在北城,义军用许多大炮猛轰城墙,将士呐喊,实际是迷惑官军,并没有真攻。  在曹门北边的大洞中,义军在黎明时已经退了出来。退出时,装了两万斤的火药,安下了引线。辰时整,将引线点着;不久,只听得震天动地一声巨响,火药爆炸了。趁着火药爆炸,大约有十五尊大炮,包括一部分从官军手中夺来的西洋大炮,同时对准大洞崩塌的地方猛轰。也有些炮打上城头,城垛一个一个被轰碎,转角处的敌楼也被打塌。守城的官军,有的死在敌楼中,有的逃了出来。大洞上面的城墙本已崩溃了一部分,在猛烈的炮火中又一块一块地塌下来,形成了一个缺口。  早在昨天黄昏以后,袁宗第、刘芳亮和郝摇旗已经集中了五六千精锐的步、骑兵,在距东北城角三里外扎下一座新的营盘,叫将士们好生休息。四更以后,都被叫醒,饱餐一顿。五更时候来到城外,骑兵、步兵分别摆好阵势。快交已时,城墙已被大炮轰成了几丈宽的一个缺口。忽然间,所有的大炮都停止再向缺口轰击,只向缺口两边打去。刘宗敏将红旗一挥,郝摇旗和袁宗第率领的两支步兵便直向缺口冲去,准备从缺口处占领城墙。随即,刘芳亮的骑兵也来到干涸的城壕岸上,准备一旦步兵占领城墙,骑兵就越过城壕,从缺口冲进城去。  这时,对准缺口的地方已经没有守城军民。守城军民在缺口两边,相隔数丈,都被大炮打得无法抬起头来。陈永福和黄澍都在缺口附近,用斩首相威胁,强制守城军民抬起头来,向攻城的义军放箭,投掷火药和砖石。可是那些守城军民几乎一露头,就被打死和打伤。  陈永福眼看缺口很快就要被义军占领,他大声呼叫:  “我陈永福就死在这里,大家赶快杀贼!”  他率领自己的亲兵和家丁,亲自向攻城的义军射箭和燃放火器。突然有一杆火镜炸裂,火器手的手和脸被炸伤,引起一阵自乱,火器停止再放。但是陈永福的这些亲兵和家丁都是优秀射手。一阵箭射下缺口,十分凶猛,使攻近缺口的义军纷纷死伤。  别的守城军民看见总兵官这样不顾性命危险,也都勇气倍增。刚才几乎要崩溃的士气,被陈永福重新挽回。有的人向缺口扔下砖头,有的人扔下火药包,更多的人向缺口下边放箭。第一批已经攻上来的义军,纷纷死伤,滚了下去。随即第二批上来,又纷纷死伤,滚了下去。接着第三批又攻了上来。在紧张时候,有时忽然战场上变得奇怪的沉寂,只是拼死混战。忽然间呐喊声、战鼓声又震天动地。原来是郝摇旗发了性子,挥着宝剑,杂在将士们中间,向缺口攻去。就在这时,陈永福又带头探出身子,与官兵们一起猛烈射箭。郝摇旗的身上和腿上都中了箭伤,倒了下去。左右的人也纷纷倒下。这一次攻势又被打退。幸而袁宗第接着攻上来,把都摇旗救走。  刘宗敏看见几次进攻都被击退,挥动蓝旗,锣声一响,进攻暂时停止。随即他吩咐张鼐把大炮掉转头来,重新向缺口猛烈打炮。  陈永福和黄澍等人不敢离开缺口太远,就伏在城头躲避炮弹。尽管如此,左右官兵仍不断死伤。趁着一颗炮弹刚刚在附近炸开,第二颗炮弹还未发出,满面硝烟和尘土的总兵官陈永福双目闪光,从躲避的地方爬起来,弯着腰跑到城上一个安置大炮的墩台上,又偷偷从侧面看了缺口的地势,用已经半嘶哑的声音吩咐火器手:速向缺口处暗暗地移动炮口,瞄准缺口外边。同时,他又命火銃手将火銃也向着那里瞄准。  正在这时,巡抚的一个随从爬到城上,告诉他,巡抚大人要上城督战。陈永福赶快说:“千万劝阻抚台大人,不要上城,请抚台大人就在城下督战。有我陈某活着,贼兵决难进城!”巡抚的那个随从听了这话,赶快下城。  却说巡抚高名衡本来要上城督战,听随从回来一说,又被众官员一劝,就暂时来到离城很近的铁塔下边,坐在那里。他已经作好准备:如果城破,他就进人上方寺,在墙上题几句话,然后自尽。他不肯离开城下,一会儿坐在铁塔下边,一会儿又跑到城根,不断询问:“贼兵可曾又在爬城?”城外打来的大炮,多次越过城头,打到铁塔附近,也有些弹片落在高名衡左右。高名衡脸色苍白,腿脚无力,颓然坐在城根的一个窝铺旁边,心中想道:“不能离开这里,一离开便会动摇了守城的军心、民心。”有时城外打进来的炮弹发着隆隆响声从城头飞过,落到铁塔北面,距他不过二十丈远。他坐的地方因为有城墙掩护,反而平安。但是左右亲信们都没有炮战经验,不明白他们同巡抚坐的地方正是城外炮弹落不到的“死角”,所以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频频劝巡抚速到别处躲避。高名衡一则明白外城的炮弹只能从头顶的高处飞过,二则他确实比一般大官员沉着一些,当左右劝他走时,他都置之不理。后来被劝得急了,他叹口气说:  “本院是封疆大臣,守土有责,安能贪生怕死!”  李自成和刘宗敏、宋献策下马立在城壕外一里处的一个大沙丘旁边,观看攻城,等待将士们攻进城去。李自成心情焦急地向右边不远处的架设大炮的堡垒处望望,看见张鼐、黑虎星正在亲自点炮,他们的面孔被硝烟熏黑,衣服也都破了,只是还没有负伤。他又看见很多义军将士倒在缺口下边,有的人还没有完全死去,正在那里挣扎。他的心中十分激动,传令再调来三尊大炮,猛烈轰打,一定要把开封攻破。突然,城上也打来一颗炮弹。刘宗敏看见城上火光一闪,赶快把李自成向土丘后边猛地一推,宋献策跟着把腰一猫,炮弹隆隆地从头上飞了过去。  转眼之间,张鼐们的炮声又停止了。袁宗第督率步兵,成群结队,向缺口冲去。到处是呐喊声和呼叫声,战鼓也猛烈地响了起来。许多人一面冲一面喊着:  “攻进去啦!攻进去啦!灌呀!灌呀!”  眼看着步兵冲上了缺口,刘芳亮的骑兵也作好了向缺口冲去的准备。人人都以为缺口要夺到手了。李自成连声说:  “好,好!快了,快了!”  忽然间,城上的炮声响了,一片硝烟腾起。那些快要爬进缺口的义军将士纷纷倒下,继续爬上去的也被炮弹打中,死的伤的一个压着一个。还有人继续向缺口冲去,但终于又被炮弹和火铁打中,滚落下来。这样冲了好几次,都未成功。李自成因将士死伤惨重,攻不进去,已有收兵之心,向宋献策问道:“收兵如何?”  宋献策也看出来城上有陈永福亲自督战,防守坚固,今天义军锐气已挫,不可能攻进城去,但是因为他说过“巳时破城”的话,没有立即回答,抬头仰望天空。李自成知道他是在望气,也跟着仰望天空。这时日色惨淡,城头上硝烟弥漫,但硝烟上有一片浮云受到炮火影响,微带赤色,而天空高处却有一缕薄云,十分洁白,慢慢向南移动。