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5

“药完了,有什么办法?”  闯王失望地咂一下嘴唇,望着医生默不做声。医生摇摇头,避开了闯王的眼睛。他从没有看见过自成用这种含着痛苦的眼神盯着他。几个月来,不停地行军,不断地打仗,药品大量消耗,而买到的机会不多。往往买药的人刚派出去,部队又开走了,使买药的人追赶不上。有时,买药的人被官兵或乡勇捉去,人钱两失。看着这些挂彩的弟兄们没药医治,不要说自成的心中难受,医生何尝不心里疼痛?他向前走近一步,叹口气说:  “好药只剩下一点儿,不能不留下来以备急用。有些受伤的将校,有些特别伤重的,我自然要给他们上一点贵重药的。”  李自成的脸上没有笑意,点了点头。  “你腿上挂的彩怎么样?”他问。“骑马碍事么?”  “这一点轻伤算得什么!几年来受这样的轻伤也不是一遭两遭,还能够挡住我骑马打仗?”  自成叹息说:“你也该歇歇了。”  “闯王,如今挂彩的人太多,医生少啊。杜家寨留了一个,刚才又受伤一个,徒弟们只剩一个人啦,怎么能忙得过来?再说,有些伤重的,我不亲自动手也不行哪!可惜我教出来那个好徒弟……”  他提起来半月前牺牲的那一位得意门生,心中猛一酸,下边的话就和着热泪咽下去了。正在这当儿,一位青年将领匆匆走来,顾不得先向闯王招呼,望着医生说:  “老神仙,请你快去。我那里有一个小头目刚从战场上找到抬回来,快断气啦。”  “伤很厉害?”尚炯问。  “肚子上戳了一刀,肠子流出来啦。”  “唉,又是一个肠子流出来!走吧,只要他没有断气就有办法。”  李闯王想问一问这个受伤弟兄的姓名,但怕耽搁时间,没有张口。他正在目送着医生的背影,忽然一个小头目来到他的身边,双手捧着一件东西,说:  “闯王,快喝水。”  “水?!……从哪儿弄来的水?”闯王两眼发光,惊喜地注视着小头目捧的东西。  “离这里二里远有一条水沟。我带着两个弟兄去偷水,刚偷偷摸摸地到了沟边,就给官军的巡逻瞧见了。可是我们总算喝了水,还带回来一猪尿泡!”小头目得意地笑着,把水举得更高,说:“闯王,你快喝吧,快喝吧。”  李自成正渴得十分难过,双手接过来盛水的家伙,一股冰凉的感觉登时从手心透入心脾,说不出的爽快。他又打量一眼装得满满的猪尿泡,觉得这些水简直不够他一个人解渴。他对小头目称赞说:  “好,你们真行!”  他打开捆猪尿泡口子的细麻绳,贪馋地喝了一口,在干得发疼的口腔中漱了漱,然后咽下去,一股凉爽的感觉从腹中散满全身。因为猪尿泡是士兵们平日装烧酒的东西,所以水中还带有一点儿酒气。李自成重新把嘴唇对着猪尿泡口子,正打算像“长鲸吸百川”似的痛痛快快把水喝下肚去,忽然几处伤号的呻吟声,将士们因干渴而发出的叹息声,隐约地传了过来,他的心中一动,想了一下,只再喝一小口润润嘴唇,便把猪尿泡的口子捆扎起来,原物递给小头目,吩咐说:  “快拿去吧,让那些渴得特别厉害的弟兄们都喝一口。”  “闯王,你……”  “拿走吧。我肚子有点疼,不敢多喝。”  小头目还要说话,但闯王挥手使他快去,转身走了。  一天来惊涛骇浪的战斗生活,使高夫人的脸孔比往日瘦了许多。当老营被敌人包围,发生混战的时候,她表现得稀有的勇敢和沉着。多亏她上午把各家眷属的亲兵组织成老营护卫队,在这次战斗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当指挥老营护卫队的高长胜阵亡之后,她立刻叫医生尚炯接替了他的地位。尚炯指挥的护卫队,罗虎指挥的孩儿兵,还有一部分伤员、文职人员、年轻妇女,都以高桂英为总的首脑,根据她指示进退,保护着老营的辎重和眷属。当局势十分危险的时候,她总是用镇定的口气对周围的人们说:“不要慌,不要害怕。我们的救兵马上会到,我们会把他们杀败的。”她的这些话和她脸上的坚定神色,给周围的人们增添了无限力量。有一次她的亲兵们想保护她母女俩杀出重围,她坚决不同意。“胡说!”她严厉地责备说。“我们怎么能撇下老营不管了?今天不是大家齐心齐力杀败官兵,就是一起死在这儿!”尽管在混战中老营不免受到了惨重损失,但到底支持到救兵赶来,杀退了敌人。如果她那时听了几个亲兵的话稍有动摇,老营就要瓦解了。  自从把老营撤到这座很小的荒山头上,高夫人几乎没有坐下休息,就带着两个女亲兵去帮助医生们替将士裹伤。在裹伤中间,她从慧梅的手里接到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马肉充饥。后来她听说这山上树林中有一座残破的山神庙,就留下两个女亲兵继续替将士裹伤,她自己怀着一颗虔敬和沉重的心,去山神庙烧香祷告。从庙前回来,又去看孩儿兵们。  经过黄昏的这场大混战,孩儿兵牺牲很大,只剩下几十个人。现在他们靠着寨墙的一角,围着三个火堆坐着,在火上烤马肉。地上铺着干枯的荒草和树叶。那些过分疲倦的和受伤的孩子们都躺在地上,其中有的已经睡熟。看见高夫人来到,孩子们都要站起来,被她用手势阻住了。看见孩子们牺牲惨重,她的心中十分难过,往肚里咽着热泪。同孩子们说了几句话,她看见那个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的王四眼睛红红的,似乎刚才哭过。她走近他的身边,拍拍他的头顶,问:  “小四儿,你刚才哭了?为什么哭了?”  小四儿因为有几个同他最好的孩子阵亡,刚才忍不住哭了一阵,如今经高夫人一问,感到不好意思,赶快藏起自己的眼睛,喃喃地掩饰说:  “我没哭。是烟熏的。”  罗虎怕王四会又忍不住哭起来,赶快插嘴说:“夫人,你知道么?要不是小四儿去的快,来亨就完事了。”  高桂英点头说:“可真是,多亏小四儿救了来亨。这孩子真行,真行。”  孩儿兵在黄昏前保护老营的勇猛作战情形,现在还激动着高夫人的心。在混战开始后,不仅像罗虎们这班较大一点儿的孩子们拼命冲杀,不稍后退,连小来亨也表现得非常不凡,可以看出来他长大后准定是一员了不起的虎将。在紧急时候,小来亨完全脱离了她和黄氏的管束,混在孩儿兵中同官兵战斗。那时惨烈战斗就在她的面前和左右儿丈远的地方进行,所以她看得十分清楚。当李来亨第一次用自己的剑劈在一个步兵的头上,眼看着敌人在他的马前摇晃着倒了下去,他始而惊骇,继而感到新奇和兴奋,对别的孩子们大声叫着:“我砍倒了一个!我砍倒了一个!”他的胆子越杀越壮,常常独自冲人敌人的步兵群里,砍杀几下,迅速地拨马而回。最后一次,当他正在呐喊着向敌人冲杀时,一支箭嗖地射中他的肩上,他突然栽下马去。看见一个骑马的官兵正要俯下身再用枪刺来亨,高夫人的心中猛一凉,想着完了,不料恰好王四赶到,从背后砍死了这个敌人。几乎同时,另一个孩儿兵也赶到跟前,把来亨从地上救了起来。可惜这个帮助王四救了来亨的孩子在混战中陷入敌人包围,英勇阵亡。  “来亨的伤不要紧吧?”王四望着高夫人问。  “不要紧。再过十天八大,又可以跟你们一起玩耍,一起打仗了。”  高夫人离开孩儿兵去找闯王,在老营的树林外碰到一起。她悄声问他:  “你打算怎么办?”  “正要同捷轩他们商量。”  “你不要耽搁时候,今晚杀不出去可不行啊!”  “打算在三更以后突围。”  “也好。人马太困乏了,就三更以后动身吧。”停一停,她又问:“你打算从哪条路上突围?”  闯王一向很尊重桂英,就问:“你看?”  “我看,不如来个回马枪,从南边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  闯王点点头,他向桂英的脸上打量一眼,在月光下他看出来她精神疲惫,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禁小声说:  “你也该歇歇了。”  她摇摇头,痛苦地叹息说:“没有药,没有水,挂彩的将士们都在……”她哽咽一下,没有把“痛苦呼唤”四个字说出来,接着说:“你叫我怎么能不管啊!”  闯王没再说什么。他们互相望一望,各自走了。但走了几步,闯王忽然转回头来问:  “那位背锅老头还跟着老营吧?”  “他又受了一点轻伤。想不到他还能打仗,用栎木闷棍打倒了几个官兵。……你是想突围时还叫他带条子么?”  “总得有几个条子熟的人才行。”  “唉,事不宜迟啊!”  闯王嗯了一声,向老营驻扎的林中去了。  ------------------  第十一章  孙传庭匆匆地吃过晚饭,不顾身上疲困,骑马到战场上巡视一周,还到李自成被围困的小山脚下一里处看了很久,对今夜要擒斩李自成满怀信心。根据他的判断,李自成经过今天的两次大战,所余剩的不会超过两千人,已经没有突围的能力。