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咏道:“十万两银子。” 李曦范道:“十……十万两?” 王怀咏从怀里掏出银票,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上面钤着通州钱庄的红印。 李曦范激动地提笔记录,一字一字,用端正的小楷录在认股书上。 张謇道:“怀咏,你哪来这么多钱?” 王怀咏道:“男子汉做事情,就要一不做,二不休,不要畏首畏尾,又想发财,又不敢动真格的。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是看准了大生,将来织机一开,肯定黄金滚滚,所以啊,我索性把北京和天津、上海的几处祖传铺子全都出手了,汇来的银票,我统统拿出来,到大生入股。” 储老爷道:“嘿,我说怀咏啊,你该不会是使个障眼法吧?你们王家是有钱,也没听说过你们这么有钱啊!”王怀咏道:“你也知道啊,我爷爷他们三兄弟,在外经商多年,却只有我爹一个独苗,兼祧了三房,这三份铺子家产,都归了我爹一个人继承。” 有人质疑道:“那你就算是把这三份铺子都出了手,也不能说卖就卖啊,一时半会儿,你上哪儿去找这么阔的买主?” 王怀咏从容地道:“当然不能临时抱佛脚,别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买主,就是找到了,这急售之下,人家也得往死里杀我的价,那我还不赔死了?实话告诉你们吧,我是早看准了咱们大生纱厂的商机,就怕动手晚了,入不上股,给别人抢了个先,所以上次去京城,我就已经托人替我找买家了,花了半年多功夫,才把三处的铺面清盘了干净。” 刘梦泽机灵地凑着他的话道:“啊,怀咏,怪不得你上次离开通州跟谁也不打招呼呢,原来心里是打的这个发财大计,生怕别人抢在你前面了?” 王怀咏会意地与他唱起了双簧道:“梦泽兄,这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怎么什么话都非要说到明面上呢?如今我这钱也凑上了,大生纱厂的商股,我一个人就认了十四万两有余,等明年织机响了,你们就等着看我王怀咏在通州买房子置地吧!” 屋子里一片静默,大家声息全无。 大生事务所,静寂中,一个乡绅带着几分迟疑,先开口道:“要不,我也入三千股?” 他这一开头,顿时就有人跟着来。 一个道:“好,我也来三千股。” 另一个道:“我认五千两银子好了。” 储老爷道:“怎么,你们都抢上了?剩下的股份可不多了,我包圆了,一万五千两银子!” 议事厅里跟炸开了锅似的,商人们争先恐后地认股,有个厂董挤到李曦范的桌子前面道:“哎,我看还是按原来的股份追加好了,谁当时有眼光,今天就能多分点股份。” 另一个厂董不干了道:“那不公平,原来多买了股份,现在就该少买点,让我们也能沾光发财才对,大家伙说,是吧?” 储老爷挤不上前来,气得直喘道:“我们唐闸本地人,应该有优先权的,状元公,我们可是便宜把地让给你,作价入的股。” 刘梦泽维持秩序道:“排队!排队!” 一乡绅道:“我要两千股!” 李曦范摆手道:“慢来慢来,今天招股的数额已经满了,大家不必再报了。” 一乡绅道:“这太不公道了,商股都被他们抢先占走了,我们迟一步,什么都没认上,四先生,你下次什么时候招股呀?” 另一乡绅道:“是啊四先生,你下次再招股,不作兴让他们有钱人先抢的,带着我们也发发财。” 王怀咏、刘梦泽和张謇相视而笑。 招商股的事情圆满完成了,张謇在酒楼摆下一桌丰盛的酒席,和刘梦泽、李曦范、王怀咏等人一起坐下。 