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慈禧全传-61

照他的说法,自然无瑕疵可指摘。不过传说当八月初五召见袁世凯时,皇上曾写给他一道朱谕,这一点他略而不提,即成疑问。只是严杨两人都不便追问下去了。  "我这次祸起不测,看透了炎凉世态,回到河南,很想在苏门山中,筑室归隐。不过,世味虽淡,到底也有忘不了的事,亦可说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即如两公的高谊,就刻骨铭心,没齿不忘的。"  "言重,言重!"严修跟杨度不约而同地说。  "还有南皮,我受了他的大德,不知何以为报。自两宫升遐以来,不过短短五十天工夫,南皮已经伤透心了!我真担心,不知此别还能重见与否?"说着,袁世凯的眼圈发红,真的动了生死离别的哀感。  杨度却很注意他"伤透了心"这句话,便即问道:"莫非南皮亦大受排挤?"  "排挤虽不见得,但其言不用,而且处处走绝路的样子,南皮如何不伤心?"袁世凯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纸摊开来,放在桌上,"两位看,有诗为证。"  诗是一首七绝,题目叫做《读宋史》。"南人不相宋家传,自诩津桥惊杜鹃,辛苦李虞文陆辈,追随寒日到虞渊。"第三句四个姓下面有小字注明名字:李纲、虞允文、文天祥、陆秀夫。  "好诗!"杨度赞叹着:"由宋太祖贯穿到祥兴帝,还提到南渡,二十八字,一部宋史。南皮真是一大作手,七绝更是唯我独尊。"  严修却不作声端然肃坐,面色凝重异常,张之洞已经预见到大清朝的气数将终,严修的感觉中,不由得浮起亡国之哀。  "南人不相,而李虞文陆,皆为南人,辛苦追随,所为何来?"杨度又发议论:"若谓借他人杯酒,浇自家块垒,南皮牢骚满腹,固是就诗论诗的看法,然而与其谓之为牢骚,倒不如说他有深忧,唯恐为文陆。以南皮的生平而言,自然是想做虞允文,无奈处今之势,大清朝欲为南宋而不可得,果然日暮途穷,恐怕亦只能做文天祥、陆秀夫,而实为南皮所万不甘心者!"一百九十六  袁世凯只知道虞允文是四川人,曾在采石矶大破金兵,却不知虞允文出将入相二十年,又曾持节开府,置"翘材馆"延四方贤士,平生汲引的人材甚多,恰与张之洞志趣相类。  严修当然深知,觉得杨度说张之洞不甘为文陆,想做虞允文,颇能道着张之洞的心事,不由得深深点头:"晢子此论极精!"  杨度自不免得意,又喝了一大口酒,看着严修问道:"范公如果生在宋朝末年,到得日落虞渊,何以自处?"  虽是假设,严修却很认真,面容庄肃地想了一会答说:  "我自知弗能为文陆。能如王伯厚于愿足矣!"  因为这是"言志",袁世凯当然也很注意,便即问道:  "王伯厚何许人也?"  "就是做《困学纪闻》的王应麟。"杨度答说。  "淳祐元年策士集英殿,理宗想拿第七卷拔置第一,问应麟的意见,应麟看了卷子说,'此卷古谊如龟鉴,忠肝如铁石,臣敢为得士贺。'及至拆弥封,正是文文山。度宗朝王应麟当礼部尚书,上疏不报,辞官回乡,很著了些书。大概死在元成宗的时候。"  明了了王应麟的生平,也就知道了严修的想法,清朝如亡,他不想做殉节的忠臣,但也不会出山做官,归隐故里,著述为业。以严修的学行看,能如王应麟也正是他的最好安排。  其言笃实,袁世凯不由得赞一句:"范孙真是君子人!"  这时杨度已有几分酒意,谈兴益豪,便向袁世凯说道:"宫保如何?其实宫保很够虞允文的资格,将来也许还有用武之地。"  袁世凯想了一下,很谨慎地回答:"我不指望有那一天!如果要我做虞允文,必是只剩下半壁江山了!"  "我看落日虞渊是近了!照目前亲贵排满、满人排汉的情形看来,能不能拖到九年宪政实现之日,大成疑问。万一不幸而言中,宫保,恐怕不容你啸傲苏门。请问,那时不做虞允文又做什么人?"  喝了酒的杨度,颇有咄咄逼人的意味,袁世凯史事不熟,不知道有什么人可以自况,只好微笑不答。  "其实,宫保,我在想,如果把宋朝倒过头来,倒有个人很可以取法。"  "谁啊?"  "赵匡胤!"  此言一出,袁世凯大吃一惊,急忙摇着手说:"晢子醉了,晢子醉了!"  严修冷眼旁观,心里为那班少年亲贵在悲哀!杨度已在想做赵普,要夺他"孤儿寡妇"的江山了,"载"字辈的那些王公,还当自己是生在雍正、乾隆年间。岂非天下至愚之人?"开饭吧!"袁世凯深怕杨度再发狂言,落入严修耳中,诸多不便,所以设法打岔,没话找话地说:"旅途之中,简慢之至。"  "不必客气。"严修说了这一句,告个方便,由听差领着到车厢一端去如厕。  "晢子,你没有醉吧?"袁世凯惴惴然地问。  "宫保怕我喝醉,我就不喝。"杨度将瓶塞使劲一拍,藏酒入怀。  这证明他神智非常清楚,袁世凯便即低声说道:"晢子,我很失悔,在京里的时候,应该常常向你请教。从今以后,务请勿弃,我打算让大小儿给老兄递个门生帖子。"  "万万不可!"杨度受宠若惊,乱摇着双手,"万万当不起!"  袁世凯很想逼杨度说一句,跟袁克定换帖称兄道弟的话,只是杨度不喜欢这一套,根本没有想到。袁世凯无奈,只好拱拱手说:"我总觉得大小儿该跟老兄学习的地方,太多,太多。回京以后,务必多指点指点大小儿!"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方汉玉刚印,递给杨度:"临歧无以为赠,聊且将意。晢子,交同金玉之坚!"  "宫保这么说,杨度不敢不领,亦不敢言谢!"他用双手将那方汉玉接了过来,随即系在带上。      ※        ※        ※  袁世凯离京不久,民政部侍郎赵秉钧免职,这是意料中事,封印以后,监察御史谢远涵参劾邮传部尚书陈璧,也是意料中事。  这个折子参得很凶。案由是"虚糜国帑,徇私纳贿",文内条举劣迹,有订借洋款,秘密分润;开设粮行,公行贿赂等等。当然也牵涉到"五路财神"之称的梁士诒。不过,他不甚担心,因为要讲办铁路营私舞弊,盛宣怀的把柄都在他手里。同时,他全力交涉,从比国收回京汉路的路权,朝廷虽无一字之褒,可是连载泽亦不能不承认他此举有功于国,盛宣怀想信此机会攻掉他,在他看来,未必能够如愿。  类此参案,自然是派大员查办;一个是德高望重的孙家鼐,再一个是那桐。孙家鼐已经不大管事,主持查案的是那桐,而那桐只要有人送钱上门,不管来路如何,他都敢收,自喻为"失节的寡妇","偷汉子"已经不在乎了。因此,梁士诒益发不愁,把他手下的大将关冕钧、关赓麟、叶恭绰找了来,有一番话交代。  "两宫升遐,八音遏密,年下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不如请同事们加加班,额外另送津贴。一方面帮了公家的忙,一方面既省了年下的花费,另外又有收入,是个难得积钱的机会,劝大家不妨买点铁路股票。"  两关一叶,如言照办,所以邮传部铁路这一部门的收支帐目,不待钦差派员来查,就已经整理得清清楚楚了。  到了除夕那天,由于国丧未满百日,梓宫暂安在宫内,因而平时肩摩毂击的大栅栏、笙歌嗷嘈的八大胡同,清静异常。至于贴春联、放爆竹,最能渲染年味的那些花样,自亦一概不许。九城寂寂,近乎凄凉了。  然而关起门来,合家团聚,又是一番景象。金鱼胡同那宅,来辞岁的络绎不绝,到得黄昏,关照门上,再有来客,一律挡驾,那桐只有一班客要请。  这班客在名士笔下,称为"小友",全是戏班子里的名伶,又以旦角居多。那桐把他们邀了来,不是为了串戏或者清唱,只以一遇国丧,戏班子立刻就得辍演,伶人生计,大受威胁。那桐借吃年饭为名,请来相熟的一班"小友",大散压岁钱。当然,名气有高下,交情有深浅,红包也就有大小,从四百两到四十两不等,跟包一律四两银子一个。  到得十点多钟,这班"小友"散了一大半,但留下来的还有七八个,正在客厅中缠着那桐,要他以维持市面为名,设法破例开禁,准戏班子提早开锣时,门上来报:"邮传部梁大人来了!"  已关照了有客一律挡驾,门下居然敢违命通报,自然是已得了一个大人的门包之故。那桐在这上面最精明不过,也最厚道不过,为了让门上能心安理得地受那个门包,便点点头说:"请进来!"  "大年三十,财神驾到!"王瑶卿笑道:"中堂明年的流年,一定是好的。"  "对了!"那桐被提醒了似的,"财神来了,你们可别错过机会!回头好好放眼光出来。"  在一旁伺候的听差,听这一说,随即悄悄地去准备。这样的场合,自然不是推牌九,就是摇摊,便搭好桌子,增添灯火,备好两副赌具待命。  这时梁士诒已经到了厅上,布袍布鞋,手上拿着木盒,一见有这些名伶在座,似乎颇感意外,但仍从容不迫地向主人致了礼,也跟大家都招呼过了,方始将那木盒子扬扬说道:"得了一盒德皇御用的雪茄,特地给中堂带了来,留着待客。"  他既不说打开来尝尝,也未亲手奉上主人,却将这盒封缄甚固的名贵雪茄,顺手递给了那宅的听差,这一来,那桐当然懂了。  "我不抽这玩意,洵贝勒最爱好雪茄。"那桐吩咐听差,"你好好收在我书房里,我要送人的。"  "是!"听差奉命唯谨地,捧着那盒雪茄往里边而去。  "今年这个年,可是省事多了。"那桐指着那班伶人说:  "就苦了他们。"  "这可是没法子的事,不过有中堂在,他们也苦不到那里去。"  "中堂不如财神!燕孙,"那桐笑道:"你来放赈吧?"  "这,"梁士诒做出稍有畏缩的样子,"不要紧吧?"  "在中堂府上,怕什么?"说着,王瑶卿来拉梁士诒。  那桐与梁士诒都到了小客厅里,就一张红木桌子面对坐下,做主人的说:"自然财神做上风,玩什么?"  "请中堂吩咐。反正不能打麻雀。"  "你们看呢?"那桐看着左右问:"要不要梁大人做番摊给你们打?"  "摇摊得要有人开配。"唱小生的程继先说:"番摊数棋子儿更麻烦,倒不如一翻两瞪眼的牌九为妙。"  "好吧!就是牌九。"梁士诒说:"请把筹码递给我。"  那宅的筹码很讲究。他处的筹码,都是长条子牙筹,唯独他家的象牙筹码,圆如洋钱,中间打个洞,可以贯穿在铜签子上,边缘镂出回文的寿字,填以彩色,金色的最贵,五百两一个,依次是红色一百,黄色五十,绿色十两。梁士诒理齐了四叠筹码在桌上,余下的交主人保管。  "来!每位一个。"他拿起八个金色筹码,往外一撇。  "来吧!别客气。"那桐做"散财童子",将筹码一个一个塞到"小友"手里。  "还有六千银子,"梁士诒指着筹码说:"让你们赢净了为止。"  "听见了没有?"那桐将筹码交给王瑶卿:"归你管库,你可仔细,兑啊、找啊的,别弄错了。"  于是梁士诒卷起衣袖推庄,手气平稳,玩了有个把钟头,突然手气转坏,连赔了三把,只剩下两千银子,而下风却越赌越泼,金色筹码都出现在赌注上了。  "慢点!庄家只有两千银子。"那桐说道:"我看是多了,而且多得还不少。"  "中堂何不在我身上赌一注?"梁士诒看着那桐说:"风险有限!"  "好!我在你身上赌一注。"那桐将自己的赌注收回,成了庄家的临时股东。  打骰子分牌,上门两点,天门八点,下门么四配人牌,红通通一片,却只得三点,有人就说:"'单双'的牌,凶多吉少了!"  梁士诒将两张牌扣着用中指一摸,大声说道:"统配!"  说着将牌移向那桐,他也摸了一下,一张地牌,一张么丁,果然是"单双"吃上下门的牌。这两张牌当然不必给人看,随手一搅糊,结帐赔了一千多银子。  "中堂在我身上赌输了一记!"说着,梁士诒取了一张一万银子的银票,递给王瑶卿。  "风险有限。"那桐答说。  等客人辞去,那桐亲自到书房去打开那盒"德皇御用"的雪茄,里面有张"存条",梁士诒已在那桐汇丰银行的户头中,存入五万银子了。  宣统元年正月十六,孙家鼐、那桐奏复谢远涵参劾陈璧一案,洋洋五千言之多,结论是:"该尚书陈璧才气素优,勇于任事,甚有能名,惟德不胜才,往往失之操切,舆情不洽,声名顿减,遂致谤议丛生。此次所参赃私各节,或未免人言之过,然滥费公帑,滥用私人,检查该署官册,皆所难免。徇情见好,殊愧公忠,职守有亏,实难辞咎。"奉旨交部严加议处,终于革职。而谢远涵所指责的梁士诒、叶恭绰、关冕钧、关赓麟,尽皆安然无事。  其时东三省总督徐世昌,自知"袁党"的色彩太重,而又以奏折缮写有瑕疵的细故,传旨申饬,见微知著,托病奏请开缺。奕劻知道他不能安于外任,而少年亲贵也不放心他膺边疆重寄,正好邮传部尚书出缺,便保他继任,调云贵总督锡良为东三省总督。  这一来,另一个"袁党"杨士骧,更为恐慌,喝酒打牌时,常会突如其来的说:"我杨老四可不是袁党!"但旁人不是这么看法,觉得杨士骧恃袁世凯为奥援,冰山既倒,怕他何来?直隶有看不下的事,尽不妨攻击。  于是有个给事中高润生,对直隶百姓无不痛恨的津浦路北段总办李德顺发难,狠狠参了一本。当然牵涉到津浦路的总办大臣吕海寰,而暗中所攻的却是杨士骧。因为李德顺的差使,是出于杨士骧所保荐,两人的关系非常密切,杨士骧之有今日,可说一半靠袁世凯,一半是靠李德顺。  李德顺是广东人,出身微贱,却娶了个德国女人为妻,一向在青岛一带厮混。庚子以后,杨士骧飞黄腾达,两年工夫由直隶候补道做到署理山东巡抚,自分"官居极品",不但难望更上层楼,巡抚能够真除,已非易事,那知官符如火,由于李德顺的投效,竟又开了一番新的局面。  原来其时朝廷很注重对德的外交,而山东是德国的势力范围,所以杨士骧做山东巡抚,第一件大事便是将德国人敷衍好。李德顺便替杨士骧策划,暗中以光绪二十四年为胶州湾事件所定条约中,许予德国而未履行的利益,如采矿权等等,确定让予德国,而表面谈判撤兵的条件,只是以二十八万银元买回德国所盖的营房。朝廷认为杨士骧善办外交,大为激赏。  同时,李德顺又常陪着杨士骧到青岛,跟德国驻华的官员敦睦友谊。此外,凡可以取悦德国的花样,无不想到做到。因此德国的报纸,常常恭维杨士骧,而德国的公使、领事,只要有机会,亦无不大赞杨士骧。由是之故,袁世凯内召,保杨继任,才得一奏即准。  李德顺本来是北洋洋务局的翻译,久住天津,此时当然随着杨士骧卷土重来。其时津浦路的督办大臣吕海寰,虽当过驻德公使,但不谙德文,而津浦路借英、德两国的款子建造,合约内规定南北两段分聘英、德总工程师。吕海寰以语言隔阂,无法与北段的德国总工程师直接打交道,译员又不甚得力,深以为苦。于是杨士骧正好推荐李德顺,经过吕海寰同意后,奏请派为津浦路北段总办。  于是,李德顺上恃直督,外结客卿,尽夺吕海寰的权柄,不但经费收支一手把持,甚至吕海寰下条子派的人,亦未必能为李德顺接受。至于工程,则自征收民地到购料雇工,营私舞弊,无所不用其极,而最不能令人忍受的是,蓄意媚外,几不知有国家二字。本来在盛宣怀当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时,只要借款到手,不惜以路权拱手让人,梁士诒代之而起,全力相争,大为改观。所以津浦路借款,除了南北两段各用英德总工程师各一人以外,别无束缚,而李德顺则不但公款存在德华银行,巧立名目如副工程师、书记、医官之类,用了六十几名无事可做、坐领干薪的德国人。最后,打算将津浦路天津总站设在城南南关地方,可把"天津卫的哥们"惹火了!  天津华商的市面,都在城东城北,铁路总站既对繁华地方有极大的作用,理应设在水陆均便的河北。而南关地方,洼下不毛,且距运河不近,同时津浦路接京奉路入京,而新车站在河北,如由北绕西而南,转车亦不方便。所以勘定在新车站迤西辛庄地方,设置总站,且已破土。此为袁世凯在外务部尚书任内,力拒德的要求,一手主持的结果。及至袁世凯被逐,李德顺推翻原议,弃北就南,说穿了,无非既以媚外,亦以营私而已。  原来南关以东,便是各国租界,德国且已提出要求,在德租界傍海河另设一站,果然如此,德租界立刻就会成为水陆要冲,尽夺华商之利。  至于李德顺的营私,手段甚巧亦甚拙,他是跟一个姓曹的,合设了一家公司,在南关预定建作总站之处,以极贱的价钱,收买了大批土地,但呈报农工商部注册,报的是每亩六百五十两,将来征购,自然照此给价。一转手之间,估计可以有五十万银子的暴利,但所谋如果不成,则此一大片闹水的洼地,就更难脱手了。  这一来,天津与直隶的士绅大哗。及至高润生发难,朝旨派直隶彻查,杨士骧正在设法为他洗刷之际,直隶全省士绅,大动公愤,在天津集会,认为津浦路的工款,虽借英德外债,但一部分是直隶、山东、安徽、江苏四省在食盐上加价而来,所以津浦路是国家的铁路,但亦是四省百姓的铁路,不容李德顺随便盗卖主权、侵吞肥己,决定调查他的弊端,预备"京控"。  杨士骧看众怒难犯,答应将总站仍旧移回辛庄。但公愤未平,加以新派的津浦路帮办大臣孙宝琦,亦主张严办,而所有的报纸,一致抨击,使得杨士骧又急又气。四月二十八那天,将李德顺找了来,痛骂一顿,余怒未息,随即赶到新车站去迎接钦差。  钦差是法部尚书戴鸿慈,奉派为答谢俄国遣使来吊国丧的专使,由京出国,经过天津。