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39

一天,吴三桂正在客厅和几位朋友闲聊,王府书办匆匆走了进来,向吴三桂禀道:“王爷,云贵总督卞大人的禀帖,请王爷过目。”说着双手递上一份通封书简。吴三桂皱了一下眉头,心不在焉地接过来,看了几行,转脸问道:“这件事你晓得首尾么?是云贵向内地进药材的事。”“卑职知道。王爷去年秋天已下令禁运药材到内地,这几个商人犯了令,弄了十车药材,都是茯苓、天麻、三七、麝香、鹿茸、金鸡纳霜,到卡子上给扣了。他们告到总督衙门,卞大人连人送过来,请王爷处置。”书办道。吴三桂沉思了一下,突然冷笑一声:“哼!他不过是出难题给我,那几个商人现在何处?”书办道:“都押来了。”“叫他们为首的进来,在厅外候着!”说着便起身,笑道:“你们先聊着,稍候一会我就回来。”那药商早已跪下院中阶下,见吴三桂慢条斯理踱出来,头重重地在砖上叩了三下,恳求道:“王爷千岁!求王爷开恩……开恩……这十车药材如若不能发还,小的只能投河自尽了。”吴三桂眼中闪过一丝怜悯的光,缓缓地说道,“孤早已下令禁运药,你为什么这么大胆?”“回王爷的话,”药商连连叩头,哽咽着说道,“因内地山东、河南一带遭了水,瘟疫传了开来,小的在那儿的分号伙计来说急用这些药。小的并不敢故犯王爷禁令,因请示了知府衙门才运的。常言说医家药店以治病救人为本……”“嗯?什么救人为本?”吴三桂厉声说道,“难道孤王我是以害人为本?”见药商吓得只是磕头,吴三桂口风一转,叹息一声道,“不过你也确有你的难处。你的这十车药,我全买了如何?”药商抬起了头,惊讶不解地看着吴三桂的面孔,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我们云贵近来也有瘟疫,而且时有瘴气伤人的事,”吴三桂道,“这么做,也是为我云南贵州人着想,所以金鸡纳霜、黄莲、三七、麝香这类药断然不能出省!你是商人,想发财也是自然的事,我给你指条生财之道如何?”药商先还叩头称是,至此,又惊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吴三桂。吴三桂笑笑道:“告诉你们会馆那些商人,咱们缺的是马、粮,满可以到内蒙、直隶贩些回来,必定叫你们吃不了亏!”“好王爷!”药商道,“粮食还好说,从中原贩马进云贵犯朝廷的禁令啊……”吴三桂冷笑一声道:“甭和我讲这些生意经,你们这些人有的是办法……”说着一甩手走了。众位朋友听了吴三桂的解说,连连称妙,谓此举可谓一石双鸟,姜还是老的辣。吴三桂通过各种途径,在云南积聚了大批战马,建立了一支精壮骑兵,在以后的反清战争中成为抗击八旗劲旅的重要部队。财力,是战争进行的物质基础,吴三桂当然十分重视。为了积聚财力,他手段百出,无孔不入。主要表现在如下方面:首先加征税收。吴三桂仅在云贵一次加征盐税就达十九万六千余两,这是得到清廷允许的公开加征。此外他又私自以开渠筑城为名,向云贵民众摊派赋税,将明初沿袭下来的每亩七斗二升的屯田侵为己有;其次组织藩商,攫取重利。吴三桂在云南招集一批商人,由他给商人们提供经商资本,称之为“藩本”,利用藩本经商的商人被称之为“藩商”。这些藩商依恃平西王的显赫权势,从事倒卖贩运。他们把东北的人参运进关内销售,又把四川特产黄莲、附子运到东去的沿途各省。他们目无法纪,惟利是图,不过,他们获得一大部分商利落进了平西王的腰包;再次武力掠取财物。吴三桂在云贵期间,曾利用数年时间展开了征服土司的战争,这些土司多半是数百年来相沿世袭下来的,家财万贯自不必说,珍玉珠宝也有所积蓄。吴三桂耳有所闻,目有所睹,一入云南,就已垂涎三尺,依其权势,强迫土司捐助军饷。后来又以种种借口发动战争,用武力强行掠取。清朝的财权本来在户部,可吴三桂却不允许户部干涉云南的财政。他除了伸手向户部要钱外,还在云南熬盐、开矿,甚至自行铸钱,攫取了白花花的银子。所有这一切准备活动,都凝聚在深山谷地的这支军队身上。自康熙派吴丹来“抚慰犒赏”将士之后,吴三桂便将队伍主力转移到了这座山中。这座山又只有一个大口,进山口后却豁然开朗,谷地中有丛林小河,砍去密密灌木草丛藤条后,实在是一座理想的秘密基地。眼见山口遥遥在望……突然,身后响起急驰的马蹄声。吴三桂大半生都在战马上浴血厮杀,一听便知不是寻常骑手,且可能是十骑左右急驰在后追来……他一挥手:“停——!”身边亲兵甲士锵然长刀在握。“世伯——”只听一声长呼,一骑当先而至,马上之人风尘仆仆……“之信?”吴三桂又惊又喜,“有何大事?如此紧追而来!”“世伯请回,大事不好……”“什么大事?讲,都是自家人。”吴三桂对身边亲兵的忠贞不二向来不怀疑。“世伯,朝廷下旨,使我父撤藩归回辽东,不许我留任平南王,令一起回辽东;还要遣散藩镇所属兵马,全部回老家……”尚之信急不可耐地一口气说完。“噢?”吴三桂没有惊慌,但脸上却掠过一丝阴云,“来得好快呵。”他略一沉吟,向亲兵队长下令:“飞骑通告马宝将军,说我三日后再来营地——回府!”吴三桂、尚之信打马回到平西王宫。回到王宫没有歇息,吴三桂让亲兵请来方献廷,三人在小书房中密议对策。尚之信最急,“世伯,小侄尊命劝父上书,弄成今天这种结果。若不出良策,三藩全完了。”“别急,之信,谁也完不了。献廷,你有何高见?”吴三桂镇静自若。方献廷慢声细语:“唇亡齿寒,我们不能坐待平南王被撤。其实也未必是坏事。撤之愈早:动之愈早,则朝廷准备不足,我方胜算甚大……我意,平西王,请靖南王立即同时上书请求撤藩。”“有什么好处?”吴三桂问道。“一则,可缓平南王之急;朝廷见二王上书求撤,一定怕撤藩令下达后云贵起事,所以必不再催促广东早撤。一二则,三藩当成一个事儿先后而来,借平西王永镇云贵之先诏,陷朝廷于不义之中,我三方趁时而动。三则,平西王上书,必引起朝野震动,必然引起一番争论,我们加紧准备,迫小皇上下令,我们立即兴兵……”方献廷分析得头头是道。“好!越快越好!”尚之信不待吴三桂表态,立即赞成。吴三桂眼睛闪亮,“对!上书!”二十、断鸿声远康熙道:“我们君臣要齐心协力,共同治国安民,倘若拿错了主意,就会烽火叠起,尸积如山!”吴三桂已经老了。他心中的那个理念却膨胀得愈加厉害了,无论怎样,既然较量的帷幕已经拉开,他也就没必要再去摆什么迷魂阵。他必须采取主动。于是辞藩的滑稽戏也就开始了。平南王最先粉墨登场,少天子却将计就计,吴三桂大摆兵马阵,三藩王发难逼宫,康熙帝深宫决策,吴应熊狗急跳墙,美人计演出了一场七彩丽人血。辞藩,撤藩。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一场暴风雨就在眼前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七月迎来了又一个酷热的夏天。过了六月六,一连晴了十几日,直晒得天似蒸笼,地如煎饼锅。上午过了已时,别说出门,就是歇在大树荫下,赤条条地歪在大门洞里,也热得浑身流油儿。那些过往行人,贩夫挑夫,还有城里出来避暑的闲汉,实在忍受不了炎热,巴不得寻个垂杨柳下的芦席棚,打了赤膊,吃瓜歇凉儿,摆龙门阵。有的躺在光石板上,头枕草帽,辫子盘了,四脚拉叉地酣声如雷,睡得浑身是汗。“还是冬天好!”一个肥得像猪似的中年人,一手摇扇,一手咬着西瓜。“老兄,你这话叫我听着,简直和放屁差不多!冬天冷死个人,有啥好处?”旁边一个根根肋骨突起的黑汉子,头发长长的,足有两个月没剃,额头上乱蓬蓬的,哧溜哧溜地啃着瓜皮,笑着答道。“老弟,你懂个啥,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冬天冷,老子可以穿厚点,实在不行生火钻被窝!这他娘的天气儿,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恨不能把皮扒下来寻点凉快!”胖子气哼哼地翻了瘦子一眼。“此话差矣!像我光棍一个,一生一世也不盼冬天!”瘦子用脏兮兮的手一把抹去沾在嘴唇上的瓜瓤,伸了个懒腰,不服气地辩道,“像这天气多好,无论贵贱贫富都打赤膊,谁看得出你富我穷?