宋献策先从高空观望,随后又望低空云气,脸色严肃,默默点头,若有会心。闯王问道:“云气如何?”  宋献策说:“书上①说:‘霄云精白者,其将悍,其士怯。’守城军民已经胆寒,本来可以攻进城去,但遇到陈永福是一员悍将,力挽败局,致我军死伤甚众,不能攻进城去。”他指着离城头不远的一片浮云,接着说:“请大元帅看,那一块罩在城头的云彩,正如书上所说:‘其前赤而仰者,战不胜。’天象如此,且巳时已过,可以收兵,等十天以后破城。”  ①书上——指《史记·天官书》和《汉书·天文志》。“霄云”在《史记》中作“稍云”,《汉书》中作“捎云”,都是借字。  李自成看不清近城的一片浮云是否上仰,也不暇细看,对刘宗敏说:  “捷轩,收兵吧,不必再攻了。”他又对宋献策说:“军师,你同捷轩留在这里。”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在大沙丘背后跳上乌龙驹,向东边大堤外集中受伤将士的一座村庄驰去。  刘宗敏吩咐张鼐用大炮向城缺口左右两边猛轰,同时对马世耀下一严令:立刻亲自带领一支步兵,将城下的受伤将士全数抢回。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马世耀将所有躺在城下尚未死去的将士都抢回来了,他自己也受了两处伤,跟着他去的士兵也有死伤。刘宗敏等马世耀完成了任务以后,将一面蓝旗一挥,锣声一响,炮声停止了,在城壕半里处准备攻城的步兵有一部分留下,一部分缓缓后撤。骑兵全部撤退到三里以外。张鼐和黑虎星的火器营有一部分带着大炮和火药向大堤退去,一部分留下来掩护掘城的将士。掘城仍在继续,所以从曹门到北门仍不时有喊杀声。  在这一次攻城战中,义军损失惨重,单在主攻的大洞外边就死伤了三四百人。刘芳亮的骑兵没有用上去,却也被城头的炮火打中了二十来个人。  当天晚上,李自成召集一些重要将领和宋献策等秘密商议,决定下一次进攻的办法和时间。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说:  “我们的将士如此奋不顾身,开封必会攻破。倘若不将开封攻破,我决不甘心!”  ------------------  第二十三章  经过二十六日夜间到二十七日上午的激战,攻城暂时缓和下来。  李自成的计划受了挫折,损伤相当严重,但没有影响到义军的士气。经过这次攻城之战,他又取得了一些经验,至少是弄清了城中军民的守城力量和防御部署。这一次来开封,他是下定决心要将城攻下的,所以二十七日大战停止以后,他仍在积极地准备下一次攻城恶战。  在官军方面,虽然打退了义军的进攻,但兵丁和百姓死伤也很多。他们不抱任何侥幸思想。在大战停止以后,他们日夜准备着应付李自成的下一次更加猛烈的进攻。城墙炸开的缺口并不太严重,已经在二十七日下午和夜间用土袋堵好。又从别的地方调来了许多大炮、鸟铳、弓弩、礌石和“万人敌”。身体弱的和受了轻伤的守城了壮都已撤退下去,换上来另一批身强力壮和年轻勇敢的人。  掘洞的义军仍留在城墙洞中。那些受伤的、疲惫的都趁着黑夜换了下去,把生力军调了进来。又送进一些柴火让大家烤火御寒。还送进了棉被、棉衣、食物和汤水。掘洞的工作仍在进行,但比较缓慢。原来掘洞的多为矿兵,现在换上来的生力军对工作不像矿兵那么熟练,但是他们都有势必破城的决心,不怕牺牲。  另外整个战场都在进行调整,所以闯王也不急于完成掘洞的工作。他想,已经到了年节,应当让将士们休息一下,过了大年初一再加速掘洞不迟。  守城军民知道义军仍在继续掘洞,因此不敢放松,不时地向下边投去燃烧的干柴。但现在这办法已经没有作用了。义军已经深深地藏在洞中。  守城的军民按照第一次守城经验,在城根里侧,对着每一个正在掘洞的地方平放下一口空缸。这种缸又叫作瓮,瓮口朝外,经常有一个人去听一听。只要义军开始掘洞,就会从瓮口传出声音,掘深掘浅都能从声音辨别出来。守城军民根据从瓮口传出的声音判断,知道义军掘城并不急,又常常停顿,所以略觉放心。  崇祯十五年元旦这天,开封城内现任官吏除在城上守城不能离开的以外,文官七品以上都来到巡抚衙门大堂,布政使、按察使、知府、同知等都到了。武将因为军情紧急,来得较少,但陈永福和河南都指挥使也都到了。  他们都按品级穿着朝服,在鼓乐声中进人大堂。由赞礼官赞唱,向供奉在中间的皇帝牌位行五拜三叩头礼,然后由高名衡跪着朗读贺正旦的表文。表文前面是几个领衔的封疆大吏的名字,后面是正文:  兹遇正旦,三阳开泰①,万物成新。恭维我皇上神文圣武,勤政爱民。……  ①三阳开泰——旧时祝贺一年开始的吉祥语。年年使用,但一般人都不究其义。泰是《易经》的一个卦名。据说正月是泰卦,乾下坤上,三阳生于下,冬去春来,阴消阳长,有吉亨之象。  刚刚念到这里,忽然从北城和东城方面传过来连续炮声,有的炮弹显然是从城外飞人城内,隆隆声响得震耳。高名衡不由得停一停,然后继续念下去,无非是老一套歌功颂德、“再见中兴”的话。在今日这个不同往年的元旦早晨,开封城正在被围攻之中,大家都担心李自成的下一步行动,听见从北城和东城传来的阵阵炮声,谁也无心去听这一年一度的应景文章。好在这颂词只有十几句,很快就在鼓乐声和炮声中结束了。  按照往年惯例,向皇帝牌位行过贺正旦礼以后,趁着这机会,大家要向巡抚拜年,然后稍进点心,由巡抚和布、按二使率领,同去朝拜周王贺年。但今天很特别,高名衡读完表文后,抢先向众官躬身作了一揖,说道:  “今日省城被围,情势吃紧。守城军民,露宿城上,浴血对敌。我们或为文臣,或为武职,值此艰危时日,正要我辈竭忠尽虑,与军民同甘共苦,为皇上保此一座危城,保此数十万生灵。官场中拜年之事,今日全免了吧。”  大家默默相看,不敢说出异议。布政使梁炳事先知道高名衡的这个主张,附和说:“免了吧!免了吧!”  高名衡又说:“昨晚周王殿下命内臣来向学生传谕:省城危急,务望文武众官用心守城,不必进宫朝贺。既然殿下已有此谕,我们只好谨遵。请各位回去,各守职责,不可疏忽大意。”  众文武正在退出,忽然从东北城角又传来一阵密集的炮声,好像又开始攻城了。高名衡忙向院中问道:  “城上有何动静?”  随即巡抚衙门的一个巡捕快步进人大堂,在巡抚面前跪下,说:“禀大人:城上尚未来人禀报。