为着集中全力一鼓歼灭李自成的残余部队,他下令撤销第三道埋伏,调那里的两千生力军火速前来,听候布置。当传令官拿着令箭飞马去后,他得意洋洋地转回老营。  自从他受任陕西巡抚以来两年多的时间中,他已经为朱明王朝建立了不少功勋,在当时的封疆大吏中被视为难得的干练人才。他的才能不仅表现在指挥作战方面,也表现在与军事有关的其他方面。例如在整顿屯垦积弊,充裕军饷问题上就有出色表现,很受皇帝嘉奖。原来在二百几十年前,西安周围实行军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屯田大半被豪强霸占,也有被欺隐的,无从查对。国家在需要时,要饷无饷,要兵无兵。孙传庭雷厉风行地进行整顿,只在几个月的时间内就收到很好效果,计得实额兵丁九千多名,饷银十四多万两,米麦二万多石。在整顿过程中,霸占屯田的官绅不敢公然阻挠,却唆使西安的兵痞鼓噪反对。孙传庭逮捕了一大批,当时斩了十八个,杖责了十一个,把反抗的风潮镇压下去。由于这一措施的成功和在军事上的连续胜利,使他变得十分自负和骄傲,常有“剿平流贼,舍我其谁”的想法。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是他的上司,又是他的座师,他也有些不放在眼里。今天他已经把李自成杀得只剩下两千多人,包围得铁桶相似。他认为多天来希望捉到李自成献俘阙下的事已经十拿九稳地要实现,很想在马上吟一首诗来歌咏今日的战功。但刚刚思得一句,尚未凑成一联,忽然中军参将刘仁达飞马迎来,告他说制台大人马上要到老营见他,有重要话当面相谈。孙传庭断定是北京的虏情紧急,朝廷又催促他同洪承畴火速勤王。一想不久就要同清兵作战,他的诗兴全完了。  当孙传庭回到老营时候,一大群幕僚和将军在帐外迎候。他对僚属们略微点头,对其中有些人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昂首阔步地走进大帐。他刚刚坐定,这一大群人已经跟了进来,用各种阿谀逢迎的言词称颂他神机妙算,“指挥若定”,果然使李自成陷于绝境,还称颂他如何在战场上横刀跃马,气吞河山;大旗指处,“悍贼”披靡。经此一番奉承,孙传庭把害怕同清兵作战的心理暂时放下,向几个地位较高的幕僚问:  “据各位看来,闯贼今晚能逃出我的手心么?””  “当然不能,当然不能。”几个声音同时回答。  有一个幕僚随即拿出一个斗方①!双手捧到他的面前,躬身笑着说:  --------  ①斗方——明末士大夫喜欢把他们作的诗写在一种四方纸上请别人看,这种纸叫做斗方。  “这是卑职刚才写的一首七绝,敬请大人指教。”  孙传庭接过来斗方看了一眼,见诗题是《战场口占,仍用前韵,恭呈孙抚台》,随即慢声吟诵:  疆臣豹略妙如神,  三载功高百战身。  今夜渠魁齐授首,  君王从此不忧秦。  这位幕僚今天连这首诗已经写了四首七言绝句,歌颂孙传庭的战功,都是用十一真韵,颇得孙传庭的称赏。看了这首诗,孙传庭更加高兴,以手击案,连声叫好。其余的幕僚们跟着叫好,摇头摆脑地评论着这后一句写得如何恰切和得体。孙传庭把这首诗重吟一遍,说道:  “如此好诗,真可浮一大白!”  左右的随从们都熟知他的脾气,立刻拿出来一壶新丰名酒和一只大杯子放在他的面前,并替他斟满杯子。孙传庭也不让人,甚至连那位献诗的人也不睬,端起酒杯子一口喝干。  “拿奏稿来!”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立刻,一位幕僚把早已拟好的奏稿呈到他的面前。这份奏稿前边说赖皇上威灵,将士用命,以及总督臣洪承畴指挥有方,得以次第歼灭各股“流贼”,使“闯贼”流窜计穷,陷于绝地。跟着大肆渲染一天来的战绩,把李自成方面死伤的人数夸大为“不下数万”。最后一段有几句空起来,准备等明天早晨誊清以前填上李自成及其手下重要首领何人被擒,何人阵斩,何人投降。奏稿的结尾是:“所有立功将弁及出力人员,容后查明奏报”,他对于这个奏稿还算满意,只提笔把“所获甲仗无算”一句改为“贼伏尸遍野,遗弃甲仗山积,诚十年来未有之大捷”,然后他把笔向案上一扔,用威严的低声说:  “拿塘报来!”  当孙传庭阅读塘报的时候,说过奉承话的幕僚们踮着脚尖儿鱼贯退出,留下的少数人都肃静无声,注意着抚台大人的脸上表情。孙传庭对这些人们是退出去还是留下来并不注意。幕僚们很细心,总是把好的塘报放在上边,免得他先看见坏塘报,心中一厌烦,连别的塘报都不看不打紧,还说不定大发脾气。他先看的一份塘报是报告张献忠在谷城保境安民,似是实心投降。看毕这份塘报,他轻轻点点头,把塘报往地上一扔,举起酒杯子一饮而尽,又拿起第二份塘报。一个幕僚赶快弯下身子把扔在地上的塘报恭敬地拾了起来。一个亲兵同时又把杯子斟满。孙传庭心中实在畅快,不自觉地站起来,把右脚蹬在桌撑上。另一个年纪小的亲兵立刻替他掌着蜡烛。他看的这第二份塘报是报告罗汝才自从被他孙巡抚在潼关外杀败之后,率领九家“流贼”逃到房县和均州一带,向朝廷投降,愿意替朝廷保境安民,自耕自食,不要朝廷粮饷。看了这份塘报,从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骄傲而得意的微笑,左手将塘报往地上一扔,右手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正在他低头拿第三份塘报时,不知道是由于他自己没注意,还是由于掌烛的小亲兵实在太困倦,打个盹儿,烛火燃烧了他的鬓发。他用手掌在鬓边一抓,将火扑灭,没有烧着几根。那个惹祸的小亲兵吓得面无人色,放下蜡烛,双膝跪下,浑身簌簌打颤。孙传庭向他看了一眼,立刻有两个亲兵过来,将小亲兵从地上拖起,推出大帐。左右幕僚们相顾失色,没人敢吭一股气儿。过了片刻,孙传庭已经坐下去阅完第三份塘报,中军刘仁达走进军帐,躬身问他对刚才的那个亲兵应如何发落。他没有抬头,没有向中军看一眼,也没有稍微踌躇,低声说出来两个字:  “斩了!”  刘仁达跪下去说:“求大人恩典!姑念他整日作战,不曾休息,致有此失,饶他一死!”  孙传庭抬起头来,狠狠地向中军看了一眼,说:“不要啰嗦,快斩!”  “是!”刘仁达不敢再求,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慢慢退出,一边向幕僚们递着恳求的眼色。  幕僚们互相观望,随后都用眼色要求那位因善于作诗受到巡抚另眼看待的同僚出来讲情。他走到巡抚面前,恭敬地作了一揖,说:  “请老公祖息怒。方才这个亲兵虽然罪不容诛,但请老公祖姑念他过度疲倦,实出无心,法外施仁,饶他一条小命。今日我军空前大胜,眼看闯贼全部就歼,举国欢庆,请勿以细故斩人,致成美中不足。况古语云:‘大火流金’。按五行,火能克金。金者兵象,又指西方。今晚烛火烧了大人鬓发,正应在经此一战,大功告成,兵气销尽,朝廷从此无西顾之忧,与拙诗中‘君王从此不忧秦’之句不期相合。此是大大的吉兆,老公祖何必动怒?”  这位幕僚的几句话使孙传庭的心中感到舒服,拈着胡须,沉吟不语。全体幕僚一见这事情有些转机,纷纷求情。孙传庭向立在旁边的一个亲兵一摆头,说:  “打他两百皮鞭!”随即又加了两个字:“狠打!”  这个命令从孙传庭口中轻声他说出来,却被传令官用大声传了出去,而帐外一呼百应地向远外传去,真是威风凛凛,杀气森森,说句话山摇地动。  孙传庭继续阅读塘报。这一份塘报是报告革、左等股“流贼”在大别山中潜伏,未敢出山大掠。他没有看完,把塘报扔到地上。外边打人声和哭叫声传进帐来,但他好像并没注意,又看第五份塘报,是详细报告河南各处大灾,“土寇”蜂起。他看完后扔到地上,去看第六份。这一份塘报说淮、泗一带“土寇”蜂起。他不自觉地把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把塘报扔到地上。第七份塘报是说清兵深入,高起潜在卢沟桥失利。他摇摇头,扔到地上。刘仁达走了进来,躬身禀道:  “禀大人,已经打过了。”  他没抬头,没用眼睛看,用鼻孔嗯了声。刘仁达蹑脚蹑手地退了出去。他看的第八份塘报是说清兵继续深入,已经到了易州和涿县一带。他把塘报往地上一扔,还有两份不再看了,叹口气说:  “满鞑子已经深入畿辅!”  替他从地上拾塘报的那位幕僚把一叠塘报放在桌上,说:“大人不必过虑。今夜一战将闯贼消灭,大人即可与制台大人前去勤王。大军一到,京畿一带就马上转危为安了。”  孙传庭没有回答,举杯在手,默默地饮了半杯,把杯子抛在案上,又把下巴一摆。