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2

“啊,对不起,你怎么知道是浪费时间呢?那篇论文对许多人来说是太深奥了——就是说,他们领会不了。但是在我,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看透了他的思想,而且我知道它的毛病在哪里。”  大家都默不作声,克里茨基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拿起帽子。  “您不吃晚饭吗?好的,再见!明天和钳工一同来。”  克里茨基刚走出去,尼古拉·列文就微笑着,使着眼色。  “他也不怎么好呢,”他说。“我自然知道……”  但是正在这时克里茨基在门口叫他……  “您还有什么事?”他说,走到走廊他那里去。剩下列文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一道,他就向她说话。  “您和我哥哥在一起很久了吗?”他对她说。  “是的,一年多了。他的身体坏得很,他喝酒喝得很多,”  她说。  “可是……他喝什么呢?”  “喝伏特加,这对于他很不好呢。”  “难道很多吗?”列文低语着。  “是的,”她说,畏怯地朝门边望着,尼古拉·列文在那里出现了。  “你们在谈什么?”他说,皱着眉,他的惊惶的眼光从一个人身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什么事呢?”  “啊,没有什么,”康斯坦丁惶惑地回答。  “啊,要是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吧。不过你跟她没有什么可谈的。她是一个娼妓,而你是一位绅士,”他说,扭动了一下脖子。  “你全明白;我知道,你全估量过了,而且用怜悯的眼光来看我的缺点,”他又提高声音说。  “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又走到他面前去耳语。  “哦,好的,好的!……可是晚饭怎样了呢?噢,来了?”他说,看见端着盘子的茶房。“这里,摆在这里,”他气愤地说,立刻拿了伏特加酒,斟了一满杯,贪馋地喝了下去。“要喝一杯吗?”他向他弟弟说,马上变得快活起来了。“哦,不要再讲谢尔盖·伊万内奇了吧。无论如何,我看见你很高兴。不管怎样说,我们不是外人。来,喝一杯吧。告诉我你在做些什么,”他继续说,贪馋地咀嚼着一片面包,又斟满了一杯。  “你过得怎样呢?”  “我还跟从前一样一个人住在乡下。我忙着经营农业,”康斯坦丁回答,吃惊地注视着他哥哥又吃又喝的馋相,却又竭力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没有机会,”康斯坦丁回答,微微涨红了脸。  “为什么没有?对于我……一切都完了!我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但是这我已经说过,而我还是要说,假使我的那份财产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了我的话,我的整个生活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了。”  康斯坦丁赶紧改变话题。  “你知道你的万纽什卡在波克罗夫斯科耶我的账房做办事员吗?”  尼古拉扭动了一下脖子,沉没在深思里了。  “是的,把波克罗夫斯科耶现在的情形告诉我吧。房子还是老样子吗,还有桦树和教室呢?园丁菲利普,他还活着吗?我简直终生忘不了那亭子和沙发啊!留心房子里不要有一点变动,赶紧结婚,使一切都恢复原来的模样。这样我一定来看你,要是你的妻子人也很好的话。”  “现在就来吧,”列文说。“我们将安排得多么惬意呵!”  “要是我知道一定不会遇见谢尔盖·伊万内奇,我就来看你。”  “你不会在那里遇到他,我完全不依赖他生活。”  “是的,但是不管你怎么说,你总得在我和他两人中间选择一个,”他说,胆怯地盯着他弟弟的面孔。这胆怯的样子打动了康斯坦丁。  “假使你愿意听听我在这方面的真心话,我告诉你,在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的争论中我对任何一方都不偏不向。你们两方都不对。你的不对是在表面上,而他是在内心里。”“噢,噢!你明白了,你明白了吗?”尼古拉快活地叫道。  “但是我个人更重视和你的友谊。因为……”  “为什么,为什么?”  康斯坦丁不能够说他重视这个是因为尼古拉是不幸的,需要友情。但是尼古拉知道这正是他要说的话,于是愁眉紧锁,又拿起伏特加酒瓶来。  “够了,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伸出她那肥胖的、赤裸的胳臂去拿酒瓶。  “别管!别纠缠不休!我要打你啦!”他叫着。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流露出柔和温厚的微笑,感动得尼古拉也露出笑容,她拿到了酒瓶。  “你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吗?”尼古拉说。“她比我们任何人都懂得多。她不是真的有些善良可爱的地方吗?”  “您以前从来没有到过莫斯科吗?”康斯坦丁对她说,只是为了找点话说而已。  “你可不要和她客气。这会吓慌她。除了那位因为她要脱离妓院而审问过她的保安官以外,再也没有人对她这样客气地说过话。天啊,这世界上多么没有意思啊!”他突然叫道。  “这些新机关,这些保安官、县议会,这一切是多么可恶啊!”  于是他开始详细叙述他和新机关的冲突。  康斯坦丁·列文倾听着他的话,在否定一切公共机关这点上,他和他哥哥是抱着同感的,而且他自己也常常说的,但是现在从他哥哥嘴里说出来,他就感觉得不愉快了。  “到阴间我们就会明白这一切的,”他开玩笑地说。  “到阴间?噢,我不喜欢什么阴间!我不喜欢,”他说,他那吃惊的怪异的眼光紧盯着他弟弟的脸。“人总以为逃脱一切卑鄙龌龊——不论是自己的或别人的——是一件快事,但我却怕死,非常怕死。”他颤抖着。“喝点什么吧。你喜欢香槟吗?或者我们到什么地方去走走?我们到茨冈那里去吧!你知道我变得非常爱好茨冈和俄国歌曲呢。”  他说话语无伦次了,东一句西一句的。康斯坦丁靠着玛莎的帮助,总算劝阻住他没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而把他安顿到床上,他已经烂醉如泥了。  玛莎答应有事的时候就写信给康斯坦丁,并且劝尼古拉·列文到他弟弟那里去住。二十六  康斯坦丁·列文早晨离开莫斯科,傍晚就到了家。一路上他在火车里和邻座的旅客谈论着政治和新筑的铁路,而且,像在莫斯科时的情形一样,他因为自己思路混乱,对自己不满,和某种羞耻心情而感到苦恼。但是当他在自己家乡的车站下了车,看见了他那翻起外衣领子的独眼车夫伊格纳特的时候;当他在车站的朦胧灯光下看见他的垫着毛毯的雪橇,他的系住尾巴、套上带着铃铛和缨络的马具的马的时候;当车夫伊格纳特一面把他的行李搬上车来,一面告诉他村里的消息,告诉他包工头来了,帕瓦养了小牛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他的混乱心情渐次澄清,而羞耻和对自己不满的心情也正在消失。他一看见伊格纳特和马就这样感觉到了;但是当他穿上给他带来的羊皮大衣,裹紧身子坐在雪橇里,驱车前进,一路上想着摆在面前的村里的工作,凝视着拉边套的马(那曾经做过乘骑的,现在虽然衰老了,但始终是一匹顿河产的剽悍的骏马)的时候,他开始用完全不同的眼光来看他所遭遇到的事情了。他感到自在起来,不再作分外之想了。他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要变得比从前更好一些。第一,他下决心从此不再希望结婚能给予他罕有的幸福,因此也不再那么轻视他现有的东西。第二,他再也不让自己沉溺于卑劣的情欲中,在他决心求婚的时候,回想起过去的情欲曾经使他那么苦恼。接着又想起他哥哥尼古拉,他暗自下了决心再不让自己忘记他,他将跟踪他,不要不知他的去向,这样,在他遭到不幸的时候就可以随时帮助他。他感觉得,那事不久就要发生了。接着,他哥哥讲到关于共产主义那一番话,他听的时候根本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现在却使他思考起来了。他认为经济改革是无稽之谈;但是他始终觉得他自己的富裕和农民的贫困两相比较是不公平的,现在他下决心为了使自己心安起见,虽然他过去很勤劳而且生活过得并不奢侈,但是他以后要更勤劳,而且要自奉更俭朴。这一切在他看来是那么容易实行,以致他一路上都沉浸在最愉快的幻想中。怀着对更美好的新生活的愉快的希望,他在晚上八点多钟到了家。  房子前面小广场上的积雪被他的老乳母,现在在他家做女管家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寝室窗子里的灯光照耀着,她还没有睡。库兹马被她叫醒了,赤着脚半睡不醒地跑出来,跑到台阶上。一只塞特尔种母猎犬拉斯卡,也跳了出来,差一点把库兹马绊倒,它吠叫着,挨着列文的膝头跳跃着,想把它的前爪放到他的胸脯上,却又不敢那样。  “您这么快就回来了,老爷!”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我想家呢,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作客固然不错,但是在家里更好,”他回答,走进书房。  书房被拿进去的蜡烛慢慢地照亮了。各种熟悉的物件显露在眼前:鹿角、书架、镜子、早就该修理的装着通风口的火炉、他父亲的沙发、大桌子、摆在桌上的一本摊开的书、破烟灰碟、一本有他的笔迹的抄本。当他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一刹那间怀疑袭上他的心头,他对梦想了一路的建立新生活的可能性怀疑起来了。他的生活的这一切痕迹好像抓住了他,对他说:“不,你不会离开我们,你不会变成另外的样子,你还会和从前一样的:老是怀疑,永远不满意自己,徒劳无益地妄想改革,结果总是失败,永远憧憬着你不会得到、而且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这些东西就是对他这样说的,但是他心里的另一种声音却对他说不应当墨守成规,要尽力而为。