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33

红娘子把手一挥,阻止李信继续说下去,霍地站起,快步走到院中,吩咐两个亲兵分头去向她的几个大头目传下以下命令:一、全军开往李家寨和围镇休息,步兵先行,骑兵在后,立即出发。二、城内巡逻骑兵和四门守兵暂时不撤,等到第二次向饥民发放粮食完毕以后,同那一百名在城中征收粮食的骑兵一起赶往李家寨。三、老营人马除运送粮食和辎重的驮运大队和炊事人员、杂务人员,以及少数随营眷属等立即出发外,护卫老营的亲兵和战兵暂时不动。四、在韩岗附近的三百名骑兵立即撤回老营西边的五里铺街上等候,老营出发后再跟着出发。五、在通往开封大道上的几批塘拨骑兵,继续巡逻侦察,到黄昏时集合一起,赶到圉镇休息。——红娘子清清楚楚地下完了以上命令之后,回到屋中,重新在火边坐下,向李信笑着问:  “七爷带来的人马也出发吧?”  李信说:“当然出发。他们还得走在大军前边,先一步赶回去,好替大军安排好驻扎地方,准备茶水晚饭。”  “请大公子下令吧。”  李信感到很奇怪,问道:“刚才不都是你亲自下令么?”  红娘子在火上搓着手,笑着说:“七爷不是我的部将,我怎么敢那样僭妄?”  李信忽然笑了,叫着说:“嗨,没想到你这个江湖出身的巾帼英雄竟有这么多的心眼儿!你是全军之主,你不敢下令,这是怎么说的?难道从我们李家寨来的人马就不是在你红帅的麾下?”  “不管你怎么说,我决不下令。你李公子不下令,这几百人停在这儿不能出发,贻误军机,可追究不到我的头上。”  李信无可奈何,只好自己吩咐李俊率领从李家寨来的人马火速动身。他另外又派了两个家丁,飞马回府,告诉汤夫人,他同二公子马上随同红帅的人马一起回李家寨,请汤夫人吩咐家人赶快准备人马驻地、酒肉供应、骡马草料等事。  “那第二件事嘛,”红娘子站起来,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看,既然大公子起义了,就应该请大公子做主帅,我做副帅。今后人马增多,有原来跟我起义的,有现在杞县起义的,有从李家寨来的,以后来投军的不知会有多少。我是大名府长垣县人,在本地百姓眼中终是个外省人。你做主帅,一则利于号召豫东百姓,二则利于全军上下和、和……”  李侔帮她说:“和衷共济。”  红娘子笑着说:“噢,就是这个意思!”  李信苦笑说:“我这个人你还不知?我不幸生逢末造①,原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②。为担心桑梓糜烂,才向富家大户们劝赈救荒,不意竟惹出大祸。官府豪绅必欲置我于死地,硬将我逼上梁山。刚上梁山,你们还嫌不够,又要来一个‘黄袍加身’③,推我为主帅。这头把交椅我是决不坐的。”  ①末造——行将衰亡的朝代。  ②苟全……诸侯——诸葛亮的话。  ③黄袍加身——赵匡胤为夺取后周江山,在陈桥驿制造兵变,将士们将黄袍加在他的身上,拥他为帝。  红娘子又笑着说:“其实,像你这样的宦门公子,又是举人老爷,单有官府豪绅陷害也不能将你逼上梁山,多亏大伙儿造反的穷百姓狠狠地推你一把。上边有人逼,下边有人推,你才造了反。大伙儿看的对:你不反便只有死路一条。你现在不肯坐第一把交椅,怕什么?难道你还能造个半截儿反?”  李信摇摇头,说:“笑话,笑话。说实在的,我诚心愿意做你的军师,替你出谋划策,报答你的厚意。可是提到做主帅,我决不敢当。”  “真的?……我明白你的心思!哈哈,说穿了,不过两点:第一点,你的名望大,不愿意做这个贼首,树大招风,恶名远扬。第二点,虽然你如今被大势所迫,万不得已,只好造反,可是你总是忘不下你李府上什么‘世受国恩’呀,忘不下你是大明朝的举人呀,等等。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像你这样的宦门公子,堂堂举人,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喝了几大桶墨汁儿,造起反来,自然不会像我们穷百姓干脆利索。你又要造他明朝的反,又一时不能将旧情一刀斩断。大公子,你说实话,我猜透了你的心思么?我可是个喜欢说直话的人!”  李信又苦笑说:“不管你怎么说,说几句挖苦话也不要紧,反正我不做主帅是真。军中原有主帅,威信素著,何必换个主帅?”  红娘子收了笑容,默思片刻,又说:“大公子,我把话再说清楚一点,成不成你一言而定。我拥戴你做主帅,我自己做副帅,并不是我自己不能够统兵打仗,非找个靠山不可。我是想,这豫东是你的家乡,由你做主帅就利于咱们号召饥民起义,比单靠我这个外省来的踩绳女子强得多。再说,大公子,今后你们李家寨的子弟,圉镇一带的子弟,杞县本土和邻县的子弟,来投军的一定很多,还由我做主帅,他们未必就心中服气。他们平日眼中只有你李公子,哪会对我这个江湖卖解的女流之辈真心拥戴!若是你大公子做主帅,我的手下人没有谁会有二心。我是从眼下在杞县一带号召饥民着想,从今后全军上下和衷共济着想,推你坐主帅这把交椅。另外,我也得将话儿说在头里:我红娘子是苦里生,苦里长,和你们完全不同。我既敢造反,就一反到底,宁可死在战场上,决不中途后退。我要替天下穷百姓舒口气,也要为天下女流之辈争口气。你们兄弟倘若半路上想洗手不干或有别的打算,咱们就随时分开,各行各路。”  李信听了这些又明快又果决的话,深受感动,同时对红娘子愈加敬佩。他向他的弟弟望一眼,见李侔也很动容,随即站起来,口气决断地说:  “好,我听你的,不再推辞!我们一定和衷共济,一反到底,义无反顾。我李信兄弟倘若中途变卦,背众求荣,犹如此柱!”他唰一声拔出鱼肠剑,砍在柱上,有一指那么深,震得屋梁上积尘飞落。  红娘子拔出一支箭,激昂慷慨地说:“我同两位李公子同走一条路,一心向前闯,纵有千难万险,誓死永不变。倘有三心二意,天诛地灭,鬼神不容,犹如此箭!”随即将箭杆一撅两断,投到地上,接着说:“今日准备不及。从明日一早起,打你的‘李’字大旗。”  李信又说:“你的‘红’字大旗早先打出,已经为东西三四百里内百姓所熟知,也为官兵练勇所畏惧。我看不妨仍打着你的‘红’字大旗,下边再分打前、后、左、右、中等各队小旗,旗色各别。”  红娘子想了一下,把眼睛一瞪,笑着说:“你说的什么话?自古以来,哪有一军不打主帅大旗之理?军有主帅,不打主帅大旗便是旗号不正。大公子,你还想留个退路么?”  李信只好说:“好,听你的话,明日换‘李’字大旗!”  她立刻叫来一名亲兵,命他将刚才决定的事儿传知全军。随后听见老营大门外一片欢腾,又听见马蹄声分头奔出村庄。红娘子的精神非常振奋,再也坐不下去,对李信兄弟说她要去城内看看,出老营上马而去。  李信的心中当然也很不平静,在火边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住,对他的兄弟说:  “德齐,你马上回家去吧。事到如今,祖宗坟墓不必管了,至于土地房舍,全部家产,原都是身外之物,叫大奶、二奶都不要留恋。你将不能不毁家起义的道理,好生劝解她们。你回去速作准备,必须全家随军,不可迟误,坐待灭门之祸。家中财产如何分散给族中穷人和附近佃户,如何召集乡里子弟从军,你自己做主去办,必要时问你嫂子。刚才提到的各色队旗,也要快办。大奶的书子你看了没有?”  李侔点点头,面露苦笑。  李信说:“唉,她平时深明事理,如今却糊涂得可怜!我们兄弟俩已经被逼至此,只有毁家起义,一反到底,别无他途。她,她却劝我们悬崖勒马,歧路回车!”  李佯说:“嫂子本是明朝开国功臣之后,出身于世代簪缨之旅,遇到这样毁家造反的大事,心中糊涂起来,不足为奇。”  “你千万要劝说嫂子,要她下狠心舍家随军,莫生短见。你快走吧。我现在到城里看看,然后同红娘子率领老营出发。下一步兵往何处,今晚商议。”  他同李侔一起走出老营。那些尚未动身的将士,看见李信出来,又是一阵欢呼。李信向大家点头致意,然后腾身上马,带领二十几个家丁和奴仆向城门奔去,而李侔也同时带着一群家丁和奴仆向李家寨的方向奔去。  李家寨和国镇情况大变:人喊马嘶,篝火军帐,露天到埋锅造饭,年轻人围着宿营地要求投军,小孩子又胆怯又好奇地跑着看热闹,老年人忧心忡忡地这里凑一起,那里站一群,互相谈论和打听消息,还有不少人在忙着照料部队所需要的柴火,井水,喂牲口的草料等事。圉镇有一座大庙,另外还有一些空房子,加上红娘子部队原有不少军帐,所以大部分人马都驻在圉镇。圉镇是杞县境内的一个较大的集镇,有四五百户人家,一条南北大街,隔日一集。圉镇的人们因为事先知道红娘子和李侔破杞县救了李信的事,又加上李俊先来一步向镇上的士民打招呼,说明大军在圉镇只驻扎一两天,平买平卖,秋毫不犯,所以红娘子的人马一到老百姓就大开寨门相迎。人们原以为尽管有李信、李侔兄弟在红娘子的部队中,但小的骚扰总是难免的,可完全没有料到,这一支部队的纪律竟是出奇的好,一不擅自走进民宅,二不强买东西,更不打人骂人。这种情形,使人们更加对红娘子破城救李信的英雄行事增添了很大的敬意,对李府两公子的被逼造反增加了同情。  李信和红娘子的老营带着二百名担任护卫的骑兵和一支负责守卫和运输军粮辎重的驮运队,还有李俊率领的几百人马,驻扎在李家寨内,那从韩岗附近撤回的三百骑兵指定驻扎在李家寨的北门外,但是这支小部队直到二更时佞才到。李信想着李家寨是自己的村寨,除自己的家庭之外;还有几家门头很近的宗族都是大户人家,所以凡是驻扎在李家寨的人马,今晚统由他自己家族中几家大户供给晚饭和茶水。另外,李氏家族连夜杀猪宰羊,准备明天犒劳全军。但是李家寨的人心比较紧张,特别是与李信门头近的几家,担心李信兄弟走后,官府派兵前来,被弄得倾家荡产。那些早已出了五服的远房族人,年纪大一点的,想着这李家寨百年兴旺,忽然天上掉祸,出了李信被仇家陷害的事,从今后李家寨走上败亡之运。他们都熟知官兵纪律败坏情形,一旦来到,必是奸掳烧杀,无恶不作,并不管你同李信家的门头远近,玉石俱焚。