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慈禧全传-55

傅增湘看清楚了位置,往前走了三四走,跪下来高声说道:"臣傅增湘恭请皇太后、皇上圣安!"  接着便免冠碰头,行完礼戴上暖帽,起身往前走了几步,重复跪下,静候垂询。  "你在北洋办女学堂!"慈禧太后音吐朗朗地问道:"听说成效很好。你办过多少女学堂?"  "臣在天津办过三处女学,又办了女小学八处。"  "办过女子师范学堂没有?"  "办了一所北洋女子师范学堂。第一期是去年年底毕业的,一共七十八个学生,分发到各省担任女学教习。"  "兴女学我也很赞成。不过女学生规矩顶要紧,务必要整齐严肃。"  "是!"傅增湘答说:"臣办女学对这一层格外留心,内外界限很严,挑选的教习,都是老成端谨的饱学之士。"  "这才是!"慈禧太后紧接着问:"京师办女子师范,有些什么功课?"  "有教育、修身、家政、国文、史地、算术、理科、手工、图画、体操、音乐、唱歌、东文、英文等等,一共十四科。"  "学科自然要以中国学问为重,洋文、算学不过稍求新知识,并未尝有什么大用处,体操、音乐虽说可以锻炼身体、陶冶性情,究竟不过聊备一格。功课的轻重本末,你一定要留心。"  "是!"  "学生是在那里招?"  "各省都要招。不过,以江浙为主,江浙人文荟萃之区,识字有学问的女子比较多。"  "预备招多大年纪的呢?"  "女子师范毕业生,将来派任女学教员,程度要好,年龄不宜过轻,预备招考二十岁到三十岁,德性纯淑,文字清顺的女子。"  "都是没有出阁的女孩子吗?"  "是!"傅增湘说:"年轻居孀,没有子女之累的,亦拟酌量录取。"  "在学堂得念几年?"  "五年。"  "二十岁上学,念五年毕业,就是二十五岁了!再教三、五年,不就成了老姑娘了?"慈禧太后接着说:"兴女学可也不能耽误人家的终身大事!这一层,你们该想到。"  傅增湘在心里说声惭愧,办了好几年的女学,居然就不曾想到这一层!当时只好硬着头皮答说:"圣虑极是。招生章程,实有未妥,容臣回去筹思以后,另行奏闻请旨。"  "我想有那已经出阁的,志切向学,翁姑丈夫也赞成,不妨也让她们来投考。"  "是!"  这时候皇帝已支持不住了,两只手扶在桌上,俯身向前说道:"你跪安吧!"  就这样突出不意地结束了陛见。傅增湘出了西苑,方始想起袁世凯所托之事,赶紧趁记忆犹新之时,将所见的皇帝的容颜声音回想了一遍。进城休息了一会,去看袁世凯复命。  "皇上的气色很坏,声音微弱,体力不充。"傅增湘说:  "两颊发红,这是潮热,皇上的肺恐怕不大好。"  "你是说,皇上有痨病?"  "这可不敢说。"傅增湘急忙声明:"我不过胡猜而已。"  "太后呢?问了你一些什么?"  "太后精神很好,音吐朗然,问了很多话……。"傅增湘将慈禧太后对女子师范学堂的意见,细细说了一遍。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如今用不着了!这些秀出身的女学生,标梅期过,眼高于顶,照我看,将来都是一品夫人,不过,只能做人家的填房。"袁世凯忽然说道:"沅叔,你的学生之中,肯就私人西席的有没有?"  "这……,"傅增湘一时想不起,含混答说:"想来应该有的。"  "那就托你物色一位。"袁世凯说:"有两个小妾,忽然想念书,大的两个小女又想上学堂,内人很古板,不愿年轻女子抛头露面。我想在令高足之中聘一位女师傅,主持舍间的家塾,不知可有适当的人选没有?"  听说是袁家聘女西席,傅增湘格外重视,因为此人所予袁世凯的观感,足以代表自己这几年在北洋的成就。于是一面思索,一面问:"在宫保心目中,要怎么样的人,才算适当?"  "第一,品德贤淑;第二,容貌举止要大方;第三,要能循循善诱。