听从了这声音,他走到放着一对两普特重的哑铃的角落里去,像运动员似地举起它们,竭力使自己振作起来。门外有脚步声,他急忙放下哑铃。  管家走进来,说谢谢上帝,一切都很好;但是报告说荞麦在新烘干机里稍稍烘焦了一点。这个消息激怒了列文。新烘干机是列文设计的,而且一部分还是他发明的。管家一向反对烘干机,而现在宣告荞麦被烘焦了,就带着被压抑着的幸灾乐祸心情。列文坚信如果荞麦被烘焦了,那也只是因为没有采取他的办法,这他曾经叮嘱了几百次。他恼了,责备起管家来。但是有件重大喜事:帕瓦,他在展览会用高价买来的一头良种的、顶贵重的母牛,养了小牛了。  “库兹马,把羊皮大衣给我。你吩咐人拿一盏灯笼来。我要去看看它,”他对管家说。  饲养贵重母牛的牛棚就在房子后面。穿过院落,经过紫丁香树下的雪堆,他走到牛棚。当冻住的门打开的时候,一股热烘烘的牛粪气味扑鼻而来,那群母牛,看到未见惯的灯笼的光都惊骇起来,在新鲜稻草上骚动起来。他瞧见那头荷兰牛的宽阔、光滑、有黑白花的背脊。牡牛别尔库特套着鼻环卧在那里,好像要站起来的模样,但是又改变了主意,仅仅在他们经过它身边时喷了两下鼻息。红美人儿帕瓦,大得像河马一样,背向他们,护着小牛不让他们看到,一面在它身上到处嗅着。  列文走进牛棚,审视着帕瓦,把红白花小牛扶起来,使它用细长的、蹒跚的腿站稳。焦急不安的帕瓦正要吼叫起来,但是当列文把小牛推到它身边的时候,它这才安下心来,沉重地舒了一口气,开始用粗糙的舌头舐它。小牛摸索着,把鼻子伸到母亲的乳房下,摇着尾巴。  “拿灯来,费奥多尔,这边,”列文说,打量着小牛。“像母亲!虽然毛色像父亲;但是那没有什么。好极了。腰又长又宽。瓦西里·费奥多洛维奇,它不是很出色吗?”他对管家说,由于他喜欢这头小牛的缘故,关于荞麦的事,他已经完全饶恕他了。  “它怎么会不好呢?啊,包工头谢苗在您走后第二天就来了。我们得雇下他来,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管家说。  “机器的事我已经告诉您了。”  单是这个问题就使列文陷入繁琐的农务中,那农务是规模宏大,而又极其复杂的。他从牛棚一直走到账房,跟管家和包工头谢苗谈了一会之后,他就回到房里,径自走到楼上的客厅。二十七  这是一所宽敞的旧式房子,虽然只有列文一个人居住,但是整个房子他都使用着,而且都生上火。他知道这未免有些傻,而且也知道这太过分了,违反他现在的新计划,但是这所房子对于列文来说是整个的世界,这是他父母生死在这里的世界。他们过着在列文看来是完美无缺的理想生活,他曾梦想和他的妻子,他的家庭一同重新建立那样的生活。  列文差不多记不得他母亲了。她给他的印象在他来说是一种神圣的记忆,而他想像中的未来妻子必然是像他母亲那样优美圣洁的理想的女人的副本。  他不但不能撇开结婚来设想对于女性的爱情,他首先想像家庭,其次才想像能给予他家庭的女性。所以他的结婚观和他的大多数熟人的完全两样,在那些人看来,结婚只是日常生活中无数事情之一;在列文,这是人生大事,终生的幸福全以它为转移。而现在他却不能不抛弃这个了。  他走进他平素喝茶的小客厅,在扶手椅上坐下,拿着一本书,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给他端来了茶,照例说了声,“哦,我要坐一会呢,老爷,”就坐在窗旁一把椅子上,这时候,说来也奇怪,他感觉到他还是没有抛弃他的梦想,而且没有这些梦想他就不能生活。不管是和她或是和旁的女性,总归是要成为事实的。他读着书,思索着他所读到的东西,时而停下来听喋喋不休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话;但同时未来的家庭生活和事业的各种景象毫不连贯地浮现在他的想像中。他感觉得在他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稳定下来,抑制住了,平静下来了。  他听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谈起普罗霍尔怎样忘记了上帝,拿列文给他买马的钱一味去喝酒,把他的老婆打得半死;他一面听,一面读书,回想着由于读书而引起的一系列思想。这是丁铎尔①的《热学》。他想起他曾批评过丁铎尔对于他的实验本领过分自负和缺乏哲学眼光。突然一个愉快的思想涌上他的心头:“两年之后我可以有两头荷兰牛,帕瓦自己也许还活着,别尔库特的十二个小女儿,再加上这三头牛——妙极了!”他又拿起书本。  --------  ①丁铎尔(1820—1893),英国物理学家。  “不错,电和热是同样的东西;但是能够在方程式中用某种量代替另一种量来解决任何问题吗?不能。那么怎么办呢?一切自然力之间的关系是可以用直觉感知的……要是帕瓦的女儿长成一头红白花母牛,这一群牛,其中再加上这三头牛,那就特别好啦!妙极了!同我的妻子和客人一道出去参观那群牛……我的妻子说,‘科斯佳和我照顾那小牛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哩。’‘你对这个怎么会那样感兴趣呢?’客人说。‘凡是他感兴趣的事情我都感到兴趣呢。’但是她是谁呢?”于是他想起在莫斯科发生的事情……“哦,怎么办呢?……这不是我的过错。但是现在一切都要按照新的路线进行。说生活不允许这样,过去不允许这样,全是无稽之谈。应该努力生活得更好,好得多……”他抬起头,沉溺在梦想里。老拉斯卡,还没有完全领略到主人归来的欢喜,跑到院子里吠了几声,就带着新鲜空气的芳香摇着尾巴跑回来,走到他面前,把头伸在他手下,哀叫着,要求他抚摸。  “它只是不会说话,”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它不过是一条狗,可是它也知道主人回来了,而且知道他闷闷不乐哩。”  “为什么闷闷不乐呢?”  “难道我还看不出吗,老爷?我这个年纪应该懂得老爷们了。哦,我从小就和他们一起长大的。不要紧,老爷,只要身体健康,问心无愧就好。”  列文凝神望着她,她这样了解他的心思,倒使他不胜诧异了。  “要我再给您倒一杯茶吗?”她说,端着他的茶杯走出去。  拉斯卡依然把头伸在他手下。他抚摸它,它立刻蜷伏在他脚旁,把头搁在伸出去的后脚上。好像表示现在一切都美满了似的,它稍稍张开嘴巴,吮着嘴唇,把粘糊糊的嘴唇安放得更舒适地包住它的衰老牙齿,它在幸福的安宁里静下来了。列文留神注视着它最后的一个动作。  “我就是这样,”他暗自说;“我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很圆满。”二十八  舞会后第二天清早,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打了个电报给她丈夫,说她当天就离开莫斯科。  “不,我一定要走,我一定要走,”她用那么一种声调向她嫂嫂说明她为什么改变了计划,好似她忽然记起了她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一样。“不,实在还是今天走的好!”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在家吃饭,但是他约定了在七点钟回来送他妹妹。  基蒂也没有来,只送来了一个字条说她头痛。只有多莉和安娜跟孩子们和英国女教师一道吃饭。不知道是孩子们易变呢,还是他们很敏感,感觉出来那天安娜变得跟他们那么爱她的时候有点两样,而且感觉出来她不再关心他们呢,——总之他们忽然不再和姑母游戏,不再爱她了,而对于她走也就十分淡漠了。安娜一早上都在忙着作动身的准备。她写信给莫斯科的熟人们,记下账目,收拾行李。多莉总觉得她心绪不宁,而且带着烦恼的心情,那种心情多莉自己也体验过,那并不是没有来由的,而且多半包含着对自己的不满。饭后,安娜走到自己房里去换衣服,多莉跟在她后面。  “今天你多么异样啊!”  “我?你这样觉得吗?我没有什么异样,我只是有点别扭。我常常这样。我真想哭出来。这真傻极了,但是一会就会好的,”安娜迅速地说,她把变红了的面孔俯向一个小提包,她正在把一顶睡帽和几条细纱手帕装进提包里。她的眼睛格外发亮,频频盈溢着眼泪。“就像我当时不愿意离开彼得堡一样,现在我又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你到这里来,做了一件好事,”多莉说,凝神望着她。  安娜眼泪汪汪地向她望着。  “别这样说,多莉。我没有做什么,也做不出什么。我常常奇怪人们为什么要联合一致地来宠坏我。我做了什么,我能够做什么呢?你心里有足够的爱来饶恕……”  “假使没有你,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呢!你多幸福呵,安娜!”  多莉说。“你的心地是光明磊落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skeletons①,像英语所说的。”  --------  ①英语:隐私。  “你没有什么skeletons,你有吗?你的一切都是那么明白。”  “我有!”安娜突然说,于是意外地流过眼泪之后,一种狡狯的、讥讽的微笑使她的嘴唇缩拢了。  “哦,你的skeletons至少很有趣,不忧郁。”多莉笑着说。  “不,很忧郁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今天走,不在明天?这事坦白说出来是叫我很难受的;我要向你说,”安娜说,果断地往扶手椅里一靠,正视着多莉的脸。  多莉看到安娜的脸一直红到耳根,直到她脖颈上波纹般的乌黑鬈发那里,这可使她惊骇了。  “是的,”安娜继续说。“你知道基蒂为什么不来吃饭?她嫉妒我。我破坏了……这次舞会对于她不是快乐反而是痛苦,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但是实在说起来,并不是我的过错,或者是我的一点儿小过错,”她说,细声地拖长“一点儿”三个字。  “啊,你说这话多像斯季瓦啊!”多莉笑着说。  安娜感到受了委屈。  “啊不,啊不!我可不是斯季瓦,”她说,愁眉紧锁。“我所以对你说,就因为我不容许我自己对自己有片刻的怀疑,”  安娜说。  但是就在她说这话那一瞬间,她已经感到这并不是真话;她不但怀疑自己,而且她一想到弗龙斯基就情绪激动,她所以要比预定的提早一点走,完全是为了避免再和他会面。  “是的,斯季瓦告诉我你和他跳了玛佐卡舞,而他……”  “你想像不出这一切弄得多么可笑。