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欠他们房租吗?”“没有，房租要到明天才到期。”　　“身上还有钱吗?”“没有。”我已经把零用钱花光了。如果我搬出现在的住所，又没有一个固定的新去处，我父亲寄来的支票就会原封不动被退回去。我明白我可能已是最后一次收到家里寄来的支票。　　“泰德发现了你，而他有点喜欢你，”尼克说，“你也喜欢他吗?”“喜欢!”我说的是真心话。　　“泰德希望跟你发生关系，”尼克说，“你可以接受吗?”要让大家了解我的答案，我有必要交代我当时的心理状态。因为被解雇，我又开始对陌生人产生恐惧，再度把自己封闭起来，整天关在房间里。四面的墙壁朝我压迫而来，而且这回没有外婆会送来热腾腾的食物并且看着我吃下去。幻听是我惟一的同伴，但他们只会不断加强我的挫败感。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管是和一个友善的同类建立什么样的关系，对我都是一种天大的解脱。而且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只有两种选择：打电话告诉我父亲我失败了，否则就是跟泰德走。我非常不情愿地选了后者。　　我直接注视着泰德的眼睛，他正等着我的回答。最后我移开视线，小声地说一句：“可以。　　”尼克接着提出“雇用”我的条件。　　“弄清楚，你现在是为我工作，”他说，“泰德会提供你吃住和一切开销。你是他找来的，所以他有优先权。兴致来的时候，我也会召你。除此之外，你还得接客——那些喜欢年轻小伙子的老头，我们叫他们龟公，你的工作是让他们快乐。一切事宜由我来安排，收到小费和礼物都要交给我。如果我觉得你干得不错，会分给你一部分当作奖励。明白吗?”我一定是点头了，因为他随即起身离开。天还没完全暗下来，泰德和我默默吃完那顿饭，然后我们一块回我的处所，取了行李之后，就坐上一辆计程车到泰德的公寓。我们在那儿发生性关系。“现在你也是第八街男孩的一员。”事后泰德搂着我说，然后就沉沉睡去。我没有睡，不光是因为脑子里的各种声音没停歇地朝我轰炸。“神父现在会作何感想?你外婆又会怎么想，如果她知道她的小肯恩……原来你大老远跑到这个大城市就是要来做男妓。真是了不起的成就!龌龊的小子，你真该死了算了，去死啊，快去死啊。”　　我的某一部分在刚才真的已经死去。　　于是，我进入男妓的世界，被无数的约会围绕着。大部分是和中年男人在旅舍或公寓碰面——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事先付了费的。偶尔，我跟其他干这行的男孩在第八大道的酒吧聚会，酒吧的人都知道我们的身份，自然有人会保护我们。　　第八大道位于三十四到四十八街之间，这个地区，专门播出三级片的春宫戏院、同性恋酒吧四处林立。尼克在那条街上拥有好几家酒吧，那昏暗狭小的空间，就是他旗下那些在同性恋报纸刊登广告的“青年工作者”和“老财主”碰面的地方。“青年工作者”和“老财主”，我们就是使用这种术语。我们这些男孩在靠墙的几排圆桌坐着，客户则坐在吧台那儿打量我们(依照游戏规则，除非受到邀请，否则我们不能坐到吧台那边)。通常，客户要是对哪个“青年工作者”感兴趣，就送一杯饮料过去，或者直接到桌边谈价钱和交易内容，尼克或泰德其中一个人一定会在现场，我们要把谈好的条件告诉他们，征求他们的同意。他们要是点头，我们就可以接客。要是客户不是熟人，组织会派保镖跟着到目的地，保护他们的“财产”。　　我发现男妓和精神分裂病患之间有共通之处，就是要视反常为正常，而这两种身份我都具备。　　因为我新入伙，找我的顾客特别多。但是，等到我收工“回家”，不管是半夜还是凌晨，泰德还是会等着我。他希望每晚都保持我们之间频繁的关系。有一晚，当我告诉他我没办法两边兼顾的时候，他显然很不高兴。他说，这是我们当初说好的，是交易的一部分，还提醒我不要忘了他为我做了多少牺牲：供我吃，供我住，买衣服给我穿，而且还在认识我之后，把他前一任房客赶走。这些都是实情，但我还是坚持不让步，这一点连我自己也很讶异。最后，泰德同意给我喘息的空间。第三章大城市(4)　　数日后，他告诉我，尼克要我去他住处见他。当天下午，在前往格林威治村的一路上，我提心吊胆着。我认定尼克是为了我抗拒泰德的事，要叫我滚蛋，果真如此的话，我不知要如何回应。这样一路想着，等到了尼克那栋四层楼高的石头建筑物前时，我已经濒临恐慌发作的边缘。　　尼克的住所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高雅，高高的天花板，砖墙，壁炉，以及出乎意料的干净，和屋主邋遢的形象完全不搭界。尼克是夜行动物，要不是他真的存在于现实世界，他会是我混乱心灵世界里魔鬼的代表。而那一刻，他站在我面前，赤裸着上半身，胸前和背后都覆盖着黑色的毛发，就像一头野兽。我升起一股厌恶感，不由自主地退到走廊上。　　“你进来，肯恩。”　　我再度进到屋里，尼克把大门关上。　　“轮到我见识一下大家盛赞的男孩。”他说着把我拉过去，伸出舌头吻得我无法呼吸。我宛如落入狮口中的猎物。　　“务要谨守，敬醒；因为你们的仇敌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吃的人。　　”外婆曾说过的这句话在那一刻于我耳边响起。她对我引述那段经文的时候，好像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而我现在才抓到它真正的含意。尼克就是那魔鬼无疑，而任由他将我吞吃，是无可饶恕的罪愆。　　我心想，宁可自杀也不做此事。　　我骗他要去洗手间，让他先去卧室。等他一进去，我悄悄移到门边，打开门，飞也似的冲下楼梯，奔向大街，没命地一直往前跑。一整个晚上，我就这样跑跑停停，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要怎么办。经过餐厅前面，我停下来注视里面的客人，和他们桌上的食物。我已经好几个钟头没有进食也没有休息。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自己走到中央图书馆的大门口前，我拖着发酸的双脚进到里面。那双我从家乡穿来的鞋子已经被我磨穿了。