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外面等了大约一个钟头,然后走进医院,一阶一阶拾级而上,爬到我的病房区。我按下门铃,好像我只是刚从外面自由活动后回来。来开门的是罗伯特,他一句话也没说,带着我去护士站。我拖着机械的步伐跟着他走。 罗伯特察觉到我的异状。“你现在脑子里有声音在说话吗?”他问。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他把我带进之前送到隔离室前去过的那个小房间。“求求你们,不要把我关起来!”我乞求道,但并没有针对哪个特定的对象。“求求你们!我是离开过没错,但我不是又回来了?我是自愿回来的。” 我听到罗伯特正把我处在幻听状况的事告诉某个人,他的声音掩盖其他人的声音,好像他们在两个不同的房间说话。当我处在幻听的情况时,状况就是这样;我被声音包围着,其他人的说话声必须突过重围才能传进来。 印度籍的女医生,另一位医生,还有我的社工员奥图先生一块进来。迪文也在场,我听到他说:“不需要把史迪送进隔离室,他是自愿回来的。也许是我们一下子给他太多自由,才造成这样的后果。以后,我们把速度放慢一点就好。把他安置在这个病房区,我们了解他的状况,由我们来照顾他就可以了。” “对不起,”奥图先生说,“这个病房区已经人满为患。我可以立刻把他安排到哈林谷。” “各位,”印度籍的医生开口道,“首先我们要了解一件事,因为他逃跑,他已经失去自愿入院的身份。” “求求你们,别把我关进隔离室。”我打断他们,内心万分恐惧。 “史迪先生,在你出去的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想要跳楼,或想过用其他方法自尽?”她逼视着我问道。 我垂下目光。“是我的声音叫我那么做。”我说,“但我还是回来求援。” 对于我的背叛,声音大为震怒,令我从心底里升起惧意。他们威胁我:“我们会逮到你的。 他就要来了,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他”必然指的是主宰者,群魔之首。我颤抖得更加厉害,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恢复知觉之后,我发现自己在另一间隔离室。他们没有给我穿上紧身衣。我起身走到门边,门一碰就开,罗伯特守在外面。“你昏过去了,”他说,“他们给你注射了一针镇定剂。”第四章欢迎来到杜鹃窝(8) 这事我没有印象,不过,药效却还在我身上作祟,我的脑袋好像塞满棉花,无法好好思考。 “怎么样?要把我关在这里吗?”我问。 “这件事迪文等会儿会跟你说。我只是在这儿等你醒来,好去通报他。” 我好像等了好几个钟头,迪文才过来。在我等待的时候,声音把我的未来描述成极为恐怖的景象:“他们会把你关上好一段时间,不给你书看,也不跟你说话,最后你还是得自尽,所以何不现在就动手,省得大家麻烦。” “肯恩,”我听到竟然有人叫我的名字。自从我离开家乡,除了脑子里的声音之外,这是第一次有人喊我的名字。难道是我父亲?我心跳猛然加快。我连忙抬头,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迪文。刚才我竟然没有认出他的声音。 “麻烦你解释一下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你室友说,你是自己尾随他回去,还威胁要他让你住在那儿,后来他打电话给另一位朋友,才把你赶出来。” 我不能告诉迪文我和泰德的关系,这种闲话很快会在病房区传开来,我不希望他和其他人知道我的事。我直视他说道:“我没那么做,我说的是实话,我可以保证。我只是回到以前的住处,睡了一晚,醒来之后,觉悟自己犯了错,所以就回来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老实说,我很意外你会回来,”迪文报以一笑,“这表示你有心让自己好起来。现在我要告诉你医生的决定。明天一早,他们就送你到哈林谷,安置你的病房区和这里类似。只要你乖乖的,很快就能变成自愿入院的身份,可以在院区自由走动。我会找一天去那里看看你适应的状况。”(原来他们有一个看护的组织。我后来才知道,迪文是这个组织的领导,所以他也认得其他医院的工作人员。上帝确实在照顾他的子女,我才会落在迪文手中。)“差一点忘了告诉你,安东尼叫我转告你,他也同意转到哈林谷。那里住院的人不多,不会太拥挤,也许对你们会比较好,你们可以得到较好的照顾。” 第二天早上,他们就送我到纽约市郊威登镇。两个小时的车程里,我们穿过康乃迪克州的乡区,满眼是起伏的山丘,点缀在山丘之中的房舍,还有露营的拖车营地。它们让我想起家乡的风景。偶尔,一幢农舍从我们眼前掠过,树阴下的牛只或是在吃草,或是在休息。窗外是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致,我受到感染,开始相信到了那里之后,一切也会安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要踏入狮穴。 经过一连串繁琐的入院手续之后,他们带我到我的新病房,那比先前的地方要小一些。“哈,我们的硬汉来了。”听到熟悉的口音,我循声望去,原来是我在曼哈顿医院的死对头阿尼。 “小子,你最好当心一点,在这儿,我才是头头。”他凶狠地说道。所以,当我知道头一个星期要睡在隔离室,我一点也不会感到不悦。 哈林谷早上安排的活动和曼哈顿医院没什么两样,只是工作人员比较不通融,不会帮我借书。除此之外,这个地方还充满一股性压抑的气氛。我不止一次在浴室撞见那样的画面。我并不感到惊讶,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挑那样的场所和时间来进行。把一群年轻的男生集中在没有女人的地方,本来就容易发生这种事。我在曼哈顿州立医院的时候,也听说晚上会有这个状况,但是因为我没有住在病房区,所以没有亲眼目睹过,也没有人对我发出过那样的暗示。 不过,打架事件确实比在曼哈顿少得多,连阿尼也只是对我瞪瞪眼,恫吓两句就算了。所以,在我入院后的头一个星期,我打了一通电话给安东尼。“这里还不错。”我对他说道。他表示要再过两周他们才会送他过来,并且鼓励我尽量在这段时间争取到自由活动权。 “远离麻烦。”这是他最后叮嘱我的话。 可是,不到几个晚上,麻烦却找上我。那时我正在睡觉,两个人突然出现在我房间。我以为是看护,但他们用假音说话,我认不出他们的身份。他们命令我站起来,然后将我双手反绑,蒙住我的双眼,把我带到浴室。他们把我冲湿,涂上肥皂,叫我站着不动,然后几个人开始上下其手。我大叫:“住手,求求你们住手。”他们用布塞住我的嘴巴,害我生怕被自己吐出来的秽物噎死。没多久,我被他们拖到另一处(后来我才发现那是我的房间),开始轮流强暴我。一波一波的痛楚贯穿我全身,鲜血和精液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腔,令我恶心欲呕。 我脑中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地从外面传进来。 “婊子……种猪……你只是别人眼中一块禁脔,任人为所欲为。现在谁都可以糟蹋你。只要是正经的人,都不会接近你。不是早就叫你自尽算了。你要是早这么做,就可以避免这件事。肯恩,了结自己吧,把这一切结束掉吧。” 接着我听到主宰者清晰洪亮的声音念道:“InnominePatris,etFilii,etSpiritussancti...”