我原来只想撮合这门婚事的,结果完全出人意外。也许违反我的本意……”  她涨红了脸,停住了。  “啊,他们立刻觉察出来了!”多莉说。  “但是假如在他那方面有什么认真的地方,我就会失望了,”安娜打断她。“我相信都会忘记这件事的,基蒂也就不会再恨我。”  “总之,安娜,老实说,我并不怎么希望基蒂结成这门婚事。假使他,弗龙斯基能够一天之内就对你钟情,那么这门婚事还是断了的好。”  “啊,天啊,那样就太傻了,”安娜说,当她听见了萦绕在她心中的思想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时候,愉悦的红晕又泛露在她的脸上了。“我现在离开这里,和我那么喜欢的基蒂成了敌人,噢!她是多么可爱啊!但是你有办法补救的吧,多莉?  呃?”  多莉几乎禁不住笑了起来。她爱安娜,但是她看到她也有弱点,觉得很高兴。  “敌人?那是决不会的。”  “我那样盼望你们大家都爱我,就像我爱你们一样,而现在我更加爱你们了,”安娜眼泪盈眶地说。“噢,我今天多傻啊!”  她用手帕抹了一下脸,开始穿起衣服来。  正在动身那一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姗姗来迟地回来了,他红光满面,散发出酒和雪茄的气味。  安娜的情绪感染了多莉,当她最后一次拥抱她小姑的时候,她低低地说:  “记住,安娜,你给我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记住我爱你,而且永远爱你,把你当作我最亲爱的朋友!”  “我不懂得你为什么这样说呢,”安娜说,吻她,遮掩着眼泪。  “你过去了解我,你现在也了解我。再见,我的亲爱的!”二十九  “哦,一切都完结了,谢谢上帝!”这就是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向她那堵住车厢过道,直站到第三次铃响的哥哥最后道别的时候,浮上她的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她坐在软席上安努什卡旁边,在卧车的昏暗光线中向周围环顾着。“谢谢上帝!明天我就看见谢廖沙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了,我的生活又要恢复老样子,一切照常了。”  虽然还怀着她那一整天的烦恼心情,安娜却高兴而细心地安排好她的旅行。她用灵巧的小手打开又关上红提包,拿出一只靠枕,放在膝上,于是小心地裹住她的脚,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一个有病的妇人已经躺下睡了。另外两个妇人和安娜攀谈起来。一个胖胖的老妇人一边裹住脚,一边对火车里的暖气发表了一点意见。安娜回答了几句,但是看见谈不出什么味道来,就叫安努什卡去拿一盏灯来,钩在座位的扶手上,又从提包里拿出一把裁纸刀和一本英国小说。最初她读不下去。骚乱和嘈杂搅扰着她;而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她又不能不听到那些响声;接着,飘打在左边的窗上、粘住玻璃的雪花,走过去的乘务员裹得紧紧的、半边身体盖满雪的那姿态,以及议论外面刮着的可怕的大风雪的谈话,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这一切接连不断地重复下去:老是震动和响声,老是飘打在窗上的雪花,老是暖气忽热忽冷的急遽变化,老是在昏暗中闪现的人影,老是那些声音,但是安娜终于开始读着,而且理解她所读的了。安努什卡已经在打瞌睡,红色小提包放在她膝上,她那一只手上戴着破手套的宽阔的双手握牢它。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读着而且理解了,但是读书可以说是追踪别人的生活的反映,因此她觉得索然寡味。她自己想要生活的欲望太强烈了。她读到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看护病人的时候,她就渴望自己迈着轻轻的步子在病房里走动;她读到国会议员演说时,她就渴望自己也发表那样的演说;她读到玛丽小姐骑着马带着猎犬去打猎,逗恼她的嫂嫂,以她的勇敢使众人惊异的时候,她愿竟自己也那样做。但是她却无事可做,于是她的小手玩弄着那把光滑的裁纸刀,她勉强自己读下去。  小说的主人公已经开始得到英国式的幸福、男爵的爵位和领地,而安娜希望和他一同到领地去,她突然觉得他应当羞愧,她自己也为此羞愧起来。但是他有什么可羞愧的呢?“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她怀着愤怒的惊异自问。她放下书来,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把裁纸刀紧握在两手里。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她一一重温着她在莫斯科的经过。一切都是良好的、愉快的。她回想起舞会,回想起弗龙斯基和他那含情脉脉的顺从的面孔,回想起她和他的一切关系: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虽然这样,但是就在她回忆的那一瞬间,羞耻的心情加剧了,仿佛有什么内心的声音在她回想弗龙斯基的时候对她说:“暖和,暖和得很,简直热起来了呢。”“哦,那又有什么呢?”她坚决地自言自语说,在软席上挪动了一下。“那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害怕正视现实吗?哦,那有什么呢?难道在我和这个青年军官之间存在着或者能够存在什么超出普通朋友的关系吗?”她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又拿起书本来;但是现在她完全不能领会她所读的了。她拿裁纸刀在窗户玻璃上刮了一下,而后把光滑的、冰冷的刀面贴在脸颊上,一种欢喜之感突然没来由地攫住了她,使她几乎笑出来了。她感到她的神经好像是绕在旋转着的弦轴上越拉越紧的弦。她感到她的眼睛越张越大了,她的手指和脚趾神经质地抽搐着,身体内什么东西压迫着她的呼吸,而一切形象和声音在摇曳不定的半明半暗的灯光里以其稀有的鲜明使她不胜惊异。瞬息即逝的疑惑不断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弄不清火车是在向前开,还是往后倒退,或者完全停住了。坐在她旁边的是安努什卡呢,还是一个陌生人?“在椅子扶手上的是什么东西呢?是皮大衣还是什么野兽?而我自己又是什么呢?是我自己呢,还是别的什么女人?”她害怕自己陷入这种迷离恍惚的状态。但是什么东西却把她拉过去,而她是要听从它呢,还是要拒绝它,原来是可以随自己的意思的。她站起身来定一定神,掀开方格毛毯和暖和大衣上的披肩。一瞬间她恢复了镇定,明白了进来的那个瘦瘦的、穿着掉了钮扣的长外套的农民是一个生火炉的,他正在看寒暑表,风雪随着他从门口吹进来;但是随后一切又模糊起来了……那个穿长背心的农民仿佛在啃墙上什么东西,老妇人把腿伸得有车厢那么长,使车厢里布满了黑影;接着是一阵可怕的尖叫和轰隆声,好像有谁被碾碎了;接着耀眼的通红火光在她眼前闪烁,又仿佛有一堵墙耸立起来把一切都遮住了。安娜感觉得好像自己在沉下去。但是这并不可怕,却是愉快的。一个裹得紧紧的、满身是雪的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叫了一声。她立起身来定了定神;她这才明白原来是到了一个车站,而这就是乘务员。她叫安努什卡把她脱下的披肩和围巾拿给她,她披上,向门口走去。  “您要出去吗?”安努什卡问。  “是,我想透一透气。这里热得很呢。”  于是她开开门。猛烈的风雪向她迎面扑来,堵住门口和她争夺车门。但是她觉得这很有趣。她开了门,走出去。风好像埋伏着等待着她,欢乐地呼啸着,竭力想擒住她,把她带走,但是她抓牢了冰冷的门柱,按住衣服,走下来,到月台上,离开了车厢。风在踏板上是很猛烈的,但是在月台上,被火车挡住,却处于静息的状态。她快乐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含雪的空气,站立在火车旁边,环顾着月台和灯火辉煌的车站。三十  暴风雪在火车车轮之间、在柱子周围、在车站转角呼啸着,冲击着。火车、柱子、人们和一切看得出来的东西半边都盖满了雪,而且越盖越厚。风暴平静了片刻,接着又那么猛烈地刮起来,简直好像是不可抵挡的。但是人们跑来跑去,快乐地交谈着,咯吱咯吱地在月台的垫板上跑过去,他们不断地开关着大门。一个弯腰驼背的人影在她脚旁悄然滑过,她听到了锤子敲打铁的声音。“把那电报递过来!”从那边暴风雪的黑暗里传来一个生气的声音。“请到这边!二十人号!”各种不同的声音又叫喊起来,人们裹住脖颈,身上落满白雪跑过去。两个绅士叼着燃着的纸烟从她身边走过。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正待从暖手筒里抽出手来握住门柱走回车厢的时候,另一个穿军服的男子走近她身边,遮住了路灯的摇曳的灯光。她回头一看,立刻认出了弗龙斯基的面孔。他把手举在帽檐上,向她行礼,问她有什么事,他能否为她略效微劳。她凝视了他好一会,没有回答,而且,虽然他站在阴影中,她看出了,或者自以为她看出了他的面孔和眼睛的表情。这又是昨天那么打动了她的那种崇敬的狂喜的表情。她在最近几天中不止一次地暗自念叨说,就是刚才她还在说,弗龙斯基对于她不过是无数的、到处可以遇见的、永远是同一类型的青年之一,她决不会让自己去想他的;但是现在和他重逢的最初一刹那,她心上就洋溢着一种喜悦的骄矜心情。她无须问他为什么来到这里。她知道得那么确切,就像他告诉了她他来这里是为了要到她待的地方一样。  “我不知道您也去。您为什么去呢?”她说,放下她那只本来要抓牢门柱的手。压抑不住的欢喜和生气闪耀在她脸上。  “我为什么去吗?”他重复着说,直视着她的眼睛。“您知道,您在哪儿,我就到哪儿去,”他说。“我没有别的办法呢。”  在这一瞬间,风好像征服了一切障碍,把积雪从车顶上吹下来,使吹掉了的什么铁片发出铿锵声,火车头的深沉的汽笛在前面凄惋而又忧郁地鸣叫着。暴风雪的一切恐怖景象在她现在看来似乎更显得壮丽了。他说了她心里希望的话,但是她在理智上却很怕听这种话。她没有回答,他在她的脸上看出了内心的冲突。  “要是您不高兴我所说的话,就请您原谅我吧,”他谦卑地说。  他说得很文雅谦恭,但又是那么坚定,那么执拗,使得她好久答不出话来。  “您说的话是错了,我请求您,如果您真是一个好人,忘记您所说的,就像我忘记它一样,”她终于说了。  “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我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能忘记……”  “够了,够了!”她大声说,徒然想在脸上装出一副严厉的表情,她的脸正被他贪婪地凝视着。她抓住冰冷的门柱,跨上踏板,急速地走进火车的走廊。但是在狭小的过道里她停住脚步,在她的想像里重温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虽然她记不起她自己的或他的话,但是她本能地领悟到,那片刻的谈话使他们可怕地接近了;她为此感到惊惶,也感到幸福。静立了几秒钟之后,她走进车厢,在她的座位上坐下。以前苦恼过她的那种紧张状态不但恢复了,而且更强烈了,竟至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她时时惧怕由于过度紧张,什么东西会在她的胸中爆裂。她彻夜未眠。但是在这种神经质的紧张中,在充溢在她想像里的幻影中,并没有什么不愉快或阴郁的地方;相反地,却有些幸福的、炽热的、令人激动的快感。将近天明,安娜坐在软席上打了一会瞌睡,当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火车驶近彼得堡。家、丈夫和儿子,快要来临的日子和今后的一切琐事立刻袭上她的心头。  到彼得堡,火车一停,她就下来,第一个引起她注意的面孔就是她丈夫的面孔。“啊哟!他的耳朵怎么会是那种样子呢?”她想,望着他的冷淡的威风凛凛的神采,特别是现在使她那么惊异的那双撑住他的圆帽边缘的耳朵。一看见她,他就走上来迎接她。他的嘴唇挂着他素常那种讥讽的微笑,他那双疲倦的大眼睛瞪着她。当她遇到他那执拗而疲惫的眼光的时候,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使她心情沉重起来,好像她期望看到的并不是这样一个人。特别使她惊异的就是她见到他的时候所体验到的那种对自己的不满情绪。那种情绪,在她和她丈夫的关系中她是经常体验到的,而且习惯了的,那就是一种好像觉得自己在作假的感觉;但是她从前一直没有注意过这点,现在她才清楚而痛苦地意识到了。  “哦,你看,你的温存的丈夫,还和新婚后第一年那样温存,望你眼睛都望穿了,”他用缓慢的尖细声音说,而且是用他经常用的那种声调对她说的,那是一种讥笑任何认真地说他这种话的人的声调。  “谢廖沙很好吗?”她问。  “这就是我的热情所得到的全部报酬吗?”他说,“他很好,很好……”三十一  弗龙斯基整整那一夜连想都没有想要睡觉。他坐在躺椅上,有时直视着前方,有时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假使说他先前以他的异常沉着的态度使不认识他的人们惊异不安,那么他现在似乎更加傲慢自满了。他看人们仿佛是看物件一样。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在法院当职员的神经质青年,憎恨他的这副神气。这位青年向他借火抽烟,和他攀谈,甚至推了他一下,为的是使他感到他并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人;但是弗龙斯基凝视着他,正如他凝视路灯一样,那青年做了个鬼脸,感觉得他在这种不把他当作人看待的压迫下失去镇定了。  弗龙斯基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什么人。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皇帝,倒不是因为他相信他已经使安娜产生了印象——他还没有信心,——而是因为她给他的印象使他充满了幸福和自豪。  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他不知道,他甚至也没有想。他感觉得他以前消耗浪费的全部力量,现在已集中在一件东西上面,而且以惊人的精力趋向一个幸福的目标。他为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把真话告诉了她:她在哪儿,他就到哪儿去,现在他的生活的全部幸福,他唯一的人生目的就在于看见她和听她说话。当他在博洛戈沃车站走下车去喝矿泉水,一看见安娜就不由自主地第一句话就把他所想的告诉她了。他把这个告诉了她,她现在知道了,而且在想这个了,他觉得很高兴。他整夜没有入睡。当他回到车厢的时候,他尽在回忆着他看见她时的一切情景,她说的每一句话,而且在他的想像里浮现出可能出现的未来图景,他的心激动得要停止跳动了。  当他在彼得堡下了火车的时候,他在彻夜不眠之后感觉好像洗了冷水澡一般地痛快和清爽。他在他的车厢近旁站住,等待她出来。“再看看她,”他自言自语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我要再看看她的步态、她的面貌,她许会说句什么话,掉过头来,瞟一眼,说不定还会对我微笑呢。”但是他还没有看到她,就看见了她的丈夫,站长正毕恭毕敬地陪着他穿过人群。“噢,是的!丈夫!”这时弗龙斯基才第一次清楚地理解到她丈夫是和她结合在一起的人。他原来也知道她有丈夫,但是却差不多不相信他的存在,直到现在当他看见了他本人,看见了他的头部和肩膀,以及穿着黑裤子的两腿,尤其是看见了这个丈夫露出所有主的神情平静地挽着她的手臂的时候,他这才完全相信了。  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他那彼得堡式的新刮过的脸和严峻的自信的姿容,头戴圆帽,微微驼背,他才相信了他的存在,而且感到这样一种不快之感,就好像一个渴得要死的人走到泉水边,却发见一条狗、一只羊或是一只猪在饮水,把水搅浑了的时候感到的心情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种摆动屁股、步履蹒跚的步态格外使弗龙斯基难受。他认为只有他自己才有爱她的无可置疑的权利。但是她还是那样,她的姿态还是打动他的心,使他在生理上感到舒爽和兴奋,心中充满了狂喜。他吩咐他那从二等车厢跑来的德国听差拿着行李先走,他自己走到她跟前。他看到夫妻刚一见面的情景,而且凭着恋人的洞察力注意到她对他讲话时那种略为拘束的模样。“不,她不爱他,也不会爱他的,”  他心里断定了。  在他从后面走近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那一瞬间,他高兴地注意到她感到他接近了,回头看了一下,但是认出他来,就又转向她丈夫。  “您昨晚睡得很好吗?”他说,向她和她丈夫一并鞠躬,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以为这个躬是向他鞠的,他认不认得他,就随他的便了。  “谢谢您,很好呢,”她回答。  她的脸色露出倦容,脸上那股时而在她的微笑里时而在她的眼神里流露的生气,现在已经不见了;但是一刹那间,当她瞥见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虽然那闪光转眼就消逝了,但是他在那一瞬间却感到了幸福。她瞟了丈夫一眼,想弄清楚他认不认识弗龙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满意地望了弗龙斯基一眼,茫然地回忆着这个人是谁。在这里,弗龙斯基的平静和自信,好像镰刀砍在石头上一样,碰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冷冰冰的过分自信上。  “弗龙斯基伯爵,”安娜说。  “噢!我想我们认得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伸出手来。“你和母亲同车而去,和儿子同车而归,”他说,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好像每个字都是他赏赐的恩典。“您想必是来休假的吧?”他说,不等他回答,他就用戏谑的语调对他的妻子说:“哦,在莫斯科离别的时候恐怕流了不少眼泪吧?”  他这样对他妻子说,为的是使弗龙斯基明白他要和她单独在一起,于是,略略转向他,他触了触帽边;但是弗龙斯基却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  “希望获得登门拜访的荣幸。”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疲倦的眼睛瞥了弗龙斯基一眼。  “欢迎,”他冷淡地说。“我们每星期一招待客人。”随后,完全撇开弗龙斯基,他对他妻子说:“巧极了,我恰好有半个钟头的空余时间来接你,这样我就可以表一表我的柔情,”他用同样戏谑的口吻继续说。  “你把你的柔情看得太了不起了,我简直不能领受啰,”她用同样的戏谑口吻说,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走在他们后面的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但是那和我有什么相干吗?”她暗自说,于是开口问她丈夫她不在时谢廖沙可好。  “啊,好得很呢!Mariette①说他很可爱,而且……很抱歉,我一定会使你伤心……他可并没有因为你不在而感到寂寞,像你丈夫那样。但是再说声merci②,亲爱的,因为你赐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们的亲爱的‘茶炊’会高兴得很哩。(他常把那位驰名于社交界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叫作‘茶炊’,因为她老是兴奋地聒噪不休。)她屡次问起你。你知道,如果我可以冒昧奉劝你的话,你今天该去看看她。你知道她多么关怀人啊。就是现在,她除了操心自己的事情以外,她老是关心着奥布隆斯基夫妇和解的事。”  --------  ①法语:玛利埃特。  ②法语:感谢。