不过百姓都在哄传,说今日李自成要再一次大举攻城,比二十六日那一天还要猛,扬言今日非攻进城中不可。”  高名衡心头狂跳,腿脚发软,但表面上仍竭力保持镇静。他向布、按二使及尚离未去的官员们看了看。众文武一个个大惊失色,相顾无言。他转向陈永福徐徐问道:  “陈将军有所闻乎?”  陈永福说:“此是无根谣言,请抚台大人和各位大人、各位老爷不必听信……”  布政使梁炳截住问道:“将军何以知是谣言?”  陈永福回答说:“城内城外隔绝,消息不通,果真闯贼今日攻城,城内百姓如何晓得?何况前日闯贼攻城受挫之后,掘洞已经缓慢,昨天夜间也没有看见在城外调集更多的大炮,不像是要在今日大举攻城的模样。”  高名衡仍觉放心不下,说道:“陈将军所见甚是,但今日不可不加倍小心,请王知县和黄推官马上辛苦一趟,分头到北城和东城看看。”  王燮和黄澍同时躬身回答:“是,大人。”  天明时候,守城的人们望见北城外不远处有不少义军正在向一个沙丘方向运送木料。有的木料用牛车运送,有的用人抬,四个人抬一根或六个人抬一根。这沙丘离城壕只有一里多路,所以从城上看得十分清楚。那些木料都是柏树,有的柏枝还没有砍掉,分明是从各处村庄的坟园中砍伐来的。  大家正在观看,纷纷议论,忽然有两名义军的骑兵从沙丘附近飞驰而来,到了城壕外边,轮流向城上喊话:  “今日过年,互不相犯。倘若城上打炮,老子十倍奉还!”  他们声音高亢,带着陕北口音,喊叫几遍之后,也不等城上回答,勒转马头,扬鞭而去。  城上守军明白义军运送木材是要在沙丘那里修筑高的炮台。他们商量是否要向那里打炮。有人主张打几炮,因为相距不远,准能打死一批义军。有人反对,因为城外许多地方都有义军的大炮,他们也会向城上打来,何苦惹麻烦呢?正在争论不休,有一个小伙子冒冒失失地点了一炮。只听轰隆一声,炮弹打了出去,一片硝烟腾起,但是炮口偏低,刚刚打过城壕,炮弹就落了下去。  这一炮打过之后,义军的大炮从不同方位纷纷打来,有不少城垛被打坏,一些守城军民中炮,有的当场死在城头,有的带了伤。有一颗炮弹越过城头,打进城内,落在上方寺西南的空场上,幸而没有伤人。义军打了一阵,又高声叫骂,问城上还敢不敢打炮。  城头上的人互相抱怨,说:“我们何苦惹是生非,今天大家在城头安安生生地过个年吧。”  火器营头目不敢勉强大家,只好点头。于是有三尊大炮,火药装了一半就不再装了;还有一尊大炮,火药虽然装满了,但没有撞实,也没有装炮弹,就停了下来。炮手们都各人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城头上很冷,大家冻得脸色乌青,浑身瑟缩。  早饭以后,王文奉高名衡之命,从北门登城,一路巡视过来。快到转角地方,他看见义军正在搬运木料,准备修筑高的炮台,责问管火器的头目为什么不向城外打炮。众人不敢说实话,心想,反正伤不了城外的人,瞒官不瞒私,瞒上不瞒下,打几炮应应景,打发王知县走开算了。于是大家装作十分听话的样子,匆匆忙忙将引线点着。奇怪的是,连点三尊大炮,都没有响声,只听见“出——”了一阵,喷出硝烟。还有一尊大炮,虽有响声,也将城头震得一动,可是铁子打出去只有十几丈远,落在干城壕中。  王燮心中大怒,严厉地扫了管火器的头目和炮手们一眼,喝道:  “拿绳子捆起来!”  一时间气氛紧张,人人失色,不敢做声,一起跪在他的面前。随同王文来的衙役头目一面大声嚷叫“拿绳子”,一面向街役们使眼色,又向众炮手使眼色,要他们不要惊慌。他在王燮面前跪下一条腿,说:  “请老爷息怒,说不定我们的炮被邪气魇了。”  王燮也失悔自己不该此时暴怒,向火器头目厉声问道:“是不是被魇了?快说!”  火器头目吞吞吐吐地说:“老爷不提醒,小人一时想不起来,果然我们这几尊炮都被邪气魇了。天色麻麻亮时,小人看见贼兵押了十来个妇女,来到城壕外约二三百步远处,脱光裤子,对着城上叫骂。打这以后,我们的炮就打不响了。”  一个炮手接着说道:“宋献策善于奇门遁甲,这准是用的阴门阵。”  王燮问:“什么叫阴门阵?”  炮手答道:“这炮可是神物,要是有妇女脱光裤子对着炮口站一阵,这炮就点不着了;纵然点着也不会响了,炮弹也打不出去。”  王燮半信半疑,他正想借楼梯下台,又问道:“如何破法?”  火器头目胆大起来,说道:“回禀老爷,不必发急。这阴门阵破之不难,只用阳门阵就可破它。”  “何谓阳门阵?”  “找几个和尚,拉到城头上来,将他们衣服裤子脱光,对着城外照样骂一顿,我们的炮就可打响,这叫作以阳克阴。”  “有这个办法么?”  “自来都听说用这个办法可以破阴门阵,使炮打响,我们不妨试一试。”  王燮又问:“哪里有和尚?”  众人答道:“下边铁塔前的上方寺就有和尚。”  王燮忽然想到上方寺的方丈跟他来往颇密,怎么好去抓他庙里的和尚呢?当时没有说话,寻思找和尚的办法。衙役头目看他低头不语,明白他的心思,马上说道:  “请老爷放心,这事交小人去办。”  王燮沉吟说:“上方寺长老是一位高僧,在官绅中颇有脸面,不可对他无礼。”  衙役头目笑着说:“何用上方寺长老出来,连稍有头面的和尚也不需要。寺中有好多粗使和尚,有挑水的、磨面的、打杂活的、做豆腐的、种菜的,随便拉十个八个来就够了。有头面的和尚一个不敢惊动。”  王燮点头说:“快去找来。”  当下街役头目带着几个衙役,加上守城兵丁,下城飞奔而去。到了上方寺,他们没有进人后院,就在大门口和前院捉到十来个做粗活的和尚,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说“县太爷找你们上城有事”,就推推拉拉地往城上带去。和尚们莫名其妙,但不敢反抗。一个管事的和尚听说以后,从内院赶了出来,询问是怎么回事。衙役头目赔笑说:  “让他们到城上帮帮忙,马上回来,请师父不要操心。”  十来个和尚被拉到城上以后,果然看见知县老爷在城头站着,就赶快躬身,双手合十,问有什么吩咐。有一个和尚说:  “我是挑水的。老爷叫我念经,我可不会。”  王燮说:“你们听他们吩咐。他们叫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做完马上放你们回去。”  和尚们就问衙役头目,要他们做什么。