我记得那时自己多想把鞋子脱掉，让脚底贴着冰凉的大理石地板。我在架子上找到一本有关二次大战的书，拿到阅览室一面看一面打瞌睡，直到闭馆时间到了，被守卫摇醒为止。　　重新回到图书馆的大门口前，我竟然被踞守在两旁的那两尊石狮子吓到。“你们的仇敌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我在石狮的头上看到尼克的脸孔。我一向喜爱的这两只石狮，在我当时惶恐不安的情况之下，竟然只能勾起我对尼克盛怒的恐惧。我一心认定尼克和泰德一定派人四处搜捕我，一旦被他们逮到，后果不堪设想。每个和我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成为尼克的化身，使我恐惧得无以复加。　　现在我惟有照着声音的指示去做。走在逐渐昏暗的城市街道上，我努力寻找理想的地点。“是寻找建筑物的时候了……一栋高耸入云的大厦，纵身跳下去……肯恩，就是这么办，跳下去，一了百了。”但有防火梯的不行，我推论着(我那时还在脑中理性地做分析。到了那种地步，竟然还以为理性能助我一臂之力)，虽然我可以轻易爬上去，但只有六层楼高，我要确定自己跳下来之后必死无疑，而不是半身不遂。　　“你有什么事?你要见什么人?”帝国大厦的守卫盘问我，我答不上来，便被他驱离。以我当时邋遢又不时喃喃自语的模样，想见必然是门房最不乐见的人物。其他的大厦，别的门房……相同的情况一再上演。最后我朝城西区走去，发现了好几栋大门没人把守的大厦。但等我到达顶楼，却发现通往露台的逃生门上了锁。　　就在我上上下下走了无数冤枉路之后，终于让我找到一栋没上锁的大厦。成功了!我战战兢兢地移到顶楼的边缘，探头往下望去。下面是一座大型的停车场，里面停满了联结货车。停车场上方是高速公路的高架路面，东西双向的车道上，车子络绎不绝，打在路面上的车灯，形成一道一道的光晕，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小心地蹲下来，移到墙角，在两面墙壁的保护之下，沉睡到清晨。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我记忆里是一团模糊。我必定曾在顶楼上来回走动，因为我发现自己竟然坐在墙边上，两只脚悬空挂在外面，伸着头往下张望，想寻找一个适合落地的位置。就在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周围那些更高的大厦里面的人们已经开始活动：开灯，泡咖啡，站到窗边往外头张望。对此，我依然浑然不察。　　我可以想象，当人们端着咖啡往窗外望，却看到我这样坐在墙边时，他们那副惊恐、奔走相告、赶忙报警的慌张神情。“快一点!紧急事件!有一个家伙坐在对面大厦顶楼，一副打算要往下跳的样子。”　　没有一会儿，顶楼出现一大堆人——警察、救火员还有急救人员——全都针对我而来。“看看这些人，如果你不自己了结的话，他们就是来推你一把的。”声音这么对我说，“胆小鬼，现在赶快往下跳啊。”在这同时，警察也朝我发出一连串问题。“你是怎么上来的?是谁允许你上来的?你在这上面待了多久?为什么跑到这上面来?”四周的喧嚣令我困扰，就像被直射而来的灯光吓到的小鹿，我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　　“住口!别吼了!这样他才能回话啊!”一名穿着普通西装的男人在这时掌控住场面，周围其他的声音开始安静下来。　　“孩子，你为什么在这儿?”那名男人用正常的语调和我交谈。第三章大城市(5)　　“我到上面来寻死。”　　“为什么你要寻死?”“因为他们命令我要从这里跳下去。”　　“他们是谁?”“是我脑子里面的声音，他们叫我这么做。他们叫我不要拖延。如果我不自己动手，他们会一直跟着我不放。我必须自己动手，现在就做。”我说着向墙外挪出一步。　　“抓住他!”一名警察大叫。　　“不准动!”穿西装的男人坚定地说。我不知道他是对我还是对那名警察下命，但我们两个都没动了。　　“走开，”我向大家乞求道，“我不需要你们帮忙。”　　“如果有不必死就能消除那些声音的办法，你愿不愿意试?”穿西装的人问道。　　周围的人似乎愈来愈近。声音对我说：“看到没有?他们在靠近你，当心啊，肯恩，他们要把你推下去，他们要替你代劳。动手吧，自己了结吧。”到底是事实还是幻觉?我觉得圈子愈收愈小，于是我再度往后退。　　“等一下，”那人说，“我帮得上你的忙。有一种药能消除声音，你愿不愿意尝试?跟我来，我们一块离开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让我们一块摆脱那些声音。”他说着慢慢向我走过来。　　我由他牵着往出口走，不是为了他提出能消除声音的保证，而是因为我当时心乱如麻，无法作任何决定。这是精神分裂症常见的症状，往后数十年，类似的状况我又经历过好几回。那是一九六六年十二月——距离声音第一次从我床头的收音机里传出来，相隔四年多。在这段岁月里，他们把我带到纽约来，以他们的规则和扭曲的形象，把我引进男妓的世界；他们促使我爬到这栋大厦的顶楼，让我走向自我毁灭的边缘。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而一个语气温和的人却给了我一个方向，所以我跟着他走。　　楼下一辆救护车正等着。我上了车，他们把我绑住，我既不能动弹，更不可能逃走。在警车的前导下，他们把我送到一家市立医院的急诊室，打了一针具镇定和抗精神疾病效果的药。　　我开始觉得天旋地转，药效使我站立不稳，无法说话。我就像一株想向上伸展的植物，却不断被修剪，强迫我维持不动。我想他们每隔四小时就给我打上一针。我的嘴唇肿胀起来，一下子多了两三层皮肤似的，变得干燥龟裂。　　当然，这一切不是在一天之内发生。但那时我已经失去时间感，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家医院待了多久。对于周围的一切，我已全然无法意识。连声音也消失不见，跟我一样被药力麻醉了。　　但之后，他们挟着雷霆之势再度回来。第二篇　　不同的声音……我听到有人在交谈，但分辨不出他们谈话的内容。有脚步声……有人用粗糙的手掌碰触我的皮肤。