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8

“我怕走漏风声,让他坐在后花厅中等候。”  献忠向右首穿过一个月门,绕过太湖石假山,三步并作两步,向花厅走去。在花厅的台阶下遇见笑脸相迎的医生,他上前一把拉住,连连摇着医生的双手,大声说:  “啊呀!老哥!真想不到!从天上掉下来的!”随即放低声音问:“伙计,从哪儿来的?”  老神仙没回答他的问话,也没法抽出手来作揖行礼,笑着说:  “大帅近来可好?”  “好,好,你们那里怎么样?听说完了,真的么?”献忠一边间一边拉着客人往大厅去。  “吃亏不小,不过没有完。”  “没有完?我听说你们是全军覆没,还没有完?”  “只要自成在,就不会完。”  献忠在医生的脸上看一眼,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对,对。”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后又带着深情地叹口气,说:  “干亲家,你说这,我算放心啦!”他吩咐快摆酒,然后转回头来向医生问:“听说自成来了,我心中很高兴。自从你们在潼关大战以后,俺老张派人去打探你们下落,总是不得实信儿。有人说自成阵亡啦,咱不信,可是心上也不能不放块石头,如今,这块石头挪开啦。伙计,你们带多少人来?”  “五十来个。”  “将领中都是谁跟着来了?”  “都没来。闯王只叫双喜和张鼐跟来。”  献忠摸着胡子,含笑地沉吟说:“两个小猴子……这两三年都长高了吧?”  “不但长高了,武艺上也都很有长迸啦。”  “当然,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不说我也知道。”献忠又大笑起来,“捷轩、玉峰怎么样?”他接着问。  “玉峰还好。捷轩挂了彩,已经治好了。”  “一功呢?”  “也挂了彩,如今好啦。”  “只要几位老弟兄都很好,我老张就放心啦。李嫂子听说还没有下落,是吧?”  “还是没有下落。”  “嗨,真是!要是万一李嫂子有三长两短,真是可惜!她真不愧是闯王高如岳的侄女儿,是自成的好帮手。咱们旧日十三家七十二营里,妇女上千上万,像李嫂子这样能干、受人尊敬的人尖子实在少有。”  尚炯不由得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如今大家尽管都盼望着她能够平安回来,当着自成的面总是说些宽心话,可是背后都害怕她回不来了。都说,纵然分了兵,她如果不是在突围时太照顾老营的眷属和彩号,一定会冲出来。要是她万一有个好歹,也是为大家而死,死得轰轰烈烈。”  “分兵是个办法,可是为什么让她同大股精锐离开呢?她应该跟自成一道突围才是,自成也真是,让自己的老婆独当一面!”  尚炯见献忠并不急着询问自成在城外什么地方等候,如何去迎接,安置何处住下等等,心中发生了狐疑:莫非他不愿意同闯王见面?医生正要拿话来试探一下,徐以显来了。  徐以显也在察院里参加酒宴。席散后,他被一个从前相识的、现在是林铭球亲信幕僚的方举人留下,谈了几句私话。方举人因为他是献忠的军师,特意把林大人这次来谷城的本意告诉了他,嘱咐他帮助献忠查听李自成的下落,将自成捉到,建立大功。徐以显从察院出来,匆匆来献忠公馆,要同献忠谈这件事,听说自成已到谷城城外,尚炯正在后边花厅中同献忠谈话,他就直接来到花厅里,弄明情况。李自成不早不迟,恰在这时候来到谷城,这消息使他高兴而又吃惊。高兴的是:神使鬼差,李自成自己来投到献忠手里。吃惊的是:李自成真有胆量,竟敢穿越几百里官军辖区前来会见与他早已不和的朋友。他决意要向献忠进言,趁此千载难逢之机,秘密地除掉李闯王,不留下一个日后能够同献忠争夺江山的人。  张献忠把他的军师介绍给尚炯,又指着尚炯对徐以显说:  “老徐,你可不要把他看扁了,他简直比华伦的医道还高!李铁拐行走背个药葫芦不顶屁用,他要是遇见俺这位于亲家,他的那条瘸腿早就好啦。”  他的话引起来哄堂大笑。徐以显虽然是第一次看见尚炯,但早已听到许多关于他的故事。崇祯八年因为张献忠参加了高迎祥领导的东进大军,他的部队同李自成所率领的第八队常常并肩作战,连营驻扎,所以尚炯常替献忠的部下医治金创。尚炯的医术本领高超,曾经救活了张可旺的爱妾徐氏,但是这件事经人们添枝加叶,成了个十分神奇的故事。据说有一天张可旺吃醉了酒,一剑斩了他的爱妾徐丽贞。酒醒之后,张可旺痛悔无及,十分悲伤。知道左右已经将徐氏埋葬,便去新坟上大哭一场。一连十天,他日夜愁苦无聊,寝食俱废。到第十一天,尚炯来见他,对他说徐氏并没有死,现同高夫人住在一起,要他亲自去将她接回。医生向他提出来两个条件:一是从今后不许妄杀一人,二是从今后不许对徐氏粗暴。张可旺自然满口答应,他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骑马随医生奔往李自成营中,在高夫人的帐篷前边下马。高夫人走出来,以长辈的身份委婉地对可旺责备几句,然后唤徐氏出帐相见。徐丽贞由高夫人的女兵扶着,低着头缓步走出,身体虽然较前虚弱,但依然颜如桃花,妩媚动人,她向可旺瞟了一眼,泪珠挂在睫毛上,默然不语,轻咬朱唇。可旺又惊又喜,上前问道:  “哎呀,你果然活了!这不是做梦吧?”  徐丽贞没有回答,两行热泪奔到颊上,哽咽着低下头去。  徐氏随可旺回去以后,立刻有人把这件事禀报献忠。献忠大喜,治备酒宴感谢医生,并叫可旺夫妇认医生做干老子。尚炯因可旺在献忠的四个养子中居长,最受宠信,又握重兵,十分骄横,坚决谦谢,只认徐丽贞作为义女。这件事在随高迎祥东进的几家农民军中哄传开来,在本来的浪漫色彩上增加了一些离奇情节,尤其改动最大的是徐氏的死而复生一个细节。原来是张可旺一剑刺倒徐氏,肠子从腹中流出,而且连肠子也刺了两个洞。当人们刚把她抬出帐外时,恰好医生从这里经过。他趁着张可旺在帐中大醉,叫人们立刻把徐氏送往高夫人驻的村里,另外在荒野里埋了一个假坟。但故事传来传去却改为一剑把徐氏的头砍掉,只剩下喉咙未断,说医生把她治好以后,脖颈转动自如,仅留下一道伤痕犹如红线。这时候医生还用的是若干年前因避仇家逃出故乡时用的化名,所以哄传张献忠部队中有位老神仙是邓州陈士庆,而不知是李自成部队中的卢氏尚炯。  “彰甫,你只知道我的干亲家救活丽贞的命,还不知道文选也是他救活的哩。得啦,饭已经端上来,咱们边吃边说吧。”张献忠一把抓住医生的一只胳膊,把他硬塞进首座的太师椅中,对亲兵大叫:“快拿热酒!拿赊旗镇①的好汾酒!”──────────────  ①赊旗镇——南阳东六十里一个大镇,又名赊店,解放后改为社旗县,从前所产汾酒在豫西和鄂北十几县颇为著名。──────────────  在酒席上,献忠告诉徐以显,从前白文选在庐州中了炮伤,伤势极重。多亏尚神仙用蒙汗药把他麻醉,取出来折断的那根锁骨,用同样长短的狗腿骨放在原处。过了两个月,他又能骑马打仗,像平日一样。听了这个故事,徐以显连称:“神医!神医!真是神医!”但是医生尚炯却心中很不舒服。不知何故他们都不提迎接闯王的事,暗想着刘宗敏等都不愿闯王冒风险前来谷城,看起来他们是对了。  从尚炯来到以后,张献忠一直在考虑着如何安置自成的问题。他既害怕走漏风声,不想把李自成接进城内,又顾虑倘若把自成藏在乡间,自成会轻视他畏惧朝廷太甚,误以为他是真的受了招安。现在,他的主意决定了。他替医生斟了一杯酒,说:  “快喝了这杯酒,吃了饭,咱们去接自成。”他转向徐以显,故意问:“军师,如今巡按大人来谷城,张大经也在这里,到处是朝廷耳目,把闯王安顿在什么地方好?”  徐以显一时摸不透献忠的心思,故意说:“按我说,最好请闯王住在山里边,多派人加意保护。等过上一年半载,局势有了转机,再资助他一些人马,他好去召集旧部,重振旗鼓。”  献忠摇着头狡猾地笑一笑,说:“不。咱老子要把自成接迸我的公馆来,同老子住在一道。”  徐以显暗暗高兴,心里说:“你的诡计瞒不住我这个小诸葛!你不是平白地把他安置在你的公馆里,你是想来一个关门杀鸡,叫他无处飞逃。”他心中这么想,嘴里却故意说:  “这里离察院太近,不怕按院大人知道么?”  “属!别说咱不会让他知道,万一给他龟儿子晓得啦,咱撑着,看他于瞪眼没有办法。”  