要是冬天,下个大雪,住到四下漏风的破茅屋子里,烂絮袍子盖了头盖不住脚,你才晓得什么叫没处躲没处藏呢!”两人为冬天和夏天究竟是哪个好,而争论不休。旁边一个老汉笑道:“是嘛!富人和穷人本就不是一个理儿!”穷人有穷人的忧愁,富人有富人的难处,这世界就是令人难以琢磨。这不,紫禁城深宫九重,也还是感到了那扑面而来的热气,北京的热是一种干热,使人感到被烘烤的热,既便这凤阙龙楼连霄汉的皇宫也是难找个清爽地方。此刻吴三桂与耿精忠的请求撤藩的奏折送到了京城,给这炎热的季节,又增加了几分热度。紫禁城顿时忙碌起来。尚可喜的撤藩诏书南发以后,康熙就在宫中组成了一个专门的班子办理撤藩事宜。平南王辖一大省,有多少手续需要交接清理?还有多少官员要重新选派?藩属北移——从广东到辽东横跨南北中国,这沿途供应、驻跗关防、规格礼仪,要有多少人去办?还有遣散藩镇的军队需支多少遣散费;还有提调军队重新布防……哪一部分不被牵扯进去?许多事本来可以由藩王自己在临撤前安排,但由于藩王撤去,消除了隐患,康熙就想对他们礼遇从优,并由朝廷多担待些具体交接事务……虽说繁忙但也要交接得扎实,以便日后治理。索额图、熊赐履、明珠三位大臣组成了一个执行总办室,搬到乾清门西侧的侍卫房内住下,昼夜值班处理藩务。那个周培公则被任命为总办大臣的行走(秘书)。六部官员白日抱着一叠叠文书在门前挨号回报相关事宜;夜晚再取回批阅过的文书,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堆积如山的军报、档案、文书、奏折先由三位大臣概括成简练的大要文字,再呈送康熙审阅,待朱批裁决后,分发各部执行……这就是这位少皇帝的办事风格,全力以赴,雷厉风行,注重效率。当吴三桂、耿精忠的奏折送来后,三大臣又惊又喜。惊的是撤藩竟然如此容易?喜的是毕竟朝中最大的难题有了终结。自此以后,他们的事务将更忙了!三大臣急忙把奏折直送康熙案头,然后在总办值班房等待——勿庸置疑,皇上肯定很快就要找他们会商。三大臣在班房中议论着这件总让人摸不着实底的大事。“吴三桂总算识大体、顾大局。”熊赐履不禁舒了长长的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血色,笑道:“能兵不血刃平安撤藩,这不能不说是国家之福、社稷之幸。”索额图抚着额前半寸多长的头发,显得有些忧郁,听了熊赐履的话,半晌才道:“东园哪,未可乐观得过早呀!吴三桂的折子里,我看是话中有话,满腹牢骚。几时等得他入到京城,咱们心里才能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呢!”说着便转脸看着明珠,明珠正用手肘支着下巴沉思着,听罢,他附和地笑了笑:“我看索公的话是对的,吴三桂这个人固然要听其言,更重要的是观其行。三藩王一定是经过深谋后,突然陆续请求撤藩,这里面很难说没有文章。我还是老脾气,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图海建议调拨洛阳的兵还要按期出发——不能战便不能言和!”索额图不置可否地松动一下脚跟,说道:“打仗,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一开战你就明白打仗是怎么回事了,我可是带过兵的!”正说着,康熙身穿一件石青缎面的中毛羊皮褂,套着巴鲁图背心,手拿一叠纸走了过来。内务府总管黄敬抢先几步挑起帘子,笑着说:“诸位大人,皇上来了,请接驾。”“免礼吧!”康熙大踏步进来,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下,抖了抖那叠纸道:“你们怎么看?吴三桂这个折子可信吗?”听熊赐履将三个人的意见简略说了一遍,康熙久久没有说话,一边吃茶沉思,一边来回翻阅审视着吴三桂的奏章,良久才道:“他这个折子里说的,确实是弦外有音,朕已经看了三遍了,要仔细应付——熊赐履,你把朕用指甲掐过的地方再讲一下。”“是。”熊赐履双手接过奏折,略一过目,轻声读道:“……臣自顺治元年,以猥琐之身从龙行空,附骥绝尘,即受先主不次之恩,委以专职之任,膺以无尚之爵,仰恩俯叹,泪湿重枫……惟当以犬马之年效死于当今,报忠于先帝,本不应惜身爱命,惮劳畏巨,然近年来情竟力疲,且患目疾,深恐以臣之耄耄庸惫,误圣上臻隆治化大图,有伤先帝知人之明,则臣罪不可恕矣!今辞藩国之位,退养辽东,庶几朝廷不虑西南之忧,三桂可免敝弓之愆,则圣主受我深焉……”“什么西南之忧,不就是说朝廷信他不过么?”康熙沉吟道,“这个‘敝弓之愆’听着像是自责自叹,其实是在发朝廷的私愤,无非是说朕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索额图,你怎么认为?”“主上所见甚明,”索额图应声答道,“不过只要吴某肯撤藩,这些话便都是细枝末节,圣上可不必理会。”“嗯,好!”康熙笑道,“他肯撤藩,这点子事儿朕当然能够谅解。就怕他说的未必是真话。有些话好似故意逼朕一般。是以与你们会商,该怎么批这个折子?”明珠听了嘻嘻一笑道:“请熊公拟一稿,主上裁夺就是了。”熊赐履捻着胡子想了想说:“臣以为对吴三桂折子里的挑衅之词应宜回避,只模糊称平西王‘王志可嘉,所请照允’即可。”康熙沉吟不语。正好周培公抱着一摞文案走进来,便笑道:“你去传话,叫李光地递牌子进来!”黄敬忙道:“万岁爷,李光地丁忧了,正交办差使,预备星夜赴丧呢!”“哦,是父亲,还是母亲?”“是——父亲!”康熙沉默了,像李光地这样的新进翰林,夺情是没有道理的,想了想笑道:“就是丁忧也罢,叫他进来,再叫上他那个福建同乡陈梦雷也来。”周培公答应一声正要走,康熙却止住了:“不用你去,让黄敬去传旨。”说着转身吩咐黄敬:“叫他们上来,你回养心殿给朕多磨点墨,朕写完字还要出去走走,这里不用你来侍候了。”他对黄敬本无成见,自内务府选他到养心殿这些日子看来,不但人诚实,话不多,而且对康熙的穿戴、冷暖十分上心。但小毛子曾传过话来,说他似与吴应熊有联络。这里在商量大事,康熙不得不支走他。黄敬去了一会儿,李光地和陈梦雷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康熙叮嘱守在门口的穆子煦和魏东亭:“赶开来回报事情的官员和太监,闲杂人一概免进,朕有要事。”“臣以不祥之身辱圣上召见,不知有何圣谕?”李光地一边叩首行礼一边说道。陈梦雷却一言不发地跟着行礼,用目光揣测康熙召见的用意。“这是吴三桂请撤藩的折子,你们看看。”康熙说道,“周培公你也说说,朕今日专听你们几个小臣的看法,如何回批。”李光地细细看完奏折,便交给陈梦雷,陈梦雷却只细看康熙掐过指印的文字,很快又转给了周培公。“万岁,”李光地先开口说道,“臣以为皇上应赞赏平西王深明大义,允其所请,其中不合臣道之激词似应含糊掩过。”陈梦雷却不以为然,叩头道:“臣以为狂悖之语如不痛驳,吴将以为朝廷柔弱无能,反而助长他不臣之心,不如把话挑明,吴公会意为朝廷以诚相待,去掉他疑忌之心,利于撤藩。”两个人意见如此相左,康熙不禁一怔,想想都有道理,倒一时难于决断,便转脸问周培公:“你看如何?”他对这个以棋道教训吴应熊、并提出撤藩三式的书生很是欣赏。“皇上允许撤藩,似无疑义,”周培公忙跪下答道,“但只讲‘照允’,不驳狂言,无以示朝廷撤藩之态意;而驳斥太过,又易生疑虑,臣以为恩威并用,既嘉其请,又震慑其心,方是上策。”这正是康熙也在想的,不禁喜形于色,笑道:“好,就照这个意思你来拟旨——谁叫你说大话来着?”“喳!”周培公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至炕前一张几前,略一思索,援笔濡墨写道:王心可鉴,王志可嘉,所请照允。朕已令大员往任云贵总督,必能承王之志,理好黔滇,王与国同体、爵高位尊,功在社稷,国家岂肯为兔死弓藏之举,王之臣多矣!王可放心尽兴北来,朕扫百花之榻,设礼相待。写完,自己又看了一遍,吹干了墨迹方双手捧给康熙。“这样拟很好。”康熙叹道,“有讽有劝,有警有告。