那个亲兵会意,把酒壶和酒杯撤走了。他深知手下的将校一听说要去同清兵作战就心惊胆战,谈虎变色,加上他认为自己虽然对“剿贼”有丰富阅历,但对清兵作战从无一点把握,何况清兵的锐势正盛!但是他不愿将这话当众说出,只好默不做声。  从大帐外传进来一声吆喝:“总督大人驾到!”跟着,中军匆匆进来,对他说:  “禀大人,总督大人已经来到帐外。”  没等孙传庭来得及出帐恭迎,洪承畴已经走了进来。孙传庭率幕僚们在大帐门里躬身迎接,说:  “恭迎恩师大人!”  洪承畴很随便地向大家拱拱手,说:“战场之上不用多礼。你们各位今天都十分辛苦了。”  孙传庭同幕僚们赶快回答:“大人才辛苦了。”  洪承畴和孙传庭坐下以后,幕僚们除一两位最亲信的、经常参与军事密议的人留下之外,其余的都退了出去。孙传庭欠身说:  “大人连日鞍马辛劳,不在通洛川大营休息,亲来敝营,不知有何训示?”  洪承畴用带有福建土音的蓝青官话说:“几日来我们连奉数道圣旨,要我们速将闯贼荡平,星夜率师勤王。皇上的火爆脾气,你我都是知道的。今晚我又接到兵部十万火急檄文,催促勤王。万一逆贼漏网,不惟皇上见罪,也使我们数年心血,功亏一篑。”  “恩师放心。依门生看来,闯贼经过今日整日大战,只剩下两千多人,其中有不少是妇女、儿童和伤号,能够打仗的不过一千多人,且均疲惫万分。如今被我军重重包围,粮草断绝,水源亦无,只得杀马而食。他们己是飞走路绝,恰似釜底游鱼,或降或死,别无他途。”  洪承畴拈着胡须,成算在胸地微微一笑,说:“白谷兄,你未免把情况看得太容易了。”  孙传庭不觉一惊:“门生看得容易?……请大人详示。”  洪承畴说:“困兽犹斗,何况是李自成与刘宗敏等?以学生看来,今夜三更,他们必然要突围出走。万一堵截不住,岂非功亏一篑,遗患无穷?”  “恩师不必过虑。门生已经准备好一封谕降书,正要请恩师过目之后,派人送往贼营。倘彼等束手就降,则我军就可以兵不血刃,降此元恶巨寇。如其不降,我军即于五更进攻,四面截击,必能一鼓歼灭,不使一贼漏网。”  洪承畴摇摇头:“李自成不是肯降的人。”  “从前李自成冥顽不灵,不肯投降。如今情况不同,彼必肯降。”  “未必,未必。”  “流贼中以张献忠与罗汝才人数最多,作乱亦较闯贼为早。今张、罗二贼先后就抚,朝廷免于诛戮,前例俱在。闯贼失去呼应,以孤立无援之贼抗数省精锐官军,势穷力竭,陷入绝地,逃死无门。情况如此,故门生料其必降。在今日阵上,闯贼已露出降意了。”  “已露出降意了?”洪承畴仍然不信,注视着传庭的眼睛问。  “当时闯贼愿意投降,但求率领贼众抵御东虏。门生恐其行缓兵之计,重弄欺骗官军逃出车厢峡故智①,不准所请。我想,如今彼已知我们非陈奇瑜可比,倘派人前去谕降,赦以不死,定然自缚来归。”  --------  ①车厢峡故智——崇祯七年五六月间,李自成、高迎祥、罗汝才和张献忠等各路起义的部队在陕西省兴安县境误入车厢峡,四面山如刀削,只有一个口子被官军堵死。十几万人马被围困在这个绝地,粮草断绝,无法出去,又下了一个多月连阴雨,弓弦都脱了。自成用计贿赂总督陈奇瑜及其左右,伪言投降,骗陈奇瑜放他们的大军出峡,军势复振。  洪承畴又笑了一笑,说:“白谷兄既然料贼必降,不妨试试。倘彼等愿意投诚,也免得我军将士再有死伤。”  孙传庭向亲信幕僚们瞟一眼,说:“拿谕降书来!”  一个亲信幕僚赶快把准备好的谕降书呈给巡抚,巡抚义转呈总督。洪承畴看了谕降书后,望着孙传庭狡猾地拈须微笑说:  “白谷兄,我看还是以你巡抚的口气谕降为好。”  “恩师以宫保部院之尊,久任总督,德高望重,威名赫震,流贼闻之丧胆,故请用恩师名义谕降,更易成功。”  洪承畴推诿说:“可是我的印不曾带在身边。”  “门生立刻派人把谕降书送往大营用印。”  洪承畴见不好再推,点头说:“也罢,就送到学生的大营去用印,但须要派一个得力的人前去谕降才好。”  “学生打算派降贼大天王高见随中军参将刘仁达同去,恩师你看如何?”  洪承畴很明白他的用意,但故意表示诧异。因为孙传庭好胜心强,他常用大智若愚的态度对他;倘若传庭在某些问题上虚心向他请示,他就拿出来老成练达的真面目,对传庭所疑虑的问题分析入微,独具卓见。现在他看见传庭过分自信,骄气横溢,就暂时装着糊涂,问道:  “为什么要派大天王?万一闯贼不降,恐怕连他也回不来了。”  “大天王投降以后,尚未为朝廷立功。派他前去劝降,正是给他立功机会。这种人反复无常,留下未必可靠,万一回不来,亦不可惜。”  洪承畴不再说话,只是拈须微笑。孙传庭向帐外叫:  “传中军刘参将同高见迸帐!”  只听帐外一声传呼,随即大天王跟在中军参将刘仁达的背后走了进来。他们向总督和巡抚行了礼,肃立候令。孙传庭把谕降书交给刘仁达,吩咐说:  “你同高见拿着这封谕降书立刻到总督大人的行辕用印,然后去到贼营,面见闯贼,将谕降书给他,并要晓之以大义,动之以利害,叫他们立刻投降。速去,不得有误!”  中军参将刘仁达说了声“遵令!”正要退出,不料大天王高见扑通一声跪到巡抚面前,慌乱地说:  “求抚台大人恩典,小的实在不能前去,不能前去。”  “这正是你立功的好机会,为何不去?”  “李贼向来对投降朝廷的人最恨不过。如今大人叫小的前去劝降,不惟无效,恐怕小的一落入他的手中就活不成了。”  “胡说!他现在无计求生,岂敢杀害你么?本抚院倘无十分把握,决不会令你前去。你何必如此胆怯?”  “不是小的怕死,是小的深知李自成的为人……”  孙传庭的脸色一变,大喝道:“本抚院军令如山,你敢抗命不前去么?”  高见在地上叩着响头,连说:“小的不敢。”他想着若是不去,被孙传庭治以违令之罪,拉出砍头,倒不如硬着头皮前去,也许有一丝活路。于是他哀求说:  “小的此去,凶多吉少。倘若不幸被闯贼杀害,恳大人可怜我的老婆孩子,给他们一点抚恤,免得饥饿流离,小的在九泉之下也永感大德。”  “你放心去吧。”  高见又磕了一个响头,才随着刘仁达退出大帐。  “凡是投降的贼,都是怕死的没出息货!”孙传庭十分蔑视地骂了一句。洪承畴收敛了脸上的狡猾微笑,说:“以学生看来,谕降书未必有效,还是以布置军事要紧。”  “请恩师指示。”  “白谷兄,据你看,倘若逆贼突围,将从何处冲出?”  “倘若逆贼突围,必从西南与东南两路。”  “何以见得?”  “逆贼经此一战,知大人亲率大军在北,必不敢自投死路。曹变蛟劲旅在南,倚险扎营,闯贼也不敢向南突围。西有华山,东北有潼关,正东驻有重兵把守,连飞鸟也难越过。西南为贺人龙把守,兵力较弱;东南为左光先把守,今日损兵折将很多。门生料他如想突围,必定选择这两条路冲出。”  洪承畴含笑点头:“白谷兄久历戎行,果然料敌不差。有兄在此,学生何忧!军事上将如何布置?”  “请恩师下令。”  “由你巡抚下令也是一样。”  “恩师代天子总督诸军,亲莅战阵,岂有门生下令之理。”  “既然我兄如此过谦,学生就不再推辞了。可惜来不及传谕几位总兵前来,面授机宜,只好派人口传军令了。  洪承畴正在沉吟,一个孙传庭的亲信幕僚走前一步,躬身说:“方才听说几位总兵与副将大人都来向抚台大人请示机宜,因见制台大人正在与抚台大人谈话,不敢进来,仍在外边恭候。”  “啊?这就好了!”洪承畴高兴地说。“传马科、左光先、贺人龙三位将军进帐!”  只听一声传呼,三位大将快步迸帐,向总督和巡抚参见以后,肃立听令。洪承畴先说了几句慰勉的话,然后说明了今夜李自成如不投降,必会从西南或东南冲出。他命令贺人龙速将所部人马秘密地移到东南角上,与左光先协力堵截东南一路;命令马科将所部人马移到西南角上,设好埋伏,不得稍有疏忽。他因为断定李自成向西南冲出的可能性最大,所以一再说这一路特别要紧,叫孙传庭亲自率领巡抚标营精锐移驻西南角上的险要去处。最后他站立起来,说:  “诸位深受国恩,务望努力杀贼,以报皇上。倘能将李自成与刘宗敏等巨贼捉到,献俘阙下,上释九重之忧,下振军民之气,国家当不吝封侯之赏。如敢作战不力,致有一贼漏网,本总督有尚方剑在,决不宽容!”  三位大将同声回答:“甘当军令!”  三位大将正要退出,忽然被总督叫住。洪承畴在他们的脸上扫了一眼,看见他们的神气都充满着信心,心中欣慰,但是他叮嘱说:  “各位不要因为今天我军大胜,闯贼残余无几,就有点骄傲大意。李自成智勇出众,且得部下死力,不同于其他流贼,望诸位千万要多加小心!”  “一定小心!”三将同声回答。  “还有,我听说李自成之妻高氏虽不熟悉武艺,但是为人也是智勇兼备,刚毅果决,深得众贼爱戴。诸位倘遇高氏,务必将其生擒,一同献俘阙下。”  “遵令!”  