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彼得堡社交界某个团体的中心人物,安娜通过她丈夫而和那团体保持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但是你知道我给她写了信。”  “可是她要听一听详情。如果不太疲倦的话,就去看看她吧,亲爱的。哦,孔德拉季会给你驾马车,就要到委员会去。我再不会一个人吃饭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已经不再是讥讽的口吻了。“你不会相信你不在我有多么寂寞啊……”  于是他紧紧地握了她的手好久,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三十二  家中第一个出来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儿子。他不顾家庭女教师的呼喊,下了楼梯就朝她跑去,欢喜欲狂地叫起来:“妈妈!妈妈!”跑到她跟前,他就搂住她的脖子。  “我告诉你是妈妈吧!”他对家庭女教师叫道。“我知道的!”  她儿子,也像她丈夫一样,在安娜心中唤起了一种近似幻灭的感觉。她把他想像得比实际上的他好得多。她不能不使自己降到现实中来欣赏他本来的面目。但就是他本来的面目,他也是可爱的,他长着金色的鬈发、碧蓝的眼睛和穿着紧裹着双腿的长袜的优美的小腿。安娜在他的亲近和他的爱抚中体验到一种近乎肉体的快感,而当她遇到他的单纯、信赖和亲切的眼光,听见他天真的询问的时候,就又感到了精神上的慰藉。安娜把多莉的小孩们送给他的礼物拿出来,告诉他莫斯科的塔尼娅是怎样的一个小女孩,以及塔尼娅多么会读书,而且还会教旁的小孩。  “哦,我没有她那么好吗?”谢廖沙问。  “在我眼里,你比世界上什么人都好哩。”  “我知道,”谢廖沙微笑着说。  安娜还没有来得及喝完咖啡,就通报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来拜访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一个高个子的胖女人,脸色是不健康的黄色,长着两只美丽的沉思似的黑眼睛。安娜很喜欢她,但是今天她好像第一次看出了她的一切缺点。  “哦,亲爱的,您采到了橄榄枝①吧?”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一进房门就问。  “是的,一切都了结了,但是事情也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严重,”安娜回答。“大概我的bellesoeur②也太急躁了一点。”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虽然对于一切和她无关的事情都感到兴味,但是却有一种从来不耐心听取她所感到兴味的事情的习惯;她打断安娜说:  “是的,世界上充满了忧愁和邪恶呢。我今天苦恼死了。”  “啊,怎么回事呢?”安娜说,竭力忍住不笑。  “我开始感到毫无结果地为真理而战斗有点厌烦了,有时候我简直弄得无可奈何哩。小姊妹协会的事业(这是一个博爱的、爱国的宗教组织)进行得很好。但是和这些绅士一道,就什么事都做不成,”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带着讥讽的、听天由命的语调补充说。“他们抓住一个思想,把它歪曲了,然后又那么卑俗无聊地谈论它。仅仅两三个人,你丈夫就是其中的一个,懂得这事业的全部意义,而其余的人只会把这事弄糟。昨天普拉夫金写了封信给我……”  普拉夫金是侨居国外的一位有名的泛斯拉夫主义者③,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述说了这封信的大意。  --------  ①橄榄枝为一种和平的标志,此句的意思是问安娜调解成功没有。  ②法语:嫂嫂。  ③泛斯拉夫主义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形成的反动政治流派。其基本思想是企图在俄国沙皇制度统治下将所有斯拉夫民族统一为一个国家。  接着伯爵夫人又告诉了她一些反对教会合并运动的不愉快事件和阴谋,就匆匆地走了,因为她那天还要出席某团体的集会和斯拉夫委员会的会议。  “这自然和以前毫无两样;但是我以前怎样没有注意到呢?”她自言自语。“莫非她今天特别气愤?不过真好笑;她的目的是行善,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却总是怒气冲天;她总有敌人,而且那些敌人也都是假基督和行善之名哩。”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走后,又来了另一个朋友,某长官的太太,告诉了她城里的一切新闻。到三点钟,她也走了,答应来吃晚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在部里。安娜,剩下一个人,照顾她儿子吃了饭(他是和父母分开吃的),整理好东西,看过了堆积在她桌上的书信和便条,写了回信,就这样把饭前的时间度过去了。  她在旅途中所感到的无端的羞耻之情和她的兴奋都完全消逝了。在她习惯的生活环境中,她又感觉得自己很坚定,无可指责了。  她惊异地回想起她昨天的心情。“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弗龙斯基说了些傻话,那本来是容易制止的,而我回答得也很得体。对我丈夫说出来是不必要的,而且不可能的。说出来反而是小题大做了。”她想起她怎样告诉过她丈夫,彼得堡有一个青年,是她丈夫的部下,差一点向她求爱,以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怎样回答她说凡是在社交界生活的女人总难免要遇到这种事,他完全信赖她的老练,决不会让嫉妒来损害她和他自己的尊严。“这样何必说出这件事来呢?  真的,谢谢上帝,没有什么好说的!”她自言自语。三十三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四点钟从部里回来,但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没有来得及进来看她。他先到书房里去接见等候着他的请愿的人们,在他的秘书拿来的一些公文上签了字。在用餐时(总有几个客人在卡列宁家用餐)来了一位老太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表姐、一位局长和他的夫人、一位被引荐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部下工作的青年,安娜走进客厅来招待这些客人。五点整,彼得一世的青铜大钟还没有敲完第五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进来了,穿着佩戴着两枚勋章的礼服,打着白领带,因为他吃了饭马上就要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生活中的每分钟都给分配和占满了。为了要按时办完摆在面前的事,他严格地遵守时间。“不匆忙,也不休息”是他的格言。他走进餐厅,和大家打了一个招呼,就急忙坐下来,对他的妻子微笑。  “是的,我的孤独生活结束了。你不会相信一个人吃饭有多么不舒服呀。”(他特别着重不舒服这个字眼。)  吃饭时他和妻子稍稍谈了一下莫斯科的事,露出讥讽的微笑,向她询问了一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情况;但是谈话大体上是一般性的,涉及彼得堡官场上和社会上的各种新闻。饭后,他陪了客人们半个钟头,又含着微笑和妻子紧紧地握了握手,就退了出去,坐车出席会议去了。安娜那晚上既没有到那位听见她回来了就邀请她去赴晚会的贝特西·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那里去,也没有去那晚上她原已经定好了包厢的剧场。她不出去主要是因为她打算穿的衣服还没有做好。总之,安娜在客人走后忙着收拾服装时,她感到非常懊恼。她本来是一位很懂得怎样在穿着上不花许多钱的能手,在去莫斯科之前她拿了三件衣服交给女裁缝去改。这衣服要改得让人认不出来,并且三天以前就应该做好的。结果两件衣服还没有动手,而其余一件又没有照着安娜的意思改。女裁缝走来解释,硬说还是照她那样做的好,安娜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她过后一想起来还感觉得惭愧哩。为了要完全平静下来,她走进育儿室,和她儿子在一起消磨了整整一个晚上,亲自安置他睡了,给他画了十字,给他盖上被子。她没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把晚上的时间那么愉快地在家里度过,觉得高兴极了。她感觉得这么轻松平静,她这么清楚地看出来她在火车上觉得那么重要的一切事情,不过是社交界中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罢了,她没有理由在任何人或是她自己面前感到羞愧。安娜拿了一本英国小说在火炉旁坐下,等待着她丈夫。正九点半,她听到了他的铃声,他走进房间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把手伸给他。  他吻了吻她的手,在她身旁坐下。  “大体上说来,我看你的访问很成功吧,”他对她说。  “是的,很成功哩,”她说,于是她开始把一切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他:她和弗龙斯基伯爵夫人同车旅行,她的到达,车站上发生的意外。接着她就述说她开头怎样可怜她哥哥,后来又怎样可怜多莉。  “我想这样的人是不能饶恕的,虽然他是你哥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严峻地说。  安娜微微一笑。她知道他说这话只是为了表示对亲属的体恤并不能阻止他发表他的真实意见。她知道她丈夫这个特性,而且很喜欢这一点。  “一切都圆满解决,你又回来了,我真高兴哩,”他继续说。