吴三桂也太多心了,他那么大功劳,荣归辽东,谁肯难为他,谁能难为他?想这些无益无用的事做什么?”说罢垂头不语,似乎很有些感慨。李光地和陈梦雷见康熙无语,正要辞出,康熙却突然问道:“李光地,听说你丁忧了?”李光地连连叩头道:“是。”康熙叹息一声道:“朕看你戚容满面,可要善自珍重。朕眼前正在用人之时,想夺情留用,你看如何?”“万岁,”李光地听了,急道,“臣万难奉诏!家父阖然下世。白发老母倚闾相望,臣方寸已乱,何能为国筹谋效力?”泪水夺眶而出。“好吧,忠臣出孝子,朕不拦你了。”康熙默谋良久,说道:“你和陈梦雷都是朕非常器重的臣子,你们二人又有莫逆之交,朕想索性成全你一下,让陈梦雷和你一同回去,一来帮你料理一下丧事,二来陈梦雷也可回家看看,为朕办个差使……陈梦雷,你可同意?”金榜题名,奉旨还乡,哪个读书人不想呢?这太喜出望外了,陈梦雷先是一怔,继而忙叩着答道:“臣受皇上恩宠,敢不铭心刻骨,以图报效——但不知是何差使?”“目下正逢风云变幻之时,无事便罢,有事就不是小事。”康熙的瞳仁里放出晶亮的光,“你们福建地处海隅,东有台湾,西有二藩,是个是非之地,联有意让你们回去替朝廷出力,但办什么差,怎么办,朕一时还说不清楚。”“敢问圣上,”李光地叩头道,“万一世事有变,臣等可否在耿藩处谋一差事?”“梦雷可以,你不成。”康熙道,“你是丁忧守制的人,不祥之身嘛——你们明白了?”“奴才明白!”二人忙答道。康熙起身走到几旁提笔急书几个字交给陈梦雷,笑道,“这些银子让范承谟从藩库中取用,就说是朕赐与李光地办丧事用的,若不够使只管再要!”“三十万两!”陈梦雷瞥一眼纸条,不禁大吃一惊,倒抽一口凉气问道,“这么大的数目,范大人只怕未必……”“他肯定给!”康熙笑道,“范承谟若是笨人,朕也不派他回福建了!”待李光地和陈梦雷退下,一直大惑不解的熊赐履嗫嚅了一下,问道:“圣上,朝廷正缺银饷,何不调进这些银子以充国库?”康熙突然纵声大笑:“你这个老夫子呀,也太迂阔了!朕料范承谟必会倾库之银都交给李光地的!”“只是人心难测呀!”明珠已经明白了康熙的意思,思忖着说道:“万一此二人见利……”“要朕怎么说你们才明白?”康熙皱眉叹道,“若能福建平安,一千万两银子也值!李光地他们若是小人,难逃朕之王法;若是君子,拿这些钱掣肘耿精忠,岂不更好?撤藩之前,他们那里的银子花得越多越好!”这是很透彻的话了,用的不是朝廷的钱,以彼之拳捣彼之眼.确是一石数鸟。“我们的钱和粮都太少了,太不够用了。”康熙显得不胜感慨。这些日子在处置大量军务政务中,他最感捉襟见肘的就是这一点:粮和钱都要从老百姓身上出,但直隶、山东、山西、河南这些北方产粮区仍是地多人少无力耕作,岂不令人急煞?康熙想着,口里哺哺道;“琴瑟不调,如之奈何?”立在一旁的周培公以为康熙在问自己,忙躬身答道:“琴瑟不调.当改弦更张而后再奏!”“可弦已断了!”康熙心里一动,双手一摊说道。“焦桐尚在,何愁无续弦之清音?”“朕就急的这个,无弦可续呀!”康熙苦笑一下,旁边明珠、熊赐履和索额图见他二人突然说起禅语,不禁都是一怔,连刚踏进门来的魏东亭也莫名其妙地垂手站在一旁呆看。周培公一时摸不清康熙的意思,诧异地问道:“凤尾飒飒满潇汀,何愁无丝竹之弦?”“难哪!”康熙叹了口气,点头示意魏东亭退后侍立,又道:“我们君臣都吃得饱饱的,可知道百姓是个什么样儿?索额图说蒋伊绘的十二图是讥讽朝廷,朕看不是!那里头难民图、刑狱图、鬻儿图、水灾图、旱灾图……哪样不是真的?有的朕是亲见的嘛!谁不相信,走出京畿看看就明白了,那么多的田地,有几个耕作的人?这耕作的人便是朕的丝竹之弦呐!”原来如此!周培公咬着嘴唇沉吟良久,大声说道:“臣有一策,何不下诏禁止女子缠足,田中劳作的人很快便可增加半数!”“女子放足?”魏东亭在旁听着,觉得他的主张有点匪夷所思,不禁失口说道:“岂不悖于古训吗?”“哪有这样的古训!”熊赐履冷笑道,“女子缠足是晚唐糜风,谬种流传行载,其害非浅。在此田多人少之际,主上若能颁诏严禁女子缠足,不但易于推行,于后世也是功德无量,只怕是积重难返,陋习难改啊!”“好!”康熙大为高兴,这虽然只是一纸诏书的事,不费什么劲,却既有利于眼前,又可为后世传颂,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况且满族妇女素不缠足,入关这些年来,有些竟也效颦,裹起足来。与其连这也“汉化”了去,不如强逼汉人女子“满化”过来,也堵了那亲贵元勋的嘴,免得他们再说自己“向着汉人”了。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看不出你周培公,还有这等才识!好,下去再拟一道诏来给朕看。”“喳!”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康熙觉得有点乏,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子,笑着对魏东亭道:“今日又是你当值吗?”见周培公要跪辞,忙又道,“你且不必急着回去,朕还有事。你和小魏子一起陪朕出去散散心。”说完便背着手踱了出来。“不知皇上想到哪里散心!”在乾清门前魏东亭紧趋几步凑到康熙身后问道。康熙站住了脚,回头说道:“就到宣武门内石虎胡同吧,你们上次不是也随朕去过吧!”跟在后头的周培公心里一惊,站住了脚步。魏东亭吓了一跳,忙答道:“万岁爷莫非又要到吴应熊那里去?”“朕正是想到他家。”康熙一想到上次周培公在棋盘上,力挽狂澜于不倒,凭娴熟的棋艺和卓越的韬略,弄得吴应熊狼狈不堪的场面时,禁不住又微微一笑。周培公急忙上前陪笑道:“皇上有何旨意,尽管吩咐奴才,奴才去传旨,这大热的天,何须主子……”“看把你两个吓的,吴应熊有何可怕,当初鳌拜那么大的势力!”康熙哈哈大笑,“朕与小魏子他们四五个人也曾去闯过鳌拜府哩!”魏东亭回忆起那次闯鳖拜府,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寒颤,定了定神才道:“那回险些没吓死奴才!当时从他枕下搜出那把长刀,奴才浑身汗毛乍起……”康熙笑道:“朕为万乘之君,何尝想去涉险?不过你们须知,吴三桂的撤藩表章已经到京,朕不得不到他那里抚慰一下,趁着天还不算大晚,赶快走吧!”康熙在撤藩的同时,竟能考虑得这般深远。在场的众人无不倍受感动。吴三桂面对这样的大政治家、天才君主,输的分数也太多了……人们不禁惊讶,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待人处事为什么这么透彻深远,且又有周密细致的作风,实在不可思议!然而,这却是事实。他议定批旨后,又要去吴应熊府上——既要撤藩,理应抚慰一下吴三桂在京城的嫡长子,以示朝廷宽仁。这恩威并用的尺度掌握得何等炉火纯青!吴应熊是驸马,按辈份还是康熙的姑夫。此刻这位心烦意乱的额驸在园中间走。他既摸不清康熙朝廷的真实用心,也对父亲在云南的动态不十分清楚。原先为三藩卖命效忠的人多极了,皇宫中的事不是他打听,而是别人急相来报。但这几年来额驸府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尤其是今年以来,他对皇室动态竟然如隔一座山一道水,难以向父亲报告准确消息。云南派来的人也时常出错,老父总是观望,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一转身,他发现四个人走进园中,夜色朦胧,忙问:“何人?”“额驸,圣上驾到。”侍卫答话。“啊——皇上!”吴应熊忙上前行礼。“不必了,不必了。”康熙上前扶起吴应熊。“请皇上到厅中坐。”吴应熊恭谨领路。“这么热的天儿,就在园中亭内叙谈吧。”吴应熊忙呼侍女拿来给灯悬于亭柱,又拿来绣墩儿请皇上坐。“快,将新进的吓煞人香茶拿来。”“什么茶?吓煞人香?有这么厉害?”康熙没听过这么奇怪的名字,笑问。“这是苏州东山岛碧罗峰的茶。品味最纯,茶女采茶归时,不小心将茶放在怀间,茶得热气,异香发出,采茶女被吓了一跳……故事传出,于是得名‘吓煞人香’。家妹每年购一些孝敬父母,应熊分享一点口福。”