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聆听父亲(台湾)张大春作者 / 张大春出版社 / 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出版日期 / 2003/07/21商品语言 / 中文/繁体媒体推荐推荐人:李金莲 《中国时报》开卷週报主编推荐:作為外省第二代,我理解作者回溯家族的急迫感;作為读者,我被作者深刻地内在挖掘感动。作者回到我心目中的作家位置,虚怀地面对自己与读者。推荐人:苏伟贞 《联合报》读书人週报主编推荐:一本人生偏离之书,父亲跌倒那一刻,如凌空拔起的人生,预知以前及以后的命运;作為「父亲地标」则為三代定位了。本书激出作者诚恳深情的一面。※原刊於《诚品好读》第 39 期,2003 年 12 月号内容简介它们依附著我对一整个废墟般的家族的好奇而渐渐萌芽,它们藉由我一点一滴、片纸隻字地蒐罗、探问、记录、编织而发出声响、有了形状、甚至还酝酿出新鲜的气息。你看得懂电影吗?真的都看懂?张大春写作以来最深情的一部作品,一改过去快侠般的小说顽童形象,耗时五年终於要面市,是写作时间最长的一部。这本自传体式的小说背景是作家父亲一次意外摔倒瘫痪后,作者开始对尚未出世的儿子诉说自己所认识的父亲、以及父亲口中的爷爷,全书对儿子娓娓道来的情感真挚动人,小说所呈现的不仅是一个家族裡的不同世代的父亲面貌,更以感性的史观展现外省第一代迁移来台的家庭价值,张大春这次呈现出张式小说中难得一见的抒情,绝对是白话文学朱自清〈背影〉以来最感人的父亲书写。作者简介张大春辅大中国文学硕士。现任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 》、《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週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啟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等。目录第一章 角落里的光第二章 预言第三章 我从哪里来?第四章 传家之宝第五章 书写的人第六章 我往何处去?第七章 土地测量员第八章 日夕望君抱琴至聆听父亲关於《聆听父亲》 编辑推荐臺湾当代文坛领军人物 张大春写给父亲和儿子的家书一段抢救出来的家族记忆几代中国人的乡愁与命运编辑感言:作為编辑,也作為读者,作為一个大家族中的晚辈,作為刚出生的孩子的母亲,作為一个中国人,我很庆倖能和这本书相遇。《聆听父亲》得 奖 纪 录:2003 年中国时报开卷年度十大好书奖(中文创作类)2003 年联合报读书人年度最佳书奖(文学奖)金石堂2003 年年度奖项(年度十大影响力好书)金石堂2003 年年度奖项(畅销好书大眾小说类)金石堂强力推荐(2003年8月)关於《聆听父亲》 相关评论张大春是目前中文小说界中,最富有创作活力的作者之一。——王德威第一次,他如此之老实,甘心放弃他风系星座的聪明轻盈,有闻必录老实透了地向他未出世的儿子诉说自己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第一次他收起玩心不折不扣比谁都更像一位负责的父亲。第一次他不再操演他一向的主题——真实╱虚构。第一次,他暴露了弱点。——朱天文第一章 角落里的光 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的面容、体态、脾气、个性,甚至你的性别,尤其是你的命运,它最為神秘,也最常引起我的想像。当我也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时会幻想:我有一个和我差不多、也许一模一样的孩子,就站在我的旁边、对面或者某个我伸手可及的角落。当某一种光轻轻穿越时间与空间,揭去披覆在你周围的那一层幽暗,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我——去想像你,变成了理解我自己,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去发现我自己,结果却勾勒出一个你。一个不存在的你。在你真正拥有属於你自己的性别、面容、体态、脾气、个性乃至命运之前,我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对你的一切想像——或者说对我自己的一切发现,写下来,读给那个不存在的你听。这个写作的念头突然跑出来撞了我一下的那一刻,我站在我父亲的病床旁边。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夜光均匀地洒泻在他的脸上,是月光。只有月光才能用如此轻柔而不稍停佇的速度在一个悲哀的躯体上游走,滤除情感和时间,有如抚熨一块石头。老头儿果然睡得像石头,连鼻息也深不可测。要不是每隔几秒鐘会有一条腿猛可痉挛那麼一下子,他可以说就是个死人了。那是脊椎神经受伤的病人经常显现的症状:一条腿忽然活跃起来,带著连主人也控制不了的力气,朝什麼方向踢上一踢,有股倨傲不驯的劲儿,仿佛是在亢声质问著:“谁说我有病?”每隔几秒鐘,它就“谁说我有病?”一下子。掩映而过的月光完全没有理会这条腿顽强得近乎可笑的意志,便移往更神秘的角落里去了。而我在月光走过的幽暗边缘被一条兀自抽搐的腿逗得居然笑出了一点眼泪,然后我知道:这是我开始写下一本书的时候了,它将被预先讲述给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听——在巨大无常且冷冽如月光一般的命运辗过这个孩子之前;这个不存在的孩子将会认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的父亲,以及他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他将认识他们。第一章 角落里的光 命运和浴缸我还认识另一个小孩,他的名字叫陆宽。那是一个很大气也很响亮的名字,和我想為你起的名字——张容,几乎一样好。就在陆宽即将念小学的前几天,我坐在他家客厅的一角,读一本杂誌或什麼的。我忽然听见他说了一句话(或者是读出一个句子):“住进一个没有命运也没有浴缸的房子。”紧接著,他很高兴地又重复了一遍。“什麼意思?”我扔下手上的杂誌,仿佛看见了一个多麼新奇的、发出光亮的玩具。“住进一个没有命运也没有浴缸的房子。”“这是哪里来的话?你想出来的吗?”陆宽指了指电视机,萤幕上是华特?迪士尼的卡通片:“卡通说的。”我不相信华特?迪士尼本人或者他手下任何一个会把大力士海格力斯描写成纯良英雄的笨蛋画工能编出这样惊人的荒谬语句,於是我再问了一次,他依样再答了一次,而且又高声把那句子给念诵了一遍,在念到“浴缸”的时候特别咧开嘴笑起来。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也许為卡通作翻译的家伙搞错了,也许配音的说错了,也许陆宽听错了。可是——这也是我想告诉你的,那个句子说对了:住进一个没有命运也没有浴缸的房子。“好逃避人生的巨大与繁琐。”这是我补充的注脚。陆宽的妈妈是个名叫皮的好女人。这时她正坐在电视机旁边的电脑桌前努力修改一个天晓得能不能拍得出来的电影剧本。她在听见儿子大叫“浴缸”的时候也笑了,从老花镜的框沿上方瞅一眼儿子,对我说:“他明明很喜欢洗澡的。”“可是这个句子里的浴缸的确很好笑。”我说。因為命运太大而浴缸太小的缘故。皮的外公有这样一段小小的故事。当这个老人即将度过平生第九十个生日的某一天,他打电话给几十个散居在外地的儿子、女儿、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务期一网打尽。在电话里,他故意用非常低弱的音量告诉每一个孩子:今年不要大张旗鼓地為他庆生做寿。“生日那一天偷偷过去就算了,不要让老天爷知道。”老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还想趁老天爷没注意的当儿多活些日子。可是活著——一桩你即将面对的事,是一个多麼复杂的工程。它包括太多无论是苦是乐是悲是喜的小零件,太过繁琐,其中自然包括浴缸这种东西,还有洗澡这种活动。第一章 角落里的光 洗澡我想先从洗澡说起。应该不独中国人是这样的。每个降生到世上来的孩子所接受的第一个仪式就是洗澡。一盆温热的水,浸湿一方洁净的布,将婴儿头上、脸上、躯干和四肢上属於母亲的血水和体液清除尽去,出落一个全新的人。这全新的人睡眼惺忪,意识蒙矓,还察觉不到已然碾压迫至的命运。中国人在这桩事体上特别用心思,新生儿落地的第三天还要择一吉时,将洗澡之礼再操演一遍,谓之“洗三儿”。讲究的人家自然隆而重之,他们会请教精通医道的人士,调理出一种能强健体质的草药香油,涂抹在新生儿的身上。“洗三儿”是非常务实的,如果有任何一丁点儿深层的隐喻在里面,不过就是希望这孩子常保焕然一新的气质。中国人也从不认為洗的仪式有什麼清涤罪恶、浸润圣灵的作用。我在一个天主教会办的小学念一年级的时候,一度对那个宗教所有的仪式非常著迷,因為圣诗唱起来庄严优美,而每个星期五的下午,被称為“教友”的同学还可以少上一堂课,他们都到教室后方庭园深处的教堂里去望弥撒领圣体——一块薄薄的、据说没什麼滋味的小面饼。我非常希望能尝尝那种小面饼。“好吃吗?”我问我的教友同学。“像纸一样。”教友同学说。后来我吃了几张剪成小圆片的纸。然而那样并不能满足我成為一个教友、张嘴接住神父指尖夹过来的圣体以及逃掉一堂课的渴望。想当教友很简单,教友同学们都这麼说:去受洗就可以了。据说受洗一点儿也不疼,神父会在你的额头上抹些油,教你祷告祷告,大概就是这样。我跟我父亲说我要受洗。他想都不想就说:“你在家好好洗洗就可以了。”的确。我不该忘记:当我初入学的时候,我父亲在我的学籍资料卡的宗教栏里填写了“儒”这个字。他也解释过:儒教就是孔夫子的道理;明白了孔夫子的道理就不需要什麼洋教了。我成為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也自以為除了衣服和皮肤之外没什麼可以清洗的。我最热切的宗教渴望恐怕也就在吞下那几张纸的时候噎住了。偶尔,父亲愿意从病床上下来,勉强拄著助行器到浴室里洗个澡。“连洗个澡也要求人。”他低声叹著气,任我用莲蓬头冲洗他那发出阵阵酸气的身体,然后总是这样说:“老天爷罚我。”“老天爷干吗罚你?”有一次我故意这麼问。“它就是罚我。”在那一刻,一个句子朝我衝撞过来:“这老人垮了。”我继续拿莲蓬头冲洗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几近全秃的顶门、多皱褶且佈满寿斑的脖颈和脸颊、长了颗腺瘤的肩膀、松皮垂软的胸部和腹部、残留著枣红色神经性皰疹斑痕的背脊。我伸手搓搓他的屁眼,又俯身向前托起他的睾丸和鸡鸡——那里就是当初我的源起之地,起码有一半的我是从那麼狭小又局促的所在冒出来的。我轻轻揉了揉它们。显然,它们也早就垮了。这老人还没垮的时候(要讲得準确些应该是:他摔那一跤之前的几十年里)几乎没在家洗过澡。他的澡都是在球场里洗的。差不多也就是从我出生那一年起,他开始打网球。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身体就是在球场的浴室里。那是一具你知道再怎麼样你也比不上的身体。大。什麼都大的一个身体。吧塔吧塔打肥皂、哗啦哗啦冲水、呼啊呼啊咬喝著的身体。对我来说:洗澡必然和这最初的视象融接合一。其意义似乎就是:你得眼睁睁地凝视一种比你巨大的东西,那是非常原始的恐惧。日后我在希区柯克和狄帕玛的惊栗电影中体会到:人在洗澡的时候,在赤裸著接受水的冲洗浇注的时候,其实无比渺小脆弱。持刀步步逼近的兄狂歹徒只是一个巨大的隐喻;人类无所遁逃,它辗压迫至,必然得逞。第一章 角落里的光 惩罚你尚未赤裸裸地到来,而我已著实惊栗著了。因為在身体的最核心,我有重大的欠缺;那是从我父亲、甚至我父亲的父亲……就已然承袭的一种欠缺。简单地说:我们这个家族的男子的恐惧都太浅薄,我们最多只能在命运面前颤抖、惶惑、丧失意志;再深进去,则空无一物。我们都不知道,也没有能力探究命运的背后还有些什麼。於是,一具健康伟岸了七十六年的躯体在摔了一跤、损伤了一束比牙籤还细的神经之后,就和整个世界断离。作為一个人,父亲只愿意做三件事:睡眠、饮食和排泄。这将是他对生命这个课题的总结论。如果你再追问下去:“為什麼?”他会说:“老天爷罚我。”如果我央求他试著起床站一站、动一动、走一走,他会说:“你不要跟著老天爷一起罚我。”我若不作声、静静坐在他眄视不著的床尾,就会发现他缓缓合上眼皮,微张著嘴,在每一次呼吸吐气的时候轻诵道:“罚我哦——罚我哦——”远甚於被囚禁在僵硬的肢体里动弹不得的惩罚是:我父亲将从此以為他的一生充满罪孽。我的惩罚则是永远无法将他从罪孽中解脱出来。第一章 角落里的光 失落自由据说,受孕三个月之内的胚胎在子宫里还无法附著,处於一种漂浮、游移的状态。我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你正处於这种状态。我们都曾经於一无知觉中体验过这种自由——不徒无知於当下漫游的边界,亦且无觉於日后记忆的库藏,无视於自己的极限、又无羈於缅怀的韁索。这个自由是纯物质性的,终人之一生所能渴望的自由最多不过如此。此刻你还在那样的自由状态之中。