哦,关于我那项议会通过的新法案,人们有什么议论呢?”  安娜关于这个法案毫无所闻,她想起自己竟会这么轻易地忘记他那么重视的事,良心上觉得很不安。  “相反地,这里却引起了很大反响,”他露出得意的微笑说。  她看出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要把这件事最使他愉快的地方告诉她,因此她用问题去引他讲出来。带着同样的得意的微笑,他告诉她因为通过这个法案他博得的喝彩。  “我非常,非常高兴哩。这证明对于这个事情的合理而又坚定的观点终于在我们中间开始形成了。”  喝完了第二杯加奶油的茶,吃完面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站起来,向书房走去。  “你今晚上什么地方都没有去吗?你一定很闷吧,我想?”  他说。  “啊,不!”她回答,跟着他站起来,陪伴着他通过这房间走到他书房去。“你现在读什么呢?”她问。  “现在我在读DucdeLille,《Poésiedesenfers》①,”他回答。“一本了不起的书哩。”  安娜微微一笑,好像人们看见他们所爱的人的弱点微笑一样,于是,挽住他的胳臂,她把他送到书房门口。她知道他晚上读书成了必不可少的习惯。她也知道虽然他的公务几乎吞没了他的全部时间,但他却认为注意知识界发生的一切值得注目的事情是他的义务。她也知道他实际上只对政治、哲学和神学方面的书籍发生兴趣,艺术是完全和他的性情不合的;但是,虽然这样,或者毋宁说正因为这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来没有忽略过任何在艺术界引起反响的事情,而是以博览群书为自己的职责。她知道在政治、哲学、神学上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常发生怀疑,加以研究;但是在艺术和诗歌问题上,特别是在他一窍不通的音乐问题上,他却抱着最明确的坚定见解。他喜欢谈论莎士比亚、拉斐尔②、贝多芬,谈新派诗歌和音乐的意义,这一切都被他十分清晰精确加以分类。  --------  ①法语:李尔公爵的《地狱之诗》。(李尔公爵似乎是托尔斯泰虚构的名字,有些像著名法国诗人卢孔德·得·李尔〔1818—1894〕的名字。)  ②拉斐尔(1483—1520),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意大利画家。  “哦,上帝保佑你!”她在书房门口说,书房里一支有罩的蜡烛和一只水瓶已经在他的扶手椅旁摆好。“我要写信到莫斯科去。”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又吻了吻它。  “他毕竟是一个好人:忠实,善良,而且在自己的事业方面非常卓越,”安娜在返回她的房间去的时候这样对自己说,仿佛是在一个攻击他、说决不可能有人爱上他的人面前为他辩护一样。“可是他的耳朵怎么那么奇怪地支出来呢?也许是他把头发剪得太短了吧?”  正十二点钟,当安娜还坐在桌边给多莉写信的时候,她听到了平稳的穿着拖鞋的脚步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梳洗好了,腋下挟着一本书,走到她面前来。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他说,浮上一种会心的微笑,就走进寝室去了。  “他有什么权利那样子看他呢?”安娜想,回忆起弗龙斯基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那种眼光。  她脱了衣服,走进寝室;但是她的脸上不仅已经丝毫没有她在莫斯科时从她的眼睛和微笑里闪烁出来的那股生气,相反地,现在激情的火花好似已在她心中熄灭,远远地隐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三十四  弗龙斯基离开彼得堡去莫斯科的时候,把他在莫尔斯基大街上的那幢大房子留给他的朋友和要好的同事彼得里茨基照管。  彼得里茨基是一个青年中尉,门阀并不十分显贵,不仅没有钱,而且老是负债累累,到晚上总是喝得烂醉,他常常为了各种荒唐可笑的、不名誉的丑事而被监禁起来,但是僚友和长官都很宠爱他。十二点钟从火车站到达他的住宅的时候,弗龙斯基看见大门外停着一辆他很熟悉的出租马车。当他还站在门外按铃的时候,就听到了男性的哄笑声,一个女性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和彼得里茨基的叫声:“如果是个什么流氓,可不要让他进来!”弗龙斯基叫仆人不要去通报,悄悄地溜进了前厅。彼得里茨基的一个女友,西尔顿男爵夫人,长着玫瑰色小脸和淡黄色头发,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绸缎连衣裙,光彩夺目,她用巴黎话聊着闲天,像一只金丝雀一样,她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屋子,这时她正坐在圆桌旁煮咖啡。彼得里茨基穿着大衣,骑兵队长卡梅罗夫斯基,大概是刚下了班跑来的,还是全身军装,他们坐在她的两边。  “好!弗龙斯基!”彼得里茨基叫着,跳了起来,啪的一声推开椅子。“我们的主人来了!男爵夫人,拿新咖啡壶给他煮点咖啡吧。啊呀,我们没有想到你来!我希望你会满意你的书房里这个装饰品,”他指着男爵夫人说。“你们彼此一定认识的吧?”  “我想是认识的,”弗龙斯基浮上一种愉快的微笑说,紧紧握着男爵夫人的小手。“可不是吗!我们是老朋友哩。”  “您是旅行回来吧?”男爵夫人说。“那么我就要走了。哦,要是我碍事的话,我立刻就走。”  “您随便在哪里都当在家里一样,男爵夫人,”弗龙斯基说。“你好,卡梅罗夫斯基?”他补充说,冷淡地和卡梅罗夫斯基握了握手。  “听听,您再也讲不出这样漂亮的话,”男爵夫人转向彼得里茨基说。  “不,那为什么?吃了饭以后我也能讲得那样好。”  “吃了饭以后就不稀奇了!哦,那么我给你煮一点咖啡,你先去洗个脸,收拾一下吧,”男爵夫人说,又坐下来,当心地旋转着新咖啡壶的小螺旋。“皮埃尔,拿咖啡给我,”她向彼得里茨基说,她叫他皮埃尔,那是他的姓的爱称,她并不隐讳她和他的关系。“我再加点进去。”  “您会弄坏的!”  “不,我不会弄坏的!哦,您的夫人呢?”男爵夫人突然说,打断了弗龙斯基和他的同僚的谈话。“我们这里已经把您招赘出去了哩。您把您的夫人带来了吗?”  “没有,男爵夫人。我天生是一个茨冈,而且一直到死也还是一个茨冈。”  “这样倒更好了,例更好了!来握握手吧。”  男爵夫人不放松弗龙斯基,开始边笑边讲地告诉他她最近的生活计划,征求他的意见。  “他怎么也不让我离婚!哦,我怎么办呢?(他,就是她的丈夫。)现在我想去告他。您有什么高见?卡梅罗夫斯基,留心咖啡啊,它已经在滚了;您看,我实在忙不过来呀!我要告状,因为我得保全我的财产。您明白这有多么荒唐呀,他借口说我对他不贞,”她轻蔑地说,“公然想霸占我的财产。”  弗龙斯基愉快地听着这位娇艳少妇的有趣的闲谈,随声附和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给她出些主意,总之他立刻采取了他和这一类妇人谈话时惯用的调子。在他的彼得堡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分成了截然相反的两类。一类是下层阶级:他们是粗俗的、愚蠢的、特别可笑的人们,他们认为一个丈夫只应当和合法妻子同居;认为少女要贞洁,妇人要端庄,而男子要富于男子气概、有自制力、坚强不屈;认为人要养育孩子,挣钱谋生,偿付债款,以及各种同样荒唐的事。这是那一类旧式的可笑人物。但是另外有一类人:真正的人,他们都属于这一类,在这一类人里,最要紧的是优雅,英俊,慷慨,勇敢,乐观,毫不忸怩地沉溺于一切情欲中,而尽情嘲笑其他的一切。  仅仅在最初一瞬间,弗龙斯基因为刚从莫斯科带来了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印象而感到不知所措;但是不一会,好像把脚套进一双旧拖鞋里一样,他又回到了他以前的那个轻松愉快的世界里。  咖啡实际上没有煮好,只是泼溅在每个人身上,烧干了,恰好尽了它应尽的义务——就是,成了他们吵闹大笑的理由,溅污了贵重的地毯和男爵夫人的连衣裙。  “哦,现在,再见吧,要不然,您再也不会去洗脸,而在我的良心上就会留下一位体面的绅士所能犯的最大罪行——  不爱清洁。哦,您劝我拿一把刀刺进他的喉咙吗?”  “当然啰。可是要设法使您的手贴近他的嘴唇。那么他就会吻吻您的手,一切就会圆满地收场,”弗龙斯基回答。  “那么在法兰西戏院再见吧!”她的衣裙发出一阵究n声,她走了。  卡梅罗夫斯基也站了起来,弗龙斯基没有等到他走掉,就和他握了握手,走进盥洗室去了。在他洗脸的时候,彼得里茨基把从弗龙斯基离开彼得堡以后他境况的变迁简单扼要地对他讲了一讲。他一个钱都没有。他父亲说再也不给他一个钱,而且不肯替他还债。裁缝想使他坐牢,另外一个人也威吓着要把他关进监狱。联队队长声言如果他继续干出这些丑事的话,他就得离开联队。男爵夫人像个辣萝卜一样,使他讨厌得要死,特别是她总想给他钱用。但是有另外一个女子——他可以带来给弗龙斯基看看——艳丽惊人,完全是东方型的,“奴隶利百加①型的,你要知道。”他和别尔科舍夫又吵了架,差一点要和他决斗,但是自然这是没有结果的。总之,一切都非常有趣和畅快。为了不让他的同僚更深地了解他的境遇的底细,彼得里茨基开始告诉他一切有趣的新闻。当他在这幢消磨了他三年岁月的熟悉住宅的环境之中,听着彼得里茨基讲那些熟悉的故事的时候,弗龙斯基体会到又回到他过惯了的无忧无虑的彼得堡生活中的快感。  --------  ①利百加是《圣经·旧约·创世记》中亚伯拉罕的儿子以撒的妻子,是一位容貌极其俊美的女子。彼得里茨基在这里是指司各特的小说《艾凡赫》里的犹太女子蕊贝卡型的。  “决不会吧!”他叫起来,放下脸盆踏板,他正在脸盆里洗他的健康的、红润的脖子。“决不会吧!”听到洛拉抛弃了费尔京戈夫和米列耶夫同居的消息的时候,这样叫了起来。  “他还是那样蠢笨和洋洋自得吗?哦,布祖卢科夫怎样了?”  “哦,布祖卢科夫闹了一个笑话——真好玩极了!”彼得里茨基叫嚷着。“你知道他是个舞迷,没有一次宫廷舞会他不在场的。他戴了一顶新式头盔去参加盛大舞会。你看见过新式头盔吗?非常好,很轻。