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38

这个小校看见总哨刘宗敏如此生气,吓得变颜失色,赶快垂手肃立,回答说小张爷在望京门审问太监。刘宗敏又厉声问道:  “什么望京门?在哪儿?”  “就是宫城后门。”  宗敏骂道:“妈的,后门就是后门,什么望京门!远不远?从哪儿走?”  小校说:“有一里多路。宫院中道路曲折,门户很多。我派人给总哨刘爷带路,从这西甬路去较近。”  刘宗敏回头对亲兵们说:“去西华门外把马匹都牵来!”  小校赶快说:“马匹骑着走宫城外边,绕道后门,反而快一些。小张爷有令,不论何人马匹,不得走进宫城。”  刘宗敏看见这个小校竟然敢说出来张鼐的将令阻止他牵马进宫,不觉愣了一下,但刹那间就在心中笑了,暗暗称赞说:“小鼐子,这孩子,行啦。”他向背后的亲兵们作个手势,说:  “马匹不要进宫,去几个弟兄牵着绕到后门。”他又对小校说:“快叫人给我带路!”  刘宗敏随着引路士兵,带着一群亲兵,穿过一条长巷,转了两个弯,过了两三道门,看见一座高大的房屋,门上用大锁锁着,门外有五六个弟兄守护。他问了一下,知道这里叫作西三库,藏的全是上等绫罗绸缎,各种玛瑙、翡翠、珊瑚、玉器、金、银、铜、漆古玩和各种名贵陈设。有三个穿着官军号衣的尸体躺在附近。他继续匆匆往前走,从后花园的旁边绕过,看见有些弟兄打着灯笼火把在花园假山上下、鹿圈前后、豹房左右,到处寻找。鹿圈的门曾经打开过,有几只梅花鹿已经冲出圈来,在林木中惊慌乱窜。一过花园,又穿过一架白玉牌坊,就到了宫城的后门里边。负责把守宫城后门的李俊听说刘宗敏来到,赶快来见。近来刘宗敏已同他厮熟,神色严峻地问道:  “子英,张鼐在哪里?”  李俊回答说:“小张爷率领一支骑兵出城去了。”  宗敏问:“查到一点儿踪迹么?”  李俊回答:“刚才小张爷审问一群太监,知道破城时候,福王父子和老王妃、小王妃都换了衣服,由亲信太监和一群拿重金收买的卫士护送,从这后宫门分三批出去上了城。只是这留下的太监都不是亲信太监,不许跟随,所以出宫以后的踪迹他们也不清楚。小张爷已经派了十起将士趁着月光在城上城下搜索,又派了一队骑兵去截断去孟津过河的道路,他自己押着几个太监也出城去了。”  宗敏问:“福王的老婆、媳妇都逃走了?”  李俊回答:“是。趁着混乱,都逃出宫了。”  宗敏大怒,拍着腰刀骂道:“混蛋!你们这一群将领是干什么的?你们是想死么?为什么让福王一家人从后门逃走?你说!你不要想着我不会先斩了你!”  李俊见宗敏如此盛怒,十分惊骇,但他竭力保持镇定,回答说:“请总哨息怒,这事情罪不在我,也不在小张爷身上。攻城时候,原是没料到西城门打开较晚,所以最初只从北门冲进来一千多骑兵。到了离北门不远的十字街口,兵马分成几股,有的去占据钟楼、鼓楼和重要街口,有的去各重要衙门,有的去打开监狱。小张爷怕宫城的卫士会拼命抵抗,自己率领三百骑兵直奔午门,我也跟他一道去攻午门。另外一百骑兵奔往东华门,一百骑兵奔往西华门,李弥昌率领一百骑兵来夺望京门。没想到这后宫门东西两边的街上有闸子门①不能通过。等费力砍破了西边闸子门,又遇着几百乱兵从城上下来,打算进宫抢劫,有的已经蜂拥进宫。他们在后宫门外阻止道路。喝令他们散开,他们不惟不听,还拿着刀枪对抗。李弥昌没有办法,下令冲杀,当场杀死了十几个乱兵,杀伤了不少,才将乱兵驱散。等小张爷和李弥昌从前后两路进人宫中,福王父子和两个王妃已经找不到了。”  ①闸子门——横街栅栏门,河南人叫做闸子门。  刘宗敏想了想,怒气稍息,说:“叫别人留守这里,你立刻多带骑兵去帮同张鼐寻找。你将我的话传给张鼐:别人跑了犹可,福王这老狗必得找到。逃走了福王,我禀明闯王,非砍掉你们的头不可!”等李俊答应一声“遵令”!转身要走,宗敏又叫住他,走近一步放低声音说:“子英,我如今不是把你当做从杞县来的客人看待,是把你当做闯王的部将看待。你要明白,这个福王,他是崇祯的亲叔父,民愤极大。咱们破洛阳为着何来?闯王将活捉福王的重担子交给张鼐和你们一群将领挑,倘若逃走了福王,你们如何向闯王交账?如何对河南百姓说话?如何对全军将士说话?子英,尽管张鼐是在闯王和我的眼皮下长大的,他的两个哥哥都是跟着闯王阵亡的,闯王和高夫人把他当儿子看待,你是林泉的叔伯兄弟,李弥昌他们又都是在闯王手下立过战功,在潼关南原出死力保护闯王突围的,可是今晚倘若逃走了福王,这不是一件小事。向来闯王的军法无私,我老刘执法如山,你们不可忘记!”  听了刘宗敏的话,李俊感到事情确实十分严重,而且深为激动,刚才在心中产生的那一缕委屈情绪跑到爪哇国了。他高声回答说:“请总哨刘爷放心!不管他福王上天入地,我们一定要将他捉拿归案。总哨的吩咐,末将一字一句都传给小张爷知道。闯王的军令森严,赏罚无私,总哨执法如山,末将等不敢忘记!”  他转身大踏步走出望京门,将守门的事情交给一个头目,留下五十名骑兵,将原来他率领的骑兵和西门打开后又来到的骑兵,足有四五百人,全部带上,飞马出城而去。随即刘宗敏也走出宫门,看见他的几名亲兵已经将马匹都从西华门牵来了。他望望附近地上躺着的一些死尸,还有被砍成重伤的乱兵在墙角呻吟,又看见不远处的北城头上已经有兵士巡逻。他转回头来向簇拥在背后的亲兵们看了一眼,用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说:  “上马!”  早晨起来,李自成的伤风大体好了。吃过早饭,他正要动身进城,恰好有三个从一百六十里外的汝州来的百姓到辕门求见,控告知州钱柞征诬民为盗、屠戮良民的罪恶。李自成接见了百姓之后,已经是已时以后,就带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上马出发。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清晨,刘宗敏曾三次派人飞马向闯王禀报,所以关于义军攻进洛阳后的重要情况,他全都知道。刘宗敏派的最后一个小校是卯牌时候从洛阳出发的,向闯王禀报入城以后的情况,并询问闯王进城的时间,以便众将领和老百姓在南门以外迎接。往日攻破一座城池,李自成常常是率领亲兵亲将,在喊杀声中手挥花马剑,同他的攻城部队一起冲进城门;也有一两次是他随后进城,但也比较随便,在他进城之后,很多城内老百姓还不知道。今天是他起义以来第一次改变了进城方式,要使洛阳人民看看“奉天倡义”的“王者”气概和他的军容。除闯王和牛、宋等原有的随身亲兵之外,特地从拱卫关陵行辕的中军营挑选了三百将士,一律高头骏马,盔甲整齐,每人除宝剑、弓箭之外,还有一根白蜡杆红缨长枪。在进入河南之前,部队常在大山中的崎岖道路上奔走作战,将士携带长武器不便,所以以刀、剑和弓、箭为主要武器,正如人们所常说的“快马轻刀”。自从进人河南以后,作战的地理形势和军事形势都发生了变化,所以在李自成的部队中也出现了大量长枪。现在李自成从关陵往洛阳,队伍的前边是手持长枪的三百骑兵,每四人并辔前进。在他和牛金星等人的背后是一大群亲兵亲将。那长枪的枪杆、枪头的长度一律,将士们左手揽缰,右手持枪,枪尾插在马鞍右边安装的铁环子上,枪杆直立,所以在初春的阳光下看去像一队十分整齐的枪林,随着马的行走而波动。那磨利的枪头和猩红色的枪缨,以及紧随着他的银枪①、白鬃的“闯”字大旗和红伞银浮图②,在阳光中特别耀眼。  ①银枪——指旗杆上端安装的银枪尖。  ②银浮图——浮图是梵语音译,即塔。银浮图是伞上边的银制塔形装饰物。  早饭时候,里甲敲锣传呼:百姓们在南门外迎接闯王。很多百姓一则平日恨透王府和官府,把李闯王看成救命恩人二则兼有好奇心,巴不得早一点看见闯王究竟是什么样儿,三则南关外拥挤的人太多、简直没有下脚地方,所以很多百姓成群结队,扶老携幼,走到洛河岸等候迎接。约莫到已时三刻时候,等候在洛河两岸的老百姓中间纷纷地发出小声惊呼:“看,来了!来了!”人们看见闯王走近,不约而同地跪到地上,但是他们却不像看见福王和文武大官时候低下头去,伏俯不动。他们都听说闯王十分仁义,怜悯百姓,不威吓人,所以大家抬着头注视着闯王的骑兵来到。就在持枪骑兵到了面前时,却有人在地上小声向身旁询问:  “哪一位是闯王爷?哪一位是?怎么没有看见穿黄龙袍的?”  旁边地上有人小声回答:“闯王爷还没有登极,不穿黄龙袍。”  “该不有一把黄伞?前边该不有金瓜、铖斧、朝天镫?”  “别吭声!来了,来了!”  李自成像往常一样,穿一身青布箭衣,披一件羊皮斗篷,戴一顶北方农民喜欢戴的半旧白毡帽,上有红缨。他原来知道洛阳百姓和他的将领们要在洛阳南门外迎接他,却没有料到有成百成千的穷百姓来到洛河北岸上迎他。他又看见,在傍洛河的小街上和直到洛阳南关的大路两旁,都有百姓迎接,每隔不远就为他摆着香案,为他的士兵们准备着热茶桶和稀饭桶。他的人马沿路不停,缓辔前进。闯王不断打量着路两旁的欢迎百姓,为着不使百姓害怕,他特地在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经过多年的奋战、坎坷和挫败,今日胜利地走进曾经是九朝建都的名城洛阳,又加上洛阳百姓如此在路旁欢迎,他没法不感到心中激动。  离洛阳城门大约有两三里远的地方,李双喜和张鼐飞马前来迎接,而刘宗敏、袁宗第、李过和大群将领都在南关外立马迎候。李自成在将领们的簇拥中穿过南关,看见所有店铺都开门营业,门前摆着香案,门头上贴着用黄纸写的一个“顺”字,或写着“顺民”二字,而跪在道路两旁迎接的老百姓的帽子上也大部分贴着一个“顺”字。两三年来,他有时也想着将来会夺得江山,建立新朝,但是他将来用什么国号,却没有想过。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的脑海里闪出来“大顺朝”三个字,同时想到了“应天顺人”这句成语。但是他没有机会多想,已经来到洛阳南门。他抬头望了一眼,看见城墙很高,城楼巍峨,城门洞上边有一块青石匾额,上刻“长夏门”三个大字。刚看清这三个大字,他的乌龙驹已经走进城门洞了。  刘宗敏等将闯王接进道台衙门。这是刘宗敏暂时驻的地方,在这里主持全城的军事、政治。李闯王离开关陵之前,已经知道福王和吕维棋都在黎明时候捉到。福王带着两三个心腹太监出城后藏在东郊迎恩寺中,被附近百姓看见,禀报张鼐,将他捉到;吕维祺正要缒城逃走,被张鼐的士兵在北城头上捉到。闯王望着张鼐问:  “福王的世子朱由崧,还有老王妃、小王妃,如何逃走了?”  张鼐很害怕,赶快回答说:“现在已经查明,福王世子没有跟他老子一道,他事先躲在安国寺,出城后由护送的卫士背着他逃到一个小村庄名叫苗家海,被我们的巡逻弟兄看见。弟兄们正要追上去捉拿他,他们从老百姓家里抢了一匹马,上马逃走了。当时弟兄们不晓得他是何人,所以没有继续追赶。天明后在邙山脚下一个乱葬坟园中捉到了一个护送他的人,才知道他就是福王世子。老王妃和小王妃也是在混乱中缒城逃走,现在还没有查出下落。我没有捉到福王世子,请闯王从严治罪。”  闯王沉默片刻,说:“只要捉到福王这个主犯,也就算了。现在既然城中的秩序如常,你将李公子的几百骑兵交还给他。他今天下午作好准备,从明天开始由他主持,分别在三个地方赈济洛阳饥民。”他转向刘宗敏:“大军进洛阳以后杀了多少人?”  宗敏说:“城上杀了几个人,有的是乱兵杀的。福王宫中和宫门外边死了三十几个人。乱兵进去时杀死了一些人,有的乱兵又给我们就地正法了。”  闯王点头,又问:“百姓看见捉到吕维棋有何话说?”  宗敏说:“我询问他家中的一些丫环、仆人,还有一些街坊邻居,知道吕维棋确实纵容悍奴恶仆欺压百姓,洛阳人敢怒不敢言。将他捉到以后,百姓拍手称快。”  闯王转向牛金星问:“你看,吕维祺肯投降么?”  牛金星已经不敢再流露救合维棋的思想,回答说:“吕维棋曾为朝廷大臣,又以理学自命,一定不肯投降。既是小民恨之刺骨,杀了算啦。”  刘宗敏、袁宗第、李过都同时绽开笑颜,说:“牛先生说得是,杀了算啦。”宋献策和李岩也一齐点头。李自成见文武意见一致,心中高兴,微笑点头,又问:  “在洛阳的现任文武官员有逃掉的没有?”  宗敏回答:“所有大小现任文武官员全未逃脱,都拘留在各自家中,听候处置。”  闯王又向双喜询问了查抄福王府和各大乡宦豪门的进行情况,便将话题转到了如何放赈,如何扩大部队的问题上去。午饭以后,他将李岩留在道台衙门准备放赈的事,然后带着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袁宗第离开道台衙门。  这时,正有一大堆百姓拥拥挤挤地看照壁上新贴出的《九问九劝》,而大街上凡是贴《九问九劝》的地方,都有成堆的人在拥挤着看。有的人在看的时候不由得咕哝着念出声来,而有的人稍微放大声音,有意念给别人听。每处人堆中都有很多不识字或识字极少的穷百姓,他们挤进人堆的目的不是看,而是听,听了后好回去向街坊邻居和家人转述大意。