我只能以拙劣的想像力摹拟你的形体,可能犹如我曾经在显微镜里见过的、气泡般的变形虫,在一个潮湿、温润甚至有点闷热的子宫里向你的母亲任意下达各种欲望的指令:我想吃那种沾了一点鲜摘辣椒加蒜末的酱料的蚵仔煎、像番茄一般大小带点中空膨松嚼劲的波士顿樱桃,我想喝沙漠鼠尾草茶、冰镇酸梅汤,不过我想还是先睡个觉好了——最好,最好在熟睡之前能听到舒伯特的《鱒鱼》,但是我可能在十六个小节之后就听烦了,那时最好来一段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或者周璿的《夜上海》,我不确定。不过,我不想闻烟味儿。不错,抽烟的是我。我正在回忆那个关於自由的啟蒙。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门课程叫做“公民与道德”。教这门课的老师有一副调门儿极高的嗓子和一双白皙纤细的脚踝。她的办公桌在化学实验室的角落里,每当我们在电解水分子或还原硫酸铜的时候,她都会尖声唱一句:“不要吵——”C大调高音部的355313??????。我们都叫她咪嗦嗦。咪嗦嗦给我们上的第一个关於自由的课程是从这个问题开始的:“自由的定义是什麼?”在点名询问过全班至少半数的同学这个问题之后,她提出了早先準备好的答案:“自由就是在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的限制之下的行為。懂吗?”“懂——”C大调高音部的13??,哆咪。我必须移身到户外离你和你的母亲稍远一些的地方把烟抽完。这时我四十岁,几乎忘了咪嗦嗦的面孔,不过我必须坦白告诉你:当时我们所懂得的不是自由的定义,而是限制的定义,或者自由的限制。我不能确知是否世人皆如此,抑或中国人皆如此,但是起码我这一代乃至於我父亲那一代的中国人在提到自由这个词的时候,总紧紧怀抱著一种又期待、又怕受伤害的情感——其中后者的成分恐怕还要多些。自由,一个所谓“现代意义”的生命不超过一百年的词,為不只两代的中国人带来的粗廓印象是一种具有威胁性和破坏性而不得不加以限制的力量;即使在倾心嚮往这个字的人们那里,这个词也常只是一个孤悬的理想、空洞的口号甚至狡猾的藉口。而我想告诉你的是,大约就在你逐渐发展了知觉、长出胎盘、开始附著在你母亲子宫内的某个角落——一个小小的原乡——的时候已经失去了自由。关於这种失落,我有两个故事。一个是你爷爷的,一个是国王的。第一章 角落里的光 追花落河(1)我八岁那年的初夏五月,在刚洒了水、恢复平整、发出阵阵泥腥味的红土球场边的浴室里得到一个允诺:正在吧塔吧塔打肥皂的父亲说他今年要带我去游泳。去哪里?我问。游泳池啊。他说,随即叹了口气,在个池子里扑蹬扑蹬算什麼游泳?然后他告诉我那个到河里游泳的故事。一个关於自由及其惩罚的故事。“我父亲很不喜欢我的,你知道罢。”我父亲说。我当然知道,我出生之前他大概就告诉我不知道多少次了。他是我爷爷的第七个儿子。在千盼万盼要个女儿的我爷爷眼里,这个又黑、又大,鼻子又扁的丑儿子简直是多餘的,他疼的是老大,没辙的是老二,欣赏的是老五,讨厌的是我父亲。我父亲被一个抽鸦片、搞盐务而且脾气坏透了的老头子讨厌了十年,终於在一个夏天的正午(当然是在挨了一顿痛打之后)得著了神悟——他蹲在济南市朝阳街老家南屋的一条小水沟边,看见一朵石榴花从树梢落下来,一落落进水沟里。石榴花端端正正落在水面上,仿佛迟疑了一下,转了个圈儿,好像回头看一眼石榴树和树后掛著“有容德乃大,无欺心自安”油漆木刻联匾的懋德堂,打个颤,便顺著清澈的沟水流下去。那沟里流的是泉水,从北屋我奶奶房后不知道哪块石板底下冒出来,取径于青石砖的缝隙,绕过西厢房后簷下的两棵梧桐树,便往地里凿成了一条天然的小沟。老祖宗们建懋德堂时刻意留了这沟,取其源头活水、源远流长的意思。这沟得了纵容,自西徂东、穿越三进的院落,甚至还在会合了另两个泉眼之后爬上高坡、潺潺折向南流,在二进的东厢房下,它笔直地朝地面刻出砖石和泥土的楚河汉界。这一如刀斧般锐利、决绝的线条可能是地球上惟一一条自然天成的直线。老祖宗们不敢违逆天意,只得顺沟建筑屋基。传说住这排厢房的子孙与族人不会十分亲睦。我四大爷是个现成的例子,他叫张萃京,死时身长不满一尺,从没见过他下麵的三弟二妹。我四大爷在二进的东厢房里出生又夭亡之后,这排屋子就算是废了。据说到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充当过点校新兵员额的临时司令部,我二大爷还在那里捡著两把缺把子手枪和两千多发子弹。日本人进城前半天,我二大爷试著扔了一发子弹在小泉沟里,看冲不冲得走它。那发子弹(用我父亲的话说)“像一颗鱼雷一样就给泉水冲跑了”。我二大爷索性把所有的子弹全倾进沟里。半个时辰之后,子弹一发不剩。它们有如挨号排队的一般、一发接一发沿沟斜斜滚入一进花厅的地底下,流向西屋,再从石榴树后头冒出来,大致上仍是一列纵队,一路流出院墙之外,顺著整整七年以前我父亲追赶石榴花的路径,一口气注入小清河。一九三一年七月,我父亲九岁零八个月,他跟著一朵从泉沟里漂出院墙的石榴花跑了好几里路,来到小清河边,纵身一跃,扑向看起来清澈见底的河水。在这个重大的一刻,我父亲可没有一丝寻短见的意思。不,没有那麼深沉和悲哀。他只是想离开那个家——而且以一种懒得费力气的方式。他以為他可以像一朵石榴花那样,端端坐在水面上,摇摇颤颤一路顺流而下,也许经过一些像剪子巷、麻面胡同那样热闹的市集,就出了海了。我父亲跳下小清河的那一刹那,感受到他还不懂得意思的一个词:自由。我爷爷再也打不著他、我奶奶再也疼不了他、天王老子再也管不住他了,就是这麼个意思。他栽进一大丛轻里吧唧的水草里,睁眼瞧见成千上万个鱼眼蟹眼大的气泡,就像晴天夜空里密匝匝的星星一样。他瞪视著这一片片湛蓝、翠绿和晶金光亮的色彩,发觉这是一个他从来没见过、也没能想像过的陌生世界,他不可能属於这里。那麼——自由也因之不只是凉快舒服没人修理而已,自由根本是不可能。随著大大小小的气泡给弹向水面的时候,我父亲才想起来,他其实不会鳧水——鳧水是山东话,就是游泳的意思。“你没有淹死吗?”我问。我父亲在一大堆白花花的肥皂泡里斜斜睨了我一眼,意思好像是说没见过你这麼笨的小孩子。好半天才答了句:“没有。”第一章 角落里的光 追花落河(2)他只是把脑袋探出河面去,吸了口气,一蹬腿却沉了底,不多会儿又随著小泡泡浮上来,他就再吸一口气。就这麼浮一浮、沉一沉,一面让河水带著打转,直到天黑,水底的世界和水面的世界不知怎麼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暗下来。他忽然发现,沉不下去了。一脚踩在沙窝子上,再一抬头,另只脚也踏上半截埋陷在沙滩里的老树根,眼前是一排九棵白杨树。这儿他认得,叫南大弯。出了小路向东拐,走三百步就是洛口杨家,我奶奶的娘家,离朝阳街懋德堂十二里地。“那后来呢?”“挨揍啊!还有什麼后来?”距离下一次我父亲以一种潜意识的状态争取自由,还有十七年。我和我父亲都不会同意这一老实十七年是由於我爷爷的一顿家法奏了效,因為我不相信肉体的痛苦会保留在记忆之中,而我父亲则根本不会承认十七年后他曾经试图藉故离家、遗弃我的母亲。我如果相信自由会换来惩罚,那惩罚绝对不是我爷爷手上的鞭子,而是我母亲间关千里从济南到青岛找到我父亲的旅程——其中有一半的路途还是用她那双有些许残障的脚走出来的。我父亲不得不接受这惩罚的折磨,从此变成一个乖顺的男人。第一章 角落里的光 奥德修斯的惩罚另一个故事我将在你五岁那年从头至尾读一遍给你听,现在我只讲其中的一小部分,因為它和你爷爷的故事有点儿遥远的关系。这个国王叫奥德修斯(也有人叫他尤利西斯),他的国叫伊塔刻。很久很久以前,在希腊这个区域,出现过很多像伊塔刻这样的小国,他们之间经常以神的自由和惩罚做藉口,彼此发动战争。伊塔刻国所属的大部族叫阿凯族,阿凯人以迈锡尼国的王阿伽门农為领袖,对他们的东方劲敌特洛伊人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伊塔刻的国王奥德修斯原本不想加入远征军的,他故意用盐播种,佯装发疯,却还是被人识破,不得不加入战团。因為奥德修斯是个足智多谋又勇力兼善的英雄,远征军也是因為他的多方献策才终於靠一匹肚子里暗藏士兵的巨大木马在第十年的时候破城而入,算是打赢了。但是,奥德修斯并没有马上回家,他又在外地浪游了十年。等到他重返家园的时刻,和他分别二十年的美丽妻子珀涅罗珀已经差一点儿被迫从一百零八个长期前来家中盘踞骚扰的各地贵族子弟中择一而嫁。要不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暗中帮助,他的儿子特雷马可也不可能完成保护母亲、守护家產的责任。这些都不是我现在要跟你讲的。我所要讲的是,為什麼奥德修斯要花上十年的时间才能回到自己朝思夜梦的家?他对那个家果真像那部依据古代传说而写成的史诗《奥德赛》所描述的那样朝思夜梦吗?即使《奥德赛》里不时描写这个有家归不得的英雄“辗转哭泣”、“哭泣祷告”、“眼泪沾湿了华美的衣裳”……然而,十年的光阴之中,有一整年的时间奥德修斯睡在女神喀耳刻的床上。那床还得靠四个由“山泉林藪和流入大海的神圣河水”所生的侍女為他準备。“一个在座椅上放好美丽的紫色毛毯,下麵又铺上麻木;另一个在椅子前面摆上镶银的餐几,上面放上金编的篮子;第三个在银碗里调好蜜甜的酒、分好黄金杯盏;第四个带来清水,又在一个大铜鼎下生起烈火、把水烧热,等到水在灿烂的铜鼎里煮沸的时候,”奥德修斯回忆道,“她先调好水温,再给我洗澡。”是的,又是洗澡——惟有洗澡也才能显现人生中美好部分的繁琐细节。给奥德修斯洗澡的最后一个步骤是在他身上涂很多橄欖油,再披上衬衫和美好的套袍,才引他入座,脚下还多放一张凳子,供应他麦饼、肴肉和各种食品。奥德修斯是这样说的:“我们从那时起就留在那里,每天大量吃著肉、喝著甜酒。”直到他忠实的伙伴提醒他:“如果命里註定你可以得救,能够回到你的故乡和高大宫邸的话,你现在应该考虑回乡了。”奥德修斯才想起了伊塔刻。这时他心里的伊塔刻难道不像远征前的特洛伊那样,成為一个陌生、遥远,充满无奈命运巨力的羈绊吗?后来,奥德修斯勇敢的伙伴全都淹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骑在船脊上,在葡萄紫色的大海里漂流了十天,漂到奥鳩吉岛。那个岛上的美丽女神卡吕普索供应他饮食衣裳、允诺他长生不老。你知道后来怎麼了吗?奥德修斯在卡吕普索的床上待了七年。七年之后,天帝宙斯的使者赫尔墨斯带来要求卡吕普索释放奥德修斯的旨意。赫尔墨斯发现奥德修斯“正坐在岸边悲伤叹息,望著荒凉大海,流著眼泪,折磨他自己”——他是在想家吗?不。我不这麼想。我认為他只是受不了美貌、享受、青春和一切停驻不前、毫无出路的囚禁,永恒的囚禁。无论出征、苦战、胜利、漂流、饗宴、交欢、迷途、寻索、返乡、复仇,也无论结果使人喜悦或愤怒、快乐或悲伤,奥德修斯的故事告诉我:一次又一次的囚禁不停地召唤著人们,一声又一声唱的却是自由。当人无能豁免那召唤的时候,已然接受了惩罚。第一章 角落里的光 角落里的光三十六年前,我父亲让我跨坐在他的膝头,听他為我讲述一个从石头里迸出来的猴子的故事,以及三个在桃树园子里结拜成兄弟的英雄到处去打仗的歷史。我将在五年以后做同样的事情。不过,到你五岁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听木马屠城和奥德修斯流浪的经过了。我会一字不漏地把《伊利亚特》与《奥德赛》念给你听,不放过任何一个别人也许以為不合适的细节。可是,这样做并不表示你的父亲对故事里的涵义一无顾忌,我之所以会先把这一部分的奥德修斯写下来,其实正出於我的恐惧。我生怕到了你坐在我膝头上的那个时刻,我已然不会有勇气向你透露:自由的失落、惩罚的折磨、囚禁的永恒以及命运的巨大……诸如此类的想法,因為对一个孩子来说,它们听起来像是诅咒,将倏忽从角落中掩扑而来。而我们没有能力预见。第二章 预言 鬼子来了我只在一帧照片上见过你的曾祖母,圆饱饱的一张盘子脸上有双菱仁儿形的大眼睛。据说那是洛口杨家出產的一种眼睛,澄净、透澈、湿润,可是不怎麼肯落泪水。我父亲常说:“你奶奶的眼力好极了,”他攒起拳,露出米粒大小的拳眼,“那麼大小的字——真叫蝇头小楷,抄经,抄《金刚经》。”我奶奶开始抄经的那年五月,我二姑出世。由於日本人成天价往济南城开炮,开得满世界乱响,老人们為了哄慰初生的小婴儿(当然也是為了哄慰自己),便不住地念刀:“不怕不怕,大响嘛!大响嘛!不怕不怕。”我二姑於是有了小名:大响。稍稍长成一个小姑娘之后,我二姑的轮廓五官逐渐出落得那麼点儿洛口杨家的意思了,也分得出姓名字型大小称谓里其实有让人安於性别的教训了,她於是不许人喊大响,要喊就得喊茞京。人若是大响喊得急了,我二姑会瞪起一双洛口杨家的菱仁儿眼,她的哥哥、姐姐还有几乎和她同龄的侄女们就会一哄而散,叫嚷起来:“惨案嘍!惨案嘍!”大响出生前几日济南发生过一起“五三惨案”,那是日本人準备发动大规模侵略战争的试探。我奶奶的眼力在那时候展露无遗。她挺著大肚子招呼煮饭的朱伙计关上大门,不许任何人出入。“要变天了!这不是闹俚戏。”我奶奶说完这话嗅嗅鼻子,把双小脚踩著蹺咯噔咯噔抢进二大爷房里一胳臂打翻了烟灯,撂下这麼句:“你忍上几天罢!”随即使眼色示意我二大娘跟著她到西屋北角的里间房,吩咐道:“你当家的没出息,他大哥也担不起事儿,老三一房病歪歪的,底下的三个还是孩子家,兰京更别提。俺上头还有老太太。你公爹呢?除了发脾气还是发脾气。俺现在捧著个这个——”我奶奶拍了拍包裹著大响的肚皮,接著说,“鬼子又来騖乱——你说,谁家来替俺拿点儿主意?”我二大娘低下头不吭气。我奶奶停息了好半晌,才跟媳妇提出了她的想法:“眼前二奶奶你依俺三件事:头一件,看著你那口子不许他再抽这个——”我奶奶伸出大小拇指比划了个烟枪的手势,“二一件,领著周妈、滕妈把后院儿的地窖给拾掇乾净——小啟子这两天眼皮子耷拉下来了,怕是要发烧,万一生了疹子,过给老六他们就是个饥荒。你把小啟子安顿在地窖里,不要见光。这三一件呢,堤口庄看坟的老郭家这两天儿要是来了人,让他从小门儿进来,嘱咐他一家大小赶紧动身,上章丘二奶奶你娘家去,西郊不能留人。鬼子这回不是闹俚戏。”“可坟地呢?”