张謇道:“今天我们招股大功告成,全是怀咏的功劳!” 李曦范道:“是啊,几次集资,都是王先生抛家舍业地到纱厂入股,要是没有王先生,这商股是怎么也招不齐的。” 刘梦泽道:“到底是留出洋的人,气派就是不一样,怀咏,我到今天,才算真服了你,你那份胸襟胆识,非梦泽能比。” 三个人举杯向王怀咏敬酒。张謇道:“怀咏,我敬你一杯,今天没有你,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王怀咏拿起酒杯道:“不要谢我,要谢,你就谢……” 话还没说完,樊黎君一头闯了进来,她一眼望见王怀咏,就像看到了仇人一般,不分青红皂白,过去揪住王怀咏就要动手。 张謇等人吓了一跳,刘梦泽忙上前挡在王怀咏面前,王怀咏知道自己理亏,躲在旁人身后不敢出来。 张謇道:“黎君,今天我们大生纱厂把商股招齐了,全是怀咏的功劳,他是有功之臣啊,你怎么还要打他?” 樊黎君哭道:“功臣?他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他不光卖了外边的铺子,还把我多年的积蓄都一扫而空,全都拿去入了股。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连跟我商量都不商量就给办了……” 樊黎君放声大哭,慧茹也闻声跟了进来,赶紧掏出帕子给樊黎君擦泪。 张謇望着王怀咏和樊黎君,心里极不是滋味。 大生棉纱闯进上海 大生纱厂的车间内织机轰鸣,连杆运作如飞,卷筒上出现了一圈白色的棉纱线,这团线很快变厚,不一会儿便盘绕成了一支整齐的纱锭,工人从织机上取下纱锭,放入一旁的木箱,木箱里的纱锭越来越多。 刘梦泽颤抖着双手,像捧起珍宝一样,捧起了一锭棉纱,递给了张謇。 张謇定睛细看手上的锥状纱锭,他轻轻扯出一根棉线,又细又匀的棉线被他拉得很长。 张謇道:“李会长,你是买纱买布的行家了,这棉纱比日本纱怎么样?” 李曦范道:“条干均匀,手感细腻,是上等的好纱,不比东洋纱逊色。” 张謇抚摸着纱锭,爱不释手。他小心翼翼地把第一锭纱存入木盒,递给刘梦泽道:“这是我们大生出的第一锭纱,好好保存起来。” 刘梦泽道:“好。” 张家老仆从门外飞奔进来道:“老爷,你还不回家看一看,二夫人生了,是个男孩!” 王怀咏道:“季直,你这是双喜临门啊!” 张謇激动地道:“儿子?我有儿子了!” 李曦范从外面走进来道:“谁有儿子了?四先生,太好了,恭喜你啊!真是双喜临门!” 转眼间大生纱厂开工已经一月有余,张謇决定召开一次董事会,通报一下工厂的生产情况。会上,刘梦泽看着手里的生产报表,大声汇报道:“纱厂开工,至今一月余,产出棉纱两千七百包整,若以上海市场目前的市价卖出,可回笼资金近二十万两。” 李曦范道:“二十万两银子,那足够买三个月用的棉花了。” 刘梦泽道:“可惜南通布庄用不了这么多棉纱,本地每个月只能销三百多包,还是要多做外埠生意。” 李曦范道:“卖到外埠?那赵步印加的出境税怎么办?我们如数照交吗?十抽其一啊,这税捐抽得太狠了,二十万两银子的货,就要交二万两给官府,我们还能剩下多少利润?” 王怀咏道:“梦泽,上海交易市场的行情如何?” 刘梦泽道:“行情还不错,虽有几次起伏,但比起去年的纱价已经涨了不少,只是我上次跟季直去棉纱市场打听了一下,上海的市场都控制在大纱庄手中,收纱时,压价厉害,中间商层层盘剥,等真卖到中小布庄手里,纱价已贵得出奇,所以这纱钱的大头,都给纱庄赚去了,我们开纱厂的,反而讨不到便宜。”王怀咏有些着急道:“哦……这可如何是好?” 