徐以显笑着点点头。他认为张献忠说的不是真心话,可是又觉得对张献忠的心思摸不准了。  张献忠吩咐白文选立刻以保护巡按大人为名,派人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放哨和巡逻,禁止闲人通行;又吩咐一个亲兵去告诉他的第八个夫人丁氏,赶快派丫环把楼上打扫干净,安好床铺,生着火盆,供闯王一人安歇,从今晚起,一切闲杂人不准走进八夫人的小院。他对医生说:  “老尚,我想这样安排:自成的人马全留在城外,隐藏在我的兵营里;双喜跟小张鼐住在这花厅里;你呢,愿意住我这公馆里也好,愿意住文选那里也好,愿意去太平镇住你干女儿那里也随你;至于自成,就住在这东边小院里。楼下边住的是我的八姨太太,请他住楼上,万无一失。你看这样好么?”  “到了你这里,你怎么安排都好。”尚炯回答说。  徐以显在心中叫着:“妙计!妙计!”  “自成在城外什么地方等候?”献忠向医生问。  “离城二三里路,一个小村庄里。”  “快备马!”献忠向侍立背后的亲兵头目说。“准备二十个人随我出城,在后门等候。”  尚炯连二赶三吃毕饭,站起来说:“咱们走吧,莫让自成等得太久了。”  “走吧。老徐,你也去。”  于是他们出了后门,带着一小队亲兵骑马出发了。  李自成被献忠秘密地迎进公馆,果然连一个亲兵也没有带迸城来,只有双喜、张鼐和尚炯相随。等到在花厅中坐定以后,尚炯觉得徐以显的眼神中含有杀机,又忽然想起来刘宗敏和李过等劝阻自成的许多话,很后悔他自己临事疏忽,竟没有提醒自成把亲兵带在身边。但如今后悔也迟了。他几次暗中观察闯王的神情,却看见闯王没有丝毫不安,好像根本没想到会万一发生意外。一会儿张献忠往厕所去,徐以显跟了去,花厅里只留下白文选作陪,还有几位亲兵在一旁伺候。趁着这个机会,老神仙用脚尖对自成的脚轻轻碰一下。自成的心中一动,但是他既不望他,也不做任何表示,似乎对他的用意毫不理会,尚炯没有办法,只好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听天由命。  徐以显守候在厕所外边,盘算着如何对自成下毒手。等献忠从厕所出来,他迎着献忠小声问:  “大帅,你打算怎样下手?”  “下什么手?”献忠略带惊讶地间、  献忠的回答和表情使徐以显觉得奇怪。他本想把趁机杀掉李自成的主张直接说出口,但在刹那中踌躇一下,改为试探的口气问:  “巡按大人可对大帅谈到了李自成的事?”  张献忠感到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了?”  “他的一位亲信幕僚也把这意思对我讲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并非真心投降朝廷,不过是暂居此间,待机而动。大帅岂能卖友求荣,失天下义士之心?”  “对呀,那么你怎么要我下手?”  “以在下愚见,大帅虽不应听从林铭球的话将李自成缚献朝廷,但也不可将他放走,遗将来无穷之患。大帅平日也私自同我谈过,将来能与大帅争天下的惟有自成一人。不如趁此时机,暗中将他除掉,则今后天下义军惟大帅大旗所指,谁不服从!”  张献忠的心一动,没有马上回答。他虽然比李自成起义略早,一开始就独树一帜,为早期十三家的主要领袖之一,比李自成著名,但是他不像李自成那样很早就抱着个推倒朱明江山的明确宗旨,并且为实现这一远大的政治目的而在生活上竭力做到艰苦朴素,对军纪要求甚严,时时不忘记“救民水火”。献忠有时也想到日后改朝换代的事,但思想比较模糊,也缺乏夺取政权的明确道路。他攻破了许多城池,杀了许多贪官污吏,但不懂得将革命的目标对准朱明朝廷。在他的身上,常常露出来闪光的特点,远远超过同辈中许多起义领袖,但始终没有完全摆脱流氓无产阶级的思想烙印,来到谷城,他本来怀着很大的机会主义思想,希望明朝会给他正式名义,发给军饷,按照他的要求将襄阳一带的防地给他。如果这个打算实现,他会割据一方,等待变化。但是不仅这些要求都落了空,反而将几年来军中积蓄的金、银、珠宝一部分白送给北京的大官们,一部分给熊文灿和襄阳的文武官员们要走了。将近一年来,新的生活经历逼着他认识了一些新的道理,也懂得光反对贪官污吏不行,应该彻底反朱家朝廷。更由于徐以显、潘独鳌等失意文人和野心家来到他的身边,使他争夺天下的思想完全形成。但是现在他感到最可恨的是北京的混蛋朝廷、襄阳的文武大员,以及才到谷城的林铭球,而一点不是李自成。他想自成兵败来投,正是瞧得起他,信得过他,说自成将来会跟他争天下,远得很呢!徐以显见他沉吟不决,赶快接着说:  “请大帅不必犹豫。俗话说,不好不毒不丈夫,自古争天下者,兄弟父子之间尚且互相残杀,何况朋友!唐太宗杀其兄弟,仍为千古英主,光耀史册。项羽在鸿门宴上不忍杀害刘邦,终至逼死乌江。大帅起义至今,杀人无数,何用在一人身上动妇人之仁,重蹈项羽覆辙!”  张献忠手握长须,仰视星空,仍然沉默不语。徐以显觉得献忠马上就会下了狠心,又怂恿说:  “敬轩将军!今日乃天将李自成赐将军;逆大意,失良机,后必受殃。倘大帅担心传之于外,有损令名,此事甚易。只要你动动嘴唇,今夜我就派人将李自成一伙人全部活埋,或杀死之后沉人汉水,外界如何得知?”  张献忠的握着大胡子的手猛地抖动一下,眼前不仅浮出来自成的被杀害后的尸体,也出现了干亲家的尸体。他把手松开,望了军师一眼,摇摇头,说:“这不是一件小事!走,陪客人吃酒去吧。”一转身,大踏步往花厅去了。  在花厅中为客人摆上了洗尘酒宴。在饮酒中间,徐以显虽然恭敬而热情地向闯王敬酒,心中却继续想着如何劝说献忠下狠心。李自成说话谦逊,举止稳重;虽经惨败,妻女俱失,但谈到前途时信心百倍,毫无沮丧情绪;尤其是他思虑深沉,谈吐不凡,也不像他见到的许多义军首领那样肤浅和粗俗……这一切一切,都使徐以显更觉得非把他除掉不可。他假装恭听自成说话,仔细地看看自成的高鼻梁和高而有棱的颧骨,不由得在心中惊问:“啊,这不就是古人所说的隆准日角①,帝王之相么?”他看看想想,要下毒手的心思愈加迫不及待,就托故离开了筵席。──────────────  ①隆准日角——隆准是高鼻梁,日角是高颧骨,迷信的说法是鬓上有日角隆起。古代相法说这是“帝王之相”。──────────────  他绕过一座假山,穿过一道月门;进了一个小院;十分幽雅,梅花盛开,暗香扑鼻。在几十株古梅中间有一座小  楼,帘幕深垂,悄无人声,只看见白纸窗上映着人影,并有丁冬的三弦声悠悠扬扬地弹个不停。徐以显放轻脚步,走到青石台阶下边,伫立片刻,故意咳嗽一声,叫道:  “哪位姑娘在?”  三弦声停。一刹那静默之后,是献忠的八夫人丁氏的娇嫩声音:  “春香,快去看谁在外边,”  忽听一双银镯丁冬一响,有轻悄而匆匆的脚步声传出,随即帘子一动,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的俊俏脸孔从帘子边露出半边,问道:  “谁呀?”  “春香姑娘,请你禀八夫人,就说徐军师特来求见。”  不等丫环回禀,丁氏已经听得清楚,感到奇怪,忙吩咐说:  “替军师打起帘子!”  徐以显走迸屋去,同丁氏见过礼,坐下以后,欲言又止,丁氏越发觉得奇怪。她想,徐军师从没有单独来找过我,今晚为什么事前来找我,而且神气很不平常?  “军师,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她问。  “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夫人一谈,请夫人屏退左右。”  四个丫环看见丁氏把手一摆,有两个咚咚地跑上楼去,一个跑往厨房去听老妈子说古今,一个趁机会跑回小房里绣花鞋去了。  “夫人可知道李闯王今晚来了?”徐以显问。  “怎么不知道?大帅要请他住在我这楼上,刚才已经叫丫环们收拾齐备,火盆里也烧上木炭了。”  “夫人可知道李自成是怎样的人?”  丁氏不明白军师的用意何在,随便回答说:“还不是同咱们大帅差不多?也不会多长个鼻子眼睛。”  “夫人不知,李自成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非一般英雄可比。”  “我听说他近来在潼关全军覆没,连老婆、女儿都丢掉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  “不然,不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夫人不可以一时胜败论英雄。”徐以显轻咳一声,接着说:“李自成不贪财,不近酒色,与士卒同甘苦,这一点在当今群雄中实为少有。善于治兵,出于高迎祥手下而青出于蓝。近一两年来,听说他颇喜读书,更留意收买人心。我们的大帅在这些地方尚有不及,其他诸家起义英雄更差得远了。再说,此人颇有谋略,非一般战将可比。崇祯八年正月,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荥阳,商议如何抵抗官军围剿,多有畏惧之心,久而未决。那时候,李自成还是闯将,不很著名,在众议纷坛中按剑而起,大声说:‘怕什么?一人拼命,十人莫敌,况我们十万之众!目下我们的人马比官军多十倍,只要大家齐心作战,纵然他们把关宁铁骑调来,也不会把我们怎样,请大家不要三心二意,还是快决定迎敌之策。我想,我们十三家人马应该分成几大股,分头迎敌,互相策应。’他又建议:有的南当川、湖官兵;有的扼守黄河;洪承畴所率陕军较强,可以派重兵封锁潼关,并在崤函山中步步设伏,使陕兵无法东迸;另外派一支精锐部队直向东进,威逼南京,打乱朝廷的军事部署。大家齐声说好,杀马祭大,分头行动。这一次,高迎祥、李自成同我们敬轩将军并肩东下,千里进军,下颖州,破凤阳,焚皇陵,分兵直逼南京,举国震动,而朝廷围剿之计亦被粉碎。这件事,夫人总该听说过吧?”  丁氏开始有点明白了徐以显来见她的用意,抿着小口一笑,说:  “在娘家时我不出三门四户,来到谷城后又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天地,像这样的事我怎会知道?”  徐以显用指甲敲着茶几说:“如此谋略,可谓大智大勇,虽古之名将不过如是!”  丁氏觉得这样的故事很有趣,可惜从来没有人对她谈过。尽管她平日讨厌徐以显这个人,但为着想听故事以排遣她的心中寂寞,便问道:  “他这个人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徐以显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又说:“又如,崇祯七年夏天,诸家义军误人车厢峡,被陕西总督陈奇瑜围困。又是用李自成计,使大家平安脱险,转败为胜。这又是他的智谋过人。就以今天来谷城这件事说,也足以看出他的不凡之处。如果是别人,新经这样惨败,必然十分沮丧,即使不投降,也必苟延性命于一时,坐待时机。可是他不然,他,你瞧,竟然不顾妻、女下落不明,冒着路上风险,奔波数百里,前来游说敬轩。已经几乎是赤手空拳,他还要鼓动风浪,兴云作雨,推动大局!就此一事,也可见他的不凡。”徐以显偷偷打量一眼,见丁氏低头微笑,不知她心中在想着什么,而自己的毒计又不好突然说出,只好随便加了一句:“虽然李自成还没有将劝大帅重新起事的话吐出来,但我如果看不到他的肺腑,也白做敬轩将军的军师。”说毕,慢慢地端起茶杯,等候丁氏说话,以便抓住机会说出自己的来意。  丁氏抬起头来笑着问:“你是想请我帮点忙吧?”  徐以显赶忙回答说:“夫人明智,我不说出来,夫人也会猜到。”  丁氏被徐以显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用指头掠一掠鬓发,又说:“你想请我在大帅的面前替你说几句话?”  “正是此意。”  “你一张口就谈李闯王如何了不起,我就猜到你是想到闯王那里干一番大事业,打算请咱们大帅把你举荐给闯王。可是,你想,大帅怎么肯放你去?算了,你还是别打这主意吧。别的我可以替你说话,这样的忙我可不帮。”  徐以显赶快说:“非也,非也!夫人把我徐以显看成了朝秦暮楚之辈!”  丁氏诧异,收敛笑容,问:“军师,你究竟来找我有什么事?”  “夫人,日后同我们大帅争天下者惟李自成一人而已。今日天送自成前来,请夫人劝大帅当机立断,将他除掉,免留后患。失此良机,悔之晚矣!”  丁氏的脸色突变,心头怦怦乱跳。她今年才只有十九岁,原是个大家闺秀,今年正月出嫁时在路上被张献忠抢了来,十一个月来她对杀人的事情仍是看不惯,提起来就有些害怕,如今要她劝说张献忠杀害别人,尤其是杀害鼎鼎大名的李自成,她如何能不害怕?她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坚决地说:  “像这样坏良心的事情我不管。你想杀人,为什么不自己见大帅去说?”  “我已同大帅讲过,因见大帅犹豫不决,故来请夫人帮忙。夫人不为大帅的大事着想,难道也不为夫人你自己的前程着想?”  “你们杀人是五八,不杀人是四十,与我有什么相干?”  “夫人差矣。古人云:成者王侯败者贼。倘若大帅能得天下,则大帅即成了当今皇帝,夫人也成了皇后;倘若大事不成,则大帅不过是一个流贼,夫人也不过是贼之一妾耳。此事岂与夫人无干?”  徐以显的话直刺到丁氏的痛处。她自从被张献忠抢来以后,也曾几次想死,但终于下不了死的决心。她每天一想到自己出身于书香门第,哥哥是个举人,却落入贼人之手,已够丢尽了祖宗的人,何况是做了妾,而且是位居第八!每天无事,她不是拿三弦或洞萧解愁,便是暗暗流泪,幸好近来生了一个男孩,刚刚满月,使她在苦闷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不是希望,只是暂时的一点安慰。现在徐以显对着她毫不客气他说出来什么贼呀妾呀,羞得她满脸通红。倘若不是因为徐以显是张献忠的心腹人,他的话又出自一片忠心,她一定会立刻叫丫环们把他赶走,甚至见了献忠时要大哭一场,求献忠替她出气。徐以显见她红着脸低头不语,又说:  “夫人难道甘做贼人之妾,不愿居皇后之尊么?”  丁氏猛然抬起头来,含怒说道:“徐先生,你说话太无礼貌。念起你是军师,居心不坏,我不生你的气。这事情我还是不管,不坏这个天良。纵然大帅日后做了皇上,别说皇后我没有份儿,连东宫、西宫也没有我的份儿。你去找别人帮忙吧,休得拿这话来怂恿我帮你杀人。”  徐以显不动声色,笑着说:“夫人,你又错了!”  “我怎么错了?”丁氏问,气愤中含有一丝儿侥幸心理:难道我真有份儿么?但是她接着说:“你想想,大帅的妻妾一大群,听说马上又要把本城敖秀才的妹妹娶过来。等他做了皇上,不知还要娶多少,到那时,倘若我还活在人世上,年纪已大,容貌已衰,还不是打入冷宫受罪!”  “不然,不然。夫人真真差矣!自古母以子贵。如今大帅虽有八位夫人,却只有夫人生有一子,将来大帅坐了天下,夫人之子必为太子,夫人岂不要位居正宫?不但要做皇后,往后还要做皇太后哩。”  丁氏冷然不语,但心中的怒气却消了。  “夫人,你难道不希望大帅日后坐江山么?”徐以显拈着胡须问。  丁氏有点不好意思。她在心中琢磨着军师的话,不由得想起瞎子王又天的话,满怀喜悦,心中又是一阵狂跳,但又觉得这希望有点渺茫,怕不牢靠。她希望这位足智多谋的好军师能替她解答一个疑问,便含着不好意思的微笑问:  “大帅的年纪还很轻,别的夫人难道就不会替大帅生儿子了?”  “自古立嗣以嫡,无嫡立长。大帅并无嫡子,夫人之子乃是长子,日后定为太子无疑。王又天昨天所说的话,夫人难道不知?”  “大帅昨晚对我讲过,不过我对看相啦,批八字啦,自来不大肯信。”  “有些江湖术士,顺口奉承,希图赏赐,自然不可凭信。像王又天这样有名的山人,非一般江湖术士可比,岂可不信?”  丁氏默然不语,但掩饰不住眉尖上、眼角、嘴角以及嫩白颊上的小酒窝,处处洋溢着喜气,徐以显见她已经变了态度,赶快接着说:  “夫人,如不趁早除掉李自成,则将来锦绣江山恐非我们大帅所有,请勿犹豫,力劝大帅除掉自成为是。”  “我帮你劝说倒是可以,就怕……”  “就怕什么?”  “他同李自成原是朋友,并无冤仇,未必肯下此毒手。况如今官军势大,义军势弱,他们正好像风雨同舟,只应彼此相帮,怎能互相残害?”  “不,夫人你不清楚。李自成早就同咱们的大帅闹翻了。我听说,崇祯八年破凤阳、焚皇陵那一次,我们敬轩将军得了十二个吹鼓手小太监,每次饮酒时叫他们奏乐。自成想要他们。敬轩将军不给。