上年纪的人们如此这般想来想去,越想越忧愁害怕,暗中叹气。因此,尽管李家寨的人们都在忙着照料这一支起义人马,但真正心中欢迎的只是那班平日受苦深的、没有较多牵挂的、想跟着李信造反的穷人和一些看到了天下大乱已成定局,平日对现实很不满的破落地主家后生子弟,就像李俊那样的人。自从这一支起义部队来到李家寨的时候起,那些大户人家和稍稍殷实的人家,外表上好似平静无惊,实际上家家户户的二门里边都十分紧张忙乱,连夜收拾细软、银钱、珠宝、首饰。这些人家已经做好打算:一等李信和红娘子的人马离寨,或者一得到官军从开封前来的确信,就赶快用牛车和骡、马轿车把妇女老弱和值钱的东西送往远乡或邻县的亲友家躲藏起来。  李信和红娘子在黄昏时到了李家寨。李侔和一大群人在北门外迎接。这一大群人中有一些是李家寨的头面人物,包括李信的几个长辈,主要是对如今人们称做红帅的女豪杰表示礼节;另外一部分是李姓穷人,他们是真正对李信和红娘子的起义心中拥护;还有一部分人是少年儿童在人群后面看热闹的。李信和红娘子看见出寨迎接的人,赶快下马。大家互相施礼,照例说几句寒暄的话,然后李信重新向几位长辈和平辈中比他年长的人们作了一揖,说道:  “李信不肖,被迫起义,致使李氏阖族受我连累,不得安居乐业,心中十分难过。区区苦衷,万恳鉴谅,不加深责为幸!”  有一个长辈老人拈着长须说道:“这是官逼民反,实不怨你。事到如今,只好听之任之,决不抱怨你。”别的人们也纷纷说些表示同情和勉励的话,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言不由衷。李作赶快将部队分布驻扎情形,晚饭准备情形,向李信和红娘子说了,然后一同向寨里走去。李信的宅子就在北门内西边不远的地方。走到李府大门外边,李作向紧靠西边的一座插着红娘子大旗的过车大门指一指,说老营就扎在那里,但是他紧接着满脸笑容说道:  “家嫂在内宅恭候大驾,就请马上光临。”  红娘子的脸颊刷地红了。幸好是黄昏时候,没有被别人看清。虽然一路上她就不断地在心中盘算,她到了李家寨后如何去拜见李信的妻子汤夫人,见面后应该如何谈话,但是此刻到了李府的大门外,经李侔这么一请,她的心反而慌了。虽然她从小闯荡江湖,且又率领着一支起义人马,但毕竟是一个封建时代的尚未出嫁的女子。想着社会上流传关于她和李公子之间的谣言,汤夫人必已熟闻,她很自然地对她同汤的见面感觉着不好意思。迟疑一下,她勉强笑着说:  “嗨!俺正要进府去拜见大奶奶哩,没想到大奶奶先让你来请俺啦。可是我得先到老营去一趟,随后就进府拜见大奶奶,还有府上的二奶奶。”  李侔和李信都请她马上进去,不必前去老营。李侔还说所有部队宿营、晚饭、骡马草料诸事都已经安排就绪,用不着她去操心。红娘子笑着说:  “看你们!难道我能空手儿去拜见大奶奶么?你们也该让我取几样礼物带着去呀!”她的话使大家都笑了,也觉得很有道理。红娘子又说:“大公子,请你先回府去。我到老营打个转,马上就来。你坐了半月监,险些儿送了性命。大奶奶和阎府上下不知操了多大心,担了多大惊。你快去同阖府上下见见面。我随后就来。”  红娘子除有一大群男亲兵外,还有十几个女亲兵,称做健妇。她们在宿营时同她睡在一个房子或军帐里,打仗时随她打仗(像男亲兵一样奋勇),还负责照料她的生活和私人东西。她走进老营之后,要来一盆热水洗了手脸,然后坐下来,让一个健妇打开她的浓密的长发,替她好生梳梳,蓖蓖,绾成云鬟。四五天来,这是她第一次有心情和工夫坐下来梳头。她对身后的健妇小声说:“咱们不是打仗,便是行军,一时驻下来也没有闲工夫认真蓖头,头上可生了不少虱子、虮子。我那件铁甲近来没有用,连那缝里边也生了许多虮子!”随即从一个健妇手里接过铜镜照一照,一股快意的微笑悄悄地浮上心头,又从她的浅浅的酒窝中泄露出来。自从起义以来,她为着在将士们面前树立威严,并且一心练兵、打仗,筹划粮草和骡马,完全不近脂粉。但现在她忽然叫一个健妇替她拿出最好的脂粉,轻轻地施一点,重新仔细地照照镜子。但是当更换衣服时候她迟疑一下,不把绵甲脱掉。一个健妇问:“来到李家寨还不卸掉绵甲么?”她摇摇头,没有做声。尽管近处没有官军,但是她担心万一开封的官军正在路上,李家寨说不定会遭到夜袭,而李信兄弟并没有实战阅历,她必须时时准备在慌忙中立即迎战。  换好衣服,她找出两份礼物,每份四色,无非起义后从大户人家抄来的名贵首饰和锦缎之类,命四名曾在大户人家做过奴婢、懂得礼节的健妇捧送李府,并指明一份是送大奶奶的,另一份是送二奶奶的。  汤夫人连派了两次仆人前来催请。红娘子又拿起铜镜照一照,对随身的健妇们轻声说:  “咱们走吧。”  ------------------  第四十章  李信在客厅中同一批等候他的近房长辈们略作周旋,便进了二门,向总管家和几个管事的仆人询问些话,做了些吩咐,然后往后宅同大奶奶见面。李侔的妻子正在陪嫂子落泪,忽听女仆们说大爷进来了,赶快起身回避。  汤夫人为着李信兄弟被逼造反,已经一整天食不下咽。但她是一个秉性刚强的人,一向在李府中当家理事,所以不管她如何忧心如焚,甚至怀着绝望和轻生的念头,有许多事还得她强挣扎着做出决定,对管家和男女奴仆们发号施令。听说李信进来,她站起来走到帘子里边迎接,按照一向规矩,让他在正中八仙桌左边铺有红座毡的太师椅上坐下,自己坐在右边,伤心地硬咽起来。李信见妻子眼泡红肿,云鬟不整,脸色憔悴,心中也觉凄酸,但是他勉强笑着说:  “我不是回来了么?还难过什么?你们妇道人家的眼泪真多!”  汤夫人又抽咽几声,深深地吁口问气,揩揩眼泪,哽咽说:“多谢皇天保佑,我们夫妻俩还能够重见一面!”  汤夫人的贴身大丫环叫做彩云的,向站在屋中的丫头和仆妇们使个眼色,大家赶快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她自己也退了出去。李信望着妻子说:  “我知道你为我操碎了心。仇家和赃官并没有将我害死,咱夫妻幸而又团圆了,你应该高兴才是。眼下戎马倥偬,我更需要你帮助我料理一些事儿。你要是想不开,哭哭啼啼,反而扰乱我的方寸。你向来深明事理,应该心中明白,我同德齐除造反之外,别无路走。你在书子中劝我们悬崖勒马,歧路回车,全是空话。事到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汤夫人说:“虽说红娘子为救你破了城,劫了狱,杀了朝廷命官,你同老二都有大罪,可是我看还没有陷入绝境。你兄弟只要死不造反,亡命远方,就不算背叛朝廷,罪犹可恕。你们逃走吧,逃走吧!你兄弟二人远走高飞,由我拼着一条命在家顶着。抄家,坐监,我都不怕。拼着向各家亲戚张罗,在京城和省里花去十万八万银子,打通关节,把大事买个没事。你兄弟在外,隐名埋姓,或是找一个地方藏身,或是到处飘泊,望门投止①。天宽地广,五湖四海……”  ①望门投止——到处逃命,看见人家就要求投宿。这句话原出于《后汉书·张俭传》。  李信趁她硬咽得说不下去,轻轻叹息说:“你真糊涂!”  “我想,”汤夫人接着说,“你兄弟没有做亏心事,自有神灵保佑。茫茫天涯,到处可以藏身。等过了三年五载,是非水落石出,沉冤昭雪,到那时你们平安回家,纵然已经倾家荡产,倒可以做安分守己的清白良民,了此一生,强似跟着红娘子失身做贼,陷于大逆,不忠不孝。要知道你们是李府公子,又是举人、秀才,非同细民百姓!”  李信愤然说:“你不看今日事逼势迫,只能同红娘子一道率领饥民起义,破釜沉舟,有进无退,方可死中求生。倘若害怕造反,瞻前顾后,困于书本上的‘忠孝’二字,必将来手就擒。这道理至浅至明,旁观者个个清楚,你却糊涂如此!如今朝政昏暗,官绅横行;民间有天无日,是非颠倒。如此世界,我们负屈衔冤,实在无路昭雪。要想等到是非水落石出,你就等吧,等到黄河清,日头从西边出来!你也没有想想,既然破了杞县城,杀了朝廷命宫,朝廷必然发海捕文书,画貌图形,悬赏缉拿我和二弟。我兄弟逃出之后,难免不露形迹,很容易落人毒手。你望我兄弟俩出外逃生,实是劝我们早日送死。唉,真真糊涂!”  下午李侔回来时,也劝说过汤夫人如今只有跟红娘子一起造反才有生路,但她不听。由于她居于长嫂地位,李侔不敢多批评她的糊涂思想。她知道李作从来很听哥哥的话,所以她一直盼望同丈夫见面,劝说他迅速决断,偕同李作外逃。如今听丈夫说出不能外逃的道理,又连着说她糊涂,她才如梦乍醒,觉得李信兄弟反对外逃是有道理的,同时也感到十分绝望。沉默片刻,她叹了口气,说:  “可是忠孝大节……”  李信截断说:“倘若都按照书生愚见,死讲一个‘忠’字;则自古至今就不会改朝换代,今日仍旧是夏桀王的子孙坐江山,不会有商汤、周武,也不会有从汉刘邦到朱洪武一流创业之主,天下永远是一姓的天下。吊民伐罪正是顶天立地事业,何得谓大节有亏!倘若老百姓的心中不是另有一个是非,杞县百姓断不会一呼百应,帮助红娘子破城杀官,救我出狱。倘若老百姓的心中不是另有一个是非,也不会纷纷投军,愿意随我起义。你千万不要再存糊涂念头,乱我方寸。我已决意造反,你别的话不用再说。红娘子将我从狱中救出,她又是一军之主,望你好生款待她,礼节上要隆重一点,千万不可怠慢。”  汤夫人无可奈何地说:“我既然做你的妻室,祸福一体,生死都无二话。事到如今,我不再乱你的方寸就是。至于红娘子,她救你出狱,我感激不尽。可是这一两年倘若你不同她来往过多,被别人看在眼中,也不至于诬你与红娘子同谋造反,还有种种难听的话。我常听你说红娘子如何不是泛泛的女流之辈,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当初怎样?”  “我悔不该没有早劝你纳她为妾,也省却别人乱说。大家公子,谁没有三妻四妾?何况我自己素来多病,并没有替你生儿养女!”  李信按捺着一股不舒服的感情,苦笑说:“我知道你的心神已乱,说出些不应该说的话。今晚我有许多要紧事等着料理,有些话咱们以后细谈。此刻我望你隆重款待红娘子,千万不可因为她出身微贱,对她稍有轻视之意。”  