“张家五大院列祖列宗的德行不是埋在地里的。老郭家上上下下十来口子可都是活人哪!”我奶奶吩咐完这话的第三天鬼子开炮轰城,第四天我父亲在地窖里出水痘,第五天老郭家全家到了章丘旧军镇,托长工拐腿老四捎来了平安口信儿。拐腿老四还没来得及打小门儿出懋德堂,一颗炮弹就嵌在西院墙上了。我二姑随即降临人世,漫天烽火,一室红光。第二章 预言 简短地和你说战争你即将诞生於一个暂无烽火的地方,就像我一样,只能从电影和电视上想见战争的面目,这和我父亲乃至我爷爷那两代的人是很不一样的。这两代的中国人背负著一部大歷史,在炮声和弹孔的缝隙间存活下来。若非骄傲地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勇敢,即是骄傲地告诉我们应该如何懦弱,前者教人如何伟大,后者则教人如何渺小。我们张家门儿属於后者。如果说有“大时代”这种东西弥天漫地覆压而来,我们张家门儿祖宗的德行便是把头垂得低一些、再低一些,有如躲过一片掠顶的乌云那样。乌云过后,还不免惊呼一声:“好险!”以告诫子孙。从我这一代起算,上推五代到我高祖父张冠英。张冠英有三兄一弟,合起来就是所谓的五大院。我们这一院的功名到张冠英算是拔了尖儿,有乡试举人的出身,所以懋德堂大门门洞里曾经悬掛过一块刻了“文魁”两字的大匾。据说旁院里还出过一个张翰林,鼎甲出身的进士,当过清朝同治皇帝的读书侍从。可是我们这一院里对他老人家的评价是这样说的:“当年领著同治爷嫖窑子的有他一个不?”话里那丝“幸亏俺没生在那一院里”的侥倖之意,犹如躲过一片乌云。我必须说:这是一种嫉妒。刻意保持卑微、压抑身段、“帝力于我何有哉?”、把头垂得更低一些、承认自己的渺小。这一整套列祖列宗的德行提供给张家门的子孙绝佳的嫉妒位置。我们嫉妒这世界上净是些比我们伟大的人、比我们伟大的事、比我们伟大的力量,於是我们只好与这一切无关,甚至与嫉妒这样一种认真、细腻、深刻又丰富的情感本身亦无关。然则,我可以简短地跟你说:战争起於嫉妒,且是立即地谋杀嫉妒这个情感。在张冠英的子孙这一院的张家门儿里还有好几房。我曾祖父张润泉的大排行就是第七,我爷爷张宗周,更名兆荣,字伯欣,别号云悟——我叫他老烟虫、老浑蛋,他的大排行就是第十,光这两辈儿上衍出的子孙就何止百数?他们那样轻描淡写地调侃张翰林已经算是客气了,他们自己院里和自己院里之间的战争则未必不更惨烈。这是战争的原型——嫉妒这世界上他者的存在。一九二八年五月,我父亲张啟京足七岁,叫八岁。几个月前他已然发现自己看不清较远处的物事,便随手捡拾年长的大哥或三哥们扔在任何桌几橱柜上的眼镜往鼻梁上掛。他六哥张同京认為他的近视眼是乱戴兄长们的眼镜的结果,而非原因。这一对年龄较近的兄弟是这三进房里十几口人之间仅有的、绝无战争可言的两个。他们正隔著地窖的门说著话,内容大致是门里的弟弟问门外的哥哥看见了些什麼,门外的哥哥便告诉门里的弟弟他看见了些什麼,门外的哥哥一边还埋怨门里的弟弟眼力实在坏,门里的弟弟只好嚷著说我给关在门里我看得见个屁啊我。他们的妹妹张兰京走过来听见这一切,认為她六哥犯了老娘不许上地窖来的禁令,而七哥则讲话带著脏字眼儿,这就要上二嫂房里告状去。她六哥抢上来抓人,她七哥在门后头的窖子里咬喝——这是规模最小最小的一种战争,只不过他们都还不知道自己正在演练人生中其他较大的役事,也还不知道更巨大而惨烈的烽火已经在他们身边燃起。一颗炮弹於此际炸上西边院墙。章丘来的拐腿老四叫这一炮震飞了丈许远,爬起来就一手夹起我六大爷、一手抱住我大姑,朝北屋里喊了声:“奶奶!”北屋里搭腔的是我二大娘,噪音尤為凄厉:“奶——奶——生——啦——”这个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无数个生命不分青红皂白地降生,你不会例外,我二姑也一样。她不打听打听,济南悬著懋德堂号姓张的就有五大院几百口人丁,这些叔伯郎舅姑表姨娘之间的纷争扰攘正在遥远的未来等待她,而日本人已经先派遣一发炮弹前来致礼迎接了。其实,大约就在我爷爷往我奶奶身上撒下我二姑的种的前后——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刚上任三个月的日本首相兼外相田中义一给宫内大臣一木喜德写了一封信,诸后者代向日本天皇奏明积极攻打中国的策略,这个密本就是尔后闻名於世的“田中奏摺”。田中奏摺有一个基本嫉妒、不容他者的基本想法:中国统一对日本不利。而田中更不希望中国统一在南京国民政府对北方各地军阀发起的一连串军事讨伐行动之下。因此,田中决定“以武力阻碍中国之统一”。他奏摺中一部分的原文是:“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支那本名中国。中国南京政府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由於不是懋德堂的,自然不姓张。这位总司令姓蒋,本名志清,改名中正,字介石。抗日战争期间人们称他蒋委员长。迁台之后黎民皆以蒋“总统”称之。蒋“总统”不免要过世,其子又為“总统”。為了区别先后,从前称他蒋委员长或蒋“总统”的人便改呼之為先“总统”蒋公或老“总统”。我父亲便属此类。等到老“总统”的儿子蒋经国当上总统,直呼他名字或叫他小蒋的就日渐多了起来。我对这两位的称呼则分别是老蒋“总统”和小蒋“总统”,这是我个人讲究的礼貌,它不会比眾人流行的正确性重要,也不会更不重要。之所以向你赘述这些乃是顺便说明一下:礼貌不全然像我这一代人普遍认為的那样只是虚矫的仪态而已,它反而常是清涤我们对伟大人物的嫉妒的手段。嫉妒中国即将被南京政府国民革命军蒋总司令统一的日本人决定扶植北方的军阀——濒临惨败的孙传芳,於是在我奶奶阵痛开始的那一天调派了為数三千的军队开赴济南近郊。五月三日,日军包围山东交涉公署,将交涉员蔡公时掳去,一刀割去他的左耳,两刀割去他的右耳,三刀割去他的鼻子。中国人称此為“五三惨案”。第二章 预言 三株灵魂儘管我现在可以大言不惭地对你说:“战争起於嫉妒,且是立即地谋杀嫉妒这个认真、细腻、深刻又丰富的情感。”它听起来其实是十分世故的。在我较早的生命里,还有一片可以说相当天真的时区。我在那里询问晚餐桌上喝著五加皮酒的父亲:“五三惨案”是怎麼一回事?我那样问著的时候,满脑子想像的答案是多少士兵杀了多少士兵的战争细节——那是简陋的歷史课本所不能提供的刺激场面。我父亲问我:怎麼想起来问这个?我说:歷史课本上提到“济南发生‘五三惨案’”。我父亲“喔”了一声之后想了很久,终於慢条斯理地告诉我:他在地窖里出了水痘,日本鬼子到处开炮,我奶奶则亲手包了一板子蚕豆大小的饺子给他吃。“因為我那时候喉咙肿了,什麼也咽不下,又想吃饺子。”我父亲说著硬了声、红了眼,随即落了泪,冲我用国语说了句:“我想我妈妈。”我母亲在旁边放下碗,说我父亲喝了酒净废话。我父亲接著用山东话跟我母亲说:“你知道什麼?民国十七年你还早著哪!那时候儿只有俺娘疼俺疼得紧,俺爹不喜欢我。”我母亲说:“这话絮刀过几百遍了你不嫌絮麼?”我冲口而出打了个抱不平:“爷爷是个老浑蛋!”紧接著我父亲的一隻大巴掌就拍上了我的后脑勺:“你才是个浑蛋!这是怎麼说话?一点礼貌都不懂!”这是我懂得“五三惨案”以及礼貌的开始。让我和你——我的孩子,一起回到我生命中那个十分天真的时区,看一看那饭桌旁我们一家三口所受的微不足道的委屈。我母亲,从未参与过我父亲的成长,却在我父亲酒后脆弱又悲哀的胁迫下一次又一次地分享他廉价的自怜。她的娘家离朝阳街四十里,嫁到张家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对张家门儿的德行的理解与我父亲有著近二十年的时差,我父亲无视于此,也不曾将我母亲带回他生命中包涵各种丰富情感的角落(一如他不曾带我进入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的大歷史事件现场一样),可是却要求她完全体会、感同他那受轻贱的、有如遗弃的伤痛。我父亲,他的妻子不想理解他的悲哀是怎麼一回事,且要求他以吃饱穿暖之餘并无餘事的态度去压抑或蔑视情感所带来的骚动;他的儿子对朝阳街四合三进大院墙里平庸琐碎的家常没兴趣,却想让他為大时代作不在场的目击见证。他只能更顽固、更执拗也更感伤地爱上自己的悲剧。至於我,我的委屈是一家三口里最轻薄短暂的——我只想以一惊人之语让我父亲不要那样孤立无援以至於掉回头与我母亲争吵起来。这个小小的晚餐场面以一个问题始、一个巴掌终,连电视剧都不屑编演的情节,它却点染出三个委屈:三株互不瞭解,也无法被瞭解的灵魂。在我的那一株里面,有一个我几乎不忍揭穿的部分,那就是我毫无自觉地利用了我父亲和母亲的无助,扮演一个控诉强者的强者。我用老浑蛋这个字眼发动了一次对早在一九四五年古历三月二十四日已经死去的爷爷的战争,我嫉妒我的爷爷,他居然可以那样对待我父亲。第二章 预言 书香门第我爷爷有一种奇怪的性格,那就是不肯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任何见闻乃至於知识的性格。他的口头禪是:“有这麼回事儿吗?”“你这是跟俺说故事!”“俺才不信哩。”这些口头禪一旦冲出,表示他已经很能信得过什麼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摇头、拍桌子。我奶奶曾经背著我爷爷取笑他这种德行,她跟经常无故受冤枉、受委屈甚至受凌辱的我父亲这样说:“别理他,你没见他一说话老鼠都挪窝儿,只有狗子上前摇尾巴。”“為什麼?”“你老子一拍桌子,那挤在桌缝里的芝麻肉末儿花生皮儿都出来了。”我奶奶生下我二姑的第三天,日本人停止炮击,她下床第一件事就是到后院地窖子里看我父亲,我父亲肿著张红彤彤的脸,正捉起一支毛笔在写大字,一见我奶奶便掉下泪来。我奶奶搂住他,问他想吃点什麼,他只是憋著嗓子哭。我奶奶再问,我父亲索性张大了嘴,让她看见肿得咽不下食物的咽喉,不过仍勉强说了声:“想吃饺子。”这就是那一板蚕豆大的饺子的来歷,据说是我奶奶亲手包的。我爷爷当时抱著刚出生的大响,心情算是好的,却还忍不住数落我父亲装娇卖小。我奶奶一边包著饺子一边顶了我爷爷一句:“自个儿心里安稳了就别说人家不老实。”我爷爷心里不著安稳也是有来歷的,这得再往上回三代,到我高祖父张冠英身上说去。张冠英是举人出身——用我父亲半开玩笑的换算方法,就是现在的大学毕业的程度——在当时的五大院里算是露了头脸,有那麼点要改换家声、成為书香门第的意思。可是张冠英自己也知道:想在功名上再跨一步,恐怕难以幸进。要维持一个“诗书继世,忠厚传家”的声望,就不得不另外替子孙谋出路。有人给他出了这麼个主意:以他儿子张润泉的名义捐个百把亩地,兴办义学。这样一来,非但日后在地方上有了积仁行善的名声,张润泉也好歹有了个捐衔,就算不必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学作制义,也还保住了為善读书的体面。张冠英是个迂人,只知道读书的道途坎坷,却不通晓如何与官场里那些人事疏通交际。因此便央那拿主意的人给活动活动。赶巧那人在京里吏部有房远亲,两下里确也经常往来,於是许了个回话的日子就抬腿走人了。张冠英从此有了盼头,喜滋滋地研墨铺纸、搦管儒毫,亲手给写了大门、二门的两副对联。大门写的正是那两句老词儿:“诗书继世,忠厚传家”,二门写的是:“绵世泽莫如為善,振家声还是读书。”当下遣人送了匾匠铺子。四大院张家的风范就这麼掛起来了。三个月之后,捎话的人如约前来,腋下还挟著个小包儿,在二门里喝了两盏茶,和下人说尽京里的趣事新闻——据说有个应门扫地的本家童子听了為之心仪不已,不久即辞工回里、闭门读书,日后居然也博了个功名,而且榜下即用,成為安徽、河南好几个县份的父母。这是旁人閒话,姑且搁置不提。回头说起我高祖父张冠英将捎话的人请入二进正厅,把捐衔的事打听个究竟,才知道宦途机关紧复,不好相与。捎话的人也读书识字,颇有几分恭谨,寒暄半天才将腋下包儿松了,不敢径往几上搁,顺手塞在屁股后头,坐倚只及三寸,看似个仔细人。他是这麼说的:“四太爷要捐是个正理正路,错不了的。可捐什麼?有学问。怎麼捐?也有学问。您比方说捐军需粮餉,可以的,不过眼下海口也通了、洋人也退了,这一捐,犹之乎锦上添花,钉子打不到铆上。说明白了,就是全无接济。再比方说,捐河工,可以的,别说北五省,就是江南江北上百个县份,眼下也闹著要治河,这里头的名目多,花销也大。您四太爷一捐,犹之乎井水注海,千百两银子出了门儿,一阵风全刮到昆仑山去了。况且这捐里有了例子,您四太爷今年捐了,明年还得捐,东边儿捐了,西边儿也得捐。小的京里的亲戚说了,河里是口无底洞,他劝您老别给自家找饥荒。”张冠英知道人家这是一份体贴,自然感激万分,连声称是,受教不已。可仍不免蹙眉问道:“难道就没有旁的门道了麼?我听说兴办义学也是一条极好的路子。”捎话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片刻,才道:“小的举个例子给四太爷听,由四太爷做主吧。天津——四太爷是知道的,原先天津是没有义学的,贫家子弟不是卖糖豆,就是拾柴火,连一个功名都不出。当今皇帝爷想起这档子事儿,问说:怎麼天津出不了人呢?这一下好!南书房传到军机处,军机处交到部里,部里的太爷们连忙议了稿子,定一个兴义学的办法儿。什麼办法儿呢?叫长芦盐运司起个头儿。城里城外设了九处义学馆,一馆里少收十来个,多收二三十口,都是寒门子弟——”“这是好的,这是好的。”“您听小的说,四太爷。这学馆里的书纸笔墨茶水,教授先生们的束修,冬天的炉火、夏天的凉棚,一切开销,全由盐务里筹措。另外,蒙童四季的衣裳要敷裕,随时可以更换——”“噢!”“每人每日给面十二两。”“噢!”“初一、十五,运司里还专程派遣著稽查的义学大员到各塾里考试,考得好了的还得加赏。”“噢!”我高祖父张冠英给惊得差一点儿站起来,“这花销也是不小啊!”“这您四太爷不必担心思,也都是由盐务里支付的。”