我的那条十字架项链被人扯下来了——应该说是我觉得它被人扯下来,因为在我一入院的时候,工作人员就叫我拿下来交给他们保管,所以我已经好久没有戴它。尽管如此,我的脖子上还是常常能感受到它的重量。可是,现在它被人扯断了,这意味着,我内心一切善良的本质也随它而去。第四章欢迎来到杜鹃窝(9) 在声音的外围,我听到刚才强暴我的那些人在大笑,笑声像从另一个房间传过来,虽然我和他们其实同处一室。“史迪,这是给你的教训。”有人如此说道。 我不再挣扎。我告诉自己,不挣扎才比较不会痛苦。事实上,我也没有力气再挣扎。 随后我失去意识。第五章进出医院(1) 我听到嗡嗡的声响,就像飞虫绕着灯光打转的声音。我抬头往天花板望去,看到一支萤光灯,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那声音让我听了头更痛。我只稍稍侧一下头部,疼痛便遍布全身。我的右手臂缠满纱布,上面吊了三袋点滴。 因为强暴造成肛门括约肌受伤,他们把我送进附近城镇一家小医院,进行修复手术。但我支离破碎的心灵谁能修复?一位医生进来,自称是为我动手术的医生。“我知道你现在很痛,”他和善地说,“看到手边那个灰色的按钮没有?如果你需要止痛药,就按那个钮。” 按照规定,我还在哈林谷的管辖之下,我是非自愿入院的身份,又有自杀的倾向,所以他们派了两个人全天候地看护着我。我指一指站在门外那一男一女。“我不希望看护知道我伤口疼痛的事。”我担心他们回到哈林谷会告诉那些折磨我的人,说我已经被他们击垮。我现在谁也不信任。 医生似乎能了解我的感受。“那你就按三下。按三下,我就叫护士送止痛药过来。”说完之后他离开病房。 他们在距离病床两英尺高的天花板上吊了一台电视机。看护我的人把电视打开,不断更换频道,直到找到她喜欢看的连续剧。但声音再度透过电视对我说话。“肯恩,你必须报仇。”他们齐声地说。“那些骂你是婊子的人,你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他们干了你,现在轮你去干他们!……肯恩,你要狠狠给他们报复回来。” 过去,声音从来没有叫我去伤害人,现在的我和以前不同了。声音完全集中在我内心的愤怒之上。“我们会替你想出好点子,狠狠报复他们。肯恩,事情交给我们,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护士一听到我按钮,很快就赶了过来。“我能不能私下和你谈一会儿?”我小声地对她说。 在她的要求下,两名看护心有不甘地退了出去。护士把我床边的布帘拉起来,暂时和外界隔离。我告诉她,电视或收音机开着的时候,我脑子里的声音特别活跃。她听了立刻把电视关掉。“待会儿我就叫人把电视和收音机移走。”承诺之后,她便回护士站。 但看护我的人为此大表不满。“你凭什么叫人把我们的电视移走?”他们抱怨道,“嘿,我们得八小时轮流看着你躺在床上。你以为你这么有趣吗,史迪?全世界都绕着你打转吗?告诉你,才不是。” “他妈的,以后再找你们算账。”我的声音替我如此回答。我闭上眼睛,不理会他们。 眼下只有一个人我必须联络,而且要尽快才行。第二天下午,在我的要求下,护士拉一支电话到我病房来,帮我拨到曼哈顿州立医院。话筒交给我的时候,安东尼已经在那一头等着。“绝对不要去哈林谷,”我警告他,“那里非常危险,比曼哈顿糟上百倍。”短短的三分钟里,“非常危险”四个字我重复不下十遍。我没有把发生的事告诉他,但是,能让安东尼免于和我同样的不幸,至少让我感到一丝安慰。 我在那家医院待了三个星期,对我来说,那三个星期过去得太快。那里的人待我很好,喂我吃药,拿书给我看——两者都减轻了我肉体和内心持续的创痛。我真希望能永远住在那儿,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总之,我又得返回哈林谷,继续我的精神医疗之旅。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漫长的岁月里,从缅因州到夏威夷,我在各家医院出出进进,不断打转,但什么也没完成。 重回哈林谷,他们把我暂时安置在附属医院里的病房区,那里住的主要是年纪大的病患。他们把我的床位安置在走道上,好让工作人员能就近监视。好几名老病人认为我是他们的儿子或孙子;两个女的声称我是她们的父亲,另一个女的认定我是她丈夫,还怪我没常来探望她。 这些老人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活动室,视而不见地瞪着整天打开的电视机。我很怀疑他们是不是跟我一样,会从电视上听到声音对他们说话。待我健康情况稍微好转,能到处走动时,我在桌上找到一本神秘小说,便把内容念给他们听。有些人听得懂,会期待知道下文;有些无法集中注意力,但喜欢得到别人这样的关注。四月的某一天,我看到一份两个星期前的旧报纸,大概是工作人员或来探病的家属留下来的,看了上面的内容我才知道,在我住院动手术的那段期间,马丁·路德金被人暗杀了!我立刻认定自己和他的死有关。 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我坐在轮椅里看书,一名护士跑来问我,要不要参加医院里的宗教活动。“不!”我一口回绝。“肯恩,宗教不是为你而设的。”我听到我的声音这么说。但之后不久,我注意到一位在病房区活动的神父,他是个身体结实、五十来岁的男士,态度看起来很温和。他似乎真的肯用心听那些老人说话,不光是走过去拍拍他们的肩膀就算了。我把轮椅推到护士站。“我能不能跟那位神父说说话?”我问值勤的护士。 我第一次以及接下来几次和路克神父谈话的情形,我已经不记得,但我确实带着期待的心情等着见他。等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感到放心后,一天我问他,能不能听我告解,他应允了。 我们坐在活动室外面的走廊上,我开始断断续续叙述我的故事。我告诉他有关我有幻听的事,以及我曾犯下不可饶恕的自杀罪。我还坦承自己对哈林谷的看护心存恨意,也对那些把我送来这里的人怀着报复的心理。报复的念头最让我感到不安,就像一片笼罩在我头顶的乌云,比幻听更使我恐惧。最后我承认自己犯了邪淫罪,还说出被强暴的细节——在这之前,这件事我连记都记不清楚,更不要说去叙述它了。第五章进出医院(2) 说完之后,我垂头看着地面。 神父仁慈地宽恕了我的罪。他说:“上帝已经原谅你,现在你必须原谅你自己。”他交给我一本祈祷书,要我每天读它。我流下泪,泪水滴在白色的书皮上。 之后,当路克神父再来时,他对我说,我不必再回到哈林谷的病房区。听到这个消息,我松了一大口气。他并且说,等我伤势复元,能离开附属医院时,我如果愿意,他们可以再把我转回曼哈顿去。如果我愿意!这根本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所以,他们立刻替我办转院手续。 一个月后,就在罗伯·肯尼迪被刺的那一天(又是我的错),我回到了曼哈顿州立医院。这回是以自愿入院的身份回去的。在隔离室小住一段日子后,我被转到开放病房,被准许自由活动。出来的那一天,当我见到安东尼时,内心充满再次重逢的喜悦。 又隔了一段时间,他们把我列在出院名单上。“你必须继续保持良好的行为,让医生相信药物对你有效,他们才会考虑让你出院。”新社工员马克先生对我说明道。可是事实上,院方开给我的药,我都含在嘴里,没有吞下去。我不愿冒险承受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像无法静坐、视力模糊、恶心和肚子痛等症状。