有一个叫做李三景的老头,人们都叫他李三爷。他原是一个小地主,田地大半被王府占去,生活困难,但又不会干别的营生,每天大半时间坐茶馆,度过了许多年。他识字很少,每当府、县衙门张贴新告示时,他就赶快挤进人堆,装做看告示的模样,实际是听别人念告示,记在心中,然后到茶馆中大谈起来。街坊的年轻人多知道他不大识字,看见他刚挤进人堆中,有时抬头,有时低头,装做眼睛随着告示上一行行的文字上下移动,便故意问他:“李三爷,这告示上写的啥呀?”他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厉害!厉害!”李三景并未说错,因为官府的文告十之八九不是催粮,要捐,便是宣布戒严和各种禁令,或出斩犯人。在洛阳内城就流行一句歇后语,河南人叫做“嵌子”,说道:“李三爷看告示——厉害!”现在李三景的帽子上贴着“顺”字,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挤进人堆,目注文告,侧耳细听。一个陌生人从背后问道:“先生,李闯王的告示上说的啥事儿?”李三景随口回答:“厉害!厉害!”过了片刻,他已经将《九问九劝》的全文听了两遍,那些揭露王府占田的问话特别合他心意。又有一个陌生人从背后问他时,他脱口回答:“痛快!痛快!”但是他立刻明白自己失言,害怕闯王的人马离开洛阳后他会因这一句回答惹出祸事,赶快改口说:“说不得,说不得!”怀着兴奋的心情,从人堆中挤了出去。  李闯王一起人步行往福王宫去,亲兵们牵着战马走在后边。当他们走到王宫前边时,看见宫墙上也贴着《九问九劝》,挤着看的人更多,有些人挤不进去,只好站在人堆背后,踮着脚尖,伸着脖子,从人们的头上或头和头的空隙间往前看。有些听的人们不住点头,还有的忍不住小声说:“好!好!说的痛快!”百姓们看见闯王等走近时,都转身迎着他们肃立无声,目送着他们过去。这种情形,在洛阳城中也是破天荒的。往日,倘若是王爷出宫,事先要清道静街,不准闲人窥看;街上的人们如果回避不及,都得在街旁俯伏跪地,不许抬头。如果是巡抚来到洛阳,街上也得静街,跪迎,在巡抚的八抬大轿前走着卫队、仪仗,还抬着香炉,里边烧着檀香,并有人鸣锣喝道。即令是小小的洛阳知县上街,也要坐四人轿,有一群衙役前呼后拥,有一人高擎着青布伞(作为仪仗用的)走在轿前,而跑在最前边的两个衙役擎着虎头牌,一个牌上写着“回避”,一个牌上写着“肃静”,在虎头牌前边还有一个衙役一边跑一边打锣,一边吆喝,使街上走动的百姓赶快往街边回避。如今百姓们却看见李闯王是另一个样儿:衣饰俭朴,随便步行,既无如狼似虎的兵丁前呼后拥,也不鸣锣喝道,驱散街上百姓,有时还面带微笑地望望百姓,分明是叫大家不要害怕。等闯王一起人走进福王宫后,有一个听人念《九问九劝》的白须老人禁不住叹息说:  “我活了七十多岁,头一次看见有这样的平民王!”  福王宫是将原来的伊王宫扩充改建而成,差不多将一座洛阳城占去了三分之一。李自成在宫中只走了一半地方,看见到处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向牛金星等叹口气说:  “你们看,这宫城中不知有多少亭台楼阁,单是一座房子盖成,加上里边陈设,花的钱就需要千百家中人之产。建成全部福王府,该花去多少银钱?该浪费多少民力?该使多少人倾家破产?多少工匠民夫被折磨死去?妈的,他们朱家在全国有几十处王府,单只这一项,就会使人心离散,民怨沸腾!”  李自成出了金碧辉煌的福王府,上马往周公庙了。事后,百姓们得知李闯王不肯留在王府,将行辕扎在周公庙,感到意外,也更增加了对闯王的敬佩。  李自成带着刘宗敏、袁宗第和牛、宋二人到了周公庙,立即商议明日杀福王的事,决定明日由闯王亲自在福王宫迎恩殿审问,然后推出洛阳西门斩首,派李过监斩,并决定今晚就由牛金星准备好处决福王的告示,以便明日上午在洛阳城内外到处张贴。商议完这事以后,闯王向宗敏问:  “吕维祺捉到后你问过没有?”  宗敏说:“我今天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还没有审问这个老狗。”  闯王又问:“张鼐捉到他以后,他说了什么话没有?”  宗敏说:“听张鼐告我说,天明时候,将他从北城墙根押往周公庙来,在西大街遇见福王,他叫着说:‘王!死生有命,纲常至重,反正都是死,不要屈膝于贼!’可是福王这老狗早吓得魂不附体,呼哧呼哧喘气,连路也几乎走不动,只是抬头望望他,根本没有听清他说的啥话!”  闯王望着牛、宋二人问:“你们看,吕维祺何时处决?”  金星因闯王这一问,又动了救吕维棋的念头,说:“吕维祺在海内尚有人望……”  宗敏立刻截住说:“狗屁人望!只不过是他披着一张道学夫子的皮,他的狐群狗党们替他吹捧,有些人不知底细,受了哄骗。试问问洛阳的黎民百姓,哪个人真正打心眼儿里跟他一气?他们吕家,倚势欺人,坑害百姓,谁人不知?别说众百姓没有谁跟他一气的,连他的众多家丁、仆人也没有一个跟他一心的。弟兄们在北城根找到他时,他身边的家丁、仆人们将他扔下,跑散得一个也不留。他跑也跑不动,只好蹲在枯草里等待就擒。冤有头,债有主。砍树,要拣大的砍。他是洛阳一带顶大的乡宦,顶大的土豪劣绅,许多士豪劣绅的总靠山。不杀他,杀谁?”  闯王说:“吕维祺非杀不可。我是问何时处决。”  宗敏说:“现在就杀,免得以后洛阳会有人替他求情。今日杀日维棋这条狗,明日杀福王那条狗,让洛阳百姓们出出气吧。”  闯王望着牛金星:“谁提审?启东主持好么?”  金星害怕落个杀吕维祺之名,赶快说:“吕维祺是卸任的兵部尚书,又是河格人望,自然以闯王亲自坐堂审问为宜。”  袁宗第摇头说:“今日闯王声威与往日不同,处决这条老狗,用不着亲自审问。倘若牛先生不愿主持,我看捷轩哥坐堂最好。”  宗敏毫不迟疑,说:“好,这件小事情交我办吧。”  宗第说:“他叫福王不向咱们屈膝,大概他不会向你下跪,还会大骂。你得准备用刑。”  宗敏把眼睛一瞪,说:“他敢?他要敢,老子就有办法叫他老实!”  过了片刻,吕维棋从四室中提出来,押进周公庙的二门。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大殿前的卷棚下摆一张方桌,桌后坐着一个杀气腾腾的人,怒目望他。他猜想这定然是李自成亲自审他,不禁脊背发凉。檐前夹道站着两行武士,一色手执明晃晃的大刀,肃静无声。他更觉害怕,但是他没有忘孔老二“杀身成仁”的古训,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因为从二门到大殿前有相当距离,使他有不少胡思乱想的机会,忽而想着应如何不屈,如何慷慨尽节,忽而又后悔自己不该留在洛阳守城,致有今日。偶一抬头,他望见大殿正中高悬的朱漆金字匾额“礼乐垂统”,忽然想起来一个月前曾与洛阳官绅士大夫议定,二月间将由他主持周公的春祀大典,届时凡参与盛会的每人送给一部他著的《孝经本义》,借以教忠劝孝,挽救世道颓风,不料局势变化得如此迅速,瞬息沧桑!他刚刚在心中叹息说:“完了!完了!”已经被押到了大殿卷棚前台阶下站住,跟着有人命他跪下。他不肯跪,仍然牢记着自己是明朝大臣,不可对“贼”屈膝。但左右的武士又连声喝叫,使他心惊肉跳,两腿打战,不敢看那些晃动的刀光剑影,更不敢正视一下坐在椅子上的人的威严神色。他低着头,只不跪下。士兵们见他不肯跪下,将他的头猛一按,同时照他的腿肚上踢了一脚,喝一声“跪!”吕维祺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俯下身子,但还在心中鼓励自己说:  “我是朝廷大臣,理学名儒,纲常名节至重……”  刘宗敏厉声问:“吕维祺!你一生又做官,又讲学。做官欺压百姓,讲学欺哄士民。今日你被老子捉到,死在顷刻。你在洛阳一带盘剥穷人,欺压小民,罪恶滔天,死有余辜。你的这些罪恶,铁证如山,老子今日不必审问。老子是铁匠出身,是大老粗,偏要问你,你在南京丢掉兵部尚书的乌纱帽,回到洛阳,立社①讲学,到底为着什么?你是想赚取一个讲学的好名声,掩着你和你们一家人的种种罪恶?你是想抬高身价,再到朝廷做个大官,帮助崇祯镇压全国百姓么?赶快从实招供,不许吞吞吐吐!说出真心实话,老子不会叫你吃苦。要不,看老子会活剥你的皮!”  ①社——吕维祺在南京立丰芭大社,回洛阳立伊洛会,都是他的讲学机构。  吕维祺颤声说:“老夫讲学,只为传孔孟之道,以正人心,挽颓风,振纪纲……”  刘宗敏不等他说完,冷冷一笑,嘲笑说:“我活了三十多岁,跑遍数省,还没有看见你们口里常说的‘道’是什么样儿,什么颜色,多么轻重,值几个钱一斤。天下老鸹一般黑,尽都是强凌弱,富欺贫;官绅逞凶,黎民遭殃;口中仁义道德,行事男盗女娼。我压根儿没看见你们的道在哪里!”  吕维祺抬起头来反驳说:“不然,不然。天下万世所以常存而不毁者,只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近日流贼遍地……”  宗敏将桌子一拍,大喝道:“住口!不许你再说‘流贼’!再说出一个‘贼’字,老子立刻拔掉你的舌头!”  吕维祺浑身哆嗦,不再做声。当他从四室中提出来审问之前,曾经反复想过如何在李自成面前不屈膝,不失节,不丧失大臣体统,要在青史上留下个“骂贼而死”的美名。他为着鼓励自己,曾经将文天祥的《正气歌》在心中默诵一遍。几十年来他很喜欢《正气歌》的一些句子,如“为颜常山舌,为张睢阳齿”;又如“孔曰成仁,孟日取义,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到了现在,这一切对他都没有什么帮助。他明白自己不应该跪在地上,而应该跳起来大骂“流贼”,宁叫打掉牙齿,割掉舌头,至死骂不绝口,“杀身成仁”,树立“天地正气”。然而周围的刀光剑影,威严神色,竟使他浑身软弱,失去跳起来大骂的勇气。刘宗敏对他怒视片刻,恨恨地哼了一声,骂道:  “你王八蛋饱读诗书,啥鸡巴理学名儒,可是在真正大道理上你懂得个属!无数百姓,被逼无奈,起来跟随闯王造反。活不下去,起来造反,就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我们闯王的宗旨是打富济贫,开仓赈饥;专杀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为百姓伸冤报仇;免征钱粮,剿兵安民;对百姓平买平卖,秋毫无犯;日后打进北京,重建太平治世。这就是上顺天命,下应人心。你说我们是贼么?放你娘的屁!我们的造反就是起义,我们的大军就是义军,就是天兵。我们的李闯王所到之处,老百姓夹道欢迎,说是救星到了。我们的李闯王就是当今圣人,也就是你们读书人最景仰的尧、舜、禹、汤。只是你们这班读书人,死不悔悟,只知道替桀、纣尽忠,硬是不认识当今的汤、武,把当今的大圣人骂为‘流贼’。吕维祺,你说,我们闯王的行事,哪一点不比你们崇祯强过万倍?呸!你们上自皇帝、藩王,下至文武官员、乡绅、土豪,也连你这样披着道学皮的乡宦在内,只会吮民脂膏,敲剥百姓,弄得有天无日,世道不像世道,处处哭声,人人怨恨,男不能耕,女不能织,卖儿卖女,死亡流离……你们他妈的是真正民贼,是吃人虎狼。老子问你:你一家人在洛阳、新安两县共霸占多少土地?”  吕维祺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训斥和辱骂,但他不敢回骂,只是倔强地回答说:“我家虽有地二三百顷,然或为祖上所遗,或为近世所买,均有红契①文约,来路清楚,并无强占民田之事。”  ①红契——明代各县衙门设税课局,为民间房地文契盖印,抽值百分之三。红契就是盖过印的文契。  刘宗敏问:“你家祖上是种田的?还是做工匠手艺的?”  吕维祺回答:“老夫祖上十代,均以耕读传家。”  刘宗敏问:“自家耕田?”  吕维祺答:“虽非亲自牵牛掌犁,然而经营农事,亦谓之耕。自古有劳心劳力之分,君子小人之别。故樊迟问稼,夫子称之为小人。牵牛掌犁乃是小人之事,应由庄客佃户去做,非田地主人应做之事。《诗》云:‘馌彼南亩,田畯至喜。’这田峻就是经管小人耕种的农官。后世废井田为私田,土地主人亦犹古之农官,教耕课织,使佃农免于饥寒,有何罪乎?”  刘宗敏竭力忍耐,冷笑着问:“你自己下过地么?手上磨有膙子么?”  吕维祺回答:“老夫幼而读,壮而仕。出仕以尽忠君父,著书讲学以宣扬孔孟之道。一生立身处世,无愧于心。今日不幸落入你们手中,愿杀就杀,请勿多问。”  刘宗敏将桌子一拍,跳了起来,提起右脚踏在桌牚上,用两个指头向吕维祺的脸上一指,吓得吕维祺赶快低下头去。宗敏指着他的头顶大声说:  “老狗!我现在就要杀你,以平民愤。你知道你的罪恶滔天么?”  