三将退出以后,孙传庭恭敬地说:“门生此刻就率领标营移驻西南角上,请大人在此休息,等候闯贼投降回音。”  “好吧,白谷兄多辛苦了。学生在此稍候一时,如闯贼拒不投降,学生也要亲去兄处督战。”  “请恩师不必劳神。门生定不使一贼漏网。”  “但愿兄马到成功。”洪承畴把孙传庭送到帐外,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白谷兄,皇上三下严诏,再赐尚方剑,其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今夜如不能全歼逆贼,将李自成等阵斩或生擒,不要说影响我们勤王大事,也难免不惹皇上见责。闯贼既悍且狡,不可大意。”  “门生知道。”  洪承畴没有立刻回到帐中,站在寒风中,望着人马在苍茫的月色下匆匆移动……  ------------------  第十二章  闯王的帐篷已经损失完,老营就设在山头上的小树林里。落叶满地,有一些乱石可以坐人。背后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可以挡住北风。明月徘徊林梢,地上树影婆娑。刘宗敏和几位重要将领都已到齐,围着火堆烤马肉。从宿营以后,总管就派人到战场上牵回来许多匹受伤的战马,分给各营宰了吃,老营也留了一匹。吃马肉既可以把干粮节省,在缺水的情况下也比吃干粮容易下咽。闯王还没回来,大家已经在谈论着今晚如何突围的事,刘芳亮和李过争着要打前锋。正在争着,李自成走进来了。  闯王刚在火边坐下,正要同大家商量如何突围,把守在山脚下的偏将马世耀走进树林,报告说:  “禀闯王,洪承畴派一中军参将和大天王一道,随带亲兵十名,前来下书,我叫他们在山下等候。要不要带他们上来?”  “大天王一道来了?”自成问,觉得意外。  没有等马世耀回答,郝摇旗不顾身上挂彩,一跃而起。大声骂道:  “畜生!竟然敢前来送死!让我去宰了他!”  袁宗第也愤怒地说:“光宰了他还不够。给他个大开膛,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  自成把右手轻轻一摆,说:“你们都坐下,别暴跳如雷,看我的眼色行事。……世耀,书子在哪里?”  “在那个参将手里。他说他要亲自把书子交给你,听你的回话。”  “好吧,带他同大天王来见我。只准他二人上山,亲兵概不准带。”  马世耀走后,郝摇旗重新坐在石头上,望着闯王问:“李哥,你还想让高见活着回去么?”  闯王没有回答他,把大家扫了一眼,说:“他们是拿着老洪的书子来劝降的,咱们怎么回话?”  “怎么回话?”刘宗敏轻蔑地冷笑一下,说:“杀了他们,叫老洪知道咱们是铁汉子,决不投降!”  田见秀摇头说:“用不着杀下书的人。叫他们回去告诉洪承畴说咱们不投降就得了。”  “田大哥,大天王给你送了什么礼物,你还想留着他的狗命?”郝摇旗讥讽说。  田见秀笑一笑,没有回答。  袁宗第向大家说:“大家看,咱们来个假降行不行?”  “假降?”李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袁宗第说:“要是能骗过一时,让咱们脱离包围,未尝不可试试。怕的是洪承畴和孙传庭不会上当。”  李过说:“洪承畴和孙传庭都不是陈奇瑜,别想骗住他们。咱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能突围就突围,万一出不去,跟他们拼到底吧。纵然战死,浩气长存,让后世说起来也不丢人,还可给世人树一个宁死不屈的榜样,虽死犹生。像大天王这样无耻苟活,还不如死了的好!”  袁宗第拍拍胸脯说:“好!补之!还是你说得对!我袁宗第从造反那天起就没打算在床上善终。咱们活是好汉,死是英雄,要投降还不如头朝下走路!”  李过接着说:“何况咱们总会冲出去一些人。只要‘闯’字大旗不倒,就有重振旗鼓的日子!”  刘宗敏大声说:“补之说得对。还是我的主张干脆:杀了来使,立刻向官军进攻,杀开一条血路出去!”  李过说:“那也用不着杀来使,玉峰叔说得对,让他们给洪承畴带一句回话好了。”  中军报告,敌将已经上山。刘宗敏将大手一挥,除他和闯王之外,所有的将领都从火边站起来,分两行肃立。这时中军牌刀手早已分作两行站队,从树林中一直排到林外。马世耀先进来,向自成禀报说敌将和大天王已经带到。自成拍一下袖头上落的木柴灰,不动声色地说:  “带他们前来。”  敌将刘仁达原以为李自成已经溃不成军,老营中乱作一团,没料到竟如此军容整肃,威严难犯,不禁心中怦怦乱跳。就在这刹那间,他觉得他大概没希望转回去了,很后悔没有向亲随人和朋友们嘱咐几句话,但又想着,不嘱咐也不要紧,巡抚大人定会抚恤他的家属。不过他尽管心中害怕,却又横了心宁死不辱使命,不在“流贼”前失去面子,所以故意装得目空一切,旁若无人地迈步前进。随在他背后的大大王高见被迫来见闯王,虽然竭力想把生死置之度外,不在众人面前流露出内心恐惧,但是不行,愈走近闯王的老营愈是面如死灰,两腿瘫软又打颤,像犯人被拖上杀场一样。两个由孙传庭派来的谕降使者就怀着这样不同的心理,紧跟在马世耀的背后,穿过两行怒目而视、刀剑闪光的牌刀手,来到闯王面前。  李自成和刘宗敏坐在岩石上一动不动,用冷冰冰的眼神望着两个使者。火在地上烧得很旺,照得他们风尘色的脸孔通红,更显得神色威严。大天王为着向大家讨好,相隔几丈远就装作亲热的样子大声招呼,连连拱手,灰白色的脸上堆着极其不自然的笑。但是没谁理他,只有闯王用鼻孔嗯了两声,算是回答他的殷勤招呼。他看见这一招并不灵,就不敢再做一声了。刘仁达抱着豁出去的决心,在火堆边立定,带着战胜者的傲慢神气,向自成问:  “你就是李闯王?”  “我就是。洪总督派你来有何贵干?”  “总督大人因见你们人马死伤殆尽,已被重重包围,插翅难飞,体上天好生之德,网开一面,谕令尔等速速投降,免遭杀戮。如若尔等执迷不悟,胆敢抗命不降,一声令下,四面大军杀上山来,玉石俱焚,老弱不留,尔等就悔之晚矣。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请勿自走绝路,快快投降!”刘仁达用一只手把谕降书往闯王面前一送,又说:“这是谕降书,你自己看看。降与不降,立刻决定,我好回禀总督大人。”  郝摇旗刷地拔出剑来,抢前一步,大声喝道:“畜生!你敢如此无理,老子斩了你的狗头!”  刘仁达猛然一惊,谕降书从手中落到地上,离火堆只有一尺多远。他本能地拔出剑来,准备抵抗。但看见在一瞬间有五六个义军将领都拔出剑来,将他和大天王四面包围,他赶快老实地插剑入鞘,并且不管恰当不恰当,从嘴里吐出来一句平日从演义小说上常见的话:  “自古‘两国兴兵,不斩来使’,你们这是为何?”  大天王赶快走到刘仁达前边,一边作罗圈揖,一边求大家息怒,千万不要动武。袁宗第对他冷笑一声,吓得他的脊背猛然一凉。李自成不动声色地将手一摆,使几位将领退回原位。刘宗敏向敌将问:  “今天我们捉到你们两个偏将,据说洪承畴和孙传庭传令,捉到闯王同我刘宗敏都有重赏,是么?”  “捉到李闯王赏银万两,捉到你赏银五千两,另外官升三级。副总兵以上并要保奏皇上,晋封侯爵。”  “听说捉到我们高夫人也有重赏?也是封侯?”  “也有重赏。不是封侯,是世袭指挥。”  “你们官军里最小的武官是把总。你可知道我们义军里像把总那样的小官是什么?”  “我听说叫做哨总。”  “对,在我们闯王的部队中叫做哨总。我不杀你,但请你回去传我刘宗敏的口谕,有人能斩洪承畴首级来降者赏一哨总,决不食言。”  刘仁达一惊,疑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刘宗敏还没有等他定下神来,严厉地命令说:  “把洪承畴的什么属谕降书拾起来,双手呈给闯王!”  刘仁达顺从地俯身拾起谕降书,双手呈给闯王。他立刻后悔自己不该弯腰去拾,不该示弱,感到耻辱,但已经来不及挽回了。  李自成把谕降书看过之后,从鼻孔里轻轻地冷笑一声,把它扔到火上,望着它慢慢烧掉。刘仁达睁大眼睛,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望望那正在燃烧的谕降书,又望望闯王的冷静、严肃又流露着一丝轻蔑微笑的脸孔,壮着胆子问:  “你真不投降?”  闯王慢慢地站起来,用一只脚踏在石头上,说:“胜败兵家之常。我不过一时受挫,算得什么!我同你们洪总督打了几年仗,原以为他知彼知己,谁晓得他竟然不认识我李闯王是什么样人!