一双强壮的手臂举起我铅锤般沉重的臂膀，替我把已全然汗湿的衬衫脱去。长裤也一样，湿答答地黏在我身上，它被脱下来的时候，我闻到一股强烈的尿骚味。第四章欢迎来到杜鹃窝(1)　　不同的声音……我听到有人在交谈，但分辨不出他们谈话的内容。有脚步声……有人用粗糙的手掌碰触我的皮肤。一双强壮的手臂举起我铅锤般沉重的臂膀，替我把已全然汗湿的衬衫脱去。长裤也一样，湿答答地黏在我身上，它被脱下来的时候，我闻到一股强烈的尿骚味。　　而我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　　我吓了一大跳，僵在那儿。这一定就是声音提到过的地狱。一定是这样：我已经死了，被打下了地狱。　　我的嘴巴干得像沙漠。我用舌头润一润龟裂的嘴唇，立刻传来刺骨的疼痛，这让我更肯定我的想法。我到底在哪儿?我挣扎地想看看四周，但眼皮无法撑开。我惊慌起来。声音也弄瞎我的眼睛吗?“拜托你们，有没有人能救救我。我看不见了。”我大叫着，但逸出的只是如低鸣般的沙哑声音。　　“快来帮帮他，求求你们。谁来帮帮他，肯恩快要瞎了。救命啊!救命啊!他瞎了!可怜，可怜的肯恩。”我的声音回来了!“那些人以为对你下下药就能除去我们。真是一群笨蛋!我们太强壮了，他们根本控制不了。我们强壮到足以帮助你杀死自己……别担心，时候到了，我们会在你身边指示你要怎么做……我们了解你需要什么。死都比待在这里要强得多。”但他们没有告诉我“这里”到底是哪里。　　我在曼哈顿州立医院(ManhattanStateHospital)的岁月于是展开。这所位于纽约东河上沃斯岛的医院，自南北战争时期起，就在慈善矫治部门的指挥下，成立精神病患收容所，专门收容曼哈顿地区最严重的精神病患。曼哈顿州立医院(现在改称为曼哈顿精神疗养院)是一九五四年在岛上扩建完成的。一九六七年，我被强制转入到这所医院的青少年部，那里是专门负责看管那些有自杀倾向，或对别人可能造成危害的青少年的单位。他们在我身上挂上“有自杀倾向”的牌子，然后把我关进一间隔离室——一个不比我现在的公寓浴室大多少的小房间。　　镇定剂和那些药物的“好处”是让我对四周环境失去觉察能力。我虽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但却知道自己冷得要命，有严重的便秘现象，想呕吐，而且看不见。我试过移动右手到脸上，撑开我的眼皮，但我的两手都被绑在身边。我多少认为是那些声音指使别人把我绑起来的。我无能为力地蜷起身体，躺在一块铺着塑胶布的床垫上。没有枕头。多数时候，我陷入昏睡之中。　　有声音响起，是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钥匙、厚重的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进入房间。　　“你是谁?”我对着黑暗叫道。　　一个低沉的男声(我从口音判断应该是个牙买加人)说道：“进来帮我的忙。”　　他是对另外一个人说话，不是对我。他和他的助手以专业的速度很快脱掉我的衣服——因为我已全身汗湿，能除去那一身湿衣服，无异是一种解脱——我说：“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没有人回答“不客气”。　　我再试一次：“我叫肯恩。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听到东西移动的声音。突然，一道强大的水柱射到我身上，还带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我仍睁不开的眼皮被水柱打得刺痛。接着他们替我换上干净的衣物(真是舒服)，可惜这愉快持续没有好久，我就被紧身衣绑住，动弹不得。我无力反抗，更不要说起身了。没有多久，我在药力作用下再度昏睡过去。　　转动钥匙的声音再度将我吵醒，这一回说话的是个女的。“他看起来不可能作怪，”她对某人说，接着表示，“我喂他的时候不用关门了，要是有什么事，我会大声叫你的。”我听出她的口音是拉丁美洲人。　　有东西送到我嘴边来。“嘴巴张开，老兄，是食物。”那女人说。我的舌头肿胀，吞咽的时候喉咙发痛。因为看不见接下来喂给我的东西，我碰倒了食物的容器，使得大半的东西都洒出来。　　“把这杯牛奶洒了，你这顿就没得吃了。”女人说。　　我因为迫切需要进一点冰凉的流质食物，所以哀求她说：“拜托，我看不见，不知道杯子在哪里。”　　她说：“每餐每人半品脱牛奶，这是院方的规定，求我也没有用，懂了吗?”她没有再倒一杯给我，但她提供了更重要的东西，回答我的问话——自从进到这个地方，首次有人这么做。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说。　　我听见她把门关上，上了锁。　　这些工作人员来来去去，总是先传来开锁的声音……接着是他们彼此的交谈声。　　“他就是那个因为要跳楼而被送进来观察的病人吗?”一个操着印度口音的低沉女声问道。　　“把药量增加百分之一毫克。”她说。　　“每一次注射时吗?”问话的是一个男的。　　“一天四次，用注射的方式，”女人说，“我待会儿会开处方给你。”　　“请跟我说话，”我对那两人说，“我想我快瞎了。”　　没有人回应。他们很快离去，剩下我一个人等待下一次响起的声音。　　在我待在隔离室的两个月里，只要有人走近，我的心跳立刻加快。除了我脑子里作怪的声音之外，他们是我和外界惟一的联系。没有多久，我得知那个牙买加人叫迪文，那名拉丁美洲妇女是罗莎，还有米哥、乔斯、罗伯特、露辛妲、美特和海森斯。只要我乖乖的——就是保持安静——外面这些声音就会多停留一会儿，谈谈他们的家人、朋友、开心和烦恼的事。他们的故事就像一出出连续剧，让我迫不及待想知道接下来的发展。我虽然很少开口，但只要我一那么做，他们便会很快把手边的工作做完，迅速地离开；可是，要是我保持沉默，有时甚至可以得到第二杯牛奶，或一片涂了一点果酱的面包。我逐渐学到这个怪地方的规矩。第四章欢迎来到杜鹃窝(2)　　一天，门被打开，有人把我架到轮椅上，推出房间。到了一个地方，他们很快把我冲洗一遍，然后把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刮胡子。”　　