这时旁边的炮手和街役们一起嚷起来:“快脱衣服!快脱裤子!”  于是不容分说,大家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和尚们的袈裟解开,脱了下去,然后又叫他们自己脱里边的衣服和裤子。和尚们不断地双手合十作揖,说道天气太冷,会冻坏的。但那些衙役兵了根本不听,一面骂一面威胁:  “快脱裤子,脱光再说!”  有几个和尚觉得不好意思,抵死不肯。有一个兵丁上去就要动手打人,被别人劝住。和尚们害怕,只好都把下身脱得精光,在冷风中冻得上牙磕着下牙。这时兵丁们又过来把他们推到城头缺口处,命他们面朝城外,对着义军叫骂。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和尚们本来已经冻得浑身打战,哪里还叫得出来?嘴巴一张,舌头就硬了,勉强叫骂了几声,引得周围一阵哄然大笑。大家帮他们向城外叫骂,骂得十分肮脏,然后一边对他们取笑,一边叫他们赶快穿裤子,穿衣服。穿好以后,一个个脸都青了,嘴唇乌紫,哆嗦得不能说话,还有人连连咳嗽,清鼻涕流出很长。  衙役头目过来对他们说:“你们的事完了,赶快回去吧,好好烤一烤火,烧点姜茶喝下去,免得真的冻病了。”  和尚们觉得自己被要了一顿,又气愤又羞愧,踉跄地下城而去。他们都是些没有脸面的小和尚,平时天天受气,干粗活,伺候大和尚,什么利益都摊不到他们身上,今天又无缘无故被弄到城上来,冻得要命,还要出丑。他们一肚子难过和不平,闭着嘴谁也不说话,向上方寺走去。  当和尚们被脱光衣服在城上叫骂的时候,城外的义军忽然望见了,起初还莫名其妙,后来就笑了起来。有人来到城壕附近,张弓搭箭,高声骂道:“我们都是男子汉,你们这样出丑,真是不要脸的秃驴!”然而和尚们的事情已经完了,走了。义军骂了几句,不敢停留,随便放几箭就走了。  王燮向炮手们问道:“现在放炮如何?”  火器营头目赶快回答说:“回老爷,现在我们用阳门阵破了敌人的阴门阵,大炮准能放响了。”  他一声吩咐,炮手们赶紧装药装弹,把药装得满满的,撞得很结实,然后告诉王燮说:  “请老爷退后几步,现在就要点炮。”  果然点了几炮,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炮弹射得很远。  王燮微笑点头。  衙役头目在一旁凑趣说:“我就知道阴门阵非阳门阵破不行,要不,我们的炮还是打不响的。”  王燮心中明白这些人都在捣鬼,可是如今开封危急,他不好拆穿,只得点头说:  “你们做得好,做得好,要不断向流贼打炮,不能让他们把炮台修好。”  说了以后,他又巡视了一段城墙,赶快下城,骑马去向巡抚禀报城上情况。  城外义军见城上打来几炮,起初还不怎么理会;后来见炮弹打得很远,直向沙丘打来,一个头目便将小旗一挥,登时十几尊大炮连续向城上打去,使城上大炮不敢再放。  过了不久,李自成、罗汝才带着刘宗敏、宋献策、牛金星、吉珪和几员大将出现在沙丘附近,引起城上守军纷纷猜测。城上人都知道,今天早晨城中哄传,昨夜某郡王宅中扶鸾,吕洞宾降坛,预言今明两日内李自成将再一次猛攻开封。如今李自成同这么多文武大员到城边巡视,必与攻城有关。  黄澍正在东城巡视。当他走到东北城角时,看到李自成等一大群人正在城外很近的地方立马察看。他感到奇怪:“莫非闯贼下一次就从这一段猛攻么?”过了一会儿,他又在心中说道:“开封存亡,决定于一二日内,可得小心哪!”  三天前对开封猛攻过后,李自成同他的帐下文武两次密商对策。在二十九日晚第二次会议之后,仍然没有商议出好的办法。李自成为此事十分揪心,原来他也知道开封防守坚固,非其他城市可比,但没有料到竟然如此顽强。在二十九日的会议之后,他独自整夜筹划,几乎不曾睡眠。昨天是年三十,他叫高一功亲自给曹操送去五千两纹银,供他新年犒赏将士之用。另外因孙绳祖一营人在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的攻城战中出了力,有不少伤亡,特别赏赐一千两银子。今天大清早,罗汝才率领手下重要文武数十人,来应城郡王花园给大元帅拜年。自成留下罗汝才和吉挂吃早饭,顺便商议攻城之事。  饭后,李自成、曹操率领一大群文武大员一起来城边察看,在东城看了一阵,又转往北城察看。然后罗汝才、吉珪回繁塔寺去,李自成同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回应城郡王花园,其余重要将领和李岩等也各回各营,准备攻城诸事。  应城郡王花园大半已经荒废,但往年修建的小巧的亭台楼阁还没有毁坏。李自成、牛金星和宋献策就住在花园里边。花园旁边是一个村庄,有几十户人家,都是应城王府的佃户。这个村庄,老百姓称作王庄。围绕着这个村庄大约有二三百大小不等的军帐,住着大元帅的标营亲军。另外还搭有许多马棚。李自成领着众人走进花园厅堂。坐下以后,他向大家望了望,一边烤火,一边问道:  “你们昨天回去之后,是否想出好的主意?”  大家沉默,都望着宋献策,等候他先开口。宋献策好像昨夜曾经深思熟虑,所以他胸有成竹地说道:  “围攻开封之战,只可速胜,不可久屯坚城之下。从敌人方面看,守城颇有准备。我们停留日久,城中准备就更为充分。这是因为,开封有人口数十万,十分富裕。如果是弹丸小城,人力物力都很容易消耗完,可是像开封这样的城市,即使围上一月两月,人力物力仍然充足,反而使我们师老兵疲。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所以久屯坚城之下对我军颇为不利。何况开封是河南省会,又是周王藩封之地,朝廷必然要派救兵来,那时我们既要同救兵作战,又要防备城中出兵,腹背受敌,难免不有失着。所以我们必须在救兵到来之前速战取胜,不可拖延过久。”  自成问道:“下次攻城应在什么时候?前两天军师曾说,二十七日如不能破城,就要等待中旬了,难道非到中旬才能破城么?”  宋献策说:“按卦理,中旬破城比较有指望。但事在人为,倘在最近几天攻破开封,也不是全无可能。打仗的事情瞬息万变,总要时时刻刻存着胜利的念头,才好下定决心。”  刘宗敏问道:“你看用什么办法可以早日破城?”  