照规制,凡钦差过境,督抚要"请圣安",仪制是在钦差入境的接官亭中,陈设香案,等钦差在香案后面东首站定,督抚便率省城文武,朝香案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称名请安,钦差代皇帝答一句:"朕安!"如果是朝廷倚为柱石督抚,恩礼特优,便再加一句:"卿安?"不待回答,仪式便算结束。  有了火车,请圣安当然是在车站。列车开到,司机的技术很高明,车停稳了,钦差花车的出入口,恰好对正铺在月台上的红地毯。戴鸿慈神情肃穆地下车站好,杨士骧便领头行礼,口中说道:"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臣杨士骧,率领属下,恭请圣安!"  "安"字还不曾出口,人不对了,但见手足牵动,口眼俱斜,一头栽在红地毯上。当即有人惊惶的喊道:"不好了!大帅中风了!"  于是一阵大乱,钦差亦就无人招呼,赶紧将杨士骧送回衙门,由卫生局总办屈庭桂,延请德、法医生各一会诊,性命暂时保住了,但身子瘫痪,神智不清,而且哭笑无常。于是驻保定的藩司崔永安,连夜赶到天津来照料,杨士琦亦由京里赶来探望,同行的还有袁克定,是来"观变"的。  杨士骧的病不好亦不坏,但纵能保得住命,亦是带病延年,直督非开缺不可,因而自问资格够直督之任的,无不大肆活动,尤其是山东巡抚袁树勋,据说派他的儿子带四十万银子进京在钻门路。  到得五月初九晚上,杨士骧病势突变,终于不治。丧事由杨士琦主持,灵前悬一副杨士骧自挽的对联:"平生喜读游侠传;到死不识绮罗香"吊客无不诧为奇谈。杨夫人奇妒,杨士骧生平仅纳一妾,而且是杨太太陪嫁的丫头,亦竟不容。杨士骧一谈起来神情抑郁,道是自作挽联,就是灵前所挂的这一副。有人以为堂堂封疆,作此不庄之语,殊属"不成事体",杨士琦却有辩解,说是"如兄之志"。  杨士骧一死,直督出缺,上谕调两江总督端方继任,颇令人困惑,因为就在几天以前,御史胡思敬参劾端方十罪二十二款,特命两广总督张人骏查复,不想反倒调为疆臣首领的直督!  这一来自然有一番大调动,张人骏调两江;袁树勋终于升官,补了张人骏空下来的缺;山东巡抚则由庆王奕劻的儿女亲家孙宝琦接充。  新任直督端方在未到任以前,本可派藩司暂为署理,但因直隶内部的情势甚为严重,除了李德顺一案外,前两任还有绝大的亏空。袁世凯离任时亏空公款六七百万,要求杨士骧弥补,为保他由东抚调升的主要条件之一。无奈杨士骧无此手段,兼以资望不足,京中大老一个不敢得罪,所以凡有八行书来求差的,无不应酬,以致冗员充斥。加以迎来送往,应酬浩繁,所以不但不能为袁世凯补漏,反倒又亏了三四百万下去,总计不下千万之多,非派大员,无法清理,因而特命那桐署理直督,陛辞出京时,摄政王载沣即以查办李德顺及清查袁、杨亏空两事,定为那桐此去的主要任务。一百九十七  查办李德顺一案,比较易于措手。因为直督的绅士有绝硬的后台,南皮张、定兴鹿,有此两位做大军机的小同乡,态度不妨强硬。那桐只须顺应舆情,张、鹿两人自然会在朝中呼应支持,不会有何难处。  在李德顺来说,杨士骧一死,倒是个机会。原来他跟人表示,营私所得,杨士骧得十分之四,他跟吕海寰各得十分之三,此时大放空气,一股脑都推到杨士骧身上,又说买南关的地皮,亦是杨士骧所授意,希望一建总站,那里的地皮涨价,便好用来弥补前后两任的亏空。  这是死无对证的说法,设词颇为巧妙,只是没有人肯信。而且同情杨士骧的人很多,说他死在两个人手里,清理财政的监官一到,袁世凯的巨额亏空势必揭露,不能不急,李德顺无法弥补,大负委任,不能不气。所以,他是为袁世凯急死,为李德顺气死的,后者便是罪魁祸首。因而有人戏拟了一通讣闻,登在报上:"不肖李德顺罪孽深重,不自秘密,祸延显者连呼府君,痛于宣统元年五月初九未时,凶终外寝。"  杨士骧字莲甫,为他以所加的官衔,极尽讽刺之能事,是"诰授庸禄大夫,晋授光落大夫,历任通融、蚀利布政使、三懂巡抚、蚀地总督、赔洋大臣"。此为"诰授荣禄大夫、晋授光禄大夫、历任通永道、直隶布政使、山东巡抚、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谐音。此外还有"气煞将军、一等京调子、运动巴图鲁、督带新钻营、麻将场跑马、御赐福寿膏、醉八仙、欢乐如意"等等衔头,拿他的做官为人,以及唱京戏、抽大烟、打麻将等等嗜好,嘲笑一番。  尽管舆论对李德顺十分不利,张之洞与鹿传霖所支持的直隶士绅,态度十分激烈,但那桐却不能如端方处置杨崇伊那样,采取可以大快人心的严峻措施。这因为一方面牵涉到吕海寰,另一方面又以李德顺的活动,德国公使跟贝勒载洵,都对那桐有所关说,使他不能不放松一步。  就在这时候,从天津到北京有个甚嚣尘上的传说,那桐会在北洋大臣行辕中一直住下去,而端方则将内调入军机。这个传说是有根据的,但只是有此一议而已。想援引端方入军机是张之洞的希望,原来他在湖北亦颇有亏空,保陈夔龙当鄂督,用意与袁世凯保杨士骧当督相同。清理财政上谕一颁,陈夔龙的处境比杨士骧亦好不了多少,但张之洞却不能如袁世凯那样轻松,因为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下了台的,反正事已如此,急也无用,索性不管,看庆王奕劻如何去铺排。倘或逼得急了,将用了北洋银子的亲贵重臣,列一张名单出来,说要送报馆发布,自有人出来替他料理其事。  现任大学士军机大臣张之洞可就不同了。万一纸包不住火,言官参劾,报纸攻击,四十年清誉,付之流水,何能心甘?所以张之洞在上年十一月一奉督办粤汉铁路兼鄂境川汉铁路之命,立即奏调湖北提学使高凌霸到京,专办借洋债之事。