我选择自己处理那不断叫我伤害别人再自戕的声音。 我在医院的生活逐渐步上一种足堪忍受的常轨。一早,大家先聚在活动室听事项宣布。每个星期五早上,院方会公布周末可以外出者的名单。我和安东尼曾提出一次申请,因为我们想到市区看最新上映的007电影,但申请被驳回。 住院区其他的活动还包括团体治疗,许多精神疗养院都采用这种治疗方式。十到十二人围坐成半圆形,面对一位担任团体领导的工作人员,我们这些病患则要各自谈谈心事。我们这个团体里,有个团员自称是总统,因遭人陷害才被关进来。有一个则大谈吊死优于服毒自杀的论调。团员中光是自称是摩西的就有两位,一个留着大胡子,另一个脸上刮得干干净净。还有一两位耶稣,他们相貌堂堂,够资格登上杂志封面。通常领导会笑着点某个人说:“你今天有什么话要说吗?”“那你呢,史迪?”有一天早上她把注意力转向我。因为没有服药,我正处在幻听的状态下,她的声音必须突破幻听的包围才传得进来。 我傻傻地瞪着她,像被逮到分心的小学生。“别问我,我不扯谎。”我回道。她没多说什么,把焦点移到别处。 安东尼没多久就出院了,交给家人照顾。“你如果也有家人能接你回去,出院的机会就比较大,”在安东尼和我道别之后,马克先生对我说道,“可惜可能性不高。”他耸耸肩继续往下说:“你父母现在有小宝宝得照顾,他们不敢冒这个险。”他说着脸色突然一亮。“不过,他们最近倒是送了些钱来给你。他们叫我转告你,那些钱都是你剩余的保险基金。你可以把它们存在银行里,或是用来支付在这里的开销。” 我僵在那儿。我父母曾经来过医院,还和这里的人谈起我的小弟,甚至还送了钱来;但是,他们就是没来看我,连一通电话也没打来过。那时,如果我父母能陪在我身边支持我,也许我的病情会有不同的发展。现在,我要对那些家中有孩子患精神疾病的父母如此建议,但愿有关单位的医疗人员也能不忘提醒父母这一点。父母很重要,因为他们的儿女把自己封闭起来,行为怪异,不肯吃药,甚至到入院的地步。我要告诉那些父母,请继续支持他们的孩子,让他们知道父母随时在他们左右。不过,父母也要照顾好自己的需要。我同时建议他们要寻求支援,让家族中其他的成员也提供协助,这样自己才不会累垮。 幸好我朋友安东尼有父母可以照顾他。我呢?我有支票。 我努力在马克先生面前克制自己难过的情绪,但脑中的声音却在欢唱。“早告诉你会有这样的结果,是不是?小宝宝在你母亲的肚子里时,也亲自对你说过。” “看着我,”马克先生轻轻地托起我的下巴。我的脸上已满布泪水,“这是进步的现象,”他柔声说道,递给我一张面纸,“任何人要是听到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都会觉得难过。再加上安东尼才出院,你一定会感到更加悲哀。但是,看看你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多好,这就是我们所谓适当的行为和克制冲动的能力。这是令人鼓舞的反应。”因为我的表情一向淡漠,再加上声音在扰乱我的思考和情绪,反而让马克先生误以为我能适度控制情绪。我没有告诉他声音那时对我所说的话,也没告诉他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药。 我开始经常升起自杀的念头,其急切的程度竟更甚于我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还有什么希望:惟一的朋友走了,自己的家人遗弃我了,和泰德之间的关系也断了。或许哪一天我真的能够出院,但那又如何?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幻听是我仅有的一切。他们怂恿我逃亡。 “坐上那辆公车……就是上回带你离开这座岛上的公车。到纽约去,找一座林子,找一座浓密的树林躲藏起来……之后,我们会指导你完成其余的事情。” 有时,声音化成具体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至少当时我认为自己见到他们。是幻觉还是想象?我不知道,但影像是那样鲜活……骇人。外婆说主宰者是恶魔,但他不是以红脸长角的撒旦形象出现,而是一头以后肢站立、较实际形体为大的狼;其他那些次等的魔鬼则是一群野狗,但又具人性。狼、狗、人——全都向我扑来。第五章进出医院(3) 在他们的指示下,我到行政大楼,从账户里提出二十五块美金。其余我父母寄来的钱,我分文不动,我不想用他们的钱。之后,我坐上往曼哈顿市区的公车。到了那里,我漫无目的地乱逛,所幸在公园找到一张长椅,累了就到那儿休息一下。因为受到绿草和树林的召唤,我沿着公园的河岸往下游走,最后拦了一辆车子,一路坐到麻州去。 四个钟头之后,司机在波士顿一处让我下车。下车之后,我再次到处闲晃,经过一些在书上读到的内战古迹。我就这样在街头流浪了两三个月,累了或意识不清的时候,就睡在别人的屋檐下。一度,我还在公园里搭了个住所。我收集树叶做床,盖上垃圾袋以保持干燥。晚上或下雨的时候,垃圾袋就成了我的帐篷或雨衣。附近有公厕,夜间他们会开放一间。 我到处乱逛,发现南区有好些救济站,有义工在那儿分送食物给游民和无家可归的人。食物不差,有的甚至比医院的伙食还好。否则我就到餐馆后面翻他们的垃圾桶找剩菜吃。 对于我这样的行为,声音毫不容情地指责:“瞧瞧你,肯恩,你真是一团糟……看看你的头发……纠结在一起,像刚从水沟里爬上岸的小狗……你上一回洗澡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全身还发臭,真是恶心。没有半个人敢靠近你。”他们说得一点也没错,路人见到我都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我从商店的橱窗看到自己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我才二十出头,看起来却疲惫又苍老。我打心底觉得苍老。长时间受日晒的结果,我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我的头发凌乱,皱巴巴的衣服肮脏地挂在消瘦的骨架上。看到这样的人走过来,连我自己都会退避三舍。 一定是我表现出怪异的举止,有一天,我被一名警察带到麻州州立医院。这所医院已经在一九九二年关闭,但那个时候,它是由好几幢砖造建筑形成的院区,里面住了五百多名病患。 我跟前次一样,被强制安置进去。“有人检举你。”这是病房护士对我惟一的解释。 “吃下去!”她把药递给我,以命令的口吻说道。我照着吩咐去做。但那种药引起我极为不适的副作用,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可怕的经验,它的症状就跟罹患帕金森氏症类似,会使人行动不便。我觉得自己就像《绿野仙迹》里的锡人,没有上油,全身关节僵硬,而我的下颚僵硬到好像我随时可能被自己的舌头噎死。对这样的状况我不光是担心而已,简直是吓坏了。我的声音洋洋得意地说:“他们就是要让你被自己的舌头噎死,这样就可以结束你悲惨的一生。” 终于,来了一位医生。他替我注射了一针之后,径自坐在护士站看报纸,一面喝着咖啡。我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所幸后来有人扶我到床上躺下来,身体的僵硬和疼痛感也逐渐减退。 尽管没有访客来看我,但我绝不孤单,因为我可以意识到那些以前曾住在这家医院的鬼魂,他们在病房和走道上到处游行。第一个上前来和我说话的是个女的。“你让我想到我的西恩。”