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慈禧全传-18

果然,这个年号,大为慈禧太后所欣赏,因为两宫同治,即表示两宫并尊,没有什么嫡庶之分了。当然,她也能体会到君臣同治的意思,特别是恭王那个"议政王"的衔头,正好是同治这个年号的注解。  等年号的事谈定了,恭王随又面奏在内阁会议,定拟顾命八臣罪名的情形,同时递上了刑部主办的奏折。  听说要杀人,慈安太后胸中突然乱跳,手足都有些发软了。慈禧太后自然也有些紧张不安,但她决不愿在恭王面前表现出"妇人之仁"的软弱,所以很镇静地把奏折看完,微皱着眉说:"六爷,凌迟处死,象是太厉害了一点儿。"恭王未及答言,慈安太后失声惊呼:"什么!还要剐呀?"  "这是依律办理。"恭王把赵光引用的律例复述了一遍:  "'谋反大逆,不问首从皆凌迟处死'。"  "这不好,这不好!"慈安太后大摇其头:"杀人不过头点地,干嘛呀,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恭王原来的意思,就不过把载垣、端华、肃顺杀掉了就算了,既然两宫太后都不主张凌迟,便即说道:"论他们的罪名,凌迟处死也不冤。如今两位太后要加恩减刑,也未尝不可。"  "恩典是要给的。"慈禧太后是俨然仁主的口吻了,"不过罪名有大小,刑罚也得有轻重。反正什么坏主意都是肃顺想出来的,所以我的意思,载垣和端华,应该跟肃顺不同。"  她的话似乎未完,恭王便接着余音,大声说道:"不管怎么样,总归难逃一死!"  "那就赏载垣和端华一个全尸吧。"  "是!"恭王答应着,又补充了一句:"肃顺斩决,载垣、端华,赐令自尽。"  一后一王,似乎在闲话家常之中,就处置了三条人命,使得坐在东边的另一位太后,内心震惊莫名!一个女人掌生杀之权,一句话就可致人于死,在她看来已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反常之事,而这生杀之权,在慈禧手里,举重若轻,杀人就象一巴掌打死蚊子那么不在乎,这太可怕了!他还记得,咸丰八年十月里,大行皇帝在肃顺坚持之下,朱笔勾决了大学士柏葰,回到圆明园同道堂,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就象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以后两三天,也一直郁郁不欢,心里放不下那件事。如今杀的不止一位大臣,还有两位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慈禧居然毫不在意地就下了这辣手,真是越发不可思议了!  她一个人正这样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时,慈禧太后与恭王已谈到了其余的顾命五大臣,她首先就开脱了景寿,以此示惠于恭王,"六额驸可怜巴巴的!姐姐,"她转脸跟慈安太后商议:"把六额驸的处分都宽免了吧?"  慈安太后一时还有些茫然:"六额驸怎么了?"  "不就是一案的吗?"慈禧太后答道:"那五个都定了革职充军的罪。不能这么笼统了事!六额驸是老实人,冤枉蹚了浑水,咱们要给他洗刷。"  "那是一定的。"慈安太后说,"不但六额驸,其余的能宽免也就宽免吧!和气致祥,别太过分了!"  慈禧太后和恭王一齐点头,两个人所欲得而甘心的,实际上只有肃顺一个人,元凶在擒,廷议诛杀,原已心满意足,所以有不为已甚的想法,同时也感于慈安太后"和气致祥"这句话,正合着"同治"这个年号的精义,所以无不首肯。  但是,他们也都知道,诏告天下的谕旨,要能让人摆在桌子上评论,既然宽免景寿,不得不再找一个人出来加重他的罪名,作为对照之下的陪衬。而这一个被牺牲的人,慈禧太后和恭王却有不同的看法。  慈禧太后对杜翰深为不满,认为他应该充军,而恭王的看法到底要深远些,情势摆在那里,杜翰不能单独论罪,要单独论罪,他就是附和谋反大逆的从犯,刑罚又不止于充军。那一来要引起轩然大波,翻案的结果,可能连杀肃顺他们这三个人,都会为清议所不容。  因此,恭王又把杜受田搬了出来,而且这话是看着慈安太后说的:"杜翰是杜师傅的儿子。"  只这一句话,两宫都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嘴角一撇,作了个鄙夷的表情。  