吕维祺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壮着胆子说:“我知道。第一,我是朝廷大臣;第二,我是圣人门徒,平生著书讲学,宣扬仁义,教导忠孝。有此二罪,所以该杀。”  宗敏呸了声,将唾沫隔桌子吐在吕维祺头上,骂道:“老狗!竖起你的狗耳听着!你们吕家几代以来,有钱有势,一贯鱼肉乡民,祸害地方。你们用重租高利,盘剥小民,霸占民田,逼死人命。因为官官相卫,府县官不敢过问,也不愿过问,使受害小民一家家冤沉海底,无处伸雪。自从李闯王来到河南府地方,百姓们才如见天日,纷纷奔赴义军中控告你们一家罪恶。你说你平生替孔夫子宣扬仁义,教忠劝孝,尽是说人话,做鬼事,饿老虎口念‘阿弥陀’。你有几百家佃户,终年辛苦,出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一年三百六十天难得一大温饱。一到春荒,许多大人小孩出外讨饭,许多人向你家磕头求情,借钱借粮。你家每年放青麦账照例是小斗出,大斗人,外带高利盘剥。越是青黄不接,要命关头,利钱越高。倘若到麦收后无力偿还,你家管账先儿就将算盘一打,走笔转账,利变成本,本再生利,像驴子打滚一样。穷人家死了人,死了牛,也得到你家求情借阎王债。不知多少穷家小户因为还不清你家的青麦账、阎王债,有的人上吊投崖,有的锒铛入狱,有的卖活人妻,卖儿卖女,妻离子散。这,这,这就是你们的圣人之教,仁义之行,忠恕之道!你们家中,在总管之下有账房,有十几个管庄头子,每个庄头之下又有向佃户们催租收租的账先儿,掌斗掌秤的大小伙计,还有跑腿的,尽是无赖。你家豢养的这班爪牙,好似虎、豹、豺、狼,又像催命判官,专会刻苛穷人,敲诈勒索,淫人妻女。你放纵他们经管几百顷田地,虐害穷人,这就是孔夫子传授给你的仁义!佃户们不惟交租五成,逢年过节,照规矩必向你家送礼。遇到你家和管庄头子家有红白喜事,还得送礼。你家随时需要人力,不管叫谁,谁就得来,替你家白做活,不要你家分文。去年春天,你家在新安和洛阳两处修盖高楼大厦五十多间,除请了十个木匠师傅,不是全靠佃户们白替你家做活?从脱坯烧砖,到砌墙上瓦,铁木小工,运送材料,用去了上万个工,车牛不算。你家没有花一个工钱。这就是你吕维棋老杂种口口声声讲烂了的仁义道德!”  吕维祺分辩说:“圣人云:‘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天经地义,自古如此。况且……”  刘宗敏截住说:“伯户们是野人?你倒是他妈的吃人生番!放你祖宗八代的屁!”  吕维祺已经知道这审问他的人大概就是刘宗敏,心中想道:“我堂堂朝廷大臣,竟然跪在李自成手下的贼将面前!”他害怕吃苦,不敢不跪,但听了刘宗敏的怒斥,又不甘心。明知自己必死无疑,他鼓起勇气替自己分辩说:  “老夫不幸今日落在你们手中,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士可杀,不可辱,请不要对老夫肆口谩骂。况且老夫去年盖房子正值春荒,年馑劫大,叫佃户们出力做活,使他们不至于饥饿而死,也不会出外逃荒,流离失所,为非作歹,触犯国法,亦出自老夫一片仁心。至于叫佃户们做活不付工钱,自古如此,岂是老夫例外?一个月前,老夫出私粮两百余石赈济洛阳饥民,口碑载道,万民感戴,将军可曾闻乎?”  刘宗敏用鼻孔冷笑一声,说:“他妈的!你披着理学名儒的皮,肚子里装满了歪理。盘剥穷人,又叫人家白替你下死力修盖房屋。你家住高楼大厦,画栋雕梁,人家住茅庵草舍,不蔽风雨,还说是你的一片仁心!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真是该死!老子知道你上个月曾拿出两百多石发了霉的杂粮赈济饥民,你用的什么心,难道老子不明白?你是看见我们义军声势浩大,洛阳十分吃紧,害怕义军来攻城时饥民内应,所以你先请求福王出钱出粮赈饥,见他一毛不拔,你不得已才只好将自家仓中的粮食拿出两百多石放赈,想拿这一点发霉的陈粮一则在大户中作个倡导,二则买住洛阳穷人的心,保住洛阳不破。往日你不放赈,为什么直到情势紧急时你才放赈?你家数代,盘剥小民不知多少万石,到了刀临头上,想拿出两百多石杂粮骗住洛阳城中饥民,当作买命钱,行么?真会打算!”宗敏将桌子一拍,愤怒得胡须支奓,大声喝问:“吕维祺!你说是也不是?着实招来!”  吕维祺低头不语,背上冒着冷汗。刘宗敏并无意等待吕维棋招供,正要宣判,忽然从二门口传进来一句撕裂人心的喊冤声:  “将军爷呀……小民冤枉!”  刘宗敏向二门一望,对左右轻声说:“带喊冤人!”  片刻之间,一个衣服破烂、面有饥色、鬓发灰白的老妇被带到丹墀上来,跪到地上,叩头悲呼:“将爷呀,小民两年来冤沉海底,无处控告。求将爷为民做主,为我这个孤寡无依的苦老婆子伸冤!”  宗敏问:“你有什么冤?”  老婆子颤声哭诉:“我一家三代种吕府的地,住在北邙山上,离黄河不远。俺村庄的十几家全是吕府佃户,替吕府做牛做马。两年前,冬月天气,吕府去人到俺村里说,吕尚书家的大夫人忽然想吃新鲜的黄河鲤鱼,街上没卖的。尚书叫我们村里人打开黄河冰凌提几十条鲤鱼送到府上。我的儿子掉进冰凌下边淹死了,他爹冻伤,到吕府哀求赏副棺材,赏点银子埋殡,被日府管家为积欠旧债骂了一顿,勉强赏了五两银子,还说这是吕府无量恩德。他爹生了闷气,又哭儿子,一病不起,含冤而死。我讨饭进城,控告吕府害死民命。无奈吕府势大,府、县官都不肯管,使小民哭天无路。将爷呀,恳求你明镜高悬,照见百姓苦情,叫吕维棋替我的儿子偿命,替俺孩子他爹偿命。我就是死到阴曹地府,也不忘你的大恩。求将爷为小民伸冤!”  刘宗敏气得咬牙切齿,向吕维祺问:“老贼!你说有无此事?”  吕维祺推诿说:“此系家人所为,老夫亦有所闻。”  “狗屁!你只是也有所闻?你在冰冻天气想孝敬你妈吃黄河鲤鱼,有这事么?”  “此事属实,原是老夫的一片孝心,没想到有人失足落水……”  宗敏将桌子猛一拍:“狗屁!不打开冰凌捉鱼,如何能落进水里?那么冷天,你想行孝,为何不自己去破冰捉鱼?”  “老夫是读书做官的人,不会打开黄河坚冰。”  “你们读书人瞎编的《二十四孝》上不是有王祥卧冰么?你想行孝,为何不去黄河卧冰?”  二门口又有几个人接连喊冤,声声刺入心肺。刘宗敏传令将喊冤的人们全放进来,霎时间在丹墀上跪了一片。他们一个接一个控诉吕府罪恶,有些事情骇人听闻。刘宗敏没有等控诉完,对百姓们说:  “我也是受苦出身的人,你们受吕维棋一家人的苦我完全明白,全无虚告。我奉闯王之命,今日将吕维祺判处死刑,家产抄没,所有田地归佃户和穷乡亲们自耕自食。”他转向吕维棋宣布说:“吕维棋!你老狗血债累累,罪恶滔天,本该凌迟处死,姑念你在洛阳日子不久,从宽判为斩刑,立即处决!”他向左右一望,大声喝令:“刀斧手!快将这老狗推出斩首!他要是胆敢在临死前骂出一声就多砍十刀,骂十声多砍一百刀。快斩!”  吕维祺立刻被两个士兵从地上抱起,剥去外衣,五花大绑,脖后插上由随营文书刚才准备好的亡命旗。他不敢骂出一句,越发浑身战栗不止,但竭力保持镇定,鼓励自己不要出丑。当他正要被推着走下台阶时,听见刘宗敏又叫他转来,声音并不像刚才那样的怒如虎吼,心中不禁一闪:“莫非不杀我了?”刘宗敏等他被重新带到面前,用压抑的口吻说:  “吕维祺,你是进士出身,理学大儒,我刘宗敏是打铁的出身,斗大的字儿认识不过两牛车。可是在将你押赴刑场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教训你。我听说你讲学很重《孝经》,还著了一本什么鸡巴书呈给崇祯。天下每年不知有多少做父母的饿死,冻死,被官军杀死,被大户欺压死,被官府残害死,留下孤儿弃女,向谁行孝?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寒无衣,饥无食,如何行孝?你家奴婢成群,一呼百应。这班大小奴婢们卖身到你家,谁能够孝敬自己的亲生父母?你平日讲孝道,不是满口放屁么?我的老娘也是饿死的。我没法替她行孝。我现在杀你这种多宦豪绅,就是替我的老娘报仇,也是替她老人家行孝。管你什么理学大儒,兵部尚书,在我刘宗敏面前算不了属毛灰!”他将下巴一摆:“赶快推出斩了,替洛阳一带百姓伸冤!”  吕维祺重新被推走,还在竭力保持镇定,只求不失去朝廷大臣体统。但是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在裤子里洒出小便,大腿上有一股湿热向小腿奔流。当走出周公庙大门的刹那间,他在心中问道:  “我不是在做梦吧?难道这就是慷慨成仁么?……”  第二天,即正月二十二日,阳光明媚,天无纤云,显得特别温暖。昨天处决吕维祺的事情使洛阳百姓大为轰动,但人们并不满足,都在等候啥时候处决福王。今天一清早就哄传着将在正当午时出斩福王的消息,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沸腾起来。约莫巴时刚到,那处决福王朱常询的布告,上列着福王的十大罪款,已经在城内大街上和四关张贴出来。人们听说将福王判处死刑的法堂就设在福王宫迎恩殿前,而处决他的地方就是西关外的旧刑场,所以己时左右,从周公庙到王宫,到刑场,到处挤满了等候观看的男女老少。特别是刑场周围,更是人山人海。  当福王朱常询从周公庙押往法堂,从西关和西大街走过时候,沿路两旁百姓不断地有人发出恨骂。有一个人咬牙切齿地对着他骂道:  “你妈的作威作福,竟然也有今天!”  李自成提前来到宫中,一面巡视查抄王府财物粮食情况,一面等候审讯福王。当一个将领向他禀报说福王已经提到时,闯王回头轻声说:“升堂!”一声传呼,随即从迎恩殿的汉白玉陛阶下边响起来一阵鼓声。李自成率领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等文武大员,缓步走出便殿,从一个叫玉华门的西角门来到迎恩殿。这迎恩殿是王府主殿,十分雄伟,黄琉璃瓦闪耀金光。殿里正中间设一朱红檀木描金缕花王座,上铺黄缎座褥。前檐有七尺深,斗拱,飞檐,彩绘承尘,四根一人抱不住的朱漆柱子。当年建成王宫时候,一位大学士奉万历皇帝“圣旨”撰写了一副对联,极尽歌颂之能事。如今这朱漆描金云龙对联被义军士兵在上边涂了两块马屎,仍然悬挂在中间的两根柱子上:  福祉满河洛普天同庆  王业固嵩岳与国并休  迎恩殿的前檐外是三级汉白玉台阶。台阶下是一片平台,俗称丹墀,磨光的青石铺地,左右摆着鎏金香炉、大鼎、仙鹤。丹墀三面都围着汉白玉栏板,云龙柱头,雕刻精美。平台前是七级石阶。下了石阶,正中间是一条宽阔的石铺雨路,把院子平分两半。甬路两边院中栽着松、柏,两边是厢房,俗称朝房。这个院子的正门叫做迎恩门,也是五间盖着黄琉璃瓦的楼房,下有并排三座六扇朱漆大门。出了迎恩门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两边有廊房、钟楼和鼓楼,正门就是端礼门。在端礼门和迎恩门之间有并排三座白玉雕栏拱桥。修建福王府时特地从洛阳城西的涧河引来一股水,进城后流在地下,到迎恩门外的院中时变为明流,改名福水,所以这三座桥就叫做洪福万年桥,简称洪福桥。今天闯王特谕守卫将士,可以放百姓进入午门和端礼门,直到迎恩门外。这时,迎恩门六扇巨大的带钉朱门大开。迎恩门外密密麻麻地拥挤着看审问福王的百姓。迎恩门内,甬路两边,每边站立着两百士兵,靠近迎恩门那一端的一律手执长枪,靠近丹墀这端的一律手执宝剑,而迎恩门也有众多士兵守卫,不许百姓进来。王座抬放在迎恩殿的门外檐下,王座前摆一长桌,挂着绣缎桌围,也是迎恩殿中的原有陈设。东西两边各摆三把太师椅,都有猩红座垫。鼓声停止,李自成在王座上坐下,然后牛金星床献策、李岩在东边坐下;刘宗敏、袁宗第、李过在西边坐下。  坐定以后,牛金星向背后轻声说:“带犯人!”立刻,站在檐下的中军吴汝义一声传令,接着丹墀下几个人齐声高呼:“带犯人!”声音威武洪亮,惊得在迎恩殿脊上晒太阳的一群鹁鸽扑噜而起,盘旋着向后宫飞去。  福王从西朝房中押出来了。有两个身材魁梧的士兵在左右架着他,一直架上丹墀,双膝跪下,俯伏地上,离闯王的案子大约有一丈远近。闯王厉声喝问:  “朱常询,你犯下弥天大罪,民怨沸腾,今日有何话说?”  福王不住叩头,声音哆嗦地说:“小王有罪,小王实实有罪。哀恳大王饶,饶命!小王……”  闯王又厉声问:“狗王!我问你,你老子坐天下四十多年,百般搜刮天下百姓,有一半金银财宝都给了你,运来洛阳,又替你霸占了两万顷膏腴良田,封你为福王,你这福从何而来?”  福王叩头出血,哆嗦说:“小王有罪。小王有罪。小王没福,该死。恳大王饶小王狗命。”  闯王又问:“你的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从地上冒出来的?