汤夫人回答说:“我自从嫁到你家,身是冢妇①,不曾对亲戚女眷有过失礼之处。何况我今日是李府内主,红娘子是李府的救命恩人,更非一般女客相比,纵然我心乱如麻,也不会怠慢了她。你放心好了。”因丈夫起身要走,她向他深情地望了一眼,柔声说:“你也该梳梳头了,在班房中一定生了虱子。我叫一个丫头来替你蓖蓖头吧?”  ①冢妇——长媳。按封建礼教,冢妇可以管理家务、主持祭祀、接待女客。  ②大司马第——意思是兵部尚书府。大司马是上古中央政府中主管军事的官名。明代士大夫喜欢拟古,称兵部尚书为“大司马”。  “此刻哪有闲工夫!”  李信走后,汤夫人即将男女管家唤到面前,吩咐他们准备以迎接贵客的礼节迎接红帅。但是她在心中暗自说道:  “想不到家门不幸,使我这个名门大家的主妇屈身迎接一个江湖卖艺的绳妓!”  李府的两个仆妇走在前边带路,打着两盏旧的白纱灯笼,上有宋体朱书四字:“大司马第”②。红娘子的四名戎装打扮的青年健妇跟在后边,打着没有字的白纱灯笼。一走近李府大门外边,那站在两旁石狮子跟前等候的仆人们按照迎接贵宾的老规矩,向院里高声传呼:“红帅驾到!”等候在二门口的仆人们又向里边高声传呼。里边是几个妇女的声音接着高声传呼。红娘子抬头向里看,只见大开仪门,两行灯火辉煌,气象森森。在两军阵上,红娘子骑着战马,挥剑冲杀,血染衣袖,连眼也不眨一下,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感到呼吸有点短促,心头怦怦乱跳,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紧张。李信和李作在二门迎候,陪着她走进内宅。一到第三进院门,李信兄弟向红娘子一拱手,退了出去。红娘子继续由李府中较有头面的丫头彩云和女管家引路前进。  大奶奶汤夫人和二奶奶刘氏已经在堂屋的阶下迎候,背后簇拥着一大群丫环、仆妇。汤夫人怀着很深的阶级成见,离很远就暗暗打量着这个“江湖女侠”(这是从昨夜起她心中对红娘子的称呼)是否有轻浮举止和习以为常的风骚神情。几十个丫环、仆妇静悄悄地站在东西两厢的阶上阶下,都想看清楚这个能够统兵打仗的女豪杰到底是什么样儿。在她们中间,有的想着这个敢挥剑杀人的女豪杰必定是一个膀宽腰圆、黑不楞敦①的母夜叉,有的风闻红娘子生得不丑,但想着必是戏台上的山大王那种装束,头上插着一双雉鸡翎。在灯烛辉煌中,汤夫人和大家的眼睛猛然一亮,所有猜想中的影像全跑光了。  ①黑不楞敦——河南土话,精黑面粗壮的面孔。  她们看见这位巾帼英雄是高条身材,上身穿一件藕荷色紧身短袄(没人想到她内穿绵甲),束一条鹅黄丝绦,腰系宝剑,外技紫羔皮猩红斗篷,头戴紫红贡缎出风风帽,前缀一块碧玉,脚穿黑绒双梁云头粉底马靴,面貌端庄,眉眼英气照人,神态大方,步履矫健,与汤夫人和丫环、仆妇们原来所想像的人物大不相同。跟随红娘子前来的四名健妇都换了新绸箭袖短袄,紧束战带,腰插短剑,背插宝刀,一律红绸包头,雄赳赳,精神饱满,犹如英武的男兵一般。汤夫人和所有的内眷、仆婢们都感到十分新鲜,吃惊,两厢有人不觉发出来轻悄的喷喷声,而没人不暗暗在心中肃然起敬。  按照当时社会上一般规矩,一个江湖绳妓见到像汤夫人这样宦门公子的奶奶,应该跪下磕头,才算够礼。然而红娘子在来时已经想过,她今日不再是卑贱的人,而是一个义军首领,不能再那样行礼,自损身份。出于对李信的一向尊敬,和初次同汤夫人相见,她以对等身份对汤夫人深深一“福。  汤夫人赶快还礼,说:“红帅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只是因为我的身子有病,未能远迎,务望恕罪。”她不再轻视对方是一个出身卑贱的江湖绳妓,怀着真诚的感情接着说:“倘你不嫌弃我这个无用之人,咱们就以姊妹相待。来,请贤妹受我一拜,以谢贤妹的救命之恩。”  红娘子连说“不敢当”,慌忙还礼。汤夫人又介绍说:  “这是我家二奶奶,你们也对拜一拜。”  当红娘子同李作的妻子对拜时候,汤夫人又将她通身上下打量一眼,不禁心中赞道:“长得这么俊俏的女子并不少,可是从来没见过女流中有这样英俊的人!”她拉着红娘子的一只手走进上房,忽然想着自己和几个贴身使唤的丫环们的手都是小巧、柔嫩、手指纤细,而红娘子的手虽不特别大,却使她感到十分健壮有力,似乎还有茧皮,又不禁心中说:“到底是一员在马上拉弓舞剑的女将,手就不同!”  她将红娘子让进上房,重新互相一拜,分宾主坐下。李作的妻子紧挨着她的旁边坐下。她吩咐把跟随红娘子来的四个妇女叫进来让她看看。她们向汤夫人和二奶奶磕了头,并排垂手肃立,等候问话。她们全是高条身材,肩宽腰细,十分结实爽利,神态英俊,丝毫没有年轻妇女们站在生人面前的忸怩态度。汤夫人随即问了几句话,知道她们都出身贫贱,有的是大户人家的粗使奴婢,有的是农家女儿,自幼就饱受折磨。她望一望她们的戎装打扮向红娘子笑着问:  “她们可精通武艺?”  红娘子回答说:“她们都是跟随我起义以后才学会了一点武艺,如今不行军的时候还继续每日练功。”  汤夫人赞叹不止,叫丫环彩云赶快取出来四匹上等汴绸和四两银子赏赐她们,又吩咐拿出二十两银子赏赐那没有跟着来的男女亲兵。四个健妇叩头谢赏,退出上房。汤夫人又拉着红娘子的手,将贵客请进左首房间,也就是她平日休息、睡觉、读书和做点针线活儿的闺房。二奶奶也一起进来。彩云献上三杯茶,站在一旁侍候。  在同红娘子见面之前,她曾经希望劝说她的丈夫离开红娘子的义军,偕李侔逃往远方,过了几年后事情缓和,平安归来。连李信兄弟出外应该带哪两个忠实可靠奴仆,她都想好了。不意李信不听她的“忠劝”,反说她糊涂。随后她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红娘子身上,并且在红娘子来到前做了准备。她望着红娘子叹息一声,噙着泪说:  “贤妹,虽说是初次见面,可是我同你就像是亲姊妹一般。何况,我们李府上下都感激你搭救大公子出狱,我当然比别人更要感激。刚才承贤妹送给我同二奶奶几样重礼我们却之不恭,只好拜收。我也同二奶奶准备了一些薄礼奉送贤妹,一则是回报贤妹厚赐,二则对贤妹的救命大恩借表感谢之意。另外,也临时准备几杯淡酒为贤妹解乏,明日再治酒宴洗尘。至于有一些心腹之言,酒后再与贤妹一谈彩云,去将准备好的礼物取来。”  彩云刚出去,转眼间又轻脚轻手地退了回来,手中却是空的。大奶奶和二奶奶都用疑问的眼光望她。她走到红娘子面前低声说:  “从老营来了一位姐姐,说她有要紧军情禀报。”  红娘子问道:“大公子、二公子都知道了么?”  彩云说:“大爷、二爷已经知道。二爷往寨外察看去了;大爷正在同阖族爷们商议事情,叫她进来禀报红帅知道。”  红娘子准备起身出去。汤夫人用手势阻住了她,对彩云说:“请那位禀事的姐姐进来说吧。”  彩云马上把一个身上背着大刀的青年健妇带了进来;她向汤夫人和刘夫人拜了一拜,对红娘子禀报说:“刚才探马回来,得到确实消息:巡抚李仙风和副将陈永福已经从封丘回到开封,准备率大军前来杞县;另外商丘有一支官军大约有一千五百人,也准备前来杞县。这两支官兵共有五千多人,大约明天可以来到。”汤夫人和刘夫人脸色大变,止不住心头狂跳。但红娘子听了后并不怎么重视,只说一句“知道了”,挥手使禀事的健妇出去。汤夫人担心地问:  “官兵两路前来会剿,这,这,怎么好呀?”  红娘子笑着说:“请大奶奶放心。不碍事,不碍事。”  彩云将禀事的健妇送出,随即带着两个丫环抬进来一口皮箱,她自己捧着一个螺钿黑漆小盒,背后还有两个丫环,每人用托盘端着两封银子。汤夫人轻声吩咐:  “先打开箱子,请红帅过目。”  丫头们先将皮箱打开,把里边的东西取出,让红娘子看看,随即又整整齐齐地装好。这里边装的是各色上等绸缎,还有一件貂皮女袄筒子,一件猞猁皮绣花蓝缎崭新女袄。那个螺钿黑漆小盒中装的全是贵重首饰。彩云拿出一样,汤夫人说出一样名字。有些是红娘子听说过的,有些竟是没有听说过的。像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古怪名称,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看过以后,大丫环将东西一样一样装好,将小盒锁好。汤夫人说:  “这些首饰,有的是我陪嫁来的,有的是我母亲临死时特意留给我的,有的是李府祖上传下来的。汤、李两府都是世代官宦人家,所以有些平常人家不易见到的东西。如今这些首饰我全都不用了,都送给妹妹做念物吧。那四百两银子是我们二奶奶的体己,略表微意。”她使个眼色,彩云立刻从床头的墙壁上取下一柄古剑,捧到红娘子面前。汤夫人接着说:“听我们大爷说,他去年在开封买到这柄古剑,原是要送给你的。你当时怕留在身边惹祸,退了回来。如今贤妹已经是一军之主,大非昔比,就请你带走吧。像这样的好剑,原是宋朝安国夫人梁红玉的心爱之物,也只有像贤妹这样的巾帼英雄才配使用。”  红娘子正要说话,忽然从房帘外探进一个大丫环的头来,望着汤夫人说:“大爷在书房中传出话来,问里边的酒饭摆上了没有。还说,请红帅早一点到书房商议紧急大事。”  汤夫人说“知道了”,回头又望着红娘子,等待她收下礼物和银子。  红娘子干脆爽利地说:“多谢大奶奶、二奶奶的厚情,实不敢当。这么多礼物,我完全不收不好,可是也不全收。衣料、首饰我一概不要。戎马之中,我要这些东西不谁无用,反而成了累赘……”  汤夫人截住说:“你眼前这戎马生活终有个尽日。一旦脱掉战袍,安享富贵,像贤妹这般年纪,这般人品,仍然须打扮得花朵儿似的。好衣裳、好首饰终究是少不了的。像祖母绿、猫儿眼这些东西,你临时想要,拿银子也很难买到。”  红娘子笑着说:“大奶奶替我想得太远啦!我既然造了朱家朝廷的反,不反出一个名堂来决不罢休。也许我会战死沙场,也许等我脱掉战袍时已经双鬓苍苍了。嗨,大奶奶,说什么安享富贵!宝剑我拜收。银子我拜收。别的贵重东西,一样不要,请大奶奶切莫见怪。