捎话的人稍梢凑前、压低声儿,道,“要能比照长芦的办法儿,您老只消捐上一块地,小小不言的,那可不就是现成的‘绵世泽莫如為善,振家声还是读书’麼?”“嗯。”“您老要是还有餘心餘力,办育婴堂、施饃厂、粥厂、棉衣厂,还有施棺会——拿棺木济贫的,掩骨会——捐块义坟地,春秋两季雇人清扫修葺,也是一捐。”“万事以立本為先,我看还是兴义学这个门道是正途。”张冠英义形於色地说。捎话的人於是从屁股后头拽过小包儿,轻轻置於几上,再轻轻摊开裹覆在外的巾绢,好半晌才露出了里头的物事:一叠以黄裱纸誊抄的京报,两份已经书写泰半的文书,还有小楷毛笔、盘龙方砚、铜池印泥和琉璃墨水匣各一。我高祖父读了京报,果然印证了捎话的人所言不虚。非仅如此,报上还记载著圣上如何加封一个江西婺源出身的举子,奖掖其轮地千顷、兴学有成的新闻。接著,捎话的人眼角含泪、趋前跪倒,冲我高祖父连磕三个响头,道:“四太爷肯捐地兴学,小的这一堂三房里二十多口子弟也有了读书识字的著落了。不像小的,才进了两年学便迫於家计,在市井里混跡营生,简直不成材料。”剩下来的事三言两语可以表过:我高祖父著人取出南山里三百亩的地契,付与捎话的人,又与捎话的人填写了一式两份的託付状子,由后者注墨抻纸,我高祖父挥毫填写了土地幅员、託付年日以及他自己的名讳。这中间只有一点小意外:写到第二份书契的末了,琉璃墨水匣里的汁子用干,砚池也枯涩不润,我高祖父只得另外研了墨,才签上“张冠英”三字,完成了手续。“四太爷等著领封罢。”捎话的人又含泪叩头一番,才依依不捨话别离去。这是清朝道光二十二年、西元一八四二年间的事。我曾祖父张润泉满两岁、叫三岁,家人们开始戏称他“员外郎”。然而事情并不那麼顺遂——那捎话的人忽然携家挈子离开当时名為历城的故乡本县,甚至离开了济南府,离开了山东。我高祖父仍不肯有疑於他,矜持了个把月才开箱取出託付状子,上头什麼也没有,偏是光洁素净的白纸一张,只在左下角有黑大光圆的“张冠英”三字,以及血红赤腥的鈐印一方。那腥味儿——据我奶奶说,并非来自印泥,而是捎话的人琉璃墨水匣里的机关。那是墨鱼囊子里的汁液,以之儒毫,初无异象,久之即色褪痕消,无跡可求。“怨不得墨鱼叫乌‘贼’嘛!”我奶奶跟我父亲说。说这话时,她老人家正抄著《金刚经》,蝇头小楷,历久不褪顏色。第二章 预言 说故事的人在我奶奶的故事里,从来不曾提到,经人这麼谋去了三百亩南山里的良田之后,我高祖父的持身处世之道、待人接物之方有什麼彻底的、重大的、哪怕是些许的改变。倘或有,后代的子孙也不作兴述之论之,因為那样将迫使老祖宗身陷不智亦不德的窘境。我只能从非常隐微的家庭琐事上观察、描述。说来似乎平常,南屋的对联换过了。那是道光三十年、西元一八五○年新正初一的事。我曾祖父张润泉头天夜里才从东关陈亲陈状元后人开的谦裕当铺休假返家。一早醒来,透窗瞥见南屋门口原先的门联“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不见了,换上的是“百福尽随新节至,千祥俱自早春来”,门楣上多了一款横批:“福曜常临”。换掉的对联不只这一副。北屋正门前原先的“水流任急心常静,花落虽频意白闲”也没了踪影,如今改成“碧桃春结三千岁,丹桂秋芳万里程”,横批则由“车马无喧”换成了“万福攸同”。张润泉日后告诉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说:“这一改改得好!当年开春俺就升了管事。再过五年,就成了掌柜,那一年俺才多麼大啊?十六。”我这一代的人辗转听到这样的故事的时候——尤其是当我们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会感受到极大的威胁,因為我自有一套非常简单的换算方式。当我进入一所花费非常昂贵的私立初中的第二年,刚满十三岁零三个月,那时我骑著一辆破旧的红色脚踏车,跟著我父亲的脚踏车胎痕在风雨中横贯臺北市,心里想的是,我曾祖父像我这麼大小的时候,早已经是一家当铺的管事,到我考高中那年岁,我曾祖父已经是掌柜的了。这样换算的结论很简单:你永远不可能比你的老祖宗更有成就。然而,这并不是我奶奶说故事的本意,它甚至和我跟你说这一切的意思正相反。你还在母亲的子宫里,尽情地需索任何赖以维生的物质,一直到你出生以后(乃至於整个的幼年时期),除了供应你所有的物质需要之外,人们不会要求你一丁点儿其他。我和你的母亲只会祈求并期待你活著,也许健康地活著,也许多一点儿——健康又美丽地活著。倘若日复一日,你的确看来健康又美丽,我们会有进一步的渴望:你最好比别的孩子聪明一点儿、努力一点儿、顺遂一点儿……设若一路这麼盼下去,终究有一日,我们必然会要求你比旁人更有道德、有智慧、有成就,甚至有钱有势。让我暂时不要那样贪婪,让我在健康这个词上暂停一下,回到我奶奶说的那故事的边缘。一个显著的病徵在我爷爷身上突显出来的当时并没有任何人可以察觉。我奶奶口称的“上头的老太太”,也就是我爷爷的母亲、我的曾祖母、张润泉的偏房妻子朱氏,是这麼教训我爷爷的:“念书识字,当然是好事,可你得念得比人好、识得比人强;比不得人好、比不得人强,不如不走这一行。咱大门口儿上楔的是这个行当子,看著哩,不走这行也不成;可走上这一行,你千万别学你爷爷——之乎者也上头唬得人肚里滴咕,可柴米油盐上头怵得人心里发慌。”这番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如果為了吻合“绵世泽”、“振家声”的老训诲,我爷爷就该比他的爷爷更务实、更本分、更瞭解世界不尽如读书人所想像的那样单纯而且美好。我爷爷所领受的可以说比这话更深沉,也可以说比这话更浅薄,形之於日常,则是他信不过任何人,或者说:他总是相信世界将对他不利。那个从我奶奶口中传下来的故事的后半段是这样的:我曾祖父当上谦裕当铺的掌柜,可以说少年得意了。然而他仍不以為足,另外想了个生财的路子,把当铺里许多过期不赎的衣物接手包下,自己出资在估衣市街盘下个店面,开起估衣铺来,招牌掛起来,名曰“百顺”,衣依谐音,既取做生意“百依百顺”的和气,又有诸事亨通的祝福。从此,家道又渐渐兴旺起来。不但翻修了正屋,还加盖了东西两排厢房,制办许多虽然用不著可也得摆设起来的家俱。到了同治年间,前院种上榆钱,后院种上梧桐,中间的天井和厢房外的院落更遍植起牡丹、芍药之类的花木。万事俱备,张润泉还觉得有一点欠缺——他那长年害著癆病的元配孙氏始终没给他立个子嗣,於是眾里寻觅千百度,终於在泰安物色了一门侧室,本家姓朱,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光绪十二年,西元一八八六年,我爷爷出生,张润泉已经四十八岁了。就我爷爷的印象所及,每到过年,张润泉都会同他历述一回当年张冠英捐衔未果,倒叫人平白赚去南山里三百亩地,吃了这样的闷亏,人前竟然不敢言语的故事。说完这一段儿,就说道光三十年换门联那一段儿。光绪十六年古历腊月二十三祭灶日,我曾祖父提前了八天对我爷爷说那两段儿故事。才要说到门联上,西屋里发了喊:“大奶奶过去了。”大奶奶就是孙氏夫人,我爷爷喊大娘的。那时我爷爷一分神,正待朝西屋里奔,领口却让他爹揪住,随即脸颊上落了一巴掌——张润泉硬生生把那两段儿说完,才让儿子跟在他身后,到西屋去探看身体已经凉掉了的孙氏。第二年秋后重阳,张润泉领著六岁的我爷爷上后院看梧桐,不知什麼缘故又提起那两段陈年往事。我爷爷忽然抬头问道:“怎麼又过年了麼?”张润泉且不答他,径往梧桐树下走去,弯腰摸索半天,按定一块突起的石凳,忽然说了声:“天怎麼黑了?”人便回身坐在那石凳上,背倚著树干,死了。勉强要解释我爷爷往后遇人则疑、遇事则怒的病徵,我总认為那跟张冠英受人坑骗的往事没有直接的关系,真正有关的是他在幼年时一连经歷了两次死亡,都与说故事有关。第一个故事说的当然是背叛,第二个故事其实也一样——张冠英和张润泉父子背叛了老门联上那天真之中带些虚矫气息的读书人理想。可是,更深邃而猛烈的撞击显然来自死亡,倏忽掩至的死亡与故事的述说总是相伴随、相綰结、相缠祟。我爷爷不能拒绝,更不愿接受死亡这一突如其来的、对生命的背叛,他只能彻底怀疑一切说故事的人——或者也可以这麼说:他只能把说故事这件事和生命中难以抵御的背叛融织一气、无由分辨。那一瞬间在梧桐树下目睹的死亡形成了长远的惊吓,让我爷爷从六岁起即只能以暴怒这种甫自幼童时期发展出来的情绪严峻地对待生命——无论是他自己的,抑或是别人的。除非他碰上了真正强悍的人。这样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会使死亡的惊吓躑躅却步,让他不再感受到对生命有一终极背叛的巨大威胁。我爷爷活了一甲子的岁月,只见过两个这样的人物。一个是比他年长一岁、来自洛口杨谦斋杨举人家的长女,他的妻子杨似芳;另一个是双足微跛、沉静寡言、来自城北中大槐树刘家的女儿兰英。刘兰英在一九四三年进了懋德堂,成為我爷爷、奶奶的第七个儿媳妇,我父亲张啟京的妻子,一个尽可能把故事说得短到不能再短、从来不做梦的女人。第二章 预言 预言记忆中我最早做过的一个梦是在将近三十九年以前,我还没上幼稚园,甚至没听过做梦这个辞汇。梦中的景象至今依然歷歷在目:我母亲牵著我的手下床,穿过只有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客厅,站在屋门边,隔著纱窗望向漆黑的院子。这个梦中的院子坐落在我现实的家的正前方,大门口的牌子上注明了臺北市辽寧街一一六巷五十二号。大门正对著一排空军眷舍,门口的小巷东西横走,巷北是光复东村,巷南的我们属於复华新村。在那个梦里,我母亲牵著我的手(似乎是在等待著、凝视著什麼事情的到来),我望一眼我母亲、望一眼院子,再望一眼我母亲,再望一眼夜空。不多会儿,忽然有数不清的、只能用成千上万来形容的星星从天顶坠落,一路砸上了光复东村的黑瓦房顶。在那个年代——大约是西元一九五九年,我还不曾见过焰火,不曾看过或听过火灾、火山爆发,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电影和电视这一类的影像工具可以类比出——比方说像外星人入侵之类的,星际大战的场面,所以我受到极大的惊吓。在黑夜中醒来,我看见我母亲、父亲睡得极熟,似乎并未经歷我目睹的一切。这是第二个惊吓——仿佛方才那繁星毕落、万火齐燃、令人不敢逼视的光明是一幕只有我才得见得知的情景。换言之:它特别是发生了来惊吓我的。我吓得甚至不敢哭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告诉我母亲:“星星掉到小宝家。”我也告诉我父亲:“星星掉到小宝家。”我母亲笑了。我父亲则连忙推开屋门,走到院子里,踮起脚朝巷子对面张望一阵,说:“嗯!是掉了一地。”我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一个无从解释的梦只好成為我日后见到的其他事物的解释——预言。是的,日后我在每年十月十日的夜晚看见焰火,在长春路辽寧街口目睹火灾,在电影院里看一种人们称之為“罗马片”的大场面杀人放火的时候,都会放声大哭,它们是我那原初的可怕梦境的再现。可是在我奶奶那里,梦,作為一种预言,并不恐怖。当人们称讚她的眼力好、能写那麼小的蝇头小楷的时刻,她是这麼说的:“看得细算不得好眼,看得远算不得好眼,一双好眼眨巴眨巴一看看见大明天。”我母亲解释我奶奶那话的意思是,眼力真正好的人可以预见未来。我告诉她,我做梦会梦到以后发生的事。我母亲嘿然一笑:“那你能干。俺从来不做梦。”在这里我可要告诉你,“那你能干”这四个字可不是夸奖,而是温柔的嘲弄。两句话合起来的意思其实就是,“俺根本不知道你这说的是些什麼。”我奶奶是相信梦的——或者该这麼说:我奶奶是相信梦的预言能力的。她相信一切无法解释的事都必然有一个解释,倘若不能解释於今日,亦必将能解释于未来。这里面悄悄地埋伏下另外两套思考的方法。其一是:越是在今日不能获得解释的事,它越是会在未来彰显它的意义;其二是:之所以有那麼一件事物在今日看来没有一个解释,乃是因為它必须在未来的另一件事物上彰显其意义。这是所有神秘主义的源起,它的根底很可能就在人类出生后的第一个梦里——“星星掉到小宝家”成為节日焰火的预言,成為长春路火灾的预言。甚至到我二十岁第一次看《星球大战》的时候,都会立刻想起那个最初的梦——虽然那时我久已不相信梦有什麼啟示作用。可是,亲爱的孩子,当你被第一个梦吓著的时候,我会知道吗?我该像我母亲一样,对我所不知无觉的事物存而不论?还是像我父亲一样,开一个弄假成真的玩笑,让真相益发可疑,并使追求解释的努力相形之下显得无稽或滑稽?或者,像我奶奶。我六大爷小时候做过一个梦。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第一个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被那个梦吓著过。向我描述那个梦的时候,我六大爷已经七十岁了,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四月,我们坐在济南老家北屋东侧的炕头上。他说:“我梦见你二大爷朝小水沟里扔爆仗,扔一个,响一声,扔一个,响一声。后首我告诉你奶奶,你猜你奶奶说什麼?”“奶奶说什麼?”“你奶奶说,唉哟可了不得了!家里要来客人啦!”我六大爷说到这里,皱起一脸阡陌纵横的纹路,露出一金一银两颗镶牙,笑了起来:“直可恨这些客人不大懂得做客的礼貌!”他指的是一九二八年五月开炮压境,并於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以国军韩复榘部弃守而辗迫进城的日本人。就我记忆所及,好像从来没有谁统计过我奶奶所作的预言之中有多少比例的準确度,也没有人分析、研究过那些预言的成因或者与事实对照的符号学意义。