为了要把那道明正典刑的谕旨,弄得冠冕堂皇些,在伸张天威之余,还有法外施仁的意味,所以恭王除了主张在军机最久的穆荫,应该比其他四人加重罪名以外,还建议两宫太后召见亲贵王公以及军机大臣和大学士,亲自征询意见,然后宣示,分别减刑。  能让天下臣民知道,恩出自上,自是慈禧太后所最赞成的事,当即准奏。接着又问了些登极大典准备的情形,以及外间的民心士气,和对于载垣等人被捕的反应,到快上灯时,恭王才退了出来。  养心殿召对,虽不准太监在旁,但除非有御前大臣或御前侍卫严格执行关防的措施,否则天语外泄,是无论如何不可免的事,所以这时宫内已纷纷在谈论载垣、端华和肃顺将被凌迟处死这件新闻。许多太监和宫女,不知道什么叫"凌迟",但一说到"千刀万剐"的"剐",就没有一个不懂的了。  懂虽懂,却没有谁见过。因此,在御茶房里,太监聚集休息之处,便都以此为话题,围着见多识广,形似老妪的六、七十岁的太监去请教。他们也没有见过,只是道听途说,加上自己的想象,说得活龙活现,而遇着另一种不同的说法,便难免发生没有结果的争执。  有一个说,"剐"刑称为"鱼鳞剐",用一张鱼网,罩在受刑的人身上,裹得紧紧地,让皮肉都从网眼里突了出来,然后用极锋利的刀,一片一片,细细脔割,到死方休。  另一个说不对,剐刑没有那么麻烦,也没有那么残忍,只是"扎八刀",额上两刀,片下两块皮来,正好垂着盖住了双眼,胸前乳上两刀,如果犯人家里花够了钱,刽子手这时便暗暗在受刑的心窝上刺一刀,结果了性命,以下双臂双股各一刀,就都毫无知觉,不感痛苦了。  看起来是"扎八刀"比较合理可信,但另一个也是言之有理,持之有故,于是展开辩驳,变成吵嘴,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有人喊道:"小安子来了!"  这一喊,嘈杂的声音,立刻消失了。安德海现在是宫里的大红人,连敬事房的总管都得让他三分,所以大家等他一到,纷纷站了起来,年长品级高的,叫他"兄弟",年轻品级低的便尊他为"二爷",没有谁敢提名道姓称"安德海",更不用说是当面叫他"小安子"了。  安德海也最喜欢聊闲天,一见大家这情形,便大模大样地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有什么,"有一个谨慎的,抢着答道:"稀不相干的闲白儿。"  "不对吧,"安德海瞪着眼说,"我明明听见在吵什么,好大的嗓门儿!怕的慈宁宫里都听见了。"  禁垣深远,御茶房的声音再大,慈宁宫里也不致于听见,这明明是安德海有意唬人,于是有个胆小的便说了实话:"在谈剐刑,一个说是'鱼鳞剐',一个说是'扎八刀',到底也不知怎么回事儿?"  "剐谁呀?"安德海扬着脸,明知故问。  "不是肃中堂他们三位吗?"  "那一个肃中堂?"安德海厉声诘责,一双金鱼眼越发鼓了出来。  看他这声色俱厉的神态,莫不吃惊,同时也不免奇怪,不知那一句话,在那一个字上触犯了他的忌讳?  面对着满屋子被慑服了的太监,安德海飘飘然满心得意,气焰就更甚了,冷笑一声,环视四周:"已经革职拿问,大逆不道,马上就要砍头的人,还管他叫'中堂',你们是什么意思?哼!等着瞧吧!平常巴结肃顺的,可得小心一点儿!"  因为有他这一句话,便有人为了挟嫌、求荣,或者脱卸干系,纷纷跑到他那里去告密。这是给了安德海一个讨好的机会。到了晚上,慈禧太后吃了燕窝粥,正将就寝时,他揣着一张名单,悄悄到了她身边。  "奴才有事跟主子回。"他说,"宫里有奸细。"  "啊?"慈禧太后微吃一惊,"怎么说?"  "奴才是说,宫里有好些肃顺安着的奸细。"  "对了!你倒提醒我了。"慈禧太后收起闲豫的神态,把脸沉了下来,"第一个就是王喜庆,非重重办他不可。"  "不止王喜庆一个。"  "我也知道,决不止王喜庆一个。还有谁?你去打听打听。"  "奴才已经替主子打听来了。"安德海从怀里取出名单,一个一个告诉给她听:"总管太监袁添喜,家里有几亩田,不知为什么,跟人打上了官司,找肃顺去说好话,好帮他赢官司。"  "可恶!"  "还有御膳房的太监张保、刘二寿,常往肃顺家送菜。每一次都得了肃顺的赏钱。"  "还有呢?"  "还有就是'座钟处'的杜双奎了,他替肃顺修的两个表,前儿个自己已经交出来了。"  "就是自己交了出来,也不能饶他!"慈禧太后吩咐:"传我的话,让敬事房把那些人捆起来,送到内务府,替我好好儿的审一审!"  