至于有多少学问,倒不关重要,两个小妾等于蒙童,两个小女,也不过高小毕业的程度,一定可以教得了的。"  "是!"傅增湘突然想起一个人,欣然说道:"有个学生,倒还适合。姓周,叫周砥,字道如。她是优等第一名,学业不算太好……。"  "怎么?"袁世凯打断他的话问:"优等第一名还不算太好?"  "优等之上,还有最优等。"傅增湘笑道:"实在说,优等就是二等。"  "二等第一名也不错。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就如宫保所说,性情贤淑,举止大方,教法很好,循循善诱。"  "喔,是那里人?"  "江苏宜兴。"  "宜兴周家,想来是周延儒之后?"  "是的。"傅增湘看袁世凯脸色有异,怕他嫌周砥是奸臣之后,便加了一句:"毕竟出身世家,那种林下风范,在她同学中无人可及。"  "那好!"袁世凯问道:"人在那里?"  "就在京里。照定章师范毕业,应该任小学教员三年,周砥愿意留京,如今在东城一所女子小学任教。等这一学年满了,就府上的馆就是。"  "就这样,就这样!我先下聘书,"袁世凯想了一下说:  "想送她两千两银子一年的束修,不为太菲吧?"  "很优厚了!"傅增湘说:"不过相府馆穀,自然不同。"  "倒是有件事,很费周章,请西席不可失礼,如今是女西席,照理说,应该内人亲自去致意,无奈内人拙于应酬,又没有人可以代她,这……?"  见袁世凯如此尊师,傅增湘颇为感动,人家尊敬他的学生,他不能贬低学生的身价,以为招之即来,无须讲什么礼节。至于敦聘西席倒也不必分什么男女,如果袁世凯不便亲自去访晤周砥,很可以由子侄代替。  这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袁世凯的次子克文,随即答说:"宫保若以为师道尊严,不妨交代豹岑去致送关书,倒很合适。"  袁世凯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待以师礼,原不必分什么男女,准定照尊意办,请为先容,等说定了,我叫小儿去送关书。"  傅增湘第二天就要赶回天津,同时觉得以老师的身分,可以命令周砥,无须先征求他的意见,因而这样答说:"事情我可以作主,如果宫保决定了,今天就可以把这件事办妥当。"  "那好!"袁世凯吩咐听差,"看二爷在不在?"  听差答应着去了。不多一会将袁克文带来,他穿一件蓝湖绉的衬绒袍子,里面是一条白纺绸的单裤,见了傅增湘,作个揖喊一声:"沅叔!"  当下由袁世凯说知究竟,吩咐写一通关书,帐房里支两千银子,随着傅增湘去访周砥,当面致聘。  "是!"袁克文转脸问道:"沅叔,是不是此刻就陪你走?"  "我明天早车回天津,很想今天就把这件事料理开。"  "好!我马上去预备。"  这是叱嗟立办的事,袁世凯跟傅增湘谈载泽跟盛宣怀如何相结,还只说到一半,袁克文已经去而复返了。  于是袁世凯中止了,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拱拱手说:  "偏劳了!请吧!"  "理当效劳!"傅增湘转脸看袁克文,只是套上一件马褂,便即问道:"这会儿好象变天了,西风大起。豹岑,你穿一条纺绸,不会受凉吧?"  "惯了!数九寒天,都是这样子。"  "我真佩服你!"傅增湘笑道:"这也是时世妆。"      ※        ※        ※  到了东城第一女子小学,校长听说是提学使跟"袁二公子"联袂驾临,大为紧张。赶紧迎了出来,又要校役摇铃,召集教职员来迎接,让傅增湘拦住了。  "不必惊动大家!"他说:"只请周砥来见一见。"  "正在上课,我派人去通知她。"  "不必!不必!正好看看她,怎么教学生。