倘若大奶奶一定要我收下那些首饰、衣料,我就连宝剑和银子一概敬谢。我是个爽快性子,没有半点儿虚心假意。”  汤夫人见红娘子态度坚决,出乎意料,无可奈何地同李作的妻子互相望望,然后带着怅惘的神情望着红娘子微微一笑说:  “眼下有许多军戎大事,他们在书房中等候贤妹商量。那几样首饰、衣料,既然贤妹坚不肯赏光收下,我也不便勉强,耽搁时光。彩云,你们把皮箱和首饰盒拿去吧,顺便看一看酒饭好了没有。”  红娘子对彩云说:“随我来的健妇中有一个名叫红霞的,请妹妹带她进来。”  片刻工夫,彩云将红霞带了进来。红娘子向红霞吩咐:  “这一柄宝剑和四百两银子你同一个健妇送回老营。那银子要交给管粮饷的老陈,进入公账。”  红霞走后,彩云向汤夫人轻声问道:“酒菜已经摆上了,现在就请红帅用饭吧?”  汤夫人站起来向红娘子说:“请用饭去吧。本来说明天正经治宴席替贤妹洗尘,今晚随便吃顿便饭。如今看来,明天这宴席能不能吃成,很难说了。”  红娘子一向滴酒不饮,加上军情紧急,很快就吃毕了饭。汤夫人叫李作的妻子去指挥仆婢们收拾东西,却拉着红娘子回到她的卧房坐下。她叹口气说:  “大公子劝说本县大户放赈,原是为着怕饥民群起作乱,家乡不保。不意仇家反诬他煽惑饥民,图谋不轨。真是天大冤枉!李府原是官宦门第,大公子是举人,二公子是秀才,谁想到竟然被逼得做了叛逆之人!”她热泪奔流,哽咽得说不下去。  红娘子劝道:“大奶奶不必难过。官逼民反,自古皆有。没人造反,谁替小百姓申冤雪恨?哪一代无道朝廷不是靠造反的人们推倒的?没有人推,纵然是破烂江山也不会自己倒。多少英雄豪杰都是敢做叛逆的人,靠三尺剑杀出来清平世界。”  汤夫人揩揩眼泪说:“贤妹说的是。可恨我在这样大事上是一个软弱之人,不像你那样无牵无挂,敢作敢为,纵横一匹马,来去三尺剑,确是女中豪杰!”  “我是被逼得这样啊,什么女中豪杰!”  汤夫人接着说:“从今往后,知道内情的,都说是官逼民反;不知道内情的,谁不骂他们是乱臣贼子,我是贼妇?我这个一向只懂得描龙绣凤、不出三门四户的妇人也跟着蒙受不白之名,无面目再见娘家亲人……”  红娘子劝道:“大奶奶千万要往宽心处想。你们李府当然不同细民,按道理这‘造反’二字轮不到你们头上。可是事到如今,不造反也不行了。像我这样人,毕竟是女流之辈,原来连杀鸡子也不敢看,如今在两军阵上,我不杀人人就会杀我,我只好硬了手脖子,杀起敌人来像割草一样,一点儿也不觉害怕。大奶奶,你随着大军,用不着你临阵杀敌,我们也不会让敌人冲近你的轿子跟前。你读书识字,帮大公子管一管粮草账目也很好呀。经过几次阵仗,你的胆子就会大了起来。大奶奶年纪这样轻,一旦离开闺房,常在露天野地,骑骑马,坐坐轿,风吹日晒,不要多久,不用吃药也会身体好起来。前头路子千百条,何必把心思只往牛角尖儿里引?”  汤夫人并没有国红娘子的劝说而心中稍稍开朗,改变了她的主意,反而她认为红娘子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增添了她直然提出请求的信心。她说:  “如今屋中只有咱们姐妹二人,我有一言相求,望贤妹心中斟酌。”  “大奶奶有何吩咐,不妨直说。”  “唉!这话叫我怎么说呢?”汤夫人犹豫一下,接着说:“李府的家世,贤妹是清楚的。我娘家是大明开国功臣信国公①之后,也算得是世代簪缨之族。虽然近百年来家道中落,但与一般寒门素族毕竟不同。刚才贤妹劝我的话,出自肺腑,我何尝不知感激。可是像我这样出身名门,幼读诗书,对圣人三纲五常之教,不敢稍忘。不论朝廷如何无道,仇家如何陷害,官府如何逼迫,我都不甘心大公子背叛朝廷,身陷不义。大公子做了反贼,我成了贼妇,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真是生不如死!”  ①信国公——汤和佐朱元璋定天下,立了大功,封为信国公。汤夫人因遵守儒家礼教,不说出祖先名字。  她小声痛哭起来,不得不停了话头。红娘子听她的话很不顺耳,心中生气,默不做声,只想着如何赶快往书房去商议军情。过了一阵,汤夫人揩揩眼泪,又望着红娘子说:  “我是对贤妹倾吐心腹之言,倘有冒昧之处,望贤妹多多原谅,不要在意。”  红娘子勉强一笑,说:“既然你愿意对我说出真心话,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快说吧,外边还在等着我商量军情大事哩。”  汤夫人叹口气说:“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事关忠孝大节,让我随夫做贼,忍耻含羞,苟且偷生,实实不能……”  红娘子插了一句:“这就不好办了。”  汤夫人接着说:“何况,我是蒲柳弱质,不会骑马,不会打仗,更加身体多病,药不离口,只能做大公子的太平妻室,不能从他于金戈铁马之间。纵然大公子一定叫我随军,我不久也会死在路上。眼看着家破人散,生离死别,我只能求贤妹相救!”  红娘子问:“要我如何相救,请大奶奶吩咐。”  汤夫人恳求说:“我有心劝大公子与二弟德齐逃往外省,隐名埋姓,度过几年,等到案情缓和,再回家乡。贤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言九鼎。倘蒙贤妹劝说几句,使他悬崖勒马,潜逃异乡,避此厄运,我将世世生生永感贤妹之德。”  红娘子说:“大奶奶不愿大公子兄弟造朱家朝廷的反,这心情我明白。不过眼下大公子不造反只有死路一条。纵然他们可以逃避异乡,可是难保永远不败露行迹。大家公子和细民不同,生活上得有奴仆照料,举止言谈都叫人看出来是有身份的人。官府必然会发下海捕文书,悬出赏格。任他们走到天涯海角,人们一听豫东口音,一看年龄相貌、举止言谈,能不疑心?能不盘查?一旦捕获归案,再劫狱搭救就没有指望了。我起义原来就只靠自己和一班穷哥儿们、穷姐妹们,现在还是。我并不指望大公子和二公子造反,帮助我渡过难关。我只知道做事儿不忘记穷百姓,下狠心勇往直前,敢杀敢闯,就会闯出路子,并不怕什么难关。大不了也不过战死沙场,死得磊落。敢造反不怕头落地。我们穷人造反的心,大奶奶富里生,富里长,自然是不会明白的。若是大奶奶怕他们同我红娘子一起‘做贼’,名声难听,越陷越深,那好办,我明日就将自己的人马拉走,同他们弟兄俩各奔前程。海阔随鱼跃,天高任鸟飞。你想,我怕什么?可是大奶奶要我劝他们不要造反,逃祸异乡,待日后回来做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这是要我劝他们束手就擒。请大奶奶莫见怪,我不能拿这样糊涂主意劝说他们。”  汤夫人对她的这个要求没有坚持,随即又说:“贤妹所言,也有道理。如今木已成舟,悔之不及。倘不见怪,我还有一句忠言,望贤妹记在心中。”  “直说不妨。”  “大明三百年江山,虽有弊政,然深仁厚泽,犹在人心,未必就会亡国。贤妹与大公子、二公子如此下去,终非善策。日后倘蒙朝廷宽宥,派官招安,万望莫失时机。受了招安……”  红娘子不等汤夫人将话说完,脸色一变,迅速回答:“请大奶奶千万莫提‘招安’二字。大奶奶因为出身于高门大户,所以总难忘朝廷的什么‘深仁厚泽’。我们生活在十八层地狱里的小百姓断不会有这样想法。我们记得的只是饥寒、贫困、血汗、眼泪,如何被官府欺压鱼肉,为富人作牛作马。我自从起心造反,就不曾想到日后受朝廷招安。倘若不幸战败,我只会在马上战死,断不会跪地投降。常言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受朝廷招安,连瓦全也说不上,是忘了先人累世的仇,忘了普天下小民的苦,反而做无道朝廷的鹰犬。大奶奶,至于朱家朝廷会不会很快亡国,我不是算命先生,只能说这事儿走着瞧。”  汤夫人被红娘子的这番话顶到南墙上,半天转不过弯儿来。不过她今天在红娘子面前已经不是自居于官宦世家的女主人地位,所以并不感到生气。她爱她的丈夫,结婚十年来从未有反目的事。一天来尽管她不同意李信造反,但是又对他的被逼造反深怀着不平和同情。经红娘子痛快一说,她不能不从心中承认李信不造反,离开队伍,确实是等着就擒,而她指望日后受招安也只是望梅止渴。眼前摆着的要紧问题是如何能够使得丈夫在军中平安无恙。在一阵沉默中,她的思绪纷乱,很希望红娘子能够在战场上保护李信。这时,李信派仆人来催请红帅去书房议事。红娘子起身告辞。汤夫人赶忙站起来,紧紧地握住她的一只手,说:  “贤妹救了他的性命,叫我至死难忘。但愿今后在兵荒马乱之中,刀光剑影之场,生死存亡决于呼吸之间,贤妹能够常在他的左右,我就是死在九泉也会放心。”说到这里,她不禁又哽咽起来。  红娘子虽然听出来她的话里含有不祥的兆头,却没有时间认真去想,只说句“请大奶奶放心好啦”,便匆匆走了。  ------------------  第四十一章  已经是三更以后了。  李府中,上自管家、账房先生,下至粗使佣人,都在忙碌。在内宅,汤夫人和刘夫人的心腹丫环和仆妇们,按照她们的指示,连夜收拾各种值钱的东西,凡能够随军带走的就准备好随军带走,不便带走的就准备好分送丫环、仆人、亲戚、邻居。至于名贵细木家具,实在太多,一时处置不了,尽管很值钱,都作为一舍之物。二门以外,大管家指挥着一大群男仆和家奴,把一些该赒济穷人的东西都搬运到大门外的广场上;二管家带领着一群长工、男仆、家奴把东偏院仓中的一部分粗细粮食运出来,堆在大门外,准备大明时交给驮运队随军带走,其余的一部分留下来调济穷人。那些没有分配差使的小丫环和年老的男女奴仆,也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等候主人发落。李信已经传下话来,说在天明以前,所有府中使唤的人,不管是奴才不是奴才,奴才中也不管是家生的不是家生的,都要发落。这是关乎每个人一辈子和子孙几代的大事,所以大家不管有执事没有执事,都在等待着如何发落。  汤夫人住的上房是内宅的神经中枢,丫环、仆妇们出出进进,十分忙乱。