说着侍女已拿了一包茶叶过来。康熙因在鳌拜府领教过“女儿茶”的厉害,哪里肯在这里吃什么“吓煞人香”,忙笑道:“你不用沏了,这茶既然这么好,就留着,容朕带回宫去慢慢吃吧。”吴应熊也听说过鳌拜府那档子事,知康熙疑心,一笑也就罢了。却听康熙笑道:“朕今日出来闲逛,随便到这里瞧瞧——你父亲身体如何?”吴应熊忙叩头在地,答道;“父亲常来家书,这几年身子越发不济了。常有昏眩的病症,眼疾也很重,书是不能看的了。看人看物也不甚清楚;上次还跌倒中风……”皇上问到父亲,臣子须叩头回答,这是礼仪。“额驸明日到内务府领十斤上等天麻送回去,就说朕说的‘人参不可轻服’。”康熙关切地说道。吴应熊连连叩头,感动得似乎有些哽咽,颤声说道:“万岁待臣父子思深如海,臣三生难报!”“额驸请起,”康熙扶起他,诚挚地说,“有些事情朕也难一下子说清楚……你父亲送来了折子请求撤藩,朕已经批下去了,照允。国家有国家的规矩,否则无以成方圆。大臣中有人以为平西王不是真心,你父亲那边也有人疑虑——”说到这里,他咳了一声,周围几个人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良久康熙才又道,“这些话诏书里是写不进去的,传到云南、广东、福建很不好,望额驸传达……”吴应熊好似芒刺在背,无以应对。“这些都是小人之见!”康熙有点激动,起身离座踱了几步,“朕自幼读书,深知‘天下为公’的道理,昔日不撤藩是为了预防南明小丑跳梁,今日撤藩更为天下百姓休养生息。你父亲过去功高如山,如今又自请撤藩,这样深明大义的贤王到哪儿找去?”他加重了语气,“这个话是一百理儿;另一面,当初你父亲从龙入关,和朝廷杀马为誓,永不相负。人以信义为本,吴三桂不负朝廷,朕岂肯为不义之君?”康熙说得情真意切,又句句都是实言。吴应熊心中道:“好厉害的皇上!可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康熙好像在回答他的疑问,又道:“朕就是掏出心来,怀着异志的人,也未必肯信。若论大义,你是朕的臣子;若伦私情,你是朕的姑夫。咱父爷们在这过一过心,我写信把这个话传给你父亲,叫他拿定主意,首先不要自疑,更不要听小人们的调唆,又是煮盐,又是冶铜的,朕看大可不必。你说是吗?”“是!”吴应熊重重叩头答道:“主子如此推心置腹,天理良心,奴才和家父皆当以死报效!”“你在京时间太久了,这不好。”康熙又道,“倒像朕扣你作人质似的——你说是么?”“是——不是!”吴应熊胸口嗵嗵直跳,苍白的嘴唇蠕动着,慌乱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周培公、魏东亭听了这些话,像是要放吴应熊出京的意思,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康熙心里暗笑,口里语气却转沉痛:“说这话的人,朕真不知是何心肠!朕是滥杀人乱株连的昏君么?你都看见了的,鳌拜犯了多大的罪,朕都没有杀,他的四弟照样升官!你是朕的至亲,又是长辈,朕怎能忍心加害于你?”这也是实话,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你父亲身体不好,你做儿子的,该回去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嘛!”康熙随口说着,口气一转,更加和蔼可亲,“这下子什么都好了,朕在辽东给他好好盖一座王宫,你就可以回去侍候,既尽了孝道,也堵了那些小人的臭嘴。什么时候想进京玩玩,想出去走走,告诉朕一声就成。天下之大,你们没有去过的好地方多着呢!惠妃纳喇氏就要临盆,产下皇子来,你这个太子少保也得照应,朕倚重你的地方多着呢……”他竭力给吴应熊描绘出一幅美好的前景。魏东亭听到这里,苍白的面孔又泛上了血色,长长舒了一口气,穆子煦和周培公悬在半空的心也放了下来。“是,”吴应熊鼓腾的热血迅速冷了下来,“奴才遵旨,预备着侍候皇子!”他心里又气又恨:“你未必能有个‘皇子’,说不定是个丫头片子,还不定是个怪胎呢!”“你在这里更不要听人闲话,写信给平西王,钦差就要去了,一定要办得朝廷满意、百姓也满意。”康熙想了想又道,“我们君臣要齐心协力,共同治国安民,倘若拿错了主意,就会烽光叠起,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康熙谆谆告诫,反反复复讲了许多治国安民的道理,才带着三个人出来。吴应熊送出大门,才发觉贴身小衣全被汗浸透了。“万岁方才几乎吓煞臣!”周培公说道,“奴才还以为皇上真要放额驸回滇呢!”“是诈道也是正道,这正是和你讲的围棋天理阴阳之变一个道理。”康熙语气一顿,随后冷冷说道,“你回去传旨,兵部和你们巡防衙门司事官员明日递牌子,朕在毓庆宫再议一下长江布防的事。”康熙对吴应熊的告诫与安抚,使吴应熊感到这个皇帝确实难以对付!父亲莫非没有警觉?否则怎么没给我这儿一个准信?不行,要写封信提醒老父赶快动手,再也不能犹豫了。否则前功尽弃,非毁在这康熙手中不可……他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详述了今夜皇上的“抚慰”的话,一再剖析其话外之音,力劝父亲决然起兵。最后,他写道:……康熙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千古帝王无人能及也。父王若不尽速决断,则祸在日后而至深;若举兵起事,则祸在日前而甚浅。愿父王为汉室河山着想,思之决断也。写完,用火漆仔细封好,第二天到内务府领了天麻,便派心腹家丁昼夜不停,飞马直送云南深宫决策五华山平西王府内的后花园,有一座精致的小楼,翠阎飞檐,绿窗朱栏,绣慢重重,红灯隐隐。看上去仿佛是座闺房绣楼,可是没有主人的特许,谁走入北楼二十步内就要杀头。小楼四周乔木浓密高大,灌木丛生,小花悠闲地开放枝头。武备森严的护卫们就隐身在树丛间,随时都能抽刀断人首。确实也有好些不知底细的奴婢在此丧命。如果吴三桂有斯文气,会给这座幽静雅丽的小楼起个动听的名字,诸如望月楼、春雨楼之类;但他是武人,最讨厌酸溜溜华而不实的蛮子味,只简单地称之为军机楼,一语道破其中要害。傍晚,吴三桂、耿精忠和尚之信三藩王,就在该楼秘密会见来自京城的朱三太子——杨起隆。几个人商讨了目前的局势,境况相当不妙,顿觉心事重重。吴三桂甚至有点烦恼,他抬头看看厅上的条幅,用宣纸绢裱糊的十个茶杯大的字,虽然写得毫无章法,却是自己的处世真决:得意不快心,失意不快口吴三桂闭了引印在椅子上,好像在聚识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好半天咯咯冷笑一声,目光陡地一闪,“不要垂头丧气,形式大变就在目前!”他的嗓子有点暗哑,幽幽的目光注视着摇曳的烛光,一字一板地说道,“这个藩若是好撤,早就撤了!咱们分头相继请求撤藩,肯定够小皇帝受的!汪士荣先到陕西,已经说动了马鹞子下属二十几个军将,一打起来西边立时便要他好看。现在孙延龄成了傀儡,别人不知道他,我最清楚。别瞧他狗颠屁股似的撵着孔四贞巴结,其实是个爱面子的叫驴,他服气不下!汪士荣再去那煽一把火,不烧也得烧起来。孔四贞一个小小臭虫能顶起卧单来?我们要打起精神来,大戏就要开场了!”这个话对杨起隆来说,有点文不对题,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沉吟良久,方道:“我在京城时,听说皇上曾到过额驸府,不知是何用意?”“我看康熙是想去摸世子的底儿,他心里不踏实!”说话的是耿精忠,年纪虽老,嗓门儿却很大,声音很脆,“朝廷害怕用兵,又不甘示弱,想太平了结三藩。”杨起隆眨了一下眼睛,他最担心的便是“太平了结”。无乱可乘,朱三郎百万会众便是一群乌合之众,能派上什么用场?沉思一会儿,便用目光询问举足轻重的平西王。“朝廷当然不愿随便兴军,作一点试探也未尝不可。”吴三桂目光深沉地扫视着众人,“现在最关紧要的不是猜他们在想些什么,而是要看他们在做些什么——尚贤侄不妨将各处情势谈谈,大家参酌一下就明白了。”