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说!快说!”  福王哆嗦说:“小王该死。这福字是小王封号,小王实实没福。”  闯王见他语无伦次,答非所问,将惊堂木猛一拍,大喝道:“混蛋!你不肯照实供认,本帅替你说出!你的福就是作威作福,残害百姓,金衣玉食,荒淫无耻。你的银钱无数,珠宝如山,单说仓库中的粮食就有几十万石。你这福,既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完全来自老百姓身上。你的每一件珠宝,每一两银子,每一颗粮食,都浸透了天下百姓的汗水、眼泪、鲜血。你个狗王知呀不知?”  福王叩头说:“小王有罪。小王有罪。这都是万历皇爷所赐。小王该死。”  闯王又喝道:“你身为亲王,富甲天下,当如此饥荒年景,不肯发分毫库中金银,不肯散一粒粮食,赈济饥民,你该不该死?”  福王哆嗦说:“恳大王饶命。恳大王……”  闯王大喝道:“拉下去,将这个奴才狠打四十板子,然后再问!”  左右侍卫一声吆喝,将福王拖下丹墀,剥掉衣服,按在雨路中间,扒开裤子,露出来雪白的肥大屁股。迎恩门外千头攒动,一片拥挤。站在丹埠下的小将一声喝令“行刑”,那个手执长竹板的士兵开始打起来。他胸中充满仇恨,每一下都打得很重。福王本来早已吓得半死,加上平日荒淫过度,身体虚损,又自幼娇生惯养,所以受不了皮肉之苦,起初还拼命哀呼,等打到二十多下时已经声音渐弱。闯王和行刑士兵都以为他是假装的,继续狠打。打到三十多下,竟然没有声音了。行刑士兵用手摸摸他的鼻子,快要没有气了。一名小校立刻取来半碗冷水,向福王的前额上喷上两口,使他苏醒。犯人重新被带上来,瘫软地伏身跪在闯王面前,浑身哆嗦,低声哀恳饶命。闯王大声说:  “朱常询!按你罪恶如山,本当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方能稍泄民愤。本帅姑且从宽,判为斩首,立即处决。”他随即命令:“刀斧手,快将这狗王押赴西关刑场!”  福王立刻被重新五花大绑,并将他的松散的头发挽到头顶,插上亡命旗,推拥着向午门外走去。而在门外不远的大街上,正在将王府的地亩账册、霸买的田契、奴仆卖身文约等等,烧成一堆大火,纸灰飞扬。百姓围观得拥挤不透,个个称快,有不少人激动得流下热泪。  从洛阳西大街到西门外刑场,街道两旁早已站满了百姓,看福王怎样被押赴刑场。刑场上,每隔五步站一步兵,不让群众挤近监斩台和台前的一片空场;刑场外圈,在拥拥挤挤的人群背后,每隔十来步站一个骑兵。监斩台的两边和背后,整整齐齐地站立着一层步兵、一层骑兵,步内骑外,肃静无声。所有这些步兵和骑兵,都穿着绵甲,外罩深蓝连裆。连裆的前后心都有一块圆形白布,绣着“闯”字。箭上弦,刀出鞘,威风凛凛。这监斩台是原有的一个土堆,本来很小;昨日下午,李过派一百名弟兄添土,打夯,整平,比原来增大一倍。  监斩台下,刑场周围,旗旗飘扬,刀、枪、剑、戟耀眼。老百姓望着这威武森严场面,情绪振奋,感慨万端。有一个花白胡须的庄稼老头小声叹息说:  “唉,这个杀场,自古以来只杀老百姓,不知屈死了多少性命,从来连一个官儿也没杀过,今日却要杀王了。连福王也可以杀,从前我连想也不敢想!”  旁边一个生着连鬓胡子的中年人用鼻孔哼了一声,接着说:“管他妈的啥金技玉叶,龙子龙孙,封王封侯,为官为宦,平日作威作福,耀武扬威,骑在老百姓的头上过日月,只要犯到闯王手里,都不值一个皮钱。在永宁,不是已经杀过万安王么?别看福王是‘当今’的亲叔父,一刀下去,喀嚓一声,同样脑袋落地,血溅黄沙,尸首扔给狗吃,有鸡巴‘福大命大’!”  另一个中年人愤愤地说:“自古是富了王侯,苦了百姓。天下乱了这十几年,也只有李闯王真能替穷百姓伸冤报仇!”  在附近一个地方,也有几个人在小声谈话。一个瘦弱的、手拄拐杖的老人说:  “从前,每年只在冬至杀人。从崇祯七年以后,每年匹季都杀人。从前人命关天,把人判了死罪,还得层层上详,等候刑部批下,才能冬至处决。后来杀人像杀鸡狗!……”老人叹口气,接着说:“就在这个地方,有一年就杀过几百人。小百姓遇到灾荒,饿得没办法,偷一点,抢一点,不论罪大罪小,十之八九都判成死罪,也不上呈刑部候批,说杀就杀,据说这是‘治乱世用重典’。有一阵天天杀人,我亲眼看见有一批就杀了二十七个,里边有妇人、小孩。”  旁边一个人忍耐不住说:“杀的全是穷百姓!”  一个有瘿脖子的中年人说:“所以大家都说闯王来得好。闯王一来,就把世道翻了个儿:昨日杀吕尚书,今日杀福王。人家只杀官,不杀百姓。”  一个脸孔浮肿的青年饥民从旁插了一句:“这才叫替天行道!”  突然,从城内奔出来一群百姓,同时传过来一阵锣鼓声和军用喇叭声,使刑场周围挤满的百姓登时激动起来,转过身子,万头攒动,齐向城门张望。过了片刻工夫,一阵马蹄声响,一面大旗前导,接着五十名骑兵簇拥着李过出了城门,向杀场奔来。李过到监斩台前下马,登上台去,坐在中间,左右侍立着几位偏将和别的头目。老百姓想看清楚监斩的这位将领,有的知道他是李过,有的误以为他是刘宗敏,都想往前挤,后边的推动前边,可是前边的被步兵挡住,不许向前。你拥我挤,秩序乱了起来。李过下令叫前边的十排人就地坐下,才恢复了刚才的会场秩序。  但是不过片刻工夫,场中的秩序又乱了起来,刚才坐在地上的人们也纷纷起立。所有的人们都向城门张望,个子矮的人们就踮着脚尖,伸长脖颈,仰着下巴。从西门走出一队人马,押着福王来了。  走在前边的是二十名步兵,分成两行,张弓搭箭,虎视左右和前方。接着,又是二十名步兵,一色手执红缨长枪。跟着,两名刀斧手带推带架着福王出来。再后边又是二十名步兵,手执宝剑。最后是一名小将,同亲兵们骑着战马。多数人都没有看见过福王是什么样儿。整年他不一定出宫一次;纵然出宫,人们都得回避;回避不及,也只能俯首跪在街旁,不许抬头望他。如今凡是没有看见过他是什么样子的,都想看个清楚;那些曾经有幸偷看过他的,也想看一看他在临刑以前是什么情形。刑场上拥挤得更凶了。有的体弱的被挤个趴叉。步兵从几十层人堆中分开一条路,将犯人押解到监斩台前,喝令跪下。他往地上一跪,几乎倒下。一个刀斧手踢他一脚,喝道:“跪好!”他猛一惊,似乎有点清醒,勉强用两手按地,保持半跪半伏的样子。人群里有人不自禁地骂道:  “他妈的,孬种!”  原来拥挤在王宫前边的百姓们赶来迟了,得到守城义军允许,从西门内奔上城墙,挤满了西门右手的一段城头,隔城壕俯瞰刑场。当有些百姓还在陆续上城时候,午时已到,从监斩台的后边向空中发出一声炮响,震得全场一惊,有两三匹战马振奋嘶鸣。炮声刚过,李过喝令刀斧手准备行刑。两个刀斧手将福王从地上拖起来,推到离监斩台五丈以外,使他面朝正南,对着百姓跪下。第二声炮响了。站在右边的刀斧手将犯人脖颈后插的亡命旗拔掉,扔到地上,随即走开。犯人已经失去了勉强自持能力,瘫在地上。刑场上万头攒动,屏息无声。第三次炮声一响,站在犯人左边的刀斧手用左手将犯人的发髻一提,同时喝道:“跪好!”说时迟,那时快,人们只看见阳光下一道白光一闪,福王朱常询的头颅飞落地上,一股鲜血迸出三尺以外。从刑场到城头,看斩的百姓们迸发出震天动地的齐声喝彩:  “好!!!”  担任行刑的这个刀斧手向前两步,弯腰提起来福王的头,走向监斩台去。遵照李过的命令,这头将带进城去,悬挂在宫门前的华表上,即古人所说的“枭首示众”。在刑场中间担任警戒和维持秩序的步兵都撤到监斩台下,听任百姓观看福王的尸体。在前边的百姓们一拥而上,立刻将福王的衣服和裤子剥得精光。有人剖开他的胸膛,挖出心肝拿走。有人从他的身上割走一块肉。顷刻之间,尸首被分割得不成样子,而后边的百姓们继续往前边拥挤。  李过带着几个偏将走下监斩台,上了战马,喇叭一吹,锣鼓开路,率领着步、骑兵回城而去。将走近城门口时,遇见从城内走出一个小校,捧着闯王的一支令箭,后边跟着一个太监模样的中年人,还有一个中年和尚和两个青年和尚,他们的背后跟着一辆牛车,载着一具桐木白棺材。他们避到路边,等候李过带着人马过去。李过驻马向捧令箭的小校问:  “他们是什么人?”  小校回答:“回将爷,这个人是福王宫中的承奉太监,那位师父是迎恩寺的方丈,法名道济,刚才他们到东华门向闯王乞恩,要来收殓福王的尸首,已蒙闯王恩准。不过闯王说,他们可以先将福王的身子收殓,福王的头要悬挂三天以后才能给他们。他们害怕福王的民愤很大,会将他们打死,所以求闯王发下令箭,好来收尸。”  李过点了一下头,策马进城。  ------------------  第五十四章  破洛阳转眼已经过了六天。二十七日下午,高夫人、高一功、田见秀、红娘子和牛、宋等人的夫人,率领着几百名亲兵来到了。本来他们应该二十五日就可以赶到的,但是在他们即将动身时候,从洛阳抄没的大批粮食、金银、各种财物已经日夜不停地源源运到,大批新兵也陆续开来,要在得胜寨附近编练,所以他们多耽搁两日,帮助郝摇旗做一些必要安排,然后才连夜动身。他们于未时整来到关陵,在那里休息打尖。李自成派张鼐到望城岗迎接,将高夫人和红娘子接进周公庙内,另外派人将各家夫人送到他们的丈夫驻处。田见秀和高一功夫妇同住在周公庙附近的一座大宅院里。刘宗敏已经在二十二日就从道台衙门搬出城外住,离周公庙不过半里多路。  高一功和田见秀留在周公庙同闯王谈话,将得胜寨老营的重要事情向闯王扼要禀报,也问了一些洛阳情况。高夫人见红娘子不在场,向闯王问道:  “李公子和红娘子的喜事,你这里都准备好了?”  闯王笑着说:“都准备好啦。我只怕你们在路上耽搁,所以派人催你们。今天赶到了,很好。军师择定明天是大好吉日,咱们全军祝捷,洛阳百姓也要唱戏,热闹一天。林泉他们的喜事也在明天办,不另外择日子。”  高夫人说:“一面全军祝捷,全城军民同欢,一面替他们办喜事,这当然再好不过。在离开得胜寨后我遇到你派去催我们快来的小校,知道了宋军师择的吉日,大家都很高兴。我对红娘子说了,她虽然不好意思做声,可是我看她的心里也是喜欢的。新房在哪里?都收拾妥了么?”  “从进了洛阳以后,林泉就住在洛阳兵备道的衙门中,主持赈济的事。新安和僵师两地放赈的事,也交给他管。另外在附近村子里替他找了一座大户宅子,离这搭不过两里左右。村里驻扎有中军营的两百弟兄。已经按照开封一带人的习惯,找裱糊匠将新房的墙壁和顶棚都用花纸裱糊了。需要用的各种家具陈设,都已布置就绪。反正不是长住,没有过分讲究。”  高夫人说:“虽然只是暂住一时,但这是红娘子的终身大事,也不能过于马虎,使她心中不快。歇一阵,我自己去看看吧。”  田见秀向闯王问:“如今破了洛阳,有粮有钱,人马大增,闯王的声威大振,下一步的方略定了没有?”  自成说:“就等着你们来了以后,一起商议定夺。趁着明天全军祝捷,带给林泉他们办喜事,中午吃过酒席之后,就同大家商议此事。”  见秀又说:“我们离得胜寨时才得到一个消息,说敬轩和曹操都没有死,也没有全军覆没,不过人马剩下不多,一共不到两千人,又绕过成都往东来了。”  闯王点头说:“我们这里也听说敬轩已经从川西奔往川东,看情况是要出川。又风闻杨嗣昌已经离重庆坐船东下,直赴夔州,同时抽调人马从陆路堵截敬轩。现在还不知道敬轩他们能不能顺利出川。”  高一功说:“敬轩用兵,诡计多端。他已经把官军拖到四川内地,川东一带十分空虚,必能从巫山、大昌之间的小路冲出。只是他们出川以后,所剩人马很少,不再成为杨嗣昌的眼中劲敌。如今咱们破了洛阳,杀了福王,声势浩大,威震中原,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杨嗣昌势必舍掉敬轩他们,全力跟咱们周旋。咱们下一步棋如何走,必须早定,好在各方面都有准备,可以立于万全不败之地。牛启东和军师怎么想的?”  闯王说:“因为破洛阳后百事繁忙,还没有工夫详细计议。不过,启东和献策也主张采纳林泉的建议,据河洛为根本,争夺中原。还有,河洛一带饥民和咱们的部分将士都盼望我在洛阳建都称王;莫再像往年一样东奔西跑。这事是否可行,也需要大家认真想想,好生计议,不可草率决定。”  高一功说:“关于你要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事,我们在得胜寨也听到谣传了,传得很盛。启东几位有何主张?”  闯王说:“献策和林泉都不多谈此事。启东常替我接见那些来求我在洛阳建都称王的百姓父老,也收到不少表章。他倒是较为热心。”  田见秀和高一功都不明白自成拿的什么主意,对这样重大的事情都不愿贸然说话,所以就将话题转到查抄福王财产的情况上去。自成称赞双喜办事还很细心,也有办法。刚说到这里,双喜来了。双喜先见过了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见秀,然后向闯王禀报了关于查抄乡宦和军粮开支的情况。高一功向双喜笑着问:  “双喜儿,你第一次挑这么重的担子,不感到吃力么?”  