后来自成又要一次,惹得我们的大帅恼了,毁了乐器,杀了小太监,从此两个人失了和气,貌合神离。虽然这个传说未必全真,但他们两人平日不和,互不相容,则是千真万确的,人人都很明白。古语云‘两雄不并立’,何能风雨同舟?”  “你跟大帅做军师才几个月,大帅同李闯王从前不和,你怎么清楚呢?”  徐以显说:“如果我不清楚,也不敢劝大帅下毒手了。我同众将士一心拥戴大帅,所为何来?难道不是见明朝气数已尽,咱们的大帅是应运而兴的英雄,应该不惜肝脑涂地,竭智尽忠,辅佐他早成大业?今日除掉李自成,如同鸿门宴上除掉刘邦,一举手之事耳。失此机会,后悔莫及!”  “你何以知道李自成日后会同咱们大帅争天下?”  徐以显带着十分有把握的神气笑一笑,说:“夫人不知,在目今各家义军领袖中,只李自成最有雄才大略,早有夺取明朝江山的心思。在高迎祥活着时候,自成是拥戴高迎祥的,不肯露出棱角,但行事多有与众不同,自从高迎祥死后,他被推为闯王,他对亲信将领们再也不讳言自己的远大抱负,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身为大帅军师,岂是糊涂之人?”  丁夫人说:“他纵然像你说的那样,想夺取明朝天下,可是近来败得很惨,想恢复元气很难,我看……他不会再有心争夺天下了。”  “夫人所见差矣,自古打仗,有败有胜,得天下者很少右一帆风顺的,故云创业不易,自成虽然新遭大败,但此人百折不挠,锐意进取,加之重要将领均在,上下同心,亲密无向,又善于整饬军纪,救民之急,所以只要他喘息一下,重振旗鼓不难。”  丁氏觉得军师的话有道理,随即沉吟说:“可是他今日是投奔朋友,并无对不起咱们大帅之处。”  徐以显冷笑一下,说:“夫人这么想,正所谓‘妇人之仁’,最误大事。刘备兵败下邱,关、张失散,妻子不保,只身寄食许昌。曹操一世英雄,多谋善断,明知刘备终非池中物,曾当面对刘备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错在他不肯除掉刘备,致后来有三分鼎峙之局。夫人读过《三国演义》,难道不记得了?”  丁氏不再三心二意了,抬起头来问:“军师,万一大帅不听我的劝告怎么好?”  “夫人最受大帅宠爱,说话定然有效。倘若大帅仍然迟疑,我另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送来一包毒药,夫人可叫心腹丫头给十八子送茶时下在壶里,岂不结果了么?”  “我们不得大帅同意,岂不要惹出大祸?”  “纵然大帅一时生气,事后必定感激夫人。”  丁氏的心中紧张万分,浑身微颤,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为着镇定自己,她低下头,用力咬紧嘴唇,直咬得下嘴唇变成青白色,但自己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不但她的嘴唇麻木,连脑筋也麻木了。  “夫人,你到底意下如何?”徐以显用阴险而尖利的眼光逼着她问。“为夫人母子着想,请不要当断不断!”  丁氏仍不做声。徐以显认为了氏年幼无知,又一向受献忠的另外几个女人嫉妒和欺负,孤立无援,对此事必然会听从他的指教,只是乍然间胆怯和踌躇罢了。  “好,请夫人再想一想,我马上就亲自把毒药送来。”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徐以显不再说话,对着她阴险地笑一笑,转身走了。丁氏望着他的背影叫道:  “我一百个不要,你千万莫送来!”  她望着灯光发呆,瘫软得站不起来。过了一阵,看见有两个丫头已经回到她的身边,她对其中一个说:  “春兰,你到花厅去启禀大帅,就说楼上已收拾停当,请大帅亲自看看。”  丁氏正在担心徐以显转来,徐以显果然来了,将一包烈性毒药放在桌穿上。她恐怖他说:  “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不能下这个手……”  徐以显说:“自古力争夺天下,父子兄弟不能相容,子拭父,父杀子,兄弟互相残杀,史不绝书。我们大帅姓张,闯王姓李,姓张的杀姓李的,有何伤天害理,孔圣人和孟夫子爱讲仁义,他们的话只是说给别人听的,可是在当时就没人听从,后世更没有一个傻瓜指靠空讲仁义取天下。别说后世,在上古也没有。孔圣人把尧、舜禅让捧得天花乱坠,其实并没有那么回事儿,‘尧幽囚,舜野死’倒是真的。后世不论官宦和平民人家,只要是有产业的,兄弟叔侄争产,势同仇人,平日所讲的仁义忠信,兄友弟恭,全都一风吹了。至于异姓之间,不是我骑在你头上,便是你骑在我头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几千年就是这样过去了,你不这样就会被别人吃掉,夫人,你母子要能够长保富贵,就在你今夜当机立断,敢作敢为。失此良机,悔之晚矣,毒药留在这里,请你勿多犹豫。”徐以显并不等丁氏说她同意,站起来略施一揖,匆匆而去。  丁氏在娘家时只懂得描龙绣凤,读一读《女四书》和《列女传》,听长辈讲一些三纲五常和三从四德的大道理,闷的时候吹吹萧,弹弹三弦,连厨房里杀鸡子也不敢看,连茶豆架下落掉一个毛毛虫也不敢踩死。她万没料到自己竟然临嫁“失节”,成了八大王的第八房妾,亲眼看见了许多杀人的事,而如今军师硬逼她下毒药杀害李自成!军师一走,她的心中紧张万分,不知所措了。她觉得军师的话都有道理,既是为献忠创建大业着想,也是为她母子的前途着想。但是她平日风闻李自成的为人和行事和献忠大不相同,想到要由她下手害死他,深深地感到受良心谴责,她将毒药包扔进抽屉,扶着椅背站起来,两腿仍然发软,艰难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在灯光下看了看沉睡的婴儿,然后在婴儿的脸上吻了一下,又用食指尖在小脸腮上轻轻一捣,叹口气说:  “要不是为了你,我何必活在世上!”  她又精神恍惚地从卧房中悄悄出来,在方桌边重新坐下,紧咬嘴唇,低头沉思,等候献忠。楼上有老鼠把什么东西弄得响了一下,声音很轻,但丁氏大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心中一阵狂跳。她仰脸望着楼板,在心里害怕他说:  “他们用不上我下毒,就要把李闯王杀死在这楼上么?”  她继续望着楼板,仿佛看见鲜血从楼板缝中滴落下来。她的脸色更发白了。  忽然,想起来她的哥哥丁举人,又想到母亲,几乎忍不住痛哭起来。仿佛丁举人就坐在她的面前,等着要她的金银珠玉,脸上挂着虚情假意的笑。她在心中哭诉说:  “你原来已经不把我当成丁家的后代,如今却来认亲,把我当成了你们丁家的宝贝看待。唉,你只知要钱,可知我过的什么日子!原来你们常讲的三纲五常,忠孝节义,都是假的!”  她重新将徐以显讲的话回想一遍,更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人都是为自己,为争名争利随时都要坑害别人。官杀民,富杀贫,有权有勇的杀无权无勇的,得志的杀不得志的……她想起来人们常说的“不奸不毒不丈夫”,确实如此,吃亏的都是老实懦弱人!于是她为着自己和儿子的富贵前途,决定按照军师的话做,别的暂时不想了。  听见献忠的脚步声,丁氏心头狂跳,机械地站起来。看见献忠一进来就往楼上走,她慌忙说:  “楼上收拾得很好,你不用上——上去看了。”  “那么你叫我回来做什么?”献忠在她的嫩脸上摸了一下,乜斜着眼睛说:“一时不看见咱老张,就想得你坐立不安?”  她推开献忠的手,不知说什么好,简直有点后悔把献忠请回,可是,既然下定狠心,怎能三心二意?她使个眼色叫丫环们出去,然后一声不响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她本来打算叫献忠同她一道坐在床沿上,却自己心一慌,腿一软,先坐下去,让献忠立在她的面前。献忠看见她的神色异常,颇为诧异,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问:  “乖乖儿,出了什么事?”  