近来,尚之信感到自己越发被平西王所信任,说明自己的作用不可忽视,听到吴三桂的问话,便骄傲地一腆肚子,清了一下嗓子说道:“现在朝廷在热河、辽东、内蒙练兵,人数总共三十五万,很上劲,遏必隆前不久还巡视了各地练兵的情形。又花十万内币,请了个西洋人张诚督造红衣大炮,这件事康熙还亲自看了。青海、内外蒙到塞内的通道都设了卡,一律不准地方官乱征马匹,朝廷自己征的马却比往年多出一倍。米思翰征粮更是卖力,今年约比往年多三成……我们的难处也有所加大,但马匹从西藏那边源源征入,兵额又密增了十三佐……”他很熟悉情况,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针尖对麦芒,这就是眼前势态。”吴三桂听完笑道,“平南王请撤藩准了,加一条袭王爵,却不准;我和靖南王的奏折里语带牢骚,估计照样准了——这就是气魄、胆识,不能不佩服这个小满鞑子!”“足下日子并不好过啊!”杨起隆神气庄重地说道,“假若皇上真的准王所奏,王爷你能够平安回辽东,以养天年就算得上吴家祖上有德;王爷你如果抗旨不撤藩,一条绳子锁拿北京,锒铛入狱,大祸不测;王爷你倘敢造反,朝廷头一个便会砍下世子的项上人头。”三藩王不禁一怔,心知此人不好对付。尚之信身子一挺,倚着花几笑道:“杨公,你讲的不无道理。咱们正有不少事要议,平西王若起义兵——”“平西伯!”杨起隆倔强地点点头,大声纠正道,“平西伯自己起不了‘义兵’!他本是大明巨子,难道要自立新朝?若果然如此,其下场一定像世子与周培公对奕的那盘棋局一样!”吴三桂也万不料杨起隆这班人情报如此精确,吹着的火煤儿几乎烧了手,“噗”地一口吹灭,定定神方笑道:“老夫当然不会自立新朝,不过新朝之主是不是你,那就很难说了!”他跷着的二郎腿急速地抖动着。“吾乃大明三太子,有玉牒、金牌为证。”杨起隆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冷笑,“有谁敢来我和相争!”吴三桂身子向后一仰,淡淡说道,“那些我都知道,你确实是——朱三太子——我也不曾说,你不能做新朝之主。”说罢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这不是现在争议的事。”杨起隆的神色有点不自然,踌躇着说道,“为一姓一己之利争这把龙椅,没有不身败名裂的。只是天下百姓盼大明复辟,如大旱之望云霓,我等何敢惜身受命?”“这话就对了。”尚之信早就听出杨起隆言话中的弦外之音,于是冷冰冰地说道,“吴三世伯要借大明树旗,‘三太子’要借世伯实力,都是为解百姓倒悬之苦。平心而论,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谁知道鹿死谁手?当今最紧要的是,同舟共济,携手并进,共举大业。将来胡虏荡尽,自家人再关门说话,是干戈玉帛,都是好商量的。”“同舟共济?同舟不同心有什么意思?”杨起隆忽然冷笑道,“想我朱三郎会百万之众,何必要借别人实力?龙子龙种,凤雏凤孙,自有天佑人助,尚公子未免自作多情了吧?”尚之信听罢,反唇相讥道:“有一首古诗你听过么?……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这就是同舟共济!吴世伯坐大郡、拥重兵,雄踞西南二十余载,天与人归、兵精粮足,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一呼一吸,山川摇撼,一眠一起,朝里瞩目!吴世藩盖世精明,夏国相精通夺门,刘玄初神机莫测,汪士荣张良再世!保柱、本深、马宝皆能征惯战,有拔山找鼎之勇——并不是离了你这张破荷叶就不能包粽子!三藩据地千里,寻出十个八个朱三太子算什么难事?天下姓朱的不计其数,都可做个三太子,何必一定要一个害了东郭先生的‘中山狼’?”言毕哈哈大笑。杨起隆听着这话,脸色变得煞白,铁青了脸靠在椅子上,直喘粗气,双方霹雷闪电,剑拔弩张。“何必意气用事呢?”吴三桂格格一笑,“杨公方才讲的是有道理的;目下大家都在难中,便要分道扬镳,也是以后的事,如今争这个高下是要被渔翁得利的。还是要同心协力、和舟共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他知道儿子吴应熊远在京城,不能插翅飞回云南,必须要靠朱三太子庞大的地下势力保护,不能真的翻脸,故此说出以上这些话。“平西伯深明大义!”杨起隆躬身一礼道。他今天并不是为吵架而来的,自己也发狠泼辣地说了一大通,见给了台阶,便就坡下驴地换了笑容,摇着扇子欠身问道:“据你看,眼前该怎么办了?”吴三桂安然四顾,十分镇定地说:“以老朽之见,杨公应该加紧暗地联络,在黄河以北集结,扰乱京师,朝廷便无暇南顾,待南方义兵一起,南北互相策应,会兵中原——嗯?”他笑着双手用力一合。双方达成共识,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吴三桂见气氛缓和,令手下摆宴庆贺。康熙撤藩的诏书还在一站一站传递。吴三桂却早已接到了吴应熊的急报书信。那日他正邀了云贵总督甘文焜,正在五华山王爷府邸观看歌舞。因有外客,张氏福晋和姬妾们阁上放下帘子,一边吃茶食、嗑瓜子,一边闲聊。甘文焜看了一会儿便有些坐不住,因和云南巡抚朱国治事前有允,晚间有要事相商。虽未说明,二人心里都明白:一定又是熊赐履发来密函了,而且很可能与平西王吴三桂有关联。甘文焜今年四十多岁,在总督里算很年轻的了,长得一脸白净,下巴微向前倾,显得有点倔强,也许康熙正是看中了他这些,才派他来当起了云贵总督。临上任前,康熙曾密召甘文焜面授机宜。按照既定策略,甘文焜新来乍到便抱定了“挤”的宗旨,和朱国治合力处处设绊子,给吴三桂出尽难题,想方设法叫吴三桂的日子过得不舒服、不痛苦,最终使之萌生“走”的念头。可这吴三桂却偏偏很能受气,对甘文焜的憨倔不仅不以为然,反而常常把他当面称赞一番,而对朱国治的态度却是迥然而异,逢人便骂。骂朱国治卑下无能,弄得甘文焜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便改“挤”为两下相安,不再贸然寻机闹事。去年五月,吴三桂不知从何处得悉,说苗民反乱放火烧了县衙,杀了知县,聚众哗变,命甘文焜立即率军前去征剿。当时正值雪雨季节,崇山峻岭之中瘴气正浓,刚走出二百里地,绿营兵就病倒了二分之一。甘文焜见状无法,只好派人呈报请援。吴三桂对他严斥一顿,命他返回。谁知行至大理,王命又到,命他把原来的队伍留下,再重新带领两佐营兵,赶往藏边平叛。大军未至目的地,又说敌已仓逞逃遁……就这样三番五次一直折腾了半年,一个“贼”影儿也没发现,甘文焜却被牵着鼻子东奔西走,最终累倒了。至此,甘文焜才晓得,这个满面堆笑的老头子不是好惹的。在朱国治跟前,他虽依旧口硬,却也日夜警惕,不再轻易招惹吴三桂了。看了一会戏,实在坐不住了,甘文焜起身陪笑道:“今日领略了王爷的新戏班子,真是念打唱做样样出色。只是朱中丞那里正给武举讲学,这原是我的差使,去迟了已经不恭,不去更不好……”吴三桂忙笑着挽留,刚说了一句,“这戏正唱到妙处,便迟一会儿何……”“妨”字尚未出口,突然台上一片乱哄哄的,在下头看戏的军将们无不狂笑失声。原来戏台上正在演《失空斩》,扮演诸葛亮和马谡的两个演员扭打成一团!吴三桂脸色猛地一沉,“啪”地一拍案几喝道:“叫他们两个都过来!”两个小戏子——文官扮诸葛亮,武官扮马谡,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只见“诸葛亮”的口髯不知被抛到哪里去了,而“马谡”的袖口、衣领被撕得稀烂,两个人均一付委屈样子,咧着嘴直想哭。这场闹剧本是一位新近得宠的姬妾“玉面狐”指使着“诸葛亮”表演出来的,故意让他们把戏演逗笑,博取王爷的欢心。戏中有一段,诸葛亮向马谡授计道:“马谡——附耳过来!”马谡按规定该出班躬身附耳静听,不料台上的诸葛亮却对他耳语道:“告诉你妈,让她今晚在列翠轩后耳房等我!”扮马谡的武官哪肯平白吃下这个哑巴亏?