双喜笑着回答:“很吃力。今天舅舅一来,我就轻松了。舅舅来扛起大梁,我跟在舅舅身边搬椽子,当小工,事情就做得痛快了。”  高一功很喜欢这个十九岁的后生,拍拍他的肩膀,又笑着说:“我在路上就听说你做事还有办法。破了洛阳城,要查抄的地方多,东西多,光一个福王府就有多少东西抄!事情一乱,就会使许多金银珠宝和各种值钱的东西落入私人手中,粮食也会随意抛撒。除查抄逆产外,你还要将这些堆积如山的东西运往得胜寨,还要分发赈粮和军粮,分发其他什物。你做得还不错。我很高兴,不替你担心啦。也遇到些困难吧,嗯?”  双喜说:“困难是事情的头绪太多,自己没有经验。从进到洛阳第一天起,我就决定:一家一家查抄,凡是没有轮到查抄的,一律将东西和粮食封存,派兵看守,等候启封查抄。凡是封存的房屋、宅院,严禁任何人私自进去,违者斩首。这样就避免了铺的摊子多,头绪太乱,容易出错,也不会感到人手不足。”  一功点点头,又问:“你从哪里弄到许多替你抄写、记账的人?”  双喜笑了,说:“二十一日早晨刚破城不久,我就设法找到了邵时信……”  一功忙问:“就是去得胜寨控告福王府罪恶的那个后生?”  双喜说:“就是他。在得胜寨时候我听他说他有个叔伯哥哥名叫邵时昌,在府衙门里当书办。我叫他去找邵时昌来见我,果然邵时昌愿意投顺。邵时昌又替我找了一些能写能算的人,还说出了一些咱们名单上原来没有的殷实富户。我将人员分做三起:一起人专抄粮食,一起人专抄银钱,另一起人专抄贵重东西。每起人由一个总头目率领,称为哨官,出了错惟他是问。每一哨有若干小队,各有正副头目。每一哨配有两名书手、一名监抄头目。这监抄头目要认真督察,要使查抄的银钱和贵重东西点滴归公,不许私藏侵吞,也不许疏忽遗漏。他有事径直向我禀报,不归哨官指挥。粮食也要派人监抄,避免随意抛撒或私自取用。还有……”  高一功忍不住插言说:“好,好。每一哨设一监抄头目,这主意想得很好。”  双喜接着说:“还有,福王的粮食很多,大都是散装在仓库中,有的是装在荧子里,倘若不准备足够的麻包、布袋就没法运走,打开了仓库干瞪眼。所以二十一日下午就开始在全城收集麻包、布袋等物。还怕不够,又差人去新安、偃师和附近各集镇、山寨去尽量收集。福王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还有两间大屋子装满铜钱,因为年久,很多钱串儿都朽啦,一动就断。邵时昌向我建议,找来一百多个木匠,日夜赶工做小木箱子。每个小木箱恰好装四十锭元宝,共两千两银子,折合一百二十五斤,连皮一百三十斤重,便于用骡马驮运,用二人抬着走山路也方便。装散碎银子、珠宝、铜钱,也用这种小木箱子。另做了一种比这小一半的,专装黄金。他们在洛阳听得多,见得广,说每年官府往上边解大批钱粮折色银子①也是这么办。要不是他们替我出主意,我一时还想不了这么周到。”  ①折色银子——古代征收田赋,原来只收实物,称为“本色”。但因封建经济发展,以及官府储存和运输方便,将征实物改征银子,称为“折色”。  高一功听了双喜的这些办法,频频点头,又望着闯王微笑。李自成平日很少当面夸奖过他的养子,这时也含着满意的微笑对高一功说:  “咱们起义以来,从没有破过像洛阳这样富裕的城池。因为我行辕中没有别的做事老练的人,才不得不叫双喜儿在兵荒马乱中挑这么一副重担。我原来也很替他担心,只是试试看。他能够想到找邵时昌一班人替咱们做事,虚心采纳人家的建议,做得很对。”  高夫人问:“双喜儿,据你眼下估计,咱们在洛阳得到的粮食、银钱,可以养多少兵?”  双喜低头想了一下,回答说:“我没有经验,说不准确。昨天我将已经查抄的和封存起来尚未查抄的粮食合计一下,大约够二十万人—年的消耗。金银珠宝和各种财物,没算在内。”  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见秀听了双喜的话,都很高兴。大家认为,如今有粮,有钱,有兵,下一步决定如何走,更须要赶快决定。如今诸事纷繁,闯王的行辕中必须要有一个得力的中军,便同高一功商量一下,吩咐双喜明天上午将所任职事移交给高一功,回到周公庙行辕,在他的身边办事。高一功和田见秀都急于进洛阳城内看看,便叫双喜跟他们一起上马出发。高夫人随后也带着几个男女亲兵,去看一看替李岩准备的临时公馆。  第二天,洛阳城全部大街小巷,到处燃放鞭炮。那些受到闯王义军好处的穷百姓是打心眼儿里庆祝义军的攻破洛阳、杀掉福王和吕维棋,而那些对闯王的义军心怀不满的人们,也表面上表示庆祝,所以整个洛阳城都大为热闹起来。城中有三台大戏,一台是豫西梆子,一台是从南阳来的越调,还有一台是陕西梆子即所谓秦腔,同时开演。此外还有许多杂耍:玩狮子的,玩旱船的,骑毛驴的,踩高跷的,尽是民间世代流传的、每年元宵节在街上扮演的玩艺儿。今年元宵节洛阳军情紧急,这些玩艺儿都不许扮演,今天都上街了。往年骑毛驴的是扮演一个知县带着太太骑驴游街,知县画着白眼窝,倒戴乌纱帽,倒骑毛驴,一个跟班的用一个长竹竿挑着一把夜壶,不时将夜壶挑送到他的面前,请“老爷”喝酒,引得观众哈哈大笑。今年,将骑毛驴的知县换成一个大胖子,倒戴王冠,醉醺醺的,自称福王。那个用夜壶送酒的人改扮成两个太监,一老一少,不断地插科打浑①,逗得观众大笑。义军在今天停止操练,各营中杀猪宰羊,一片喜气洋洋。  ①插科打诨——古代演戏和演杂耍,扮丑角的人插进去一些滑稽动作(科)和说些有噱头的话(诨),故意逗观众发笑。  中午,红娘子内穿紧身战袄,腰挂短剑,保持着女将习惯,但外表却是新娘打扮:凤冠霞帔,百褶大红罗裙,头蒙红绫帕,环佩丁冬。她由戎装打扮的慧英和慧梅左右搀扶,上了花轿。一队骑兵分作两行,打着各种锦旗,缓辔前导;后边跟着一班鼓乐,喇叭和唢呐吹奏着高昂而欢乐的调子,飘向云际。鼓乐后边是红娘子的亲兵和健妇,一律骑着骏马,都是一样颜色,十分威武齐整。紧挨花轿前边,是慧英和慧梅,马头上结着红绫绣球。花轿后又是一队女兵。双喜送亲,带着一队亲兵走在女兵后边。  本来李岩的意思,喜事要办得越不铺张越好。闯王也同意他的主张。但是红娘子像一般姑娘一样,把出嫁看成终身大事,希望办得郑重其事,热闹一点,高夫人也主张不可马虎,所以昨晚决定,今天使花轿从周公庙出来后兜个大圈子,从洛阳南门进城,经过城中心的十字街口,出西门,抬到李岩的临时公馆。  在封建社会,新娘在上轿前就得掩面痛哭,一直哭到中途方止,表示舍不得自己的父母和家人。红娘子早已没有了父母,也没有一个家中亲人,但是在上轿时也哭了。她哭,是因为不能不想到她的惨死的父母和一家人,特别是她想着,倘若母亲活着,亲眼看见她的出嫁,亲手替她照料一切,母亲和她将会是多么幸福!她哭,也因为她感激高夫人,替她的终身大事想得周到,安排得妥帖。当花轿进入洛阳南门以后,她已经止哭了,隔着轿帘的缝儿偷看街景。她想着两年前来洛阳的情形,那时她率领一班人在此卖艺,受过许多气,被人们看做下贱的绳妓,而如今坐着花轿,鼓乐前导,轿前和轿后走着威武整齐的骑兵和男女亲兵,那受人欺负侮辱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她的心中充满了幸福和舒畅。忽然,她想到风闻闯王将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传闻,她的心中越发高兴和振奋。她十分盼望闯王在洛阳扎下根基,夺取明朝江山。她想,倘若闯王以洛阳为根基,然后出兵扫荡中原,高夫人必然要留在洛阳,她情愿为保卫洛阳竭尽全力作战,直到肝脑涂地。她正在心中激动,忽然听见走在最前边的轿夫叫了句:“脚下一枝花!”第二个轿夫跟着说:“看它莫采①它!”背后的轿夫也照样重复这两句。她感到奇怪:什么人把花子扔在路上?现在还是早春,杏花刚刚开过,地上扔的会是什么花子?默想片刻,她恍然想起来从前曾听说过,这句话是轿夫们的切口,最前边的轿夫倘若看见路上有粪便,便用这句吉利话通知后边的伙伴,避免踏在脚上。她想,这一定是刚才别的骑兵或牛车从这里走过,地上留下一泡牛屎或马屎,所以轿夫叫着“脚下一枝花”!她在心中暗暗地笑了。  ①采——与“踩”谐音。这一句是双关语。  李岩的临时公馆是一座大户的住宅,今天大门外非常热闹,大批义军将领前来贺喜,战马成群,抬送礼物的亲兵往来如织,两班吹鼓手轮番奏乐。从二门到正厅,路中间铺着红毡。当花轿来到时,鼓乐大作,两处挂在树上的万字头鞭炮一齐点燃,响成一片。李岩戎装齐整,腰挂宝剑,披红戴花,从院中迎出。慧英和慧梅早已下马,将轿门两边缝着稀稀的红线扯断,掀开轿帘,搀红娘子走进大门,在鼓乐鞭炮和许多人的欢叫声中向二门走去。虽然红娘子在战场上最惊险的时候能够镇静如常,冲锋陷阵的时候不愧是一员勇敢凶猛的女将,但是此刻她却情绪十分紧张,心头怦怦直跳,不敢抬头,不敢看人。  二门的门槛上横放着一个马鞍。这是原始社会掠夺婚姻留下来的风俗痕迹。在中原民间代代相传,谁也不明白它的来源和意义。今天红娘子也料到她必须在进二门时跨过马鞍,而且她的低垂的眼睛也看见了这个横放的半旧红漆木马鞍,下边还有鞍韂,可是由于在众人的欢呼和拥挤的情况下她的心情过于紧张,脚步有点慌乱,竟然使她这个惯于马上生活的女英雄有一只脚绊着马鞍;倘若不是慧英和慧梅在左右搀扶,她会打个踉跄,引起众人一阵大笑。过了二门,她就走在红毡上了。  在第二进院子中间,稍靠近上房一边,设有一个天地桌①,罩着大红锦绣桌围,上边摆着一只大香炉,烧着檀香。香炉后边放着一个盛满粮食的木斗,上用红纸封着,红纸上放着一面铜镜,又插着一杆秤。这也是上千年传下的古老风俗,据说那秤和铜镜象征着夫妻俩对天明心,公平相待,而斗中的粮食象征着“米面夫妻”,即夫妻要共同生活的意思。红娘子被搀到天地桌前站定。按照男左女右的规矩,李岩站在她的左边。但是她不敢看,首先只是感觉到他在左边,随即又瞄见他的新马靴。在鼓乐声中,有人高声赞礼,她遵循着赞礼的指示同李岩一齐拜天拜地,对面交拜。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木头人儿,听人们怎么摆布她怎么动作,而且总觉着自己笨手笨脚,连行跪拜也忽然非常生疏了。有时,鼓乐声、赞礼声、欢呼声,她几乎都不注意,倒是听见自己的短促的呼吸和环佩丁冬。  ①天地桌——封建时代婚礼,新郎和新娘要在院中同拜天地,使用的桌子叫做天地桌。  拜过天地,红娘子被搀扶着绕过天地桌向上房走去,突然一阵什么东西扑面向她的头上和身上撒来。她的心中一怔,随即明白这撒来的东西是麩子和红枣①。一股幸福的情绪充满心头,愿意这两样东西多多撒来。果然,人们不断地撒呀撒呀,一直撒到她走进洞房。幸而一块红绫蒙在头上,使那一把一把的红枣和麩子打不着她的脸孔,也打不着她的凤冠。  ①麩子和红枣——“麩”谐音“福”,象征夫妻多福。“枣”谐音“早”,象征“早生贵子”。  各位将领的夫人和牛、宋二人的夫人都在内宅设宴,男客和送亲人都在前院坐席。酒过三巡,李岩来到内宅向各位女宾敬酒。趁此机会,大家拉着新郎和新娘喝了交杯酒,算是完毕了古人所说的“合卺”之礼。这是自从在得胜寨定亲以来,红娘子第二次再看见李岩,但是她不好意思细看,羞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回避着众人的眼睛。  酒宴虽然在闯王军中算得是丰盛的,但是并不铺张,约莫到未时刚过就起席了。按照一般习俗,后宅起席以后,会有许多女客留下不走,晚上还要闹房。但如今是在军中,一切从简,并且高夫人一再嘱咐,红娘子连日鞍马劳顿,须要让她好生休息,所以起席后不久都陆续走了。高夫人派来护送花轿的女亲兵,以及慧英和慧梅,也同红娘子的健妇们一起吃了酒席,辞别红娘子回周公庙去。红娘子在红霞等照料下卸去凤冠、霞帔,开始用饭。饭后,她坐在洞房休息,忽然想着,按规矩,她明天还要同李岩拜祖宗,拜尊长,还有一天酒宴,俗称“吃面”,第三天要带着新女婿回娘家去,叫做“回门”。她没有父母,没有娘家,往哪儿回门?这么一想,在幸福的心头上不免有一点辛酸。但是她立刻决定,到第三天她独自回到高夫人身边去住几天,权当回门,顺便同高夫人商量趁洛阳已破,拨给她五百匹战马、五百名青年大脚妇女,将健妇营马上成立,日后陆续扩充。  想着很快就要成立健妇营,练成一支女兵,为闯王驰驱沙场,为天下女子扬眉吐气,她的心中充满了兴奋和豪迈情绪。她叫身边的一个健妇将安国夫人梁红玉的宝剑拿来给她,她抽出宝剑看了又看,心神好像飞到了练兵校场,飞到了沙场。正在这时,红霞走进屋来,小声对她说:  “禀红帅,在前院吃酒席的各位将军、牛举人和宋军师,还有咱们姑爷,都被闯王叫到周公庙议事去了。听说这会议十分重要,十分重要。”  “是商议打仗的事?”红娘子低声问。  “不是。听说是商议闯王登极的事。”  “啊?登极?!”  “啊,我说错了。是商量把洛阳改为京城,闯王在这儿先称王,等攻占了北京以后登极。