她望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紧紧地抓住献忠的一只大手,原来准备了许多话,却临时想不起来,只是吃吃他说:  “大帅,你把李闯王杀了吧!你不杀他,他日后就会杀你!”  张献忠甩脱了她的手,吃惊地望着她,抓住大胡子在手中揉着,过了片刻,严厉地问:  “是老徐刚才来过?”  丁氏感到献忠的脸色可怕,只把头点了一下,不敢出声。  “人家有了困难来投朋友,咱怎好乘人之危,就下毒手、我不干!”  丁氏觉得完全无策了,忽然抓住献忠的袍襟,哽咽说:“大帅,你不替你自己日后着想,也该为我,为你的孩子着想啊!”因为提到她自己和孩子的前途,她真的忍不住滚出泪来。  献忠望望床上的婴儿,想起来王又天昨天替他父子批八字的事。自从十年前起义以来,曾有个少人说他日后会得天下,王又天只是重新说出了别人说过的话,所不同的是王又天的名望很大,连总理熊文灿都待如上宾,他的话特别能打动献忠的心。此刻回想着王又天的话,三四年来对自成的忌妒情绪忽然在献忠的心上活动了。  “妇道人家,这样的事用不着你们多嘴!”献忠说毕把手一甩,快步走了出去。  尽管献忠用的是责备口气,但丁氏却看出来献忠的心中有几分同意了。过了片刻,她又觉得对献忠的口气捉摸不定。她的心头很乱,也很恐怖,一会儿好像楼上马上就要杀死李自成或李自成拔剑抵抗,互相砍杀;一会儿又像搂上风平浪静,而徐以显来催她赶快命丫头用毒药毒死闯王。一想到徐以显,她就毛骨悚然,她心中叹道:  “这个人竟得到他的信任!同他搭配……”  丫环们忘记给铜灯添油,灯光不亮,一点昏黄的火苗儿在冷空气中颤抖,她觉得绣房中阴森森、黑黝黝的,使她更加害怕。  她突然扑到床上,抱起来婴儿,逃出绣房。丫环们已经进来,看见她神色惊慌,脸色苍白,浑身打颤,以为她受了感冒,赶快扶她坐在火盆旁边。在明亮的灯光下,在四个丫环的包围服侍中,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好了。但是又忽然一惊,望着楼板,小声问:  “楼上有人么?”  “没有一个人。”春兰回答说。  “我听见好像有人在上边走动。”  四个丫头平时都怕狐仙,怕鬼,甚至在晚上提起来黄鼠狼也害怕。听丁氏这么一说,都恐怖地望着楼板,屏气静听。正在这时,从院里传进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好幽雅的一座小院!”  ------------------  第十八章  丫环打起帘子,张献忠同徐以显把李自成让进屋里。丁氏已经躲迸里间去了。献忠把她唤出来,介绍给自成说:  “李哥,认识认识,这是你第八个弟妹。怎么,还俊俏吧?”  李自成比献忠长几个月,按照自古传下来的老规矩,兄长是不能在弟媳妇面前开半句玩笑的,朋友间也是如此,何况自成又是个比较严肃的人,所以当时感到有点窘,无话回答。幸好丁氏匆匆地向他福了一福,羞得满面通红,一转身逃进绣房。张献忠乐了,拈着长胡须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们正要上楼,马元利来了。马元利同李自成从前也很熟,今晚因留在察院照料,没有机会来奉陪接风酒宴。他同自成见过礼,寒暄几句,就把一个红纸礼单呈给献忠。献忠紧皱粗眉,握着长须,把礼单细看一遍,抬起头来问:  “不能再少一些?”  “我同林大人的两位亲信幕僚琢磨很久,这一股子脓,疼是疼,恐怕要出,林大人跟他的左右,这次来谷城,不把胃口填饱恐怕不会离开。”  献忠带着怒意他说:“请他赶快滚还不容易?”  “当然容易。在谷城故意搞点儿小乱子,就会把他吓跑,可是咱们现在还得打鬼就鬼,腊月二十三打发老灶爷上人,用灶糖粘住他的嘴,让他上天后不能说坏话。大帅,你就忍口气,也忍点疼,全当是打发灶君上天吧。”  献忠沉吟说:“这么算下来,光送礼也得五千两银子以上。只是,这一颗大珍珠不好弄到……”  马元利笑着说:“听林大人的一位亲信说,这是四姨太太亲口说出来的,不好拒绝。她原想要一颗祖母绿,后经我再三说明咱这里如今没有,才改成大珍珠。”  “操他们的祖宗八代!”献忠轻轻地骂了一句,就往里间去了。  李自成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在心中暗笑说:“你玩假降这一手,玩来玩去,现在可尝够了好滋味!”同时他更觉得自己来得恰是时候,不怕献忠不听从他的劝说。为着避免打听,他不再同马元利说话,背过身去,打量着屋中的高雅布置。家具都是捕木的,式样古雅;墙上挂几幅名人字画,一张三弦,一管紫竹玉屏萧,萧的尾端带有杏黄色的两条丝穗子,上边用一块小小的汉玉坠儿馆着。他的眼光扫到山墙上,看见了一副装裱考究的红纸洒金对联,上写着颜体行书,十分雄劲和奔放:  柳营春试马  虎帐夜谈兵  他知道柳营是用的西汉名将周亚夫的典故,觉得这对联很合乎献忠的身份。看看落的下款,是题着“谷城徐以显彰甫拜书”。今晚看见献忠的军师,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不怎么好。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凭着他的人生阅历,朦胧地觉得徐是个阴险的人。但徐以显的一笔颜体字他觉得不错,增加了对这个人的敬意。  正当他欣赏徐以显书法的时候,他听见是献忠的八夫人小声赌气说:  “你们近来给大官儿们送礼,总是来挤我,把我当成个出血筒子,上月你们拿走我的一块祖母绿去给总理的小姐送礼,今晚又来要我的大珍珠。我不给!”  张献忠走出来,没有生气,无可奈何地对马元利笑着说:  “这个礼单放在我这里,咱们明天再商量吧。”  马元利一走,献忠就把自成请到楼上去,并对徐以显说:  “老徐,你也上楼来谈谈吧。”  徐以显赔笑说。“我还有事,不能奉陪闯王啦。”  献忠也不勉强,说:“你是忙人儿,随你的便。”  李自成对徐以显拱拱手,随着献忠上楼了。徐以显小声对春兰说:  “请夫人出来,我跟她说句话。”  丁氏从里间抱着婴儿出来了。她以为徐以显要问下毒药的事。但徐以显不再提这件事,因为他后来想,不得献忠同意决不敢下此毒手。献忠的脾气他很知道,一旦动了火,他的头就保不住了。  “夫人,你跟大帅说了么?”他小声问。  “说了。”  “大帅怎么说?”  “他不许我多嘴。看他的神气,他心里有些肯。”  徐以显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说别的话,转身走出,他已经想好杀害李自成的新办法,用不着丁氏了。  李自成一到楼上,看见放着许多书架子,上边摆满了书,简直发呆了。他用眼睛扫着书架子,问:  “敬轩,这是个藏书楼么?”  “不是,不是。这些书都是方岳贡家的,官兵糟蹋,咱的弟兄也糟蹋,有的烤火啦,有的垫马棚啦。后来方岳宗请我帮忙,下令不准再糟蹋这些书,把已经散失的也收集起来,搬到这座楼上藏起来。这楼同咱们吃酒的花厅都不是方家的,同方家是紧邻,我把两家宅子打通啦,还开了一道月门。你看,你在这里住,不会有人打扰吧?”  “这地方确实清静。”  “只要你不嫌招待不周,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决不会有风吹草动。”  自成笑着说:“八弟妹住在下边,自然闲杂人不敢进来。”  他们在靠近火盆的八仙桌边坐下。桌上放着一个霁红官窑梅瓶,新插了两枝红白二色的腊梅。春香来替他们倒了两杯茶。献忠一挥手,她赶快下楼了。献忠是一个不喜欢安静的人,更不喜欢稳重地坐下谈话。他站起来走到自成的身边,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嘻嘻地笑着说:  “哎,李哥,你不如跟着咱老张投降朝廷吧,何必天天奔波?”  自成转过头来,看看献忠。看见他的狡猾的笑容,猜不透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管献忠的话是真是假,他把身子往椅背上猛一靠,头一仰,回答说:  “啊,不行,决不投降!”  “好家伙,已经‘赔了老婆又折兵’,还不服输?”  “胜败兵家常事。没有败,也就不会有胜。