请带路,我们到她课堂外面看看。"  "是!"那个六十岁的老校长,伛着腰亲自带路。  由一道角门出去,进入另一个院子,立即便听得琴声悠扬,等他们走近了,从窗子里望进去,只见一条苗条的背影,坐在风琴后面,一面按琴,一面唱歌,清亮的嗓子,咬的字眼很准。袁克文颇晓音律,很快地就听出来,唱的是:"四千余载女界冥,大幂忽开新,彬彬文教启宏宇,惠兹鸾凤群。海内英媛萃一堂,洪炉大化钧。画荻课儿,焚裘训子,无比陶熔深。二十世纪天演烈,坤维凭谁振?一人能醒百人觉,由来师道尊。天下之大匹妇责,斯责踰千钧,今日桃李,他时兰芷,珍重百年身。"  歌声甫终,铃声已起,周砥起身,方始发现窗外有人,又惊又喜的叫一声:"老师!"随即恭恭敬敬地一鞠躬。  "你先下了课,请到校长室来。"  "是!"周砥这时才发觉,傅增湘身后还有个年轻男子,骤视之下,面目看不甚清楚,只觉得潇洒非凡,想多看一眼,却又不敢。就这转念之际,想看亦只能看到背影了。  于是下了课,挟着唱歌本往校长室走去,将到门口,忽然情怯,仿佛觉得有什么不妥似的。放慢了脚步细想了一会,终于想起,一手的粉笔灰,未免显得狼狈。  因此,她掉身移步,先到教员休息室,洗了手又揽镜自顾,鬓脚有些毛了,粉也不匀,于是取出随身所携的粉盒与小牙梳,修饰得自觉可以见得人了,方又掸一掸衣服,到校长室去见老师。  一进了屋子,袁克文首先站了起来,退后一步,垂手肃立,而且微微俯着头。周砥出身世家,深谙礼数,看他如此恭敬,完全是迎接尊长的神态,不由得大为讶异。  "道如,"傅增湘便为她引见:"这是袁宫保的第二位少君。"  周砥又惊又喜,顿时眼中发亮。久闻袁克文是少年名士,为丁日昌之子丁惠康,吴长庆之子吴保初以来,又一位不带丝毫尘俗之气的贵公子,怪不得这样子飘逸不群,真正名不虚传。  在她还在矜持微笑之际,袁克文已经作了一个揖,口中喊道"周老师!"  "寒云公子,不敢当!"周砥从从容容,裣袵还礼。  "道如,"傅增湘又说:"袁宫保想请你当西席,我已经替你答应下来了。袁宫保本想亲来致聘,我想那亦可以不必,有豹岑世兄代表,也是一样。"  "老师,"周砥有些惶恐,"只怕我不能胜任。"  "也不致于不能胜任。"傅增湘又说:"你们校长也已经答应了,教到放了寒假,让你去就袁家的馆。豹岑世兄已把关书带来了。"  于是袁克文拿起手边拜匣说道:"克文奉家父家母之命,敬迓鱼轩!"说完,将拜匣高举齐眉,待周砥来接。  "竟不容我作个考虑!"周砥看着傅增湘,脸有欲辞不可的为难神色,"老师,我实在惶恐得很。"  "你接下来吧!"傅增湘说:"你能毕业,也是拜受袁宫保在北洋兴学之惠,你就接了关书吧!"  "老师这么说,我更无可辞。"周砥转身用双手接过拜匣,向袁克文说:"寒云公子,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言重,言重!"袁克文在这片刻之间,觉得周砥秀外惠中,大有好感,便向傅增湘说:"沅叔,家母有话,家塾不比正式学堂,似乎不必拘定限期,倘或周老师起居不便,不如早早就馆,好让舍妹早沐春风。至于正式开课,不妨延到开年。"  "道如,你看怎么样?"傅增湘不知袁克文是矫传母命,便即劝她说:"即然宫保夫人有此一番好意,我看你就照办吧!  袁府上的起居饮食,到底要舒服得多。"  "是!我听老师的吩咐。"  "那么,请周老师定个日子,好派人过来伺候移居。"  "这,"周砥答说:"我想先拜见了令堂再定吧!"  "是!"袁克文问:"明天派车来接?"  "不必,不必!"周砥又要求老师了:"我想请老师带我去见宫保夫人。"  "这可不行!我明天一早就得回天津。"傅增湘答说:"其实,豹岑世兄来接也是一样。"  周砥点点头,又说:"提起来冒昧,我还不知道,我是跟那几位在一起切磋?"  "是我的两位庶母,两个舍妹。"袁克文说:"内人说不定也要跟老师请教。"  周砥颇有意外之感,"原来还有两位姨太太!"她说:"忝居师座,怎么好意思。"  "那亦无所谓。"傅增湘说:"两位姨太太,只怕年纪还没有你大。"  "是的。"袁克文答说:"一位是六庶母,今年十八;一位是七庶母更小,只有十六岁。"他顺口又问:"周老师芳龄是?"  周砥脸一红,旋即正色答道:"我今年二十。"  "那比我大一岁。"  原来才十九岁!不知娶亲了没有?一念未毕,立即想起,他曾说过"内人也要请教"的话,随又自责,言犹在耳,何以就想不起?而紧接着又生警惕,自己平时不是这样子的,为何此刻有神魂颠倒的模样?  想到这里,觉察到自己脸上发热,怕人家已经看出来了!心里一急,越发忸怩不安。傅增湘看在眼里大为诧异,但不暇细思其故,只觉得是该走的时候了。  等他站起身来,袁克文抢在前面说道:"该告辞了!明天下午派车来接周老师,如何?"  "明天下午没有课。"  "好!一言为定。"袁克文又向校长拱拱手,跟着傅增湘一起辞去。  校长自然要送,周砥也要送时,傅增湘拦住她说:"你就留步吧。"  "老师来了,怎可不送。"  其时天色骤变,北风大作,袁克文那件薄薄的衬绒袍子,下摆飘拂,露出里面雪白的一条纺绸单裤,为人诧作奇装异服。周砥真想问一声:"你倒不冷?"但随又自责:"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        ※        ※  袁世凯一到西苑,便有亲信军机章京来密报:也许是昨天受了寒的缘故,慈禧太后的病情突变,萎顿异常,至天明尚未起床。这是仪鸾殿寝宫的消息,绝对可靠。  果然,到得七点多钟,内奏事处的太监来传旨:所有的"起"全"撤"。军机处如有必须即时裁决的大事,写奏片上呈。  "吕用宾请脉,不是很有效验吗?何以又生反复?"张之洞神色忧戚地说:"此事所关不细,得要问一问。"  要问只有找内务府大臣,增崇、奎俊、继禄、景沣都被请了来谈话。据继禄所知,慈禧太后一直很任性,也一直很自信,自认体气极健,视"河鱼之疾"为不足忧的小病,所以只要稍微好一点便不肯"忌口",油腻生冷,杂然并进。这一次来势很凶,只怕在床上要躺些日子。  "召医了没有呢?"张之洞问。  "是吕用宾请的脉。"继禄说道:"方子跟以前没有什么大改动,这会儿正在煎药,看服了怎么说。"  "皇上的病也不好!"常川照料瀛台的增崇说:"大概也是受了寒的缘故。"  "怎么个不好?"袁世凯问。  "很难说。连头班的医生都说不上来。"增崇很吃力地答道:"反正看着神气不大对。"  "不是说,头班的药,毫无效验?为什么不换?"张之洞又说:"当初分为三班,言明两月一轮,那是八月初的话,照算不也应该换班了吗?"  增崇不答,其余的三大臣亦装作未闻似的,没有一个人答腔。  局面有些僵了,最后是世续开的口:"就换班也得先奏闻皇太后,我倒提过,有人说皇太后这一向身子也不好,别烦她了,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  "有人"是谁呢?张之洞心里在问,口中也不作声了。这一次是袁世凯打破了沉默:"是不是把庆王请回来?"他问。  "这也得跟皇太后请旨。"世续说道:"庆王这趟去,不是别样差使。"  袁世凯也省悟了,奕劻是去验收"万年吉地"供奉佛像,这个差使重要无比,说要把他追回来,必然惹得慈禧太后发怒,所以赶紧自己把话收回:"对!对!决不能多此一举。"  "四位先请吧!"张之洞说:"此刻只有出之以镇静,不过要偏劳各位,务必随时联络。"说着,他向内务府四大臣拱拱手,表示重重拜托。  等他们一走,载沣问道:"咱们是不是也要留守?