我举着刮胡刀的手不断颤抖，最后我怯懦地说：“对不起，我看不见，没办法去刮胡子。”　　“你说看不见是什么意思?”我认出说话的人是迪文。他伸出手，一边托住我的脖子，一边用另一只手把我的眼皮撑开。我忙别过头去避开突然射进眼睛的光线。　　我眨眨眼，朝刚才声音的出处望去，看到一名六英尺四英寸高的黑人站在那儿。“算了，”他说着把我手里的刮胡刀拿走，然后转头对助手说，“反正他也没有胡子可刮。不过，我们得把他打理整齐，才好带去见法官和医生。这家伙进来一个多月了，连一次澡都没好好洗过。”　　原来我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一个多月!“这是什么地方?”我问道，期望得到一个答案。“这段日子我到底待在什么地方?”“你听听他说的，”迪文表示，“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曼哈顿州立医院。”　　迪文把我推进一间半圆形、两边有阶梯式看台的房间中央。在我正前方，摆了一张长条桌，六名穿着白色制服、大概是医生的人物坐在那儿，另外还有一个从纽约心理卫生法庭派来的法官。两排坐椅上已经坐满来旁听的人。　　“这么迟才来。”一名医生责备道。　　我保持缄默。　　“对不起，”迪文说，“史迪不安分，我们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他弄好。”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我没有反驳——我多少对他存了一分感激之心，至少是他让我重见光明的，不是吗?(我现在才明白，当时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药效造成眼皮肌肉痉挛，再加上长时间闭着眼，分泌物黏住了眼皮使然。但那时你怎么去向一个十八岁、被幻听困扰着、以为一切是恶魔在作祟的青少年解释这一点。)座上那些医生快速地翻看摆在他们面前的文件。当他们低声讨论的时候，我脑中二三十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来。　　“这回你死定了!……就快见到你的死状……”“肯恩，做好心理准备吧……你要是以为这个地方安全，就真是瞎了眼……”“你为什么老是在拖延?在树林那一次，我们不是教你怎样自杀吗?我们不是也曾带着你到大厦楼顶上吗?”“你为什么不往下跳?”“你真是不争气啊……我们会确定你下一次不会再失败。”　　这些声音不是同时发出的，而是一个接一个轮番上阵，好像我对不起他们每一个人，必须一一接受他们的谴责。突然，声音全部安静下来，主宰者出来掌控一切。“你的死期就快到了。”主宰者以预示的口吻说道，“你看看那面大钟，在那面墙壁上挂了一个白底镶黑边的时钟。你注意正向十二点钟的方向慢慢移动的时针。你看，数字十二的地方是谁的脑袋在上面?当然是肯恩·史迪的。你真的很坏，肯恩。你给我和我的手下带来好大的麻烦。在我们的法庭上不是已经做好决定，宣判你死刑，并且指定由你自己行刑吗?”“史迪先生，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吗?”说话的是坐在长条桌那名白头发的男士。这问题使我心生警觉；要是我知道原因，表示工作人员和我谈过话，那就违反了院方的规定。所以，这是他们设下的陷阱吗?但如果我保持沉默，就能避开它……“史迪，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跑到大厦的顶楼?”我依然不回答，也不回答他们其他的问题，像是：“今天几月几日?是哪一年?”(老实说，我就算想回答，也不知道答案。)“你听到脑子里有声音在说话吗?他们叫你干什么?现在他们在跟你说话吗?”没错，但我不会告诉那些医生。“滴答，滴答，肯恩将在正午死亡。”我抬头瞄一眼时钟，时钟更挨近数字十二。　　其中一名医生开口道：“除了你父母之外，你还有没有什么亲人可以联络?你父母那我们已经联系过了，他们说你已经成年，一切行为自行负责。”　　我听到这话心往下沉。我父母已经和我断绝关系!既然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关心我的人，我还有什么话不能说。我张口打算坦白，但跑出来的却是断断续续粗哑含糊的声音。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因为我舌头肿起来的缘故?但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啊!我挣扎着想说出一串完整的字句：“帮帮我，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这些话听到那些医生耳中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声音。　　沿着惨淡的黄绿色走廊，迪文把我推回房间。进去之后，他帮我从轮椅移到床铺上，手法似乎比以前温柔，然后不发一言地离开。我一个人独自咀嚼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医生们所说的话，以及我没说的话。我想，就凭刚才的表现，在下次开公听会之前(谁知道是什么时候)，我注定得继续待在这个小房间里。为此，我心中充满悔恨。就像往常一样，声音和他们无尽的指责伴随着我心中的恐慌再度降临。　　“好一个失败者!你心里明白得很，你的一生已经结束，”声音如此对我说，“除非你自杀，否则只有这样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活得像个畜牲——终其一生，只有我们跟你说话……。　　肯恩，你必须杀死自己，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好吧，”我喃喃地回答他们，“你们赢了。把我弄出去，我就照你们的话去做。我保证我会杀死自己。”我当时说的是真心话。不过，首先我得出去才行。第四章欢迎来到杜鹃窝(3)　　我借着傍晚(晚餐在这之后没多久就会送来)从钥匙孔射进来的光线，开始记录日子，从一天到次一天日落的时间。