你回去对他说,崇桢八年我同高闯王、八大王长驱东进,破凤阳,焚皇陵,是我李某的主张。要是我打算今日投降,我不会焚毁他朱家祖坟。哼,对我劝降,真是可笑!”  “可是八大王和曹操都比你的人马多,他们都投降了,你还不服气么?”  自成听了这话,向前逼近一步,哈哈大笑起来,随即说:“你们以为八大王和罗汝才是真降么?你们敢说从此对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么?他们是不是真降,他们的心中明白,你们的心中也明白。可是话再说回来,我李自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决不会像八大王和曹操那样,为着保存兵力,休养士卒,向朝廷低头,假降一时!”  刘仁达被李自成的这种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气概和毫无通融余地的回答弄得无活可说,但又不甘心就此回去复命。他暗中用脚尖把大天王踢了一下,催他说话。大天王走前半步,愁眉苦脸一说:  “自成,我的好表兄弟,你千万不要这样任性,还是投降吧!四面官军围得水泄不通……”  自成不等大天王把话说完,突然大喝一声:“住口!”大天王浑身一跳,失魂落魄一说:  “是,是。我住口,住口。”  闯王厉声问:“你还有脸来见我么?你还配做我的表兄弟?在披一张人皮!”  “自成!你,你,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投降是出于不得己啊!”  “有什么不得已?打了败仗就是不得己么?”  大天王从李自成的可怕脸色看出来自己很难活命,但仍然企图替自己辩解,能得到自成饶恕。他说如果不是他的两个儿子雷神保和三家保落到官兵手中,他也不会投降。李自成一听这话,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趔趄地后退两步。  “有人为起义亲手杀了自己的老婆儿女,你还有脸说你的投降理由!”自成又飞起一脚把大天王踢倒地上,切齿骂道:“该死的畜生!”  大天王趴在地上连声哎哟,装出一副可怜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自成,你,你怎么是这样脾气……”  闯王下令说:“牌刀手,快替我绑了起来!”  立刻过来几个牌刀手,把大天王按在地上五花大绑。刘仁达一看闯王要杀大天王,立刻大声说。  “他是洪制台派来的,你们不能害他!”  闯王冷峻地回答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用不着你搭腔!”  郝摇旗在一旁说:“连他收拾了吧,让他同大天王做个伴儿往鄷都城去!”  刘仁达不敢再做声,心中十分惶恐,但表面上还装着满不在乎的神情,甚至还流露着一丝冷笑。他心里说:“不出今夜,老子就要跟你们算账!”  大天王哀求说:“自成,老表,闯王,不看金面看佛面,看在如岳叔的情面上,你抬抬手让我过去吧!”  “我正是为了你对不起高闯王,今夜才把你处死!”  大天王望着田见秀哀求说:“玉峰!玉峰!你救救我吧!”  田见秀回答说:“你是自作孽。我救不了你!”  大天王又望着高一功说:“一功!我是你的亲叔伯哥,难道就不替我讲一句情么?”  高一功冷笑一声,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大天王还在向左右看,希望能看见高夫人。忽然听见自成喝令“跪下!”他的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在自成的面前跪下,井把头低了下去。  自成问道:“我问你,那个假扮曹操的下书人是谁派来的?”  “是孙抚台叫我派的。我混蛋。”  “高闯王死去不到一年你就背叛义军,率部投降,又帮助孙传庭设计陷害我同全军将士,连你的叔伯兄弟和妹妹全出卖了。你说,我该不该把你处死?”  “我该死,该死。自成,求你看在亲戚情分上,给我个快性①,我死到阴曹也感你的情。”  --------  ①快性——用最快的办法处死,如斩首。这样处死可以使受刑者少受痛苦。  自成向牌刀手们吩咐:“推出斩了!”  刘宗敏原想把大天王凌迟处死,但因为闯王已经说出斩首,他就不言声了。郝摇旗大声说:  “闯王,让我监斩!”  自成心中明白,点一下头,挥手催促行刑。大天王听到摇旗要监斩,不禁浑身一震。当他被人们从地上拖起来时,他恨恨地望着郝摇旗,问道:  “你小子要报私仇么?”  摇旗回答说:“老子今夜只平公愤,不报私仇。走吧!”  大天王忽然变得十分凶恶,一边被推着往外走一边破口大骂。尽管几名牌刀手不住地拳打脚踢,用刀背砍他的脊背,他都不肯住口。过了片刻,郝摇旗同几个牌刀手走回来,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扔在敌将面前,故意使它碰到刘仁达的靴尖。刘仁达赶快退后一步,不知闯王将如何发落他,想着也许会割掉他的耳朵或鼻子才放他回去,不禁又一阵心跳。但出乎他的意外,闯王把人头向旁踢开,只对他冷淡地望一眼,随即吩咐说:  “马世耀,送他下山!”  招降使者走后,在片刻间人们还不能把情绪平静下来。袁宗第和刘宗敏几乎同声说:“嗨,大天王这小子死得太便宜啦!”  郝摇旗哼了一声,说:“由我郝摇旗监斩,还能便宜了他?我亲手替他小子开膛啦。”  李自成叫大家重新坐下,赶快商议突围的事。像往常议事一样,他自己不急着发表意见,只是先听大家说话。多数将领都主张从西南角杀出,奔往商洛山中,等洪承畴和孙传庭的人马北上后再出商洛山奔往河南;倘若万一官军不去勤王,继续追赶,他们就奔往汉中一带。提出这个主张的人们不仅想着商洛山一带人地熟悉,也认为贺人龙的人马在西南角,容易杀开一条血路。但是也有人主张从东南角杀出,奔往正南,然后转往西南。提出这个主张的是李过和田见秀。他们认为今日上午在大战中已经把左光先的精锐杀得丢盔抛甲,七零八落,而贺人龙的队伍还全师无损。两派主张都不坚持自己的意见,都要闯王决定。本来么,处在目前的情况,真正安全的计策是没有的,谁也不敢强作主张。  回师向南,奔往商洛山中,本是李自成已经想好的惟一上策。大家都不提继续向东北突围,冲往河南阌乡的话,也在他意料之内。但是弄到目前局面,他不免暗暗地后悔自己把洪承畴和孙传庭的用兵狡猾估计不足,把官军在潼关的兵力也估计不足,采取毅然北进的错误方略,致遭到这样惨败。纵然没有人说一句抱怨的话,他自己也深深地感到难过。  刘宗敏见大家的意见都说出来了,闯王仍然低着头不做声,便提醒他说:  “闯王,时候不早,该决定啦,你看从哪里突围妥当?”  自成抬起头来,向大家望一望,冷静地微微一笑,说:“大家说的话都有道理,只能从贺人龙和左光先的阵地上杀出去,别的没有路可走。可是,洪承畴和孙传庭不是草包,咱们能想到的他们也会想到。我想他们一定会料到咱们会从西南或东南选择一路杀出,事先配置重兵等待我们。”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继续在心中盘算。大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心上都有些沉重。自成想着最好的办法是分兵两路突围,使敌人不能够专力追赶,但看见目前精兵无多,又怕分两路兵力更弱。他正迟疑不决,贺金龙匆匆上来,走到他的面前说:  “禀闯王,我去察看敌情,看见西南和东南两处敌人调动很忙,好像有什么诡计。”  自成点点头,说:“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刘宗敏向自成淡淡地一笑,说:“果然不出你所料!可是尽管如此,咱们也非从西南杀出不可。应该趁他们正在调动,立脚未稳,赶快突围。闯王,请你立刻下令出发吧。”  “捷轩说得对,要趁他们立脚未稳,冲杀出去。咱们决定走西南一路……”  “请等一等!”一个声音从附近传来。  大家一抬头,看见高夫人从旁边树影中快步走出,到了闯王面前。她说:  “今晚突围,不比寻常。大家不管精兵和老弱缠在一起,都从一处突围,万一冲不出去,岂不要全盘输光?请闯王同大家三思!”  宗敏说:“虽然分路突围最为上策,也是我军以前常用的办法,可是如今我们人数太少,能够作战的将士只有一千多名,倘若分为两路突围,力量更加单薄。快说吧,你有什么妙计?”  