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前日疏中云‘杨嗣昌倡为练饷之议,流毒天下,民怨沸腾’,实为陛下社稷着想,为天下百姓着想,并非有门户之见,徒事攻计。臣二十年躬耕拢亩,中年出仕,两次削夺,今已五十余矣。幸蒙陛下圣恩宽大,赦臣不死,使臣得以垂老之年,重瞻天颜。臣即竭犬马之力,未必能报皇恩于万一;如遇事缄默,知而不言,则何以报陛下?何以尽臣职?增加练饷一事,实为祸国殃民之举。臣上月来京,路经江北、山东、畿辅,只见遍地荒残,盗贼如毛,白骨被野。想河南、陕西两省情况,必更甚于此。盗贼从何而来?说到究底,不过是因为富豪倚势欺压盘剥,官府横征暴敛,使小民弱者失业流离,饿死道旁,而强者铤而走险,相聚为盗。臣上次削夺之后,归耕田园,读书讲学,常与村野百姓为伍,闻见较切,参稽往史,不能不为陛下社稷忧。请陛下毅然下诏,罢练饷以收民心,斩杨嗣昌之头以为大臣倡议聚敛者戒!” 崇帧厉声说:“你是天子近臣,不能代朕分忧。别人拿出筹晌练兵办法,你说是祸国殃民之举,这不是徒事攻讦是什么?加征练饷是朕亲自裁定。你说这个办法不好,哪是你的好办法?”崇祯怒不可遏,将桌子一拍,喝道:“说!” 满朝文武见皇帝如此震怒,个个惊恐失色,替黄道周捏了一把冷汗。紫禁城上空滚动着沉闷的雷声。黄道周前天上疏时已经将最坏的结果作了估计,所以现在他只是想着这正是忠臣死谏的时候,心中并无生死顾虑,倔强地望着皇帝,慷慨回奏: “臣自幼读圣贤书,考历代治乱兴亡之由,深知今日政事,以苛察聚敛为主。苛察繁则人人钳口,正气销沉;聚敛重则小民生机绝望,不啻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臣今日尚见有山东与畿辅百姓伏阙上书,他日必将失尽人心,连愿意前来上书的人也没有了。杨嗣昌的加征练饷办法是使朝廷饮鸩止渴……” 崇祯截断他的话头,说:“体再啰嗦!朕因流贼猖撅,东事日急,内外交困,不得不百计筹饷。不料朕向戚畹借助,戚畹抗旨;向百姓加赋,百姓怨言。你是天子近臣,也对加征练饷肆口低毁,比为鸩毒。哼哼,成何话说!你如此低毁练饷,试问你有何良策助朕筹饷练兵,以救目前危急?不筹炯,不练兵,罢掉杨嗣昌,派你代朕督师,你能将张献忠、李自成诸贼迅速剿灭或献俘阙下,清国家腹心之患?你不顾朕日夜为国事焦忧,妄肆攻讦,忠君爱国之心何在?哼!” 黄道周说:“臣今日所言者,正是出自一片忠君爱国之心。流贼祸国,致劳宸忧,臣何尝不欲食其肉而寝其皮。至于东虏为患,臣平日既忧且愤,独恨杨嗣昌只知与东虏暗中议款,全忘《公羊》‘尊王攘夷’之教。今日人心溃决……” 崇祯又截断说:“我问你有何好办法筹饷练兵!” 黄道周说:“大抵额设之兵,原有额饷。如今兵多虚冒,饷多中饱。但求认真实练,则兵无虚冒,切自足用。所以核实兵额,禁绝中饱,即可足兵足饷。若兵不实练,虚冒与中饱如故,虽另行措响,搜尽百姓脂膏,亦无裨益。目前不是无饷练兵,而是缺少清白奉公、认真做事的人。如得其人,则利归公家;不得其人,则利归私室。今日百姓负担之重,为祖宗列朝数倍。皇上深居九重,何能尽知?左右近臣,有谁敢据实奏闻!因陛下天威莫测,使耿介者缄口不言,怕事者唯唯诺诺,而小人则阿谀奉承。皇上左右之人,动不动就称颂陛下天纵英明,明察秋毫,而实在背后各自为私,遇事蒙混,将陛下孤立于上。行间每每掩败为胜,杀良冒功;到处人心涣散,不恨贼而恨兵;官以钱买,将以贿选。凡此种种,积弊如山,皇上何曾洞知?今日臣不避斧铖之诛,冒死直言,恳皇上三思!” 崇祯按捺着一腔怒火,又问:“你如何说今日百姓负担之重为祖宗列朝数倍?” 道周说:“万历时,因辽东军事日急,于正赋之外,每年增抽五百二十万两,名曰辽晌,百姓已经不堪其苦。皇上御极之初,又增加辽饷一百四十万两。崇祯十年,杨嗣昌定了三个月灭贼的期限,增剿饷二百八十万两,原说只征一年。陛下皇皇诏书中也说‘暂苦吾民一年耳’。今已四年,并未停征。不意去年又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万两。合辽饷、剿饷。练饷共一千六百七十万两,均在正赋之外。请皇上勿再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为小民留一线生机!” 崇祯被刺到疼处,想大发作,但因为黄道周是当时全国闻名的儒臣,素为清议所推重,只好再忍耐一下。他用手在御案上毫无目的地画来画去,过了片刻,冷笑说: “你所说的尽是书生之见,知经而不知权。你只看百姓目前负担很重,不知一旦流贼肃清,即可长享太平之乐。你只看练饷增赋七百三十万两,数目很大,不知赋出于土田,土田尽归有财有势之家所有。百亩田只增银三四钱,不惟无害于小民,且可以稍抑富豪兼并。” 黄道周立即回奏:“国家土田,确实兼并成风,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然历朝田赋积弊甚深,有财有势者上下其手,多方欺隐,逃避征赋,土田多而纳粮反少;贫家小户则不敢欺隐,无力逃避,不惟照实纳粮,且受势豪大户转嫁之苦,往往土田少而纳粮反多。况田赋之外,每遇差科①,贪官污吏放富欺贫。故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昔日中产之家,今多化为贫民,不恨贼而恨官府。陛下说增加田赋可以稍抑大户兼并,这是杨嗣昌去年面奏皇上之言,真是白日说梦,以君父为可欺,以国事为儿戏!” ①差科——差役和杂派。差,音Chā。 崇祯喝道:“不必再说,下去!”他看见黄道周不肯起去,便接着训斥说:“国事日非,大臣们应该和衷共济,方不负朝廷厚望。你遇事攻击杨嗣昌,岂非私心太重,忽忘国家困难?如此晓晓争辩,泄汝私恨,殊失大臣体统!” 黄道周说:“臣只知为百姓生计着想,为皇上社稷着想,不知何谓私心。” 崇祯说:“朕听说你平日讲学常讲天理人欲,徒有虚名!朕闻凡事无所为而为者,谓之天理;有所为而为者,谓之人欲。多一分人欲便损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并立。三年前汝因不获人阁,遇事即攻击杨嗣昌,难道是无所为么?” 崇祯自认为是以孔孟之道治天下,而黄道周是当时有名的理学大儒,所以故意拾取宋儒朱熹之流常讲的“天理人欲”的牙慧,批评黄道周,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件锋利武器。然而黄道周今天在他面前犯颜廷争的是万分急迫的实际问题,所以不愿多谈“天理人欲”的道理,倔强地回答说: “臣,臣,臣如何可以不言?臣读书数十年,于天人义利之辨,稍有所知。惟以忠君爱民为心,不以功名爵禄为怀。臣多年躬耕田拢,胼手胝足,衣布衣,食粗食,清贫自守,不慕荣利,天下人所共闻,岂因未曾人阁而始攻嗣昌!” 崇祯自知责备黄道周有点理亏,虽然神色仍然十分严峻,却用稍微缓和的口气说:“清白操守,固是美德,但不可做物,不可朋比。古人说伯夷为圣之清者,你比伯夷如何?朕知道你有操守,故屡次将你斥逐,究竟还想用你。没想到你偏激矫情,任性放肆,一至于此!姑念你是讲官①,这一次宽恕了你。以后不准再攻讦大臣,阻挠大计。下去吧!” ①讲官——为皇帝讲书的官。 黄道周担心朝政这样下去,将有亡国之祸,所以才昧死直陈,希望有所挽救。他是宁死也不愿看见大明亡国的。现在见皇上并不体谅他的忠心,又不许他继续说话,他几乎要痛哭起来,大声说: “陛下!臣句句话都是为君为国,不存半点私心。‘夫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臣恐陛下如此一意孤行,必将使人心尽失,四海鼎沸,国事更不可收拾!” “出去候旨!” “征练饷,祸国殃民。臣今日不言,臣负陛下,亦负天下万民。陛下今日杀臣,陛下负臣!” 黄道周虽然没有明言将会亡国,但是崇祯十分敏感,从“臣负陛下”四个字听出来这种含意,不禁勃然大怒,动了杀他的心,拍案喝道: “黄道周!尔如此胡搅蛮缠,争辩不止,全失去臣子对君父体统,实在可恶!你自以为名望甚高,朕不能治你的罪么?哼!少正卯也是闻人,徒以‘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不免孔子之诛。今之人多类此者!” “臣平日忠孝居心,无一毫偏私,非少正卯一类人物。” 崇祯一想,黄道周是个大儒,确实不是少正卯一类人物,所以尽管十分震怒,却是表现了破天荒的容忍,打算把道周喝退出朝,再议他一个罪名,贬他到几千里外去做个小官,永远不叫他重回朝廷。他怒视着道周,厉声喝道: “黄道周出去!” 