经过二十六个落日的时间，房门再度敞开，迪文和助手把我搬到轮椅上，这一回没有上次那样匆忙。他们好整以暇地把我梳洗打理一番，还替我理了发，让我见得了人。然后，我被推进那个半圆形的房间，他们再度开庭审理我的案子。　　这一回我尽力回答他们的问话。我瞧一眼墙上的白色大钟——那不过是个计时器而已。出乎意料地，这一次的公听会期间，那些声音没有跑出来作怪。法官最后的决议是：“史迪先生，因为你今天表现良好，工作人员对你的评估也不错，所以，特准许你移到日间病房。你可以出来活动，一天先从四小时开始。希望你不要再造成任何问题。我坦白告诉你，当初你转进来的时候，没有限定你留院的时间，所以，我建议你最好尽量和院方配合，好好康复。”　　我努力整理他所说的话：一、他们可以无限期地拘留我；二、以后我可以每天出来活动四个钟头。　　我说：“谢谢你。”　　迪文把我推回房间，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跟我说话。“小子，你表现得真的好极了，太棒了。”他和乔斯帮我把紧身衣脱掉，换上睡衣。“因为你表现良好，所以不用再穿紧身衣。”迪文说，“不过不要惹祸哟，否则还得给你穿回去。”我冲着他们微笑，他们也报以一笑，然后锁上门离开。　　只有肉体曾长期受过禁锢的人，才能体会一旦解脱时，那种既高兴又痛苦的感受。不是说人要先学会爬行才会走路，会走路之后才会跑吗?我现在则必须先学习站立，然后才能在我狭小的空间里走动，最后才能运动。我必须借着运动来恢复体力。虽然我一动就会痛，但不动更痛苦。这个运动的习惯在日后住院遭到隔离处置的时候，就一直伴随着我。隔离，独处，隐居，静处，我们有很多说法来形容它。不过，病患之间也有他们自己一套用语，像虐待室、地窟等等。院方不全把这些小房间用来处罚病人，但它确实是他们处分的一种形式，从病患们对它的称呼就可以窥见这种不人道的待遇。　　我在斗室里踱步，做仰卧起坐、伏地挺身。十岁的时候，我曾随着家人到华盛顿特区度假。　　现在我就想象自己一级一级登上华盛顿纪念堂前全数八百九十七个台阶。如果再不管用，我便坐在床上前后来回地摇晃。这可不是在我规划中想做的养生运动。　　“六点冲澡!”听到门外的叫声，我兴奋地起床。房门被打开了，两名看护招手叫我出去。　　我在他们的护送下来到浴室，那里面隔成三间，我照着指示进去其中一间。自己洗澡、洗头、擦身子……一切自己动手，这样的感觉实在太美妙。肥皂、牙膏、带着薄荷味的洗脸香皂……每一样都是珍贵的礼物，因为它们让我感觉到自己是真真实实的人。我接过干净的衣物——内衣、睡衣、睡袍、袜子，还有嫌小的绿色拖鞋——立刻把它们穿上。看护随即带我坐上另一辆上面有固定托盘的轮椅。我重新被推回走廊上。　　走廊上有不少和我一样穿着宽松睡衣的病患走动着，一名外貌凶悍、二十五六岁的家伙，不怀好意地瞪视我；我迎视他。走道上本来看似光溜溜的墙壁突然开了一扇窗口，一名男子伸出头来喊道：“派药?!”原先瞪视我的那个人连忙趋前。　　“阿尼，你今天不是第一号。”站在窗口里的那个男人对他说，然后对看护我的人喊道，“把史迪推过来，我要派药给他。”　　看护推我过去，途中，朝我这方向走过来的阿尼突然把脸凑到我面前，对我龇牙咧嘴一番，露出两颗大獠牙。“这是吸血鬼的牙齿，专门吸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他凶狠地对我说道。　　我心中虽然恐惧不已，但强作镇定，也回以一记但愿同样具威胁性的眼神。我在第八大道混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学到一些求生的伎俩，其中一条就是不能示弱，否则就会被人生吞活剥。　　“原来你就是新开来这儿的特快车。”负责派药的人打趣地说，“我们这儿已经好久没新人来了。你好，我是布朗，是这里的护士。这瓶药你必须当着我的面把它喝掉，我要确定你照做了才行。这药和原先的注射剂成分相同，只是改成口服而已。我想你会比较喜欢这种方式。注射了那么多针剂，你的屁股一定痛死了。”我听了点点头。　　“小子，我当班的时候，你要乖乖的，让我们的关系有个好的开始，可以吗?”我再次点头。我并不想找麻烦。　　吃了药之后，其中一名看护对我说：“现在我们就送你去日间病房。”在这段过程中，每一站都引起我极大的不安。“我们两个至少有一个会随时待在你附近，”一个看护说，“你要是想去厕所，尽管招手叫我们。其他病人如果要帮你，不用理他们。不要在这里惹任何麻烦。”　　阳光从高大的窗户射进日间病房。我到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两个人。没有多久，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进来了。男性的黑人看护穿着白制服，病患则穿睡衣、睡袍或卡其布做成的制服。(稍后他们也发了一套给我：卡其长裤、卡其衬衫，干净的内衣、袜子和普通的鞋子——每一样上面都印着曼哈顿州立医院的字样。)我的名声在我还没来之前已经在这里传开来。他们知道我在隔离室关了两个月，至于原因——是因为我是一名狂徒，一发作就不可收拾。(我后来才发现，这个谣言是迪文散播的，用意在保护我。)我疑神疑鬼，觉得每一个人都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我几乎想再回到隔离室，寻求封闭带来的安全感。夸张妄想，是精神分裂症的另一主要症状。当处于这种妄想的状态时，我认为自己是每一个事件的中心，每件事都是因我而起；有人生病了，罪魁祸首在我；病痊愈了，也是我的缘故。当太空梭在外太空爆炸的时候，我简直恐惧到极点，因为我知道那全是因为我——因为我具有某种精神能量，能让不幸发生。每发生一桩事情，声音就在我脑子里不断重复这些话。“肯恩，都是你的错，看在全世界的分上，你就自杀吧!”他们这样对我说着。第四章欢迎来到杜鹃窝(4)　　我战战兢兢地打量起四周。有几个病人大约和我同年，其他的人看起来二十来岁的样子。阿尼似乎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大部分的人在病房里绕着圈子踱步，有些还喃喃自语着。有个家伙跑到我面前，自称是耶稣基督。(他是我碰到的第一个“耶稣”，之后，我还在其他的疗养院遇到好几个。)