一部分的原因可能是我奶奶有那种“常行於所当行,止於不可不止”、“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的敍述本领和叫人惊诧、意外、印象鲜明以及解悟不透究竟的想像能力。她的子女在几十年后某些家庭聚会的场合上仍能争先忆述他们各自从她那里听来的故事,那些故事又总不免沾染著预言的色彩。此外——更可能的一个原因是:我奶奶对做梦这种事有一种亲切的、直观的领会,她从而可以模拟人们对梦所作的纷呈零乱的描述,摆脱经验的、逻辑的、实证的、科学的甚至真理真相的捆缚,予痛苦、灾难、艰辛、焦虑、惶惑中的人一点无从证明亦无从否认的乐趣,一点离开现实处境的抚慰。对我来说,我奶奶那些预言是否準确以及為什麼準确从来不是个重要的问题——我甚至寧可相信:她始终对那些个在大家族中备受煎熬的成员鸡零狗碎的人生疑惑和俗事挣扎报以一种可以名之曰“乱以它语”的解释,她是几个世代以来懋德堂里最会讲故事的人——一位小说家。清光绪三十二年、西元一九○六年,我奶奶杨似芳、字宣如、洛口杨谦斋杨举人的长女嫁到济南西门外朝阳街懋德堂张家。两年之后,她產下第一个儿子,名之曰汉京,字西侯,小名广生。那是个一出生就笑个不停的小婴儿。我爷爷一举得嗣,分外欢欣,特别请了个据说极其灵验的算命先生到家里来,待若上宾,延之為这长子“道一道世途”。算命先生吃喝两顿,还在前进厢房里留宿了一宵,待到第二天黄道吉日才摆开阵势,卜了一卦。殊不料到这解卦之际,算命先生却沉吟再三,辗转不能定夺。我奶奶在一旁忽地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随口念了两句:“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这是《诗经?邶风》中《燕燕》首章的两句,原文是:“燕燕於飞,差池其羽。之子於归,远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意思大约是说:在為远嫁他方的女儿送行之际,忽然看见(或想起)像燕子这样按时出来的候鸟鼓翅翱翔的情景——倒过来,说成看见燕翔上下而想起(或眺望)远嫁他方的女儿亦未尝不可——不觉泪落如雨下。那算命先生一听这话,当即长揖及地,对我爷爷说:“尊府自有高明,多不了我这麼个浅人狂言妄语!告辞告辞。”三年之后,我大大爷自在门前玩耍,忽然来了个用黄雀抽帖算命的术士,我大大爷当下把术士叫住,让与那黄雀出笼,权抽一帖,把玩起来。那术士则连忙知会看门的伙计朱成,后者随即入内通稟。我爷爷只好著人将术士迎进大门,一听是雀帖卜运,不觉大喜,忙与眾人吩咐:“三年前那‘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句子说的是《燕燕》,燕燕明明是只鸟儿,岂不就应在今天了?”及至取帖细看,上头画了个头梳朝天椎的小儿,手上拎著一串铜钱,术士趋前道:“大少爷这富贵是胎里带、命里在、无求无愿时时来,您老放心唄!”我爷爷一高兴,齎发那术士不少银钱,留下那张雀帖,径至后房同我奶奶细说经过。我奶奶将那雀帖仔细端详了一回,忽然笑了起来,对我爷爷说:“这帖子上画得要是实在,您老人家可要辛苦了。”“怎麼说?”我爷爷脸一沉。“这串铜钱的红绳子下头没打个扣子,照看是有一文、花一文,没个了局耶。”我奶奶这样说。而且她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我那个一生行乐,而且带给许多人快乐回忆的大大爷好像从来不知道金钱是大部分的世人以生命中某些极其珍贵的部分辛勤换取而得的。一九六七年,他在一处舞臺的右旁司琴,正拉著一首《甘露寺》乔国老的二六唱段时心肌梗塞突然发作,一跤蹶过去,倒在柔软的红氍毹上。印象深刻的观眾永远不会忘记,他拉的最后的那句唱腔是:“这一班虎将,哪国有?”第三章 我从哪里来? 座标对我而言,学习认识这世界的过程有如沿著一条看不见的、底端没有打上扣子的绳子,从某个我最熟悉的地方,走到稍远处,再远一些,然后再远一点。我可以给你打个比方:数字。我已经不能清楚记得是从什麼时候开始学习数字的,但是每当我想起或者用到数字的排列——如1、2、3、4、5、6……都会在意识的底层残存著这麼一抹残影,那就是有一条从我幼年时睡觉的地方(也许是一张大床的床头)牵起的绳状的东西(可是我看不见那条绳子),将一个又一个的数字排串起来,8、9、10大约就排在床尾附近。11、12、13有些时候沿著床尾一路排向小小的客厅,有些时候折回头和1、2、3排并成行。20、30大概已经到了大门口。40、50则远至冯小宝家的侧旁巷子外。90、100通常守候在辽寧街一百一十六巷子口,和所有的三位元数字簇拥成群,通向南京东路、复旦桥。千位数、万位数甚至更大的数则有一深沉黑暗的背景——我知道那是夜晚的天空,它们像星星一样,一个接著一个,被那条隐形的绳索悬浮起来,稀疏而闪烁,是為我所能想像的世界的极限,不到我发高烧的时候,不会有东西从那里掉下来,砸到我的头上。我父亲告诉我的中国歷史也是这麼排列著的。即使到了今天,当我去思考、理解某一个古代中国歷史的问题或事件的时候,依稀仍有那麼一个模糊的空间,衬映其下。这时,原先的数字不见了,代之出现的是伏羲氏、神农氏、唐尧、虞舜、夏、商、周……一个个假想出来的人物形象,以一种半透明的材质,依照前后次序飘浮在我的床头、床尾、小小的客厅、院落,以及更远的地方。周文王、周武王大概是在客厅与睡房之间那扇纸拉门的位置——后来薑子牙、哪吒以及所有《封神榜》上的人物都叫我给安置在那里,倒也不嫌太挤。《三国》里所有的故事则都发生在前院的葡萄架下、夹竹桃旁,且染有鸡粪的味道。岳飞故事里幼年时代所经歷的那次大水灾就在复华新村的巷子里发生,岳飞母子赖以逃生的大水缸确实漂过隔壁刘家和刘家隔壁的郭家。《水滸》里的英雄则散居各处,但是大致上仍以长春市场附近為主,有时也会拿圆山动物园做背景——之所以如此,恐怕不外是书中情节所致:毕竟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是发生在肉铺门口,而武松打的那只老虎应该就住在圆山动物园里,起码离那儿不会太远。在整个编入座标之中,只有一小部分例外,那就是以一九一二年作為分水岭的近代歷史。我的父亲告诉我:歷史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离我们的现在是越来越近的。这一点我以前从来想不透。因為若是依照我编串数位以及夏商周秦汉的方法,那条隐形的绳子的尽头,也就是我自己所置身的“现在”,是不得不被搁置在比复旦桥还远的地方,它甚至该像那些万位以上的大数,给扔进遥远的夜空,那麼,我的“现在”不是离我越来越远了吗?不知过了多久以后,我终於找到一个解决的法子:把一九一二年往我的大床床头一放,让它和1、和伏羲氏重叠在同一个起点。於是,袁世凯在床尾,北洋军阀在小得不能再小的客厅,抗日战争佔据了整个前院,之后的一切都是“现在”——“现在”在我家门前,触手可及。至於昏庸腐败的清政府,我把它放在烧著煤球炉子的、乌烟瘴气的厨房——厨房后面有条仅容一道臭水沟潺潺流过的巷子,可怕的鬼、慈喜太后、苏联大鼻子都排在那里。第三章 我从哪里来? 阴影的诞生在日后你自己学习认识这个世界的过程当中,必然也有你自己的编成方式。从一个你感觉最熟悉、安适、温暖且满足的角落开始,一点一滴向远方伸展。经你葡匐行过的一寸疆土,正是人类知识甚至智慧的广袤领域的一小部分,以及——更重要的——一个原型和缩影。你所知道的第一组数字、第一部世界起源的说法、第一套有所谓时间或次序轴线的故事,都可能透过你自己的想像力,被你编进一个以你自己的家為舞臺的空间。你随时会感觉到这空间小了一点,你会带著胆怯、好奇、忍耐不住的衝动以及无边无际的想像力去拓展新的疆土。也许,就在你三岁的时候——一如我三岁时所曾经做的那样——发现了自己身体的下半部,一个非常新奇的世界。我只需要用三根手指头轻轻地揉搓那个小东西,不久之后,它就会带给我从来不曾体验过的喜悦,贯彻整个颅腔和胸臆,甚至还偶尔会传达到手指和脚趾的尖端。虽然没有任何人提醒我,我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个快乐的游戏将是一个秘密。我可以躺在那张我熟悉的床上,和这个秘密玩一整个上午,在等待著从不爽约的喜悦一次又一次衝击我的身体的时刻,我必然要回忆或想像许多美好的事物:一床晾在窗外院子里迎风微颤的、印染著黄色巨大花朵的小棉被,一隻每日午后会从厨房天井的墙旁跳下窗臺、踱入屋内、跳上床头、和我嬉戏的虎斑猫,一把我父亲答应要在过年时节买给我的木柄双管气枪,一张印在日本书报上、细节精密繁丽的火车头书片,一盒装在漆有金色大公鸡的铁盒里的苏打饼乾,还有——当然还有——在躲猫猫的时候经常紧紧偎在我身旁、在被鬼抓到之前总是和我在黑暗中互相啄吻戏耍的冯小宝。这些——我幼年时代快乐成分的一个纲要,仿佛走马灯一样在我一次又一次演练那只小鸡鸡的时候,佐证了纯粹来自身体的快乐并不虚假。这个快乐的游戏是所有其他快乐的召唤以及总结。它和任何别样的学习、认识和发现最大的不同是:它是我的发明。我无须将之置入数字、歷史和故事的行列,它铭印在我之内,一直伴随我到今天。一个及早自己发明这快乐的游戏的孩子可能是幸福的,只要他不被那些污蔑这游戏的字眼和谣言惊吓得自觉罪过。我们这个世纪里大部分受过一点教育的人都难免相信,“手淫”或“自瀆”源自於动物本质的性渴望,於是故作开明状地视之為一种正常又健康的发洩,且认為这样总比禁欲来得人道又科学。这是最狗屁的偽善。在尚未发育成熟的幼儿那里,能够製造快乐的器官就是能够製造快乐的器官,且止於是製造快乐的器官而已。幼儿不曾体验性欲,一如他们不曾為秘密包裹禁制,更不曾為突破禁制而饰以偽善的学说一样。在某一个夏日的正午,我和我的小鸡鸡在快乐地玩儿著的时候,我父亲拉开纸拉门,发现了我们的秘密。他回头跟我母亲说:“这小孩儿在玩小鸡鸡。”我母亲说:“那个能玩儿吗?玩儿坏了你怎麼办?”我说:“不会啊。”然后我父亲告诉我他自己的经验。他说他以前——还没像我这麼小的时候,也喜欢玩小鸡鸡,后来上茅房拉屎,拉完一起身就眼发黑、头发晕,差一点站不住掉进茅坑里淹死。“你可不想淹死在茅坑里吧?”可是那时复华新村的茅坑里已经安上了蹲式的瓷缸马桶,洞口很小,掉不下人去。“可是洞很小耶!”我说。我父亲狠狠瞪了我一眼,说:“不许再玩儿了。”关於这一点,我从来没听过他的话。可是我的秘密却在彼时蒙上了禁制的阴影。快乐也是。一九七○年秋天,我们住在辽寧街老眷舍的最后几个月,我念一所学费昂贵、课业压力只能以恐怖来形容之的私立初中。我还记得那天不知為了什麼缘故提早放学,天光还十分明亮,而且当晚几乎没有太多的作业要写,电视上正播一出名叫《扬州十三侠》的好看的木偶戏,我母亲在后面厨房里炒葱烧牛肉之类的菜肴。那短暂的片刻似乎十分完美,一切快乐的小元素有如一波又一波的小浪潮催促著我:“快啊、快啊,就是现在啊!快啊、快啊,就是现在啊!”下一个瞬间我解开裤扣,掏出小鸡鸡,在那张破籐椅里玩起它来。那是很不一样的一次。首先,小鸡鸡看来比以前大了许多。其次,它的周围稀稀疏疏长出前所未见的、柔软如绒毛的鬍子。更奇特的是,它后来喷出了灰不灰、白不白、半透明状的液体。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从报纸上的小广告看来的辞汇:花柳病。到此為止。纯粹的快乐一去不返。我没有得到什麼啟蒙,也不算受到过度的惊吓,只隐隐约约能够察觉:童年确实早已从床头行经床尾,穿越小小的客厅,推开屋门,未曾在院中稍作停佇,它甚至以一种比奔跑或飞行还要快的速度从巷子里窜出,消失在空气里。我不打算在这里向你讲述我日后在小鸡鸡上学到的一切。关於性这个课题,太多人说过它的美好、神圣或邪恶、罪孽,也有太多人认為它纯粹是动物的、本能的、繁殖的、无须引申与演义,更有人认為它是权力和政治的动机或替代物。诸如此类,并不是我能向你解释得清楚的。在这里我只跟你讲述关於一个孩子追求纯粹快乐、且透过这追求去想像各种快乐事物欢聚著的情境。至於性,我想还是留待你来教导我吧——那时或许我已像现在的我父亲,老迈甚至病苦,我想在那样的时刻,我仍旧乐於聆听你那一代的人对小鸡鸡还有什麼样出奇变怪的新鲜想像。然而,彼时到来之前,你必然会在我措手不及的时刻问我这样一个艰难的问题:“我从哪里来?”这会是一个和排列数字、歷史与故事全然不同的问题。我能答复得毫无阴影吗?第三章 我从哪里来? 版图与换算式我幼时狭小的生活空间——一如我提到过的,是我认识这世界的一个隐喻。它有如积木盒盖里头浮浮贴著的那张范例图,指示著幼儿如何将一块一块占空间、有重量的木块儿堆叠成图上所绘示的模样。所以1、2、3、4可以填充在里面,周、秦、汉、魏也可以。我出生的这个名之為臺北的城市亦然。当时大部分的街道也容有一种隐喻式的修辞意旨。比方说,辽寧街。辽寧街一百一十六巷东西横走,走到西旁的尽头,挡在前面那条南北向的黄土石子路就是龙江街。龙江街冲北走下去,又会遇著一条较早拓宽且铺上柏油的马路,长春路。顺著长春路再往西走,就会碰上吉林路、松江路。辽寧、龙江、长春、吉林、松江……它们都是中国东北地方的大城市甚至省份的名称。以之而命名的街道则佔据著臺北市当时开发范围的东北角,在将近半世纪之前,这样命名街道的意思是在随时提醒行走在此城街道上的人们:我们已经因内战战败而失去的版图仍在我们的脚下。当然,歷经近五十年之后,这些街道名称的符号意义有了重大的改变,大版图仍在脚下的隐喻自最初的激励或提醒人们“毋忘故乡”之外,丛生出各种解释态度。首先,都市的发展使原先的东北、西北、东南和西南都变成不同时代阶段和实用功能上的城市中心,都市的地理边缘也逐渐向天然畛域的极限伸展,这使街道名称呼应中国版图的原始权想显得座标零落且方向错乱,最后,就像人类所曾寄以深刻寓意、丰富喻旨的一切命名一样,失落了意义。我们那个老复华新村的居民在一九七○和一九七一年间相继迁出已有二十年屋龄的土墙瓦顶的日式眷舍,搬到城市西南角位在西藏路上的四层楼钢筋混凝土公寓,成為一个新的聚落形式。