宋献策说:“目前我军从宋门到北门已经掘了三十多个地洞,大小深浅不等。我的意思是今日让弟兄们休息一天,从明日起继续加紧掘城。等到城洞全部掘好,运进火药,同时放进,使守城军民顾东不能顾西,处处防守,处处慌乱。我们事先把兵力准备好,只要有两三处城墙轰塌,火器营众炮齐放,步兵拼死夺占缺口,就容易攻进城去。”  刘宗敏接着说:“我估计了城中的兵力,陈永福是个强敌,现在他专力守曹门至北门一段,不可轻视。要迅速攻破开封,必须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将陈永福调离北门。”  李自成问道:“如何用调虎离山之计?”  刘宗敏说:“请大元帅严令曹营先从南面进攻,不惜死伤,将陈永福逼得去救南城。”  牛金星问道:“南城城壕有水,城墙又高,恐怕陈永福不会害怕南城有失。”  刘宗敏说:“只要曹营肯出力,事情就好办。如今冬季水枯,又有厚冰,将士攻城,可以踏冰而过。或者还有一个办法,让每一个将士背一个土袋,两千将士就有两千个土袋,在城壕中可以垫出三四条大路,不怕城壕挡住攻城。”  牛金星又说:“城高也是个困难。”  刘宗敏冷冷一笑,说:“打仗的事,怕死怕伤就不能取胜。曹营可以先用大炮打得城头上站不住人,然后有二三十架高的云梯靠上城墙。下一道严令,命将士一鼓作气,奋勇爬城。前面人倒下来,后面人立刻补上去;一批批倒下来,一批批补上去。另外命数千弓弩手站在城壕岸上,齐向城头射箭,保护将士爬城。爬城将士有功的受重赏,畏缩不前者立时斩首。将领们必须不怕死伤,亲临城下督战。这样,纵然攻不进城,也会吓得陈永福分兵来救。等陈永福分兵救南城的时候,北城开始猛攻。这样南北夹攻,纵然陈永福有天大的本领,也会顾南不能顾北,顾北不能顾南。再说,城中知道曹营也在拼命攻城,定会人心凉慌,军心动摇。我们再在北城多摆一些大炮,二十尊、三十尊,甚至四十尊大炮,集中一段城墙,猛轰不止,不愁开封拿不下来!”  刘宗敏越说越激昂,不停地做着手势,语气坚定有力。倘若这是在平时对众将说话,一定会使听者动容,群情振奋。可是今天他的听众是李自成、宋献策、牛金星,三个人没有一个对他点头,更没有说出附和的话。他的话只是引起一阵沉默。过了一阵,牛金星才轻轻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我看曹大将军未必会如此认真卖力吧?”又沉默了。  李自成从火盆前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  这时,从曹门到北门,传来稀疏的炮声。忽然,随着一阵西南风,又传来锣、鼓、饶鈸、胡琴和梆子的声音,隐隐约约还可听到人们的喝彩声和哗笑声。大家感到奇怪。李自成唤了一个亲兵进来,问道:  “什么地方在唱戏?”  亲兵回答说:“从宋门到南门,城头上有几个地方都在唱戏。曹营将士站在城壕边上看戏,看人了迷。城上城下互不放箭,也不打炮,谁也不伤害谁。城上唱的多是酸戏①,逗得曹营的将士们常常忍不住大笑起来,大声叫好。”  ①酸戏——淫戏。  李自成听了以后,挥手便亲兵退出,对大家苦笑一下说:“竟有这样打仗的!一边炮火连天,互相杀伤;一边敌我同欢,共度佳节!”  宋献策笑着摇头说:“我平日留心古今战史,还没有在书上见过像今日这样打仗的!”  刘宗敏接着说:“说不定曹操也会立马城下看戏,叫几声好哩。”  李自成说:“我昨夜也反复想过,命曹营从南边攻城以牵制守军兵力,是一个好办法,但此计万不可行。”  刘宗敏问:“为什么万不可行?”  李自成皱着眉头,又沉默一阵,徐徐说道:  “曹操虽然奉我为主,可是并不愿为我出力。我们要睁只眼合只眼,不可逼他过紧。如今天下未定,曹操举足轻重;如果逼他太紧,他或则投降朝廷,或则离我们而去,重新与敬轩合伙,都于我们大大不利。听说敬轩不久前用计攻破了庐州府,声势大振。曹操一天在此,不管怎么说,都比离开我们好得多。纵然他不卖力打仗,朝廷不能不有所顾忌,好比我们平添了十万人马。倘若他一旦离开我们,不是给朝廷添了力量,就是给敬轩长了声势。因此我昨夜想来想去,宁肯曹操不卖力气,也不能逼他过紧,化友为敌。”  宋献策说:“大元帅所虑甚深。对曹操,既不能不用他,也不能当成一般部将来用。逼得过紧,他会另谋出路。只有不逼他,让他自己卖力,方才稳妥。”  刘宗敏说:“不逼他,他能卖力?”  宋献策说:“让他不惜死伤,猛攻南城,那是办不到的。不过我想,下次攻城,请他多出一二万精兵,倒不为难。”  李自成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打算,下次攻城可以请他多出一二万人马。今日曹操已经率领他手下文武前来给我拜年,我不能亲自回拜,请捷轩、献策现在就到繁塔寺曹操老营去,代我和闯营文武给大将军拜年,顺便看看曹营情形。攻城出兵之事,倘若方便,你们也不妨先同他当面谈谈。”  刘宗敏和宋献策走出花园,同亲兵们骑上马,向繁塔寺奔去。  牛金星仍留在火盆旁边,向闯王问道:“大元帅整年辛苦,今日新春佳节,夫人又不在此地,打算如何消遣?”  李自成说:“我已经打算好啦,午后听你讲《通鉴》一段,便是最好消遣。”  牛金星说:“我已料到,果然不错。此大元帅之所以非他人可比也!”说罢哈哈大笑。  牛金星的笑声刚刚停止,李双喜匆匆进来,向李自成小声说道:  “禀父帅,刚才我去给二虎叔拜年,恰巧他那里出了事。他正在暗中部署兵力,叫我回来向父帅禀明。”  闯王一惊,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告密,那新降的两千多官军正在密谋哗变。”  “什么人告的密?”  “降兵中有人告密。”  “你二虎叔如何处置?”  “他马上就要来向父帅亲自禀报。”  闯王向牛金星说:“三天前我军攻城不克,这两千多该死的畜生就认为我军受挫,起了哗变的心……”  牛金星说:“请大元帅不必生气。此系小事,容易消饵于乱萌。等德洁一来,便知究竟。”  一阵马蹄声向老营奔来。双喜说:“一定是二虎叔来了!”随即迎了出去。李自成和牛金星不再说话,一齐向外望去。  午饭以后,李自成听牛金星讲《通鉴》。