高夫人胸有成竹地说:“虽然人少,必须分作两路。”  宗敏问:“如何分法?”  “第一队,以一功的中军为主,加上明远的后军,精兵还有五六百人,连孩儿兵和老营的护卫,可以作战的约有千人之众,保老营眷属和彩号先向东南杀出。官军必以为闯王从此突围,都来追赶,然后第二队出发,向西南冲出,这第二队由前军、左军、右军和闯王的标营组成,全是精兵,大约有一千人样子。古人说,一人拼命,万人莫敌,何况你们所带的全是精兵,又是轻骑,毫无拖累,突围定能成功。”  李过忙间:“婶子,你自己随着哪一队突围?”  “我一向率领老营,当然仍跟老营一道。”  李过摇摇头说:“这样不行。别的眷属万一冲不出去,关系不大。你是官军悬重赏要捉到的人,万一落入敌手,怎么好呢?”  宗敏接着说:“断然不能分兵!”  高夫人固执地说:“必须分作两路!打仗的事,本来没有万全,何况今日?如今最要紧的是你们保闯王平安出去。只要有闯王在,这个大旗就倒不了;纵然全军覆没,也还有重振旗鼓的指望。只有分作两队,一则迷惑官军,二则你们没有拖累,才可以十拿九稳地杀开一条血路。为着迷惑官军,“闯”字大旗跟随着我,把官军引到我突围的这条路上  李过插言:“这样不行。这样你就会冲不出包围,婶子!”  高夫人接着说:“只要我和将士们上下一心,奋勇杀敌,总会杀开一条血路冲出。万一冲不出去,不碍大事;只要有闯王在,重振起义大业不难。高闯王留下的众多义军只剩咱们这一股人马了,在目前时候,舍掉我十条性命不足惜,只要能保住闯王突围成功!”  众将默默相视,没人说话。他们觉得高夫人的意见很有道理,但又很担心高夫人同老营会冲不出去。郝摇旗忽地站立起来,大声说:  “第一队既要保护老弱,又要引诱官军,决不可让嫂子率领!难道我们大将中就没有人了么?”不等别人发言,他接着拍拍胸脯说:“这担子让我郝摇旗担了罢!一功同明远全都保护闯王和嫂子。只再拨几个偏将给我,我打着闯王大旗,保护老弱,从东南先杀出去,保管成功。万一杀不出去,我也会拖住官军不放,叫龟儿子们没法追赶你们,还得叫他们狠狠地死一些,血流成河!”  高一功也忽地站起来,说:“摇旗,你保闯王!这担子叫我来担!”  李过站起来,争着说:“叫我来!叫我来!”  刘芳亮和袁宗第也都争着要独自担起这副担子。刘宗敏见几个大将互相争执,害怕耽误时间,望着自成问:  “闯王,你快决断吧!”  闯王没有回答,望着田见秀问:“玉峰哥,你觉得怎样妥当?”  田见秀回答说:“让我想想。”  高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事不宜迟,请不要再争执下去!只要闯王同你们能突围出去,就能够号召义军,报仇雪恨,拯救黎民百姓。摇旗还是应该跟随闯王一路。只要有一功和明远们随我一道,准能杀开一条血路出去,大家可以放心。倘再耽搁,等官军布置已定,突围更加困难。”  当几位大将争执的时候,闯王已经考虑停当,认为采纳夫人的分兵办法比较妥当。等桂英的话一说完,他立刻站立起来,毅然说:  “我已经想好了,决定分作两路。众将听令!”  众将一齐起立,听闯王发令。闯王命令第一队由高桂英率领,刘芳亮开路,高一功居中,率领中军与孩儿兵余部保护老营,袁宗第从前军分出来,率领二百个较强的将士断后。这一路从东南角杀出之后,转往商洛山中与第二队会合。第二队由他同刘宗敏居中指挥,李过与郝摇旗在前开路,田见秀断后,从西南角杀出,转往商洛山中,他又下令:凡是能够骑马的重伤号都带走,一部分实在不能骑马的只好留下。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用沉重的低声说,“可是把他们驮在马上也是死,不如把他们留下来,少受些罪。”  听了这几句话,有几个大将把头低了下去。高夫人心中一酸,眼眶里浮出泪花。李自成继续说:  “至于‘闯’字大旗,突围时不用打,卷起来随我一道,这事儿不必争啦。今夜突围出去,假若咱们的人马给打得五零四散,那就各自找地方潜藏起来,然后想办法互通声气,慢慢往一起会合。陕西一带的官军要开往北京勤工,这局面要不了几天就会缓和,虽说敬轩①和曹操投降了,可是我想,他们决不会真心投降,朝廷也决不会放心他们。我断定敬轩迟早还要起义,与其他晚起义,不如他早起义,所以我刚才对敌将说了敬轩决非真降的话,不过想要朝廷逼敬轩早点儿动手。只要过了目前一时,敬轩不动手,咱们也会重新大干;敬轩动手,官军顾东不能顾西,咱们更要大干。这一仗,只要保住高闯王留下的大旗不倒,咱们就算打赢了。”  --------  ①敬轩——张献忠的表字。  郝摇旗心中恍然,笑着说:“怪道你刚才对敌将说那个话,我以为你是恨张献忠投降,故意替他上烂药,原来也是一计!”  自成也微微一笑,随即挥手使周围的亲兵和牌刀手全都退下,收敛了脸上笑容,对大将们说:  “打仗的事情是没有准儿的,也不能不往最坏的地方想。万一我不幸在突围的时候阵亡,你们就推捷轩做闯王。万一捷轩也不幸阵亡,你们就另外推举一个闯王。总之,一定要使“闯”字大旗不倒下去,不推倒明朝的江山永不罢休。现在已有二更天气,大家速去准备,听我的命令出发。”  高夫人向闯王要求说:“且慢,请你把‘闯’字大旗交给我们第一队,引诱官军。”  闯王说:“今夜两队人马都要僵旗息鼓,‘闯’字旗不用打了。”他转向刘芳亮说:“明远,你同一功保护老营,这担子很重,务必多加小心。”  “闯王放心。我人在老营也在。”  众将走出树林以后,田见秀又折转回来,小声对自成说:“闯王,今天突围,确实不同往常。我想,还是让夫人随着我们,老营由一功率领就可以了。”  自成低声说:“玉峰,让她仍率领老营吧。她一向率领老营,在突围时仍旧率领老营,责无旁贷。将士眷属都在老营,她怎能独自离开?再说,自从起义以来,她一直跟着我南杀北战,虽然武艺不精,在女流中也算是有胆有识。有她在老营,遇到危难之时,如何随机应变,她也可以替众将出个计谋,做个决断。吉人自有天相,让她去吧。”  高夫人接着说:“田哥不必挂心我这边,你们大家保着自成杀出重围,留得大旗不倒,日后就有指望。至于我,有一功他们跟着,一定能冲得出去。”  田见秀望望闯王夫妇,不再说什么,迟疑一下,只好转身走了。闯王夫妇身边,除几个男女亲兵外,只有双喜和张鼐这两员小将跟着。闯王叹口气,望着高桂英说:  “老营跟着你一起突围,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一功同明远都太年轻,勇则有余,谋则不足;老袁更是个火爆性子。第一队能不能冲杀出去,就要靠你自己的胆气和智谋了。平日你没有离开过我,从今晚出发之后,你的身边就再也没有一个自成。遇到危急关头,你千万要沉着镇定。你沉着,你身边的将士们也就沉着了。也只有临事沉着,你才能想出办法来化险为夷。”  高桂英觉得心中阵阵酸痛,但竭力保持镇定,匆匆地说:“你不用挂心我,遇到危险时我自然会随机应变。好在一功他们平日都很听从我的话。只要大家齐心,总可化险为夷。千言万语,我对你只嘱咐一句话:千万要保重自己!留得青山在……”  她的感情激动,不再说下去,闯王也觉得有许多话要嘱咐她,但又不知嘱咐什么好。正在这时,他们的独生女兰芝从附近的一个火堆边睡醒了,由一个亲兵带来。她看见父母和双喜哥的神气,恍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走到母亲身边,把脸孔埋在母亲的怀里抽咽起来。又过了片刻,桂英望着自成,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树林里有两声凄惨的叫喊:“夫人救命!夫人救命!”随即有三四个妇女披头散发地跑了过来。高夫人大惊,拔剑在手,大声问:  “什么事?”  跑在前边的一个妇女喘着气说:“夫人快救命,将士们要先杀自己的老婆孩子哩!”  高夫人还没有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只见郝摇旗的女人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抱着一个包袱,从另一个方向逃了过来。但离高夫人还有几丈远,她忽然变了主意,迟疑一下,回头跪在地上,颤声哭着说:  “摇旗,你杀吧,你快杀了俺母子们吧。杀了俺们你就无牵无挂,一心一意保闯王杀出重围。你日后保闯王得了天下,请你念起咱们是结发夫妻,念起我这几年随着你吃了千辛万苦,逢到清明,到野地里给我烧化几张纸钱。你快杀吧!快杀吧!”  