自古起义,哪有一帆风顺的?”  “好我的哥,你难道打算丢掉几次老婆孩子?我看,还是受招安吧。”  自成笑一笑,说:“要是只打算一家团聚,死在老婆床头,咱们起初就不必造反啦。”  “你真的不肯洗手?”  “既然造反,不反到北京城永不罢休。”  献忠瞪着眼睛在自成的脸上注视一阵,又在自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一下,大声说:  “好样的,我就猜到你一定不服输,也不泄气!”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坐回原位。“李哥,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听听你的主见。”  “听我的主见?”张献忠狡猾地挤挤眼睛,拈着大胡须说:“咱老张已经受了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人啦。咱们分了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你怎么好听我的主见?”  “敬轩,咱们说正经话,别开玩笑啦。我这次来看你,就是要跟你谈谈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自成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很慢。停顿片刻,见献忠一直含笑地盯着他,老不做声,他接着说:“从前官兵的力量比如今大,可是因为咱们十三家拧成一股绳,齐心作战,把官兵杀得顾东不能顾西。这两年,咱们十三家分成几股,你,曹操,我,老回回,还有革里眼他们,各打各的,没有好生配合,互相策应,都吃了官兵的亏。敬轩,如今满鞑子深入畿辅,洪承畴和孙传庭都去勤王,内地官兵空虚,加上河南等省连年灾荒,人吃人的年景,正是咱们大干一番的好时机。我不能住在商洛山中当神仙,你也不应该就这样在谷城长住下去。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你想重振旗鼓,当然很好。痛快说吧,你可是要我帮助你?”  “我来谷城,不是来求你帮助,只是要跟你商议商议咱们今后应该如何干,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就拍得响。我来找你,不光是为我,也是为你。”  献忠又笑起来,说:“好家伙,还为我!”  “是,也为你。你大概还记得,几年前咱们在城固左近抢渡汉水,没有船只,水流很急,还有风浪。骑兵过去后,步兵过不去。大家正没办法,还是你想出主意,叫步兵强的跟弱的搭配,人牵人,手拉手,扯成长线,踏过汉水,转眼间,不但步兵都平安过来,连老弱伤病的弟兄也过来了,风浪大的地方,许多人手牵手站成人排,挡住浪头,让抬运伤病和辎重的弟兄们顺利过去,可见,力量分散了,就抵不住激流,挡不住风浪,力量合起来就什么困难也不怕。”  “你的力量在哪里,我的哥?你的人马不是打完了么?”  “那是暂时的事情。时候一到,只要我的路子走得正,重树起我的‘闯’字大旗,人马要多少会有多少。”  “你有把握?”  “有把握,明朝已经失尽人心,加上灾荒连年,饿碎满地,只要我们能够为民除害,救民水火,还怕没有老百姓跟着造反?”  “你真是要干到底?”  “说实话,我目下已经在商洛山中集合力量。”  张献忠猛地跳起来,把大腿一拍,伸出一个大拇指,大声说:“好汉!好汉!自成,我就知道你不会完蛋,定有重振旗鼓的一天。果然你丝毫不丧气,不低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铁汉子!高如岳死后大家推你做闯王,真不愧这个‘闯’字!不过,老兄,你也不要在我老张面前打肿脸装胖子,硬不要朋友帮助。说吧,你需要什么?需要我老张送一些人马给你么?需要多少?……嗯?说!”  “敬轩,你的情谊我十分感激。可是,请你暂且不谈怎样帮助我,咱们先商量今后大计要紧。”  “好,暂且放下这一章,先谈重要的。你打算今后怎么于?”  “我想先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干?”  张献忠拈着大胡须笑一笑,重新坐进椅子里,装出心安理得的样子说:“你看,咱俩走的不是一条路。我已经娶了八个老婆,不久还要娶第九房,是本城敖秀才家的姑娘,十七岁。咱们造反,还不是为着过几天舒服日子!”他挤挤眼睛,摇摇头,打个饱嗝,双脚蹬在桌撑上,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在谷城安安稳稳地住下来,把兵练好,朝廷需要我出力的时候我就出把力。”  自成笑着问:“真的么?”  献忠说:“信不信由你。”  自成坐下去,诚恳地、严肃地、不慌不忙地微笑着说:“敬轩,你不要跟我开玩笑,良机难得,咱弟兄俩应该好生谈一谈。咱们起义已经十来年啦,弟兄们死了不知有多少,老百姓遭殃更大,到如今还没有打出个名堂来,你抱定宗旨杀贪官污吏①,可是贪官污吏越杀越多,看起来若非推倒明朝江山,来一个改朝换代,吏治是不会清明的。我知道你想喘喘气,然后大干。可是这情形不能拖得太久。你在整练人马,左良玉们也在整练人马,你只有谷城县弹丸之地。池塘小,难养大鱼。等到你的创伤养好了,羽毛丰满了,左良玉们的人马也整练好了,比以前更多了。你的把戏只能够骗住熊文灿,可是骗不住左良玉和罗岱,骗不住朝廷,骗不住众人的眼睛。目前正是极其有利的局面……”──────────────  ①杀贪官污吏——张献忠的义子孙可望(即张可旺)于1609年给南明永历帝的奏疏上说:“先秦王荡平中土,剪除贪官污吏。”先秦王就是指的献忠,孙可望在云南也曾对贪官污吏严惩不贷,自称是“恪遵先志”。可惜张献忠的斗争口号一直没有像李自成那样继续提高。──────────────  张献忠截断自成的话,问:“自成,自成,凭良心说,这几个月来你们是不是常骂我老张脊梁骨软?说我张献忠是真投降了?”  “不管别的人如何说你,我自己心中有数。”  “好,还是你厉害,有见识!”献忠因为自成没有误解他,快活地连连点头。随后,他叹口气说:“自成,你不明白,我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熊文灿在广东招抚过刘香,在福建招抚过郑芝龙,发了大财,吃惯了这号利,把我也当成刘香和郑芝龙。嗨,他妈的,老狗熊!”  “他们把你当成了摇钱树,聚宝盆。”  “李哥,我这十个月的安稳日子是拿钱买的,没有一个文官武将,不间咱老张伸着手讨贿赂。妈妈的,把老子几年的积蓄快挤光了,还是填不满他们的没底坑。就从这一点说,明朝非亡不成,不亡才没有天理哩!别说我是假投降,就是真投降,这班大小官儿们也会逼得咱老张非重新起义不可。”  “所以我劝你不要这样拖下去。”  “伙计,你以为我高兴拖下去?你以为我愿意低三下四应付那些大官儿们?这班官儿们,黑眼珠只看见白银子,句句话忠君爱民,样样事祸国殃民。你以为我喝了迷魂汤,愿意跟他们在一起长久泡下去?咱弟兄们虽不说曾经叱咤风云,跺跺脚山摇地动,可是不含糊,咱是从砍杀中闯出来的,一天不打仗急得发慌。如今这日子,像二锅水,不冷也不热,温吐噜的,尽叫人磨性子,你以为我喜欢?有人说咱张献忠服输了,真想投降,这可是把眼药吃到肚里啦。”献忠嘿嘿地笑一阵,把大腿一拍,接着说:“至于熊文灿这班龟儿子,他们忘记了,我的名儿叫张献忠,可不叫张献宝!”  “我听说你派人到北京去花了不少钱,真的么?”  “别提啦,都怨那个薛瞎子!他龟儿子目下还住在北京。等他回来,我得好好地骂他一顿!”  自成知道他骂的是一个叫做薛子斌的,是献忠的亲信将领,一只眼睛在作战中挂了彩,瞎了。自成同他也很熟。  “难道不是你派薛子斌去北京替你拿银子打通关节?”  “我派他?派个屁,是他自家出的主意!我起初只打算假降一时,叫我喘口气,补充一些人马甲仗,可是老薛这个龟儿子想真降。他天天怂恿我派他去北京,走他堂伯薛国观①的门子,用金银财宝收买朝里的达官贵人替我说话,我一时糊涂,就派他去啦。