一天我听到这句话,那声音温柔调皮。 “你是谁?”我问道。我看不见她,那些声音的主人我始终一个也没见着过。 “我是蕾丝莉,”她说,“你的气质和我的西恩一模一样。”我不知道她所谓的气质是什么意思,可是从口气上听来,她是正面的意思。 之后,西恩也上前来跟我说话,告诉我有关他们的爱的故事。“蕾丝莉随她的家人才从欧洲过来,”他说,(难怪她带着一种口音。)“她病了,她父母不知道要如何照顾她,就把她送进这家医院。我们就是在这里认识和相爱的。”在我待在麻州州立医院的两年间,西恩和蕾丝莉经常来跟我说话。有时候蕾丝莉会告诉我一些西恩不希望我知道的秘密,事后西恩晓得,会大为光火。他们两个是段未完的爱情故事。 另外一位常客是个退休的高桅帆船船长。在走私奴隶还合法的年代里,他曾从事这样的行当,后来疯了,便终老在这家医院里。老船长告诉我许多关于好望角、马达加斯加以及世界各个港口的故事,他的冒险故事。 这些故事叙述者的声音对我不构成威胁,他们从来不会命令我伤害自己,也不会对我大吼大叫,怒骂不已。他们就像书本中的角色,提供我一个暂时喘息的空间,逃避幻听对我的折磨。也许是因为他们所叙述的都是和我无关的事情,能引我进入他们描绘的世界里。在数年的岁月中,他们不定时、不定点地进出我的生活。和邪恶的声音不同,我欢迎他们的到来。 我很快获准在院区自行活动,并且接受安排,到庇护工厂上班,一周可以赚些零用钱。我如果待在老家,大概就是在这一类的工厂工作。一成不变的工作适合我。(也许我天生就适合做这种事情。)工厂里不鼓励我们彼此交谈,这一点也合我意。我并不想再和人建立任何关系,这样就不会有失去朋友的痛苦。我甚至不喜欢别人碰触到我。每天规律的生活也适合我。(六点起床,洗脸,排队领药,吃饭,工作,睡觉。)除了我的幻听和想象,我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这正是我想要的方式,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陷入忧郁的状况,这一点逐渐引起医生关注。“先开给他一些抗忧郁的药吃吃看,如果再不行,就施以电击治疗。”他们当着我这个透明人的面讨论起来。但是,我还有听力……我的声音也一字一句听进去。第五章进出医院(4) “电击治疗耶,肯恩……让电流通过你的大脑,使你陷入无意识的状态,这听起来如何?……以前我们不是早叫你在浴室电死自己算了,但你偏偏不肯,现在可好,让别人来代劳……这回你是真的逃不掉了。” 我试着让自己振作起来,但是,就是无法做到医生期待的水准。我知道,如果我的情况再不改善,他们只好给我换药。如果换药还是不行呢?电击两个字在我运作迟滞的大脑中回荡着。我见过那些接受电疗的病患,他们看起来就像僵尸,有些还因此失忆,忘了曾见过我。 要逃避这个可怕的命运,我只知道一个法子:离开这家医院。因此,在冬日的一天早上,我一走了之。我换上一身干净的二手衣物,从病房区穿过庇护工厂,一直走出医院大门。 离开后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在声音的指示下,找了一条绳索,企图上吊。我找了一株高度适合的树木,把绳子抛上去,牢牢固定好。“你还在磨蹭什么?”声音不断催促道。是啊,我还在磨蹭什么?脚一蹬,脖子一伸,一切不都了结了。 但是,我试了又试,就是没办法让绳子支撑我六英尺高、一百七十磅的体重。最后一次从上面掉下来的时候,我的头刚好撞上石头,结果被人送进了医院。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我眼前晃动,我试着去辨认。白制服,白帽子,噢,原来是个护士。 “你身上没有任何证件,我们没有办法通知你的家人,”她解释道,“你跌了一跤,有脑震荡的现象。是几个小孩子发现的,他们通知警方把你送来,”她说着往站在门口的那名警察那儿点点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躺在那儿一句话不说。后来进来一名医生,又来了一位心理咨商师,对他们我也没说半句话。我已经心如止水,而且疲惫已极——医院令我厌倦,医生、护士、护工、社工、安全人员,甚至医院的厨房杂役都令我感到厌倦。我厌倦说话,所以我保持缄默。 心理师看了我几回后说:“嘿,小伙子,我们把你的指纹送去警察局比对过,没有结果。显然你没有前科,也不符合失踪人口名单上的描述。如果我们再查不出你的身份,只有把你转到威斯伯乐州立医院(WestboroStateHospital)了。相信我,你不会喜欢那里的。现在,告诉我你的身份,我们好联络你的家人。” 因为我坚持保持缄默,最后他们不得不把我送到波士顿十英里外的威斯伯乐。他们以“约翰·杜伊”(JohnDoe)这个名字为我登记入院,我再一次住进为有自戕倾向的病人所设的不开放病房区。虽然我不跟任何人说话,但我会咆哮。我把姿势摆得很明白:谁也别来惹我。我已经不在乎进哪所医院,住哪种病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它们都是同样的系统。我也一样,才二十出头,已经被医院系统制度化了。 我甚至有了一个新名字。进来后两周,有一天我对威斯伯乐一名护士说:“夏诺·史迪才是我的名字。”取新名字有两个原因:第一,我担心他们一直查下去会查出我的真名,知道我是从麻州州立医院逃出来的;第二,我不想再做肯恩·史迪。所以,我以肯·夏诺·史迪(K.ShannonSteele)当我的全名,并要求大家叫我夏诺。 我的生命故事很快有了全新的一页。在他们一再追问下,我突然冒出一个连我都感到意外的说词。“我父母在我十八岁那年就死于空难,我没有家人。”以前,声音常说,我对我的家人而言,与死无异,现在他们对我来说也一样。 但是声音没有这么轻易饶过我。“你真正的意思其实是,你才是那个将死的人,对不对,肯恩?你心里清楚得很,你的家人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你父母有乔伊,他们引以为荣的儿子。他不必改名换姓,不必隐藏自己……像你一样。” “你父母的祖籍是爱尔兰什么地方?”派翠西亚·麦卡希(PatriciaMcCarthy)护士问道。麦卡希护士是一个苗条娇小的女人,有一头红色的鬈发,淡褐色的眸子,象牙般的肌肤,还有能让满室生辉的笑容。她看起来三十出头——比我年纪大,但还不足以当我的母亲。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来自爱尔兰?”我问。 “否则他们怎么会替你取夏诺这种名字?”她说。 我听了笑了。我竟然笑了!我不仅认为麦卡希护士很风趣,而且她还是我见过最可爱、和善的女人。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她值班的时间。她从来不打探我的过去,让我能像朋友一样和她聊天,一点一点地开放自己。和她建立起较好的关系之后,我和其他人的关系也因而改善了。麦卡希注意到这一点。 “夏诺小子,有一天你可能还能转到中途之家。”一天她这样对我说。 中途之家?她向我解释它的意思。原来那是一幢和我现在住的大楼类似的建筑物,但是以家的形式为单位,旨在训练病患过更独立的生活,学习必要的技能,以重新回归到大社会去。 住在中途之家的病患多半会就近在院区或附近城镇工作。成为个有用的人这样的念头引起我的关注,一夕之间,我成为模范病人。然后在麦卡希护士的支持和推荐之下,我很快转进中途之家。 我住进去的中途之家是个长条形的建筑,里面有一间大厨房和用餐室,一个公共活动区,还有许多卧室。