张謇道:“我们也询问了几家纱庄,他们说,最大的纱庄叫隆盛货行,是盛宣怀的本钱,上海棉纱市场定价,一向是隆盛说了算,我们大生的棉纱,初来乍到,难免要受它打压。” 王怀咏道:“难道我们办纱厂,让盛宣怀去发财?” 刘梦泽苦笑道:“倘若他愿意给个公道的价格,他发财,就让他发财好了,就怕他一听是大生的棉纱,到处打招呼,不准纱庄收我们的棉纱,我们白白付了运费和出境税,却把棉纱堆在上海卖不动,那才叫内外交困、走投无路呢!” 王怀咏拧着眉头,沉吟不语。 张謇道:“曦范,我们能不能向棉农进一批花,货款赊欠几天,等卖了纱再还他们的棉花款?” 李曦范摇了摇头道:“我们大生刚起步,是块簇新的招牌,人家棉农哪能放心把这么多货赊给我们?这前面的货款付得痛快,后面才有信誉去赊欠棉花,一开头就要赊账,没有这个规矩。” 张謇道:“如此看来,我们只有一条路,就是卖纱回款,免得纱厂停机。既然棉花只够三天用的,我们就连夜把库存棉纱装船,运往上海,不管利润厚薄,尽快出售后拿钱回来买花。” 刘梦泽道:“也只有这样做了,不管怎么说,比眼睁睁看着纱厂停产好。” 李曦范还有些肉疼,道:“那这赵步印强收的出境税怎么办,四先生打算怎么应付他?” 张謇道:“照付!他要收多少,我们就付多少。” 李曦范不平地道:“这……岂不是由着赵步印为所欲为吗?” 张謇道:“我打听过了,加收税赋乃是总督衙门刘大帅的旨意,倒不是赵步印敢胆大妄为。” 李曦范诧异地道:“这刘坤一口口声声扶持大生实业,怎么会又掉转面孔,支持赵步印加收重税?早知如此,这纱厂还不如不办了。” 张謇道:“此事说来话长,也不能尽怪刘大人。甲午大败,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要赔偿日本人两亿两银子军费,近来列强怕日本坐大,独吞中国,强逼着日本人归还辽东,又要中国加赔三千万两。这钱,朝廷可不拿,都摊在二十三省的头上,两江历来是朝廷税赋重地,所摊份额最多,他不加收税赋,这几千万两银子,刘坤一从哪里想办法?” 厂董、会办们一听,都嚷嚷起来道:“这么说,以后出境税岂不就成了定规?我们辛辛苦苦建的纱厂,白白便宜了官府和日本人!” 张謇道:“那也未必。” 李曦范不解其意道:“既然是朝廷和刘大帅的旨意,还能有什么办法?” 王怀咏已看出端倪,笑问道:“季直兄是否已经有了成算,去对付官府的加税?” 张謇笑而不答。 大生码头上,工人们将最后几包棉纱也抬上货船,船家解缆放舟,张謇、刘梦泽、王怀咏等人与岸上相送的人挥手作别。 船队甫出港口,迎头驶来一只官船,船头放着“通州税课司”的黑匾竖牌。 这船上就是赵步印的税官了。刘梦泽见了恼怒地“呸”了一声道:“这些狗税官!”张謇却不以为意,根据棉纱的市价,上交了一张一万六千两的银票,向税官要了一张完税单。通州到上海并不遥远,没用几个时辰就驶进上海的码头。脚夫们把棉纱包运下上海的码头,张謇没有下船而是对刘、王二人道:“梦泽,怀咏,这里卖纱的事情,就由你们两个全权负责。” 王怀咏道:“那你呢?” 张謇道:“我原船返回上游,去江宁找刘大帅。” 刘梦泽道:“原来你是要找刘大帅讨银子啊。” 张謇道:“我哪敢跟他去讨银子?我是去送银子!” 刘梦泽和王怀咏还是没明白过来,不过他们都知道张謇办事稳重,也就不再询问。 张謇一拱手,空船驶离了上海码头。 刘梦泽和王怀咏看着码头上堆积如山的棉纱包,神色都有些沉重。 刘梦泽道:“我这就去找原来认识的纱行主人。” 王怀咏一把拉住他道:“不急,我们还是先找家仓库,把棉纱存放起来。” 刘梦泽道:“你这什么意思?” 王怀咏道:“我们这次来销货,几千包的棉纱,中小纱行哪里拿得出这么多头寸吃进?多半还是要从盛宣怀的隆盛货行过。” 刘梦泽道:“那又怎么样?