李信和李作见内宅很乱,不便商议大事,邀请红娘子到了书房“三余斋”,围着火盆坐下。一个老年仆人带着两个书憧来到书斋门外,那老仆人独自进入书房,恭敬地向李信请示:这书房中的一些珍贵古玩、字画和珍本书籍,是否要收拾带走。李信一挥手,那老仆人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噙着眼泪退出。  红娘子十分疲倦,眼皮好像有几斤重,一坐下去就想闭着眼睛睡一觉。她听见老仆人向李信请示的话,睁开眼睛,环顾了这三间精致的书房,靠着墙壁全是书架,摆满了有蓝布套的和没有布套的书,另外还放着一个紫檀木雕花古玩架,上边摆着铜的和瓷的瓶儿、罐儿、碟儿、碗儿,还有生绿锈的三条腿带盖的和不带盖的铜锅儿,最使红娘子感兴趣的是一匹泥烧的赭黄色战马,配着红鞍子,白蹄,白鬃,白尾,昂首翘尾飞奔,神态异常生动。她的瞌睡消退了,对李家兄弟笑着说:  “像你们这样的宦门公子,要造反真不容易。看看,我的天,得有多少宝贝东西带不走啊!我们穷人家造反很简单,一下狠心,一咬牙,一跺脚,掂起一件武器就走,扔掉的不过是一间破茅屋,一个冷锅台。有的人,连一间破茅屋也没有!”  李信和李侔都笑了起来。李侔说:“红娘子,咱们赶快决定下一步把人马开到何处去。你这几天很少合眼,商量定,你就去睡一阵吧。”  红娘子用手背揉揉干涩的大眼角,望着李信。她虽然已经有投奔李闯王的想法,但不愿马上说出,等待李公子拿出主意。李信沉吟一阵,慢慢地说:  “这事情我已经反复想过,尚无定见。杞县这个地方离开封太近,又无山河之险,万难立足。我们的人马不多,远离豫东,人地生疏,既要同官军作战,又要防各地土寇攻袭。你带着人马在杨山一带混过三个多月,那里怕也不是咱们立足之地吧?”  红娘子摇摇头说:“那里不行!往南去有袁老山,人马众多,几次想吃掉我,我都躲开了。往东,往北,山东地界,徐州境内,直到运河两岸,遍地都是土寇,没有我插足地方。”  李信说:“从这里往西去有李际遇占据登封一带;往西南去有刘偏头占据郾城、西平、遂平一带;一条龙占据临颖一带;往南去,几千人的大股土寇不多,可是只能局促于陈州到息县一带,四面受敌,平原无险。大别山有险可守,可是革里眼等数万陕西流贼……”  红娘子嘲讽说:“什么‘流贼’!今后难道别人不是一样说你们兄弟是‘流贼’?”  李信抱歉地说:“这是平日跟着别人说习惯了,不觉失口。对,从今晚就改。——革、左四营如今又叫回、革五营,在那里盘踞了两三年。我们一去,必然会受他们吞并。茫茫中原,如今竟不能随意驰骋,更莫说割据一方,逐鹿中原了!”  红娘子说:“我倒有一个主张,不知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什么好主张?”李信兄弟同时问。  “去投李闯王!”  李信惊问:“投李闯王?”  “是的,投李闯王!自从上月李闯王从郧阳来到河南,先到南阳一带,现在已经到了河南府境内,到处开仓放赈,救济饥民,平买平卖,只杀贪官土豪,对百姓秋毫不犯。如今不到两个月光景,人马已经有了十几万。道路哄传,都说李闯王多么仁义,多么深得人心。豫西百姓到处迎闯王,把闯王当成救星。咱们既然在豫东难以立足,又没合适地方可去,倒不如干脆去投闯王,辅佐闯王打天下。听说李闯王谦恭下士,对读书人十分尊重。大公子前去投他,他必推诚相待。”  李侔用手拍一下膝盖说:“好!红娘子,你说得话很有道理!我们如其不能够独树一帜,与群雄逐鹿中原,真不如去投闯王!近来,确实到处都传说李闯王一进入河南就号召饥民不纳粮,不缴税,开仓放赈,除暴安民,确实像一个得天下人的气派。又听说宋献策、牛金星都到了闯王那里,很受重用。”  李信又吃一惊,问:“他们二位都去了?可是真的?”  “是真的。我在开封,为着救你出狱,苦无办法。想着老宋这个人足智多谋,在各衙门熟人又多,就托人打听他现在何处。一打听,才知道他于上月底托名去汝州访友,暗中投了闯王。原来他同牛金星早就约好,一旦李自成来到河南,牛金星先到闯王那里,代为吹嘘,请闯王以礼相迎。还听说他一到闯王那里,就做了军师,言听计从。他们两人,一天到晚与李闯王在一起,成了闯王的左右手。相国寺中有一些吃江湖饭的人们暗中羡慕,说他们将来会是李闯王的左辅右弼①。”  ①左辅右弼——左右丞相  李信叹息说:“我入狱之前,也偶尔听说李闯王到了南阳境内,如何军纪严明,如何仁义,饥民如何闻风响应。在狱中也听到看监的李老九对我谈过李自成的种种传闻。但是都说得不很确切,我也没十分注意。竟没料到,如今豫西局面变化如此之快,连牛、宋二人也已经投人闯王麾下!你们可听说,这一个半月来,李闯王在豫西攻破了几座城池?”  李侔和红娘子互相望望,都答不上来。  “连一座城池也没有攻破么?”李信带着疑惑不解的神气问:“既然李自成的行事深得民心,到处饥民响应,人马众多,如何连一座县城也未曾攻破?”  红娘子经李信一问,也觉奇怪,慢吞吞地回答:“也许是离得太远,他破了几座城池,我们没有听到。”  李信登时摇摇头,说:“不在情理。同在一省之内,哪个州、县城池失守,朝廷命官被杀,立刻会哄传起来。何况杞县离省城很近,向来消息灵通。全省有一处城池失守,朝廷命官被杀,马上就会报到省城,巡抚和布政使等封疆大吏都有责任,不敢隐瞒,也要飞奏朝廷。国有常典,纵然失守一个弹丸小邑,不往上报,也要犯隐瞒朝廷之罪。我们离豫西虽有数百里远,但离省城近在飓尺。既然在开封没有哄传何处城池失陷,足见李闯王并未攻破一座城池。传闻他在豫西如何到处受百姓欢迎,人马如何众多,是否仅是传闻之辞,并不十分可信?”  李侔沉吟片刻,回答说:“哥的话也有道理。看来李自成进入河南以来,确实尚未攻破一座城池。然而,关于闯王如何仁义,如何饥民从之如流,如何人马众多,却真是到处哄传,几乎众口一辞。”  李信说:“常言道,耳听是虚,眼见是实。看来关于李自成行事仁义,饥民到处响应的话,确有其事,不过都不免传言过甚。这好比饥者易为食,寒者易为衣。历年来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痛恨官府,仇视官军。所以李闯王一来河南,略施仁义,穷百姓便觉着来了救星,绝处逢生,于是就道路哄传,远近沤歌,替他锦上添花。”  李侔说:“虽说传闻李闯王如何如何,未必完全可信,但是宋献策投了闯王是千真万确的,牛金星投了李闯王也是真的。他们二位都是有见识的人,如李闯王无出众过人之处,他们决不会贸然去投。”  红娘子接着说:“我也是这么想。倘若李闯王是泛泛之辈,宋献策和牛金星决不会前去投他。既然他们二人前去投他,又到处哄传闯王如何仁义,我敢说,李闯王的行事就是好。为什么众多黎民百姓不对别人锦上添花,偏对他锦上添花?再说,前年冬天,我在永宁县境内无意中遇到了高夫人,这件事你们二位都是知道的。高夫人确实十分仁义,军纪严明,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些年,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仁义的人,那样好的人马。只看看高夫人,也就知道李闯王本人如何。”  李侔又接着说:“至于李闯王如何在豫西尚未攻破一座城池,必有另外原因,尚不为我们所知。善用兵者,神出鬼没,机变无穷。我们只看他如何行仁义,收人心,众百姓如何对他倾心,这就够了。”  红娘子见李信仍在犹豫不决,又说:“晚饭时两起探马回来禀报,说李仙风和陈永福将从开封前来,另一支官军也要从商丘前来,两支官军合起来有五千上下。另外,公子在杞县的几家仇人,哪一家的寨中也可出动几百练勇。这圉镇和李家寨决不是我们久留之地,非赶快离开不可。豫东一带,一马平川,四面受敌,也不是我们立脚的地方。究竟何去何从,请大公子赶快决断,我们好明天拔营。”  李侔也说:“哥,你就决断了吧!”  李信站起来,紧皱眉头,在书房中徘徊走动,准备下最后决心。他明白在杞县境内停留着耽误时间对他十分不利,也相信李闯王大概不是泛泛之人,但是他更明白,去投闯王,这是他兄弟和红娘子的一生大事,不能不特别慎重。过了一阵,他重新坐下,叹口气说:  “我不是不想去投奔李闯王,也明白今日茫茫中原,除投闯王之外,别无更好的道路可行。可是,咱们投了闯王,就同他有君臣之分,只能始终相从,竭诚尽忠而事之,不能再有二心,更不能中途背叛。万一传闻与实际大不相符,我们就悔之晚矣。因为有此顾虑,所以我彷徨筹思,不能够立刻就下定决心。”  红娘子问:“大公子,你怎么知道传闻同实际情形大不相符?”  “我不是说完全不符,只是担心出人较大。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们一去,必须永作闯王忠臣,至死不渝,故此行关系至大,不能不十分慎重。我们此地距豫西七八百里,远至千里。远路没真信。倘若我们离闯王较近,闻见较切,那我就不会多此顾虑了。”  李侔说:“可是事不宜迟,必须赶快决定才好。”  李信仍在考虑,没有做声。红娘子和李侔都心中认为他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一个望着他,一个低着头,在沉默中等待他作出决断。忽然,他的眼睛一亮,望着李作问:  “我好像看见范宝臣已经回来,何不将他叫来一问?”  李作被他猛然提醒,立即说:“对,对。范宝臣已经回来,必然知道不少消息,应该叫他来一问便知。”  红娘子问:“范宝臣是谁?”  李信说:“他是敞宅中的伙计,家在汝州西南乡格料镇附近。一个月前他母亲病故,回家奔丧。今晚我看见他已经回来了。格料镇离伏牛山只有一百多里,见闻较近,必定多知道一些实情。”  李作说:“不过他平日深恨士寇,也常骂流贼,也许会固于成见,说不出真是真非。”  李信说:“我也知道他平日常跟着旁人恨骂流贼,倒不妨叫来问问。纵然他抱有成见,从他的话里也能透露出一些实情。”  