我的室友叫威利,一个不错的人,在加油站打工,正在接受技工训练。一开始,院方希望我每天到医院报到、拿药,之后,他们会开给我一个月的药量,由我自己服用。第五章进出医院(5) 中途之家里每一个成员都要分担家务,我的工作是协助病友雪莉替大伙准备三餐。我很快就发现,雪莉不但不会做饭,卫生习惯也很差。当我看到她把一双脏兮兮的手伸到肉泥里搓肉丸子的时候,我整张脸煞白。没想到她听到我指出这一点时竟然说:“但是搓过之后,你看我的手变得多干净。”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这个曾靠捡垃圾桶里的东西维生的人,至此不再碰雪莉处理过的食物。 在家庭会议上,我把这件事提出来,获得全体成员(除了雪莉外)一致附议,并公推我当厨师。既然提出异议的人是我,我自然觉得义不容辞。接下来数日,我把厨房里的食谱好好地研究了一番,有些人还提供他们各自的独家秘方给我,我算是边做边学。结果没有人抱怨,甚至我还获得几次褒奖呢。 至于工作,我想找一份看护的职务。自从遭到强暴,在我住院以及在庇护工厂工作的期间,我发现自己喜欢和老年人相处。我自认不但能胜任这样的一份工作,而且还能做得有声有色。麦卡希护士找了几本面试须知(像穿着要整齐,要准时到场,坐相要端正,要正视面试者等等)。她还教我草拟了一份简历,把我目前的职位——中途之家主厨,写在第一位。以前在哈林谷州立医院自愿为老人做的事情,和在出版社做过的工作,她都叫我列上去。我在简历上写自己是高中毕业。这件事麦卡希护士并不知情,但我的声音可清楚得很,他们指控我是骗子。“你会像以前一样失败的。”他们说。但中途之家的成员和麦卡希护士给我不同的讯息,他们认为我办得到。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暂时把那些恶意的声音摆在一边。我充满希望,准备好要上路。 不过,中途之家里的成员如果要到外面找工作,必须得到大家的支持。在我住进去后三个月,医生同意我在家庭会议上提出这个议案。结果大伙都表赞同,连雪莉也支持我。所以,接下来就是找工作了。 我寄了一封应征信给当地的护理之家,对方愿意和我面谈。我们得自己处理交通问题,所以到了约好的那一天,我搭便车到四英里外的护理之家去。我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到达。 “班顿小姐一会儿就过来。”接待员对我说道。之前,我详细地填写一份她递给我的应征表格(麦卡希护士特别提醒我,要一一填写上面的问题,千万不能要他们去参考简历)。 班顿小姐并没有让我久等。“你是史迪先生。”她说着示意我在她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来。 “是的,女士。”我回道,脸上堆满笑容,落座时不忘和对方保持视线接触。根据她提出的问题,我表达自己对老年人诚挚的好意,并举以前在庇护工厂和他们互动的状况来说明。 “你认为自己能够应付失禁老人吗?”她问道。 我不太确定她指的是什么。“班顿小姐,我想失禁指的是对膀胱和肠道失去控制的意思吧,是不是这样?”我问。 “正是如此。”她满脸笑意地说。于是我告诉她自己能应付那样的状况,并且表示任何值班时间我都能配合。这一点正是我欣赏中途之家的地方,它待我们以成人的态度,不管工作到多晚,只要事先打电话告知,我们可以自行决定一切。 “好,我会再联络皮尔护士,是她需要一名看护的。”班顿小姐说道。“她会在一两天内联络你,再安排一次面谈。”然后班顿小姐预祝我一切顺利,并交给我一些有关在护理之家工作的规定和福利的资料。 等了漫长的五天,终于我等到皮尔护士的电话。我满怀信心地前往,以为事情已经定案,结果出乎意料。“不行,我需要一个年纪大一点,比较有耐心、有经验的人来做这份工作。 ”皮尔护士表示道。我失望极了,垂头丧气地离开,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件事告诉麦卡希护士和中途之家的其他成员。 就在我无精打采地推开房门时,里面全部的人冲着我大喊:“恭喜你!”麦卡希护士也在场,脸上满是温暖的笑意。 “停!”我努力压过大伙的声音。“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没得到这份工作,我的经验不够,不符合她的要求。” “谁说的,你已经找到工作了,”麦卡希护士说,“刚才班顿小姐打电话来,留了一个口信给你,叫你明天就去上班……当厨师!”我立刻打电话回去求证,事情果然如他们所说。不过,除了当厨师,班顿小姐还替我报名看护训练的课程,学习量血压、心肺复苏术和哈姆立克法(针对梗塞者所做的急救术)。 现在,我们真的可以好好庆祝一番。室友们准备了一个大蛋糕,我切了一刀之后,麦卡希护士要求切第二刀。“因为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宣布”她对大伙说道,“我就要有一个小宝宝了。”我惊讶地看着她。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呢?不过,因为幻听的缘故,我经常对身边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困在我自己的世界里。现在知道这个消息,我为她感到高兴,打从心底高兴。 那时我开始服用三环类的抗精神病药物,是第一次服用到没有严重副作用的药物。(我和许多精神病患一样,成了自己的医生,自己决定药量。那时我只服用医生处方一半的药量。)这药物似乎减轻了我幻听的症状,但到底是不是药效的因素,我不能十分肯定。有时候,当我专心某件事情(例如忙于应征),或和我信任的人热切地交谈时,声音也会消失。可惜这样的机会不多,所以声音总是埋伏在黑暗的角落伺机而动,只要我稍一不留神,对自己稍稍失去信心,他们便跳出来掌握局面,怂恿我自杀。第五章进出医院(6) 尽管如此,这算是我的稳定时期,在这段期间我逐渐建立自信,并且学习在低潮时调适自己。许多患有精神分裂症和其他精神疾病的人,都和我一样有类似的状况。正因为如此,我要在这里特别强调,给这些人一份有意义的工作,比只是让他们保持忙碌,或维持生计更为重要。一个人一旦被重视,就会有出乎意料的表现。 在护理之家,我的工作是替病患准备三餐,并喂他们吃饭。工作不到两周,护理长亚当太太就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褒奖一番,原来病患们对我的服务很满意。工作人员还发现,我特别有耐心照顾那些行动不便的病人。至此之后,我的工作就变成在厨房和看护站轮流当班,所以皮尔太太也成了我的上司。对于这样的安排,我是否能应付得来呢?其实,看护工作很适合我。我喜欢做规律性的工作——像替病人洗澡、更衣、铺床等等。我会一面做,一面把我在书本上看到过的故事说给他们听,然后听他们谈他们过去的生命故事。要是时间许可,我会念书给他们听。他们喜欢冒险家和英雄人物的传记,像林白(CharlesLindbergh)、麦克阿瑟将军(GeneralMacArthur)、杰克·伦敦(JackLondon)或海明威(Hemingway)这些充满行动力的人物,让他们想起自己也曾经那样生龙活虎。午餐时间我负责照顾女士们,我称她们为“我的美人儿”。她们也喜欢听故事,但比较偏好《清秀佳人》(AnneofGreenGables)这一类。我固定值两个班,有时候在第三班值勤的时候,我就在护理站的行军床上休息。我对这样的状况毫无怨言。我有一个家,有朋友,有一份喜爱的工作,又受人尊重,我有什么可抱怨的。