黄道周叩头起来,两腿酸麻,艰难地扭转身,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崇祯望着他的脊背,想着自己对国事万般苦撑竟不能得他这样的大臣谅解,不由得叹口气,恨恨地说: “黄道周一生学问,只学会一个‘佞’字!” 道周立刻车转身,重新跪下,双手按地,花白的长须在胸前索索战抖。他沉痛而倔强地说: “皇上说臣只学成一个‘佞’字,臣愿把‘忠、佞’二字对皇上剖析一下。倘若说在君父前独立敢言算是佞,难道在君父前谗谄面谀为忠么?忠佞不别,邪正淆矣,如何能做到政事清明!” “你不顾国家急难,不思君父忧劳,徒事口舌之争以博取敢谏之名,非‘佞’而何?” “陛下所信者惟杨嗣昌。先增剿炯,继增练饷,均嗣昌所建议。嗣昌对东虏不知整军经武,大张挞伐,只一味暗中求和。他举荐陈新甲为本兵,实为继续向东虏议和计。似此祸国殃民,欺君罔上之人,而陛下宠之,信之,不以彼为佞臣。臣读书一生,只学会犯颜直谏,并未学会逢迎阿谀,欺君罔上,竟被陛下目为佞臣。……” 崇祯大喝道:“给我拿了!如此狂悻,拿下去着实打!” 登时上来几个锦衣力士将黄道周从地上拖起来,推了出去。崇祯拍着御案咆哮说: “着实打!着实打!” 满朝文武都震惊失色,战栗不止,连平日与黄道周毫无来往的人们也害怕他今天会死于廷杖①之下。黄道周被踉跄地拖出午门,摘掉朝冠,扒掉朝服,推倒在地。他想着自己死于廷杖之下不足惜,可惜的是大明的国运不可挽回了。于是他挣扎着抬起头来,向午门望一眼,没有说别的话,只是喘着气呼喊两声: ①廷杖——明朝皇帝往往在朝廷殿阶下用棍子打朝臣,名叫廷杖。中叶以后,行刑处移到午门外边。 “天乎!天乎!” 从文班中慌忙走出一人,年约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身穿六品文官的鹭鸶补服,到御案前一丈多远的地方跪下,叩个头,呼吸急促地说: “乞皇上姑念黄道周的学问、操守为海内所钦,今日在皇上面前犯颜直谏,纯出于忠君爱国赤诚,宽饶了他。倘若黄道周死于杖下,反而成就了他的敢谏之名,垂之史册亦将为陛下圣德之累。” 崇祯认得他是户部主事叶廷秀,厉声说:“黄道周对君父狂悖无礼,杀之不足蔽其辜。你竟敢替他求情,定是他的一党!” 叶廷秀叩头说:“臣与黄道周素不相识。” “胡说!既敢为他求情,必是一党。拿下去着实打!” 不容分辩,叶廷秀登时被锦衣拿了,拖往午门外边。叶廷秀因在户部做官,对于农村崩溃情形知道较深,平日较一般朝臣头脑清醒。本来他想趁机向皇上陈述他对国事的看法,竟然连一点意见也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来。 左都御史刘宗周由于职掌都察院,对朝廷敝政知道得较多且深,又因不久前从他的故乡绍兴来京复职,沿途见闻真切。处处灾荒惨重,人心思乱,以及山东和江北各地农民起义势如燎原,给他的震动很大,常怀着危亡之感。现在文武百官都吓得不敢做声,他一则不愿坐视大明的江山不保,二则想着自己是左都御史,不应该缄口不言,于是迈着老年人的蹒跚的步子走出班来,跪下叩头。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嘴说话,崇祯愤愤地问: “你是想替他们求情么?” 刘宗周回答说:“叶廷秀虽然无罪,但因为他是臣的门生,臣不敢替他求情。臣要救的是黄道周。道周于学问无所不通,且极清贫,操守极严,实为后学师表。臣知陛下对道周并无积恨在心,只是因他过于憨直,惹陛下震怒,交付廷杖。一旦圣意回转而道周已死于廷杖之下,悔之何及!” “黄道周狂悖欺君,理应论死!” “按国法,大臣论死不外三种罪:一是谋逆,二是失封疆,三是贪酷。道周无此三罪。此外,皇上平日所深恶痛绝者是臣工结党,而道周无党。道周今日犯颜直谏,是出自一片是非之心,如鲠在喉,不得不吐,丝毫无结党之事。如说道周有党,三尺童子亦不肯信。臣与道周相识数十年,切知他实在无党。” “今日不打黄道周,无法整肃朝纲。你不必多说,下去!” “臣今年已六十三岁,在世之日无多……” “下去!” “愿陛下……” “下去!” “愿陛下为尧、舜之主,不愿陛下有杀贤之名。陛下即位以来,旰食宵衣,为国忧勤,至今已十三年了。然天下事愈来愈坏,几至不可收拾,原因何在?臣以为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严,颁布诏令太繁,进退天下士太轻。大臣畏罪饰非,不肯尽职;一二敢言之臣,辄蒙重谴;故朝廷之上,正气不伸,皇上孤立。” “胡说!朕何尝孤立?从万历以来,土大夫喜好结党,互相倾轧,已成风气。朕对此深恶痛绝,不稍宽容。这正是要伸正气,正士风。汝素有清直之名,岂能不知?显系与黄道周一鼻孔出气!……下去!” “臣今日不将话说出来,死也不退。” “你还要唠叨些什么?” “臣以为目前大局糜烂,其症结在正气不伸,皇上孤立,故天下有人才而不得其用,用而不能尽其力;有饷而不能养兵,额多虚冒;有将而不能治兵,有兵而不能战,常以杀良冒功为能事。黄道周适才所奏,虽过于憨直,然实为救国良药。古人云,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陛下若想收已失之人心,必须以尧、舜之心行尧、舜之政。若仍严刑峻法,使直言者常获重谴;日日讲聚敛,使百姓生机愈困;则天下事不堪问矣!”停了停,咽下去一股热泪,他抬起头继续说:“陛下痛愤时艰,锐意求治,而二帝三王之道未暇讲求。 “非是朕不讲求,而是诸臣负朕。”崇祯忽然转向内侍问:“黄道周打了没有?” 王德化跪下回奏:“现在就要行刑。” “快打!不要姑息!”崇祯回头来望着刘宗周,气呼呼地说:“你们这班有名望的儒臣,只会把错误归给朝廷,博取高名。今日朕不责你,你也莫再啰嗦。下去!” “既然陛下重责黄道周,臣愈不能不将话说完。说出之后,虽死无憾。” “你如此执拗,着实可恼!好吧,等打了黄道周、叶廷秀之后,再容你说。暂且起去!” “臣话未说完,死不起去。” “那你就跪着等候。” 雷声在紫禁城的上空隆隆响着。午门外的西墀下早已做好了行刑的准备,只是锦衣卫使吴孟明和监刑的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想着皇上听了左都御史刘宗周的求情可能赦免黄、叶二人的延杖,所以迟迟没有动刑。如今一声吆喝,廷杖就开始了。 作为崇祯的心腹和耳目,曹化淳坐在午门前的西墀上,监视行刑。吴孟明坐在他的右边,指挥行刑。大约有三十名东厂太监和锦衣卫的官员侍立在他们左右。在西墀下边站着一百名锦衣旗校,穿着有很多褶儿的猩红衣服,手执朱红大根。黄道周被脸朝下按在地上。他的手和脚都被绑牢。有四个人用绳子从四面牵拽,使他的身子不能转动。当崇祯在金台上说出来”快打,不要姑息”的话以后,立刻就由随侍太监将这句话传出午门。吴孟明知道刘宗周求情不准,便对众旗校厉声吩咐: “搁棍!” “搁棍!!”站在下边的一百名旗校同声呼喊,声震午门。 喊声刚住,一个大汉从锦衣旗校队中走出,将一根红漆大棍搁在黄道周的大腿上。吴孟明喝一声“打!”下边一百名旗校齐声喝“打!”开始打起来。打了三下,吴孟明为着怕曹化淳在皇上面前说他坏话,大声喝:“着实打!”一百名旗校齐声喝:“着实打!”每打五下换一个行刑的人,仍像从前一样地吆喝一次“着实打”。吴孟明深知黄道周是当代大儒,不忍心使黄道周立刻死于杖下,所以总不喝出“用心打”三个字。如果他喝出这三个字,行刑的旗校只须几棍子就会结果道周的性命。曹化淳明白吴孟明的意思,他自己同黄道周也素无积怨,并不说话。 黄道周的脸碰在地上,鼻子和嘴唇碰破,斑白的胡须上染着鲜血。在受刑中他有时呼喊“苍天!苍天!”有时呼喊“太祖高皇帝”或“二宗列祖”,却没有一句哀怜求饶的话。他的叫声逐渐衰弱。被打到四十棍以后,便不知道疼痛,不省人事,只仿佛听见远远的什么地方有微弱的吆喝声,同时仿佛觉得两腿和身子随着每一下打击震动一下。又过片刻,他的感觉全失了。 锦衣旗校用凉水将黄道周喷醒,因皇帝尚无恩旨赦免,只好再打。打到六十棍时,黄道周第二次死过去了。监刑太监曹化淳吩咐停刑,走到皇帝面前请旨,意思是想为黄道周留下来一条性命。崇祯的怒火丝毫未消,决心要把黄道周处死,给那些敢触犯“天威”的大小臣工做个样子。他只向曹化淳瞟了一眼,冷冷地说: “再打二十!” 黄道周又一次被人用凉水喷醒,听说还要受杖,他只无力地呼叫一声: “皇天后土!……” 廷杖又开始了。黄道周咬紧牙关,不再做声,心中但求速死。吴孟明有意关照,所以这后来的二十棍打得较轻。打过之后,黄道周的呼吸只剩下一股游丝般的幽幽气儿。人们按照廷杖老例,将他抬起来向地上摔了三次,然后往旁边一扔。虽然吴孟明使眼色叫大家轻轻摔,但是摔过之后,他第三次死了过去。一个旗校又替他喷了凉水,过了很久才看见他慢慢苏醒。 叶廷秀被打了一百棍子。亏他正在壮年,身体结实,只死去一次。