称王还不能算是登极,是吧,红帅?”  红娘子点点头,激动地说:“在洛阳建都称王也是一件大大的喜事!”随即又问:“为什么不传知我去?”  红霞略想一想,笑着说:“这还不明白?一定是闯王想着你是新娘子,怕众将领见面后同你开玩笑,所以不请你了。既有姑爷去,还不是同你亲自去差不多一样?”  红娘子用温柔的眼神望了望红霞,微微一笑,但跟着摇摇头,说:“可是,我是闯王帐下一员女将,像这样重要的军事会议,不应该……”  一个亲兵禀报:“双喜小将爷来见!”  “快请!”红娘子说,同时心中猜想可能闯王有什么重要吩咐。  双喜进来,站在她的面前说:“红姐,马上要在行辕开重要会议。父帅本想请姐姐前去,只是怕姐姐身子太累,又怕姐姐不好意思同大家坐在一起议事,命我来问一问,去不去由姐姐自己斟酌。”  红娘子毫不迟疑地说:“请贤弟回禀闯王,我立刻前去。红霞,帮我赶快把衣服换了。”  双喜一走,红娘子就脱去了作新娘子穿的便装绣花袄和百褶罗裙,通身换上了朴素的半新戎衣,洗净脂粉,从头上取下了带有小铃的、一步三摇的金丝凤凰钗和插在鬓上的一枝苏制时样相生海棠,随即将漆黑浓密的堆耸云髻打开,挽成了简单和常见的一窝丝杭州纂,插一根没有雕饰的碧玉簪,然后束一条猩红湖绉首帕;取下腕上的一双翡翠镯,又摘掉两边玲珑嵌珠金耳坠;束紧腰中黄丝综,挂好鲨鱼鞘雌雄剑;提了马鞭,说声“走!”带着红霞等一群戎装英武的健妇快步走出。砖铺的雨路上响着一阵轻捷的皮马靴声。想着自己这一去准会出许多将领和李岩的意料之外,她不禁在心中笑着说:  “我呀,哼,我毕竟是红将军,可不是那种娇滴滴不敢抬头、坐在绣房中扭扭捏捏当新娘子给人们看的人!”  闯王行辕的议事厅原是庙祝们接待洛阳官绅的客堂,陈设雅致,今天坐满了前来参加议事的将领。高夫人虽然在全军中地位崇高,极有威望,对一切重大事情都很清楚,但是多年习惯,不参加正式的军事会议。  李自成先向大家扼要地说了说破洛阳以后八天来的情况。他特别说明,赈济饥民方面的事,全由李公子主持,目前已经赈济了二三十万人,对鳏、寡、孤、独、老、弱、病、残的人,额外多给救济;百姓前来投军的十分踊跃,经过认真挑选,到目前已经招收了八九万人,估计可以招收到二十万人。关于张献忠和罗汝才在四川的消息,他也说了。然后他接着说:  “咱们今后的作战方略,在得胜寨时候,我同牛先生、宋军师,还有总哨刘爷和高舅爷商议几次,虽然大体有个谱儿,可是没有完全决定。局势常常在变,所以今天邀集大家在一起商议商议,把大政方针确定下来。在得胜寨过年的时候,李公子来到军中,他建议据宛、洛,扫荡中原,据中原以夺取天下。牛先生和宋军师都赞成这个建议。他们三位有学问,通今博古,说出了很多重要道理。待一会儿,他们会将那些道理说给各位听听。牛先生建议我破了洛阳以后建立一个新名号,以便号召天下。他也引了许多古人古事,说了许多道理。咱们来到洛阳这七八天,有许多饥民父老前来行辕,差不多每天都有几起,请求我在洛阳建都称王。这些穷百姓见我们行事和明朝大大不同,所以才这么热诚拥戴。每天都是牛先生接见他们,还收到不少劝我建都称王的表章。咱们军中将士,也在纷纷议论,这情形你们都清楚。这都是十分重大的事,到底应该怎样决定,请大家各抒己见,好生商议。现在先请李公子、牛先生和军师说说吧。”他转向他们三人,以目示意,含笑等待。  李岩因为明白牛金星在军中是处于“宾师”地位,所以不愿先说话。宋献策原是牛金星介绍来的,所以也处处避兔“僭越”金星的前边。他和李岩都请牛金星一个人代表三人说话。牛金星并不推辞,引古论今,侃侃而谈,先从据宛、洛以收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的道理谈起,接着谈到建立名号,最后谈到请闯王建都洛阳称王的时机已熟,不可错过,特别强调说河洛民心如何拥戴,不可辜负父老百姓的一片殷望。他说得道理充足,十分动听。他的话一说毕,大家立刻就议论开了。  由于大家是在胜利的形势中怀着振奋的心情前来议事,所以发言十分热烈。有不少将领赞成将李岩和牛金星的建议合在一起,即在洛阳建都称王,以宛、洛为根本,扫荡中原,然后进一步夺取天下。但也有一部分将领主张赶快去攻占南阳,将宛、洛两个地区连成一片,准备好同杨嗣昌和其他前来的各路明军在中州会战,等再打几个大胜仗,再商议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事。又有一些将领主张目前应该乘胜西入潼关,攻破西安,以关中为根本,建都西安。当这后一个意见提出以后,很多人立刻赞成,并且七言八语地补充理由。这是因为,今天参加会议的人,除牛、宋和李岩外,全是陕西人,一则他们对故乡有特殊感情,二则他们都知道西安是最古最久的建都地,也熟闻自古以来人们如何称颂关中是形胜之地,最为适宜建都。在闯王军中,一直保持着起义初期的好传统,在议事时大小将领都自由发表意见,甚至互相争辩。现在这三派意见互不相下,发生争论。经过一阵争论,那清闯王赶快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主张,得到了较多的人热情赞成。这有两种人:一种人是跟随闯王年月很久,出生人死,一心保闯王打江山,巴不得闯王早日称王称帝。他们还记得,崇侦八年正月间高迎祥率领他们打开凤阳,那时明朝的力量比义军强大得多,高迎祥就提出要改元为兴武元年①,何况目前明朝如此空虚和衰败,而李闯王的人马是这么众多,百姓是如此拥戴,当然应该赶快在洛阳建国改元,使全国百姓的耳目一新。另一种人是年纪轻的,如双喜和张鼎这班新被提拔起来的将领,只有一颗对闯王的忠心,经过三个月来的节节胜利,把一切事都看得十分容易,十分简单,好像夺得天下已经是十拿九稳了。不论是拥护李自成立刻在洛阳建国改元、称王称帝的人,或是赞成李自成立刻西人渲关,在西安建国的人,都或多或少受了“十八子当主神器”这一谶语的影响,认为天意已定,眼前的争论只是洛阳和西安作为国都的选择。  ①兴武元年——崇祯八年正月破风阳的农民军是一支联合部队,盟主为高迎样,破凤阳后大书徽号为古元真龙皇帝,改年号为兴武元年,但并未建立政权。吴伟业的《绥寇纪略》叙事不清,冯苏的《见闻随笔》误为张献忠,而朱希祖所藏残抄本《细阳御寇记》将闯王误为“闯天王”。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无“闯天王”称号。  李自成默不做声,倾听大家热烈争论。他注意到,李岩和高一功对大家争议建都洛阳或西安,以及是否在目前称王的问题,都不表示意见,看他们的神气,分明是另有看法;刘宗敏和田见秀似乎都没有一定主见,很有兴致地听大家争论,但是当将领们询问他们的主张时,他们都说还没有想清楚,还说像这样大事最好在大家商议之后由闯王自己斟酌定夺。闯王也注意到袁宗第和李过都赞成打回关中,以关中为根本,但如果大家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不妨请闯王先在洛阳称王。发言最热烈的是居于多数的中级将领,他们怀着很快就能够夺取天下的强烈希望,也不认为今后仍会遇到严重挫折,所以多倾向于赞成李自成现在就正式称王。李自成因为红娘子是第二次参加军事会议,而且是他起义以来的第一员女将,很想听听她发表意见,便用鼓励的笑眼转望着她。众将领明白闯王的心意,赶快停止说话,将眼光集中在她的脸上;像张鼐们一群年纪小的将领还对她嘻嘻笑着,催促她赶快说话。红娘子因为闯王和许多大将以及牛、宋等人在场,不觉脸颊微红,心口怦怦乱跳。她原来也是希望闯王赶快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但听了许多将领的争论,思想有些改变,于是她清一下喉咙,慷慨说道:  “像这样大事,我不敢多有主张。我想,闯王是带领穷百姓造反的真英雄,救民水火,众心所归,理应称王。别说称王,日后还要推倒无道明朝,受百姓拥戴坐天下,重整乾坤。不过,是眼下就匆匆忙忙称王好还是再打几个大胜仗以后称王好,请闯王自己斟酌。”  闯王频频点头。刘宗敏等许多人哈哈大笑。李岩听她说的话既是拥戴闯王,却留有回旋余地,暗暗敬佩。宋献策心中认为她出言得体,向李岩瞟了一眼,小声赞道:  “话不多,却甚扼要。果然是难得的巾帼英雄!”  会议进行到黄昏时候,尚未得出一致意见。闯王叫大家暂停争论,吃过晚饭继续再议。晚上的酒席仍然分在周公庙和李岩公馆两个地方,所以李岩必须回公馆去招待客人。他临走时候,闯王拉他到院中一个清静地方,小声问道:  “林泉,今日众人议论纷纷,你却很少说话。你对众人的主张有何看法?”  李岩回答说:“今日意见虽多,都是出于对闯王的一片忠心。我在会上不多说话,是因为忽然想起朱升对朱洪武说的九个字,不免反复思索起来。”  自成问:“朱升是什么人?”  李岩说:“朱升是徽州的一个儒生,很有学问,在元末不肯出仕。朱洪武打下徽州,把他请来,垂询大计。朱升回答了九个字,十分重要。后来朱洪武就按照这九个字去做,果然成了大业。”  “哪九个字?”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嗯?”  “这九个字的意思就是:巩固疆土,站稳立脚地;抚慰百姓,奖励农桑以足食足兵;缓称王以避免成为众矢之的。”  李自成边思索边轻轻点头,随即微笑说:“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啦。”  李岩刚走,刘宗敏来找闯王。没有等他开口,闯王问他对下午的争论有什么主见。宗敏笑着回答说:  “问我的主见么?说实在的,李哥,像这些重大事情,我自己并没有一定主见。大家商议之后,你怎么决定都好。我心里倒是想着下一步如何打仗,想着眼下洛阳的一些紧要事情。”  自成忙问:“你的意思……?”  宗敏说:“我现在追出来,是有两件事向你请示。第一件,咱们已经招收了新兵七八万人,投军的饥民越来越多,估计再过四五天会招到二十万人。多亏福王帮忙,粮切全不发愁。如今补之和汉举两人手下都只留下二百精兵不动,其余的都拆散了,派去带新弟兄,小兵升成头目,小头目升成大头目。有的老弟兄,咳,连升三级!现在洛阳留下的精兵没有拆散的只有张鼐带的中军营两千人,李公子的七百人,可是他的七百分成几处,每日照料放赈的事,也不能打仗。倘若最近需要使用兵力,岂不抓瞎?在洛阳新招来的弟兄,不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全是乌合之众,顶个屁用!你想,这不是十分吃紧的大事么?”  自成说:“是的,捷轩,你提醒得很及时,很好,要立刻拿出办法。”  宗敏接着说:“刘明远的一支人马前几天已经破了灵宝,给潼关方面的官军一点颜色看看。原来你派遣他去灵宝一带,是想迷惑陕西、河南的封疆大吏,使他们摸不清我军攻破永宁后的行踪,不注意我军将攻洛阳。他现在已经到了陕州和渑池之间,打算进攻渑池。既然洛阳已经破了,调明远星夜赶来洛阳怎样?”  自成说:“好,调他星夜赶回,越快越好。”他略微思索一下,又说:“明远手下能够管用的战兵也只有两三千人,还得从得胜寨赶快调人,今晚我们商量。”  晚宴以后,李自成趁着议事尚未开始,往高夫人住的院落走去。这院落原是一家财主的住宅,如今同周公庙的后院打通,连成一气。李自成刚走到高夫人所住的院落的二门口,正好老营的马夫头目王长顺从里出来。王长顺赶快向旁边一闪,叫道:“闯王!”闯王站住了,在老王的脸上打量着,笑着问:  “怎么,喝了不少吧?”  老王感情激动,喃喃地说:“今日咱行辕里祝贺大捷,我不能不喝三杯。刚才夫人差她身边的一个丫环——我忘记名字啦,到马棚把我唤来,让我坐下去,又赏我三杯酒。我是滴酒人唇就变成关爷脸,不过,请闯王放心,我喝不醉的,喝不醉的。”  闯王亲切地说:“天冷,你年纪大,多吃几杯不打紧,只要不吃醉就行。你在咱们老八队有功劳苦劳,大家多敬你几杯也是当然的。”  王长顺凑近一步,越发激动,小声说:“闯王,有一句话我可以问你么?”看见闯王笑着点点头,他声音硬涩地问:“人们说你要在洛阳建国称王了,真的么?”  闯王笑着问:“你听谁说的?”  “这两三天将士们在下边纷纷议论,刚才又听说今日下午众位将爷就在商议这件大事。”  “你别听别人睛说,不久咱们还要打大仗哩。”  “哎,我呀,我比别人更盼望你早一天建国改元,称王称帝。今天听到这消息,我心中高兴得真想哭一场!可是你这闯王的称号我已经叫惯啦。起初我叫你闯将,后来叫你闯王,已经叫了四五年啦。我喜欢你这个闯王称号,以后不让我再叫你闯王,我心里可有点儿,有点儿……哎,你叫我怎么说呢?”  闯王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说:“王大哥,即令有朝一日我真的称王称帝,你仍然可以称我闯王。