不过片刻,范宝臣进来了。这人约莫五十岁上下,三绝短须,面貌朴实,戴着重孝:帽子上和衣服上沿着自边,一双棉鞋也用白麻布包了鞋面。他原是在格料镇帮东家做生意,五年前因逃荒到省城投亲靠友,被介绍到菜根香酱菜园做伙计。李信团听说他为人诚实,不肯说半句假话,前年将他叫到李家寨来,分管一处庄田。他平日确实常骂“流贼”杀人放火,乱了大明江山,但是昨天从格料镇回来,看法变了。范宝臣告诉主人,李自成确实军纪严明,平买平卖,打开大户们的山寨后开仓放赈,救活饥民,饥民前去投顺的争先恐后,连他的村庄中也有几个人去投闯王。他又说:  “大爷,二爷,李闯王的行事,真是古来少有,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听说有过这样行事的贼!”  红娘子笑着问:“你说怎么个古来少有?”  范宝臣回答说:“红帅不知,李闯王人马所到之处,贴出告示、揭帖,号召四乡百姓,不再向官府缴粮纳税,他自己也在三年内不要粮,不征税,所以除那些豪绅大户之家,没人不说闯王好,把他看成救星。”  李信露出了欣然笑容,又问了几句话,叫范退出,然后对红娘于和李侔说:  “好,吾意决矣!”  “决定去投闯王?”红娘子问。  李信说:“不投闯王还投哪个?决不迟疑!”但是他又带着没有把握的神情看一看李作和红娘子,接着说:“你们看,我们去投闯王,他会以诚相待么?”  李作说:“他那里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们千里去投,断无不受重用之理。”  红娘子也说:“大公子可以完全放心。宋孩儿既是公子好友,去年秋天他在开封为牛举人的官司奔走,公子曾慷慨拿出几百两银子相助,我想这牛、宋二人必然是欢迎公子兄弟的。何况我早听说李闯王胸怀大志,气度不凡,对读书人很是尊重。以公子这样大名,又兼文武全才,他岂能不以诚相待?何况我同闯王的夫人已有一面之缘,她是我的恩人。咱们去投闯王,高夫人见了我,必定十分欢喜。咱们一心一意帮助闯王打江山,还怕人家把咱们当外人看待?”  忽听门帘一响,汤夫人像影子似的闪了进来,在灯光中显得特别惟件和虚弱,分明她的病体再也担不动心中的忧愁。李侔和红娘子赶快起身让坐。她在李信的对面坐下,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丈夫说:  “你们决定投李闯王的事,我已经站在窗外听见了。”  李侔问:“嫂子觉得如何?”  汤夫人叹口气,先向李侔看一眼,对着丈夫说:“我原来指望你听从劝说,同二弟逃往远方。我留在家中,不管抄家坐牢,由我独自顶住。我们汤、李两家还有不少亲戚、世交,迟早会将案情化大为小。到那时,你们兄弟回来,纵然家产已经完了,还可以做朝廷的安分良民,守着祖宗坟墓,终老蓬荜……”  李信插言:“梦话!”  汤夫人接着说:“我又想,你们虽然被逼造反,但要存一个招安之念,所以我劝告红帅贤妹……”  红娘子插言:“我要你体提‘招安’二字。”  李侔说:“嫂子所想的都非善策。如今只能破釜沉舟,一反到底,才是上策,所以才商定去投闯王。”  汤夫人对李信兄弟说:“你们落个从贼的下场,令我死不瞑目。我既然是你们李家的人,即令我死,也还要为你们操心。你们兄弟俩跟红帅贤妹率领几千子弟兵往伏牛山千里相投,料想李闯王必会倒屣相迎①。况且我也听人传说,相国寺的来孩儿在闯王那里做军师,卢氏县的牛举人也去了。宋孩儿是你们的朋友,牛是大爷的丁卯同年,他们定能在闯王面前竭力保你们兄弟。在闯王麾下,望你们凡事小心谨慎,不可大意。”略微停顿片刻,她又心事沉重地专对李信说:“唉,有句话,请你牢记心上。自古树大招风,名高招忌。你同二弟到了闯王军中,纵然得到闯王十分信任,功成之后,也要及早引退,不可贪恋富贵。”  ①倒屣相迎——意思是极其热情欢迎。隋、唐以前,不用椅子,人们脱鞋席地而坐。有时为着急忙欢迎宾客,倒头穿了鞋子。  李作见哥哥点头不语,便从旁说:“是,是。嫂子说得很是。以后倘能住闯王得了天下,我们兄弟俩定不会贪恋功名富贵。何况有嫂子在一起,也可以随时提醒我们。”  汤夫人在心中说:“唉,不要指望我能再提醒你们!”她觉得心痛如割,肚里有千言万语,不能向他们兄弟说出。默然片刻,她揩揩眼泪,望着丈夫说:  “府中的伙计、奴仆,你什么时候发落?”  “既然现在大计已定,我马上就同你一道发落他们。”李信转向红娘子说:“你回老营去睡一会儿吧。我马上把家务事料理一下,准备好明天早饭后率领人马启程。”  红娘子已经有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实在疲倦,从椅子上站起来,连打了两个哈欠。李信兄弟和汤夫人送她走出书房。汤夫人拉着她的手,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眼泪籁籁地滚落下来。红娘子见汤夫人如此悲愁,不禁在心里说:“像她这样官宦世家的奶奶,一提到造反就像要大塌地陷似的!”她随即劝汤夫人放宽心怀,说她明天一早就过来,挑选几名健妇骑马跟随在汤夫人的轿子前后。汤夫人没有说话,放开红娘子的手,望着她在四名健妇的护卫中走了。  李信一声吩咐,两个老仆人向前后院和左右偏院传呼几声,那等候着主人发落的男女佣人和奴婢,都来到书房外边,黑压压地站满了天井院子。  明末士大夫家庭蓄奴的风气很盛。豫东一带虽然不能和江南相比,但是名门大家有两三百以上家奴也不罕见。李信府中,大大小小,家生的和非家生的,卖身的和自己投靠的,加上雇用的伙计,合计也有三百多口。凡是雇用的,他已经告诉管家,给资遣散,现在就只是处理这些家奴了。  李信向大家宣布:所有家奴,不管是家生的和非家生的,一律将卖身契发还,永作自由之身。丫环们,有父母的交父母领回,没有父母或亲人不在近处的,也作出妥当安置。所有遣散俏奴仆,都赏给衣物银钱。凡是身强力壮,年纪轻,家中没有牵挂,愿意随军造反的,女的随着大奶奶和二奶奶,男的改作亲兵,一律发给马匹。李信宣布一毕,就把关于发落奴仆的一应琐碎事,都交给管家去办,然后回到书房,命李作到圉镇去连夜召集大户,征借骡马,三匹抽一。至于本村族中大户,二更时候他已经同父老兄弟们谈过,大家答应在天明以前将骡马送到。  汤夫人对管家吩咐了几句话,重新走进书房,在李信的对面坐下。眼看着家破人散,都有许多话不知道从何说起。过了一阵,李信想安慰她几句,但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说:  “你现在可以坐轿子跟随大军,等你病好以后,慢慢练习骑马。要不然,你带着几个心腹下人,暗中去到开封,暂在汤府住下,不使外人知道。等我成功之后,就可以夫妻团圆。不过,到开封住想不露风声也不容易。”  汤夫人已经决意走自己的路,心情反而平静起来,说:“你不要以我为念。我虽不能做到‘夫唱妇随’,可是我既嫁到李府,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生前不能相随,死后仍愿相依。”  李信心中一惊,说:“你何故出此不吉之言?在这样时候,你不要扰乱我的心吧。”  李俊闯了进来,急急忙忙地说:“大哥,你快出去,四方百姓从半夜里就往这里来,如今都聚集在南门外边,人山人海……”  李信问:“是来请求放赈的?”  “不是,是来要求投军的。大哥,你只吩咐一声,我去挑选,选出一两万人很容易。”  “你去找红帅来商量一下。”  红娘子掀帘进来,笑着说:“不用请,我来了。大公子,咱们快出寨去挑兵吧。咱们要是带着两三万人马去投闯王,闯王才高兴哩!”  李信站起来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过了片刻,停住脚步对李俊说:“子英,你去催各队弟兄快吃早饭,驻扎在围镇的吃过早饭来李家寨北门外边集合待命。”李俊走后,他转向红娘子说:“我已经想过啦,人马不能多要。我们现有两千多人马,再从李家寨附近的年轻小伙子中挑选一些,战兵大体有三千人就够,加上别的人员,不要超过四千人。”  “为什么你怕人马众多?”  “我们不是要独树一帜,自打江山,而是要去投奔闯王。人多势强,反而不美。大奶奶昨夜一再嘱咐的话,深合我意。叫寨外的百姓都回家去吧。”  红娘子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叫百姓散去不是容易的,怎么好?”  “我自己去劝说百姓。以诚相劝,他们会回家去的。”  汤夫人说:“仆人们已经把早饭预备好了。你同红妹妹都到后宅去吃早饭,天大的事情,吃过早饭再办不迟。”  到后宅上房里吃过早饭,李信匆匆出寨去劝说百姓。红娘子也匆匆走了。  汤夫人走进卧室,挥手使丫环、仆妇们都出去,独把彩云留下。她取出几件衣服、一包首饰和二十两银子交给彩云,说:  “你十年来一直在我的身边,如今就要分手了。你心里难过,我也是有点难过。我知道你的衣服不少,这几年也多少有点积蓄,今夜又发了遣散钱,可是我另外给你这些东西和银子,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今后,你打算往哪里存身?”  彩云哭着说:“我虽是蒙主人恩典,有了自由之身,可是我已经死了父母,哥嫂都不是正派人,我没有地方可去。倘若大仍回到汤府去住,我情愿跟随大奶,仍然服侍大奶。”  汤夫人感到心中疼痛,竭力忍着眼泪,苦笑一下,叹口气说:“事到如今,我怎能回到汤府?虽然自古以来,胜者王侯败者贼,可是在眼下你大爷就是反叛朝廷的逆贼,我就是逆贼之妻。既是逆贼之妻,一旦被官府抓到,律应坐斩,轻则充军或籍没为奴。汤府岂是我安居之地?况且,我自幼也读了诗书,从来没想到会落到这步田地。如今既然成了贼妇,更有何面目再回汤府?此话休提!”  彩云又哭着说:“倘若大奶随着起义大军西去,我愿意追随左右,至死不离。”  