如果住在这里,得趁早派人回家取铺盖。"  大家都觉他的话可笑。"回家取铺盖"是件什么大事,还值得特为说出来?世续对这班少年亲贵,向来有点倚老卖老,便不客气地碰了回去:"王爷别为这个烦心,反正冻不着你!"  "内里要紧,外头的观感也不能不顾。倘无必要,还是不必住在这里。"张之洞说:"否则消息一传,人心会起恐慌。"  "是,是!"袁世凯立即附议:"我看,到下午再说吧!"  于是军机五大臣,枯守以待,到得中午,内务府大臣来传懿旨:"宗室觉罗孤寡及八旗绿步各营兵丁,加赏半月钱粮。"这一下有事可做了,一面颁上谕明发,一面通知度支部尚书载泽来商谈,这加赏的半月钱粮需款若干,从何而出?就此时又有懿旨:"加恩所发半个月钱粮,由内帮发给。"这就是慈禧太后动用私房,加惠八旗孤寡,目的是在祈福消灾,正可以反证她自己都觉得病势不妙。  不久苏拉来报,载泽已经回府。好在款项已有着落,载泽来不来都不生关系,办好上谕亦不必再让病中的慈禧太后过目,径自咨请内阁明发。  其时已下午三点多钟,张之洞正在询问宫中的情形如何?倘或慈禧太后病势已见缓和,不妨散值。那知增崇匆匆忙忙赶了来说:"皇上自己觉得很不好,把我找了去,问我怎么办?  我只好来跟王爷、中堂请示。"  他的话一完,张之洞立即问道:"是怎么个不好。"  "皇上说气喘乏力,仿佛大限将到。"  "你看呢?"  "我看,是有点危险。"  "那就赶紧召医啊!"  "是!我就是来请示,该怎么找他们?"  这一说,世续首先听懂了,当即说道:"原是头班请脉,如果另换二班、三班,要先奏明皇太后,时间上怕来不及。"  "那就奏明皇太后好了。"载沣说道:"耽误可耽误不得。"  "既然不能耽误,索性先召医!"张之洞作了决定:"随后再写个奏片,送请慈览。"  "这样最好!"增崇又问:"是不是全班都召。"  "只要于病有益,不妨全都召。"  "多一个人看好些!"说着,增崇匆匆而去。  一回到内务府,增崇叫人派车,分头去接。住在杨梅竹斜街斌升店的杜钟骏,刚吃完晚饭,听说皇帝病重,连洗脸都顾不得,上车就走。到得前门,只见有个骑马的太监来催,杜钟骏越发担心,同时已颇困惑,两个多月未见皇帝的面,只听说皇帝虽不见好,亦不见坏,不知何以忽然会病重?  到了内府公所,只见二班的周景焘,刚刚请脉下来,只说得一声:"病势很重!"杜钟骏还想再问,增崇已在一叠连声地催了。  于是急步赶到瀛台寝宫。皇帝坐在外间的炕上,左手托腮,右手放在炕桌上,愁眉苦脸地一语不发。  杜钟骏亦顾不得发问,跪在垫子上切脉,脉象动而细,中气不足,肝中亦似乎有病。  "怎么样?"皇帝一张口,气味很重,他用带哭的声音说:"头班的药,吃了一点用处都没有!问他们,他们又没有一句决断的。你有什么法子救我?"  "臣两个月没有请过脉。"杜钟骏问道:"皇上大便如何?"  "九天没有大解了!痰多气急,心里发空。"  "皇上的病,实实虚虚,心空气怯,当用人参;痰多便秘,当用枳实,但却难着手,待臣下去细细斟酌。"  "你务必要用心开方!"皇帝的哭声又出现了:"我服你的药原很对劲,以后改了轮班,也不知道谁的主意,把你派到三班。你总要好好救我一救!"  "是!"杜钟骏心里酸酸地,低着头说:"臣一定尽心尽力。"  退出瀛台,转到军机章京的直庐去开方子,内务府四大臣都在那里坐等。杜钟骏费了好些时候,才得完工。继禄一看脉案,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说'实实虚虚,恐有猝脱',这样写法不怕皇上害怕吗?"  "皇上的病,不出四天,必有危险。我进京以后,不能医好皇上,已很惭愧,到了病坏还看不出,何以自解?"杜钟骏突然气涌心促,异常激动地说:"你们叫我不要这样子写,原无不可!