慈禧太后的懿旨一传,敬事房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就把名单上所开的五名太监上了绑,押送到内务府慎刑司去审问。其时恭王正在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怕被捕的那些太监,信口乱咬,把宫中搞得人心惶惶,生出别样是非,所以下令慎刑司,暂且把王喜庆等人收押,等他见了太后回来,亲自处理。  等恭王到了军机处,前一天下午接到通知,准备两宫太后召见的人,除了桂良身体不适告假以外,其余的都到了。  "老五六爷"惠亲王、惇王奕淙、醇郡王奕澴、钟郡王奕诒、孚郡王奕漁E、睿亲王仁寿,军机大臣文祥、宝鋆、曹毓瑛,大学士贾桢、周祖培。刑部满汉两尚书,只召了绵森,因为赵光主用重典,特意不叫他来,表示这个"御前会议"完全是为了要减载垣等人的罪而召集的。  朝廷的亲贵重臣,差不多尽于此了,平日关防严密的军机处,此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尤其是那些顶儿尖儿的贵人,如惠、睿两亲王,贾、周两相国等等,每人都随带了三四个跟班,捧着衣包、烟袋,暖水壶,在景运门外侍卫值班的屋子里伺候,一会儿说,把某王爷的参汤取来,一会儿又说,某中堂冷了,要添一件坎肩,军机处的苏拉奔进奔出传话,几乎不曾停过。  这乱糟糟的情形,一时还停不下来,因为昨天内阁会议的结果已经泄漏了,两王一相凌迟处死,是京城里从未听说过的大新闻,而且怡、郑二王,是两朝的顾命之臣,掌权多年,肃顺的气焰,更是如天之高,平时多少人仰望颜色而不得,这时自然都要看一看他们的真面目。而对肃顺,尤其要看一看他的下场,有些人是为柏葰不平,有些人则因为"五宇字"官钱号舞弊一案,办得太严,遭了池鱼之殃,倾家荡产的,把肃顺恨入切骨,打算着等他的囚车经过,要好好凌辱他一番。  恭王一时不能"递牌子"请见两宫太后,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步军统领、顺天府、刑部各衙门都有紧急报告送来,说谣传载垣等人,今日行刑,九城百姓,倾巷而出,正阳门西城根以及宣武门大街一带,人山人海,秩序不易维持。恭王怕惹出麻烦来,正召集文祥、宝鋆、曹毓瑛和绵森在商量办法。  大家的看法都相同,御前会议结束,随即降旨,立刻行刑,这三个步骤一开始就不能中断,这也就是说,宁愿事先稍缓,等部署好了再晋见两宫太后,比较妥当。  好得是外间谣言虽盛,对事实真相,却不尽明了,都以为载垣、端华和肃顺是监禁在刑部大狱。刑部在西长安街与西江米巷之间的刑部街,与都察院、大理寺密迩,合称为"三法司",有名的肃杀之地,而以刑部为尤甚,此地原来是明朝的锦衣卫,其中西北、西南两座俗称"天牢",官称"北所"、"南所"的诏狱,本来是明朝锦衣卫的"镇抚司",专管抓人、杀人,"驾帖"一出,魂飞魄散,不知道多少忠臣义士,死在里面。  但是,明正典刑的"弃市",则是以宣武门外的闹区为刑场。照规矩,犯人绑出狱来,由刑部后门穿过西江米巷,沿正阳门西城根,到宣武门一直往南,出骡马市大街与宣武门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名为"菜市口"的地方,把乱七八糟的菜贩,临时赶一赶,清出一片空地,就是行刑之地。  因此,这天看热闹的人,多集中在正阳门与宣武门之间的这个区域,不知道载垣等人是关在东城的宗人府,这就比较好办了。  "得绕着路走,"宝鋆建议:"出哈达门,由骡马市大街到菜市口,不也一样吗?"  旗人把崇文门叫做"哈达门"。出崇文门,由骡马市大街向西到菜市口,殊途同归,而可以避开人群,自是个好办法,但消息不能走漏,否则仍是白费心机。所以恭王指示文祥,通知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在表面上,仍旧弹压西城一带,暗中在骡马市大街,展开戒备,布成声东击西之计。  他们还在从容商议,慈禧太后却已等得不耐烦了,派出内奏事处的首领太监来催问。恭王不便再延,一面命令文祥和宝鋆,分头通知有关衙门,照商定的办法即速部署,一面到外屋会齐了在待命的王公亲贵,进养心殿晋见两宫太后。  未入殿门,恭王站定脚对惠亲王轻声说道:"五叔,回头该你老人家说话的时候,可别忘了!"  "真是!老六,"惠亲王答道,"你真当我七老八十的,老糊涂了?"  "我只提你一声儿。"恭王笑道:"你老领头,请吧!"  等太监揭开门帘,"老五太爷"惠亲王领先进了养心殿东暖阁,他是大行皇帝的胞叔,分属尊亲,常朝免行跪拜礼,所以只朝上请了个安,此外由恭王带头,列班跪下磕头。两宫太后尊礼老臣,已预先嘱咐太监,把年龄最长的贾桢和周祖培扶了起来。然后分成东西两列,静候太后宣示。  这还是两宫太后第一次召见这么多的亲贵重臣,自不免有些紧张,慈安太后原来想好了的几句开场白,一下子忘得无影无踪,无可奈何,只好看着右面轻声说道:"妹妹,你跟大家说一说吧!"  就她不这么说,慈禧太后也预备开口了。她用块大手绢捂着嘴,微微咳嗽了一下,视线从"老五太爷"扫到末尾,那个官儿不认得,拿起银盘里的通称为"膳牌"的"绿头签"看了看,又是不认识的满文,随即看着恭王吩咐:"以后膳牌也得写上汉字才好。"  "是!"恭王知道她的意思,便转脸说道:"绵森,你单给两位皇太后跪安报名。"  "喳!"绵森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弯着腰疾趋数步,在当中跪倒,自己报了三代履历,然后退回原处。  于是慈禧太后拿起奏折说道:"内阁会议的折子,我们姊妹已经看了。载垣、端华、肃顺这三个人,在热河是怎么个专擅跋扈,你们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亏得有恭王在京里留守,肃顺他们还有顾忌。要不然,那儿还有今天?"  这是对恭王的表扬,他自然要谦虚一番:"全是列祖列宗和大行皇帝在天之灵的庇佑,臣何敢当圣母皇太后的奖饬?"  "我说的是实话。"慈禧太后又说,"谁是奸臣、谁是忠臣,我们姊妹全知道。肃顺他们的目无法纪,也不是一天了,那时大行皇帝精神不好,凡事力不从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们今天都要体谅大行皇帝的心,如果以为大行皇帝是怎么样的宠信肃顺他们,可就错了。"  大家齐声答应一个:"是!"  "现在你们会议定罪,照大清律例处置,自然不错。不过,凌迟处死,到底于心不忍,我现在要问大家一句:载垣、端华、肃顺这三个人,到底有没有一点儿可以原谅的地方?"  于是恭王向惠亲王看了一眼,这位"老五太爷"便代表亲贵发言:"载垣、端华、肃顺,罪大恶极,照国法处置,无可宽宥。至于法外之恩,臣等不敢妄议。"  "嗯,嗯!"慈禧太后点点头,又指着贾桢、周祖培说:  "你们俩是三朝的老臣,有话也可以说呀!"  两位大学士相看了一眼,由贾桢陈奏:"臣等并无异辞。"  "议政王呢?"  恭王心想,慈禧太后实在不须多问了,这样问来问去,莫非另有主意?不如自己先作个暗示,于是含蓄地答道:"亲王弃市,似与国体有碍。应如何加恩之处,请两位太后圣裁。"  这样一说,慈禧太后知道,已到了作结论的时候,便转脸向慈安太后征询意见:"载垣跟端华,就让他们自己去了结吧!"  "嗯!"慈安太后容颜惨淡地答了一个字。  "肃顺不能跟他们俩一样。"慈禧太后看着恭王又说,"他不是亲王,绑到菜市口也不要紧。"  "是。那是'斩立决'。"  "对了,斩立决!"慈禧转脸问道:"五叔,你看,这么处置还合适吧?"  "议亲、议贵,全是两位太后的恩典。"惠亲王答道:"至于其余穆荫等人的罪名,由军机承旨办理,臣等不必参预。"  "好!军机留下来。你们跪安吧!"十八  等惠亲王他们退了出去,两宫太后跟军机大臣继续商议未了事宜。首先要派定执行谕旨的人,而名义则又不同,对肃顺,当然是"监斩",而对载垣和端华,因为赐令自尽,只称为"传旨"。  "监斩就仍旧派仁寿好了。"  慈禧太后的人选,与恭王预拟的,不谋而合,"臣也是这么想。"恭王又说,"刑部还要派一个人去照料,载龄可以。请旨!"  "载龄是谁啊?"  "他是刑部右侍郎。"  "好。"慈禧太后接着又说,"宗人府那面,就让绵森去传旨。"  "是!再请加派宗人府右宗正肃亲王华丰传旨,以华丰为主,绵森为副。"  慈禧太后对于朝廷和八旗的制度,已经相当熟悉了,一听恭王的建议,立刻便了解了他作此安排的用意。宗人府左右宗正,分掌八旗宗室的"家务",镶蓝旗最早的驻区在西城,归右宗正管,所以非派华丰不可。而且肃亲王是太宗长子豪格之后,对怡亲王载垣来说,地位是比较超然的。  