偏巧他下一句台词儿该是“妙计”,便一边说词儿,一边朝文官脚面上狠狠一踩。“诸葛亮”顿时痛得泪流满面,反手打了“马谡”一记耳光……听了两个人的哭诉,吴三桂不禁捧腹大笑,姬妾们也都用手帕捂着嘴叽叽咯咯笑个不停。席上众人有的咧着嘴,有的弯腰蹲身,有的咳嗽气喘,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有赏!”吴三桂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一声令下,立时就有仆人抬来满满两大笸箩的钱,往台上一倾,刹时满台翻滚锃明耀眼,戏子们一哄而上,扑过去趴在地上你抢我夺,乱纷纷地只顾向自己怀里搂钱……吴三桂边笑边寻思,这甘文焜和朱国治有约,肯定又是密谋算计自己,为了稳住他,便以观赏八面观音的歌舞为名,把甘文焜生拉硬拽地重新拉回座位。须臾,八面观音款步而出,轻盈得犹如柳絮抛风、浮莲戏水,粉面桃花、唇红齿白,双目生辉,顾盼传情,使出浑身解数,将那水蛇一样的细腰扭得足够每一个部分都可以暴露无遗,以使甘文焜大饱眼福:边歌边舞。八面观音将这柔媚淫荡的小曲唱得更加柔媚淫荡,柔软软的身段就像睡在场中一样,令人浮想连翩。这时一个亲兵悄悄走进,将一封封了火漆的信递给平西王。吴三桂立即拆开观看,脸色陡地阴沉下来。他站起来见曾文焜已看得入神,便对身旁一个漂亮侍女说:“留住他,我不回来不能放走他……”侍女柔然一笑,春藤一般紧紧偎在甘文焜身边。重臣谋士全部被召进密室。“皇上撤藩了!”说这几个字时,吴三桂全身像浸在凛冽的冰水里,那张泛着青白色的面孔显得松驰无神,“诸位,朝廷已下渝撤藩,诏书不日即到。请诸位拿个主意,怎么办?”他需要的是同心协力,所以要让大家讲他想讲的话。一时谁也没吱声。胡国柱不安地看看旁边呆坐的王永宁、吴庄麒和副都统高大节对视一眼,又急忙闪避开来;夏国相只顾抽水烟,一口接一口抽得呼噜呼噜直响;坐在末座上的汪士荣,把从不离身的玉萧向腰间一插,双手捧着信蹙眉细看。吴三桂看着众人默不作声,想起去年病死的刘玄初,不由得叹息一声。良久,他忽然带着恼怒大声怒吼:“全他妈地哑巴了?你们倒是说呀,撤,还是不撤?”“生死存亡已到关头!”夏国相目光阴郁,像是对自己说话。头号谋士刘玄初死时把全盘计划谋略都告诉了他。他既是平西王的女婿,又是重要谋士,显得比以前持重多了,“王爷不要焦躁嘛,我们共商一个万全之策!不怕对付不了小皇帝。”“这有啥商议的,干吧!”吴庄麒目光炯炯,朗声说道,“凭我云贵山川形胜,财力雄厚,拥有数十万大军,正是开创千古帝业的好时机,万万不可错过!”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仗一打起来,吴应熊必死,吴家偌大的家业全是他的了。高大节听了,咬着牙道:“世兄的话一点不错!满朝文武,天下良将,有几人敢与王爷匹敌?”这话也是实情,能打仗的鳌拜已被圈禁,遏必隆年迈已高龙钟不堪,索额图入关时还是个娃娃兵。三十年不经战阵,已是很难寻出能征惯战的将军了。一直没有停止用兵的只有吴三桂和王辅臣。王辅臣即使严守中立,坐观成败,也就够康熙受的了。“用什么名义起兵?”胡国柱将鼻烟壶轻轻往桌上一放,说道,“师出要有名,要堂堂正正!”“拥护朱三太子为帝,复辟大明王朝,可算的上是名正言顺!”夏国相此时已经想好,拔出烟芯,“噗”一口吹灭了,往后一仰身子说道,“目下最要紧的是时机!等钦差来了,先和他们虚与周旋,我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暗中准备妥当,调兵、遣马、运粮,联络王辅臣、孙延龄、耿尚二王,还要设法争取西藏喇嘛和缅王……”吴三桂话还未说定,夏国相即讨好地说道:“可世子还在北京呢!”吴三桂子侄中只有吴应熊才略俱全,可望为帝业的承继人,可现在却身陷虎穴,如何办呢?他拍了拍脑门,深思着道,“派人在兖州府一带搅乱一下,吸引住朝廷的注意力,然后派人潜行京师迎护世子归来;另一方面请世子在杨起隆他们身上多打主意,想办法逃出京师。”吴三桂想想,明知这是件难事,也只好勉强为之。然后话锋一转,让众人接着方才的话谈下去。杨坤首先打破沉默,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既要起兵,就要立个名号,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立什么名号,这并非小事,也非易事,需仔细斟酌。”“我认为还是以故明旗号为好,除清赐平西王号,以平西伯檄告天下,打出反清复明旗号。如此民心思明,必能一呼百应。”“大江南北,常有以故明旗号起兵反清之事,然而却无一成者,这大概是明朝气数已尽的缘故吧?依某之见,不必用故明旗号,不步他人失败的后尘。”胡国柱在杨坤之后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明亡未久,人心思归,宜扶立明朝后裔代奉以东征。如此则老臣宿将自必愿为前驱,大业可成矣。”刘茂遐在胡国柱之后,赞同杨坤的话。方献廷自进入密室后,一直在冥思苦想。当倾听了诸人意见后,觉得是该自己发言的时候了,于是刘茂遐话音刚落,他便接口道:“出关乞清师,乃势迫无奈,情有可原。可是,永历帝已窜蛮夷,而又何必擒而杀之,此作何解释?今以王兵力,恢复明土甚易,但不知成功之后,果然从赤松子游否?事势所道,万不能终守臣节,蓖子坡之事不可一行再行。”方献廷之言委婉致意,以疑问的口气作了肯定的回答,即建议吴三桂不必扶立明后,以免再出现杀朱明后嗣如同南子坡处绞永历帝一样的事情。吴三桂深解方氏之意,于是赞同地点了点头。会议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着,长时间的论争,大家的意见渐趋一致,即反清复明的旗号必须在起兵之初就要打出去,以便号召明朝遗臣政民起而支持他们的反清大业,但起兵之初,吴三桂不宜即继帝位,以免失去那些东奔西走仍在试图拥立朱明后代嗣继明宗之心。最后议定吴三桂暂以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之称号令天下。计议既定,反清的各方面准备工作已接近尾声,现在就剩下最后一步即选择适当时机起兵了。就在平西王密室计议时,甘文焜不知怎么发现吴三桂不见了。他立即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借口出恭,急忙飞奔巡抚朱国治府中。朱国治已经等急,一见他入庭就说:“熊东园来信了,撤藩诏书日内即到,叫你我作些准备,你是总督,云贵两省军务都在老兄身上,兄弟想听听你的高见。”“我有多大能耐你还不晓得?”甘文焜酒入闷肠,长叹一声道:“空架子总督一个!不怕你老兄笑话,连我原带出来的亲随戈什哈都不尽靠得住了,都叫人家用银子买去了,想来真是可叹,皇上叫我等绊住姓吴的腿,弄到这个地步儿,这叫我办的什么差?”朱国治见他说的凄楚,也觉神伤,抚着酒杯望着窗外,缓缓说道:“我们尽力而为就看天意如何,吴三桂的爱子现在扣在北京,或许他会投鼠忌器,不致生变,大致年内无事,你我可保无虞.只要平西王一离境,这头的事就好办了。兄弟手中虽然无兵力,自信百姓还是肯听我的。”“云山兄,我劝你息了此念!”甘文焜起身至窗口瞧瞧,回身双手据案,压低了嗓音说道:“眼下已经别无良策。据兄弟所知,平西王在大理的驻军正星夜兼程来云南府,乘他布署未妥,兄应即刻进京述职——皇上旨意一到,再走就有罪了!兄弟管着军务,是片刻不得擅自离境的!”“岂可如此!”朱国治连连摇手道:“老兄有所不知,挤不走吴三桂,我是一步也不能离开云南的!这也是特旨!足下既是云贵总督,倒不妨至贵州,相机作些安排,不管怎样,有备总比无备强!”这倒似是可行的权宜之计。甘文焜沉吟道:“也只好如此了。兄弟也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原来潮州知府傅宏烈你认识不?”“有过一面之交,人很精干。