等曹化淳报告两个罪臣都已经打毕,崇帧只轻轻说了两个字:“下狱!”然后把愤怒的眼睛转向刘宗周。这个老臣在地上跪有半个多时辰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崇帧用威胁的口气问。 刘宗周抬起头来说:“方才午门外杖责二臣,喊声动地,百官股栗。今日对二臣行刑,天暗云愁,雷声不歇,岂非天有郁结之气不能泄耶?黄道周学养渊深,并世无二;立身行事,不愧古人;今以垂老之年蒙此重责,故天地为之愁惨。臣不为道周惜,而为陛下惜,为国法惜,也为天下万世惜!”说到这里,他觉得鼻子很酸,喉咙变塞,几乎哽咽起来,只好略停片刻,然后接着说:“昔魏征面斥唐太宗,太宗恨之,曾想杀之而终不肯杀,反且宠之,重之。汉武帝恶汲黯直谏,将汲黯贬出长安,实则予以优容。陛下既然想效法尧、舜,奈何行事反在汉、唐二主之下?这是老臣所惶惑不解的!至于……” 崇祯不等他说完就大声喝道:“尽是胡说!听说汝平日讲学以诚敬为主。对君父如此肆意指责,诚敬何在?” 宗周说:“臣在朝事君之日不多,平日岁月大半在读书讲学,也确实以诚敬为主,并着重慎独功夫。数十年来身体力行,不敢有负所学。臣向来不以面从为忠,故今日不避斧铖,直言苦谏。在君父面前当言不言,既是不诚,亦是不敬。臣今生余日无多,愿趁此为陛下痛陈时弊……” 崇祯将御案一拍,喝道:“不准多说!尔与黄道周同恶共济,胆敢当面责备君父,实在可恶之极!着即革职,交刑部从重议罪。给我拉下去!” 刘宗周被拖出午门以后,崇祯在心中悻悻地说:“唉,没想到朝纲与士风竟然如此败坏!这些大臣们目无君父,不加严处,如何了得!”他向内臣们瞟一眼,无力地低声吩咐: “宣诸臣近前来,听朕面谕。” 文武百官听了宣召,无声地走到栏杆前边。勋戚、内阁辅臣和六部尚书靠近栏杆立定,其余百官依次而立,班次不免稍乱。御史和鸿肿官股栗屏息,忘记纠仪。全体朝臣除宽大朝服的窸窣声和极其轻微的靴底擦地声,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崇祯向大家的低垂着的脸孔上看了看,没有马上说话。刚才他的眼睛里愤怒得好像要冒出火来,现在虽然怒气未消,但多了些痛苦和忧郁神色。他心中明白,尽管他把黄道周和叶廷秀行了廷杖,把刘宗周交刑部议罪,尽管他也看得出如今恭立在他面前的文武百官大部分吓得脸色灰白,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但是他知道自己的雷霆之威并没有慑服黄道周等三个人,也没有赢得百官的诚心畏服。他从大家的神色上感觉到自己是孤立的,似乎多数文武还不能真明白他的苦衷。在平日上朝时他说话往往口气威严,现在他忽然一反往常,用一种很少有的软弱和自责的口气说: “自朕登极以来,内外交讧,兵连祸结,水旱洊臻,灾异迭见。朕夙夜自思:皆朕不才,不能感发诸臣公忠为国之心;不智,不能明辨是非邪正,忠奸贤愚;不武,不能早日削平叛乱,登吾民于袄席。此皆朕之德薄能寡,处事不明,上负神明,下愧百姓,故‘皇天现异,以戒朕躬’!” 百官很少听到皇上在上朝时说过责备自己的话,很多人都心中感动。但是大家也都明白他此刻如此,另一个时候就会完全变个样儿,所以只有一个朝臣向崇祯说几句阿谀解劝的话,别人都不做声。 崇祯喝了一口茶,又说:“人心关系国运,故有时人已比天心更为可怕。有一等人,机诈存心,不能替君父分忧,专好党同伐异,假公济私。朝廷不得已才行一新政,他们全不替国家困难着想,百般阻挠,百般低毁。像这等人,若论祖宗之法,当如何处?看来这贼寇却是易治,衣冠之盗甚是难除。以后再有这等的,立置重典。诸臣各宜洗涤肺肠,消除异见,共修职掌,赞朕中兴,同享太平之福。” 全体文武跪奏:“谨遵钦谕!” 崇祯叫大家起来,又戒谕他们不要受黄道周和刘宗周二人劫持,同他们一样目无君父,诽谤朝廷,阻挠加征练饷,致干重谴。最后,他问道: “你们请臣还有什么话说?” 几位阁臣趁机会跪下去为刘宗周求情,说他多年住在绍兴蕺山①讲学,只是书生气重,与黄道周原非一党,请皇上对他宽有。崇祯说: ①蕺山——在绍兴北郊,上有蕺山书院,为刘宗周讲学地方。 “自从万历以来,士大夫多有利用讲学以树立党羽与朝廷对抗,形成风气,殊为可恨。这刘宗周多年在蕺山讲学,是否也有结党情形?” 一位阁臣奏道:“刘宗周虽在蕺山讲学多年,天下学者尊为蕺山先生,尚未闻有结党情形。” 崇祯想了想,说:“念他老耄昏聩,姑从清先生之请,暂缓议罪。他身居都宪,对君父如此无礼,顿忘平生所学。着他好生回话。如仍不知罪,定要加重议处,决不宽容!” 他还要对叶廷秀的事说几句话,但是刚刚开口,一阵狂风夹着稀疏的大雨点和冰雹,突然来到。五风楼上,雷电交加。一个炸雷将皇极门的鸱吻击落,震得门窗乱动。那个叫做金台的御座猛烈一晃,同时狂风将擎在御座上的黄罗伞向后吹倒。崇祯的脸色一变,赶快站起,在太监们的簇拥中乘辇跑回乾清宫。群臣乱了班次,慌张地奔出午门。那威严肃穆的仪仗队也在风、雨、冰雹、雷电中一哄跑散。 回到乾清宫以后,崇祯对于刚才雷震皇极门,动摇御座,以及狂风吹倒黄罗伞这些偶然现象,都看做大不吉利。他的心情十分灰暗,沉重,只好去奉先殿向祖宗的神灵祈祷。 ------------------ 第三十三章 刘宗周侥幸没有交刑部议罪,回到家中。朝中的同僚。门生和故旧有不少怕事的,不敢前来探看;有的只派家人拿拜帖来问问情况,表示关怀。但是亲自来看他的人还是很多。这些人,一部分是激于义愤,对刘宗周怀着无限的景仰和同情,由义愤产生胆量;一部分是平日关系较密,打算来劝劝刘宗周,不要再触动上怒,设法使这件事化凶为吉。刘宗周深知皇上多疑,耳目密伺甚严,对所有来看他的人一概不见,所有的拜帖一概退回,表示自己是戴罪之身,闭门省愆。 从朝中回来后,他就一个人在书房中沉思。家人把简单的午饭替他端到书房,但他吃得很少,几乎是原物端走。刘宗周平日照例要午睡片刻,所以在书斋中替他放了一张小床。今天,他躺下去不能成寐,不久就起来,时而兀坐案前,时而迈着瞒珊的脚步踱来踱去,不许家人打扰。起初,家人都以为他是在考虑如何写本,不敢打扰他;到了后半晌,见他尚未动笔,全家人都感到焦急和害怕起来。他的儿子刘沟字伯绳,年约四十上下,在当时儒林中也稍有名气,随待在京。黄昏前,他奉母命来到书房,毕恭毕敬地垂手立在老人面前,说道: “大人,我母亲叫儿子前来看看,奉旨回话之事不宜耽搁;最好在今日将本缮就,递进宫去,以释上怒。” 宗周叹口气说:“我今日下朝回来,原是要闭户省愆,赶快写本回话,然默念时事,心情如焚,坐立不安。你回后宅去对母亲说:如何回话,我已想定,今晚写本,明日天明递进宫去,也不算迟。” 刘沟不敢催促父亲,又说:“母亲因皇上震怒,责大人好生回话,心中十分忧惧。她本要亲自来书斋看看父亲,儿子因她老人家感冒才好,今日风雨交加,院中积水甚深,把她老人家劝住。她对儿子说,自古没有不是的君父,望大人在本上引罪自责,千万不必辩理。国事败坏如此,非大人只手可以回天;目前但求上本之后,天威稍霁,以后尚可徐徐迸谏。” 宗周痛苦地看了儿子一眼,说:“读书人如何在朝中立身事君,我全明白,不用你母亲操心。” 刘沟低下头连答应两个“是”字,却不退出。他心中有话,不知是否应该禀告父亲。老人看出他似乎欲言又止,问道: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刘沟趋前半步,低声说:“大人,从后半晌开始,在我们公馆附近,以及东西街口的茶楼酒肆之中,常有些行迹可疑的人。” 老人的心中一惊,随即又坦然下去,慢慢问道:“你如何知道?” “儿子出去送客,家人上街买东西,都曾看见。左右邻居也悄悄相告,嘱咐多加小心。儿子已命家人将大门紧闭,以后再有朝中哪位老爷来公馆拜候,或差人送拜帖前来,一概不开大门。” 刘宗周点点头,感慨地说:“想必是东厂和锦衣卫的人了。” “定然是的。” “皇上如此猜疑大臣,如此倚信厂、卫,天下事更有何望!”停了一会儿,老人又对儿子说:“圣怒如此,我今日不为自身担忧,而为黄、叶二位性命担忧。晚饭后,你亲自去镇抚司衙门一趟,打听他们受刑以后的情况如何。” “大人,既然圣上多疑,最恨臣下有党,儿子前往镇抚司好么?” “满朝都知我无党。此心光明,可对天日。你只去看一看石斋先生死活,何用害怕!” 刘沟见父亲意思坚决,不敢做声,恭敬退出。关于上本回话的事,他只好请母亲亲来婉劝。 到了晚上,刘宗周开始起草奏疏。窗子关得很严。风从纸缝中打阵儿吹进,吹得灯亮儿摇摇晃晃。他的眼睛本来早就花了,因灯亮儿不断摇晃,写字越发困难。倘若是别的大臣,一定会请一位善做文章的幕僚或门客起个稿子,自己只须推敲推敲,修改一下,交付书吏缮清。但刘宗周自来不肯这样。他每次上本,总是怀着无限诚敬,自己动笔,而且先净手,焚香,然后正襟危坐,一笔不苟地起稿。何况这封疏关系重大,他更不肯交别人去办。 