安排好了这一切,就谈到景寿了,"六额驸的处分,全免了吧!"慈禧太后吩咐。  如果真是这么办,又何以服人心?所以反而是恭王不肯。折衷的结果是"着即革职,加恩仍留公爵并额驸品级,免其发遣"。他的罪名,也改轻为"身为国戚缄默不言"了。  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的罪名,是"于载垣等窃夺政柄,不能力争",而最倒霉的是穆荫,认为他"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已久,班次在前,情节尤重",革了职充军,但也加了恩,由"发往新疆"改为"发往军台效力赎罪",其余的都是"即行革职,加恩免其发遣"。  商量已定,恭王他们四个人退回军机处,已有不少各衙门的司官,伸头探脑地在窥探,这都是来打听消息的。肃顺难逃一死,已是意料中事,但载垣、端华,情节不如肃顺之重,身分又是袭封的亲王,或者"上头"会有恩典。只要不死,便有复起之望,那些直接间接恃他们为奥援,或有别项利害关系的人,便好抢先一步为自己作打算。  恭王当然知道他们的来意,下令警戒,由醇王以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的身分,派出乾清门的侍卫,把守隆宗门与内右门之间的军机处,远远地隔绝了闲杂人等。  其时睿亲王仁寿,因为预先已知将有差使,留在军机处未走,刑部尚书绵森和右侍郎载龄,则在乾清门西的南书房待命,恭王派人把他们请了来,传述了旨意,请他们即刻分头办事,在日落以前,必须复命。  于是仁寿、绵森和载龄,一起到了户部街宗人府。右宗正肃亲王华丰,已经等了好半天了,绵森说了经过,四个人关起门来,密议执行谕旨的步骤。  睿亲王仁寿年纪大了,火气消磨,处事圆滑,首先就说:"我是监斩,不必跟肃六照面儿,回头我先在半截胡同官厅等着,事完以后,验明正身,我就好复命了。你们商量商量吧!这儿没我的事,我先回去抽一口儿。"说着,打个呵欠,站起身来向大家拱拱手,又叫着载龄的别号说:"鹤峰,预备好了,派人给我一个信。咱们半截胡同见。"  等仁寿回府去抽大烟,载龄随即也赶回刑部,掌管刑狱的"提牢厅"主事,和掌管缉捕旗人逃亡的"督捕司"郎中,早已点齐了刽子手和番役,伺候多时,宣上堂来,交下差使,旋又一起到了宗人府。  其时载垣、端华和肃顺,已被分别隔离,端、肃兄弟由左司移置右司空屋。载龄已在路上盘算好了,到了那里,先只身去看肃顺。  自移置以后,肃顺便知不妙,空屋独处,一筹莫展,唯一的希冀是能挨过十月初九登极大典的日子,就有不死之望,所以这几天在高槐深院之中,看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因为如此,紧张得失去常态,偶有响动,立即惊出一身冷汗。偏偏那间空屋的耗子特多,一到晚上,四处奔窜,害得他通宵不能安枕,到白天倦不可当时,才和衣卧倒打一个盹。  当载龄来时,他正在倚壁假寐,听见锁钥声响,一惊而醒,睁大了眼,又惊又喜地问说:"鹤峰,你来干什么?"  载龄由署理礼部侍郎,调为刑部侍郎,是肃顺被捕以后的事,所以他有此一问,载龄也不说破,只叫一声:"六叔!"  载龄也是宗室,比肃顺小一辈,所以称他"六叔"。这原是极平常的事,而在穷途末路,生死一发之际的肃顺,就这样一个称呼,便足以使他暖到心头,感动不已了。  "难为你还来看我!"肃顺的眼眶都红了,"鹤峰,你说,恭老六的手段,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儿?"  "六叔,生死有命,你别放在心上。咱们走吧!"  肃顺疑团大起:"到那儿去?"  "内阁在会议,请你去申辩。"  "好!"肃顺大为兴奋,立刻又显得意气豪迈了,"只要容我讲话就行!这几年我的苦心,除了大行皇帝没有人知道,我跟大家说一说。"  说完,跨开大步就走,载龄却又一把拉住了他:"六叔,慢着,你有什么话要说,这会儿说吧!"  "咦!怎么?"  "我进来一趟不容易。"载龄急忙又说,"你有什么话要告诉府上,我好替你带去。"  原来并无他意,肃顺的紧张消失了,"'府上'?哼,"他冷笑道,"家都给抄了,还说什么'府上'?"  "六叙,这不是发牢骚的时候。如果你没有话,那就走吧!"  "有话,"肃顺连连点着头,"我那两个小妾,现在不知怎么了?"  "放出来了。在那儿我可不知道。"  "拜托你派人找一找,我那两个小的,面和心不和,请你开导她们,千万要和衷共济,好好过日子。我那两个孩子,要叫他们好好儿用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我一定把话带到。"载龄紧接着又问:"还有别的话没有?"  他的意思是肃顺或有隐匿的财产,能把匿藏的地点套出来,肃顺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别的话了!"  "那就走吧!"  载龄抢在前面,急步而去,肃顺紧紧跟着,穿过一条夹弄,往左一拐,便是个大院子,站着十几个番役,有的提着刀,有的拿着铁尺,有的拿着绳子,还有辆没有顶篷的小车,一匹壮健的大黄牛已经上了轭了。  肃顺一看脸色大变,张皇四顾,大声喊道:"载龄!载龄!"  载龄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闪出一个官儿来,向肃顺请了个安说:"请中堂上车!"  "到那里?"肃顺气急败坏地问。  "自然是菜市口。"  "什么?"肃顺跳了起来,两眼如火般红,仿佛要找谁拚命的样子。  那个官儿——提牢厅的主事,努一努嘴,一群番役拥了上来,七手八脚摘下了肃顺的帽子,把他推上车去,连人带座位一起,紧紧地缚住。  肃顺一声不吭,只把双眼闭了起来,脸色灰败,但仍旧把头昂得很高,有种睥睨一切的味道。  那提牢厅的主事,是从未入流的吏目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在刑部南北两所二十几年,大辟的犯人见得多了,有的一听绑赴菜市口,顿时屁滚尿流,吓得瘫痪,这是最好料理的一类。有的冤气冲天,狂蹦乱跳,把那股劲发泄过了也没事了。最难伺候的是怨毒在心,深沉不语,脑袋不曾落地以前,不知会想出什么泄愤的绝招来,得要加意防范。  看肃顺的样子,正就是最难伺候的那一类。尤其棘手的是,堂官赵大人已经吩咐过,肃顺桀骜不驯,要防他破口大骂,但不准在他嘴里塞东西。塞上东西,腮帮子会鼓起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一定认为是有意封他的口,不免会引起许多无稽的流言。  这差使就不好当了!那主事左思右想,只有哄骗一法,所以当那些番役为肃顺上绑时,他不住地喊:"绑松一点儿,绑松一点儿!"其实,他早就告诉了番役,不管他怎么说,不必理会,该如何便如何。他的话只是有意这样说说,好叫肃顺见他的情。  等绑好了,他又走到肃顺面前,手里托着鸡蛋大的一块栗木,叫道:"肃中堂!"  肃顺把眼睛睁了开来,没有说话。  "你老明鉴!"他说,"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堂官交代,怕你老路上发脾气,叫把这个玩意用上。何必呢?塞在嘴里,怪难受的!我就大胆违命不用了。不过我也有下情上禀,你老得体恤体恤我们,这一路去,千万别一嗓子喊出来。不然,可就送了我忤逆了!"  肃顺依然不答,把那块栗木看了看,照旧闭上了眼。  "走吧!"主事大踏步出了宗人府侧门,跨上一匹马,牛车辘辘,番役夹护,由正阳门东城根穿过南玉河桥,出崇文门,循骡马市大街,直赴西市。  等肃顺一走,肃亲王华丰便要料理载垣和端华的大事了。他与绵森已经商量好了步骤,分头办事,绵森驱车入宫,去领明降的谕旨,华丰便备了一桌盛宴,派人把载垣和端华去请了来。  见了华丰,载垣叫三叔,端华叫三哥,声音都有些哽噎了。  "坐,坐!"华丰把他们引入客位,从容说道:"我没有想到叫我来接了'右宗正'的差使!一直想来看你们俩,偏偏这几天事儿多,总算今天能抽个空,跟你们俩叙一叙。来吧,痛痛快快喝两钟!"  载垣、端华连声道谢,把酒杯送到唇边碰一碰,载垣便赶紧放下杯子问道:"三叔,内阁会议过了吧,怎么说啊?"  "还没有定议。要看上头的意思。"  "上头?"载垣紧接着又问:"恭六叔是怎么个意思?"  "谁知道呢?没有听他说,我也不便去打听。"  "总得让我们说说话啊!"端华依然是那样鲁莽,"难道糊里糊涂就定了罪?怎么能叫人心服呢?"  华丰微笑不答,只是殷勤劝酒,然后把话题扯到了天气上,由深秋天气谈到西山红叶和秋冬之间的许多乐事。