难道他想跟我们大生过不去?” 王怀咏道:“我们如果就这样一声不响去卖棉纱,盛宣怀肯定要死压我们价钱,让我们赔得连本都找不回来。” 刘梦泽沉吟道:“嗯,你说得有理,盛宣怀加吴信全,几乎控盘了大半个上海,我们到他们的地头做生意,难免他们会挟恨报复……那我们怎么办?” 王怀咏道:“我看,与其等着吃暗亏,倒不如我上门去把话挑明了,叫他不要来招惹大生纱厂,小心玩火自焚。” 原来这盛宣怀秉性就是狡兔三窟,见维新党人渐渐势大,偷偷加入了维新党人在上海创办的强学会。然而,慈禧太后始终把维新党人视作眼中钉,对强学会也是极不待见,已下旨予以解散。盛宣怀消息灵通,早在事前就退出了强学会,但对自己曾为强学会会员一事讳莫如深,生怕它断送了自己的仕途。不巧的是,王咏怀刚好也曾经是强学会的会员,对盛宣怀的事了如指掌,就是要以盛宣怀的这个把柄做文章。 王怀咏和刘梦泽走进盛府的客厅,欠身坐下,穿着便服的盛宣怀,后面跟着个师爷,满脸不悦地走进来。 王怀咏道:“盛大人!” 盛宣怀没见过他,道:“你是……” 刘梦泽介绍道:“这就是纱厂会办王怀咏。” 盛宣怀有几分戒备,却又佯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道:“哦,你……上本道这儿来干什么?” 王怀咏神色黯然地道:“唉,盛大人,大生纱厂陷入困境,几近破产。别的股东不过拿个一万两万的银子,投在纱厂试试水,独有我王怀咏,倾家荡产,把祖传六代的店铺全都变卖了入股,把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扑在了大生纱厂里头。这大生若是破产了,我还有什么活路?实不相瞒,我也曾加入强学会,如今已经解除了会员身份,想来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就算是被定下了敌党的罪名,朝廷开刀问斩,也不过是眼一闭、腿一伸,死了个干净,反倒没有这么多破事要烦心。” 盛宣怀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但听王怀咏口口声声在说“勾结乱党”,又一副浑不怕死的模样,心存三分畏惧,只得忍住气道:“那王先生的意思,是让本道助大生一臂之力?可惜本道最近周转不灵,自己的资金也调度不开,有心无力,你们还是另想办法吧。”王怀咏直言道:“不不不,盛大人,我们不是问你借钱,大人无须调用资金,只要在棉纱市场上稍加关照即可。” 盛宣怀冷笑道:“若本道不能关照,王先生打算怎么办?” 王怀咏哈哈一笑道:“我一个贫困交加、走投无路的小人物,还能有什么办法?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盛大人,你官至二品,财运亨通,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千万不要跟我这种人一般见识。” 盛宣怀一拍椅子扶手,站起身来。 王怀咏不等他先发怒,站起来躬身一拜道:“既是盛大人不肯施之援手,我王怀咏已没有活头,这一回去,就到江宁去投案自首,说我的确曾和维新乱党勾结,只求速死。盛大人,你放心,我不会胡乱攀扯,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上海强学会曾经拿过哪些人的银子,一本本的账,我都心里有数。” 王怀咏拉着刘梦泽,往门外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茶杯在地下砸碎的破裂声。 