他刚刚艰难地写出两段,他的夫人冒着雨,由丫环梅香搀扶着,来到书房。他停住笔,抬起头望了望,问道: “这么大的雨,满院都是水,你感冒才好,来做什么?” 老夫人颤巍巍地走到书桌旁边坐下,轻轻地叹口气,说:“唉,我不放心呀!今日幸亏众官相救,皇上圣恩宽大,没有立刻治罪,叫你下来回话。你打算如何回话?” “你放心。我宁可削职为民,断不会阿谀求容,有负生平所学,为天下后世所笑。” 老夫人忧愁地说:“唉,天呀,我就知道你会要固执到底!这样岂不惹皇上更加震怒?” 他故意安慰她说:“皇上是英明之主,一时受了蒙蔽,此疏一上,必能恍然醒悟。” “虽说皇上圣明,也要防天威莫测。万一他不醒悟怎么好?” “忠臣事君,只问所言者是否有利于国,不问是否有利于身。当国势危急之日,不问自身荣辱,直言极谏,以匡朝廷之失,正是吾辈读书人立朝事君之道。朝廷设都御史这个官职,要它专纠百司①,辨明冤枉,提督各道②,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官。我身为都宪,倘遇事唯唯诺诺,畏首畏尾,不能谏皇上明正赏罚,不能救直臣无辜受谴,不能使皇上罢聚敛之议,行宽仁之政,收既失之人心,不惟上负国恩,下负百姓,亦深负平生所学。” ①百司——指所有衙门,也指百官。 ②各道——指全国十三道御史和按察使。 “你说的道理很对,可是,我怕……。唉,你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啦,还能够再经起一次挫折?如蒙重谴,如何得了啊!” “正因为此生余日无多,不能不忠言谏君。” “我怕你早晨上本,不到晚上就会像石斋先生一样。今日下半天,东厂和锦衣卫打事件的人们就在附近不断窥探;听仆人们说,直到此刻,夜静人稀,风雨不住,还时有行迹可疑的人在门前行动。圣心猜疑如此,全无优容大臣之意,我劝你还是少进直谏吧。留得性命在,日后还有报主之日。” “胡说!纵死于廷杖之下,我也要向皇上痛陈时弊。你与我夫妻数十年,且平日读书明理,何以今日如此不明事理?去吧,不要再说了!” 老夫人见他动了怒,望着他沉默一阵,用袖子揩揩眼泪,站了起来。她还是想劝劝丈夫,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摇摇头,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扶着丫环的肩膀,颤巍巍地离开书房,心中想到:一场大祸看来是逃不脱了! 刘宗周拨大灯亮,继续起稿。他深知大明江山有累卵之危,而他宁死也不愿坐视局势日非而缄口不言。他想着近些年皇上重用太监做耳目;把心腹太监派去监军,当做国家干城;又以严刑峻法的刑名之学作为治国大道,不但不能使政治清明,反而使政令陷于烦琐。这样,就只能使国事一天比一天坏,坏到今日没法收拾的局面。……想到这些,他愤慨而痛心,如同骨鲠在喉,非吐不快,于是直率地写道: 耳目参于近侍,腹心寄于干城;治术杂刑名,政体 归丛脞。天下事日坏而不可收拾! 窗外的雨声越发大了。雷声震耳,房屋和大地都被震动。闪电时时照得窗纸猛然一亮。灯光摇摆不停。刘宗周放下笔,慢慢地站起来,在布置得简单而古雅的书房中走来走去。许许多多的重大问题都涌现心头,使他十分激动,在心中叹道:“如此下去,国家决无中兴之望!”他越想越决意把朝廷的重大弊政都写出来,纵然皇上能采纳十分之一也是好的。他一边迈着蹒跚的步子踱着,一边想着这封疏递上以后会不会被皇上采纳,不知不觉在一个书架前站住,仿佛看见自己被拖到午门外,打得血肉狼藉,死于廷杖之下,尸首抬回家来,他的老伴伏尸痛哭,抱怨他不听劝阻,致有此祸…… 过了一阵,他把拈着白须的右手一挥,眼前的幻影登时消失。他又踱了几步,便回到桌边坐下,拿起笔来,心中一阵刺痛。一种可能亡国破家的隐痛,过去也出现过,而此时更为强烈。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地小声说: “写!我一定要照实地写!” 他正在写着崇祯皇帝的种种错误行事,朝廷的种种弊政,突然一个特别响的霹雳在窗外爆炸,震得灯亮儿猛地一跳,几乎熄灭。狂风夹着倾盆大雨猛洒在屋瓦上、葡萄架上、庭院中的砖地上,发出海潮似的声音。刘宗周望望窗子,想着今夜北京城内不知会有多少人家墙倒屋塌,不觉叹口气说: “不是久旱,便是暴雨成灾!” 他想起来前年秋天从浙江奉召来京时在长江以北所见的城乡惨象。淮河以南,几百里大水成灾,白浪滔天,一望无际,许多村庄仅仅露出树梢和屋脊。人山东境,大旱百日以上,禾苗尽枯,而飞蝗由微山湖荒滩上向东南飞翔,所过之处遮天蔽日,寸草不留。沿运河两岸,流民成群,男女倒毙路旁的到处可见。离运河十里之外,盗匪多如牛毛。尽管灾荒如此严重,但官府征派,有加无已。加上兵勇骚扰,甚于土匪。老百姓逃生无门,很多人只得投“贼”。到京之后,在召对时向皇上扼要奏陈,当时皇上也为之动容,深致慨叹。随后不久,畿辅和山东又经受了清兵烧杀掳掠的浩劫。他想,倘若朝政不认真改弦易辙,这风雨飘摇的江山还能够撑持多久? 他迅速走回桌旁坐下,加了两根灯草,提起笔来。可是他的眼睛昏花得实在厉害,低头看纸像隔着一层雾。勉强写了几个字,感到很吃力,心中说:“唉,真是老了!上了这一本,即令不蒙重谴,再向皇上痛切进言的时候就没有啦!”忽然鼻子一酸,热泪盈眶,面前的什物全模糊了。 刘宗周正苦于写字艰难,书房门响了一下,刘沟进来,回身将雨伞放在门外,将门掩好。晚饭后,他到一位都察院的官员家里,约这位平日同镇抚司有熟人的官员陪他一道,去镇抚司狱中探听黄道周和叶廷秀二人情形,刚刚回来。老人一见他进来,没等他开口就急着问: “石斋先生的情形如何?” “还好。儿子亲自到了北司①探听,听说因为得到锦衣卫使吴大人的关照,狱中上下对他和叶先生都另眼相看,不会给他们苦吃。” “我担心石斋受这样重杖,人狱后纵然不再吃苦,也不会活几天了。可惜,他的绝学②还没有一个传人!” “请大人放心。厚载门③外有一位医生姓吕名邦相,善治棒伤,在京城颇有名气。这位吕先生已经八十多岁,早已不再行医。今日听街坊邻居谈论石斋先生为谏征练饷事受了廷杖,性命难保,就雇了一乘小轿到了北司,由孙子搀扶着进到狱中,替石斋先生医治。他在石斋先生的伤处割去许多烂肉,敷了药,用白布裹了起来,又开了一剂汤药。据北司的人们说,只要七天内不化脓溃烂就不要紧了。” ①北司——锦衣卫所属管监狱的衙门有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通常所说的镇抚司狱即属于北镇抚司。 ②绝学——黄道周在哲学思想上属于主观唯心主义,在当时以精于《易经》著称,被认为有独到的研究。 ③厚载门——元代皇城的北门叫做厚载门,明代改称北安门(清代改称地安门),但当时人们习惯上仍称为厚载门。 “谦斋的伤势不要紧吧?” “叶先生的伤也不轻,不过有吕先生医治,决无性命危险。请大人放心。” 刘宗周啊了一声,略微有点放心。叶廷秀是他的得意门生,在学问上造诣很深,自从天启中成了进士,十几年来在朝做官,立身行事不辜负他的教导。尤其叶与黄确实素无来往,今天在皇上盛怒之下敢于挺身而出,救护道周,这件事使刘宗周极其满意。想了一下,他对儿子说: “谦斋做了多年京官,家中人口多,一向困难,如今下狱,定然缺钱使用。你明天给他家里送三十两银子,见他的老母和夫人安慰几句。” 刘沟恭敬地答应一声,随即问道:“大人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快去净净手来,我口授,你替我写。我毕竟老了,在灯下越发眼花得不能写字!” 刘沟还没有走,丫环梅香打着明角灯,把书房的门推开了。后边是老夫人,由一个打伞的丫环搀扶着,而她自己端着一小碗莲子汤,愁眉深锁地走了进来。刘沟赶快迎上去,用双手接住小碗,说道: “下着雨,你老人家吩咐丫环们端来就行了,何必亲自送来?” 老夫人向丫环挥一下手,说:“你们把灯笼放下走吧。”望着丫环们走后,她回头来噙着眼泪对儿子说:“趁着雨已经下小了,我来看看你父亲,今晚再服侍他一次。我服侍他几十年,万一这封疏惹皇上震怒,我再想服侍他也不能了。” 刘沟望望母亲,又望望父亲,双手捧着莲子汤碗放到父亲面前,转回头来安慰母亲说: “你老人家不必担心。皇上圣明,明天看见儿父的疏,圣怒自然就息了。” “唉,妄想!伴君如伴虎,何况你父亲耿介成性,如今他不但不认罪,还要痛陈朝廷的弊政!” 刘宗周不愿让夫人多说话,对儿子说:“沟,你把母亲送回后宅休息,净过手快来写字!” 老夫人很想坐在书房中陪着老头子熬个通宵,但是她知道老头子决不答应,而且她也不愿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徒然惹老头子生气。