他命高一功、李过、双喜都来听讲。今天讲的是第一百九十三卷中唐太宗与房玄龄、萧瑀①评论“隋文帝何如主也”这一节。因为李自成在前代帝王中最佩服唐太宗李世民。前几天他嘱咐牛金星多讲一讲李世民如何使用人才和善于纳谏的事迹,所以今日牛金星就选了这一段讲给他听。  ①当时房玄龄是左仆射,萧瑀为御史大夫。  按照往日惯例,牛金星将整节文字串讲一遍,稍作发挥,然后进行讨论。所谓讨论,就是由闯王说出他自己的评论,往往联系到当前和今后的一些问题;旁听的人们也可随时插言,互相议论。今天他们正在讨论的时候,吴汝义匆匆走了进来,闯王见他分明有急事模样,便停下了自己的议论,问道:“子宜,有事么?”  吴汝义说:“投降官军密谋哗变的事,我同二虎已经遵照大元帅的意思办了,只杀了有牵连的三十多个人,然后把全部降兵分散编人各营效力……”  李自成看出他还有别的事,没等他说完,就问道:  “没有别的事儿?”  吴汝义接着说:“刚才得到细作禀报,左良玉率领十多万人马来救开封……”  李自成赶快问:“可靠么?”  “消息看来很可靠,已经派人继续打探。”  李自成又问:“左良玉不是在麻城和商城一带对革、左四营和老回回作战么?”  吴汝义说:“据细作禀报,他接到崇祯的火急手谕,命他火速来救开封。他不敢怠慢,立刻把人马整顿一下,就往开封而来。”  高一功问:“现在到达何处?”  吴汝义说:“据说已经到了光州以北,可是我们的探马又走了三天路程,所以实际上恐怕已经过了光州,至少有一二百里。”  李自成望着牛金星说:“原来料定朝廷必要救开封,可是没料到左良玉受老回回、革里眼的牵制,竟会来得这样快。”  高一功说:“对左良玉不可轻视。他这几年总在同敬轩作战,敬轩不是他的对手。他的人马众多,也较精锐。我们必须全力对付。”  李自成点点头说:“他现在确实和一般大将不同,自从他受封为平贼将军,已经不是原来总兵官的地位了。他手下有好多总兵、副将,人马超过了十万之众。过去当总兵官时,他的公公婆婆多,常常受总督、总理①、督师这班文臣掣肘,如今他可以更多地按自己的意思作战。此人行伍出身,颇有阅历,有勇有谋,善于笼络将士。我们不怕他来,不过也不可轻敌。目前必须准备好赶快攻破开封,然后专力对老左作战。打败了老左,在中原就不会再有劲敌啦。”  ①总理——崇侦年间,为着对农民军作战方便,特设总理官职,类似总督。  李过说:“对付老左,现在就需要着手准备。”  牛金星说:“对,对,必须未雨绸缨。依我愚见,目前就抽出一支精兵,开赴陈留附近,或陈留与通许之间,以逸待劳,使左军不能直达开封城外。这样我们才能够放心攻城。”  李过又说:“要立即派人到临颖去,通知夫人和红娘子,火速将临颖的人马撤来开封。”  李自成点点头,略微想了片刻,说道:“补之,这到通许和陈留的事交给你了。今晚我从攻城人马中抽出一万五千人,至少要抽出一万二千人,让你带去。曹营的孙绳祖,也让他带一万人马随你前去,受你节制。明天白天准备一天,夜间暗暗启程,不要惊动各营将士。到了陈留、通许之间,你们要占好地势,深沟高垒。左军来到,只可死守,不可出战。只要能够拖延十天八天,使他不能直到开封城外,你们的事就算成了。”  他转过头又吩咐吴汝义:“你派人去火药厂,让做火药的工匠们从今日下午就开工,不要休息了。对他们多多赏赐。我们带来的火药,前几天打炮用了很多。猛攻开封,必须有几十万斤火药才能够用,要日夜不停地制造火药。各种材料都有吧?”  吴汝义回答说:“我们到开封以后,在附近村镇和邻县到处搜罗硫磺炭①硝,还有干的柳木②,一车一车不停地往这里拉,看来差不多够用了。”  ①炭——指木炭。明末制造各种火药,几乎都离不开将木炭研碎,掺入硝、磺,配方多寡略有变化。特殊用的火药,另加别的配料。  ②柳木——有的火药需要加人极干的柳木屑或柳木炭。  李自成点点头说:“你派人火速往临颖去,传我的话,命临颖人马火速回来,一切粮食军资,不许抛掉。”  吴汝义说声“遵命”,退了出去。  李自成又对李过说:“你去准备吧,一功同你一起去商量一下。商量以后,夜里来向我禀明。”  李过和高一功也站起来走了。  牛金星问道:“我们精兵抽掉一万多,孙绳祖的人马也被派去,攻城兵力岂不单薄了么?”  李自成说:“这个,须得你去走一趟。你去把这情况向曹操说明,也把调动孙绳祖跟补之一起去防备左军的事告诉他,请他另外派两万或一万五千精兵参加攻城。今天夜间请他来这里商议重大军事。”  牛金星说:“好,我现在就去。献策、捷轩还没有回来,可以一起在那里同大将军谈一谈。”  牛金星离开应城郡王花园,上马而去。  李自成带着双喜和亲兵们前往医治受伤将士的村庄和火药厂去。在路上,他心中问道:  “十天之内能够攻破开封么?”  ------------------  第二十四章  经过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上午的血战,守城军民虽然也死伤惨重,但因为杀退了李自成的一次猛攻,保住了城墙,增加了勇气和信心。到了正月初二,李自成新修的几座炮台已经完成。这些炮台用柏木架成,长约十几丈,宽约五丈,高约三丈。因为架在土丘上边,连土丘加炮台,高过城墙很多。城上守军见了,感到威胁很大,赶快也在城上架起高三丈的炮台,用大木料架成,比义军的炮台又高出很多。那时的炮战,人们还不能利用抛物线的原理向目标瞄准,不能使炮弹准确地落上城头。李自成的部队必须在高处架起炮台,这样,炮弹才能顺利地打到城头上,但有时也越过城头,远远地打人城内。守城部队也必须居高临下,才能有效地打毁义军的炮台。  从初一到初二,双方都在抓紧架筑炮台,寻找办法摧毁对方的炮台,实际上是一场争夺制高点的战斗。城上的高台搭成以后,立即同义军进行炮战。义军的炮台虽然用比较坚固的柏木搭成,又压上沙袋,但毕竟受不了大炮的轰击,还没有发挥威力,就被打毁,死伤了不少人。同时城上的高炮台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了。虽然双方都不再利用高炮台,但炮战仍在断断续续地进行。城中军民很明白:李自成正在准备下一次猛烈攻城,时间就在几天之内。  初三日,阴云密布,天气十分寒冷。