“走开!”我的看护把这位救世主赶走。　　病房里大概有四十五名病患，但只有三十张椅子。(之后我发现，这些椅子都有固定的主人，谁坐哪一张，事先都已经安排好了。而且这些椅子都被钉死在地板上。这么做自然有其必要，因为在这里，每天至少要发生两三次打架事件，原因无非是某个人侵犯了别人的“地盘”，也就是坐了不该坐的椅子。)我看到有些人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立刻认出那个熟悉的动作。我归纳出一个结论：显然那个动作也是我的病症之一，所以那些人必然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当时我还不知道，那些人跟我一样在接受药物治疗，不断来回走动和摇晃身体就是服用抗精神病药物所引发的副作用——无法静坐。　　有个理着小平头的男孩逛到我轮椅边，小声地说了一句：“早餐就要送来了。”“那个家伙是个杀手。”我的声音立刻对我发出这样的警告，“靠在窗边那个，他会把你身上的血液吸干。”他们指的是阿尼。不过，他这会儿已经离开窗边，朝我走过来。“等你回房之后，有你瞧的。”他威胁我说。　　“别烦他。”说话的是个小平头。　　阿尼一听，突然反身重击他。有人开始大哭大喊，其余的则继续踱步和喃喃自语。四名看护冲过来，把阿尼和小平头拉开，各自带出病房区。我吓得坐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也连带受处分。不用说也知道，这一场打斗是因我而起。　　“欢迎来到杜鹃窝!”我大声欢唱着。　　我朝我的看护乔斯招手。　　“什么事，史迪?”他问。　　“能不能给我一本书?”因为迫不及待想逃离混乱的一切，我想起以前奏效的那个老法子。　　“我们这儿只有几本杂志。”乔斯把我推到角落一处搁着书架的地方，十几本过期的《读者文摘》摆在架子上。“过几天我帮你到图书馆借本书。”我挑了两本杂志，发现我还是能借着沉迷其中来忘记四周发生的一切。当我读到一篇有关一家人在飓风中劫后余生的故事时，我几乎觉得我也能度过这场属于我自己的风暴。　　靠着这个法子，我设法在医院里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院方终于允许我整天——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待在日间病房。不用坐轮椅之后，他们还准许我自己走动。　　有一天，我站累了，看到一张椅子空着没人坐。那张椅子的主人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时常不怀好意地瞪着我。“他是个危险人物，离他远一点。”声音经常这样警告我。但是，我实在很想坐下来休息一下；我手里还拿着一本几乎已经烂熟的《读者文摘》。我坐下去没多久，椅子的主人就进来了，我立刻跳起来。“没关系。”他和气地说，然后径自往窗边走过去。　　另外一件意外之喜是，乔斯在同一天走过来交给我一本《麦田捕手》。我请他代借两本我喜欢的著作，这是其中的一本(另一本是《白鲸记》)。我翻开书页开始阅读，时光仿佛倒流，我回到家乡自己的房间，回到十几岁时第一次看《麦田捕手》时的岁月。我看着书中的主角被预校退学，然后花了数年的时间寻找自我和生活的意义。这时一只手按在我肩上，我以为是外婆的手。　　但试图唤回我注意力的却是我的主治医生——一个四十多岁，不是来自印度就是巴基斯坦的女医生，她黑色的头发在身后编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史迪先生，已经不需要派看护看着你了，”她说，“你的自杀监管处分已经取消。”原来看护的作用在这儿。　　病房里其他的病人看到她走来，都自动让道，必恭必敬地把头发顺平，打起精神注视着她，好像在发出“请看看我”、“请注意我”的讯息。我后来从其他工作人员那里得知，她是这家医院的精神科医生，负责上百个像我们这样的病患。什么人要关禁闭，什么人能得到豁免，全掌控在她手中。　　医生离开后没有多久，护士布朗先生就过来跟我说，医生已经给我开了一份新处方。“新换的这个药，你一定会喜欢。”他说，“它可以改善你原先一直在抱怨的问题。”但我服下那个药四十五分钟后，书本上的字迹开始模糊。我把这情形告诉其中一名看护，他便向上报告，但布朗先生已经下班，当班的是一名女护士，我从来没见过。我由看护陪着，把这个情形告诉她。“可能是新药引起的副作用，”她说，“这种药常会引起视线模糊。不用担心，没那么严重。”　　没那么严重?如果我不能看书，叫我怎么在这个疯人院待下去?我一定是显出愤慨的表情，一名二十五岁左右，有一头黑发和一双清澈蓝眼珠的病患才会对我示意，做一个噤声叫我上前的动作。我决定冒一次险，小心地挪到他面前。“如果你不想吃这个药，就把它含在这里，”他小声地说，示范给我看他怎样藏药。“重点是不要引起他们注意，否则他们会检查，强迫你吞下去。”　　“谢了，”我说，“我是肯恩。”第四章欢迎来到杜鹃窝(5)　　“我是安东尼，”他说，“我一直在注意你。我也喜欢看书。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但他们愿意帮你弄书来。我怕他们会拒绝，所以不敢请他们帮忙。你能不能替我也弄一本来?”“哪一类的书?”“随便，最好和运动有关。”他说，然后微笑着一路抱着墙壁往坏男孩病房区移动。住在坏男孩病房的都是一些为了细故就会起冲突的病人。要一支香烟不给，揍你一拳；侵犯势力范围，打断你牙齿和骨头。所以，他们送急诊室是常有的事。　　另一件每天发生的例行公事，就是注视墙壁上那个大钟。虽然大家心知食物难以下咽，但每个人都在等着三餐送来。　　因为病房区人数爆满，我继续睡在隔离室。一九六七年，曼哈顿州立医院里总共住了三千六百名病患。原本最多只能收容三十五名病患的房间，那时实际人数竟高达五十人。不时就有病患尖叫或大声嚷嚷。看到这种情形，我巴不得能一个人睡。不过，他们没有把我的房门锁上。　　一天，布朗先生说有访客来看我。“莫里斯先生来看你。”他说。我困惑地看着他。“莫里斯先生，”他重复了一遍，“泰德·莫里斯，你以前的室友。社工曾打电话找过他。”　　泰德到这个地方!