几十年来,她在儒家礼教的严格要求下过生活,是一位标准的贤妻良母,如今既然丈夫不听她的劝告,又不愿她留在身边,她只好离开书房。当儿子搀着她慢慢地走出书房时,她忍不住回头望望丈夫,低声说:“莲子汤快凉啦,你快吃吧。”她的心中一酸,两行热泪簌簌地滚落下来,轻声地自言自语说:“遇着这样朝廷,有什么办法啊!”回到后宅上房,她在椅子上颓然坐下,对儿子哽咽说: “你父亲的本明日递进宫去,定会有大祸临头。你今夜能劝就劝劝他不要多说朝廷不是,如不能劝,就连夜做点准备。” 刘沟的脸色灰白,勉强安慰母亲说:“请母亲不要过于担忧……” 刘汋净了手,回到书房。宗周在书架前来回踱着,用眼色指示他在桌边坐下。他不敢坐在父亲常坐的椅子上,用双手将父亲所著的《阳明传信录》一书从桌子右端捧起来放到别处,然后搬一个凳子放在桌子右首,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把父亲已经写出的部分奏稿看了一遍,他不由得出了一身热汗,站起来胆怯地说: “大人,你老人家这样对陛下回话,岂不是火上浇油,更激陛下之怒?” 刘宗周在圈椅上坐下去,拈着花白长须问:“屈原的《卜居》你可背得出来?” “还能够背得出来。” “屈子问卜人道:‘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假若是问你,你将何以回答?” 刘沟垂手恭立,不敢回答,大珠汗不住从鬓边滚出。 老人说:“像黄石斋这样的人,敢在皇上面前犯颜直谏,正是屈子在《卜居》中所说的骐骥。你要你父亲‘宁与骐骥亢轭①乎?将随驾马之迹乎?’” ①亢轭——“亢”同“抗”,抗轭是并驾齐驱的意思。 刘沟吞吞吐吐地说:“皇上的脾气,大人是知道的。恐怕此疏一上,大人将有不测之祸。” 老人说:“我也想到这一点。可是流贼之祸,方兴未艾;东虏窥伺,犹如北宋之末。我只想向皇上痛陈求治之道,改弦易辙,似乎尚可收桑榆之效。都察院职司风宪,我又身居堂官①,一言一行都应为百官表率。古人说:‘疾风知劲草。’又云:‘岁寒知松柏之后凋!’遇到今日这样大关节处,正要见大臣风骨,岂可苟且求容!” ①堂官——主管长官,掌印堂。 “大人的意见自然很是。不过,皇上一向不喜欢逆耳之言……” “住口!今日国势如此危急,我不能为朝廷正是非,振纪纲,使皇上行尧舜之政,已经是罪该万死,岂可再畏首畏尾,当言不言?我平生讲学,惟在‘诚’、‘敬’二字。言不由衷,欺骗皇上,即是不诚不敬。事到今日……(他本想说已有亡国之象,但没有说出口)如果我只想着明哲保身,我这一生所学,岂非尽伪?死后将何以见东林诸先烈于地下?你的话,真是胡说!” “儿子不敢劝大人明哲保身,只是……” 老人严厉地看儿子一眼,使他不敢把话说完,然后叹了口气,很伤心地说:“我教你半生,竟不能使你成为君子之儒!读圣贤书,所学何事?遇到大关节处,竟然患得患失,亏你还是我的儿子!” 刘汋垂手而立,低着头,不敢看父亲,不敢做声;汗珠直冒,也不敢用手擦。过了一阵,见父亲不再继续斥责,虽然心中实认为父亲过于固执和迂阔,但也只得喃喃地说: “请大人不要生气。儿子见道不深,一时错了。” “你不是见道不深,而是根本没有见道。以后好生在践履笃实处下功夫,不要光记得书上的道理。坐下去,听我口授,写!” 等儿子坐下以后,刘宗周没有马上口授疏稿,忽然伤心地摇摇头,用沉痛的浙东口音朗诵出屈原的四句诗①: ①四句诗——这是《离骚》中的诗句。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 夫惟灵修①之故也。 ①修——指君王。 停了片刻,他把已经想好的一些意见对儿子慢慢地口授出来,而一经出口,便成了简练有力的文章。虽然他提不出一个裕饷强兵的建议,但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指出了当时朝廷所推行的有害于民、无救于国的政令和积弊,许多话直率地批评到皇帝身上。过了一阵,他停下来望着儿子问: “都写了么?” “都写了。”刘汋实在害怕,随即站起来看看父亲的激动神色,大胆地问:“大人,像这样责备朝廷的话敢写在疏上么?” “只要有利于国,为什么不敢说?咳,你又怕了!” “皇上刚愎好胜,讳言时弊,大人深知。像这般痛陈时弊的话,虽出自一片耿耿忠心,也恐不能见谅于上,徒招不测之祸。请大人……” “杨椒山①劾严嵩,杨大洪②劾魏阉,只问是非,不问祸福;杀身成仁,为天地留正气。何况今日并无严嵩、魏忠贤,而今上又是大有为之君,我身为大臣,岂可缄默不言?坐下去,接着写吧。” ①杨椒山——杨继盛字仲芳,号椒山。嘉靖时弹劾奸相严嵩十大罪,受廷杖,下狱,被杀。 ②杨大洪——杨涟字文儒,号大洪,天启时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惨死狱中。 他每口授一段便停下,叫儿子念一遍让他听听,然后接着口授。幸亏他的老眼昏花,看不见儿子的手在微微打战。全疏口授毕,他叫儿子从头到尾慢慢地读一遍,修改了一些用字和句子,又口述了贴黄内容,然后叫儿子拿出书房请门客连夜誊清。 窗外雨已停止,只是天上还不断地响着遥远的雷声。鸡叫头遍的时候,刘沟把誊好的奏疏拿进书房,叫醒坐在圈椅中刚刚蒙眬睡去的老人,将疏捧到他的面前。他用双手接住,在灯下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看本后贴黄,全部恭楷端正,点画无一笔误,然后轻声说道: “随我到正厅去!” 刘宗周由儿子打着灯笼引路,来到正厅,面北恭立。老仆人不等吩咐就端来了一盆清水,整理香案。刘宗周先把奏疏摆在香案上,净手,焚香,向北行了一拜三叩头礼,然后叫仆人赶在黎明时候到会极门将奏疏递进宫去。这时,彻夜未曾合眼的老夫人由一个丫环扶着,从后宅来到正厅,看着丈夫“拜表”,不敢吭声;等仆人捧疏离去,不禁落下热泪,长叹一声。刘宗周望望她,想对她说一句安慰的话,但一时不知怎么说好,转身回书房去,等待着皇上治罪。 昨日黄昏因为下雨,乾清宫中更加昏暗,一盏一盏的宫灯全都点了起来。一个太监来到崇祯身边,问他是否“用膳”。他摇摇头,说道:“急什么!”随即他想到曹化淳应该进宫来了,抬头问道: “曹化淳还没来么?” “曹化淳进宫多时了。只因皇爷正在省间文书,不敢惊驾,在值房等候呼唤。” “叫他来!” 曹化淳每天黄昏前照例要进宫一趟,有时上午也来,把崇祯所需要知道的事情秘密奏闻。有时没有重要事情,倘若皇帝高兴,他就把侦事番子们所禀报的京师臣民的隐私事告诉皇帝,而崇祯对臣民的隐私细故也很感兴趣。为着使东厂太监起到耳目作用,夜间只要曹化淳写一纸条,隔着东华门的缝隙投进来,立刻就会送到乾清宫。现在他望着跪在面前的曹化淳,问道: “你知道黄道周这个老家伙在狱中说些什么话?” 曹化淳回答说:“据侦事番子禀报,黄道周抬进镇抚司时,看见狱门上有‘白云库’三个字,叹口气说:‘这是周忠介和周宗建①两先生死的地方!’” ①周忠介、周宗建——周顺昌谥号忠介,天启朝吏部主事。周宗建是天启朝御史。二人均被魏忠贤修杀于镇抚司狱中。 “可恶,他把自己比做周顺昌他们了。还说了些什么话?” “他进狱后又说了一句话,奴婢不敢奏闻。” “他又说了句什么话?你快说出吧,我不罪你。” “他说:‘皇上是尧、舜之君,老夫得为关龙逢、比干①足矣。’” ①关龙逢、比干——关龙逢因谏夏桀王被杀,比于因谏殷纣王被杀。 崇祯大怒,把御案一拍,骂道:“可恶!这个老东西把朕视为桀、纣之君,真真该死!该死!” “请皇爷息怒,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刘宗周在做什么?都是什么人前去看他?” “听说刘宗周回家以后,闭门省愆,谢绝宾客。有些同僚和门生前去探问,他全不接见。” “哼,他只要畏惧知罪就好。我等着他如何回话!” 晚膳以后,他考虑着对黄道周如何处治。他曾经想过将黄道周移交刑部以诽谤君父的罪名问斩,但随即觉着不妥,那样,不但会有许多人上本申救,而他自己在史册上将留下杀戮儒臣的恶名。反复想了一阵,他忽然有了主意,就在一张小黄纸条上写道: 黄道周、叶廷秀,即予毕命,只云病故。谕吴孟明知道! 他把这个密谕看了看,外加密封,叫一个亲信的御前太监马上去亲手交给吴孟明,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吴孟明捧着密旨一看,吓得脊背上冒出冷汗。将传密旨的御前太监送走以后,他一个人在签押房中盘算。他想,黄、叶二人都是有名的朝臣,而黄更是当代大儒,海内人望,不惟桃李满天下,而且不少故旧门生身居显要。如果把他们二人在狱中害死,他不但生前受举国唾骂,死后也将遗臭万年。况且,皇上的脾气他非常清楚:做事常常反复,自己又不肯落半句不是。