到得这年四月,方始定议,由英、法、德三国银行,合借五百五十万镑,年息五厘,九五折扣,二十五年为期,而预计铁路完成后,十年即可还清。  这一来,张之洞可以松一口气了。借到这笔巨款,好歹先还了亏空,等开工以后,由陈夔龙再在别项公款中移东补西,陆续弥补,可保无事。那知合同已经初签,送到外务部复核,并已定期签约拨款时,忽然出了岔子,美国公使提出一件照会,说外务部曾经许诺,川汉筑路可借美款,请求通融加入。这是一个误会,据理而驳,本可无事,谁知美国银行家在伦敦已经跟英、法、德合组的此一财团,取得协议,川汉路借款,改为四国同借,要求粤汉铁路的借款,亦比照办理。正在磋商之际,俄国又借口汉口的茶务,跟俄国的利益有关,要求分认借款。  枝节横生,不知什么时候始可定议。张之洞又气又急,右胁起了个痞块,而且作痛,医生说是肝病,不理它将会蔓延入胃。  虽在病中,张之洞仍旧挣扎着入直,端、那互调之说,即起于此时。张之洞与端方的交情很深,也知道端方在两江的亏空亦不少,心里打算着能将他引入军机,就可彼此遮盖,两俱无事。可是奕劻不同意调动直督,因为杨士琦与袁克定一再要求,如果端方督直,他跟袁世凯是换帖兄弟,必得设法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倘或换了那桐就很难说了。  这一来,张之洞更难安心养病。而不如意事又纷至沓来,第一件是陕甘总督升允,反对宪政,奏请进京面陈,摄政王不许,说是有意见尽可电奏,于是升允奏请开缺。电文说:"臣中西学问,非全无知,惟近患心疾,五官均失其用。新政方兴,旧疾日增。"似嘲似讽,惹得摄政王大动肝火,他说:"出语不逊,几近负气。"准予开缺。张之洞便劝摄政王,说他出语虽过当,到底是满员中的正派人,所请宜乎不准。但以奕劻素来不满升允,结果还是开了缺,张之洞自然不高兴。  再有件事是亲贵典兵,亦久为张之洞所不满,先是成立警卫军,命郡王衔贝勒载涛,贝勒毓朗专司训练,继而要重办海军,以郡王衔贝勒载洵及广东水师提督萨振冰为筹办海军大臣。最后准备成立军咨府,作为陆军大元帅的幕僚机构,先设军咨处,改派载涛管理,而以奕劻的次子、八大胡同的豪客镇国将军载搜,办理禁警军训练事宜。  这一下,张之洞觉得不能不尽其三朝老臣的直谏之忱了,拿着军咨处所拟的一道上谕,去见摄政王载沣。  "摄政王,这道上谕,之洞以为不妥。"  载沣将上谕看了一遍,困惑的问:"没有什么不妥啊!你说,那里不妥?"  "从头到尾皆不妥。"张之洞捧着上谕,一面看,一面说:"'宪法大纲内载,统帅陆海军之权,操之自上',是故皇上为'大清国统帅陆海军大元帅'。这个说法,似是而非,皇上为君,元帅为臣,胡可混为一谈?前朝武宗自称'镇国公总兵',贻笑后世,可为殷鉴。"  "这是君主立宪的规矩,日本就是这样的。"  "国情不同,何必全抄他人成规?即如李鸿章在日本遇刺,日后亲制绷带以赐,这在中国就是件越礼而不可行之事。"  载沣语塞,姑且宕开一笔:"你再说,还有什么不妥?"  "九年实行宪政,应办的大政甚多。立宪的本意既在收拾民心,自然应该急民之急,如今亟亟乎伸张君权,无异授人以柄,革命党作乱,更有借口。而况新练陆军三十六镇,成军的不足四分之一,筹办海军,更是遥遥无期,实不必于此时宣示军权操之于上,徒然引起百姓的猜疑!"。  "你说,百姓会有什么猜疑?"  "猜疑朝廷练兵,不是对外,而是对内。"  "这话,"载沣有些着恼了:"毫无根据的胡猜。"  "之洞亦知朝廷决无此意,可是阛阓小民,难窥庙堂,以为练兵如果对外,便应重用将才。如今陆海军的统制权,何以都握在亲贵手中,令人百思不解。"张之洞说到这里,有些激动了:"洵涛两贝勒,智慧过人,然而世无生而知之之事!之洞自当翰林时起,就讲求练兵、筹饷、器械等等,及至受命督粤,中法战争,乃是亲历。后来移调江汉,无一日不讲求坚甲利兵之道,躬率而行三十年,于军事一道尚不敢谓有心得。如今洵涛两贝勒还是应该在上书房读书的年纪,镇国将军载搜识字无多,亦竟能总领师干,所凭借者何?之洞窃所未喻!"  这一番侃侃而谈,将个摄政王载沣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得下台。想狠狠的驳他一两句却实在想不出话。这样僵持了一会,越想越恼,越想越羞,终于成怒了。  "这是我们的家事!你最好少管。"  张之洞愣住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摄政王,竟说出这等幼稚无知的话来,夫复何言?  事实上也无法作何言语了!因为右胁突然作痛,痛得额上流黄豆大的汗珠。载沣倒有些不忍,命太监将他扶了出去,用软椅抬到隆宗门外,坐轿回家就躺下了。  一连两天未曾入值,他的姐夫鹿传霖来看他,带来一个消息,说直隶的士绅认为吕海寰非去不可,而庆王奕劻打算保徐世昌兼办,摄政王已经同意了。  这话不知道还好,一知道他又忍不住要争了。因为徐世昌虽是天津人,但地方上感情并不好,而且,一则徐世昌自奉甚俭,而挥霍公款是有名的。当东三省总督,带了两千万银子去,连同原有的库存,不下三千万之多,在沈阳大兴土木,踵事增华,不上几年工夫,花得光光。如今兼了津浦路的总办,作风不改,路成无日。再则,徐世昌跟袁世凯的关系太深,定会借津浦路工款不敷的说法,与张镇芳商量着在盐斤上加价,为袁世凯弥补亏空。这一来岂非要激起民变?  因此,下一天力疾入宫,一到便请摄政王召见,直言相询,有无其事。  "有的。庆亲王保他'才堪继任'。"  "虽然才堪继任,无奈舆情不属。"  "舆情不属?"载沣笑笑:"是直隶绅士的意思。"  