这女人横下心,不再害怕,直起脖子跪在地上等丈夫来杀。两个孩子见母亲这样,也都不怎么哭泣,也不逃走,跪在母亲身边等死。郝摇旗大踏步追到面前,举起剑就要往下砍,只听高夫人厉声喝道:  “住手!不许杀害眷属!”  郝摇旗的剑没有砍下来,但是他还不死心,那剑还在高举着,不肯放下。高夫人向前走了几步,神色严峻地问道:  “摇旗,你疯了?你怎么忍心杀死自己的老婆孩子?”  郝摇旗到这时才手腕一软,把剑放下来。他哼了一声,对高夫人说:  “我杀了他们免得累赘,也免得落人敌手,活着受辱。”  “既然把眷属交给我,用不着你操心!咱们义军的眷属随着丈夫起义,几年来出生入死,什么苦都吃过,也见过些大阵仗。女人们平时替你们男人家抚儿育女,打仗时替你们裹伤敷药,遇紧急时都会拿着兵器同敌拼命,为什么今晚一说誓死突围就先杀自己的老婆孩子?如果我带着他们冲不出去,临时在马上自尽不迟,决不会落入敌手,用不着你们未出师先动手杀死自己的亲人!”  这几句话说得郝摇旗低头无言,扭头便走。还有两个追眷属上来的将士也赶快走了。摇旗走出几丈远,他的女人忽然跳起来,追上去,把一件斗篷披在他的身上,扯断针线。摇旗没回头,走下山去。高夫人对眷属们说:  “老营的人马在这东南边山脚下站队,你们快牵着自己的马匹去吧。”  眷属们走后,高夫人叹口气,望着闯王说:“刚才,也不知有几家眷属被杀!”  “大概死的不多。你同摇旗说话时我已经派亲兵去传知全营,不许伤害一个眷属。”  这是高夫人几年来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她很明白,倘若不是将士们认为处境万分危险,抱定必死决心,是不会下此毒手的,于是她的热泪忍不住刷刷地流了下来。自成也很激动,但是他没有工夫多想这些事,望着桂英说:  “但愿得你能够率领老营平安冲出,同我在商洛山中见面。倘若万一冲不出去,下一步怎样办,你临时自己决定。”  高夫人抬起头来,口气坚定地说:“倘若万一落入陷阱,杀不出去,我就拔剑自尽,也叫女儿随我自尽,决不受辱,更莫说叫敌人献俘北京!”  闯王转向身边的两员小将说:“双喜,你留在老营,保护你妈妈突围。小鼐子,你也留下。”  高夫人连忙说:“不,老营不需要多的人,叫他们跟着你吧。”  “叫他们在你身旁,缓急有点用处。”  “不,不!我身边用不着他们!”  双喜望望义父,又望望养母:“妈!我同小鼐子到底跟谁一道?”  “跟你爸爸一道!”高夫人用命令口气回答说:“闯王,你把他们两个带去吧。马上就要出发了,你也该去看看将士们准备得如何,不要为这点小事儿耽误时间!”  “唉,随你!”闯王心中刺疼,转身走了。  双喜和张鼐依依不舍地望望高夫人,转过身,正要随闯王离开树林,被高夫人叫住了。高夫人含着泪注视着双喜的大眼睛,哽咽地说:  “双喜,你原是一个孤儿,一家人有的死于官兵,有的死于天灾。从九岁上被闯王收为义子,如今你已经十七岁,成了一员武艺出众的小将。你虽是养子,可是他待你恩同骨肉。今夜突围,不同寻常。你要与爸爸战马相随,常在他的身边,不可疏忽。”  双喜噙着眼泪说:“妈,你不用嘱咐,我决不离开爸爸一步。”  高夫人转向张鼐说:“小鼐子,你在名分上虽不是闯王养子,可是多年来是我同闯王把你教育成人,同双喜一般看待,所以人们也常常看你是闯上义子。你哥哥张鼎也是跟着闯王的,不幸在三年前给官军杀死,从那时起你也成了个没有亲人的孤儿,闯王对你更加疼爱。如今你双喜哥一只胳膊中了箭伤,只能当半个人用。闯王每次遇到危险关头,总是身先士卒,独当大敌,今晚我对他很不放心。你要时时刻刻不离他的左右,小心在意!”  张鼐平时就在心中暗自盘算,如果闯王遇到危险,他甘愿舍掉自己十个性命也不许敌人伤害闯王。可是当着高夫人的面,又听着她如此嘱咐,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点点头,嗯了一声,把头一低,热泪几乎要滚了出来。高夫人把双喜重新打量一眼,又打量一下他的挂了彩的胳膊,然后抬起右手来放在张鼐的肩膀上抚摩着,轻轻地拍了几下,两行热泪在月光下簌簌地滚了下来。过了片刻,她低声催促说:  “你们快去吧,在商洛山中等我!”  两位小将不敢抬起头来看她,赶快一转身,含着慷慨的情绪和激动的眼泪走了。高夫人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被树木遮住以后才转回头来,对身边的两个女兵说:  “今夜我们要血战突围。万一突围不成,我们只可血战而死,不可落人敌手,遭受侮辱。你们准备好了么?”  两个女兵齐声回答:“准备好了。”  高一功匆匆来到高夫人的面前,告她说,第一队已经准备就绪,人马都已经在山脚下排好队了。高夫人用袖头拭去眼泪,冷静地问:  “你禀过闯王么?”  “禀过了。他说第一队可以动身了。”  “那就上马出发!”高夫人吩咐说,立刻带着女儿和男女亲兵们向树林边拴着一群战马的地方走去。  高夫人率领的这一队人马离开山脚向东南走了三里多路,一声呐喊,冲人左光先的营中。左光先扎营已定,并且作好了布置,所以农民军来势虽猛,却没有把官军的阵营冲乱,他们处处遇到截杀,人马损伤很大。高一功和袁宗第都在混战中负了伤。这时左光先已经知道高夫人在这支突围的部队里边,想着李自成必然是同她一道。他一方面把这一情况飞报巡抚孙传庭,一方面传令全体将士,务要活捉李自成夫妇,献俘阙下。凭仗官军人数众多,满山遍野,到处火把,到处狂呼:  “活捉李自成!活捉高桂英!……”  农民军且战且走,沿路继续死伤。刚刚把左光先的人马甩在后边,前边又被贺人龙的人马挡住去路。农民军不管男女老幼,一声呐喊,冲进贺营。虽然有总督和巡抚的森严军令,有皇帝的诏书和尚方剑,有皇帝亲信太监的监视作战,贺人龙极想立功,但无奈他的手下将士一则因欠饷太久,二则因闯王昨天派贺金龙所行的计策发生影响,多数人都不肯拼命作战。尤其那些下级武官和士兵平日满腹怨言,士气很低,如今因受了农民军中乡亲们馈赠的银子和礼物,更加怀着“手下留情”的思想。对于总督手中的尚方剑,他们根本不在乎,因为自来尚方剑只杀大官儿,杀不到他们头上。贺人龙一看手下的将士不卖力气,气得大声骂道:“妈的X,你们是拿着老子的头做人情!”但是他骂也好,以杀头威胁也好,弟兄们总是不愿拼命,遇着农民军冲到时,稍事抵挡便让开了路。贺人龙一面嘶哑着声音督战,一面派人把高杰叫到面前,严厉地命令说:  “高游击!这是你报效朝廷的千载良机,还不上前把闯贼夫妇捉来!”  因为官军粮秣困难,高杰两天来一直奉贺人龙的将令率领着他手下的二三百名骑兵到处搜罗,沿途打劫,供给大军每日食用,所以没有参加战斗。今天贺人龙因见自己的将士都不愿同李自成的人马作战,深怕洪承畴和孙传庭治他的罪,所以黄昏后把高杰火速调回,希望依靠高杰出死力,使他能够在今天这一战中建立奇功。高杰和自成同里,很早随自成起义,因为作战勇猛,深受自成倚重。自成原来有一个妾姓邢,容貌不错,粗通文墨,十分能干,替自成掌管军粮、兵器和各种军资的发放工作。高夫人因为巴不得邢氏能够在这些事情上助丈夫一臂之力,所以待她很好,从来不多管她。自成虽有一妻一妾,却不是个贪色的人,经常操心打仗和练兵,不常同邢氏住在一起。高杰常向邢氏领取银、粮、甲仗,慢慢勾引上手。怕被别人知道后性命难保,他于崇桢八年八月间偕邢氏私逃,并带走亲信将士数百,投降贺人龙。他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再回义军,就死心塌地为朝廷出力,有几股农民军被他带领官军袭击,吃了大亏。贺人龙见他实心投降,连立大功,遂保他做了游击将军。可是高杰不肯同李自成的老八队直接作战,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亲信都是老八队的子弟兵,倘若同老八队遇到一起,很难指望他们认真作战,投降之后,他曾经毫不隐瞒地把不愿同老八队作战的话告诉贺人龙。贺人龙并不勉强,所以每逢直接同自成交战时总调他搞别的任务。但今晚是在洪承畴和孙传庭的眼睫毛底下作战,军令如山,连贺人龙自己都凛凛畏惧,更不能由高杰的意了。  高杰不知道闯王在什么地方,但看见面前的一股人马是高桂英率领的老营。于是他把人马一字儿排开,自己勒马阵前,挡住义军去路,大声劝降。正在这时,左光先的人马和贺人龙自己,所率领的人马也分头追上来了。  高夫人见情势十分危急,但不愿同高杰硬拼。她立刻把三位大将和一群偏将叫到面前,先向刘芳亮问:  “明远,你没有挂彩吧?”  “我没有,夫人。”  “好,你去堵挡左光先和贺疯子一阵,让我用计谋来对付翻山鹞,叫他让路。”  刘芳亮走了以后,高夫人命令老营同孩儿兵撤到附近的土丘旁边,隐藏起来,等候着她。她挑了贺金龙等几员没有挂彩的偏将和大约不足一百名弟兄留在身边,叫高一功和袁宗第到老营那里。但是这两位大将没有接受她的意见,同她一起留了下来。  她对身边的一位男亲兵说:“张材,你的箭法好,躲在人背后把弓箭准备好。我同高杰讲话时你暗中对他瞄准,倘若他听了我的话让路就罢了,若是不肯让路,看我一挥手,你就对他射一冷箭。”她又转向一位女亲兵:“慧英,你也暗中瞄准他的马。张材射人你射马,只要有一箭射中,就杀了官军的气焰。”  “是!”张材和慧英齐声回答。  她把眼睛转向贺金龙。尽管追兵的喊杀声和狂呼“活捉高桂英”的声音已经很近了,但是她十分镇静地叫了一  “金龙!”  “有!”贺金龙回答一声。  “你准备好,看见张材和慧英射出箭后,你就猛冲上前,趁高杰惊慌失措,将他斩了。”  “是!”  高夫人吩咐完毕,策马向前,离高杰相距不到二十步远,在月光下连对方的鼻子眼睛也看得清楚。虽然高一功和她身边的将士们很担心敌人会向她乱箭射来,但是她很明白敌人要劝她投降或生擒她献俘阙下,决不会向她放箭。她这样更向高杰走近几步,张材和慧英的箭射出去就更有把握,而且也便于贺金龙出敌不意地冲向前去。高杰是一个有勇无谋、胆大心粗的人。他看见高夫人身边的将士所剩无几,而高夫人又策马来到他的面前,误以为她定然是自知无路可逃,愿意投降。他向高夫人大声说:  “李嫂子,老八队已经完蛋啦,快投降吧!”  高夫人按捺着一肚子怒气问:“你是英吾么?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朝廷不是悬有重赏么?快来捉我吧,迟疑什么呢?”  “嫂子不要这样说。虽然嫂子一向待我不错,可是如今我已归顺朝廷,不能彻私情放走嫂子。请嫂子自己下马投降,免得动手。”  “英吾,你既然还有脸叫我嫂子,让我问你几句话。问过后,我是降是战,再作决定。我问你,我同自成一向待你如何?”  “李嫂子,两军阵前何必问这话?”  “七八年来,自成把你当手足相看,别人也说你是自成的心腹大将。你既拐走了邢氏,又拉走一批人投降官军,反脸成仇,杀害起义兄弟,如今又来劝我投降,想送我到北京给朝廷凌迟处死。你如此行事,别说对不起自成,难道能对得起一班朋友?能对得起咱们老八队的大小三军?你忘恩负义,禽兽不如,还有脸同我说话!”  高杰被斥责得满脸通红,说:“高桂英,你休得胡说,再不投降,我就不留情面了。”  高夫人向高杰左有的将士高声叫道:“老八队的众弟兄们,李闯王没有亏待过你们,有良心的都站远一点,让我同翻山鹞决一死战!”  她的话还没落音,两支箭已经从她的背后射出。慧英的箭射出稍早一秒钟,先中了高杰坐骑的右眼上边,穿透脑骨。张材本来要射他的喉咙,想一箭结果他的性命,不料因为他的马中了箭猛跳起,这一箭误中在他的护心镜上,铿然一声落地。高杰的马跟着咕咚一声倒下去,把他抛在地上。农民军早就咬牙切齿,趁着这机会同贺金龙杀了过去。高杰的二三百骑兵中有一部分听了高夫人的话拨马就走,但有一部分是高杰的死党,舍命抵挡,把高杰从地上救起。高杰跳上另外一匹马正要迎战,不知谁从后边对他放了一支暗箭,误中在他的盔上,他惊魂未定,贺金龙已到面前,一刀砍伤了他的左颊。他手下毕竟人多,把贺金龙团团围住。高杰自己怕部下有变,趁机会负伤而逃。  贺人龙趁着刘芳亮在同左光先厮杀,指挥着人马一拥过来,把袁宗第和高一功等包围起来,展开混战,罗虎害怕高夫人有失,留下一半孩儿保护老营,率领着一半拼命来救,在官军中左右冲杀,寻找高夫人。高杰的手下人虽然随高杰叛变,但他们的亲戚和朋友的孩子有不少参加了孩儿兵,因此他们不忍心同这些孩子作战,一哄而退。  贺人龙的部队本来就不愿出力死战,一见高杰的人马纷纷退走,不知究竟,就有不少人跟着后退。贺金龙趁机杀出核心,大声喊道:“乡亲们!咱们无冤无仇,非亲即故,用不着彼此拼命!”一大群姓贺的将士听见贺金龙的呼喊,簇拥着贺人龙就往后退。贺人龙一面大骂不许退,一面却在将士们的簇拥中后退了一箭之地。等他再想追赶高桂英,高夫人早已不知去向。  高一功在混战中杀了一阵,看见贺人龙和高杰的人马已经后退,赶快回头来寻找姐姐,却没找到,连袁宗第和贺金龙也不知都杀往哪儿去了。遇见罗虎,询问老营情况,才知道罗虎是带着一半孩儿兵来救高夫人,对老营的情况也不清楚。他们赶快向老营方才隐蔽的土丘奔去,却不见了老营。月色下,但见满山遍野,到处是左光先的步兵和骑兵。他们在战场上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后来看见一股人马正在被左光先的人马围攻,情况十分危急,他们以为这被围困的一定是高夫人所率领的老营和卫队。不料他们冲杀过去,却看见是刘芳亮在那里苦战。他们把刘芳亮救出重围,一同在喊杀震大的战场上,在无边无涯的敌人中间左冲右突,到处寻找高夫人,却连踪影也找不到。后来他们的人马剩得更少,被左光先的骑兵冲散了。  刘芳亮的身边还有一百多人,好容易利用复杂的地形和树林的掩护,暂时甩掉了敌人,向一座小山脚下奔去,因为他刚才听见从那里传过来一阵杀声,想着高夫人可能会逃到那里。不料到了小山脚下,只看见小河滩上和浅浅的河水中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体,有敌人的尸体,有农民军的尸体,其中有不少是妇女和孩子。分明是老营在这里同追兵有过一场混战,可是高夫人哪里去了?  刘芳亮同几个亲兵跳下马来,在死尸中到处寻找,要找一个尚未断气的农民军间一问高夫人的下落。有一种共同的心理却谁都不肯说出:他们留心看那些尸体中有没有高夫人在内,但又害怕会看见她的尸体。尸体是那样多,又加上月色不明,有一些尸体血肉模糊,他们时间紧迫,追兵已近,怎么能一一辨认?忽然,他们看见了驼背老头躺在血泊中,旁边躺着他的身中数箭、已经死了的大青骡。他只剩下奄奄一息,身上、头部和右手被砍伤,花栋木棍子已经丢失,左手中握着砍柴的短柄利斧、右手握着镰刀把。在他的前边两步远躺着两个官兵,一个人的脑袋和半个脸孔被劈开。刘芳亮俯下身认清以后,抱着他的血身子连叫几声,问他:“高夫人哪里去了?”他慢慢地呻吟一声,吐出来模糊不清的三个字:“都完了。”随即他的头一搭拉,停止了最后的微弱呼吸。刘芳亮放下驼背老头的死尸,站起来望望天上的星、月,望望河水,想着高夫人和老营的人们有的被杀,有的被俘,全都完了。他活着,有什么面目去见闯王?特别是想着高夫人的不幸牺牲,他欲哭无泪,恨不欲生,刷一声拔出宝剑就要自刎,多亏站在身边的一位小校眼疾手快,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腕。他一脚将小校踢倒,又要自刎。两个亲兵同时抱住了他,跟着,左右和面前的将校和亲兵们一齐跪下,劝他莫寻短见,率领大家突围,往商洛山中寻找闯王要紧。  正在这时,一个小校喘吁吁地来到他的面前,说是看见沙滩上有许多马蹄印直往东去,并有血迹往东,说不定是高夫人率领着老营的一部分人马往东去了。刘芳亮亲自到沙滩上看看,果然如小校所说,一线希望从他的心上出现。他把宝剑一挥,说:  “上马!往东寻去!”  转瞬之间,刘芳亮同将士们都上了马,像一阵疾风往东刮去,背后留下来一溜烟尘和一川月色。  第一队出发不久,闯王亲自率领的第二队跟着出发,悄悄地向西南疾迸。当接近官军的营盘时候,一声呐喊,冲杀进去。官军已经有了准备,孙传庭和马科亲自率领官军,堵截义军去路,首先是火炮与弓弩齐发,使农民军受到很大损失。幸亏农民军全是轻骑,行动如风驰电掣,眨眼卷到敌人中心,短兵相接,展开混战,使敌人的火器和弓弩失去作用。他们以一当十,且战且走,官军虽然有巡抚亲自跃马督战,也没有办法把农民军拦阻,只好纷纷地给农民军让开血路。  农民军走了五六里路,已经杀出重围,遇到一条小河,人马都停下喝水。李自成检点一下人数,只剩下三百多人,而郝摇旗的人马没有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给敌人截断了。  从南方传未一阵阵的喊杀声,相距大约有四五里路。李过有些焦急,向闯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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