盛宣怀把茶壶也掷碎在地,一地的瓷器碎片,管家吓得站在一旁,战战兢兢不敢作声。 盛宣怀抓起茶几旁边的一个花瓶正要再砸下去,定睛一看是越窑秘瓷的,又轻轻放下了。 盛宣怀余怒未消,对师爷道:“简直是岂有此理,张謇身为状元,手下用的竟是这种无赖小人,居然敢到本道的府上来威胁恫吓!你去吩咐各家纱行,只要是大生纱厂的棉纱,谁也不许买,否则,以后他就不要想在上海滩上再做生意了!” 师爷劝解道:“大人息怒。常言说得好,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惹急了他们真敢豁出命不要,也要拖累大人下水。大人,蛇咬一口入骨三分,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暂且先忍一忍吧!” 盛宣怀反问道:“张謇来暗的,他们来明的,本道可是前后受了他们两次要挟了,难道今后本道就处处受他们挟制,被这些混账操控?” 师爷点拨道:“如今太后整治乱党的风声正急,再等一年半载,这强学会的事情平息下去,大人,你想怎么整治他们,就怎么整治他们。除非他们大生的棉纱不到上海市场上卖,否则,大人什么时候都能掐紧他们的脖子,让他们再不敢跟大人张狂!” 盛宣怀吐了一口长气,神情郁闷。 脚夫们抬了一担棉纱,跟着王怀咏、刘梦泽进了棉纱市场,王怀咏左右张望,看到了“隆盛纱行”气派的门面。不出王怀咏所料,盛宣怀的纱行客气地收下了大生的棉纱。王怀咏和刘梦泽站在空荡荡的库房里,十分高兴。 王怀咏道:“这利虽然不厚,一包只赚十几两银子,可一把回笼了快二十万两银子,明天纱厂肯定不会停产了。我已发电报给曦范,让他尽快采购棉花,下午我们就把银票带回去付账。” 刘梦泽道:“这样算,一个月下来,纱厂的毛利有两三万两银子,唉,要不是赵步印强行收出境税,我们大生一个月好赚四五万两银子的啊!开了这个大生纱厂,赵步印竟然跟我们对半分成,让人好不甘心。” 王怀咏道:“是啊,也不知道季直跟刘大帅交涉得怎么样了?要是出境税一直收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们的大生还是会被搞垮。” 官大一级压死人夏日静好,两江总督府里越发竹木幽森。刘坤一走入花厅,张謇立刻站起身来,双手一拱道:“大帅!” 刘坤一坐定,命人奉茶道:“唔,你来有事么?” 张謇满面春风地道:“卑职是报喜来了!” 刘坤一道:“喜从何来?” 张謇道:“大生纱厂已经开工,卑职这是给大帅送官股红利来了。” 刘坤一大感意外道:“你的大生纱厂出纱才几天,就有红利了?” 张謇收敛笑意道:“不是大帅你发电报,跟我催要的?” 刘坤一道:“胡说,本督何曾向你要钱了?本督在电报里不是说了吗,这是户部的意思,户部的那些书办老爷,随便拍一拍脑袋,就能写张催款的行文,本督身为疆臣,又不能不听这些枢官们的使唤。” 张謇一听,起身就往外走道:“原来是卑职领会错了,既是刘大帅不要钱,那再好不过了,我现在纱厂开机,最缺的就是银子。” 刘坤一急忙拦住他道:“且慢,你既然送来了,哪还有拿回去的道理?” 张謇这才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上,刘坤一抽出来一看,里面是一张钤着通州税课司朱印的过境税税票,根本就不是什么官股红利的银票。 刘坤一手持税票,疑惑地道:“季直,你是不是拿错了?这明明是张税单嘛,银票呢?” 张謇道:“没错,这就是大生纱厂交的官股红利。” 刘坤一不禁面露愠色道:“张季直,你不交官利也就罢了,本督也没有催逼你,可你拿着几张税单来充银票,这是什么意思?