绅士跟小民的利害是不同的,张之洞不便细陈,只说:  "不然!舆情不属,而且会激出变故。"  "怕什么!"载沣淡淡地说:"有兵在!"  张之洞象是脑前被捣了一拳,顿觉喉间有什么东西上涌,而且自己微微闻见腥气,口一张,一口鲜血吐在摄政王载沣面前。  "不得了,不得了!"载沣大惊:"快传御医!快,快,把张中堂抬到军机处!"  于是太监七手八脚地将张之洞寺到军机处,躺在藤椅上,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右胁连胃脘痛不可当,要用烫滚的热手巾敷覆,才比较好过些。  这天是六月初四,张之洞就此病倒了。第一次请假五天,到了初九,续假五天,以后又续假两次,每次十天。转眼匝月,病势仍无起色,再奏请续假时,奉到上谕:张之洞因病续假,朝廷实深廑念,着再赏假二十日,假满即行销假,照常入值。  病中的张之洞,牢骚特多,自道呕色之因,是摄政王那句"有兵在"乃是"亡国之言"。从来施政未惬民心或官吏措施失当,以到激起民变,总是以安抚为先,而事后追究责任,亦一定申复申诫,务须防患未然。  再深一层看,即令是称兵造反,亦必先剿后抚,或者剿抚兼施,从无明见民变将起,悍然不顾,竟打算着勒兵观变,这是自绝于民,不亡何待?  这话传到摄政王耳中,自己也觉得失言了。但不想这一句话,竟会将七十三岁的三朝老臣气得吐血,未免内疚。所以一再派人去探望张之洞,送人参、送西洋补药,情意殷厚,这对张之洞自然是安慰,但不能治他的心病,亦就无补于他的沉疴。  他的第一桩心病,即是在湖北的亏空。三国大借款由于美国的插手,"功败垂成",而夜长毕竟梦多,舆论无不反对借洋债以修路,即使美国退出,三国借款一时亦无法订约。看来只好听天由命了。  再一桩他不甘心的是,呕血相争,仍不能挽回摄政王的意志,津浦路总办,仍由徐世昌兼领。吕海寰丢了差使,李德顺革职永不叙用,他的女婿永祺除革职外,还要充军。"祸延显者",杨士骧既失知人之明,难辞滥保之咎,"着撤消太子少保衔"。  有杨士骧这样的大官,自然而然会令人想到袁世凯、岑春煊这些能驾驭属吏的督抚。载涛就一再在摄政王面前进言,鼓吹袁、岑复起。载沣知道,起用袁世凯,阻力甚多,首先隆裕太后的那一关就通不过,复召岑春煊,却可以考虑。  因而有个传说,摄政王打算让岑春煊重回邮传部,将徐世昌调为湖广总督。此讯一传,邮传部奔走相告,宛如大祸临头,尤其铁路总局从梁士诒以次,无不大起恐慌。岑春煊未到任就撵走了朱宝奎的记忆,令人不寒而栗!最糟糕的是岑春煊全不念两广大同乡之谊,对广东绅士的成见特深。这个传说,如果成为事实,铁路总局的那班广东人,都觉得非卷铺盖不可了。  幸好活动的路子多得很。摄政王的太福晋,近来受北府总管的怂恿,很招揽闲事,所以通过载洵的关系,送上交通银行一份十万银子的存折,岑春煊复起的传说,很快地就平息了。      ※        ※        ※  端方是在张之洞病假不久到京的,此行满载而归,为他运碑版古董的专车,有六个车厢之多。六朝古迹,他都走到了,有一对陈后主还是李后主的刻花石井栏,据说亦在他的专车中。  宫门请安,谒见摄政,拜访军机之余,端方特为抽了大半天的工夫,去探张之洞的病,一半是谈一件得意之事。当然,这件得意之事也是张之洞所乐闻,而且志同道合在协力进行的——收购私人藏书,设置官立图书馆。      ※        ※        ※  光绪三十三年四月"丁未政潮"正在酝酿时,中国损失了一批价值无可估计的古书。  自洪杨以后,海内藏书,盛称四大家:聊城杨氏海源阁;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杭州丁氏八千卷楼;归安陆氏皕宋楼。陆氏后起,但有居上之势。  皕宋楼楼主名叫陆心源,字刚父,很会做官,也很会经营,当广东南韶兵备道时,便已开始藏书,积得有一百箱。居乡六年复起当福建盐运使,被参革职,而宦囊已颇丰盈,因而大收古书,以上海郁氏宜稼堂的精椠为基本,数年之间,蔚然成家。在洪杨以前,收藏宋版书的巨擘是苏州黄丕烈,字荛圃,他的藏书斋名甚多:士礼居、读未见书斋、陶陶居、百宋一廛。陆心源题名皕家楼,即表示所藏宋刻,多于"百宋一廛"一倍。其实不然!陆心源的藏书,多少有沽名积财的意味在内,在藏书家之中品格不高,所玩的花样,亦不免让通人齿冷。  陆心源一死,他的儿子陆树藩不能世守其业,同时亦不知道他父亲藏书的内容,动辄跟人夸耀:"守先阁中宋元旧刻甚多"。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  陆氏的藏书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藏于守先阁,一部分藏于皕宋楼及十万卷楼。守先阁的藏书曾经陈明浙江巡抚,转奏朝廷,归之于公,而所藏之书,都是明朝以后的刻本及普通的钞本。他所以这样做,是用来掩护他的皕宋楼的旧刻精钞。至于所谓十万卷楼,有其楼无其书;在皕宋楼的藏书上加钤印记而已。  大概在光绪三十一、二年之间,有个日本人叫岛田翰,是个汉学家,精通版本目录之学,撰有《古文旧书考》、《群书点堪》、《访余录》等书,对中国藏书聚散的源流,了如指掌。此时看中了陆氏藏书,几次登皕宋楼去细心检读,认为如果能得这批书籍,足补日本藏书之阙。因为日本藏书,群经诸子,大致齐备,史、集两部,则嫌缺略,而皕宋楼所藏,恰好以此两部为多。  于是岛田翰便找陆树藩谈判。此人捐班出身,由于国子监征书,陆心源送了旧钞旧刻一百五十种,总计两千四百余卷,因而陆树藩得以蒙赏国子监学正的衔头。