守城军民望见大约有二十尊大炮从曹营驻扎的禹王台一带运出来,经过宋门的东边向北运去。城中谣言纷纷,说李自成下次攻城将比上次猛烈数倍。李自成的大炮一年来增加了很多,包括一些西洋大炮,有些是从傅宗龙、杨文岳手中夺来的,有些是从南阳夺来的。总之,李自成每打一次大的胜仗,每到一地,遇着好的铳、炮,都要收集来充实张鼐的火器营。守城军民通过十二月二十六、二十七两天大战,对于李自成的炮火已经深深领教,现在看见曹营的大炮也运到宋门以北使用,更增添了恐惧。另外,义军的掘城工作并没有停止,还在继续深挖,也许在几天之内,城洞一个一个都将挖好,那时放进火药,轰塌城墙,大炮同时猛烈施放,守城就会十分困难。  明朝时候,开封城内的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都指挥使衙门,还有道、府、县衙门,都集中在周王府西南一带。在布政使衙门西街路北有一座高大的牌坊,上书“总宪”二字。进人牌坊,过了一箭之地,正北有大门三间。中间一块坚牌,写着“河南等处提刑按察使司”;左边有一块牌子,上书“拿问贪酷官吏”;右边也有一块牌子,上书“伸理冤枉军民”。这就是俗称的桌台衙门。  今日是正月初四,满天大雪,使衙门显得更加气象森严。巡抚高名衡先从侧门进人桌台衙门,随后又有许多官员包括总兵陈永福和布政使、知府等人都陆续来到。绅士中也有不少人来了。由于今日风雪严寒,文官、绅士们都乘着暖轿。只有陈永福要显出武将风范,不肯乘轿,骑着战马。随从他的武官和亲兵也都骑着战马,在风雪中蜂拥而来。  桌台衙门的大堂后边,过了一进院落,便是二堂。二堂除中间大厅之外,两边还有暖阁,也就是聚会议事的地方。今日巡按大人任浚就在东边的暖阁里同守城官绅密商军事。自从李自成攻城以来,任浚还比较有勇有谋,敢于任事,所以高名衡和别的封疆大吏逐渐对他增加了信任和尊重。  今日这会没有在巡抚衙门召开,而请任浚在他的巡按衙门召开,就是对巡按表示尊重和依赖的意思。主要的官绅都到了以后,任浚仍请高名衡主持会议。高名衡自从前几天守城激战之后,劳累过甚,又受了惊骇,加上风寒,咳嗽感冒,喉咙发哑,精神萎顿,今日是勉强莅会。这时他竭力振作,慢慢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今日大家商议守城之事,十分吃紧。流贼有几十万人马,围攻省城到今日整整十天了。我们早已知道闯贼攻南阳不是他的真正用意,而是声东击西,用意在迷惑我们。我们已经几次向朝廷飞奏,请求派兵援救开封,也给左昆山将军和保督杨大人发了十万火急的文书,请他们火速驰援,然而现在各路救兵毫无消息。”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连连地咳嗽几声,向痰盂里吐了一口浓痰,轻轻摇摇头,然后接着说,“估计在数日之内闯贼必将第二次大举攻城,较上次更为猛烈。城中人心已经有些浮动。开封存亡,是我们官绅的职责所在,断不能使朝廷封疆重镇失于我辈之手。为了上报朝廷,下救一城生灵,我们必须打退流贼,保省城万无一失。请诸位各抒高见,以便未雨绸缨,作好迎敌准备。”  众人互相看了一看,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忽然听见外边有一个仆人传禀:  “祥符知县王老爷、开封府理刑厅黄老爷来到!”  听见这一传禀,大家索性暂不发言,等待着他们来到。高名衡也正盼望着他们来禀报今日城上情况。有的人不觉向门外望去,只听见他们两人在廊下由仆人打去帽上和袍子上的雪花,他们自己又跺去靴上的积雪,还有不知是黄澍还是王燮,擤了一把鼻涕,甩到阶下。  陈永福趁他们还没有进来,对高名衡说道:“抚台大人说得很是,我们必须不惜肝脑涂地,保住开封。以敝镇看来,要鼓励民心士气,加强东、北二城的守御,眼下最吃紧的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仆人打开帘子,王燮和黄澍进来,简单地向各位上官行了礼。高名衡命他们赶快坐下,随即问道:“你们二位巡视情况如何?”  黄澍欠身说道:“贼兵掘城甚急,共掘了三十六个洞,愈掘愈深,情况十分吃紧。以下官看来,一二日内就会掘成大洞,到那时他们将火药运进洞中,轰塌城墙,事情就糟了。我们一定要火速想出办法,非破敌掘城之计不可。”  陈永福说:“我刚才正要同各位大人说到此事,决不能让流贼掘城成功。”  王燮接着说:“军心民气,一定不能懈怠。开封能不能固守,要看军心民气是否能固。如今城上风雪很大,冷得刺骨,看来军民在私下已有怨言。”  巡按任浚问道:“有何怨言?”  王燮说:“当然下官不会自己听到,可是卑职手下有人听到。如今在城上的都是贫家小户的丁壮;有身份的都不在城上,住在城下的窝铺里边,只偶尔派人上城问一问,看有没有什么动静。所以城上百姓发出怨言,说他们在城上受风雪寒冻,做官的、为宦的、有钱有势的却住在家中烤火取暖。这话是人们常听到的,也是可以想得到的。要说怨言,这就是怨言,流露了有些人心中的忿忿不平之气。据下官看来,如今巩固民心军心,更为吃紧,不知列位上宪钧意如何?”  任浚又问:“如何救此紧迫情势?”  王燮说道:“眼下最急迫的是赶快征集毡和被子两万条,送到城上,让东城和北城守城的人都有一条被子或羊毛毡技在身上,可以略御风雪。”  知府知道这事要落在他的身上,就说:“如今仓促之间  话还没有说完,黄澍望望坐在附近的一位绅士李光壂,对巡按和知府说道:“事在燃眉,非本城有声望士绅不能赶办出来。”  知府恍然明白,赶快向李光里说道:“熙亮先生,此事须由你来想法了。”  任浚也说:“李总社①,此是急事,须烦足下设法。”  ①李总社——当时城内基层组织分为八十四坊,每坊成立一社。八十四社分属五门总社。李光壂是曹门左所总社社长,被称为李总社。  李光里站起来说:“事关守城的军心民气,光里自当尽力筹办,然而情势如此紧迫,倘若逐户寻找,缓不济急。如要立时办到,恳请抚台大人或巡按大人严饬总社立办。有了大人牌示,今日上午办妥不难。”  任浚赶快点头说:“好,好,马上就给足下牌示!”随即唤来一个仆人,吩咐数语,仆人赶快退出。  高名衡向陈永福问道:“陈将军,有何法破贼掘城?”  