我则必须每日骑著一辆自己髹漆的二手脚踏车,横贯整个臺北市,一直骑到臺北市当时的极东南角——吴兴街底,去念那所昂贵的私立初中。这样上学的前三天,我父亲骑著他那辆脚踏车,走在我的前面,带领我摸索出全新的路径。头一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我们从西藏地方出发,沿著一条尚未加盖的宽阔沟圳迎向正东初升的旭日,随即来到汀州,绕过一个小小的三角形安全岛,走一小段名為和平的大道,立刻转赴南海。从南海的底端开始,我们的选择多了起来,我父亲说:“过了罗斯福再往下,我们可以顺著路向东转,先到潮州,也可以沿著杭州走一段,到金华,也可以一路下去,到信义再右转,通天大路笔直走,很快就到吴兴了。”这是我父亲的语言游戏。大概他觉得骑车压过罗斯福的脑袋,或者游歷中国西南到东南半壁的江山是一桩很好玩的事。第二天,他带我走一条不同的路——它其实比头一天简单好走得多:上车出门,走一百米的西藏地方,左转沿中华向北,遇爱国折东,再随便找个路口转进信义,就可以通天大路笔直走了。我问他头一天為什麼不这麼走?他说还是游山玩水的感觉好,一路中华爱国信义没多大意思。通天大路笔直走当然有好处,我不必亦步亦趋、尾随在后,常可以和我父亲并驾。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可以同他平起平坐,自然非常得意。也就是在这一天阴后骤雨的清晨,他在脚踏车坐垫上告诉我一个换算式:现在的小学、初中毕业,顶多就是古时候的童子生。念完高中,勉强算个秀才,大学毕业还不如举人出身,拿了硕士、博士恐怕也够不上进士资格,了不起可以称作“同进士”。我说那你呢?他笑了:“我就算个‘同秀才’罢!”之后,他说起我曾祖父十一岁当管事、十六岁干掌柜、门庭改换,成了生意人家。那说话的口吻似乎有无限喟叹,我猜想他嘴里不屑说教,可满心是个希望我不要辜负“文魁”祖风、不要冤枉骑这麼大老远的车上学的意思。接著,天地同悲、风号雨泣,我父亲加把劲儿超前,硕大的躯体替我挡住不少从前方斜飘下来的雨丝,我开始觉得自己绝对不会超越老祖宗的成就,正如我再怎麼发育也及不上我父亲的体型一样。第三章 我从哪里来? 我从哪里来?倘若你问我:“我是从哪里来的?”我会先假设这是一个生物学方面的问题——当然,它也可以是一个歷史的问题、国族的问题甚至哲学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孩子可能都这样问过他们的父母。时至今日,坊间也有很多(越来越多)的读物教导父母如何以既不欺骗又不造成情感创伤的方法去答复他们的孩子这一类的问题。我还在幼稚园玩耍的那个阶段里问过我父亲同样的问题,当时(他显然没有参考什麼高明的专家的高明建议)他的答复是:“从你妈的肚子里出来的。”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我追问下去:“那我是怎样进到妈的肚子里去的?”我父亲说:“你妈乱吃东西,吃著吃著就吃进去一隻小虫子。小虫子又在那肚子里乱吃东西,吃著吃著就长大了。长大了不出来不行啊!肚子会破啊!没办法儿,只好把你生出来了。”孩子的问题不会因任何答案而满足,它自己会无休无止地发动——其实我不记得当时是否接受了那个小虫子的说法——我继续问:“那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从山东济南府来的。”“那妈从哪里来的?”“也是从山东济南府来的。”然后,我大约就忘了原先那个“怎麼跑进肚子里”的问题。我父亲圆满地将他不能或不便答复的生物学问题转变成一个歷史问题。“我从哪里来?”变成一个歷史问题之后,非徒吸引了一个四五岁孩子的注意力,它本身也融合了看起来比个体生物性操作更大、更重的东西,它是血缘的、家庭的、种性的、地理的、国族的以及带有信仰性格的。更深沉的部分是,这个问题对同一语句的哲学命题產生了排斥。人们不得不在一个这样庞然、巨大、重要的大我范围里去思索“我从哪里来?”的时候停佇深入发问的脚步,从而不只一代、两代甚至三代的人不得不在他们认识整个世界的基础上有一个版图以及一套换算式:龙江的西边是松江、吉林……在為这整个首善之区的街道命名之际,命名者首先假设:不知道中国地理的人是应该在臺北接受迷路的惩罚的,甚至,不知道“民族、民权、民生”以及“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这些纲领或德目的人也活该要冒绕冤枉路的危险。或者我们应该把这套设计作善意一些的解释:那些无知或忘记了中国版图(主要是行省及大城市名称)、无知或忘记了中国传统道德的人可以在这个城市里重新学习、认识“我从哪里来?”的课程,以免迷失。如果我们真的因此而不至於迷失,那绝对是因為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版图、一套固定的换算式,而且拒绝了那个哲学上的“我从哪里来?”的问题。这个世界上曾经出现过许多伟大的思考者。他们把“我从哪里来?”此一可谓困扰过所有人类的问题当做起点,试图為更多人生中的难题找到解答的方向。可以称之為非常不幸的是,从来没有一位哲学家在这个原初的问题后面提供过令人满意的答案。它的答案既不是“我母亲的子宫”,也不是“山东济南府”,它的答案可以说多到不可数计,也可以说少到根本没有。因為那答案通常说的不是“哪里”,换言之,那答案其实推翻或否定了问题本身。这样说的话,哲学的“我从哪里来?”还有什麼可问的呢?孩子,如果你会这样问我,我的说法平庸无奇:“我从哪里来?”使我们迷失以至於继续提出问题。换言之,它提醒我们:任何一个答案都可能经不起进一步的追问,我们只好继续提出问题,将自己保持在更广大、浩瀚、无垠无涯的迷失之中。关於迷失,我有这样一个故事:不会比我父亲告诉我那小虫子的故事晚太久的一个冬天,应该是农历春节前不久,收音机里放著鸣锣击鼓的应景国乐。那一天,我母亲带我到厦门街汪叔叔家去找我父亲。从辽寧街到厦门街,那时得搭十二路公车,先到南京西路圆环,再转搭十三路公车。就在我们等十三路的时候,我母亲问我:“咦?我收音机关了没有?”我不记得我是怎麼答的,可是我记得:在一九六一年初,一架分期付款买来的真空管收音机在我们那个家庭里却是惟一值钱的宝贝。倘若任它那样开著,耗损的电费既属负担,烧坏了零件,甚至引起火灾则是太划不来的事。我母亲随即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我託付给车站旁一片杂货铺老板娘,她自己再到对街、搭反向的公车回去查看。走前她给我买了一支棒棒糖。直至今日,我仍不能準确说出她离开了多久。也许一个鐘头,也许更久一些。总之,棒棒糖吃完了,我认识了那个烫一篷鸟窝头、满嘴可怕大金牙的老板娘和她的两个小孩,她们教会我有生以来的第一组闽南语对话:“你押崩没?”“哇押罢啊啦。”那两个小孩还带我走进他们那幢又深、又暗,弥漫著刺鼻的海带干、笋乾和小鱼干味的楼宅,去看他们的阿公。我从没见过那样老的一个老人。坐在一把厚重的木椅里面,老人像一隻塌掉的麵粉口袋,皮要比汗衫和内裤还来得白一些。那两个小孩轮流用手拍打老人的脑袋,像拍打一个会发出奇特声响的玩具那样——每拍一下,老人就“呜喔”叫一声。可是除了叫声之外,他可以说就是那椅子的一部分了——他不会动、不会说、口水淌落汗衫也不会擦——最后我也上前拍了他脑袋几下,他照样以几声“呜喔”应我。又过了不知多久,两个小孩继续带我深入那宅子的后半截。在一小段几乎没有一点光亮的通道里,我闻到酸梅、蜜,还有鱼鬆之类零食的香味。年纪大些的女孩往我怀里挤了挤,随即顺手推开一扇木门,天光大亮,甚至有些刺眼。年纪小的从背后一路把我推出门,转个弯儿,又从另外一个门里进去。同样穿过一段又黑、又长,感觉上几乎走不完而且没有一丁点儿气味的通道。等到我眼前再度明亮灼刺起来的时候,我听见自己惊叫出声,叫声大得吓了我一跳——这里是一家玩具店。所有我玩过的以及更多没看过的玩具都在那里:战士的塑胶头盔、宝剑、可以灌水到握把里去的彩色水枪、鬼头面具、比我的半身还高大的千手观音尪仔仙、铁材製造的火车头,以及一辆我可以坐进去踩板行进的吉普车。我完全不记得那玩具店里有其他人——尤其是大人——那两个小孩和我玩玩这个又玩玩那个,仿佛我是他们专程请来的客人。而无论我玩什麼,都会有一种眼花繚乱的急迫感,好像时间永远不够用,好像我从不曾也再不会有这麼快乐的时刻得以随心所欲,可是这快乐里面似乎又隐伏著随时就要结束、消失、永远永远不可再得的恐慌。最后,我驾著那辆小吉普车开到骑楼下,撞见杂货铺的老板娘,远看见她身后的我母亲。在看见我之前,她显然有至少几分鐘的时间以為我走失了(甚至遭遇到什麼危险),她的脸色很难看,起码看起来不像她。她的嘴唇颤抖,摸我的手也跟著抖起来。“你上哪儿去了?”对我而言,那是重大的一刻。我好像突然被她提醒了一下:曾经有那麼一段时间——我短暂的几年生命里的第一次——“失去”了我的父母。稍早的嬉戏、打闹和快乐在转瞬间无踪无影,我扑在我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了。也就在那转瞬之间,杂货铺和善的妇人、那两个看来亲切又可爱的孩子以及黑暗中那大木椅里又白又瘦的老人突然变得陌生又可怕起来。故事完了吗?没有。在十三路公车上,我无意间把手伸进夹克口袋,发现里面多了一点儿东西:几颗酸梅、蜜饯和一小盒(平常我们要花五毛钱才买得到的)锡罐鱼鬆。是那个年纪大些的女孩子在不知什麼时刻塞给我的。她当然不会是故意要弄脏我的口袋,但是那几颗沾满了毛球棉屑的零食十分要紧,它们重新為我唤回在惊恐中差一点抛掷净尽的回忆片段:陌生人的善意以及纯粹的快乐。我迷失了吗?那天。听来好像没有。可是我一再回忆起那几十分鐘短暂的、不觉有父亦不觉有母的,充满新鲜、迷惑、无知、好奇甚至有几分可怖的冒险,那是找不到答案的冒险,那是不断提出“这是什麼?”、“那又是什麼?”的冒险。现在,孩子,让我们回到先前的那个问题:倘若哲学的“我从哪里来?”得不著一个答案,它还有什麼值得提出的呢?我还是先前那个平庸无奇的说法:它使我们在迷失中不断提出问题。迷失,这是我给我自己的一项功课,它的用意是:即使答案永不出现,我仍然要换一个方式继续追问下去。同样地,我也希望你在得到一个看来确凿不移、果真就是答案的东西的时候,容有片刻的迷失。那样,我才敢於和你说说我、我父亲、我父亲的父亲……所曾经以為确凿不移的东西。第五章 书写的人 生命的痕跡天行者陆客、皮,还有后来加入他们的小孩陆宽,这一家子很可能是你出生之后最早接触的另一个家庭。我几乎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那景象:你的母亲和我以及他们三个一齐站在育婴室的玻璃窗前望著你。陆宽的额头、鼻尖和手还会在玻璃上留下清晰又温暖的印痕。也许我们都会。然后,医院的清洁工就会走过来,往玻璃上喷点清洁剂、擦拭明亮。可是如果我们站得够久,便还是会留下一些指指点点的、带著渴望和拥抱意味的痕跡。生命一旦啟动,就会随时留下一点儿痕跡。一阵使瓶花轻微震颤的哭声、一块逐渐在床单上降温的尿渍、一件沾染了食餘污彩的围兜、一句不合文法却饶富诗意的儿语、一张用唇膏和色笔信手涂画的纸、一颗久经摇撼终於脱落的小小门牙、一块趁人不注意时抹在桌椅下面的鼻屎、一本给订正了不少错别字的作文簿、一个悄悄刻在某棵树干上的秘密的名字、一封撕了又写写了又撕终於寄出却遭退回的情书、一篇為了纪念失踪的宠物而含泪写下的追悼文字——让我们在情书和悼文上头停顿片刻,这里有我和一个漫长的告别之间紧密的联繫。也是这个联繫将天行者陆客他们一家子带到那面我想像中的玻璃窗前,看你。第五章 书写的人 温暖一九七三年秋,全球石油危机不算什麼,国际姑息主义的低荡(détente)气候也没什麼了不起,越战好像打不下去了,一个叫基辛格的家伙当上了美国国务卿,孙中山先生的孙子死了,臺湾多了一个曾文水库,还有一百零四个生平第一次搭火车、或者是生平第一次到臺北的阿公阿婆跑来参观“总统”府、电视公司、臺北故宫博物院、孙中山纪念馆和百货公司。我十六岁,叫十七岁,觉得这世界很可笑但是一点也不有趣。如果地心引力突然消失致使万物疾速从地表脱落并纷然飞向宇宙的尽头也没什麼好可惜的。真正令人懊恼的是我长了一脸的青春痘,并且从二○一班的信箱里收到一封我自己写的信。信封是那个女孩写的,她读了我的情书之后用红笔胡乱圈点一阵,并且极尽嘲誚之能事地夹註、眉批,最后对我邀请她到“东南亚”看《西城故事》的诚意报以不能再轻蔑的答复:她寄给我二十块钱,其中一张钞票上写著“请自便”三字。在我们那个年代,“请自便”另有“请自行料理大小便”的意思。一个他妈的不会被甜言蜜语款款深情打动的女学生。我坐在教室门廊外的水泥阶上,看那个一百八十好几公分高的前排球名将、体育老师、帅极了的家伙走过,确乎体会到人们发明自卑这个词是非常有道理的,没有别的词可以如此精准、周延地充塞在我的每一个细胞里,而且充胀得如此饱满。就在这个时候,隔壁二○二班没事会跑来和我一起吃便当的矮子陆经来了,他手上捏著一叠纸,眼眶发红,红眶外头则是一圈青黑。“你怎麼了?”他先发难,“哭啦?”“你才哭了咧。”我低下头。“哭又怎样?”才说著,鼻子噗嗤一响,他果真哭了起来,接著就“干他妈的”干了一大串。干完继续哭,哭到让我觉得已经会把走廊上所有的人引来的时候,上课鐘及时前来解围,驱散了几个好事的。我们则一言不发地决定蹺掉这一堂课。我被一个不知好歹的马子甩了,当然有权利用一节数学课来从事哲学问题的思考。他呢?他已经一整夜不曾合眼、三顿饭不曾入口,趴在家里和学校的两张书桌上振笔疾书,写下洋洋二十二张大白纸的追悼文字,记录著他和最疼爱的“小鬼”如何初识、缔交、相处、共同生活以及彼此如何灵犀相通的诸般细节。“小鬼”是一隻在圆通寺山上捡来的黑色山羊,於前一日午后某刻失踪。