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八个月,是过去数十年间,我所过过最接近正常人的生活。 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家,室友说有人从麦卡希护士当班的病房区打电话找我,是一件坏消息。“麦卡希护士被一位刚入院的病患攻击,造成早产,现在母子都送进医院,情况很不乐观。”我听到这件事啜泣不已。我深信这又是我内在恶魔在作祟。 我天天盼望进一步的消息,但几周过去了,没有再得到半点音讯。我拼命工作,凡是有人请病假,我一律代班,想借着忙碌阻止自己胡思乱想。终于,有一天,班顿小姐把我叫到办公室。她说:“有消息传来,麦卡希护士很幸运,保住性命,只要经过一段时间调养,会逐渐康复,可是宝宝只活了三个星期。” 得知这事之后,我的声音如骤雨般从四面八方袭来。“要不是你,麦卡希护士也不会失去她的孩子。她本来就在考虑要请产假,因为你来了,她才留下来。她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你又害死一个孩子,你知道吗?你到底要害死多少人才甘心?你必须死,这样别人才能活下来。你什么时候才肯照我们的话去做?自杀是你惟一的办法。” 那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时期。声音不断攻击,我被自厌的情绪所淹没。我努力又努力,想做一个有用的人,但每一次尝试的结果到最后都以灾难收场,一切又回到原点。我是个被诅咒的人,注定要下地狱,注定要在世界上孤独地流浪。回到中途之家,我收拾起自己仅有的一点衣物和积蓄,再次上路。逃避是我所知解决问题的惟一方法。 旅途中,大半时间我睡在高速公路旁边的公厕,经常要面对打劫流浪汉的歹徒。秋天过去,冬天来了,我又开始搭便车流浪。这次是个开货柜车的司机,红头发,穿着吊带牛仔裤、法兰绒衬衫,要到芝加哥去。他说不能让我免费搭车,必须有“回馈”,不过他提供食物和饮料,还保证把我安全送达目的地。他的意思是什么,不用多问就知道;泰德和尼克把我调教得很好。我爬上前座,随着他出发了。 路上,“红发”让我见识到伏特加的威力。酒精麻痹了我的神经,我一心想寻求遗忘的心灵终于获得解脱。而且,一路上,收音机大半时间都是开着的,伏特加可以让我比较听不到从那里面跑出来的声音——他们又多了一个可抱怨的事情。 终于,我们抵达芝加哥。强风掠过密西根湖,一直吹到了市区里。芝加哥比波士顿看起来多了一分都市味,但又比纽约少一分多样性。我打了一个哆嗦,把夹克的领子竖起来,放眼望去,不知该何去何从。强烈的孤单和脆弱感自心底升起。 “我知道一个地方,如果你也能对他们做我们做的那种事,那里就有人能收容你一阵子,”红发说,“我在这个国家到处都有朋友。” “你又要重操旧业了,肯恩。真是一日是婊子,终生是婊子。这就是你努力想过的生活?”不,我对声音说,这不是我想过的生活,但我会努力活下去,而和贩毒、打劫(一路上我也曾碰到人对我提议这两件事)比较起来,我宁可去满足男人的欲望。于是我欣然接受红发的帮助。 他在小旅馆订了一间房间,我很高兴他竟然也让我在那儿睡一晚。到了第二天早上,红发带我去理发、理容,然后到服饰店为我买衣服和鞋子。“你现在是最时髦的小伙子了。”红发对我说道,并且表示,一旦替我找到一位王子,我就能摆脱“灰姑娘”的日子。 当天晚上,我们到一处同性恋聚会的酒吧。那地方名叫拿破仑俱乐部,大概是因为在那消费的多半是秃头的矮个子的缘故。也有一些像我一样高大的年轻人,穿着从正式到休闲式的服饰都有。从外表看起来,我们就像是一群大学生,或是刚出社会、有待磨练的业务员,但事实上,我已经是磨练丰富了。第五章进出医院(7) 我没有等多久,就有一名三十出头、相貌英俊的男人朝我走过来。他大约和我差不多高度,一头短短的黑色直发,两撇仁丹胡,一双深陷的黑眼睛,让人联想到明星奥玛·雪瑞夫(OmarSharif)。他说他叫卡尔,(我自称是夏诺。)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块到大厅坐一坐,那里人少,比较安静。 我们坐在那谈了很久,大部分是卡尔说,我听。他说他曾读过两所学校,一所是普通大学,一所是商业学校,都在哈佛,而直到最近之前,他都在他父亲的公司上班。他家在伊利诺州的惠顿有一栋老房子,但他自己住在市区的公寓。最后他邀请我一起回去——不光是过一夜,而是搬去跟他同居。他说,如果我们合得来,以后他会照顾我。 我表示必须先跟红发谈一谈。从麻州到芝加哥漫漫长途上,我把曾遭强暴的事情告诉红发,主要是要让他知道,在我们进行性行为的时候,什么是我能做的,什么是我不能做的底限。 对于这些界线,他倒是保持基本的尊重。现在,我希望他能事先跟卡尔说明这些。他们俩快速地交谈了一下,然后红发便跟我道别:“小子,你不必再付我任何费用,一切都已经打理好了。”这是他临别前对我说的话。 我就这样搬进卡尔的住处,它位于湖边的大厦顶楼。房子里有吊着帘子的落地窗,长毛地毯,木制的家具,以及在散射的灯光下透出柔和光泽的玻璃茶几,客厅里还有壁炉。卡尔带我去看我的卧房,它比我老家一楼整个面积还要大,还连着一间私人浴室。但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能俯视整个市区的宽阔视野。这时我脑中各种声音立时大作。 “看看那些建筑,多么高大的房子啊,”他们齐声命令道,“肯恩,棒透了,你真是聪明,吊到这么一个凯子,住进这样一栋大厦里……看看那个阳台,你根本不必再费力气去爬上什么大厦,你已经置身其中了。瞧,多么容易,只消走到阳台外面,往下面这么一跳……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所,就是风城芝加哥……跳吧!我们会看着你随风而逝。” 卡尔必然注意到我恐惧的神情,所以递了一杯酒给我。我一饮而尽,趁着喉咙烧灼的感觉未退,又连喝了两杯,三杯下肚,才阻止声音作祟……就像惊涛拍岸突然退潮一般。 但卡尔却不止喝三杯……夜夜如此,不仅那一晚。他还老是自嘲地说,他大部分的朋友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哪一天他要把他们介绍给我认识,他们还真是能让人消除烦恼的特效药呢。 我一度短暂怀疑他是不是也是精神分裂症病患,但很快就发现他其实另有心魔。 笼罩在卡尔心头、一直让他挥之不去的阴影是他父母的惨死。就在离他住所不到一英里远的地方,他父母在绕湖的险弯出车祸身亡。卡尔是独子,顺理成章接管了家族企业,他从一出生就在为此做准备。但是,自从意外发生之后,他根本无法踏进公司的大门。所以经营的事情,他大部分交给其他人去做,自己则每天流连在昏暗的酒吧,结识陌生人,以此寻求慰藉。 我们经常光顾的一家酒吧的常客有一天对我说:“卡尔不能忍受孤单。他总是不断换年轻的同性游伴,和他们同居一阵子,然后又把人家赶走。有一个还曾以武力威胁过他。” 他的话解答了我的困惑,难怪卡尔渴望有人做伴胜过对性的需要。不过,在外人面前,他喜欢假装我们是一对爱人,我也配合着他演出。他是个慷慨的好人,我逐渐深深在乎他。 一天,卡尔说他必须去丹佛洽公,问我要不要一块前往。我说,当然好。那是我第一次搭飞机——而且是头等舱。我的声音也随行。“看看那云层,很美是吧?”声音说道,“仔细看个清楚,这大概是你最接近天堂的机会。”空服人员推饮料过来时,我一口气拿了两小瓶威士忌,一饮而尽。 丹佛位于某个平原上头,四周为洛矶山脉所环抱,对我这个来自东部的男孩而言,那样的景色真是壮观。