是这样一个人,当然不会守先世之书,更不会知道为国家保存典籍。他只知道宋版书值钱,当时索价五十万圆,后来自动减为三十五万,再减为二十五万。岛田翰接头好了卖主,赶回日本去找买主。  有个日本的男爵岩崎弥之助,是三菱系的财阀,亦是日本有名的藏书家,岛田翰找买主自然找他。于是岩崎委托日本史学会会长重野成斋,在上海跟陆树藩谈判,终于十万银圆成交。这是四月里的事,半年以后,皕宋楼、十万卷楼、连守先阁的藏书,由日本邮船运到东京,归入岩崎的"静嘉堂文库"。  消息传出,士林大哗,笃学好古之士,为之痛哭流涕的,大有人在。端方向来以保存国粹自命,更为难过。因此在风闻杭州丁氏八千卷楼的藏书,亦有出售之说以后,立即请在南京作客的编修缪荃孙,接洽归公,同时就龙幡里惜阴书院原址,改设为江南图书馆,所藏除八千卷楼藏书以外,还有宁波范氏天一阁,流落在外的一部分善本。当然,端方私人也收藏了好些精椠,加以江南士林的称颂,真是做了件名利双收的好事。  这件好事,张之洞也早就想做了。他在光绪二十九年进京修学制时,便有创设京师图书馆之议,后来因为回任鄂督而终止。内调入京,以大学士管学部,旧事重提,一直在规划,首先看中了热河文津阁所藏,唯一完整的一部四库全书,此外避暑山庄各殿所置的书籍亦不少,加上内阁大库的藏书,亦可以粗具规模了。但总觉得以首善之区的图书馆,应该是系四海观听的学术渊蔽,如果庋藏不如民间私人之精且富,未免说不过去。及至陆氏藏书,舶载而东,张之洞的想法与端方不约而同,正宜趁此时机将私家藏书,价购归公。端方近水楼台,先取得了八千卷楼所藏,张之洞能打主意的,就只剩下三处了。  一处是山东聊城杨氏的海源阁。一提到此,有人拿了本《老残游记》给他看,上面有作者刘鹗写的一首诗:"沧苇遵王士礼居,艺芸精舍四家书;一齐归入东昌府,深锁嫏嬛饱蠹鱼。"再看"游记"中的描写,心便冷了。  《老残游记》中有一段,记他在东昌府向书房掌柜打听海源阁,书房掌柜回答他说:"柳家是俺们这儿第一个大人家,怎么不知道呢?只是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们少爷叫柳凤仪。听说他家书多得很,都是用大板箱装着,只怕有好几百箱子呢,堆在个大楼上,永远没有人去问它。"老残"又住了两天,方知柳家书确系关锁在大箱子里,不但外人见不着,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见。"闷闷不乐,所以题了上面那一首诗。  所说的柳家巷就是杨家,柳小惠实为杨绍和,而柳凤仪则为杨凤阿。杨绍和之父以增,亦非漕运总督,而是河南总督,宦囊所入,大部分用来买书。清初季沧苇、钱遵王,以及道光年间黄丕烈"士礼居"、汪士钟"艺芸精舍"四家藏书,大都归于杨以增,特建"海源阁"庋藏。  杨绍和能继父业,机会亦很好,辛酉政变怡亲王载垣赐自尽,府中流出来的书很多,潘祖寅、翁同龢与张佩伦的岳父朱学勤,几乎无日不在琉璃厂搜觅,但精秘之本,却多为杨绍和所得。  张之洞也听说过,杨氏父子对藏书颇为珍秘,当今名士中只有胶州柯绍忞、苏州江标曾经登阁涉猎,但杨绍和已经下世,或者杨凤阿愿意出让藏书亦未可知。再一打听,方知无望。愿来杨凤阿是个任性而乖僻的绔袴,他的笑话很多。臂如不会骑马而爱骏马,曾花二百两银子,买一匹名驹,看善骑的仆人得意驰骋以为乐。他是举人,捐了内阁中书在京当差,日常无事,喜欢请客,有一天买到四只官窑瓷碗,自更要请客鉴赏。及至入席,便用这些名碟供馔,周而复始,不下十余次之多,他有个同乡便开玩笑,说:"此碗未免偏劳"。因此京城里遇到偏劳之事,称为"杨凤阿的碗"。又有一次,年下手头紧又拿一串奇南香朝珠,命听差去变卖,一时找不到买主,杨凤阿一气,说是"不要了!"将那串价值千金的朝珠,送了给听差。是这样毫不在乎的脾气,除非等米下锅,不会卖书。  再有个原因是,江标对海源阁的珍藏,由羡生妬,在一篇题跋中说:"昔之连车而北者,安知不拥载而南?"意思是说如果他发了大财,一样也能将杨以增从江南买去的书,再买回江南。杨凤阿看到这篇文章,大为恼怒,从此重门深锁,拒客更甚。是这样一种宁饱蠹鱼,勿失手泽的殉书态度,当然打不上什么主意了。  至于宁波天一阁的藏书,自明朝嘉靖年间,至今三百年,世守不失,由于范氏子孙自律的禁例甚严,阁门及书橱的钥匙,分房掌管,非各房子孙齐集不开锁,阁中藏书不准下楼梯,亦不晒书,用芸叶、石英保持干燥。子孙无故开门入阁,罚不与祭一次;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书橱,罚不与祭一年;擅自将书借出,罚不与祭三年,如果盗卖书籍,逐出宗祠。  这样,剩下来唯一可商量的,只有常熟的铁琴铜剑楼了。为此,张之洞亲自写信给端方,谆谆相托。这就不但是义不容辞,而且志在必得了!因为袁世凯被逐,奕劻势力渐弱,端方颇有岌岌之感,张之洞即令与童贵不甚投机,毕竟是三朝元老,庙堂之上,颇受优礼。若说要保全一个人,只要肯出死力相争,摄政王亦不能不做让步。端方在想,能将这件事办成了,不但可显他做督抚的本事,而且必蒙张之洞激赏,结一个有力的奥援,正是他今天所最需要的。  端方为人似雅而俗,而且俗不可耐。雅事俗办无非威胁利诱,不过这趟他却办对了,主要找对了一个人。  本来端方门下,专有一个替他经理金石碑板、书籍字画的清客,名叫杨惺吾。此人眼力甚高,精通目录学,端方的收藏,大部分有他的题跋。但物以类聚,有巧取豪夺的居停,便有诡谲奸诈的门客。杨惺吾的品行甚坏,作伪的本事亦很大。