妈的,钱花了不少,可是朝廷该猜疑还是猜疑,没有买到别的,只买到一点:让我暂时能够在这儿休息整顿!”──────────────  ①薛国观——陕西韩城人,当时是辅臣,不久任首辅,后来被崇祯赐死。详见《李自成》之二。──────────────  自成笑着说:“有你派老薛去北京花的那些冤枉钱,拿出来一部分养兵,一部分周济穷人就好啦。我们要成大事,  应该首先得民心,用不着拿钱买朝廷的心。敬轩,你想收买满朝的达官贵人,他们的胃口如何填得满?你的钱扔进大海里啦。”  “扔迸大海里还会听见响声,扔进他们的口袋里有时连响也不响。”  李自成诚恳地说:“损失一些金银珠宝还是小事,重要的是丧失了咱们起义领袖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背离了起义宗旨,也给各地造反的人们树立了一个不好的榜样。因为咱俩是老朋友,在战场上共过患难,所以我才这么直言无忌。敬轩,你可莫见怪啊!”  张献忠点头说:“李哥,你说得对,说得对。不管是真是假,到底背了个投降的孬名儿。这几年因为我老张的名声大,众人的眼睛都在望着我,我是替自己名声抹黑啊,还要低三下四地应付那些王八蛋们!”  自成又说:“虽然你走这着棋替自己的半世英名抹了黑,好在赶快挽回还来得及。敬轩,我再奉劝一句:一生名节所关,你千万莫再这样下去!”  献忠点点头,但没做声。  “曹操怎么样?”自成问。  “曹操?滑得流油,滑得像琉璃珠珠。他只花了不多钱,买通了太和山提督太监①李继政替他向熊文灿写了一封书子,又给熊文灿送点礼物,另外没花一个冤枉钱,就占据几县地盘安安稳稳地住下来啦。老熊反而将就他,生怕他三心二意不肯投降,又是派房县知县郝景春找他劝说,拉拉交情,又是向朝廷保他做游击将军,说他是诚意投降。妈的!有我张献忠在东边做屏风,替他遮风挡寒,他躲在大山里边安闲自在地享福啦。”献忠又笑了起来,他的眼色和笑声里带着鄙视,但又流露着亲切,分明很赞许曹操对朝廷的狡猾态度。──────────────  ①太和山提督太监——太和山即武当山。明朝皇帝派一太监驻守武当山,称为“提督太监”,掌管祭祀和修建等事。──────────────  “他打算以后怎么办?”  “哼,还不是坐在山里边观望风色?熊文灿要调他出来立功,他不肯出来,说他不愿做官,也不要朝廷粮饷,只愿同他的部下散居在山里做农民,自耕自食,同老百姓在一起安居乐业过日子。你瞧,多会应付!可是,只要咱老张干起来,他就得跟着一起干,不怕他油光水滑。”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起事?”  “等我准备好了以后就动手。”  “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  张献忠心里说,你现在是输光了,巴不得我老张干起来,闹得四处起火,八下冒烟,你好趁火打铁。我偏不急!于是他装做不大在意的样子说:  “说不准啊,走着瞧吧。”  李自成也不再问,淡淡一笑,从桌边站起来,背着手走近一个书架,随便欣赏着那些带布套的和带夹板的、排列整齐但顶上蒙着一层灰尘的书,心中却在想着如何趁今晚将张献忠在谷城起事的日期商定,免得夜长梦多。献忠在他的背后忽然说道:  “李哥,你真是有胆气!”  自成转过身来:“什么有胆气?”  “我想问问你:你怎么打垮了以后不躲藏起来,竟然敢跑来谷城见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为何不敢来见你?”  “你不怕我黑你?”  自成心中吃惊,坐下去笑着说:“如果有丝毫害怕你落井下石,我就不会来谷城。”  “俗话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难道不怕万一我张献忠翻脸不认人,对你下毒手?”  “我根本没想到会有万一。在我们十三家弟兄中,除像刘国能和李万庆那样在披一张人皮的畜生,死心塌地投降朝廷,卖友求荣,无耻之极,其余众多真正的英雄豪杰,从来没有黑过朋友的,何况你张敬轩?什么话!”  “要是俺老张处在你的地位,我的左右人就不会让我去找你。”  “那很奇怪。我的左右人没一个人不盼望我快来找你,共商大计。他们都说,只要咱弟兄俩能够携手,明朝官军虽多,就再也不会把咱们各个击破。”  “可是人们都说在十三家义军中咱俩是两雄不并立,互相不服,再说,这两三年咱俩又起了生涩①,撕破过面子,难道捷轩他们都不想到这些事?”──────────────  ①牛涩——在北方口语中,铁器生了锈叫做生涩(例如董解元《西厢记》卷二:“生涩了雪刀霜尖”。)朋友间发生不和,好像生了锈,就说是犯了生涩。一般群众是不说“芥蒂”或“龃龉”的。──────────────  自成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敬轩,你也大把我那边的朋友们看低了!”  “怎么看低了?”  “在他们看来,咱俩虽然曾闹过意见,伤了面子,但是牙跟舌头还有时不和哩,何况是朋友相处?这是家里的小事情,不能因小失大。目前大敌当前,同心协力还怕迟误,谁还记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张献忠继续目光炯炯地逼着自成问:“可是,自成,有朝一日,打垮了明朝,咱俩终究要争江山呀!难道天有二日么?”  李自成完全没料到献忠会讲出这个问题,不禁身上出了冷汗。但是他用鼻孔冷笑一声,不慌不忙他说:  “眼下是大敌当前,只有同心协力才有办法。至于打垮了明朝以后的事,远着哩,你未免想得太早了。”  “太早?据我看,明朝也差不多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如今是勉强撑持,一旦要垮,很快。到那时,难道咱俩并排儿坐在金銮殿上?”  “敬轩,我们两人都是在刀枪林中过日子,每次作战都躬冒矢石,谁晓得何时阵亡?我们两个人倘有一个不幸阵亡,这难题岂非不解自解了么?”  “要是咱俩都不阵亡呢?”  “倘若托大之福,咱俩都不阵亡,那也好办。到那时,有一个人看见天命有定,自己争也无用,低首称臣,早弭兵祸,共建太平盛业,岂不甚好?”  “要是都不肯低头呢?何况你我,纵然有人肯低头,手下的将士们也不依啊!怎么办?”  “那也好办,不过多留下一些孤儿寡妇而已。”  “不是还得杀个你死我活么?”  “到那时,如果没有别的和解办法,咱弟兄俩就堂堂正正地排开战场,见个高低,总比目前大敌当前,自己家里互相残杀强得多。再说,不管你暗害我,或我暗害你,都只会使亲者痛,仇者快,失天下义士之心,留千载不义之名。假若你战败前去见我,不惟我不会下此毒手,连我的手下人也不会想到这里,除非他疯了。倘有人对我出这号孬主意,我会立刻砍掉他的脑袋。我向来做事情光明磊落,最恨的是当面做人,背后做鬼,阴一套,阳一套。我的部下决无人敢劝我做不光明磊落的事!”  张献忠用拳头在八仙桌上猛一捶,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好哇,这些话才真是痛快!李哥,你说得很真诚,也是英雄本色,叫俺老张听起来不能不佩服。”他向楼下大声叫:“拿酒来!”  自成赶快阻止说:“不用拿酒,咱们还有正经话没谈完哩。”  “俗话说,喝酒见人心,一边喝一边谈,岂不更痛快?”  “你知道我平素不大吃酒,今晚已经吃的不少了。”  “好,那就算啦。自成,说实在的,这两年就吃了咱弟兄俩闹意见的亏!”  “敬轩,你这一句话算说准了。过去都怪我气量窄,脾气躁,所以弄得弟兄们犯了生涩,给官军以可乘之机,三年来我吃了不少亏,作了不少难,才知道铧是铁打的,一个虼蚤顶不起卧单,所以冒着路途风险来找你,要同你重新拧成一股绳儿对付官军。今晚你既然掏出真心话,以大局为重,不记前嫌,我的心就安了。我对你说句老实话,有朝一日打下了天下,只要你张敬轩对百姓行仁义,对老伙伴大度优容,不要心存忌刻,诛戮功臣,我李自成愿意解甲归田,做一个尧舜之民,决不会有非分之想。我还要劝捷轩和补之他们都拥戴你像拥戴我一样。你放心吧,敬轩!”  献忠摇着头,狡猾地微笑着,拈着胡须问:“真的?”  “当然是真心话,我敢对天起誓。”  