想要戏耍本督吗?” 张謇道:“卑职不敢。” 刘坤一把信封和税单往桌上一丢,十分不悦。 张謇道:“大帅,卑职这么做,实属无奈。” 刘坤一道:“此话怎讲?” 张謇道:“大帅,办纱厂之初,我就求过大帅,将南通的厘捐,改为认捐,赵步印也应承下来,张榜公布,固定收税。可是大生厂一出纱,他又立刻重开厘捐,税上加税,且税率极高,十抽其一,这不等于把大生的官利银子悉数收走了吗?大帅,官利是户部要的,过境税是州府收的,反正都是官家收取的银子,对我张謇毫无分别。这张税单,就请大帅转交户部,就说他们的官股红利,已经由赵步印赵大人代为收缴国库了。” 刘坤一拈须沉吟道:“季直,你的意思是说,赵步印加收厘捐,是有意与你的大生纱厂为难了?” 张謇道:“正是。” 刘坤一道:“哎,你不要错怪了赵步印,加税其实是朝廷的旨意。大清积贫积弱多年,财政左支右绌,如今更是屡战屡败,弄得又是割地又是赔款,不加税,银子从何而来?朝廷拿什么去应付洋人?” 张謇不以为然地反驳道:“大帅,我们办实业,就是为了强国御侮。如此杀鸡取卵,将新办实业扼死在摇篮中,只会使国事日坏,民不聊生,国家贫弱依旧,时局更加不堪与闻,永远只能向洋人割地赔款!” 刘坤一道:“那不加税,你有什么办法能让老夫收到银子?” 张謇断然地道:“整顿盐课!” 刘坤一道:“盐课?” 张謇道:“两江最大的收入,向来是两淮盐课。乾隆年间,每年收取的盐课有四百万两白银,占全国税赋三分之一。大帅,目今两江私盐泛滥,官商匪勾结,每年盐税收入的损失不知凡几,倘能着力整顿,杜绝私盐,根本无须再搜刮百姓,就可以解决朝廷摊派的赔款份额。” 刘坤一道:“唔,你说得有理,可这私盐之弊,由来已久,尤其是洪杨之乱以来,帮会坐大,盐枭横行,二者盘根错节,互为奥援,想要一朝剿灭,谈何容易!” 张謇出主意道:“大帅,既然急切难除,不如剿抚并用,重压之下,先收服一两个大盐枭,然后以盗治盗,就算不能彻底根绝私盐,至少也可以使局面大为改观。” 刘坤一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不错。” 张謇道:“卑职以为,这剿灭私盐的根本,还得整顿吏治,如今盐政这块,听说已有绿营官兵入了帮会,坐收保护费,这不等于官盗一家吗?” 刘坤一当然也知道这些情况,但他不愿多谈,转移话题道:“季直,你的纱厂已投产一个多月,怎么样,生意还算兴隆吗?” 张謇道:“多亏大帅概然任事,分拨了机器入股。哦,我今天还带了一样东西给大帅。” 他又探手入怀,取出两股用红绸包扎好的棉纱,双手交给刘坤一道:“这就是我们大生出的纱。” 刘坤一接过棉纱,低头抚摸一下道:“本督不懂纺织,不过这纱瞧着,比我们当年乡下土机纺的纱细致匀长,必是上等的。” 张謇道:“这纱已经英国专家、日本专家鉴定,是一等一的货色,凭质量,肯定竞争得过洋纱,可这织纱成本总是居高不下,想击败洋纱,实在不易。” 刘坤一瞪着眼睛道:“成本高?棉花是你就地收的,官股本督不要你红利,运费、人工无一不便宜,为什么还会成本高?” 张謇苦笑道:“这成本就高在我们南通的知州大人赵步印身上!” 刘坤一道:“赵步印敢跟你收钱?” 张謇道:“他不但加收过境税,还处处设障,阻挠大生纱厂发展,大帅,这种地方官当道,大生能勉强撑下去,已属不易。” 刘坤一拍案大怒道:“好他个赵步印,他竟公然与本督及张香帅大办实业的宗旨相对抗,本督倒要看看他长了几颗脑袋。季直,你等着,本督尽快去派人彻查严办!” 刘坤一欲查办赵步印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通州县衙。 