端方心想,如果请他到常熟去谈判,人家一看就怕了,敬鬼神而远之,一定谈不拢。  因此,端方找的是常熟的名士曾朴,字孟朴,是世家子弟,会试不第,进北京同文馆读书,专攻法文,但跟一般学洋务的人不同,不愿以精通外文作为猎取好差使的手段,而迷上了法国文学。又写过一部轰动一时的《孽海花》,所以在江南提到曾孟朴,知道的人极多。  这是个所谓"新派人物",见解自不会囿于一隅之地,赞成将铁琴铜剑楼的藏书公诸国人,认为由京师图书馆典藏,比私人贮存,更能垂诸久远,所以慨然接受了端方的委托。  铁琴铜剑楼在常熟的菰里,主人姓瞿,传书已经四代,如今楼主叫瞿启甲,字良士,年纪很轻,但很能干。他答复曾朴说,此事必须先向叶昌炽请教。  叶昌炽的目录学,不是数一,也是数二,又是翰林前辈,因此在苏州对于保护乡邦文物,说话很有力量。端方见此光景,先发制人,打了个密电给叶昌炽,托他代为向瞿启甲相劝,随后又说,新正初七到苏州,约他面晤。  不过,常熟的士绅,见解与曾朴不同,想维持"南瞿北杨"这一美名亦大有人在。这种情势亦在端方估计之中,他略施"敲山震虎"小计,下个札子,说风闻东来书贾,垂涎瞿氏藏书,妄思铁琴铜剑楼可为皕宋楼之续,责成地方官加以保护。于是苏州知府、常熟县官,都派差役到菰里明查暗访,甚至登门盘问,这一来,首先瞿家就起了恐慌,其余持异议的士绅怕惹来"勾结东贾"的嫌疑,亦就不敢多事了。  不过,不反对并不表示赞成,就算瞿家肯出让藏书,亦得有相当条件。所以居间的人,辛苦奔走,一时也还不能有成议。端方却有些忍不住了,因为德宗梓宫定于三月十二自观德殿奉移西陵梁格庄,各国都派特使来华送殡,端方亦已奏准,到京恭送,成行在即,希望此事有个着落,到京见了管学部的大学士张之洞,得有圆满的交代。因此,对于瞿启甲及常熟的士绅,不断催促,态度相当恶劣。曾朴不想端方行径,近乎无赖,很懊悔多管了闲事,但亦不容他抽身,只能打定这样的主意:瞿氏藏书归公一事,仍须贯彻初意,不过不能让瞿家吃亏,亦不能让端方巧取豪夺。将来细节方面,要好好磋商。  瞿启甲与常熟的士绅,都觉得这个宗旨不错,于是打电报通知了已经到京的端方。  隔了两天,端方回常熟士绅一个公电:"瞿氏藏书归公,俟京师图书馆成立,当赞成。与学部诸君同阅来电欢喜赞叹,莫可名言!图书馆在净业湖上,月内即可入奏,先此电谢。"  这个电报,语气颇有暧昧之处,细心寻绎,才发现端方居心叵测。"当赞成"三字之中,大有文章,仿佛瞿氏自愿以藏书归公,而他以本省长官的资格,赞成瞿氏完成这桩好事。本来是公家向瞿氏征求家藏,若肯割爱,已是很顾公家的面子,至于酬报,自然照市价计算,如今变成瞿氏自愿报效,即不能索偿,无非由端方具奏,请予奖励,即令"给价",亦不过实值的一两成而矣!这就是端方惯使的伎俩,既是巧取,亦是豪夺。  不过端方一回了任,却一时没有工夫来管此事。因为江苏在"大闹家务",巡抚、藩司、臬司、上海道吵作一团,最后则连端方自己亦不能不牵涉在内了。  纠纷先起于上海道蔡乃煌,欺侮江苏巡抚陈启泰。由于陈启泰在公事上诘责得严厉了些,蔡乃煌的回信,语多不逊,"横一榻乌烟,叉八圈之麻雀",竟成丑诋。陈启泰大怒,严章参劾。向来督抚参司道,无有不准的,重则撤职,轻则查办,视情节而定。这回出了新花样,朝命江督端方查办,既查蔡乃煌,亦查陈启泰。老迈身弱的陈启泰一气成病。当端方进京时,已有奏请开缺,回湖南养病之说了。  及至端方回任,江苏藩司瑞澂因病请假,由臬司左孝同兼署。藩司衙门有个顾师爷,是瑞澂的亲信,而为陈启泰所恶。于是趁此机会逐顾而荐一姓韩的入藩幕。  瑞澂得知其事,大为恼怒,他认为自己是请假,并非开缺,巡抚何得擅易他的幕僚?于是上书江督,控诉陈启泰"专制无理",连带也责备左孝同,指他"有意蔑视"。  这件事本来是陈启泰做得鲁莽,加以瑞澂的靠山甚硬,只等陈启泰一开缺,"指日高升",端方当然要买他的帐,下个札子给陈启泰,要他"驱逐韩幕"。这一来,陈启泰的病势当然又重了。  那知事情还没有完,韩去而顾不至,闭门高卧,百事不管。名幕的架子向来是这样大的,而事实上又非他不可,没有他许多重要公事都不能办。于是,首府、首县再三劝驾,方将坚卧的顾师爷复起。  等这一场督抚藩臬纠缠不清的纠纷,告一段落,陈启泰一病不起,端方得要派人奏报出缺,派人署理,查查陈启泰任内有无亏空,以及重要的未了事项。这一阵忙下来,他自己奉调直隶,继杨士骧遗缺,忙着办交代,"放起身炮",一时顾不得瞿家的藏书,但却始终未能忘情。这一次来看张之洞,是别有用心的。  "这一次交卸,别无经手未了的事件放不下心,唯独瞿氏藏书,耿耿于怀。"端方的话锋一转:"图书馆的馆址,不知道中堂定夺了没有?"  "在我是早已定夺了!"张之洞答说:"就是内务府还有意见。"  京师图书馆的馆址,是早在端方春天进京时,便已选定,在德胜门内的净业湖,亦名积水潭。京师相传有"四水镇",东南,崇文门西泡子河;西南,宣武门西的太平湖;东北,地安门左的什刹海;西北,德胜门右的积水潭。  积水潭上有一座镇水观音庵,乾隆年间改名汇通祠。祠据高阜,四周水木清旷,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张之洞预备在净业湖中央的洲渚上,兴建四座楼阁,庋藏四库全书,宋元精椠。学部早就将计划拟好了,只是净业湖、汇通祠是内务府管理的官产,竟还不肯放手,所以至今不曾出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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