献忠往椅上猛一靠,哈哈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自成问。“你以为我说的不是真心话?”  “俺老张不是小孩子。枪刀林里混了十几年,刀把儿在手心里磨出茧子,肉屁股磨破了几副马鞍子,在这样事情上还不清楚?你就是一口说出二十四朵莲花不少一个瓣,咱老张也不信!你如今打成光杆了,自然没有争江山的心;等到你羽毛丰满,还会想到拥戴俺老张么?哈哈哈哈……”  自成望着献忠微笑,心里说:“不管你多么诡诈,只要你肯暂时同我合作,肯听我的活在谷城起义就成!”等献忠的笑声一住,他不慌不忙他说:  “敬轩,你对我的话没听清楚。我是说,倘若你日后对百姓行仁义,对老伙伴大度优容,我就拥戴你。反过来说,你要是不仁不义,不能解民倒悬,不用说别人不会拥戴你,我李自成也不拥戴你。天王老子地王爷,人血一般红,倘若你不仁不义,不能救民水火,别人凭什么要拥戴你?”  “这话倒有些在理,”  自成忽然脸色严肃,声调沉重他说:“敬轩!我虽然知道你一向直爽,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真是出我意外!咱俩一起焚毁了凤阳皇陵,同当今皇上是不共戴天之仇。一旦满鞑子退出长城,朝廷能让你安生练兵么?你如今困在谷城,上而受朝廷疑忌,不给职衔,不发关防,不给粮饷,下而受地方官绅讹诈,日日索贿,这处境实在不好。另外,众家起义兄弟,只要有点骨气的,谁不说你不该投降?不管你真降假降,别人可捣着指头骂你!这样下去,别说朝廷这一头你抓不住,连朋友也会失尽!”  “我知道,我这一年是耗子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可是,你竟然还想着咱弟兄俩日后争江山的事,这不是奇怪么?假若有人再挑拨离间,敬轩,我劝你砍了他的脑袋!”  献忠的脸红了,嘻嘻笑着说:“李哥,你莫疑心。不关别人的事,是俺老张跟你说着玩儿的。”  “近来我常常想着我们这些人为什么逼得造反,越想越不能半途而废。我小的时候替人家放过羊,挨过鞭子;二十一岁的时候因欠人家的债,坐过几个月的牢,因为我坐牢,父母又气又愁,不久都下世啦,拿你说吧,常听说你小的时候同张老伯赶着毛驴儿进川做小生意,你现在还常骂‘龟儿子’,就是你那时在四川学的,说习惯了。有一天你们把毛驴儿拴在一家绅粮①大门外,绅粮出来看见地上的驴屎蛋儿,逼着叫老伯捧起来吃下肚去。老伯跪下去磕头求情,情愿把地上扫干净。可是那个恶霸绅粮不答应,硬逼着老伯吃下去几个驴屎蛋儿。从此老伯得了病,从四川回来不久就死了。敬轩,别说咱们起义是为了救民水火,就说咱们的私仇……”──────────────  ①绅粮——四川人把大一点的地主称做绅粮。──────────────  献忠不等自成的话说完,双目圆睁,眼珠通红,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  “我操他八辈儿老祖宗!老子日后得了地,到了四川,非把那些绅粮大户杀光不可!”  自成突然问:“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在谷城起事?”  献忠正要回答,马元利走上楼来,笑着说:“真是蠓虫飞过都有影,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  自成机警地问:“老弟,什么事?”  马元利说:“你路过石花街的时候有人认出你来,已经报给襄阳兵备道张大经了,你看,多快!”  “他妈的,真快!”献忠骂了一句,看着自成说:“可是,张大经的耳报神虽然很灵,咱的耳报神也不弱。他周围的动静不管多严密,咱这里马上就知道。”  “你的办法真多。”  “屌办法,还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马元利对献忠说:“咱们得小心点。明天一早,张大经就会把这个消息禀报林铭球。”  献忠说:“林铭球这个龟儿子,说不定明天见面时会要我献出人来哩。”他调皮地对自成笑着挤挤眼睛:“李哥,你替我惹出麻烦啦。这可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这好办。你明天把我献给林铭球,岂不是既省去麻烦,又可以请功么?”  “那呀,那样一搞,俺老张在朋友们面前就只好头朝下走路了。”献忠转向马元利,把右手一挥,说:“明天在城里多派巡查,倘有人散布谣言,说闯王潜来谷城,都给我抓起来,轻则打他个皮开肉绽,重则叫他的吃饭家伙搬家。至于林铭球和张大经这两个杂种,咱老子自然有法子应付过去。”  马元利走后,李自成有点不放心,向献忠问:“万一他们找你的麻烦,你怎么应付他们?”  献忠笑着说:“你不用担心,李哥。玩一玩这班官僚杂种们还不容易?到时候我自有办法,保管你安安稳稳地住在这楼上,没人能动你李闯王一根汗毛。哎,谈咱们的正事吧。”  “好,还谈那件事吧。你说,你打算何时动手?”  “这件事我常在心中盘算,今晚同你一谈,我更想早日动手。李哥,我张献忠要不反出谷城不是父母养的!你说,我什么时候动手好?”  “我看,你最好是明年收了麦子就动手。”  “我也是这么打算,到那时,粮草就不发愁啦。”  “我的羽毛也长满啦,决不会使你陷于孤军作战。”  “这里是四月半间开始割麦,咱们就决定在端阳节过后一两天内同时动手吧。”  “敬轩,此事非同小可。咱们今夜一言为定,你可不要中途变卦阿!”  “自成,谁要是中途变卦,你看,”献忠跳到柱子旁边,拔出宝刀,喀一声砍进柱子,大声说,“就如同这根柱子!”  自成拔出一支雕翎箭,喀嚓一声折断,说:“我李自成倘若不同你协力作战,有如此箭!”  “好啊李哥,咱们大计己定,你就在我这里安心住下去,我替你多派几个人到各处打听嫂子的下落。”  自成暂不谈是否住下去的话,却提出个新的问题:“敬轩,老回回、革里眼、左金王,他们三个人怎么办?听说他们都在观望风色,准备投降朝廷,这话可真?”  “不假,他们都想跟俺老张学,好驻扎在大别山中休养人马,没有谁真打算洗手。”  “请你快派人劝说他们趁目前黄河以南各地官军不多,假降这一招切莫再用。请他们早作准备,一旦咱两个大举起事,他们也跟着闹腾起来。这样互相呼应,全盘棋都活了。”  献忠在自成的肩上拍了一下,笑着说:“嗨,你想的真周到!请放心,他们经常派人到我这里来,我只说一声就行啦。”  自成来谷城的全部计划都成功了。他的心中十分高兴,但为着提防意外变故,决定即刻离开谷城。他紧紧地握着献忠的手,感情激动地说:  “敬轩,如今咱们两条心又合成一条心,齐力往前干,大局就在咱们的掌握中了!”  “伙计,你到底肯不肯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献忠问。  “不,我今夜就走。”  “什么!今夜就走?”  “今夜一定走,决不在此多停。”  “为什么这样急?又不是火烧屁股!”  “你这里朝廷耳目众多,加之张大经已知道我潜来谷城,住下去对你诸多不便。”  “怕个屌!他们都吃过咱的贿,说话嘴软,也不想同咱闹翻。他们遇事替咱老张掩盖三分,双方都有好处,决不会过于顶真,再说咱老张手里有几万精兵,怕谁咬了咱的属?倘若林铭球和张大经不识抬举,请他们滚出谷城很容易,不用费吹灰之力。明天夜间来个假兵变,声称要向朝廷索饷,在城里一阵鼓噪,烧几间草棚子,杀几个人,准保他们吓得尿到裤裆里,不敢在谷城多住。”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在你这里住下去当然万无一失,可是咱门为着明年麦罢大举起事,万不能在事前走漏一点消息,使官军有备,甚且对你来一个‘先发制人’。你要做得真像是诚心投降,到时候给他们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请你不要留我,我说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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