汤夫人沉默片刻,说:“你快将自家的东西收拾收拾,等大军起身时再说吧。我本来应该早一点替你挑一个有出息的后生,将你打发,只因我身边没有第二个像你一样粗通文墨、做事细心的人,所以舍不得让你离开我,多留在我的身边二年,如今后悔无及!”  彩云哭得更痛心,发誓要跟随汤夫人一道随营西去。汤夫人终于忍不住落下热泪,挥挥手说:  “你替我掩上门,出去吧,让我躺下去休息休息。等大军快启程时,你来叫我。”  彩云退出,将门轻轻关严,赶快去收拾汤夫人必需随身带走的东西,并亲自将男仆们为汤夫人和二奶奶准备的两乘青布小轿察看一遍。  寨外和围镇方面,战鼓雷鸣,同时混合着喇叭声和马蹄声。人马分头在两处集合,大小旗帜招展,长短刀枪耀眼。新来参加起义的农民正在编队,对那些没有兵器的在分发兵器。但是前来投军的农民被收留下来的只占一小部分,绝大部分的人都不免踊跃而来,失望而回。李信在南门外好不容易才将百姓们劝说得开始有人散去,但是多数人还不肯听从,继续要求收留。有的青少年因为造反心切,没有被收留而大哭起来。李信正在继续劝说,忽然一个家丁神情慌张地跑到他的身边,小声说:  “大爷,不好啦,大奶奶自尽啦!”  李信骇得面色如土,眼神发直,好像并未听清,连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谁自尽了?”  “请大爷赶快回府,大奶奶自尽啦!”  李信慌忙奔回家中,一到大门外就被一群仆人迎着。他没有工夫询问,直往里跑,听见内宅传出来一片哭声。他奔进内宅,看见李侔的妻子和一群丫环、仆妇在上房内外号陶大哭。他两步并作一步,走进卧室,看见汤夫人的尸体躺在床上,盖着一条被子,面色蜡黄,双目微闭。李信见此情形,心肝痛裂,伏在尸体上放声大哭。他这一哭,引得满上房和院中的男女亲族们哭得更凶。哭了一阵,李信站起来向服侍汤夫人的仆妇和丫头询问大奶奶是怎么死的,才知道汤夫人送走红娘子以后,将丫环、仆妇们支使出去,吩咐让她躺下休息一阵,不许惊动。后来彩云因寻找东西推门进来,才看见大奶奶已经上吊,惊喊起来。立刻跑进来几个仆妇将大奶奶从绳上卸下,浑身已经冰冷,救不活了。李信听了,在当窗的红木抽屉桌边颓然坐下,又哭了一阵。但寨外和国镇两处人马正在站队,他必须马上处置汤夫人的后事,同时请红娘子和李作来商议一下,将人马启程的时间推迟半日,并做好同官军作战的准备。他刚吩咐仆人去请红娘子和李侔二人,忽然看见在汤夫人的镜奁下边压着一张水印梅花诗笺,抽出一看,原是汤夫人的绝命诗二首:  三千勇士刀枪明,  金鼓喧天起远征。  控鹤玉京遵别路,  仍将后约订来生  万语千言余血泪  难将珍重苦丁宁  幽魂夜夜随君往  化作清风绕旆旌  李信读罢,又不禁放声痛哭……  ------------------  第四十二章  因为汤夫人的丧事,使李信不得不将部队出发的时间推迟。幸好上午又有两路探马回来禀报:一路报告说,开封谣言说李信一天之内号召了两三万饥民,兵力强大,又说李信和红娘子准备来攻开封,已串通开封城中饥民内应。巡抚李仙风和副将陈永福虽然匆匆忙忙从封丘回到开封,但因为杞县情况不明,开封谣言很盛,他们只怕省城有失,小心守城,不敢出开封一步。从睢州方面回来的一路探马报告说,从商丘开来的一支官军原只想虚张声势,做个样儿看看,所以到了睢州境内因知巡抚并没有率大军出开封来杞县“征剿”,就赶快缩回去了。李信得到这两路探马禀报,就同红娘子商定,索性在李家寨和圉镇多停两天,一则办理汤夫人的丧事,二则让人马休息,并且趁此机会将部队重新整编。  李信的家中存有一副柏木棺材,漆过两道,就用这副棺材装殓了汤夫人。棺材抬到祠堂的空屋中暂时存放,等日后李信兄弟事成之后回家来正式发丧埋殡。随着汤夫人陪嫁来的奴仆和几个丫环,都已经退还了卖身契,恢复了自由之身。他们虽然都有积蓄,李信仍然吩咐管家多分给他们一些财物,叫他们或回开封依靠汤府,或到别处落户,听其自便。有一个丫环有父母住在陈留,管家派人将她送回父母家中。彩云十岁的时候陪嫁前来,今年正满二十。汤夫人一向对她特别喜欢,把她当成身边的心腹人。她早已父母双亡,哥哥是赌博无赖,嫂嫂不是正派女人,所以她哭得死去活来,坚决不回哥嫂家中,要求替汤夫人守灵百日,百日之后削发为尼。不管大家如何劝解,她都不听,还说如果不让她做尼姑,她就马上自尽。为着表示她的决心,趁人们一不留神,她拿起剪刀把自己的头发剪掉。李信没有办法,就把李氏宗祠旁边妙通庵的老尼姑静修找来,将彩云带去庵中,收作徒弟,嘱咐她好生照顾,并交给她三十两银子,作为修缮斋堂、禅房之用。这妙通庵本来是李府所造,静修老尼又一向受到汤夫人很多好处,平日把彩云看得像活的救世观音一般,有什么需求都是先找彩云,小事由彩云做主办了,大事由彩云禀求汤夫人,没有不准。现在大公子将彩云交她领去,又给她三十两白花花的纹银,加上她深知彩云积蓄很多,真是喜出望外,对着李信双手合十,连说“阿弥陀佛”,答应说决不会亏待彩云姑娘。把彩云的事处理以后,李信又到汤夫人的棺材前看看,再一次洒了热泪。  经过挑选,有一千多贫苦的青年农民参加了起义队伍。现在李信和红娘子率领的这支队伍已经有三千多人,加上各种非战斗人员,约有四千出头,超过他原来打算限制的兵员人数。战马有一千多匹,驮运东西的骡子和大驴子有四百多匹。李信参考当时官军的镇兵①制度,同时也根据他所有的马匹、驮运、武器等实际情况,将会使用火器的编为火器营,会使用长枪的编为冲锋营,另外有步兵左、右、前。后营,骑兵左、右营。他还将他自己平日训练有素的家丁、李氏子弟和恢复自由身份的青年奴仆,同红娘子的一部分精兵混合一起,编成一个中军营。各营都设有正副首领。中军营特别精强,是全军的作战骨干,由红娘子自己率领。老营和辎重队随着中军营前进。李作掌管老营;全军的军粮、财物、甲仗等项,以及军纪、军令、行军计划,都交给李作负责。他的职掌,类似当时总兵官下边的中军和参谋两种职务兼于一身。  ①镇兵——明朝的军事防区称为镇,设一总兵官,称为镇将。他所管辖的部队称为镇兵。  利用在李家寨和圉镇停留的这两天,李信有时间同红娘子、李佯一起对全军进行了新的编制,建立了必要的制度,发布了几条重要纪律,选拔了偏神将领和大小头目。命人赶制了各营的大小旗帜。全军上下,焕然一新,人人喜悦,士气十分旺盛。红娘子大为高兴,叹息说:  “我原担心新弟兄一乍来了这么多,乱糟糟的,猝然打起仗来不好指挥,像人们常说的‘乌合之众’。经大公子这么一摆弄,就成了一支真正能够顶事儿的人马!”  第三天黎明时候,全军饱餐一毕,都到李家寨北门外的大路上整队待命。李信率领李作、李俊到李氏宗祠去叩辞了祖宗和父母神主,还到汤夫人的棺材前拜了几拜。刘夫人也向汤夫人的棺材洒泪拜别,焚化了阡纸。然后他们率领着全军向通许、尉氏方面出发。部队整齐,旗帜鲜明,平买平卖,对百姓秋毫无犯。沿途百姓不但不逃避,反而站在村边看大军过境,准备好茶水、草料迎接。几十年间,老年人从没有看见过这样队伍整齐和纪律严明、臂缠红布的人马,都说这是“李公子仁义之师”。沿途村中饥民,纷纷要求投军,都被婉言拒绝,一个不收。李信因见陈永福不敢来追,叫大军每日只行六十里,兔得步兵过于疲倦。这时李闯王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并不清楚,所以他一面行军,一面派入打探。  一天中午刚过,大军走到尉氏附近,北边大路上一溜尘土腾起,隐约中看见六个人骑马飞奔而来。李信今日在路上听到一些谣传:有的谣传说陈永福就要率数千官兵追来,有的谣传说巡抚要派人赶来招降。他命令大军继续前进,自己同李作和红娘子立马等候。红娘子怒气冲冲地说:  “要是官府派人前来招降,我就杀他一颗人头,叫他们带回去,永绝此念!”  李信没有做声,凝视马尘,看着看着近了……  所有来的六个人都遵照李作吩咐,下马停留在三十丈外的坟园旁边,不许随便走动。由李作问明来意,将那个为头的武官带到李信面前。那人向李信拱手施礼,说:  “鄙人是抚台衙门武巡捕张子勇,今奉抚台大人之命,携带抚台大人手谕,前来面交公子,并候公子回话。”  李信脸色严厉地说:“把李仙风的手谕给我!”  张巡捕从怀中掏出一个很大的文书封套,交给李信的一个亲兵,转给李信。李信从文书封套中抽出李仙风的手谕一看,冷冷一笑,正要说话,忽听红娘子说道:“请你念出来,让我见识见识李仙风是怎样嚼蛆的。”李信含着一股冷笑,把李仙风的手谕念了一遍,让红娘子句句听清:  都察院右金都御史、巡抚河南地方事李,为严谕李信兄弟火速悔罪来归,投诚免死事。昨据睢州、陈留等州县官及杞县逃出士绅禀报,李信兄弟勾串女贼红娘子,破城杀官,劫狱焚衙,号召饥民作乱,谋为大逆。本抚院当即派员查探属实,不胜震怒。本拟即派大军痛剿,不使一人漏网,然念李信兄弟二人,或中乙榜,或为痒生,忠孝之心或未全泯;又系宦门公子,世受国恩,作逆之志应非初衷。破城杀官等事,当系红娘子等人所为,李信兄弟事前或不知情,临时或受胁迫,事有曲折,情尚可原。本抚院整师待发,如箭在弦;暂缓征剿,以期自拔。兹特传示手谕,深望李信兄弟,临悬崖而勒马,步迷途而知返,翻然悔悟,转祸为福,速将女贼红娘子缚送辕门,立功赎罪。如欲缚送该女贼而力有未能,可速逃出贼营,只身归诚。本抚院定以宽大为怀,减等拟罪。杞县密迩省会,情节极为严重,论之国法,万难轻宥。然本抚院犹体上天好生之德,愿开汤网①三面之恩,特此判切晓谕,幸勿自绝朝廷,甘受重诛。此谕!  ①汤网——古书上有一个故事颂扬商汤王的仁慈,说他看见有人张网捕雀,吩咐将网打开三面,任雀自由进去。  红娘子听完后,十分气愤,冷笑说:“李仙风这老狗,武的不行来文的,这一手真够毒辣!大公子,你打算怎么回答?”  李信将巡抚的招降手谕撕得粉碎,猛力向张巡捕的脸上甩去,喝道:“你赶快滚回去,告诉李仙风这个老狗,休在我面前要此花招!我同红娘子今率数千精兵,往豫西投奔闯王,不日将随李闯王陈兵开封城下,与老狗相见。滚开!”  