赵步印六神无主,道:“刘大帅当真要将我革职查办?” 师爷道:“千真万确,若不是最近江宁连发几桩大案,臬司衙门早就派员来南通查办大人了。” 赵步印惶惶不安道:“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师爷,你快想想办法吧!” 师爷道:“大人勿急,我看这刘大帅要查办你,多半是张季直去总督衙门告的状,大人赶紧取消出境税,让那张謇先消消气,小的派人上省城打点,务必保住大人的乌纱。” 赵步印道:“好,就依你。” 师爷道:“光取消出境税还不够,大人,我看你把已经收取的税款,索性也全都归还吧。” 赵步印有些心疼,道:“已经收了的,也得吐出来?” 师爷道:“唉,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今之计,先保官帽要紧啊!” 赵步印勉强同意道:“那好,你明天就派人把税款全部解送省城吧!” 师爷摇头道:“错了,大人,这税款,不能送省城,要送给张謇。” 赵步印道:“为什么?” 师爷道:“过境税事小,刘大帅恼的,不是赵大人加重税收,而是你刁难大生纱厂,公然对抗两位总督想要大办实业的宗旨……”赵步印叹气道:“也罢,这次就先放过张謇一马,不瞒你说,老爷我马上就要升迁了。” 师爷道:“哦,升迁何处?” 赵步印道:“淮南盐法道。” 师爷羡慕地道:“这个肥缺,轻易可是到不了手,老爷是走了谁的路子?” 赵步印晃着二郎腿道:“哼,我帮盛大人鞍前马后卖了那么多力气,他还能亏待我?” 次日,赵步印就派人把过境税交还给了大生纱厂。 大生纱厂的标准化管理 安宁的生活没过多久,一天,很久没出现的徐生茂风尘仆仆,从院门外走入。 徐生茂道:“四先生,我上你家没找到你,张富说你在王先生这里。” 张謇道:“生茂!你不好好在京城准备应试,到我这来干什么?” 徐生茂道:“翁同龢翁大人有一份重要的信寄给你,恰好我回乡探亲,就带回来了。” 张謇一愣道:“翁师的信?快给我看看。” 徐生茂打开包裹,取出信件,双手递上。 张謇拆开信看了几眼,脸色变得郑重起来。 王怀咏道:“翁大人写信来,有什么事?” 张謇道:“我回乡三年,守制期满,翁师催我火速入京。” 刘梦泽和李曦范都大惊失色道:“季直,你这一走,纱厂怎么办?” 张謇、王怀咏、刘梦泽等人坐在王怀咏家的客厅里,商量事情。 张謇道:“翁师说京中有大事要办,叫我尽快去助他一臂之力。” 王怀咏点头道:“最近德国人借口钜野教案,派出多艘军舰,强占了胶州湾,意图控制山东。朝廷不但赔了几百万两银子,还将山东省上下官员撤换一空,向德国人谢罪。俄英美日各国列强,见德国人只出动三艘军舰,就轻而易举捞到这么多好处,纷纷效尤,在华瓜分势力范围。法国人占了海南,俄国人要了旅顺港,英国人威逼朝廷把香港周围的262个岛屿全都割让出来,举国哗然,到处激起民变,义和拳、大刀会争先起事,看来即将天下大乱。” 张謇抖抖信纸道:“翁师也在信上说了,如今大清危机四伏,外有强敌蚕食鲸吞,内有乱民揭竿斩木,可谓势如累卵啊。” 年轻的徐生茂道:“四先生,再这样下去,中国要完了!” 刘梦泽道:“唉,我们的纱厂可谓是生逢多事之秋啊!” 张謇苦笑道:“纱厂之设,本就为了实业救国,可国事一颓至此,只怕我们独力难支。怀咏,梦泽,曦范,纱厂起步未久,诸多事务还未步入正轨,就偏劳你们了,此次我奉召回京,看能否为这风雨飘摇的大清,稍尽绵薄之力。” 王怀咏道:“你几时动身?” 张謇道:“待我把纱厂的事再关照一下,便起程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