现在不是改任苍梧知府了吗?”朱国治说道:“不过听说他和已死的刘玄初、汪士荣交谊不浅!”“古人不以私交坏公义,傅宏烈可谓其人了。他在那里密练民兵,听说已有数千人马。一旦事急之时,我兄和钦差应想法子投到他那里。他和四格格那边也有交往,只要孙延龄不出事,一时是不要紧的。”朱国治听了,目光霍的一跳,但霎间又暗淡下来,他没有回答甘文焜的话,却起身作了一揖,突然说了一句:“哦,请你来还有一事拜托,我这里先谢你——宗英出来!”甘文焜正党诧异,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蹦一跳地走到前厅,朝朱国治打了个千儿问道:“爹爹,叫儿子来有何吩咐?”“这是你甘伯父,快拜见了!”小孩子见了生人还有点腼腆,红着脸转过身来,向甘文焜单膝脆下。“双膝脆下!”朱国治突然厉声说道,“你甘伯伯与我情同手足,可视为你的亲伯父!他这就要去贵州,带你一同前往,可——好?”说到后来,嗓音已有些哽咽。甘文焜已完全明白了他的用意。一股又酸又热的东西涌上了他的喉头,眼圈儿也红了,忙双手挽起朱宗英,勉强笑道:“世兄不在家乡读书,到这里来——华月兄,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和你一样没带家眷,也有个儿子随任读书,就让他哥俩朝夕相处吧!”“拜托了!”朱国治惨然一笑,“宗英,过三两个月,爹爹去贵州看你——下去准备一下,一会儿便启程了!”瞧着朱宗英欢快地跑下,朱国治心里一阵酸楚,眼眶里含满了泪水。甘文焜这才知道朱国治已下了必死的决心,脸色一下子也苍白了,咬紧了牙关说道:“贵州也非安全之地啊!巡抚曹中吉、提督李本深早已是平西王的人,深恐有负仁兄重托!不过,有我的儿子在,就有令公子在,我也只能给吾兄打这点保票了。”“总比我这里强嘛。”朱国治已恢复了平静,“此地离五华山近在咫尺。上头吴三桂恨我恨得牙痒痒的,下头提督张国柱也跟吴三桂一样心肠!他要起兵,头一个要杀我。生死有命。儿子保住了,这是他的福份;保不住我也承你的情,我——已经不在乎了。”甘文焜呆呆地站着,半晌方又问道:“熊东园信里还说些什么?”朱国治安排了孩子,有点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笑道:“还有几句话不甚紧急。皇上现在还耽心藩军北撤中途生变,叫我们防备着,吴三桂一离云南,赶紧收拾这里局面。”甘文焜不禁笑道:“熊赐履道学迂儒,哪能想得如此之细,只怕是皇上的意思吧!”“正是圣意,兄弟烧掉这封信也正为了这点。”朱国治庄重地说道:“皇上还有话,叫我们俩保重,设法与博宏烈联络,小心孙延龄部生变。还说一旦情势危急,你我可设法暂避出境。”“皇上这样恩待臣下,我怎肯出境苟生,”甘文焜的脸上涌上了血色,“去年老母患病,皇上专差御医到我家诊视;范承谟在福建患疟疾,竟六百里加急送去金鸡纳霜!臣子受恩如此,既不能在朝廷为皇上谋划大业,只好以死报效了!”朱国治闻听此言,频频点头。使他放心的是,康熙已经派人把他的父母用安车蒲轮接到京城荣养去了。朱国治慨然说道:“兄能如此,真乃知己。不过我们此刻是往最坏处准备,要是什么事都没有,白惊一场,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折尔肯、傅达礼他们到了,自然还得作一番仔细推敲——你到贵州听我的信儿吧!”此时已是深夜三更天,积聚在天空的乌云愈来愈浓,像承受不住无边的压力,终于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跳跃的闪电撕扯着云彩,照得大地一明一灭。风自青萍之末而起,扫荡起地上的浮士,变得桀傲狂暴起来,砂石灰土打得屋瓦沙沙作响。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震人,持续不断地轰鸣着,一场大雨就要来临。朱国治高高卷起湘帘,浩然长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吴三桂为了吴应熊的安危彻夜难眠,他知道自己一旦动手,小皇帝就会先斩了吴应熊的头,他身边虽然还有吴庄麒,还是夏国相说得对,在子侄中只有吴应熊才略俱全,可望为帝业的承继人。吴三桂已年满花甲,他知道只有吴应熊才能担此大任,扛着他的大旗完成他的大业,并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早在一年以前,吴三桂就已暗示吴应熊逃离京城,并把自己身边的头号侍卫皇甫保柱派到了他的身边,同时送去了数匹长于长跑的滇马以及大量的金银珠宝以便打点各处关节。无奈康熙把吴应熊盯得太紧,吴应熊一直找不到机会。吴三桂为了在短时间内尽快把吴应熊接出京城,他经过认真思考,当晚便派出了自己身边的几名武术高手携带大量金钱,骑着快马向京城飞驰而去。吴三桂所派出的这几名高手,骑着快马奔驰在官道上。马蹄声声,马鞭声不断不时发出一声催马的声音,路人闻声远远地避开,对这几个杀气腾腾,匆匆忙忙的人无不偏目而视。骑着马跑在最前面的一位是关啸天,河北沧州人。一身八极拳甚是了得。第二位是胡大海,少林寺僧家弟子,一身内外功夫,手臂能断砖,头顶能断石,外加一身铁布金钟罩,刀枪不入,第三位是峨眉山剑术大家龙真道人的大弟子肖入龙。三个人都是平西王府内第一等的武林高手。前往京城救吴应熊出京。三人骑着快马上用几日时间便到了中原之地,中原之地十分繁华,让这在云南呆久了的三人大悦,因为这次出来平西王让他们带了许多财宝,到了中原这个地方就该大大方方地阔一回了。而且他们是平西王身边的贴身护卫。平日就目中无人,来到中原这地方更觉得不可一世来,他们骑着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见着闪避得稍慢的人,就劈头一鞭子抽过去。众人见这三人气势汹汹,趾高气扬都不知道什么来头,只是忍气吞声,谁也不敢惹?三人进入河亩地界,距京城只有不多的几天路了,在东街下马,进入悦来酒店,按照老惯例拿出一锭黄灿灿的元宝往柜台上一放,大声道:“把好吃,好喝的都送上来。”说罢便拣了个好位置坐下,便大谈云南如何如何的好,谈平西王府如何的雄壮。酒店里吃饭的一人一听就知道这几位便是吴三桂手下的官吏,有一个人大声道:“真是毫不知耻,给汉贼买命,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这边三个人听得清清楚楚,关啸天一拍桌子,大声问道:“你这狗贼说谁呀?”那人仍李岩之子李西华,一副书生打扮,自从他的父亲李岩被李自成所杀之后,红娘子便把他养大成人,一手好剑十分了得,他在河南地界上就跟上了三个。只是这三个人浑然不觉。他到这里才弄清这人乃吴三桂的手下,故用难听的话相挑。激起争斗下手杀死三人。李西华见矮子气势汹汹的相问,便道:“谁答话便是谁。”这三人一听肺都气炸了,关啸天第一个抡拳便冲到了李西华身边,李西华放在脚边的剑倏然出鞘,一剑刺出去,关啸天一侧身闪开,一记勾拳扫向李西华的面额。李西华剑尖一抖关啸天的下三路刺去,关啸天连退三步。肖入龙见关啸天难占便宜,从背后抽出剑,迫了上去,两剑相碰嗡嗡声不绝。李西华是有恃无恐,好像胜算在握,肖入龙攻来的剑既不避,也不挡架,举剑当胸就刺,骤看似是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其实这一剑后发生至,快得异乎寻常。肖入龙手中剑尖离对方尚有尺许,敌剑已及胸口,大骇之下,急忙向左窜出。李西华挥剑横削,攻他腰胁。肖入龙立剑相挡,李西华手中剑突然轻飘飘的转了向,劈向他左臂,肖入龙侧身避开,还了一剑,李西华仍不挡架,挥刀攻对方的手腕。李西华剑法之凌厉狠辣,连肖入龙这使剑好手也难以对付。关啸天与胡天海一见肖入龙处于劣势,如果再斗下去,在十几个回合之间肖入龙难免不死在对方的剑下,两人一声长呼,双双跃过去,三人一块夹攻李西华。就在这时,十几匹座骑向悦来酒店飞驰而来,领头的是“锄奸会”的盟主白丁山,他们没机会上云南去杀刺吴三桂,但得到吴三桂有手下出滇的消息,便一路跟来。