乍见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卡尔在一家高级饭店订了房间。连着三天,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一家叫杰斯特花园的酒吧,卡尔在那很受欢迎。但他酗酒的情况愈来愈严重,我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他。 到了第四天早上,他说要进城办公。临走前他搂着我的肩膀,塞了一些钱给我,说:“来,去逛逛街,到城里观光一下。”我觉得事情不太寻常,因为打从我们认识开始,卡尔总是时时刻刻要掌握我的行踪,事实上,他几乎是要求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不过,我还是照他的吩咐去做。 那天傍晚,我回到饭店,打算冲个澡,好准备晚上跟卡尔出去,但当我向柜台拿钥匙的时候,对方却说:“对不起,你朋友已经退房。你的行李寄放在我们这里,你想现在取回去吗?”取……取什么回去?我不能置信,要求他再查一次,但他肯定地说,卡尔确实已经结账离开,而且是在他当班的时候。我至少打了六通电话回芝加哥的住所,可是没有人接。我开始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该回芝加哥的公寓吗?那样的生活是我想过的,但我也想回到卡尔身边。 “没错,你被人家遗弃了。”声音这么对我说,“你只是一个小卒子,谁在乎你?”他们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我必须让他们安静下来才能计划下一步。“行李能不能在这儿暂放几天?”我问柜台人员。第五章进出医院(8) “灰狗巴士站有寄物柜。”他回道。 于是我把行李提出来,走了大约半英里路才走到巴士总站。就在我要把行李放进寄物柜的同时,过去的画面在我脑海闪现。我看到年轻时候的我,一个青少年,正要把他的箱子存放在中央车站的保管箱里。我记得那个少年当时充满着希望和梦想,但看看现在的我,就像那只早已失落的皮箱,像垃圾一样被人遗弃了。我颓坐在公车站的长椅上,忍不住呜呜地啜泣起来。我为失落的自己而哀悼;那个一度天真、光明的年轻岁月。不怀好意的陌生人总在这样的时候上前搭讪。“你需要帮忙吗?”我立刻跳起来,红着眼眶瞪他一眼,快速地离开车站,到杰斯特花园去找我的好友——伏特加。 我的心情在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时逐渐低落,即使没有声音在一旁怂恿,自杀的意念也变得愈来愈强烈。自杀似乎是结束这悲惨生活的一条路径。莫名的沉重感拖着我一路沉沦到恶魔居住的深渊。这一晚我不希望有人上前搭讪,我没有那样的兴致。我离开酒吧,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休息。酒醒之后,声音又回来了(像往常一样),毫不容情地传递鄙夷和专横的讯息——命令我结束生命。 接下来,我采取一个非比寻常的举动。在没有救护车、警察或任何戏剧化的事件发生的情况下,我自愿到医院的急诊室挂号。我告诉挂号室的小姐,我必须看医生。她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觉得心情低落。”我说。她问我有没有健保,我说没有。她递给我一张表格,叫我填写。然后,我在一旁等着。 终于,一名护士把我叫进一间房间,替我量血压、体温和脉搏,询问我的病情。我再度表示说:“我心情低落。” 她闻到我身上的酒味。“你要知道,酒精会使人心情低落。”我没有回应,只是瞪着她。我要怎么才能让她明白我的情况有多么糟糕?“你有没有自杀的意念?”她问我。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回道,“但我脑子里有声音叫我去跳楼或割喉自杀。”她一听立刻就要去找医生,并且叫我千万不要离开。临走之前还为我打了针。“住院医生一会儿就来,现在先为你注射一针,这会让你心情好过一点。”我说三环类的药物对我的效果不错,但她说医生交代的是另一类药,然后在我有所反应之前,就挨了针,我立刻昏睡过去。 是医生把我叫醒。叫醒我之后,他开始问一串问题:现在是几月,现任总统是谁,投鼠忌器是什么意思。这些精神科的医生、护士、社工人员有一套检查病人智力的标准方式。不是这种方法不好,但是如果你像我一样,被人重复问到相同的问题,难免会觉得被戏耍、被侮辱。老实说,有时候我知道现在是几月,有时候不知道,有时候我就是知道也不回答。 我把自己强烈沮丧的状况告诉医生,并且回答他以前就医的情形。最后,他决定叫救护车送我到洛根堡精神健康中心(FortLoganMentalHealthCenter)去。我特别要求他不要让他们把我关进隔离室,因为我是自愿入院。他同意这么做,但当救护车人员到达时,他们立刻把我的手脚绑起来,使我动弹不得。我大声抗议,他们的说词是,这是用救护车护送病患的标准方式。他们同时坚持要再为我注射一针。我开始怀疑自己这样送上门是不是明智的决定。他们八成为我注射了镇定剂,我立刻就开始感到昏沉,觉得自己和肉体分离。 洛根堡安排给我的社工名叫戴尔·伍德兹(DaleWoods)。伍德兹先生个子瘦小,一头金色的鬈发,行动不良,走起路来脚拐得很厉害。在我说明自己的症状时,他点头表示了解。“我大姐也有幻听的状况,”他说,“她跟你一样,出现自杀的企图时,经常得住院。”在我接触医疗体系这么多年的经验里,伍德兹先生是我碰过惟一透露家人也有类似状况的专业人员。这样的袒露使我卸下防备,第一次就跟他谈了两个半小时。当然,我把卡尔抛弃我的事也告诉他,那是促使我这次发病的主因。 “我必须联络上卡尔。”伍德兹先生说。他先打到饭店,确定我们住房的时间,然后在取得我的同意之后,联络芝加哥。第二天下午,他来看我的时候,我马上察觉有异。他似乎很不愿意进来,脚跛得更厉害。“你的朋友卡尔自杀了,服用大量安眠药和酒。”他近乎低语地说。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掉头看着窗外被强风吹得不断摇晃的树枝。“他留了一封遗书,”伍德兹先生接着说,“他说他很抱歉,但他父母的死让他无法再继续活下去。”他停顿下来,让我有时间消化这些讯息。“信上还提到你。他说他觉得很过意不去,把你丢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不过,他相信你有能力自谋生路。” 我没有流泪。接下来的数周,伍德兹先生帮助我度过那段哀伤的时期。他给了我一本伊丽莎白·库伯罗丝(ElisabethKubler-Ross)的著作《关于死亡及将死》(OnDeathandDying)。我开始接受卡尔自杀的事实,但对于我自己的状况,我依然拒绝接受是生理上疾病造成的结果。 我准备出院前,伍德兹先生把他的评估报告念给我听:“史迪先生的状况已经改善很多,现在已经没有自杀的意图。”我表示想住进中途之家,再找一份工作。他跟我解释,他们这里的规定是必须先找到一份工作,然后再提出申请,等中途之家那儿有空位,我才能住进去。第五章进出医院(9) 于是我向当地四家护理之家申请看护和厨师的工作。第一家很快就叫我去面试。他们联络到我先前的老板,得到正面的回应,我因而受雇为他们的看护。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我当时走的时候,没有领到最后一次薪水,所以,只要我在这儿的新住址确定,打电话通知他们,他们就会把我的薪水寄过来。 