咱们原是同乡里,一起义就在一起共患难,同生死,别说你以后还叫我闯王,就是你叫我的名字,我也不会怪你。从前在一起共患难的老弟兄没有多少啦。”  王长顺的眼眶中滚着热泪说:“闯王,你这几句话说到我的心窝里啦。我跟随你十多年,最知道你待老部下有恩有义。可是我也想啦,一旦你建国改元,称王称帝,我再不会站在你面前称你一声闯王,随便吃哒①。到了那个时节,闯王,即令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个老马夫,可是我的官职卑小,进不了宫门,再也见不到你同夫人啦。就说有幸你会想起我,把我召进宫去,我还得离很远三跪九叩,俯身在地,连抬起眼睛看看你都不敢。咳!有什么办法呢?自古来皇家礼教森严,一道宫墙把亲生父子的骨肉恩情都隔断了,何况我这个老马夫?可是,闯王,话虽是这般说,我听说你要在洛阳建国称王,我高兴得流出了眼泪!闯王,你登极吧,称王吧,称帝吧。这是天命,军师献的谶记说得很清楚,为什么不赶快称王呢?我以后能不能随便见你和夫人,那是小事!”  ①吃哒——乱说。米脂一带方言。  闯王看见老王有了点醉意,推他一下,说:“长顺,你快去躺躺吧。要不要人扶着你?”  王长顺笑着摇摇头:“我不醉,我不醉,只有一点酒意儿。”他深情地再望了闯王一眼,闪着泪花,脚步蹒跚地走了出去。  高夫人刚送走几位女客,在上房帮女兵们收拾东西,看见闯王进来,忍不住先向闯王问道:“听说你们在商量建都洛阳和称王的事,真的么?”  闯王问:“谁进来告你说的?”  “你们刚散席,双喜和小鼐子就兴冲冲地跑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随后一功来问我一件事,我问他,他也说正在商议。”  “一功有什么主见?”  “他说他跟补之都认为早了点,别的没说什么。”  李自成很重视“早了点”三个字,看了一眼高夫人的脸上神气也有点沉重,又问:“你的看法呢?”  高夫人淡然一笑,慢慢地说:“将士们出生人死地跟着你,苦了多年,到了今日,破洛阳,杀福王,百姓归心,人马众多,自然是一个个兴高采烈,盼望你快一点称王称帝。还有一种人,一方面确实拥戴你,另一方面何尝不是等着你称王称帝啦好封官拜爵。可是我想着过早建国称王,内外都不好办,心中发愁。”  自成问:“怎么内外都不好办?”  高夫人叹口气,说:“我想,你过早地建国称王,敬轩能服气么?曹操能服气么?老回回能服气么?革左四营能服气么?时机不到,一称王就立刻四面树敌,明朝也将全力对付我们,这就是外边不好办。咱们军中的老人,都是生死一心,在你面前无话不谈。他们称你闯王,也有时叫你李哥,像玉峰这样年纪稍长的,有时叫你一声自成,都习惯了。你一旦称王称帝,他们就得见面跪在地上说话,口称陛下,谁还能像现在这样同你亲如手足,无话不谈?一旦称王,就好像替自己打一堵高墙围起来,也好像把自己悬在空中!这是说过早称王,内边不好办。我是个妇道人家,见识短,想到这些地方,心里的疙瘩解不开,所以有点儿发愁。”  闯王点点头,没有做声,加了一件衣服,转身走了。刚走到周公庙的前院中,看见高一功急匆匆迎着他走来,一到面前,将一封粘着两片鸡毛的书子递给他,同时说:  “李哥,有火急军情塘报!”  李自成接到书信,先看封套正面,认出是辛思忠的笔迹;又看背面,分两行批着四句话,并且加圈。那四句话是:  十万火急,遇站换马;  日夜飞送,迟误者斩!  这四句话是李闯王自己在一个半月之前规定的,等于他的军令,不是十万火急的文书,任何将领不许在文书的封套上批写这四句话。从南阳地区到洛阳附近,沿着伏牛山脉东部和熊耳山东部,几百里间的重要市镇和山寨都被他的义军踏平,许多地方都驻有他的打粮和保护交通要道的部队,所以这样的传递文书的办法可以确实执行。但是自从他规定了这个办法以来,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到批有这四句话的“十万火急”文书,因此他感到十分突然。他迅速抽出塘报一看,又觉得这一个重大的军情变化并没有出他意料。他向一功问:  “捷轩他们都看了么?”  一功回答:“都看了,只等你来商议。”  自成笑一笑,说:“瞧,马上就热闹起来了。”随即大踏步向议事厅中走去。  议事厅中,众将领都在纷纷议论,看见闯王进入月门,登时鸦雀无声。牛、宋和李岩看见闯王步登台阶,立刻起身,恭立侍候,而武将们有的立刻起立,有的却比较随便。闯王进到屋里坐下,然后大家纷纷落座。他向刘宗敏问:  “对于下午所议的事,还有刚才这封塘报,大家有何看法?”  宗敏说:“对下午所议的事,大家刚才又议了一阵,并无另外新的意见,都说请闯王自己裁决。辛思忠从新野境内送来的这封火急塘报,大家才看到,正在议论。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议论的。方略大计,闯王和军师早就胸有成竹,如何部署兵力,请闯王下令好啦。”  自成转向牛金星和宋献策:“你们二位的主见如何?”  牛金星欠身说:“我同军师之意,认为张敬轩和曹操虽有开县之捷,出了四川,但也是疲于奔命,人马所剩无几,除非施展什么绝招,未必马上有大的作为。杨嗣昌率大军追出四川,也是师老兵疲,将帅离心。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杨嗣昌之气已经十分衰竭,正是所谓不能穿鲁缟的强弩之末。况且他督师一年半,糜炯数百万,剿抚之计两败。洛阳失陷,福王被杀。不要说他今后不能有何作为,恐怕连性命也很难保住。因此,我们当前急务,仍是加紧招兵买马,日夜练兵,早定名号,据河洛,下南阳,扫荡中原,勿失时机。”  李自成转向李岩:“林泉有何高见?”  李岩欠身说:“牛先生与军师的意见甚善。在下愚意,除他们二位所言者外,请闯王速派劲旅南下,攻占南阳、邓州,使宛洛连成一片,并使杨嗣昌不能自襄阳北上。汝州为宛、洛交通孔道,亦为由洛阳东出豫中、豫南必经之路,自古为兵家所必争之地。请闯王另派一支劲旅攻占汝州与叶县,以确保宛、洛通道,并为伏牛山老营一带作屏藩。”  李自成又向全体将领们望了一遍:“你们大家还有什么主张?”  几位大将觉得大家说的意见已经不少了,都默不做声,等候闯王决定。有几个中级将领,年纪最轻的如双喜和张鼐等都不到二十岁,较大的如谷可成和李弥昌等也只有二十三四岁,互相使眼色,抗膀子,碰肘弯,希望有一个人站起来代表大家说话。闯王含着和蔼的微笑望着他们,用眼色催促他们。最后,他们都望着张鼐,并且有人从背后推他一下。张鼐站起来,口齿清利地说:  “启禀闯王!刚才我们有十来个人在一起嘀咕一阵,大家认为,应该趁眼下杨嗣昌尚未出川,官军被张献忠拖得五零四散,疲惫不堪,河南和陕西官军空虚,请闯王在洛阳建国称王,号召天下。以后打到西安,再以西安为京城,改称帝号。只要闯王在洛阳建国称王,据有宛、洛扫荡中原,日后张献忠和罗汝才来到河南,见大势已定,必得向闯王称臣。天无二日,地无二王。倘若张献忠他们有不愿臣服的,一律剿灭。听说当年朱洪武也是这样:他先在南京称王,随即诛灭群雄,赶走元顺帝,统一天下。请闯王赶快择吉称王,不要耽搁。我们这班小将,誓忠不二,甘愿粉身碎骨,为闯王打天下,保江山!”说毕,坐下,脸上犹保持着激动神色,呼吸急促。  议事厅中寂静下来了。闯王继续面带微笑,默不做声。他满意全体将领对他的一片忠心,也看出来这班年轻小将们因为近来的步步胜利,把事情看得过分容易。过了片刻,他收敛了笑容,说:  “刚才辛思忠从新野境内送来了十万火急塘报,说在襄阳城内盛传,张献忠在四川开县境内一战杀败了总兵猛如虎,毫无阻拦地从夔州境内出川,杨嗣昌率领大军在后边尾追。这消息,我看有九成以上可靠。张献忠出川后能有多大作为,杨嗣昌能有多大作为,我们的心中有数。牛先生和军师的看法很是。我们有自己的用兵方略,按照我们的方略去做。古话说,‘因利乘便’,确实是不应该坐失良机。”  他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好像还在认真思索。那班年纪较轻的将领,听到“不应该坐失良机”几个字,都等着他接下去就宣布建国称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面孔。突然,闯王轻轻地咳嗽一声,接着说:  “今日牛先生、宋军师、各位将领,出于对我拥戴之诚,才纷纷提出来建都称王的事。但我仔细想了,目前我的德威不足以服人,称王太早,不惟无益,反而有害。况且宛、洛各州、县也残破不堪,灾民遍地,有些州、县往往人吃人,几十里不见人烟。似此情形,更不宜马上就建都称王。所以这建都称王的事,我决不同意,请大家暂莫议论!”  议事厅中有一阵寂静。许多将领感到失望、吃惊,但也有的将领微微点头。牛金星望望宋献策和几位大将都无意再劝说闯王称王,便站起来说:  “闯王今日建都称王,实为上顺天命,下应民心。但闯王既然如此谦逊,称王事暂缓商议也好。古人在称王称帝之前有称大元帅的,有称大将军的,也都是正式名号。愚意以为,闯王今日可称为大元帅,以便号令群雄,但在元帅上要加几个字作为美称。不知此一刍荛之议,闯王可否采纳?”  闯王微笑着转向众将:“你们大家以为如何?”  大家因闯王坚辞称王,所以一齐拥护闯王正式称大元帅。自成见“众议咸同”,便问金星应该在元帅上加什么字样。牛金星早已做了退一步的准备,但他走到桌边,取笔在手,故意凝思片刻,在笺纸上写出一行字,又拉着宋献策斟酌,然后拿着笺纸说道:  “闯王的大元帅称号应加褒美之辞,以示麾下众文武拥戴尊崇之意,犹如群臣向帝王上的徽号。刚才学生与军师共同斟酌,拟出了八字褒美之辞,连同大元帅三个字共是十一个字,就是:‘奉天倡义神圣文武大元帅’。各位如觉褒美不足,请再增加几个字不妨。”  有人说:“没听清,请再念一遍。”  金星又念:“奉天倡义神圣文武大元帅。”他怕众将领不很明白,解释说:“这‘奉天倡义’,大家是都清楚的。‘神圣文武’四字出自《大禹漠》①中的两句话:‘乃圣乃神,乃武乃文。’这两句话是称颂帝尧具备了神圣文武的美德。我们闯王,奉天承运,效法尧、舜,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文足以经邦治世,武足以戡定天下,所以这‘神圣文武’四字加在闯王的称号上十分恰当。”  ①《大禹漠》——《尚书》中的一个篇名。  众将领纷纷地称赞牛金星替闯王想出的这几个字的美称极好,还有人在思索再加另外什么字。李自成从金星手中要过来笺纸,提笔勾去了“神圣”二字,抬头望着大家说:  “我无德无能,实在当不起这个美称。不好全辜负大家的诚意,就决定用‘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这个称号吧。但目前百事繁忙,不日还要打仗,暂不向全军宣布这个新的称号。等过了一阵子,军情稍暇,再向全军宣布,开始用这个称号,同时也要建立一些新的军制。至于是不是以宛、洛为根本,今日虽大家各抒所见,但没有商议定局。我自己也有一些想法,另作商量,不必今天就匆匆忙忙决定。”他向红娘子望望,接着又对众将说:“有一件事儿,是在得胜寨决定的,现在向大家宣布。我军要成立一个健妇营,由红娘子统带。因为目前战马缺乏,暂时从得胜寨拨给五百匹,另给三十匹骡子驮运东西。日后马匹多时,陆续拨给。我们的童子军屡立战功,已经很驰名。今天又立个健妇营,也是个大大的新鲜事儿,一定会成为一支精兵,在战场上建立大功。有人说应该称做娘子军。可是健妇营这名称是红娘子才起义时就想好的,所以我决定还用这个名称,也算咱们不忘记红娘子在豫东率众起义的功劳。”  关于下一步军事行动,因为事属机密,闯王未作别的指示,只叫大家回去速作准备待命。随即他宣布会议完毕,望着众将领从议事厅肃然退出。  ------------------  第五十五章  从正月下旬到二月初,李自成一直留驻洛阳未动。洛阳的各色人等,无不在打听和猜测李闯王本人和他的大军动静:他是要留在此地,据河洛之险同朝廷对抗?还是要离开洛阳往别处去?倘若闯王率领他的大军离开洛阳,下一步将往何处?人们看见,离洛阳只有五十里的孟津县城,是洛阳北边的重要门户,却没有派兵占领;往西去,不攻占渑池和陕州,以控制崤、渑的险要地利;往东去不占据虎牢关,以控扼洛阳的东方门户;而这些地方自古以来都是军事上必争之地。人们还看见,每天有一队一队的骡、马和驴子将抄没的粮食和财物向伏牛山中运送,而新兵也一队一队地向伏牛山脉的方向开去。另一方面,也从伏牛山一带开来了几支精兵,从渑池以西也来了一支精兵。这从西边来的,一色都有长枪,为首的将领约莫三十一二年纪,十分英俊,骑着一匹高大的西口白马,哄传着他就是刘芳亮。人们看见这一支部队来到,更要猜测李闯王下一步将向何处用兵。