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他一个人?”我问。　　“没错。不过，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必见他。在这里，我们要管的都是你必须做的事，但我们不能强迫你接见访客，毕竟那是你的客人。”　　“我愿意见他。”我说。布朗先生于是向另一名看护罗伯特示意，要他一同前往会客室。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通过两扇随时上锁的安全门，最后来到会客室。　　“你们最多有三十分钟的谈话时间。”布朗先生对我说明。“罗伯特会守在会客室外面，如果你中途想离开，跟他打声招呼就可以了。”在他打开最后一道通往会客室的房门时，他停下来看着我这么说，“明白了吗?”我点点头。　　从会客室的窗户可以眺望曼哈顿市的上空，那些高楼大厦的顶端仿佛伸手可及，那样接近我……但和我所过的生活却相隔一个世界。　　“真是出游的好日子。”泰德说，向我伸出右手。他的左手拿着一个纸杯，那里面装的是咖啡。　　我和他握握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皮夹里紧急联络人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记的都是我的资料，记得吗?他们把你送进来之后，就有一个社工打电话给我，问我和你的关系。我告诉他说我们是室友。他想知道我能不能让你再回去住，我说可以啊。后来我问他能不能来看你，他说要再等一段时间，等到你可以接见访客，他会尽快通知我。所以，我来了。”　　我不晓得泰德对之前发生的事知道多少。“你能不能给我弄一罐咖啡?”我说，“他们这里供应的东西难吃极了。”　　“你要什么尽管开口，我都给你弄来。”　　我问看护，时间是否足够让泰德帮我买来咖啡。“不够，”他说，“不过，他如果给你留一些钱，我可以利用休息时间去帮你买来。”　　于是泰德交给我二十块，外加一些硬币。“你留着好打电话到我们的公寓。”他说。“我们的公寓!”在这个地方听到这句话，给我很怪异的感觉。在罗伯特收下钱、写收据给泰德的时候，泰德继续说：“我把它给他们。我希望你不会介意。”　　“你把什么给什么人?”“社工打电话找我的时候，我把你父母的电话号码给了他。你皮夹里没有这些资料。”　　“哈哈，你父母知道泰德的事了，”声音说，“他们知道你跟一个男人同居……还知道其他男人的事。你父亲说得一点也没错，你就是个娘娘腔……一个大蠢蛋……一个男妓。现在就算你想要回家，也回不了了。肯恩，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满意吗?”社工打电话给我父母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提到能来探访我的事?他们是不是因为知道我和泰德的事情，所以才避不见面?我紧张起来。“泰德，你得把我弄出去。”我说。　　“这件事我们下次再谈。”他说。　　会客时间到了，泰德把随身带来的几颗棒棒糖送给我。最后给他一记拥抱之后，我退出会客室，随着看护回到病房区。　　“除了咖啡，你还想要些什么?”罗伯特问道。　　“或许……再加一份三明治?潜水堡?”我以期望的口吻表示。　　“没有问题，”他说，“你想要哪一种口味?”“你决定就好。对了，我能不能也请你吃点东西?”“不用了，谢谢你，”他说，“你是个好人，这一点小忙我乐意帮。不过，别把这事告诉其他人，好吗?否则，大家全都来找我帮忙。”　　“没问题，一言为定。”我说。　　回到病房区，其他人马上凑过来。“他有没有带什么东西给你?”病友们问道。“钱?零食?香烟?”只要谁有访客来，事后一定面临同样的状况。没人关心到底是谁来看你，大家只想知道来的人带了什么东西，而病房那些恶霸最后怎么把那些东西从你身上挖走。　　“他什么也没带来。”我说，把《白鲸记》竖起来当挡箭牌。那些凶狠一点的家伙对我的态度抱怨几声，但没有人真的敢动我一根汗毛。我想，你们认为我是个不定时炸弹，看似老实，但发作起来可不好惹。第四章欢迎来到杜鹃窝(6)　　下午，罗伯特信守承诺，把我拉到一间专供工作人员使用的小房间。“午餐时间!好好享用吧!”他说着把一大份包着意大利香肠、奶酪、酸黄瓜的潜水堡搁在我面前。　　我狼吞虎咽地将它吃下去，那滋味比我父亲烤过的所有牛排都要来得香。　　那天下午，我还和奥图先生见了面。他比我高二英寸，棕色头发已逐渐稀疏，还掺杂着银丝。　　“我是你的社工员。”他自我介绍，领着我朝他办公室走去。一路上，他询问我有关和泰德见面的状况，以及出院之后是否有意愿再搬回去跟他同住。进了办公室，他说道：“我们认为你已经不需要再住在这里，我们想把你调到别个单位去，好安排你出院的事。对这一点，你的看法是什么?”我觉得好极了。“那要花多少时间?”我问。　　“嗯，首先你需要签一份文件，把强制入院的身份改成自愿入院。”他说。接着解释道，“就是因为当初你是强制入院，我们才没办法把你换到更开放的病房区，你明白吗?”老实说，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但我还是点头称是。只要能离开那里，要我附和什么都行。“需要我配合的还有什么事情?”我问。　　“继续循规蹈矩，还有接受任何调到别家医院的安排。”　　“调到哪家医院?”“哈林谷州立医院(HarlermValleyStateHospital)。”奥图先生说，“院址在一个叫威登的小镇。接近纽约市郊。”　　一方面我很希望离开，但另一方面，我已逐渐熟悉这里的一切，对它产生安全感。工作人员大体上对我很好，我甚至认识一个称得上朋友的病患，安东尼。“我不希望离开纽约市。”　　我说。　　奥图先生对我真的极有耐心。“史迪先生，如果你想改成自愿入院的身份，就得先调到开放病房。但是这家医院现在人满为患，大家排着长队等着换病房，哈林谷是最快的捷径。”说着他拿出一份介绍哈林谷的小册子，像旅行业者推销度假旅馆似的，把上面印的绿地和健身房设备一一指给我看。　　他拿出一份转换成自愿入院的文件让我签，并且告诉我，一旦文件生效，还得给上面七十二小时，我才能离开。　　“为什么?”我问。　　“让医生有时间重新检查你的资料，确定你不会一出去就又跑去跳楼，”他说。