有了工作,我申请中途之家的事也得到回应。我带着复杂的心情搬出病房——我第一次自愿入院的地方。尽管我的状况已经恢复到可以工作的程度,但在接受伍德兹先生心理治疗的过程中,我才体认到自己的问题没有那么简单就能解决。不管我如何努力,幻听永远有可能跑出来破坏我努力的成果。药物能控制他们,但药物同时也限制了我正常行动和说话的能力。 酒精能削弱我脑子里的声音,不过对我已经失控的生活,将会带来更大的危害。 伍德兹先生鼓励我参加高中同等学力考试,拿到高中文凭之后,再去读护理学校。声音强烈否决这个提案。“肯恩,你一定会搞砸。第一次你高中没读完,这一次也一样办不到。你是个失败者,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你应该把自己的生命结束掉。” 尽管我努力想掩盖内心深处的哀伤,但我很快发现自己又重复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模式。一天晚上,在声音的指示下,我毫无理由地再次出走,抛弃我的住所、工作和治疗。幻听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就像毛发和指甲,与我无法分离。我必须去验证他们的说法,向世界显示我真的是一个怎样失败的人。 我大约在丹佛市流浪了一个星期,不是蹲在别人家的大门口,就是浑身湿透地缩在纸箱里避雨。之后,我像随风飘荡的纸片,在公路上四处乱逛,企图自杀。声音对我说:“去,去挑一辆大卡车撞死自己,它们辗死你就像辗死一只臭鼬或兔子一样容易。对他们来说,你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根本不算什么。肯恩,挑一辆疾驶而过的大卡车,把这一切结束掉吧。” 我就这样沿着二十五号公路走了一天半,要找一辆大小适合的卡车和适当的时间(不会引起连环车祸的高峰时间)。最后,我被一辆巡逻警车发现,再度被送进医院。 科罗拉多的布伯罗州立医院(RuebloStateHospital)。我似乎只有在记忆中到过那里——而且是一闪而过的记忆。那里隔离室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橱子大小的空间,就好像有人在墙上开了一个大抽屉,把床单铺上,人放进去,再关上。“抽屉”的上方开了一个小洞,张着密密的铁网,还焊着一根一根的铁条,所以,即使我能挣脱身上的束缚,也无法站起来往外面张望。在“抽屉”的两边,有孔道让空气流通。直到今天,我依然不能确定,抽屉的影像是真实,抑或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不过,有一件事我很肯定,在到布伯罗之前,我对密闭的空间没有恐惧感。可是,直到现在,这种密室恐惧症依然存在。 我最后被送到的病房区,专门关危险性最高的病患,那里的斗殴以集体方式进行。你可以看到工作人员隔着一道安全玻璃,在护士站愉快地观赏,有些人甚至还下注赌哪一方会打赢。 我一定得离开那个地方,但出路只有一条……让家人接我回康乃迪克老家。声音停止的那一天第六章关闭其他的门(1) 路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我父母,也没有和他们通过电话。我曾住在离家只有几小时车程的医院,但他们一次也没来探望我,也没打电话来。现在我们相隔几十州,我凭什么认为他们会在这个时候愿意插手管我的事?我不知道是否该跟他们联络,内心为此挣扎不已。可是事实摆在眼前:要离开布伯罗州立医院这个犹如炼狱的地方,他们是我惟一的出路。 一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拨了老家的电话。回应的是电话语音,说这部电话已经停用,新电话号码没有登记。我想起琼恩姑姑的电话,便拨过去碰碰运气。电话铃响了两声,接的人正是琼恩姑姑。突然听到久未见面的亲友的声音,我内心不由地一阵悸动。我请求她:“请打电话给我父母,要他们打这部电话,我会在这一头等着。”她答应传话,我谢了她,把电话挂上。 一位住院病患这时走过来要打电话,我试着向他解释,但他一把把我推开,投下硬币就开始拨号。我不死心地站在附近。他看了不高兴,把话筒一扔,走过来叫我离远一点……我退到一边,等他一说完,马上又回到电话旁边守着。另一位病患过来,这一回换我扮演流氓的角色。我瞪着他,压低声音说:“我在等一通非常重要的电话。你如果非要用的话,就得从我身上踏过去。”我们俩四目相对,就在我认为情势一触即发之际,他突然眨眨眼,识趣地走开了。 几分钟后,电话铃响起。我拿起话筒,另一端传来我父亲的声音。“肯恩·史迪吗?”他的声音有点不同。我意识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我是。”我说,全不记得上一回有人用这个名字叫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父亲开口说的第一件事是责备我打扰姑姑。我把原因解释一遍,然后问起家人的状况。他说他、我母亲和我弟弟都很好。“外婆呢?”我问。这时我才知道我挚爱的外婆一年多前、在她过八十七岁生日前几周便过世了,时间是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二号。我沉默下来。父亲提醒我这是长途电话,我要他们打来,到底要干什么?我吞了一口口水,然后把我现在的住处,以及迫切需要他帮忙才能离开医院的事,一鼓作气地说出来。他听了之后,一时之间没有回应,之后,便说我母亲要跟我讲话,把话筒交过去。我立刻就外婆过世的事向母亲表达内心的悲痛。她听了啜泣起来。父亲把话筒拿回去,说是我弟弟要跟我讲话。我弟弟!一会儿,电话线那一头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他先跟我打招呼,然后问我好不好,我说很好,回问他如何。我们的对话就像教科书上的教材。话筒又传到我父亲手中。“你需要钱吗?”他问道。我说我不需要钱,一开始我就已经把我的需要告诉他了。接着,他说电话费很贵,他必须挂电话了。我只好和他说再见,电话便断了。 这通电话和得知外婆的死讯,两件事像两记重拳击在我身上。“她已经走了,”声音说,“你外婆上天堂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他们并且拿我弟弟的事大做文章:“乔伊现在是个大男孩了……他很正常,你听出来没有?他没有毛病……你说你也很好,但事实却不是这样。 肯恩,你又撒谎了。骗子是要下地狱的。你现在就在活地狱里,而且一辈子要待在这儿。” 我内心充满创痛和愤怒,恨不得找个地方发泄。于是我在病房区到处乱晃,挑激那些最危险的病患。这天结束之前,我设法制造了两起事端。我希望他们狠狠地揍我一顿,我已经厌倦光是在内心承受巨大的痛苦。声音说得一点也没错,早在几年前我就该结束我的生命,如果我自己办不到,也许我能煽动这里其中一个人替我完成任务。但是,一旦我豁出去,反而成了这里面最可怕的人物。那些家伙不敢杀我,看到我来,纷纷让道。 “史迪!”有人喊道,“电话!”是我父亲在线上。“你弟弟想见你,”他以木然的声音说,“告诉我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要怎么做才能把你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