不过以后变出非常,我得预先声明,我不能负责。"  "他说得有理。"奎俊接口说道:"我们也不能负责的,不如问问上头,看他们怎么说。"  "他们"是指军机大臣还在秉烛以待。等杜钟骏把他先前的那番话说明以后,醇王看一看张之洞说:"我们知道就好了,不必写吧!"  杜钟骏点一点头,只语不发,回到原处重新开了张方子,将脉案中"实实虚虚,恐有猝脱"八个字删掉。  回到斌升店已经二更时分,杜钟骏由于第二天一大早仍须进宫,不能不早早上床,但心事如潮,辗转反侧,无法入梦。这样子过了有个把钟头,忽然听得房门声响,一惊问道:  "谁?"  "老爷,是我!"是他的听差杜升,捻亮了灯,到床前揭开帐子说道:"掌柜来说,有极要紧的事,要见老爷!"  杜钟骏既惊且疑,不过没有不见之理,便即说道:"好!  让他进来。"  等他披衣起床,斌升店的赵掌柜已经踏了进来,先请个安道歉:"这么晚了,把你老从炕上惊吵了起来,真是不该!不过,我也是身不由己。"他踏上两步低声说道:"有个太监是熟人,无论如何要见杜老爷,我怎么说,他也不肯走。请杜老爷就见一见他吧?"  "这可不行!"杜钟骏的语气很严峻:"除非他是公事来传话,我不能私下见他!而况是深夜,而况……。"他觉得不必再多说,所以把话咽住。  赵掌柜欲言又止地,终于俨然而退,但很快地又来叩门。  杜钟骏从门缝里看清楚,只有他一个人,方始开门放他进来。  "杜老爷,"掌柜是万般无奈的神色:"他要我来请问你老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杜老爷进宫请脉,是不是说过,万岁爷不出四日,必有危险?"  一听这话,杜钟骏勃然色变,"这个太监是什么人?"他问:"是谁叫他来问这话的?"  "这个太监,"赵掌柜声音极低,但神色很严重,"是崔二总管手下的人。"  杜钟骏也知道崔玉贵如今的权势已驾乎李莲英之上,本来还想将来人怒斥一顿,此时不由得气馁了。  "杜老爷,"赵掌柜又说:"你跟我说了,我跟他说,我会关照他不能到处乱说。这个人我很熟,我有把握。"  杜钟骏紧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才作了决定,真话说一半,"四天"的话决不能承认。"皇上的病很重,有点危险了。"他说:"不过,我没说过什么四天之内,必有危险。医生能决人生死,道是活不过几天,无非说说而已,谁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是!我就把杜老爷的话告诉他。"  杜钟骏点点头,等他快出房门时,突然喊道:"赵掌柜,你把他打发走了,请你再回来,我还有话问你。"  赵掌柜答应着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去而复回,一手提着一壶茶,一手托着两枚烤白薯,很客气地说:"杜老爷怕是饿了,粗点心,垫垫饥。"  "多谢,不饿。"杜钟骏问:"人走了?"  "走了。"  "说什么了没有?"  "让我谢谢杜老爷。"  "这个人,"杜钟骏问:"是在太后宫里的?"  "也算是太后宫里的。"  "怎么叫'也算'?"  "他是跑腿儿的。不过崔二总管相信他,有要紧事儿,也常派他办。"  "那么,他今天来,自然是崔玉贵叫他来的。"杜钟骏问:  "他可曾告诉你,崔玉贵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没有。他不会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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