倘若过些时朝局一变,有人替黄道周和叶廷秀鸣冤,皇上是决不会替他吴某受过的。到那时,他怎敢把密旨拿出来替自己剖白?不管将来朝局怎样变,只要正气抬头,他都会落到田尔耕和许显纯①的下场。这太可怕了。可是现有皇上密旨,怎敢违抗? ①田尔耕、许显纯——都是魏忠贤的心腹爪牙。田任锦衣卫使,许家北镇抚司。崇祯登极后将他们杀了。 吴孟明彷徨很久,思前想后,决定暂不执行密旨。他看见密旨上并没有限他今晚就将黄等结果,事情还有挽回余地。当夜他就写好一封密疏,五更时派长班到会极门递进宫中。疏中有这样的话:“即令二臣当死,陛下何不交付法司明议其罪,使天下咸知二臣死于国法?若生杀出之卫臣与北司,天下后世谓陛下为何如主?”天色刚明,他就找东厂太监曹化淳去了。 在崇祯朝,锦衣卫和东厂都直接对皇帝负责。但吴孟明认为曹化淳毕竟是皇上的家奴,所以对曹化淳处处表示尊敬,不敢分庭抗礼。遇到有油水的大案子,他受贿多了,也不惜分给东厂太监。另外,东厂的把柄很多,瞒不住吴孟明,曹化淳也怕得罪了他,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吃亏。因此他对吴孟明也很好,遇事互相维持。他听了吴孟明谈了皇上的密旨以后,也赞同吴的谨慎处理,并答应亲自进宫去探一探皇上看过吴的回奏以后有什么动静,如果皇上对吴不满,他就设法相救。 吴孟明的密奏恰恰打中了崇祯的忌讳。崇祯一心要让后世称他为圣君,为英明之主,像这样命锦衣卫暗中害死两个儒臣,载之史册,确实不算光彩。可是昨天黄道周廷争的倔强劲儿,实在使他痛恨,而叶廷秀竟然敢替他说话,公然偏党,也不可饶。想来想去,不处死这二人他实不甘心。他正在沉吟,曹化淳进宫来了。平日,他把东厂和锦衣卫倚为心腹和耳目,但是对它们都不是完全放心,时常利用这两个机构互相监视。现在他有点疑心吴孟明受了廷臣嘱托,不完全是替他的“圣名”着想。听曹化淳奏完了几件事情之后,崇祯问他: “曹伴伴,你同吴孟明常来往么?” 曹化淳躬身奏道:“东厂与锦衣卫,一属内臣,一届外廷,只有公事来往,并无私人来往。” “朕想问你,吴孟明这个人办事如何?” “俗话说,知子莫着父,知臣莫若君。陛下天纵英明,烛照幽隐,自然对吴孟明十分清楚。据奴婢看来,吴孟明倒是个小心谨慎、肯替陛下做事的人。” “你知道吴孟明受贿么?” 曹化淳心中吃惊,说道:“历朝锦衣卫使,不受贿的极少。自陛下登极以来,历任锦衣卫使尚不敢干犯法纪。奴婢也曾密饬侦事人暗中访查,尚未听到吴孟明贪贿情节。既然皇爷问起,奴婢再多方密查就是。” 崇祯没有做声。曹化淳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他一走,崇祯就派原来给吴孟明送密旨的亲信太监去把密旨要回,由他亲自烧毁。 他决定把黄道周和叶廷秀的案子暂且撂下,让他们在镇抚司狱中吃苦,不杀也不放。想着近来他自己肝火很旺,在上朝时容易暴怒,有时对臣工拍案喝责,还有些事处置时不暇三思,事过不免后悔,所有这些,传到后世都会是“圣德之玷”。左思右想,满怀烦恼,不觉长叹。他把王德化叫到面前,说道: “你派人到翰林院去,把近两年的《起居注》①取进宫来,替朕好生看看。倘有记得不实之处,务必仔细改正,以存信史。” ①《起居住》——记载皇帝日常言行的册子。 王德化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奏道:“皇爷是尧、舜之君,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可为万世人君楷模。倘史臣们有记载不实之处,奴婢自当遵遵钦命,细心改正。” 崇祯又想了想,说:“你替我传谕史官们,国家大政,有内阁红本①及诏谕在,日后修实录②可为依据。从今日起,这《起居注》不用记了。” ①红本——官员的奏疏统称“本”,经皇帝(或司礼监秉笔太监代他)用朱笔批过的叫做红本,存在内阁。 ②实录——每一皇帝死后,史官们把这一朝的大事编纂成书,叫做实录。 王德化走后不久,刘宗周的奏疏就送到了崇祯面前。同时送来的,还有一本是兵部题奏的陕西巡抚的紧急军情塘报。崇祯先拿起刘宗周的本,在心中说: “哼,这个本到如今才送进宫来!我倒要看看你怎样回话!” 崇祯没有料到,刘宗周在疏中不但不向皇帝引罪自责,反而批评了朝廷的许多弊政,甚至直接批评了君父。崇祯还没有看完这封大胆的奏疏,已经怒不可遏,提起朱笔,想批交刑部从重议罪,但是忍一忍,将笔放下,继续看下去。刘宗周批评皇上经常用诏狱对待臣民,每年亲自断狱数千件,失去了“好生之德”。在政事上不顾大体,苛求琐屑末节,使政体挫伤。对地方官吏不问别的,只看完不成钱粮的就予以治罪,于是做官的越发贪污,为吏的越发横暴,逃避田赋的情况越发严重。对百姓“敲扑”繁多,使民生越发凋敝。用严刑峻法和沉重聚敛苦害百姓,所以盗贼一天比一天多。在军事上,他批评说:由皇上派遣太监监视军务,使封疆之臣没法负起职责。于是总督和巡抚无权,而武将一天比一天怯懦。武将怕死,士兵骄横,朝廷的威令行到督。抚身上也无济于事。朝廷勒限平贼,而军中每日杀良冒功,老百姓越发遭受屠戮。他接着恳求撤销监视太监,增加地方官的责任,征聘天下贤士,惩办贪酷官吏,颁布维新的政令。他最后恳求说: 速旌死事督臣卢象升而戮误国奸臣杨嗣昌以振纪纲。释直臣黄道周以开言路。逮一贯杀良冒功之跋扈悍将左良玉以慰中原之民心。停练饷之征,下罪己之诏,以示皇上维新之诚。断和议之念以示有敌无我。防关以备反攻①。防通、津、临、德②以备虏骑南下。 ①防关以备反攻——关指山海关。当时山海关仍是明朝对付清兵的重镇,支援辽东各城,而对历次南下清兵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这句话是建议加强山海关的防务,使以后南下的清兵不能从南边进攻(反攻)山海关。 ②通、津、临、德——即通州、天津、临清、德州,都是当时明朝对付南下清兵的战略要地。 崇祯看完奏疏,不觉骂了一句:“该死!”这一段奏疏中最刺痛他的话是要求他“下罪己之诏”。他想,国势如此,都是文武诸臣误国,他自己有什么不是?难道十三年来他不是辛辛苦苦地经营天下,总想励精图治,而大小臣工辜负了他的期望?其次最刺伤他的话是关于同满洲议和的问题。刘宗周像黄道周一样在奏疏中竟然使用“和议”二字,这是有意刺他,而且不但替已经死去的卢象升说话,还想阻挠今后再同满洲进行“议抚”,反对他的谋国大计。他在盛怒之下,在御案上捶了一拳,一跃而起,在乾清宫中绕着柱子走来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恨恨地想:如今国事败坏至此,没有人肯助他一臂之力,反而只看见皇亲们对他顽抗,大臣们对他批评,归过于他,老百姓不断来向他“伏阙上书”,而各地文官武将们只会向他报灾,报荒,请饷,请兵,请赈! 他不管刘宗周对朝政的激烈批评正是要竭忠维护他的大明江山,决定对刘宗周从严处分,使臣工们不敢再批评“君父”。于是他回到御案,提起朱笔,在刘的奏疏后边批道: 刘宗周回话不惟无丝毫悔罪之意,且对朝廷狂肆抨击,对黄道周称为直臣,为之申救。如此偏党,岂堪宪职①?着将刘宗周先行革职,交刑部从重议罪! ①宪职——指都御史的官职。 阁臣们和刑部尚书、侍郎等进宫去跪在崇侦面前替刘宗周恳求从宽处分,情辞恳切。随后辅臣们也一起进宫求情,反复劝谏。崇帧的气慢慢消了,只将他“从轻”处分。 经大臣们尽力营救,次日早饭过后,刘宗周接到了削籍的“圣旨”。大臣削籍,本来可以一走了事,用不着去午门前叩辞皇帝,称做“辞阙”。但是刘宗周尽管对朝政十分失望,对皇帝却怀着无限忠心。他所属的大地主阶级和他这样数十年沉潜于孔孟之道的儒臣,同腐朽透顶的大明帝国有着血肉关系,也是大明帝国的真正支柱。他想着自己以后很难再回朝廷,担心自己的生前会遭逢“黍离之悲”①,于是就换上青衣小帽,到午门前边谢恩。他毕恭毕敬地跪在湿地上,向北五拜三叩头,想着国事日非,而自己已是暮年,这次回籍,恐怕以后再没有回朝奉君之日了。想到这里,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几乎忍不住痛哭失声。 ①黍离之悲——亡国的悲痛。 朝中的同僚、属吏、门生和故旧,知道刘宗周削了职,就要离京,纷纷赶到公馆看他,还要为他饯行。他一概不见,避免任何招摇。在他去午门谢恩时,已经吩咐家人雇了一辆轿车在公馆后门等候。这时他同夫人暗暗地走出后门,上了车,出朝阳门赶往通州上船。 运河上黄水暴涨,浊浪滔滔。幸喜新雨之后,炎热顿消,清风徐来。他穿一件半旧的湖绉圆领蓝色长袍,戴一顶玄色纱巾,像一般寒士打扮,坐在一只小船上,悠然看着运河两岸景色,对夫人说:“我常想回蕺山书院,今日蒙恩削籍,方得如愿!”