载垣和端华心里如火烤油煎般焦急,但旗下贵族讲究的就是从容闲雅,所以这时还不得不强作镇静,费力周旋。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华丰提到十月初九的登极大典,载垣急忙捉住话风中的空隙,喊了声:"三叙!"他说:"我跟你讨教,皇上的好日子,你看,我们能不能上一个折子叩贺大喜?"  华丰懂得他的用意,这个折子,名为叩贺,实则乞怜,事到如今,丝毫无用,但也不必去拦他的兴头,所以徐徐答道:"大丧期间,不上贺折。不过,你们的情形不同,也不用有什么礼节仪制上的顾忌了。"  "三叔,这一说,你是赞成喽?"  "也未尝不可。"  "既这么着,"载垣离座请了个安,"得求三叔成全!"  "请起,请起!"华丰慌忙离座相扶,"只怕我使不上劲。"  "只要三叔一点头就行了。请三叔给我一位好手,切切实实写一个折子。我把这个做润笔。"一面说,一面从荷包里挖出一支镶了金刚钻,耀眼生花的金表,递了过去。  "你先收着,等我找到了人再说。不过……。"  "怎么?"载垣极其不安地问。  "等一等,等一等。"华丰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等一下再说。"  这一等不用多久,进来一个人,悄悄走到华丰身边,轻声提示:"王爷,时候差不多了!"  "喔!"华丰慢条斯理地取出表来看一看,同时问说:"绵大人回来了没有?"  "来了!"  "好了!"华丰起身向载垣招一招手:"两位跟着我来!"  满脸疑惧的载垣和端华,拖着沉重的脚步,随华丰到了一座冷僻的院落中,进门一看,绵森带着一班司官和笔帖式,面色凝重地站着等候,载垣刚要开口,绵森已拱一拱手说道:  "有旨意。两位跪下来听吧!"  于是载垣和端华面北而跪,受命传旨的两人互看了一眼,华丰报以授权的眼色,绵森才自从人所捧的拜匣中,取出一道内阁明发的"六行",高声宣读。  第一段是宣布罪状,第二段是会议定罪,念到"凌迟处死"这四个字,载垣和端华不约而同地浑身抖个不住,无法跪得象个样子。有人便要上去挟持,华丰摇摇手止住了。  绵森看这样子,不必再一板一眼,把曹毓瑛精心结构的文章,念得字正腔圆,口中一紧,如水就下,念得极快,只在要紧的地方略慢一慢,好让载垣和端华能听得清楚。  这以下就是最重要的一段了,绵森提高了声音念道:  "朕念载垣等均属宗人,遽以身罹重罪,悉应弃市,能无泪下?惟载垣等前后一切专擅跋扈情形,实属谋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特欺凌朕躬为有罪也。在载垣等未尝不自恃为顾命大臣,纵使作恶多端,定邀宽宥,岂知赞襄政务,皇考并无此谕,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亦何以饬法纪而示万世?即照该王大臣等所拟,均即凌迟处死,实属情真罪当。惟国家本有议贵、议亲之条,尚可量从未减,姑于万无可贷之中,免其肆市,载垣、端华均着加恩赐令自尽。即派肃亲王华丰、刑部尚书绵森,迅即前往宗人府,传旨令其自尽。此为国体起见,非朕之有私于载垣、端华也。"  以下是关于肃顺由凌迟处死,加恩改为斩立决的话,绵森就不念了,只喊一声:"谢恩!"  载垣和端华那里还能听清他的话?两个人涕泪纵横,放声大哭。华丰看看不是事,顿着足,着急地说:"这不是哭的时候!还不快定一定心,留几句话下来,我好转给你们家属!"  这一说,总算有效果,载垣收拾涕泪,给华丰磕了个头说:"三叔,我没有儿子,不用留什么话,只求三叔代奏,说载垣悔罪,怡亲王的爵位,千万开恩保全,听候皇上选本支贤能承袭。倘或再革了爵,我怎么有脸见先人于地下?"说着又痛哭失声了。  端华也没有儿子,怔怔地呆了半天,忽然大声嚷道:"我死了也不服!"  "老四!"华丰厉声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是那种糊涂心思。你虽无后,难道也不替你本房的宗亲想一想?"  这是警告他不要再出"悖逆"之言,免得贻祸本房的亲属。端华不再作声了,咬一咬牙挣扎着要起身,便有个笔帖式上去把他扶了起来。  这时绵森在半哄劝、半威吓地对付载垣,总算也把他弄得站直了身子,他也是由两个笔帖式扶着,与端华分别进了空屋。  赐令自尽,照例自己可以挑选毕命的方法,但总不出悬梁服毒两途,所以两间空屋中是同样的布置,梁上悬一条雪白的绸带子,下面是一张凳子,另一面茶几上一碗毒酒,旁边是一张空榻。  