自愿入院的身份隔日就能生效，不过在哈林谷那边安排好之前，奥图先生建议我不要提起出院的事。但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在医院自由行动，不受任何监管。　　回到病房区之后，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安东尼。我问他：“他们曾经批准你自由行动吗?”“我现在就可以自由行动。”他说。　　我听了很讶异，因为我看他都只在病房区活动。“那你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我说。　　“因为那容易逃跑，”他回答道，“我只要一到外面，就有一股冲动，想跳上公车，回东区我妈那里。医院的工作人员也是坐同样的公车进出这座小岛和曼哈顿之间。所以，你得算准时间，不能在交班之前或之后搭车，否则一车子都是这家医院的工作人员。其他时段，车上就只有来探病的家属。”他接着补充道：“每次我逃跑回去，我妈就打电话给医院，结果我被他们抓回来，又关进不开放区。”　　“那你为什么要到最暴力的病房区去住呢?”“因为有时候我一发作起来，连自己都无法控制。”我从来没见过安东尼这一面。　　我请求他有空带我到医院四处参观，他答应了。我并打电话给泰德，把离岛公车的事告诉他，他认为是个不错的主意。就连我脑子的声音也在谈论这个话题。在漫长的周末夜里，我反复筹划我的逃亡计划。声音一再地对我说：“你一逮到机会就要赶紧离开这里，回到大城市去，那里多的是高楼大厦。这一次我们会替你找一栋更好的大楼，在他们逮到你之前，帮助你顺利成事。你再也不用回到这里，你的生命会就此终结，就像你先前保证的那样，你记得吗?”我记得。　　第二天星期一一大早，我走出医院高大的砖造建筑，进入阳光之中，内心的激动难以言喻。　　我以前从来没想到，上帝竟然给了我们这么大的空间，而我们回报的感激却如此之少。我为那辽阔的大地赞叹不已。之后，安东尼带我到康乐室，我们在那儿打了一局撞球，然后到福利社，用泰德留给我的钱替我们两个各买一份三明治和咖啡。我们慢跑了一会儿，又随便聊了一下。一望无际的天空使我渴望能重获自由。　　星期二，泰德来看我。他带了一件夹克来，让我到户外活动时穿着。我们在福利社吃过午饭后，一块走到公车站牌。我本来只是打算示范给他看逃亡的可能路线，但等我们到了那里，发现四处没人，泰德便小声怂恿我：“我们试试看吧。”我照做了，把夹克套上，低着头上车。我很害怕被人认出来，但车上没有一个人抬头多看我一眼；真是标准的纽约客，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我的大逃亡，从三区大桥转到一百二十五街和列克星顿大道上，一路畅行无阻。我们改搭往西区的公车，再换坐地铁，最后顺利抵达泰德的住处。　　“到家了!”进了大门，泰德大声地说。　　我知道他所谓“到家”的含意，很快和他上了床。之后，我面向泰德说道：“我不想再接客了。”第四章欢迎来到杜鹃窝(7)　　泰德坐起来直视着我。“尼克不会答应的，”他说，“别忘了，他这个人心狠手辣。”　　“和我刚待过的那个地方的人相比，他不算什么，他已经唬不了我了。”我说。　　“千万不要这么说，”泰德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尼克他自有一套报复人的手段。肯恩，你千万不要存这种念头。”　　“尼克知道我在这儿?”“当然，”泰德说，“他正等着你回来呢，甚至还帮你预先安排了客人。”　　我下了床，套上一件衬衫。“白痴!笨蛋!蠢猪!”声音骂得不亦乐乎，而我发现自己完全同意他们的看法。我铁定是全世界头号白痴，竟然让自己陷入和以前同样的困局。我去厨房拿了一罐汽水到客厅去，试着要理清头绪。“不要试图和尼克作对。”泰德的警告、我自己的思绪，以及脑子里的声音全都混在一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回到卧室。“尼克今晚会过来吗?”我问。　　“他明天中午才过来，”泰德说，“他答应给我们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团聚，之后你再上班。　　来，到床上来。”　　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推拒泰德，试着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尼克的脸在我眼前浮现——那圈着狮毛的脸孔。接着，迪文、安东尼还有奥图先生(他承诺要帮助我复健)的脸也一一浮现。　　也许我真的能再找到一份像以前出版社那样的工作，但不必整天坐在办公桌前和我的幻听格斗。也许，只是也许，我有可能为自己创造一个人生。　　于是我决定离开。第二天清早，趁着泰德仍熟睡之际，我起身沐浴更衣。幸好我身上还留有昨天他来探望时给的二十块钱，出了公寓，我拦下一辆计程车，先询问到沃斯岛曼哈顿州立医院的车资，但司机不知道路。第二辆车的司机估计要五块钱。我坐上车，朝着我原先视为地狱的地方前进。这下，我大概真的算是自愿入院吧，我心里这么想着。但声音大声谴责我、嘲笑我，要我立刻在中央公园下车，跳湖自尽。我很想叫司机停车，照他们的话去做，但我设法克制住这分冲动。　　抵达医院时，跳表计费器显示四块八。“你运气好，这个时候没塞车。”司机对我说道。　　“现在几点钟?”我问道。　　“六点四十五分。”司机回道。我付了钱下车。　　福利社七点营业，我到那里买了一杯咖啡，坐在外面的椅子等着。我希望有人来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脑中声音大作，根本无法清楚地思考。他们一个一个跳出来指责，就像在人声鼎沸的地铁站，每一个人都想用声量盖过另一个。他们说：“我们再也受不了了，你竟然真把我们带回这里……你这个愚蠢、愚蠢至极的小子，你以为这些人会比抛弃你的父母、你的老鸨还有你男朋友更关心你吗?你真是结交了好一群朋友啊!告诉你，肯恩，我们才是你惟一的盟友。觉悟吧，该是你听我们的话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