陈永福尚未回答,街上传过来一阵锣、鼓、唢呐、鞭炮之声,好像有什么吉庆之事。大家都觉诧异,侧耳倾听。陈永福好像不大关心街上喜事,说道:“只要军心稳,民气固,纵然流贼掘城甚急,破敌不难。”  他这话是回答巡抚的,但巡抚并没有认真去听,因为那锣声、鼓声、唢呐和鞭炮之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巡按衙门外边。任浚向外问道:“街上何事如此热闹?”  一个仆人从外边奔跑进来。他是从街上奔来的,到了台阶上边,连连地跺去脚上干雪,又拍去身上干雪,这才喘着气走进屋来,跪下说道:  “禀大人,外边有大大的好消息,许多绅民都在说,省城不要紧了。这真是意外的好消息!众绅民来报喜,已经到这儿来了!……”  任浚问:“什么好消息?慢慢说,不要慌。”  仆人接着说道:“原是今早南门修城挖土,没想到从土中挖出两尊大炮,还有一块很大的青砖,砖上刻了两句话。”  知府忙问:“刻了两句什么话?”  仆人说:“我亲自前去看了看,两句话刻的是:‘造炮刘伯温,用在壬午春。’”  众人听了,皆大惊喜。一位绅士说:“唉呀,刘青田①果然是未卜先知,能够预算几百年的事,如今可不正是壬午春么?唉呀,有这么神妙的事儿,可见得数由天定,开封断不会失守了!”  ①青田——明朝开国功臣刘基(伯温)是浙江青田人。  仆人接着说:“守南门的高守备老爷,看见了这两尊大炮和青砖,立刻约同守南门的众官绅,将两尊大炮抬放在牛车上,青砖也放在牛车上,用红绸包着,敲锣打鼓,前来报喜。他们听说抚台大人、藩台大人、桌台大人和列位大人。老爷都在这里,所以牛车就径直往这里拉来,已到了牌坊下边,马上就要进来叩见列位大人。”  众官绅越发惊喜过望,纷纷议论,说开封有神保佑,万无一失;况刘伯温确是能够后看数百年,既然他留下两尊大炮,可见他在二百几十年前就知道开封壬午春天有流贼围城,需要用大炮杀退贼兵。因恐开封火器不足,特留下大炮两尊备用,今日从地下掘出来,实是天意。  高名衡立即吩咐:“唤高守备速速进来。”  仆人立刻退出,随即听见二堂外一声传呼,前院里、大堂外接着传呼,洪亮的声音一直传出大门:  “抚台大人传谕,请高守备进见!”  在众官绅兴高采烈的时候,李光壂心中有些疑惑。他偷偷瞟了陈永福一眼,看见陈永福拈着短须,面带微笑,这微笑好像是高兴,又好像是嘲笑。他不明白陈永福到底如何想法,只好随着众士绅恭敬地站起来,向抚台、藩台、臬台贺喜,特别加了一句:  “此乃周王殿下洪福,也是合城官绅军民之福啊!”  守备高尚智匆匆进来,向巡抚跪下磕头。高名衡问他是如何掘出大炮的,他就把刚才那个仆人所说的经过重新禀报一番,接着说道:  “不仅南门掘出大炮,刚才听说西门内关帝庙的道士们也在神像后找到几担铁子,卑职已命人用牛车拉往北城。可见得不惟刘伯温助开封军民守城,关圣帝君也在此时显圣,恩赐铁子数担。”  大家越发高兴。高名衡拈着胡须,频频点头,对高尚智说:“你做得好!做得好!”他心中也有怀疑,觉得这事情未免太蹊跷了,但他不肯向下猜去,立即命令将大炮周游全城,使官绅百姓人人知道。  高尚智磕下头去,连声说道:“遵命,遵命。”又向藩、臬和总兵各文武大员磕头,然后恭恭敬敬地退出。  这时巡按的虎头牌已由师爷们办好送来,上面写着简单的官衔,下面接着写道:  仰总社即刻取棉被毡条两万件,为守城兵民御寒。倘若迟误,定以军法从事!  下面是年、月、日,在年、月上盖了关防。李光壂双手捧着牌子,躬身退出。  高名衡正想接着同陈永福谈破敌之策,忽然巡抚衙门的刘巡捕躬身进来,向高名衡跪禀:  “禀大人,保定总督杨大人有蜡丸书送到!”  众官绅猛然吃惊。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不觉愣了起来。  高名衔接过蜡九,破开来取出字条,匆匆看了一眼,连声说好,随即向大家读出书中的话。有人激动得流出眼泪。有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有人说:  “这就好了!不过数日之内,救兵必可来到!”  高名衡向刘巡捕问道:“下书人何在?”  刘巡捕恭敬地答道:“下书人如今在巡抚衙门。我把他安置在那里休息,赶快跑来向大人禀报。”  高名衡问道:“他是怎样来到开封的?”  刘巡捕说:“他绕道躲开了流贼的巡逻,一直绕到中牟县境,由城西二十里外,乘黄昏以后往西门悄悄走来,中途几次迷失了道路,幸而后来遇到一个百姓替他引路,才在天明时候到了西门附近。流贼平时对西门一带巡逻不严,加上昨夜天气寒冷,开始落雪,巡逻队更为稀少,所以他到了西门外边,就向城上呼喊。城上看他只有一人,把他系了上来,已经冻得浑身麻木。如今正在让他烤火,喝热酒取暖。”  高名衡又问:“你没有问他杨中丞现在何处?”  刘巡捕说:“杨中丞现在到了陈州,不日即从陈州北来。”  “有多少人马?”  “据下书人说,约有二三万人马,骑兵也有两千。”  “你好生款待下书人,多多赏赐他。也不必让他急于回去,万一被流贼捉到,会泄露军机。就让他住在巡抚衙门等候,我今天还要传见问话。”  刘巡捕磕了个头,起身退出。  高名衡望着大家说:“杨中丞仅有二三万人马,未兔兵力单薄了。左平贼①何以尚无消息?”  ①左平贼——指左良玉,他于崇祯十二年受封为“平贼将军”。  陈永福立刻说道:“请大人且不管救兵如何,应速将蜡丸书的消息向守城军民宣布,鼓舞士气。”  高名衡点点头,转向王文,说:“王知县,这事情……”  王燮不等他说完,躬身回答:“加此重大消息,宜由抚台大人、藩台大人或臬台大人亲自登城宣布,更能振奋人心。”  因为高名衡身体不适,今日是勉强莅会,以安众心;而布政使又年老体弱,守城之事并不依靠他。所以巡接任浚赶快说道:  “请抚台大人不必操心,藩台大人也不必冒雪登城,由学生去向守城军民宣布吧。除学生登城宣布之外,也要出一告示,使全城官绅军民,咸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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