华丰和绵森等他们一转身进屋,便悄悄退了出去,这时只剩下几名笔帖式在监视。载垣双腿瑟瑟发抖,拿起那碗药酒,却以手抖得太厉害,"叭哒"一声,失手落地,打破了碗。  载垣又哭了,是呜呜咽咽象什么童养媳受了绝大的委屈,躲到僻处去伤心的声音。这时绵森已派人来查问两遍了,看看天色将晚,复命要紧,大家不由得都有些焦急。  于是一个性急的笔帖式,被查问得不耐烦,就在窗外大声说道:"王爷,快请吧!不会有后命了,甭等了!这会儿时辰挺好,你老就一伸脖子归天去吧!"  说完这话,发现载垣挺一挺胸,昂一昂头,似乎颇想振作起来,做出视死如归的样子,但才走了一步,忽又颓然不前,把个在窗外守伺的笔帖式,急得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时,绵森又派出人来探问了。一看载垣徘徊瞻顾,贪生恶死的情态,也觉得公事棘手,必须早想办法。于是两人商量着,预备去报告司官,替载垣"开加官"。  如果被赐令自尽的人,不肯爽爽快快听命,或者恋生意志特强,自己竟无法弄死自己,以致监临的官吏无从复命时,照例是可以采取断然处置的。在满清入关以前,类似情形,多用弓弦勒毙,但这样便成了绞刑,不是"自尽"。以后有个积年狱吏,发明一种方法,用糊窗户的棉纸,又称皮纸,把整个脸蒙住,再用高粱酒喷噀在耳眼口鼻等处,不上片刻,就可气绝。这个方法就称为"开加官"。  也许是载垣已经听见了窗外的计议,居然自己有了行动,窗外的人听见声音,赶紧向里窥看,只见他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向凳子,但身子颤抖,双腿软,竟无法爬得上去。  这就必须要扶持他一下了,看守的那个笔帖式推门直入,走到他身边说道:"王爷,我扶你上去!"  载垣闭上眼,长叹一声,伸出手来,让他牵持着踏上方凳,双手把着白绸圈套,慢慢把头伸了进去。  站在地上的那笔帖式,张大了嘴,一眼不霎地看着载垣,等他刚刚上了圈套,猛然省悟,立即异常敏捷地把他脚下的方凳往外一抽,载垣的身子立刻往下一坠,双脚临空,双手下垂,人象个钟摆似地晃荡着。  载垣一生的荣华富贵,就这样凄凄凉凉,糊里糊涂地结束了。端华也是如此。但无论如何,他们的下场,比肃顺还略胜一筹。  肃顺的囚车,一出宗人府后门,就吸引了许多路人,一传十、十传百,从崇文门到骡马市大街,顿时骚动。"五宇字"官钱号案中,前门外有好些商家牵累在内,倾家荡产,只道此生再无伸冤出气的希望,不想"报应"来得这么快!得到肃顺处死的消息,竟有置酒相贺的,此时当然不会轻轻放过,群相鼓噪,预备好好凌辱他一番。亏得文祥预先已有布置,由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派出人来,监视弹压,肃顺的囚车,才得长驱而过。  只是管得住大人,管不住孩子,受了教唆的孩子们,口袋里装了泥土石子,从夹道围观的人丛中钻了出来,发一声喊,投石掷十,雨点般落向肃顺身上。此起彼落,不多一刻的工夫,肃顺便已面目模糊,形如鬼魅了。  就这样,越到菜市口,人越拥挤,直到步军统领右翼总兵派出新编的火枪营士兵来,才能把秩序维持住。  其时菜市口的摊贩,早已被撵走了,十字路口清出不大的一片刑场,四周人山人海,挤得大呼小叫,加上衙役们的叱斥声、皮鞭声,这一片喧哗嘈杂,几乎内城都被震动了。  向来菜市口看杀人,只有市井小民才感兴趣,但这天所杀的人,身分不同,名气太大,冤家甚多,所以颇有大买卖的掌柜,甚至缙绅先生,也来赶这场热闹。他们不肯也无法到人群里去挤,受那份前胸贴后背,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活罪,这样,就只好在菜市口四面,熟识的商铺里去打主意了。其中有家药铺,叫做"西鹤年堂",据说那块招牌还是严嵩写的,这话的真假,自然无法查考,但西鹤年堂纵非明朝传到现在,"百年老店"的称呼是当得起的,所以老主顾极多,这时都纷纷登门歇脚。西鹤年堂的掌柜,自然竭诚招待,敬茶奉烟,忙个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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