张巡捕吓得面无人色,连声“是,是”,躬身作揖,退后两步,转过身子,正要走掉,忽听红娘子大喝一声:“站住!”他两腿打战,转回身来,低头待命,心里说:“完了!”红娘子望着一个亲兵吩咐:  “他辛苦来了一趟,让他挂点红回去,也好多领几个奖赏。快把他的两只耳朵割掉!”  张子勇一听说要割掉他的两只耳朵,跪下磕头求饶。红娘子轻蔑地嘲笑说:  “瞧瞧你这个大明朝巡抚衙门的武官儿,块头不小,平日在小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一听说要割你的耳朵就软得像泥捏的,跪到地下磕头如捣蒜,平日的威风到哪儿去了?其实,你的狗耳朵值不了仨皮钱,我是为了叫李仙风体要自作聪明,再在李公子面前玩弄离间招降花招,才要割下你的狗耳朵。既然你这样害怕,暂且割下一只,留下一只记在账上也可。”见张巡捕仍在磕头求饶,红娘子又喝道:“放老实点儿,不然我就要割掉你的脑袋!”  红娘子注视着张巡捕捂着血流半脸的右耳伤口,踉跄走到坟园旁带着四名兵丁上马飞奔而逃,随即转望着李信兄弟畅快一笑。李信叫将另一个下书人带来,自己下马等候。红娘子和李作也下了马,站在他的左右。这个来的下书人是陈留县陈举人的家人,当他走到面前时,李信忙问:  “啊,赵忠!你是从陈留来的?”  赵忠赶忙跪下磕头,站起来说:“小的是从开封来的。家主老爷在开封听说老爷在杞县起事,十分焦急,连日在抚台衙门和藩、臬等衙门奔走,为公子说项。如今蒙各宪台大人鉴谅,只要老爷遣散人众,不再谋反,就可以既往不咎。各宪台大人都明白口谕:倘若老爷能剿贼自效,定当将功赎罪,立刻题奏。现有家主书子一封,请老爷赐阅。”  李信拆开赵忠呈上的书子一看,内容与赵忠口述略同,不过措词更为恳切,并劝他以千秋名节为重,万不可玷辱祖宗,遗臭青史。李信将书子转给李侔去看,叫赵忠暂去一旁休息,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回书。红娘子知道陈举人是李信的同窗好友。她看见李信沉吟不语,笑着说:  “大公子,陈举人劝你的话,也是一番好意。眼前现放着剿贼良机,不必费公子一枪一刀,就可以为朝廷立一大功,不但前罪俱赎,还可以获得重赏,不愁总兵印不拿到手里。”  李信的心中一惊,说:“我们已同心起义,前去投奔闯王,你怎么说出来这样的话?”  红娘子说:“我为公子打算,现在回头并不算迟。我甘愿将自己五花大绑,凭公子押送开封,岂不是不费公子一枪一刀就做到了剿贼自效了么?”  李信发急说:“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怕我不造反到底?”他随即从箭箙中拔出一支箭就要去折,说;“我现在再对你折箭为誓,以表区区之诚。”  红娘子夺过箭去,大笑起来,瞟一眼李侔,又向李信说:“嗨,你当真的!我看你有点迟疑,才故意激你两句。倘若我有一丝不信任公子,也不会……”  李信不等红娘子把话说完,对她笑了一下,命亲兵去把赵忠叫来,对他说:“我本来应该详细写封回书,向你家老爷说明我起义宗旨与不得不起义的苦衷,可是大军正在赶路……”刚说到这里,忽然瞥见一骑自朱仙镇方向飞奔而来,随后看清楚是个和尚,使他心中十分纳罕:这是谁派遣来的?因已有两个亲兵策马迎去,所以他继续对赵忠说:“戎马控偬,实在没有工夫写一封详细书子,把一肚子话都对老朋友倾吐出来。简单地写几句,又说不清楚,索性不写了。你替我回禀你家老爷,就说我同舍弟二公子谢谢他的好意。我在狱中时候,承蒙他在开封奔走营救,虽未成功,却使我没齿难忘。我如今既然起义,断无中途罢手之理。你家老爷平日谁知读书吟诗,书生气十足,不明白人家对他说只要我李信遣散人众,自己投案,就会蒙受法外施仁,不咎既往,这些全是骗人的鬼话。我今日离开军中,明日就系颈巡抚辕门,跟着就凌迟处死。况且自古无不亡之国,朱家朝廷的气数已尽,我只恨起义不早耳。今日我只知起义救民,至于青史如何留名,是流芳还是遗臭,留给后人评论,我早已置之度外……”  红娘子忍不住插嘴说:“死跟着朱家朝廷的人,一定要遗臭万年;造反起义的,未必不流芳百代。”  李信继续说:“你回去,将我的话回禀你家老爷。”他又笑着说:“你再回禀陈老爷,等我事成之后,归隐田园,还要同他起个诗社,在一起限韵赋诗哩。你快走吧,路上小心在意。”  赵忠连答应几个“是”字,又躬身说:“老爷的话,小的一定句句带回。只是恳求老爷略写数行,以为凭信,免得人们疑惑小的怕路途风险,未曾追上公子。家老爷自己倒不会疑心小的。有公子写的几行字,家老爷向各宪台面前回禀此事,就好为凭。”  李信笑了起来说:“啊,我明白了,原来是抚、按各衙门的大人们嘱咐你家老爷向我劝降!”  “既是各宪台大人嘱咐,也是出于家主老爷自己的一片对朋友的忠诚之心。请老爷随便略写数行给小的带回复命!”  “好吧。上次诗社会上,你家老爷是东道,限韵做诗,大家都做了,只有我一个人因有俗务在身,中途离席,未得缴卷。不久我就回到杞县,坐了班房。今日仍用四支韵补做一首,你带回作为凭据吧。”  李信命亲兵取出笺纸、笔、砚。他将笺纸摊在马鞍上,随他起义的书憧(现已改作亲兵)磨好墨,捧砚立在身旁。北风刺骨,砚墨刚研好就开始结冻。李信略一沉思,膏膏笔,又沉思片刻,将笔尖插进口中阿一呵,写成七律一首:  猎猎黄风吹大旗,  扬鞭西去壮心悲。  百年朝政滋昏暴,  一纪①干戈靡止期。  群虎纵横血满口,  遗黎辗转命悬丝。  千秋功罪君休问,  只为苍生不为私。  ①一纪——十二年为一纪。  刚把赵忠打发走,李信命人去把那和尚带来相见。红娘子看着又得耽搁一阵,索性下令全军就地休息。她对李信兄弟笑着说:  “咱们又不请和尚、道士念经,和尚倒自己来了。这和尚有什么事儿要见公子?”  李信也笑着说:“我也有点奇怪。反正一见便知,大概既不是来念经的,也不是来化缘的。”  和尚被带到了李信面前,双手合十行礼,说了句“阿弥陀佛”,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子呈上。李信一看是圆通法师写来的书子,内情已猜到八九。他暂不拆看书子,却深感兴趣地打量这位前来下书的和尚。这和尚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秤锤鼻子,穿一身补缀的黑色直掇,腰挂戒刀,背着一张劲弓,箭箙中插着二三十支羽箭。李信笑着问:  “小师父大概原来不是相国寺的和尚吧,我怎么没有见过呢?”  和尚回答说:“小僧原在嵩山少林寺出家,上月因周王殿下两次派人请圆通老法师来开封相国寺主持护国佑民弭灾祈雨时轮法会,小僧与几个师兄弟跟随老法师来到开封,所以不曾见过公子。”  李信说:“圆通长老重来开封,我已听说,只是未得参谒,恭聆禅理,十分抱憾。”他又笑着说:“小师父既是从少林寺来的,又是这么装束,想必武艺精通。如果小师父脱掉缁衣,换上一身盔甲或箭衣战裙,那就俨然是一员武将了。”  和尚笑着说:“长老差小僧前来追赶公子,是从周王府中借的一匹快马。如今不管遇着官兵土寇,谁看见这样马匹不眼红?因此小僧就随身带着戒刀、弓、箭,防备有人抢劫马匹。”  “你一个人走路,倘遇多人拦劫,如何是好?”  “不怕公子见笑。小僧如是徒步行走;遇到二三十个强人并不放在眼中。有了这一张弓,一匹马,就是一百人也休想占到便宜。”  李信听他声如洪钟,吐语豪迈,连连点头称赞:“好,好。不愧是少林寺的和尚,果不虚传!”随即拆开书子,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圆通老和尚劝他立刻回头,遣散人马。书中有一段写道:“老构已面启周王殿下,只要公子翻然悔悟,释兵归来,周王殿下与各宪台大人定将法外施仁,力加保护。公子世受国恩,纵不能为皇上尽忠效力,亦当洁身自好,勿贻祖宗之羞。如公子对国事有所陈诉,为民请命,此是大好事,尽可上书朝廷,披沥陈词;周王殿下及各宪台大人亦愿代为上奏。再者,老袖曾言公子夙有慧根①,倘肯解甲释兵,随老袖云游普陀、罗浮,不惟今生可跳出尘劫苦海,倘祥乎世外桃源,而将来西方净土少不得又添一位阿罗汉。何去何从,愿公子驻马三思!”李信看罢,微微一笑,向青年和尚说道:  ①慧根——佛教术语,可以成佛的根子。  “拜托小师父,回禀圆通长老,就说弟子李信势逼至此,惟有造反一途。一旦解甲释兵,即被斩首西市,望普陀而路远,去罗浮以何及!长老还有什么嘱咐没有?”  青年和尚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素笺,递给李信说:“这是长老写的四句偈言①。长老说,如公子执意不肯回头,也不好勉强。望公子不要忘记这四句偈言,随时回头,都可立地成佛。”  ①偈言——即偈,音ji,梵语“偈陀”一词音译之略。通常是四句打油诗,宣传佛教思想。  李信打开素笺,看那四句偈言是:  一苇慈航渡迷魂,  劝君早进般若门①。  鸡虫得失何须管②,  莫忘前生有慧根。  ①般若——梵语音译,意思是佛教所说的“慧”域“智慧”。  ②鸡虫得失——言鸡吃虫,人缚鸡,都是人间小事,得失不足关心。  李信把偈言看了两遍,笑着说:“拜托你回禀老法师,就说赐偈拜领,永不敢忘。”  和尚说:“请公子写几行字,以便小僧复命。”  李信回答说:“也好,我也写一首诗回报长老如何?”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信又向随侍亲兵要来笺纸,摊在鞍上,凝思一阵,呵开冻笔,写成七律一首:  日月不明似覆盆  声嘶难叩九天阍。  小民饮恨诛求急,  大地残伤杀戮繁。  佛国空闻存净土,  人间何处有桃源?  弯弓赴救红尘劫,  即证前生有慧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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