关於“小鬼”的一切,其实我已知之甚详,因為陆经几乎每天中午来我们教室吃便当的时候都会巨细靡遗地报告,他和他的兄弟们如何如何和一隻羊建立深厚友谊的点点滴滴。“小鬼”,就某种意义而言,已经是我们那个教室的角落里大家共同养的一隻羊了。在同感伤痛之餘,我只好拿自己悲惨的遭遇当话题,好让他知道,他不是这世界上惟一顿失所爱的人。可是这矮子立刻纠正我:“你这个不是爱,是迷恋。”很好。我的爱情受创,可是学会了一个英文单字:infatuation。“我们两个,你觉得谁比较——”我顿了一下,收回“可怜”那个字眼,我说的是,“倒楣。”陆经的答复是:“我觉得你比较可怜。”那天我们蹺掉下午的整整四堂课。在那段时间里,我读了他的悼文,他读了我的情书。我告诉他那马子长得正极了,还有两个非常有个性的奶子;他则告诉我“小鬼”有一双诗人或哲学家才有的眼睛。我强调迷恋没什麼不好,迷恋就像打手枪一样是自我专注的极致;他却认為人和动物之间的爱情因為没有语言的污染才纯洁又高贵。我们都為了延续一场对话而说了太多我们其实并不真正懂得的道理,因為寂寞的缘故。在我们长达十一年的友谊之中,那是弥足珍贵的一个下午。如果我们还有机会询问彼此对那天下午的记忆和感觉,我相信我们都会这样形容它:“啊!很温暖。”第五章 书写的人 刺伤许多青春期订交结盟的友谊会使人在年事稍长之后以互相交换陈旧回忆的方式抚慰人们各自在生命中遭遇到的种种创伤或失落,所谓相儒以沫、相忘於江湖。回忆使回忆者当下的现实显得不再那样沉重,也使逝去的现实显得轻盈许多。比方说,现在我每每忍不住和天行者陆客提起当年我和陆经必须通过七次数学补考才得以从高中毕业的往事,总会笑出眼泪。可是,一九七五年春天的情景却一点儿也不好笑。我们两个班共同的数学老师“狗熊”把陆经和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们,即使是一科零分也是没有毕业证书的,而全校今年会因為一科零分而毕不了业的只有两个。“你们知道是哪两个吗?”我们当然知道,可是其中一个点了头,另一个摇了头。“狗熊”拿起一叠考卷砸了摇头的那个头(这一点颇有争议,因為在日后的回忆里,陆经和我对当时谁挨了打从来没有一致的看法),然后他告诉我们,為了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他会把第六次补考剩下的空白试卷发给我们,我们只要能解出任何一题,就算及格了。结果我解出了第四题,四阶行列式展开求值。陆经解出了第七题的不知道什麼东西。我们毕了业,考上同一所大学,有近三年的时间住在同一间寝室里,再也没碰过数学,但是经常会从同样的噩梦之中惊醒:我们又要补考了。噩梦居然真的扑到现实之中是六年以后的事。在此之前,我窝在中文系拼奖学金,他则在大眾传播系的正课之外,以一种令人羡妒不已的捷才掠习著日文、西班牙文和法文。我们经常在宿舍里玩的一种游戏是这样的:陆经随手翻开一本我架上的古文书,随手指一个字,我必须说出那个字的造字原则、声韵结构和训詁变化;他则必须用英文、西班牙文以及日文(或法文)等至少三种语文把那个字翻译出来。很难说这个游戏会让我们各自的专业学养更扎实,因為有些时候為了争胜的缘故,我们会胡乱编派和发明,直到自暴颠倒矛盾,或者是被对方大胆揭穿為止——比较起来,我常是為了争胜而胡说八道的那一个。这个语文游戏时而是出於某种潜意识的嫉妒的排挤手段。我们所排挤的物件是同住在一间寝室里,与我们其实无比亲密的光光。光光是一个高大俊秀的男子,正直、善良且讲义气,是那种你每次读到校园爱情小说里的白马王子的时候都会想起来的人物。在整个大学生活三人同出同入的日子里,我和陆经从来没有把光光想像成除了“高大俊秀正直善良讲义气白马王子”之外其他什麼深刻内在的角色。直到许多年以后,光光坐在我的对面,和我一起回忆当时的种种,我才第一次面对年少的自己曾如何借由知识来发动一场残戮友谊的战争——我和陆经其实都恐惧著像光光这样有吸引力的人会取代自己、独佔对方温暖的友谊,於是我们有意无意地设计了种种配备精良的知识武器,躲在你来我往的语文弹幕下演练著我们的嫉妒,从而我们可以将光光彻底摒除在外、在远方。光光那样与我重述往事的时候,方才歷尽艰辛、取得学位、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文化圈初露其边缘战斗者的头角。但是他的表情却充满哀矜,了无斗意。这使我益发相信,我和陆经早已刺伤了他的青春;我也因而益发没有懺悔和道歉的勇气。此后,我和光光仅能以一种平淡、偶然且小心翼翼的方式互相往还。又过了许多年,直到一九九七年二月六日、除夕,父母已相继过世的光光忽然出现。对我的父亲和母亲而言,此景犹如歷史重演——在将近二十年前,陆经和光光也经常是这样大呼小叫地进门讨东西吃——近二十年后的这顿年夜饭上,我父亲重新说起陆经的往事,有如在想念他自己分别已久的儿子。第五章 书写的人 事件报告重新想起陆经,总不免要从一九八一年初的那个扑进现实里来的噩梦说起。当时我在辅大国文系的本校念硕士班,光光则先放弃了已经录取的淡江外交研究所入学资格,正数著馒头等退伍。陆经的德文已经能够读、听、说、写,同时在政大新闻所读一些用他的牙塔话来说叫“方法”的东西,其中居然还有牵涉到微积分的统计学。有一次他拿了两张誊写在金山牌六百字稿纸上的作文给我看,其中一篇的题目是“给美国总统的一封信”,另一篇是“论尊师重道”。出这种垃圾题目给研究生写小学生作文的浑蛋是他的新闻写作课教授、当时“中央日报”的董事长、国民党中常委、“国之大老”曹圣芬。曹大老出了这种下三滥的题目不说,还给了陆经下三滥的分数:丙。因為他无法同意陆经在这两篇作文里所透露的政治观点和思想倾向。我强行把这两篇作文收藏起来,準备留待我们年老之后当玩笑开。不料就在那个学期结束之后,陆经接到了退学通知。退学原因是曹大老撒了一个更加下三滥的弥天大谎,他诬称陆经“从未到校上课,且从未缴交该科指定作业,是以该科以零分计算”。然而,除了我强行收藏的两篇笑柄之外,陆经从未保留其他的下三滥命题作文。此外,即使陆经的同班同学愿意作证陆经并未缺课,曹大老仍旧悍然不予承认,并且涎脸表示:两篇就两篇,仍未达留校标準。陆经给踢出了校园;我则把整个事件写成一篇名為《新闻锁》的小说,分上下两部刊登在编者未知详情的《联合报副刊》上。首日部分刊出之后,愤怒的曹大老亲电《联合报》施加强大的压力,害得编辑不得不临时在次日的文末附上“远处香港海湾的渔火点点”之类的赘语。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挽回既成的事实——一个年轻学子的命运全然改变——陆经不得不在那个碧草如茵的春天带著几本外语辞典前去当兵,退伍后转赴新大陆打工并试图重建他对学院精神的小小信仰。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八日、古历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俄亥俄州哥伦布城一辆驶过小熊超级商店停车场出口而未减速的卡车撞上了陆经的破脚踏车。在歷经十五个小时的抢救无效之后,我的朋友过世,享年二十八岁,遗体在他的大哥天行者陆客的签署许可下捐出一切器官——包括一对肾臟、一副肝臟和两个眼角膜。倘若并无其他意外事件,由那一对角膜所点亮的眼睛,还在某处以及另一处观看著这个世界。带著回忆的情调。第五章 书写的人 来不及的和永远失去的是的。回忆使回忆者当下的现实显得不再那样沉重,也使逝去的现实显得轻盈许多。无论多麼深的挫折、刺痛和伤害,在留待回忆重述的时候,都会使那消逝在时间里的当下失去一点点重量。我们回忆、我们叹息,我们回忆、我们嗤笑,我们回忆、我们斥駡,我们回忆、我们轻嘲。儘管我们无比努力地试著不去修改任何一丝的细节,仍无法索回那一点点失去的重量。所以最后我们都无奈地笑起来,而且笑得一点儿都不勉强,笑得如此顺其自然。我们会这样说:“你记得吗?那一年……”“我还记得有一次”“我怎麼会不记得?……”我父亲喝了一大杯之后说他怎麼会不记得那一年陆经从军中休假回臺北,到家里来喝酒的那件事。那件事原本只是一则笑话。陆经在同一张饭桌上向我们这一伙老同学以及在座的我父亲说:“部队里发给我们每个人一本日记簿,在封面里的地方印了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的线条,线条下面还有个空白的、正好可以填写一个名字的框框。”陆经转过头来问惟一还没当过兵的我,“你知道那是什麼吗?”那是家谱。部队里要求每一名官士兵生都要照实填写,而且要尽其所能追本溯源。陆经先在这页谱表的最下方填上他自己以及三个兄弟的名字,再往上一栏填入父母亲的名字。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以上他一无所知,开始捏造。再往上几代,他写下了“拓跋某”,并且认真说服部队里的长官,他是鲜卑族的后裔。最后,在谱表的最上方,他画了一条五爪飞龙,龙的前两爪上还抓著两样东西:一爪抓的是“青蜂飞弹”,一爪抓的是“三民主义”。那是一九八二年初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当所有的人的哄笑声刚刚沸腾起来的时候,我们同时听到个高粱酒瓶重击桌面的声音,一切喧嚣倏忽冻结;我父亲由低吼而怒叫道:“混账东西!没有三民主义,你们能坐在这里喝酒吗?嘎?”欢聚不得不草草收场。虽然我们一再向他道歉,可是喝醉了酒、尊严又受到践踏的人总会加倍坚持。他不停地说:“你们不是真心认错的!你们根本不信三民主义!”他说得很对。之后,残局只好交给因迟到而逃过炮火、并深受我父亲喜爱的光光收拾。我既羞惭又愤怒地夺门而出,送其他的同学离去,发誓再也不带朋友回来和这老头喝酒了。陆经则低声说:“张伯伯没错,他也不会改变。那是他的信仰。我们侮辱了他的信仰。”我又抗辩了两句,直说三民主义是一种浅薄的信仰。陆经忽然笑了:“你才浅薄呢!你只是觉得在我们面前很丢脸而已。”这一年冬天,他交给我一篇题名為《被髮左衽》的未完成小说稿,我才逐渐瞭解:他自定為鲜卑后裔——一个相对于中原汉文化的偏远异族——并不只是一则笑话。“被髮左衽”其实是一缕深沉幽秘的渴望,当他同一世代的年轻人还在认真悲壮地高歌《龙的传人》的时候,他已然顽强地同那歌声决裂,选择了陌生的语言和绝对的孤独。一个异族。在交给我那半部小说的时候,陆经还顺便告诉我他计画中尚未写出的情节:一个原本热衷国际文化交流社团活动的青年一次又一次地遭受官僚体系的压抑和屈辱,於是不得不放弃他的学业、社会、整个国家与文化,经过漫长的流浪之后,甚至连“异国”也放弃了。总而言之,就是一部敍述不断觉悟并退却的小说。我说从荷马到加谬,大家都写过,这一定是一部烂小说。他说对呀。接著他告诉我一个比小说精彩的动机。“你知道我為什麼会写这篇小说吗?”他问我,我说不知道。“因為我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中国女人可能爱上我。”“那是因為你是个矮子。”“对,就这麼简单。”尔后他果然娶了一个美国女子戴安娜,她在陆经残缺的遗体火化之后立刻火化了他所有的日记和遗稿,遂使陆经最后几年的觉悟或退却与他们的情怨永世成谜。陆经的另一个小小的遗憾应该是他从来没有机会目睹我父亲的改变。在他死后不久,电视新闻的镜头扫到曹大老,我父亲居然用山东腔的闽南语骂那萤光屏:“干你娘!”后来以及再后来,他的山东腔依然十分坚持,可是那句咒駡则普及於他加入了五十年的那个党的主席和主义。他失去了那个信仰。在那个充满怀旧气氛的除夕夜,我父亲不止一次地对光光和我说:“我其实很想念陆经的。我常常想起他。”我猜他用“想念”和“想起”所要表达的是一副对死者特别容易动用的歉意——因為十四年前他没有接受陆经的歉意。我母亲则在一旁说:“喝了酒净废话。”我父亲说那就再干掉一杯废话吧。同样的,我也说不出我自己对光光的歉意;说不出就是说不出,说不出只好说废话,要不就逃到另一个回忆里面去。也许再喝一杯就说得出了。再喝了不知道几杯以后,我父亲去上厕所,一跤摔趴在铺著红钢砖的小浴室里,永远失去了行走的能力。第五章 书写的人 退却我父亲第五次入院又出院之后的某一日下午,阳光从后园的葛藤间筛进窗来,洒得满床金花黄叶。他这时已不复能完整地回忆生命中的任何经歷,也忘记了他祖父张润泉的名字,甚至当我问起老家懋德堂的几副楹联,他也只能怔忡以对。可是他却问起了你。他指指门外,又指指肚子,勉强说了你母亲的姓名里的一个字——他仅仅记得那一个字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问我:“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怎麼样了?”我说好得很,胎儿心臟强而有力,旧历年底就要生了。老人随即连说三句“太好了”之后就哭起来。他哭得非常专心,仿佛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的事、其他的人、其他的情感。我驻足良久、一语不发,静静地看著他的两个眼眶里涌出泪水,随即在脸颊上溃决成纵横漫患的浅浅沟渠,但是这些沟渠立时又被下一波泪水衝开,走岔了路,直到整张脸都湿遍,让阳光再一照,便有数不清的小金蚕在上面蠕动起来。他这时候忽然问我:“我哭什麼?”我说:“你没哭,你高兴呢。”“我高兴什麼?”他瞪著一双红眼,非常迷惘地问我。我不忍再提起他要抱孙子的事,只好说:“我忘了。”他皱皱眉、叹口气,道:“你这是什麼记性!”我大胆猜测,老人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淡忘生命中绝大部分的事情其实是一种带有保护意味的退却。他的右手只有不到三磅的握力,左手也仅能抓起半瓶矿泉水。