绍兴北乡蕺山一带秀丽的山光水色,那些古老的寺院建筑和王恙之的遗迹,从前师徒朋友们读书论道的生活,历历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过了一刻,他想起来黄道周和叶廷秀尚在狱中,将来未知死活,十分放心不下。又想着自己一片忠心报主,原想对时事有所匡救,竟然削籍而归,忧国忧民的心愿付之东流,不禁心中刺疼。在离开午门 时,他曾经于感怀万端中想了几句诗,现在他就磨墨展纸,提笔足成七律一首: 望阙辞君泪满祛, 孤臣九死罪何如! 常思报主忧怀切, 深愧匡时计虑疏。 白发萧萧清禁外, 丹心耿耿梦魂余。 蕺山去国三千里, 秋雨寒窗理旧书。 他把这首诗琅琅地读了两遍,加上一个《谢恩口占》的题目,交给夫人去看。他心中明白:各地民变正在如火如茶,绝无办法扑灭,杨嗣昌必将失败,以后局面更难收拾,他回到家乡未必能过着著书讲学的安静生活,说不定会做亡国之臣。他也明白:倘若不幸国破君亡,他素为“纲常名教”表率,到时候只能为国尽节,断无在新朝苟活之理。他的阶级感情和政治思想使他想到这地方好像预感到天崩地陷,既恐怖又伤心,默默不语。于是他手扶竹杖,独立船头,向着昌平十二陵一带的山色凝望。本朝二百七十年的盛衰史涌现心头,怀古思今,枪然泣下。 崇祯常常疑心臣下结党,对刘宗周也很不放心。他想着刘宗周不仅在全国士林中声望很高,而且在朝中故旧门生很多,又官居左都御史高位,不会没党。他叫东厂和锦衣卫加紧侦伺,只要查出京城中有人为宗周大事饯行,或说出抱怨朝廷的话,立即拿办。所以当刘宗周走的这天,东厂和锦衣卫的侦事番子布满了刘宗周的住宅附近以及从北京到通州运河码头。刘宗周从通州开船之后,曹化淳和吴孟明分别将他出京的情况面奏崇侦。崇祯这才放了心。他向吴孟明问: “薛国观离京了么?” 吴孟明回奏说:“薛国观今天早晨离京,回他的韩城原籍,携带行李很多。他系因贪贿罪削职回籍,所以朝中同惊无人敢去送行,只有内阁中书王陛彦前去他的住宅,在后门口被守候的锦衣旗校抓到,下到镇抚司狱中。” 崇祯说:“要将这个王陛彦严刑拷问,叫他供出薛国观的纳贿实情。凡平日与薛国观来往较多的朝臣,都须暗中侦明他们是不是也通贿了。近两三天中,京师臣民中有何议论?” 吴孟明知道:皇亲们听说薛国观削职回籍,暗暗称快。士民中有各种议论,有的批评朝廷无道,摧残敢言直臣,有的批评黄道周和刘宗周都是书呆子,不识时务,只懂得“愚忠”二字,还有的批评皇帝刚愎任性,不讲道理,今后国事更不可为。东厂和锦衣卫在这两天内已经抓了十几个妄议朝政的士民,将有的人打得半死,有的人罚了款,有的人下到狱中。但是所有百姓们议论朝政的话和抓人的事,吴孟明都不敢向崇帧奏明,反而胡诌说京城百姓都称颂皇上英明,对国事有通盘筹划,可惜黄道周和刘宗周只凭书生之见,不体会皇上的治国苦心,当面归过君父,受处分是理所当然。崇祯听了吴孟明的胡诌,心中略觉轻松,叫孟明退出。但他怕受吴的欺瞒,等曹化淳进宫时又向化淳询问京城百姓的议论。曹、吴二人原是商量好的,所以曹的回奏几乎同吴的话完全一致。崇祯很喜欢曹化淳的忠诚,心里说:“内臣毕竟是家奴,比外臣可靠!”他重新考虑着军饷问题,绕着乾清宫的柱子不停走动,自言自语地说: “军饷,还得用借助办法。李国瑞的家产已经抄没了,下一次叫哪一家皇亲开头呢?” ------------------ 第三十四章 一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崇祯得到飞奏,知道李自成已经从商洛山中突围出来,奔往鄂西。他很生气,下旨切责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防范不严,使围歼李自成的事“功败垂成”。他又命杨嗣昌火速调兵围堵,不让李自成与张献忠在鄂西一带会合。但是他也明白,如今不管他的圣旨如何严厉,在行间都不能切实遵办。所以除为筹饷苦恼之外,又增添了新的忧虑。 崇祯认为,经过他对李国瑞家的严厉处分,如今再提借助,皇亲们决不敢再事顽抗。但他没有将重新向皇亲们借助的主意找任何大臣密商,而只在无意中对一两个亲信大太监露了口风。 崇祯的这个机密打算,很快地传到了威畹中间,引起来很大惊慌。皇后也知道了。她不是从崇祯身边的亲信太监口中知道的,而是因为派坤宁宫的刘太监去嘉定伯府赏赐东西,嘉定伯周奎悄悄地向刘太监询问是否知道此事,刘太监回到坤宁宫后,就将这个消息以及戚畹人人自危情形,暗向皇后奏明。周后又命刘太监向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暗中打听,果然不差,使她不能不格外地忧虑起来。 近些日子,她本来就在为田妃的事情忧虑。为田妃忧虑,也有一半是为她自己的命运忧虑。自从田妃谪居启祥宫后,她看出来皇上越发每日郁郁寡欢。在一个月前,他在所谓“万几之暇”,也常来坤宁宫玩玩,或者晚上留住在坤宁宫中,以排遣他的愁闷情怀。可是近来他总是独自闷在乾清宫中,除上朝和召见大臣外就埋头省阅文书,有时在宫中独自走来走去。坤宁宫他虽然还来,但是比往日稀少了。至于别的宫院,他更少去,也不宣召哪个妃嫔到乾清宫的养德斋去。为着撑持这一座破烂江山,周后自然担心崇祯会闷出病来。更使她担心的是皇上可能下诏选妃。这事情在宫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乾清宫的宫女们也看出来皇上已有此意。周后决不希望再有一个像田妃那样的美人人宫。田妃虽然很美,但是田妃原是她同皇帝在崇祯元年一起从众多人宫被选的姑娘中选出来的,所以田妃始终对她怀着感恩的心情,尽管有时恃宠骄傲,却不敢过于放肆。再者,她比田妃只年长一岁,这也是田妃不能够专宠的重要原因。她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倘若皇上再选一个像田妃那样美丽而聪明的妃子进宫,年纪只有十七八岁,就可能独占了皇上的心。这样的前途使她想着可怕。她十分明白,从来皇帝的宠爱是最不可靠的。就拿田妃说,那一天上午皇上还去承乾宫散心,告诉田妃说她永远不会失宠,可是下午就将她贬居冷宫。周后还听到乾清宫的宫女们传说,当时皇上十分震怒,曾有意将田娘娘“赐死”,至少削去她的贵妃称号,后来想到她所生的几个皇子和皇女,才转了念头,从轻处分。田妃的遭遇,难道不会落到她正宫娘娘的身上么?自古以来,皇后被废黜,被杀害,或只顶一个皇后的空名义而过着幽居生活的并不少啊! 当周后正在忧心忡忡的日子,崇祯即将再次向戚畹借助的消息传到了她的耳中,就使三股忧虑缠绕到一起了。她心中盘算,再一次借助,皇上一定会命她的父亲在戚畹中做个倡导。她听说,上次借助从武清侯府开始,戚畹和勋旧就有闲言,说皇上放过有钱的至亲,却从远亲头上开刀,未免不公。她知道她父亲是一个十分吝啬的人,在借助的事上决不会做一个慷慨的出血筒子。倘若惹皇上震怒,很可能迁怒于她。倘若她的父亲受到严厉处分,更会牵连到她作为皇后的处境。一旦她的处境不利,皇上又选了稚年美慧的宠妃,不但她自己的命运更可怕,连她的儿子的太子地位也会摇动。田妃有时虽然使她不高兴,但毕竟不是赵飞燕一流女子。倘若宫中进来一个像赵飞燕那样的人,她同田妃就会落得像许皇后和班捷妤①的可怜下场。这么想着,她开始同情并且喜欢起田妃来了。 ①许皇后和班婕妤——许是汉成帝的第一个皇后,班是妃子(捷好是妃下边的一种名号)。后因赵飞燕人宫受宠,许后被废,赵立为后,班也失宠,退侍太后于长信宫。 想了两天,周后决定一面暗中嘱咐她的父亲千万不要惹皇上生气,另一方面,她必须赶快解救田妃,使皇上和田妃和好如初。她早就明白,皇上很想念田妃,只是因为没有人从中替田妃求情,所以皇上不肯将田妃召回,才生出重新下诏选妃的念头。倘若这时候由她出面转圜,不惟皇上会对她高兴,也将使田妃永远对她感恩。 这是一个淡云笼罩的夏日,略有北风,并不太热。用过早膳以后,周后命宫女刘清芬送几件东西往太子居住的钟粹宫中,看太子是否在读书,然后传谕备辇,要往永和宫去。坤宁宫的掌事太监刘安感到诧异,躬身奏道: “永和宫中虽然如今百花盛开,也很凉爽,只是不曾好生布置。娘娘陛下突然前去赏花,恐有不便。可否改日前去?” 周后说:“不要布置,我马上前去瞧瞧。” 刘安熟知皇后平日看花总要约袁妃一道,忙问:“要宣袁娘娘一起去么?” “不用。谁都不要告诉!” 于是周后上了凤辇,在一大群太监和宫女的簇拥中出了坤宁宫。所有的太监和宫女对皇后的如此突然决定去永和宫看花,也不约其他娘娘陪侍,都觉十分奇怪。 周后在永和门外下了凤辇,在百花丛中巡视一遍,作了一些指示,叫掌管永和宫养花的太监头儿按照她的“懿旨”重新布置,限在三天以内完成。她出了永和宫,想就近亲自去太子宫中看看。她想确实知道太子是否每日读书,所以她不许太监们前去传呼接驾,而且叫随驾的大部分太监和宫女都回坤宁宫去。