哦,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不,我说,你听呀。”  “我是在听呀,”弗龙斯基回答,一面用粗毛巾擦身体。  “大公夫人同着一位公使什么的来了,也是活该倒霉,他们谈起新式头盔来。大公夫人一定要拿新式头盔给公使看。他们看见我们的朋友站在那里。(彼得里茨基摹拟他戴着头盔站在那里的样子。)大公夫人向他要头盔,他不给她。这是怎么回事呢?哦,大家都对他使眼色,点头,皱眉——把帽子给她,给她!他不给她。他呆呆地站着不动。你就想他那副神气吧!……哦,那……他姓什么,随便他姓什么吧……向他要帽子……他不肯!……他就把它抢过来,递给了大公夫人。‘这里,夫人,’他说,‘是新式头盔,’她把帽子翻过来,而——你想想吧——扑通一声从里面掉下一只梨,许多糖果,糖果恐怕有两磅!……他把它们藏在里面,好乖乖!”  弗龙斯基捧腹大笑了。好久以后,在他谈别的事情的时候,他一想到头盔,就又爆发出他那种健康的笑声来,露出两排健全的密密的牙齿。  听了这一切消息,弗龙斯基靠着听差帮助,穿好制服,就去报到。他打算报到以后,驾车到他哥哥家里和贝特西家里去,然后再拜访几个地方,以便开始去那可以会见卡列宁夫人的交际场所。他出了门总要到深夜才回来,正如他在彼得堡一向的习惯一样。      !--------第二部--------一  冬末,谢尔巴茨基家举行了一次医生会诊,为的是诊断基蒂的健康状态和决定采取什么治疗方案来挽回她的日益衰弱的体力。她病了,随着春天的到来,她的身体越来越坏了。家庭医生给她开了鱼肝油,以后是铁剂,再以后是硝酸银剂,但是第一第二第三都没有效验,后来因为他劝告她春天的时候到国外易地疗养,因此他们请了一位名医。这位名医,是一位年纪不大而又十分漂亮的男子,要求检查病人的身体。他似乎带着特殊的乐趣坚持说处女的羞怯只是蛮性的残余,再没有比还不年老的男子来检查少女的裸体更自然的事了。他认为这很自然,因为他每天都这样做,而且他这样做似乎并没有感到和想到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因此他认为处女的羞怯不但是蛮性的残余,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除了服从没有别的办法了,因为虽然所有的医生上的都是同样的学校,读同样的书,学同样的学科,虽然有人说这位名医是一个庸医,但是在公爵夫人那种人家不知是什么道理总相信只有这位名医有特殊高明的学问,只有他才能挽救基蒂。仔细地检查和听诊了羞得惊惶失措的病人之后,这位名医仔细地洗了手,站在客厅里和公爵讲话。公爵一边听医生说话,一边皱着眉头咳嗽着。他本来是一个阅历很深的人,既不是傻瓜,也不是病人,对于医术本来没有信仰,况且他也许是唯一完全了解基蒂的病因的人,所以他看到这幕滑稽剧实在生气极了。“吹牛大王!”他听着这位名医喋喋不休地谈论她女儿的病情时这样想。同时医生好容易才抑制住了他蔑视这位老绅士的心情,费力地迁就着他的理解水平。他觉察出和这老头子谈是没有用的,家中的主要人物是母亲。他决定在她面前炫耀一下他的本领。恰好这时,公爵夫人和家庭医生一道走进了客厅。公爵退了出去,为的是不要表露出他觉得这一场戏有多么可笑。公爵夫人的心乱了,不知道怎么办好。她感觉到是她害了基蒂。  “哦,医生,决定我们的命运吧,”公爵夫人说。“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她本来想说,“有希望吗?”但是她的嘴唇发抖,她不能发出这问题。“哦,医生?”  “稍微等一等,公爵夫人。我要先和我的同事商量一下,然后我再来奉告。”  “那么我们要走开吧?”  “请便。”  公爵夫人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只剩下医生两个人的时候,家庭医生开始畏怯地陈述他的意见,说恐怕是肺结核初期,但是……等等,等等。名医听着他讲,在他说到一半时看了看他的大金表。  “是的,”他说。“但是……”  家庭医生恭敬地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肺结核初期,您知道,我们是还不能断定的;不到发现空洞的时候,无法断定。但是我们可以作这样的猜测。征状已经有了,营养不良,神经容易激动等等。问题在这里:在具有肺结核征状的情况下,用什么办法去保持营养呢?”  “但是您知道,在这种病状之下总是潜伏着道德的、精神的因素,”家庭医生含着机警的微笑大胆地插嘴。  “是的,那是不用说的,”名医回答,又看了看表,“对不起,亚乌查桥修好了吗,还是仍旧要坐车绕路?”他问。“噢!修好了。啊,那么我不消二十分钟就到那里了。我们刚才在说,问题可以这样提出:保持营养,调养神经。两者是互相关联的,必须双管齐下。”  “到国外易地疗养怎样?”家庭医生问。  “我不赞成到外国易地疗养。要注意:假使真是肺结核初期,这我们现在还不能够断定,那样到外国易地疗养就一点益处都没有。要紧的是用什么方法增加营养,而且不损害身体。”  于是名医发表了他用苏登温泉①治疗的方法。显然他开这个药方主要是因为它不会有害处。  --------  ①苏登是德国威斯巴登附近的小村和疗养地,有温泉。  家庭医生注意地而且恭敬地听他说完了。  “但是到国外易地疗养的好处,就是可以变换一下习惯,换换环境,免得触景伤情。而且母亲也希望这样,”他补充说。  “噢!要是那样,让她们去也好。只是那些德国庸医是害人的……您得说服她们……哦,那么让她们去也好。”  他又看了看表。  “啊!时候到了,”他走到门口。  名医向公爵夫人声言(他说这话完全是出于礼节),他要再看看病人。  “什么!再检查一次!”母亲恐怖地叫道。  “啊,不,只是再问问详细,公爵夫人。”  “请这边来。”  于是母亲陪着医生走进基蒂待着的客厅。基蒂站在房间中央,面容消瘦,脸色泛红,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特别的光辉,那光辉是她所受的羞耻的痛苦留下的。医生进来的时候,她脸上泛出红晕,眼睛里盈溢着泪水。她的全部疾病和治疗在她看来是多么无聊,甚至多么可笑的事情!医治她在她看来好像想把打破了的花瓶碎片拼拢起来一样可笑。她的心碎了,他们为什么要用丸剂和药粉来医治她呢?但是她不能使她母亲伤心,特别是因为她母亲把过错都归在自己身上。  “我可以请您坐下吗,公爵小姐,”名医对她说。  他微笑着面对着她坐下,摸着她的脉搏,又开始问她一些讨厌的问题。她回答了他,突然冒火了,站了起来。  “对不起,医生,可是这实在毫无好处。同样的话您问过我三次了。”  各医没有生气。  “神经易受刺激,”他在基蒂走出房间的时候对公爵夫人说。“可是,我已经看完了……”  于是医生对公爵夫人像对一个格外聪明的妇人一样,很科学地说明了公爵小姐的病状,结论是坚决主张水疗法,那本来是不需要的。对于她们要不要到外国去这个问题,医生沉思着,好像在解决一个重大的问题似的。最后他的决定宣布了:她们可以到国外去,但是千万不要误信外国的庸医,有事尽管来找他。  医生走了之后,像是什么好事降临了似的。母亲回到女儿这里来的时候快活得多了,而基蒂也装出快活的样子。她现在常常、差不多老是得装假。  “真的,我很健康哩,maman。但是假使您要到外国去,那么我们就去吧!”她说,极力装得对这次旅行感到兴味,她开始谈着对旅行的准备。二  医生走后,多莉就来了。她知道那天举行会诊,尽管她产后刚刚起床(她在冬末又生了一个小女孩),尽管她自己的苦恼和忧虑已经够多的了,她却把婴儿和一个病了的女孩子丢在家里,特地来探听在那天决定的基蒂的命运。  “哦,怎么样?”她走进客厅,没有摘下帽子,就说。“你们都很快活的样子。那么一定有好消息吧?”  她们打算告诉她医生说的话,但是虽然医生说得非常有条有理而且非常详细,但要传达他所说的话却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唯一有趣的事是他们已经决定出国旅行。  多莉不禁叹了口气。她最亲爱的朋友,她妹妹,要走了。而她的生活并不是愉快的。她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好以后的关系是很委屈的。安娜促成的结合原来并不稳固,家庭的和睦又在老地方破裂了。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事实,只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几乎总是不在家,家里也几乎总是没有钱,多莉又因为猜疑他不忠实而不断地苦恼着,她惧怕她曾经尝过的那种嫉妒的痛苦,竭力想祛除这些猜疑。一度遭受过的那嫉妒的最初袭击是不会再来的了,现在就是发觉他不忠实也决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影响她。发觉这样的问题现在也只不过是破坏习惯的家庭生活,她听任自己受骗,为了这个弱点而轻视他,特别是轻视她自己。此外,她要照管一个大家庭使得她不断地操心受苦:时而,婴儿哺乳不当,时而,乳母又走了,时而,现在另一个小孩又害了病。  “哦,你们都好吧?”她母亲问。  “噢,maman,你们的苦难也够多的了。莉莉病了,恐怕是猩红热。我趁现在来探问一下消息,过后我恐怕要完全关在家里,如果——但愿不会——真是猩红热的话。”  老公爵在医生离开后也从书房里走进来,于是,让多莉吻了吻他的面颊,和她说了一两句话之后,他就转向他的妻子:  “你们是怎么决定的?要走吗?哦,你们打算把我怎么办?”  “我想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亚历山大,”他的妻子说。  “随你们的便。”  “Maman,为什么爸爸不和我们一道去?”基蒂说。“那样对他,对我们都要愉快得多哩。”  老公爵站起身来,抚摸了基蒂的头发。她抬起头,强颜欢笑地望着他。她总觉得他比家中任何人都了解她,虽然他很少提到她。她是最小的一个,是父亲的爱女,她觉得他对她的爱使他洞察一切。现在当她的视线遇到他那双凝视着她的碧蓝的仁慈的眼睛时,她感到好像他看透了她,觉察出她心中产生的一切不良念头。她红着脸,向他探过身子去,期待他吻吻她,但是他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  “这些愚蠢的假发!人触摸不到真正的女儿,而只是抚摸着死妇人的硬毛。