正在这时候,传出风声,都说河南巡抚李仙风同副将陈永福带着几千人马沿黄河北岸往西来,打算收复洛阳,而闯王打算率大军从汝州往东南去,到国城和汝南一带,那里灾荒较轻,粮食较多。  到了二月初五日早饭后,洛阳居民纷纷传言,说闯王的人马从初三日起就包围了汝州城,四面猛攻。人们到这时恍然明白,闯王确实要攻破汝州,打通从洛阳往许昌、南阳和汝南的“绾毂”要道,证实了李闯王要离开洛阳往东南去的传说。到了中午,洛阳军民得到了关于汝州的最新确实消息:汝州城已经在初四日攻破,实际上并没有经过猛烈战斗。义军趁着刮西北风,用火箭射向城楼,城楼着火,城头上登时一片混乱,而义军靠云梯呐喊攻城。知州钱柞征斩了两个守城的兵勇,无法制止守城人们的混乱和奔逃。义军一登城头就将他抓到,大开城门,将州城占领。  午后不久,张鼐遵照闯王指示,传谕洛阳的穷苦百姓,可以随便到福王宫中和各处王店中拿取东西。这些地方,虽然金银财宝和粮食都已抄空,但是粗细家具和各种有用的、值钱的东西还是很多。经过在街巷中敲锣传谕之后,穷百姓少数胆小的人们怕有后患,不敢前去,而多数胆大的人们蜂拥而去,像赶庙会一般。因为福王宫中的东西太多,一个下午老百姓搬运不完;晚上怕引起火灾,不许百姓进宫;第二天,天明以后,又叫百姓继续搬运。那些比较大件的,不适宜百姓使用的东西,多数都被百姓砸了。到了中午,张鼐下令将王府宫城四门把守,不许百姓再进,然后派兵在宫中几处放火。霎时烈焰腾腾,大火燃烧起来。  李自成看见福王宫中浓烟冲天,同牛金星和宋献策站在周公庙院中看了一阵,点头笑着说:“好,好。”然后他们出了庙门,一边谈着话一边往李岩的公馆走去。亲兵们都牵着战马,跟在后边。  这时候,李岩正在公馆中同李作小声谈话,屋中没有一个外人。李作是奉紧急命令率领豫东起义将士于昨天深夜赶到的,人马暂住望城岗,今天上午来周公庙谒见闯王,被留下吃午饭,一吃过午饭就来看他的哥哥,马上还要回望城岗,准备在黄昏后将人马开赴白马寺,同刘芳亮的人马驻扎一起。他们谈话的地方是李岩的临时公馆的书房,陈设淡雅。墙上挂着李岩自己写的一副正红蜡笺洒金对联:  永忆江湖归白发  欲回天地入扁舟  对联纸原是从福王府抄出来的,裱工装潢极佳,而李岩的书法是既端庄,又潇洒,雄健中带有流利。红娘子被高夫人请去说话,中午留下吃饭,尚未回来。李侔向哥哥谈了一点自家部队的情况,也问了洛阳一带放赈的事。当李岩简单地谈了上月二十八日重要会议的内容以及后来闯王决定舍洛阳去奔袭开封的计策以后,李作望着墙上的对联沉默片刻,然后回过头来,带着惘然的神气说:  “这,这据宛、洛以控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是一个根本大计。不然,万一将来受挫,便要退无所据。哥为何不在闯王面前力争?”  李岩微微苦笑一下,说:“闯王想的也有道理,但是如果决意据守宛、洛,那些困难并非不可战胜。比如说,‘修道而保法,固境而安民’,以十万人驰骋秦、楚、豫与江北各地,随时回戈中原,而以二十万人马在宛、洛和中原与敌周旋,有事则战,无事则耕种训练。有这三十万人马,兵力不能算少,或趋其所不意,或攻其所必救,或以逸待劳,迎而击之,或以多御寡,围而歼之,足可以巩固宛、洛,扫荡中原。如此则官军无机深入,不敢深入,亦无力深入。只要两三年内宛、洛稍得安定,人民来归,草莱渐开,人怀保家之心,士无饥馁之忧,则中原大局可定,宛、洛一带也就固若金汤了。要知朝廷今日已处于衰亡之运,官军势同于强弩之末,据宛、洛以控中原,此正其时。无奈闯王在目前无意经营一个立足地,尤不愿在宛、洛费力经营,而多数将领又念念不忘他们的陕西故乡。我们是河南人,话就不好多说了。”  李侔问:“你没有跟军师谈谈,请他劝说闯王?”  “谈啦。可惜献策也心中犹豫,不肯认真劝说闯王。”  李侔沉吟说:“既然献策如此,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李岩说:“献策看出来跟随闯王多年的老将士乡土之念甚重,多认为如其经营宛、洛,不如时机一到,经营关中,所以他起初还认为我的建议可行,随后就犹豫不言了。另外,闯王认为,宛、洛农村残破特甚,百姓死亡流离,十室九空,许多县人烟稀少,倘若据守此地,在两三年内不惟大军粮秣无法供应,而且救荒救死不暇,也没有余力去安辑流亡,恢复农桑。加上战事频繁,敌争我夺,屡进屡退,百姓不得安居。如此情况……”  李侔不觉插言:“水、旱等天灾也要估计在内。”  “是。遇上天灾,百姓又得死亡流离。闯王认为,在目前据守宛、洛为根本,不很合算。”  李侔轻轻点头说:“有道理。”  李岩接着说:“闯王认为不如东出豫东、豫中,准备打几次大战,早定中原大局。等有了一个稍稍安定的局面,然后着手重整地方,设官理民,奖励垦种,恢复农桑。闯王多从当前军事局面着眼,这想法也有道理。我所怕的是倘不早图深根固本之策,日后倘若受挫,退无可据,奈何?”  李侔默然想了一阵,忽然露出笑容,说:“献策不肯同哥一样多劝闯王在眼下经营宛、洛,这道理我明白了。我们在对待这样大事上应该多同他商量行事,不可过持书生之见。”  李岩没有说话,用略微诧异的眼光望着李佯。自从破杞县城起义以来,李岩对李侔已经另眼相看,遇事很重视他的见解,所以此刻在微感吃惊中等待他继续说话。  李侔接着说:“在你入狱之前不久,有一天下雨无事,你忽然将我叫到书房,问我是不是细读了《后汉书·苟或传》。我说我只读了一遍,尚未读熟。你问我荀或对曹操最重要的献策是什么?我一时无从回答。你指出一段文字叫我闲时细读,以背熟为好,等我背熟了同你讨论。我后来听你的话背熟了,可是为劝赈惹出祸事,哥竟银铛入狱,不曾在哥的面前背书。此刻我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啦。”  李岩说:“当日兄弟在一起读书讨论之乐,不可再得!德齐,我自从人狱以后,心中事多,这件事我已经忘了。是哪一段文字叫你背熟,还要同你讨论?”  “苟或谏曹操说:‘昔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进可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故虽有困败,而终济大业。将军……’”  李岩笑着说:“算啦,算啦,不用往下背啦。对呀,这段书,不正是我今日的用心么?”  李侔说:“我正是要谈你的用心。你是我的兄长,也是我的良师。是你教导我鄙弃八股,绝意举业,泛览诸子百家,留心经世致用之学。要不是打开胸襟,视宋儒理学如粪土,也不会同新嫂子破城劫狱,造起反来。世上事,往往有经有权,不能死看一面。在如何既要守经,又要从权,也就是通权达变,我们不如献策,哥不如我与新嫂子。你读书多,学问大,有时反而被书本框住了。你力劝闯王建立个立足之地,也就是葡或所说的深根固本。这是根本大计,不可忽视的道理,所以谓之经。至于在何时何地建立一个立足地,则是可以变的,所以谓之权。倘若长此下去,闯王不图深根固本之策,那是不行的,也许会悔之莫及。但闯王此时无意经营宛、洛,倒是从实际着眼,有利于大军纵横中原,进退自由。我们论事,难免不有书生之见,把局势的风云变化看得太简单了。”  李岩心中恍然,高兴地说:“德齐,你说得很是!自从起义以来,你的思路开阔,大不同于往日,真当刮目相看!”  李作笑着说:“我细心思忖,闯王颇多过人之处,到洛阳的一些行事,也是证明。过此一时,他必会选定一个地方建为根本。”  李岩点头说:“是的,是的。闯王确实有许多非凡之处,为当今群雄所望尘莫及。例如破洛阳之后不肯住在福王府中,不贪图享受,为诸将树立尝胆卧薪的榜样,这就是古今少有。又如当上月二十日晚上部队正将攻进洛阳城时,他忽然下令:破城之后,对洛阳现任大小文武官吏除非继续率众顽抗,一律不加杀害。此举颇为出人意表,亦为古今未曾有。”  李侔说:“是的。我们在得胜寨老营的将领们听到此事,也都觉得意外,认为闯王未免过于宽大。”  李岩笑了起来,说:“那时候,启东、献策和我都跟着闯王住在关陵。刚吃毕晚饭,闯王忽然想起来如何处置洛阳城内现任文武官吏的事,来不及同大家商量,立刻派人飞马到城下传令。传令亲兵出发以后,闯王才向我们讲明道理。他说:第一,十多年来,朝廷、官府、乡绅大户,无不辱骂他是流寇,是杀人魔王,百姓中也多有信以为真的。破洛阳,举国瞩目,偏偏对现任大小文武官吏一个不杀,使人们知道他到底是怎样行事。第二,进了洛阳尽可能不杀明朝的现任官吏,对下一步去攻取大小城池颇有好处。目前要想办法使明朝文武官吏无守土的心,至于以后是否仍旧这样办,那倒不一定。第三,不杀明朝现任大小文武官吏,只杀福王和吕维祺,更证明这二人罪大恶极。尤其是吕维祺这个人,平素披着一张理学名儒的假皮,在全国读书人眼睛里很有声望,有些不是身受其害的老百姓也不知真情。现在只杀他,不杀别的官吏,好叫人们用心想一想其中道理。”  李作叫着说:“妙!妙!我竟没有想到闯王的思虑是如此周密,其用意如此之深!说到这里,使我想起来他起用郝摇旗的事,也是极为英明。目前不但郝摇旗感激涕零,做事异常勤奋,别的人原来做过错事的,受过罚的,也都受到感召,十分鼓舞,愿意立功自效。这是我在得胜寨一带亲耳所闻,也听摇旗亲口对我讲到他的感奋心清,我也十分感动。”  李岩点点头,又心思沉重地说:“今后,我们必须处处小心谨慎,万万不可因为闯王推诚相待,十分礼遇,就忘记了我们是被逼造反,无处存身,才来投闯王帐下。”  李侔对哥哥的严重表情和口气很为诧异,忙问:“最近出了什么事儿?难道有人说我们不是忠心耿耿地保闯王打江山么?”  “没有人这么说,可是我也有太疏忽大意的地方。幸而闯王豁达大度,又值初来河南,百事草创,可能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倘若在大业告就时候,只此一事,说不定我们会惹出一场大祸。我已经狠狠责备了子英他们几个在我手下办理赈济事项的人,也责备了我自己,永远引为鉴戒。幸而献策是我们的好朋友,及时暗暗地提醒了我。要不然,继续下去,实在可怕!”  “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竟然如此可怕?”  李岩摇摇头,后悔地叹了一声,说:“闯王信任我,命我照料洛阳赈济饥民的事,后来又将新安和偃师两个县城放赈的事也交给我管。我本来应该小心翼翼地把这件事情做好,使河洛百姓更加歌颂闯王的活命之恩,可是我偏偏在这件事情上疏忽大意!如今虽然闯王礼遇如常,但他是否在心中全无芥蒂,不得而知。我们追随闯王日浅,既不似捷轩等众位将领与闯王共生死患难多年,也不似启东与闯王相识于潼关南原溃败之后,更不似献策有献谶记之功。我们是立足无地,慕义来投,过蒙倚信,未尝有涓埃之报。第一次闯王界我以赈济河洛百姓重任,而我就不能小心从事,铸成大错。当然,也不能全怪子英他们眼睛中只看见我,不知天高地厚,不懂道理,更要紧的是怪我自己出身宦门公子,在家中听别人颂扬惯了,习以为常,不真正明白今日事闯王即是事君,断不可使人觉得我有功归己,替自己收揽民心。尽管是事出无心,但自古为人臣者倘不善于自处,断没有好的下场!”  李作越发吃惊,问:“哥,到底是什么事儿?这事我新嫂子知道么?”  “她每天陪着高夫人,自然没有告她知道。新婚之后,我暂时也不愿使她知道。事情是这样,如今不论是洛阳、新安、偃师,到处百姓因为见我放赈,都说李公子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有些人竟然说李公子就是李闯王,李闯王就是李公子。听献策告我说,这说法传得很远,已经不限于河洛一带。”  “闯王听到了么?”  “献策说,有人告诉闯王,闯王哈哈大笑,毫无愠色。但是虽然闯王十分豁达大度……”  李侔截着说:“这情形确实可怕。尽管闯王不去计较,别人也会……”  忽然一个亲兵跑进来,慌忙禀报说闯王驾到。李岩兄弟忽地站起,赶快向外迎去。  李岩兄弟将闯王和牛、宋迎进上房,也就是李岩和红娘子居住的正厅。献茶一毕,闯王对李岩说:  “今天听说,李仙风和陈永福在上月中旬,知道洛阳吃紧,托故到豫北‘剿贼’,不敢来救洛阳。现在洛阳已破,他们不得已率领几千人马于两天前到了温县①,按兵不动。倘若他们再往西来,到了孟县②,我们就立刻起程。如若他们停在温县不动,我们也要动身,不失时机。按军师的意见,初九日是出征的黄道吉日。我想,步兵在初八日下午就先起程,咱们同骑兵到初九日四更起程。倘若咱们奇袭成功,这一拳就会打得崇祯再也直不起腰来。”  ①温县——在黄河北边,怀庆(今沁阳)南五十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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