当她快到钟粹宫时,原去钟粹宫送东西的宫女刘清芬迎面来到,跪在道旁接驾。皇后问道: “长哥在做什么?” 刘清芬迟疑一下,回答说:“长哥刚才读了一阵书,此刻在院中玩耍。” 皇后没再说话。凤辇也未停留,一直抬进钟粹宫二门以内。等钟粹宫的太监喊出“接驾”二字,她已经从凤辇中走下来,望着慌忙跪在地下接驾的太子和许多太监、宫女,一言不发,神气冷若冰霜。过了一阵,她回头来向刘清芬严厉地问: “长哥显然是早就在院中打闹玩耍,你怎么敢对本宫不说实话?” 刘清芬虽然只有十六岁,但熟知宫中规矩森严,皇后一句话就可以将她置于死地。看见皇后如此盛怒,她伏俯地上,浑身哆嗦,不敢回答。周后望着太子冷笑一声,回头对刘清芬说: “我知道你的错误不大,姑且从宽处分。你自己掌嘴!” 刘清芬用左右手连打自己脸颊,不敢轻打,大约每边脸打到十下,两颊和两掌已经红肿,方听见皇后轻声说:“起去!”她赶快叩了三个头,口呼“谢恩!”爬起来退到后边。周后这时已经坐在一把椅子上,对着太子责备说: “你是龙子龙孙,金枝玉叶,今日已为长哥,日后就是天下之主,怎么能同奴婢们摔起跤来?皇家体统何在?你虽然年纪尚小,也应该处处不失你做太子的尊严。就令是别的皇子,就令是尚未封王的皇子,也应该知道自己是龙子龙孙!” 周后不再深责太子,因为她认定主要错误是在太子左右的太监和宫女身上。她重新望一望刚才同太子摔跤并将太子摔倒后压在下边的那个小太监,叫他抬起头来。那是一个面貌俊秀、身材匀称,生着一双虎灵灵大眼睛的十二岁孩子,吓得脸色煞白。周后问道: “你个小贱人知道是跟谁摔跤么?” 小太监伏俯地上说:“回奏娘娘陛下,奴婢是跟长哥殿下摔跤。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周后说:“哼哼,你也知道他是长哥殿下!你们这班小贱人在侍候长哥读书之暇,陪着长哥玩耍是可以的,但怎么敢同他摔跤?怎么敢将他摔倒后压在他的身上?他虽小是东宫之主,国之储君;你是服侍他的奴婢!” 小太监连连叩头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周后回头对随侍前来的刘安说:“将他拉出宫去,乱棍打死!” 小太监一听说要将他处死,哀哭恳求皇后开恩,并哭求太子替他求情。太子慈烺平日最喜欢同这个小太监一起玩耍,赶快向皇后叩头恳求说: “恳母后陛下开恩!刚才的事,都是孩儿不是。这个小奴婢原不敢同孩儿摔跤,是孩儿骂他几次,他才跟孩儿摔跤的。” 周后向慈烺看了一眼:“不许多嘴!”她又催身边的掌事太监说:“快命人将他拉出宫去,赶快处死!” 钟粹宫全体太监和宫女都明白太子所说的是实话,都跪在地上求皇后息怒开恩,留这个小太监一条“微命”。但周后盛怒未息,既不说赦免小太监的死,也不叫太子起来。刚才被责罚打自己嘴巴的小宫女刘清芬,两颊还在火辣辣地发疼,但确实知道小太监无罪,忍不住轻轻将吴婉容的衣襟拉了一下,用含泪的眼睛恳求她赶快跪下去替小太监说话乞恩。但是平日同她像亲姊妹一般相好的吴婉容竟然一动不动。她第二次拉一下吴的衣襟。“管家婆”回头来看她一眼,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同时将大眼睛半闭一下。这是暗号,使刘清芬恍然明白。这位被皇后信任的大宫女平日深恐几个同她亲密的宫女们获罪,曾暗中叮嘱她们:皇后陛下每当皇上来坤宁宫住宿时,就现出一副温柔贤良的面孔,太监和宫女们在她的面前多说几句话并不碍事;当皇后对着众多宫眷、命妇、太监和宫女摆出十分端庄高贵的面孔时,大家在她的面前言语动作就得格外谨慎;另外当皇后心中烦恼或者当什么人触犯皇后的尊严时候,谁在她的面前一不小心就会祸从天降,切记不要轻易说话,纵然天塌下来也只装没有看见。吴婉容还同大家姊妹们约定了几个暗号,以便互相关照,希望大家在这动辄得咎的深宫里平安无事,日后或许能熬到个出头之日。现在刘清芬看见“管家婆”姐姐的暗号,心头一凉,不觉浑身打个寒战,暗中悲痛小太监死得冤枉。 幸而由于钟粹宫中全体太监和宫女的叩头乞恩,周后没有再催促将小太监拉去处死。她不愿这件事闹得太大,会传到乾清宫中,对她和太子都有不利。但是她也不愿意让这个小孩子长留在太子身边。她看见这孩子脸孔清秀,眼有神采,口齿伶俐,倘若自幼就同慈烺狎呢惯了,等到慈烺登极之后,必会引导慈烺玩耍游乐,由他来擅权乱政,像魏忠贤那样。趁着众人替他乞求开恩,她宣旨饶他一死,罚他去昌平守陵,永远不许进宫。她正等着这个小太监叩头谢恩,没想到这小孩竟然哭着说: “伏奏娘娘陛下,恳陛下赐奴婢在宫中自尽,不去昌平守陵。” 周后诧异,问道:“你为什么宁愿死不去守陵?” 有片刻工夫,这小太监伏地不语,只是哭泣。原来他是河间府人,明朝太监多出在河间一带。三年以前,他的父亲因为家中日子不好过,在亲戚们的暗中撺掇之下,将他捆绑起来,不管他如何呼天叫地,哭死哭活,被大人们硬是按着他净了身①。半年之后,一位亲戚将他带来北京,转托与宫中太监有瓜葛的乡亲帮忙,将他送进宫中,去年又被挑选来钟粹宫,服侍太子。他虽然年龄不大,却是一个十分聪明有志气的孩子。刚被净身之后,他才九岁,曾几次打算跳井自尽,被大人发觉了,对他看守很严。人宫以后,他改换了打算。想着父母若不是日子十分困难,也不会先卖了他的姐姐,后来又对他下此毒手。他也看见,母亲在他净身后哭过多次,有时在夜间将他哭醒。所以后来他为着能够养活父母和弟妹们,反而希望能够进人皇宫。进宫以后,他听说几年前同乡中有两个人净身后不曾选上,只好住在皇城内有堂子①的佛寺中为前来洗澡的太监擦背,这种人俗称“无明白”,勉强混碗饭吃,因而他对自己的能够进宫感到庆幸。去年被挑人钟粹宫,他越发高兴,小心翼翼地服侍太子,对长辈太监也极恭顺,只求日后在宫中有个好的出路,挣钱养活父母和弟妹们的心愿不至落空。如今一听皇后说要将他送往昌平守陵,他觉得这样就一切完了,不如早死为好。周后见他竟敢以一死来对抗“懿旨”,愈不愿他将来再回到太子身边,对坤宁宫掌事太监说: ①净身——阉割。 ②堂子——即澡堂,明代又叫做“混堂”。 “这小贱人既然不愿去昌平守陵,你们就送他去西山守陵吧。” 刘安和几个较年长的太监都知道所谓去西山守陵,是守景帝陵或什么王、妃、公主等坟,远不如在昌平十二陵做一个守陵太监有出息。大家又赶快替他求情并责备他说:“娘娘陛下已经开恩,饶你不死,口降懿旨送你去昌平守陵,真是天恩高厚,你还不赶快谢恩!”小太监明白皇后的“懿旨”已无可改变,只好叩头谢恩,又向太子叩头,向坤宁宫和钟粹宫的掌事太监叩头,然后由一个太监带着他收拾了行李,离开钟粹宫。 当小太监离开的时候,周后才命太子起来,随即对那个看太子摔跤的宫女说:“你比长哥年长三四岁,我原以为你比较懂事,又读过书,所以挑选你服侍太子。今日长哥同奴婢摔跤,十分失体,你不但不曾谏阻,反而看见长哥跌倒后拍手大笑。你知罪么?” 这个宫女早已看透了宫中的处处虚假,人与人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彼此倾轧,动不动就会大祸临头,所以在皇后处分那个无辜小太监时她已经打好了主意,一经问她是否知罪,她就立刻叩头回答: “奴婢罪该万死,恳乞娘娘陛下开恩超生。奴婢愿去大高玄殿做女道士,每日焚香诵经,恭祝皇上和皇后两陛下万寿万疆。” 周后看着这个宫女面目俊俏,又比太子年长,生怕她再过两年会勾引太子“宠幸”,所以也巴不得使她趁早离开太子宫中,所以听了她的回奏,当即点头说: “你愿意去大高玄段学道修行,也是好事。本宫恩准了你,马上就叫人送你前去。刚才的罪,恩予免究。” 宫女叩头谢恩,又照例向太子叩头,向一些有地位的太监和宫女叩头,然后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周后又另外处分了几个宫女和太监。因为钟粹宫的掌事太监王明礼平日老成忠实,当太子同小太监摔跤时他正往乾清宫送太子近来所写的仿书,周后到后才回,所以周后只将他申斥一顿,未予责罚。周后吩咐所有太监和宫女不许将这事传到乾清宫,然后回坤宁宫去。 第二天上午,崇祯实在烦闷得要死,来到坤宁宫中。周后陪着他站在院子里看宫人们采茉莉,心中打算着要帮助田妃的事。正在这时,忽然从天空落下来一阵悦耳的银铃声,引得她和崇祯都仰头观看。天上湛蓝如海,没有纤云,但见一群鹁鸽,大部分洁白如雪,夹杂着少数灰色的、杂色的,在宫殿的上边盘旋,愈飞愈高,向西苑的方向飞去,最后连几点淡淡的影子也融进太空,只有隐约的银铃声还没有完全消失。他们都知道这一群鸦鸽是袁妃放的。她在翊坤宫为着排遣寂寞,养了一群鹁鸽,修了一座放鸽台,每当风日清和的早晨,亲自站在台上放鸽。周后看过鸽群飞往西苑以后,对崇祯含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