哦,多林卡①,”他转向他大女儿,“你家那位浪荡公子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爸爸,”多莉回答,明白那是指她丈夫。“他总不在家,我难得见着他的面,”她不禁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补充说。  “什么,他还没有到乡下去办理卖树林的事吗?”  “没有,他老准备着要去。”  “啊,原来这样!”公爵说。“难道我也要准备旅行吗?听你吩咐好了,”他坐下来对他妻子说。“我告诉你怎样办吧,卡佳②,”他继续对小女儿说:“有朝一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你早上起来会对自己说:我很健康而且很快乐,又要和父亲一道在清早冒着风霜出去散步了。是吧?”  --------  ①多林卡是多莉的小名。  ②卡佳是卡捷琳娜的小名。  父亲的话似乎很简单,但是听了这些话,基蒂就好似一个罪犯被人揭发了一样狼狈惊惶。“是的,他都知道,他都明白,他说这些话是在告诉我,虽然我感到羞愧,但是我必须克服羞愧心情。”她鼓不起勇气来回答。她正想要开口,却蓦地哭起来,从房间里冲出去。  “你看你开的好玩笑!”公爵夫人攻击她的丈夫。“你总是……”她就开始责备起他来。  公爵听着夫人责备有好一会没有说话,但是他的面色越发愁眉不展了。  “她多可怜呵,这可怜的孩子。多可怜,你没有感觉到她一听见别人略略提起这事的起因就多么伤心呵。唉!看错人到这种地步!”公爵夫人说,由她声调的变化,多莉和公爵两人都明白她说的是弗龙斯基。“我不明白为什么竟没有法律来制裁这类卑劣可耻的人。”  “噢,我真不要听了!”公爵阴郁地说,从安乐椅上站起来,好像要走开的样子,但是在门口停住了。“法律是有的,亲爱的,你既然引我说,我就告诉你这一切是谁的过错吧:你,你,都是你呀!制裁这类绔袴子弟的法律一向就有的,现在也有。是的,如果不是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我尽管老了,也会和他,那位花花公子决斗的。是的,你现在给她治病吧,把那些庸医都请来吧。”  公爵显然还有许多话再说,但是公爵夫人一听到他那种语调,她立刻平静下来,感到后悔了,像她在严重场合常有的情形一样。  “Alexandre,Alexandre,”她低声说,走近他,开始哭泣起来了。  她一哭,公爵也就平静下来了。他走到她面前。  “哦,得了,得了吧!你也怪可怜的,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上帝是慈悲的……谢谢,”他说,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同时他手上感触到公爵夫人淌着泪水的接吻,于是回了一吻,公爵就走出了房间。  在这以前,当基蒂哭着走出房间的时候,多莉凭着母性的、家庭中的本能,立刻看出在她面前摆着女人应尽的职责,她准备来完成。她脱下帽子,而且在精神上好像卷起了袖子,预备行动。当她母亲攻击她父亲的时候,她竭力在孝敬所允许的范围内制止她母亲。在公爵大发雷霆的时候,她却默不作声;她为她母亲羞愧,而且,她父亲这么快又变温和了,这使她对他产生了好感;但是当她父亲离开她们的时候,她就准备来做一件重要的急待做的事情——到基蒂那里去,安慰她一番。  “我早想告诉你一件事,maman。你知道列文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想要向基蒂求婚吗?他亲口对斯季瓦说的。”  “哦,怎样?我不知道……”  “说不定基蒂拒绝了他?她没有对你说过吗?”  “没有,不论是这个人或那个人,她都没有对我说起过;  她太自负了。但是我知道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的缘故。”  “是的,你想想,假定她拒绝了列文,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那个人,她是不会拒绝他的……后来,那个人又那么卑鄙无耻地欺骗了她。”  公爵夫人想起来她在女儿面前问心有愧,觉得太可怕了,她恼怒起来。  “啊,我真不明白!如今女孩子们都自作主张,什么话也不告诉母亲,结果……”  “Maman,我去看看她。”  “哦,去吧。难道我不许你去吗?”她母亲说。三  当她走进基蒂的小房间——一间精致的、粉红色的小房间,摆满了vieuxsaxe①的玩具,正像两个月前基蒂自己一样鲜嫩、绯红和快乐,——多莉想起去年她们是怎样满怀深情和欢乐一道装饰这房间。当她看见基蒂坐在靠近门口的矮凳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地毯角上的时候,她的心都发冷了。基蒂望了她姐姐一眼,她脸上那种冷冷的、有几分严厉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  ①法语:古老的萨克森瓷器。  “我就要走了,我得关在家里,而你又不能来看我,”多莉说,在她身旁坐下。“我要和你谈谈。”  “谈什么?”基蒂连忙问,惊讶地抬起头。  “有什么呢,还不是你的痛苦?”  “我没有痛苦。”  “得了,基蒂。莫非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我通通知道。相信我,这真是无关紧要的……我们大家都经历过的哩。”  基蒂没有开口,她的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  “他不值得你为他痛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继续说,直入本题。  “不,他轻视了我,”基蒂带着颤栗的声调说。“不要谈这个吧!请不要谈这个吧!”  “可是谁对你这样说过呢?谁也没有这样说过。我相信他爱你,而且依然爱你,如果不是……”  “啊,我觉得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同情!”基蒂叫道,突然冒火了。她在椅子上掉转身去,脸上泛着红晕,手指急速地乱动着,时而用这只手时而用那只手捏住衣带上的钮扣。多莉知道她妹妹在激动时有捏紧两手的习惯;她也知道在激动时基蒂会不顾一切,说出许多不愉快的、不应当说的话来,多莉原想安慰她的,但是已经太迟了。  “你要我感觉到什么,什么呢?呃,”基蒂迅速地说。“是我爱上了一个丝毫不关心我的男子,而且我会为爱他而死吗?这就是我姐姐对我说的话,她以为……以为,以为……她在同情我哩!我不需要这样的怜悯和虚情假意!”  “基蒂,你不公平。”  “你为什么折磨我?”  “可是我……完全相反……我知道你难受……”  但是基蒂在激怒中根本没有听她的话。  “我没有什么好难受的,也不需要安慰。我还有自尊心,永远不会让自己去爱一个不爱我的男子。”  “是的,我也并没有这样说……只有一件事,你把真话告诉我,”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拉着她的手,“告诉我,列文对你说了吗?……”  提起列文似乎使基蒂失去了最后的自制力;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把钮扣扔在地板上,迅速地用两手做着手势,说:  “为什么又把列文扯进来?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折磨我。我对你说过,我再说一遍,我还有自尊心,我决,决不能像你那样干……回到变了心、爱上另一个女人的男子那里去。我真不明白!你可以,我可不能!”  说了这些话,她望了她姐姐一眼,看见多莉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她的头忧愁地垂着,基蒂没有像原来打算的那样跑出房间,却在门边坐下,用手帕掩住脸,低下头来。  沉默持续了两分钟。多莉在想自己的心事。她时时意识到的那种屈辱,经她妹妹一提,格外痛切地刺伤了她的心。她没有料到她妹妹会这样残酷,因此她生她的气了。但是突然她听到衣服的究n声,和随之而来的凄恻的、遏制着的呜咽声,而且感到一双手臂搂住她的脖颈。基蒂跪在她面前了。  “多林卡,我多么,多么不幸呀!”她愧悔地低声说。  她那满面泪痕的可爱的脸埋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裙子里了。  仿佛眼泪是不可缺少的润滑油,没有它,姐妹间互相信赖的机器就不能畅快地转动,两姐妹流了一阵眼泪之后并没有谈她们的心事;但是,虽然她们谈的是不相干的事,她们却已互相了解了。基蒂知道她在气头上说出来的关于她丈夫不忠实和关于她的屈辱处境的话,刺伤了她可怜的姐姐的心,但她却饶恕了她。多莉在她那一方面也明白了她要了解的一切;她确信不疑她的推测是正确的,就是,基蒂的悲痛,无可慰藉的悲痛正是由于列文向她求过婚,她拒绝了他,而弗龙斯基欺骗了她,她现在情愿爱列文,憎恶弗龙斯基了。基蒂并没有说出一句这样的话;她只诉说着她的精神状态。  “我没有什么痛苦,”她说,渐渐镇静下来了;”但是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可怕的、讨厌的、粗野的,尤其是我自己,这你能了解吗?你想像不出我对于一切抱着多么卑劣的想法呀?”  “哦,你会有什么卑劣的想法?”多莉微笑着说。  “最肮脏、最粗野的,我不能告诉你。这不是忧愁,也不是烦闷,而是更坏的。仿佛我心中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丑恶的东西。哦,我怎样对你说呢?”她继续说,看出她姐姐眼睛里那种迷惑的眼神。“爸爸刚才对我说的话……在我看来好像他以为我所需要的就是结婚。妈妈带我去赴舞会:在我看来好像她只是想把我尽快地嫁掉了事。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是我却驱散不了这些念头。所谓的求婚者——我简直看不顺眼。我总觉得他们在打量我。从前穿着舞衣到处走动对于我简直是一种乐趣,我欣赏我自己;现在我觉得非常羞愧和尴尬。你想怎么办呢!还有,那医生……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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