即使经过几百个小时的复健课程,让他能一度扶著助行器在来回几十尺的室内趑趄学步,然而他毕竟选择了退却。在摔那一跤过后第二个初夏的六月十九日,他颓然放开助行器,跌坐在地上,说:“再走也走不出屋去。”也就从这一天起,他以一种近乎蓄意的方式切断了自己和过去的一切之间的联繫。在他那里,回忆非但不再能使逝去的现实显得轻盈失重,反而让当下的现实显得压迫难堪。这就是為什麼当他偶然“想起”了你——他的孙子——的那一刹那,泪水会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的缘故。就在那一瞬间,他所察觉的不只是一个陌生的胎儿,还有他和整个世界之间迢递以对、瞻望弗及的距离。他退却得太深、太远了。差不多要和死亡一样了。第五章 书写的人 死者每当意识到眼前的父亲并不是我所熟知的父亲的时候,我总会立刻想起那个死在远方的朋友。他留给我半部残稿、两张相片、几十本英文小说、一组拼字游戏和一个“為什麼写小说”的疑惑。他在死后的最初几年里,经常造访我的梦境,告诉我:“其实我根本没有死。”然后我们总会绕回当初说起的那个写小说的动机的话题。通常在那样的时刻——我指的是在梦境之中——事物、情绪和感觉细节都会比平常放大许多。不好笑的会变得好笑、不悲哀的会变得悲哀、不惹人喜怒爱憎的会变得惹人喜怒爱憎、不伟大的也会变得伟大起来。当陆经一次又一次地為他生前提到的那个写作小说的动机辩护著说:“等到有一天,当你发现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爱你的时候,你就真的会写小说了。”我几乎都是用一种挣扎的姿势逃离那个“他其实并没有死”的梦,并且在醒来的边缘轻声哭泣,最后让哭声带领我进入、回到现实的黑夜里来。他的话语也和其他的梦中风景一样,变得比任何别的时候听来的都要深刻了。让我告诉你,孩子——趁著我对梦这东西的理解还很肤浅的时候告诉你:陆经的话语其实就是我自己的话语。我只是借由一名死者,或者是借由我对死亡的无知,来反复质问自己从事写作的动机。因為在所谓清醒的时刻,我没有勇气探触那个源自最内在的究竟,那个“為什麼要写作”的究竟;它到底是什麼?也许它曾经是、也一直是如此浅薄的恐惧: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爱我。倘若答案正是这样,它立刻带来另一个恐惧:我的写作是不是便因此而决定了它的一切可能?一九九七年二月七日清晨,我父亲躺在医院急诊室外走廊角落里的病床上,稍稍从酣醉中醒转过来,值班医生对他、也像是对我这麼说:“从X光片上看,是颈椎神经束受伤了,位置大概很高,也许是第三节或者第四节。想进一步瞭解的话要照了核磁共振才知道。”我父亲当时还以為核磁共振是一种医疗设施,连忙道:“那就照了吧,照好了咱们是不是就出院了?”值班医生这一下不和他说什麼了。他示意我站远些,我照做了,他跟过来压低声音嘱咐我:“这种伤也许要拖很久,至少病人要经过长期的复健。复健效果怎样,谁也不敢讲。他将来能不能再行动,其实——”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好像终於下定决心一样才说得出口来,“其实在他摔下去的那时候就决定了。”於是我便得到了另一个关於那“恐惧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爱我”的写作动机的想法:如果那个动机成立,那麼多少年来我所写过的几百万字也只不过是一再反复操演的复健活动而已。它维持了我的生计、為我赢取了作家的头衔和声名、捍卫了我的尊严、使我看起来像是一个能运用想像力、经验和知识无中生有、从事创造的人;但是,它从未、也可能永远不会治癒那原初的恐惧。几乎是以一种神秘主义的直觉,我猜想这恐惧来自我父系家族的五代宗亲。我只能希望它还不曾转印在基因里,传衍到你的身上。它曾经是我们这个家族病史的母题,从我父亲的病体和朋友的死亡上轻轻揭露,让我乍见书写的人沮丧的梦。第五章 书写的人 书写的人或许是因為死亡所形成的退却过於彻底,使生者无从适应,在最初的几年里,我与天行者陆客夫妇似乎只能以交换陆经生前的餖飣杂碎来互相喂哺彼此的失落,好像也惟有在那样交谈往事的时刻,我们让死亡遁形匿跡,让逝者还魂人世。有些时候,只是為了叫死亡这一现实暂缓為我们所察知,我甚至还会编造一些小小的情节,一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件,一些其实竟是突然间从不知什麼地方冒出来的幻想,一些听起来似乎十分吻合现实处境的感觉细节。我甚至记得,有一次当我说道:“有一次,陆经——”的那一刹那,我根本不知道陆经在那一次该做过些什麼。我的听眾自始至终未曾察觉我捏造了一段陆经的故事,他们也许从此以為那是他们挚爱的亲人曾经亲歷过的一个情境。最不堪的是,除了“有一次,陆经——”那个短暂的刹那之外,我自己也不记得当时到底编造了些什麼。我只能感觉,在不容偽造的真实生命中,偽造成為我生命中最真实的一部分。我几乎无法想像,日后我将用什麼样的言辞来向你解释我所从事的行业?写字的人、编故事的人、虚构一个又一个的世界的人、撒谎讨生活的人……也许,当你第一次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念两个句子给你听,它出自我那位亡故的老友的遗稿——《被髮左衽》——“想像的目的与想像的我,两点之间有条直线。”把这两个句子从那部残稿中移取出来,恰好可以作為小说写作之於我的一个隐喻。一九八三年九月的一个夜里,陆经、戴安娜和我并排躺在青年公园的一处草丘斜坡上。当时我刚从研究所毕业,等待入伍。陆经则退伍才满半年,正和他的新婚妻子计画著赴美留学的诸般细节。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我:“十年以后的今天我们会在干吗?”“喝啤酒。”“还有呢?”“抽大麻。”“还有呢?”“你和戴安娜生了一个小杂种跑来跑去。”“那不可能,你知道我们不会要小孩。”陆经笑起来,“还有呢?”二十六岁的人对三十六岁的自己还能有什麼想像?那是一个遥远的年纪异质的世界陌生的人。我只好这样说:“我会养一条大狗,住在乡下,颳风天自己修屋顶,给吹掉一隻拖鞋和一顶帽子,还吹倒两棵大麻——这一点最惨。那时候你们在美国,住在一栋前院长了棵枫树的房子里。柯斯塔?涅达那一代的老嬉皮也全都住进那种房子里去了。秋天扫落叶、冬天生壁炉、春天剪草、夏天泡游泳池,一年四季都在读我写的童话——”就在那一刻,我听见草丘的另一边远远地传来一阵阵梵唱的声音。我翻个身,葡匐上丘顶,顺坡朝前方几十尺栅栏外的马路上张望,发现对街沿路走过一长列身穿黄色袈裟的僧侣。那些个秃顶僧人人手一支点燃的火烛,缓步鱼贯而行,朝马场的方向走去。梵唱声齐整如出一人之喉,素朴且嘹亮。“什麼童话?”戴安娜笑起来。“讲一个小和尚,”我一面胡诌,一面站起身,直直盯著那一列看似无穷无尽的行伍,“从寺里逃出来,走了很远的路,想要到天边去看大月亮的故事。那种月亮非常非常之大,在地平线上从这头到那头,反正非常大的一个月亮就是了。”然后我朝坡下跑去,一直跑到栅栏边,再仔细朝马路上望。可奇怪的是,对面那一长列僧侣竞走得半个也不剩了。我只能看见偶尔疾驶而过的汽车头灯,倏忽点亮这城市西南角落上原本闃暗的一片柏油路面。不知过了多久,我再循原路上坡,又听见先前那样的梵唱。一回头,却见那一列黄服僧侣依旧持烛缓步、沿青年路向河堤外的马场前进。我抢忙再跑回栅栏边探头探脑朝外张望,而对街居然又空空如也,仍只偶一片闃暗如墨的柏油路面忽然被呼啸而过的汽车头灯洒个通亮,转瞬又趋於寂黑。我既不相信这是什麼富涵啟示意义的神秘遭遇,也不认為有那麼一列存心戏弄我的游行和尚。至少,梵唱依旧在我耳际迴旋繚绕著呢。我循音而行,从草坡的另一边寻去,终於在一座凉亭底下找著了声源:那是一具手提式双卡座收答录机,它正播放著那忽近忽远、似幻似真的乐曲。如歌亦如颂。我俯身贴耳(甚至闻到亭中石桌上残餘的一股粽叶般的竹香),察知那梵唱的确由此而来。可是,方才那来不止又去不尽的一路黄袍僧眾呢?我步回草丘,将过去这短短几分鐘里的经歷向他俩仔细转述一遍——也许不只一遍——戴安娜认為那是她特地从三藩市带来的大麻发挥了效果,陆经则认為那是过度专注于听觉所自然產生的视觉想像(他甚至把漫无止境的僧侣行列解释成我对即将入伍服役的恐惧)。“幻觉。”我低声说道,“幻觉。”“不是幻觉,是你看到了你的想像。”陆经诡异地笑著,“大麻不会製造幻觉,写小说的也不需要大麻。你只是‘看到’了你的想像——by an imaginary you.”那个晚上的情景一晃逝去了十四年。我所预言的生活当然没有发生在陆经身上。戴安娜在陆经死后不久进入一所大学的研究所攻读人类学,毕业之后加入联合国教科文机构的一个什麼小组,跑到巴基斯坦去当义工。偶尔有一次路过臺北,我们见了一面。她和我谈资本分配、雨林消失、野生动物保育和女性主义的新发展,令我眼界大开。倒是我自己在一九九七年的秋冬之际和第二年的仲春以及初夏三度造访美国中西部,扫了落叶、生了壁炉、剪了草也泡了泡友人后院的游泳池。我从来没有写出那部童话。之于一个作家,那部童话只不过是另一个随手可以弃之於天涯海角的念头、计画或允诺,一股“写作构想”——一个不值得重新寻觅的想像的目的。堪称幸运的是,因為你即将到来,引领我回到另一端的起点,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始思索著那个想像的我是怎麼一回事。第九章 聆听父亲 不能光看一个点儿跟我这一代许多父母不同的是,我的父亲对於让孩子长智慧这件事没有太积极的作為,有些时候——尤其是当孩子发现这世界有些奇趣、有些新鲜的时候——他的反应还显得异常冷淡,像是要刻意敷衍那种“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的冲淡之气。比方说,我在上小学之前的某日,偶然间发现喝了水躺在床上翻身,肚子里会有水声荡荡然,就告诉他:“我胃里有奇怪的声音。”他说:“你长得蛮齐全,还有个胃啊!”不过他对知识的追求有一个基本的态度,恐怕就来自王景的那两句话——在我的前半生里,听他复述过不知几百回,回回都隻字不差:“无论什麼事,不能光看一个点儿。”我记得说《三国演义》,说到孔明七擒七纵收了孟获,班师回国,孟获率领大小洞主酋长和诸部罗拜相送,忽然阴云密合,狂风大作,原来是瀘水有猖神作怪,必须以七七四十九个人头并黑牛白羊血祀,原书如此写道:孔明曰:“本為人死而成怨鬼,岂可又杀生人耶?吾自有主意。”唤行厨宰杀牛马,和麵為剂,塑成人头,内以牛羊等肉代之,名曰“馒头”。当夜于卢水岸上,设香案、铺祭物,列灯四十九盏,扬幡招魂;将馒头等物,陈设於地。三更时分,孔明金冠鹤氅,亲自临祭。令董厥读祭文……读毕祭文,孔明放声大哭,极其痛切,情动三军,无不下泪。孟获等眾,尽皆哭泣。只见愁云惨雾之中,隐隐有数千鬼魂,皆随风而散。这一段,据我父亲表示,还是金圣叹看得透——金圣叹说这是“祭死的给活的看。”金圣叹之愤世嫉俗、立异鸣高,未必為后来之我所喜,但是在一个才刚刚学会使用“胃”这个字的孩子来说,“祭死的给活的看”这样的权谋机心似乎也并非讲究“适龄合度”以施教的父母所愿意冒险為之。他显然并不在乎,只是强调:“无论什麼事,不能光看一个点儿。”我曾经在成年之后跟他讨论过这一点,还举出了从前听他说孔明发明了“馒头”祭猖鬼的例子来,最后,我质疑道:“难道你不怕把我的心术教坏了吗?”我父亲那一次显得相当严肃,从眼镜框子上方白棱著眼看我一阵,才说:“你长得蛮齐全,还有个心哪!”在我父亲那里,任何一个孤立的、点状的、不问他者死活的人从生到死都是混吨未凿的状态,有人寧可如此,有人寧可眾生皆如此。但是他不这麼想,他总认為孤立的生命状态不值得被发现,就像个别的人生琐事不值得被张扬一样。但是另一方面,由於我们父子不善於使用太过抽象的字眼交谈——倘若一旦在日常上使用了不够浅白的字句,听的人都会有一种抓到背地里作恶的肉麻之感:“哈!被我看破手脚了!”——是以当他想要诱导我“无论什麼事,不能光看一个点儿”的时候,往往要佐以大量的故事。王景这个人、乃至於他的想法,之所以会吸引我父亲,大约就是因為王景总会比他先一步看出“一个点儿背后的故事”。第九章 聆听父亲 大时代整整一年以前的一九四六年六月,国共全面的内战爆发,大体而言,国军部队在八月上旬以前的攻势都进展得相当顺利,许多城市和重要的乡镇,几乎可以用“兵不血刃”之语形容。国民党政府也在五月五号那天顺利返回南京,全国老百姓只要听得见收音机,都听到了“委座”追思八年艰辛、砥礪未来勇气的致词。当然,伤亡惨烈的战役不是没有,但是一般而言,领导抗战胜利的“委座”在庐山召开军事会议之后,一时公之於世的战报,多是“国军势如破竹”的滥调。我奶奶百日也过了,家族里的哀伤和凝重稍稍舒缓了些。王景忽然不知道打从哪儿钻出来,人坐在厨房里,嚼著朱伙计给炸的藕合子,一口气吃了十个才住嘴。我父亲等他吃完了才问:“朱成说你有急事找我?”“我看这大局不对的。”“怎麼说?”“你别说现在国军打解放区跟吃豆子似的,一口一个、一口一个,我看其中大有文章。”接著,他提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是新闻,说新四军在江苏中部发动了一场大战。领军的都是会打的,有陈毅、粟裕和谭震林,手下不过三万之眾,一口气打下了宣家堡、孛堡两个要塞,国军伤亡有说五万的、有说七万的。可打赢了之后,新四军反而撤退了。另一个算旧闻,说新四军的李先念和八路军的王震加起来不过六万人的一支部队,在河南对上了三十万国军,也是到处发动奇袭,一袭就中,一胜就跑,把支原本在河南固守的大军拖散到陕南、鄂西等各个方向去了。等国军整编完队,回头要再打,只剩下小规模的骚扰武力时隐时现,解放军的主力部队早就没了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