十几人来到酒店前,翻身下马闯进酒店见四个人正斗成一团。白丁山招呼其他的人在店外把守着门,自己持着长矛挺身而上。却说吴三桂这三个手下,一见来了这么多人,心里大惊,一阵急斗,寻找一个空隙,返身便向店门冲去,守门的人没想到出来得这么快,刚想抵挡,胡大海双拳拍出震退了最前面的两个人,翻身上马。抽马就跑,肖入龙与关啸天同时也上了马。李西华追出来翻身上马,正要追,白丁山拦住他道:“让这三狗贼多活两天吧,在下一个地界有其他的兄弟收拾他们。”李西华自然不知道白丁山手下有十八个锄奸联盟,每一个省都有一个盟会,这三个人还能逃到那里去,就是有天大的本能也插翅难飞。李西华还不明白白丁山的意思,白丁山从一个长脸汉子手中接过一只鸽子,在鸽子腿上缠了一个纸条,扔上空中,转眼间那鸽子便飞得无形无踪。“按我猜想吴三桂这三个手下,一定是去京城,下一站便是河北,进入太极陈的地界,量他逃不脱。”白丁山对李西华说。李西华见自己不能亲手毙了这三个碱子,心有所不甘,不理会白丁山的话,打马追了上去。太极陈并不练太极拳,他长得矮壮的如侏儒一般,武功了得,他是河北各路好汉所在杀龟大会上推举的锄奸盟主。太极陈接到白丁山的飞鸽书信当即在各个路口布下了探哨,监视着吴三桂这三个手下入境。关啸天三人从河南地界上逃出来,没几天就进入了河北地面,太极陈见三人武功了得,没急着下手,而是一路跟到了定州。这三人真是莽撞了得,不但没觉察出危险在即,反而觉得离京城皇宫愈近就更应该摆摆西平王府的威风。“谁不知道平西王连皇上也敬让三分。”三人一进入定州,便来到一家最气派的大酒家,大摇大摇地进入里面,问有什么好吃的,店小二忙道:“菜肴有:烧鸡、烤鸭、乳猪、黄焖鱼翅、清炒海参、烩鱼肚、烧火腿……”店小二一口气报了数一道菜名。为首的关啸天听了店小二所报的这些菜名脸越拉越长,猛地一拍桌子道:“报上等菜的,当我们平西王府的人是穷光蛋吗?拿这等的饭菜来应付老子?”说罢从衣袋里摔出三个硕大的金元宝。店老板立马走过来陪礼道:“这的确是本店最高档的菜谱了,听大人的口音是从云南春城而来,那是个好地方,特别是平西王爷连当今皇上也得让着三分,三位大人在……”店老板一番话说得这三个人眉开眼笑,心道:“这地方也有识相的人,”立马变了口气,对店老板说:“我也不点了,拣最好的菜上。”店老板也难得碰上这样的大买卖,店里通遍上下都是一片忙,伺候着这三位吴三桂的侍卫。这三位侍卫看着店里上下对自己如此恭敬,也觉得大大长了一回面子。一大桌好菜,好酒摆上桌的时候,一群人撞进了店里。走在最前面便是太极陈,他如肉球一样从门前滚到三人面前,一句话没说。一口浓痰便射进了桌上那堆菜里。这三人一见等了半天做上来的菜就这样给废了,大怒,六掌齐拍桌子,桌子便向太极陈撞过来,太极陈挺手相迎,撞过来的桌子在他的手掌下稳稳地停住。三个人大骇,没想到矮子这么大的力气。三个人同时看到店外不停有人赶向这里,要想斗赢是太难了,关啸天喊道:“走吧!”话音一落,三个人便跃出了窗外,找马已经来不及了,拔足便奔。数十人有的提着剑,有的舞着刀呐喊着便追。吴三桂这三个不可一世的侍卫顿时成了过街老鼠。百姓知道这些好汉所追杀的是吴三桂的走狗时,一路上便扔石块,瓦片等物摔打。三个人没跑出多远,便被追上来的人围住了,三个人又怒又惊,这几十条好汉都来自大江南北,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来得这么快。其实三人一出云南便有锄奸盟的人员飞鸽传信了,走到哪儿就将有人取三人的性命。三个人见被围住,逃路已断,只有拼死一搏了,关啸天看着这么多陌生面孔怒视着三人,他行了一礼道:“各位,我们前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苦苦相逼。”太极陈上前道:“不是小仇是大仇,不是私仇而是民族之公仇,你给吴三桂这奸贼当走狗就当诛之,念你们三位也算武林中一条汉子就自行了断吧,不要腥了大伙的手。”关啸天三人大怒,拼死相斗,想冲出包围圈逃命,众好汉一起上前,刀剑相逼,关啸天等三人相互受伤。太极陈道:“你三人只要永远脱离吴贼,不当走狗,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关啸天三人极少出云南,没想到中原人这么恨吴三桂,早知如此又何必说自己是平西王府中人呢?看来去营救吴应熊已是不可能了,关啸天道:“平西王待我等不薄,我等只好以死相报了。”说罢怒冲而起,似一只鹏鸟一般,想越过围着的人墙,众好汉手中的刀剑并举,刺穿了他的腹部,关啸天倒地而死。胡大海连伤数人,终不能冲出包围,身负重伤,连站都站不稳了,摇晃着,大叫一声:“平西王,胡某还没完成你的重托,惭愧!”说罢,用掌猛击自己的脑盖,倒地而死。肖入龙被赶来的嵋嵋掌门人带走。吴三桂得到三位侍卫的消息,仰天长叹,道:“没想到中原人还这样恨我吴三桂,连区区几位手下都不放过,我吴三桂真的就是民族罪人吗?”此时的吴三桂犹如笼中困兽一般,他原来倚仗着朝廷,朝廷视他为祸患,夺了他最后一块存身之地。天下民众视他为奸贼,欲除而后快,他想到这些悲愤不已。他现在没有其他的出路了,惟有起来拯之!吴三桂主意已定。这些日子,朝中大臣等待三藩是奉旨撤藩还是起兵造反的讯息,心下都惶惶不安。关于撤藩一事,康熙曾数次召集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量。保和殿大学大卫周柞说:“朝廷该当温旨慰勉,说三藩功勋卓著,皇上甚为倚重,须当用心事,为王室屏藩,撤藩之事,应毋庸议。文华殿大学士对喀纳的意见是:吴三桂镇守云南以来,地方安宁,蛮夷不扰,本朝南方迄无边思,倘若将他迁往辽东,云贵一带或有地患。朝廷如不许撤藩,吴三桂感激图报,耿尚二藩以及广西孔军,也必仰戴天恩,从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众王公大臣说来说去,都是主张不可撤藩。主张不撤藩的目的是吴三桂一旦兵反,朝廷胜败难养,再说这些王公大臣没少收吴三桂银子,朝廷与吴三桂真开上仗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呢,银子没有了,倘若吴三桂胜了,杀进京城来,头上的脑袋也准保不住。就在众位于王大臣惶惶不安之时,吴应熊也看出来撤藩已是箭在弦不得不发了,父亲吴三桂起兵造反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成了替死鬼,让康熙轻易砍了自己的脑袋。吴三桂为了保藩同时也为了吴应熊,朝廷所拨的银有一半落进了王公大臣的袋中,这些王公大臣都把吴应熊视为财神。有银子没银子只要略略露点口风,银子就已送到了府上。在关键时候吴应熊发现这些得过他不少银子的王公大臣一点用都没有,他倒把目光停在了康熙的近身侍卫魏东亭身上。这日魏东亭与小毛子正在府中谈论撤藩之事,有人求见,却是额驸吴应熊请去府中小酌,那请客的亲随说道:魏东亭想:“这吴应熊这个时候来请,必没有什么好事,不过去顺手如捞点财,再为皇上探听点消息来回也是好的。”当即与亲随一块去吴应熊的府上。吴应熊带着皇甫保柱与另外几名军官,在大门外相迎,并道:“魏大人,咱们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叙叙,也没外客,刚从云南来了几位朋友,正好请他们陪你喝酒。”魏东亭听说云南来了几位新朋友,心里自是一凛,心想:“看来吴应熊早就有打算了。”他哈哈一笑道:“额驸真是好心情,要讨喝酒我们为何不去索额图,索大人家呢!”魏乐亭知道索额图府中有几位武功高人,他要借这几位高人的手,看看吴应熊说的这几位来的朋友是何等身份,他这侍卫也要有个准备。吴应熊知道索额图善饮,人又豪爽,见魏东亭这样一说,便同意了,先派人去索府报信,随后一行人便向索府进发。索额图见有人来找他喝酒自是十分高兴,早早地迎在门口,一见众人都十分亲切地与这康亲王说笑,可见吴应熊与每一位王公大臣的关系都十分密切。索大人道:“众位来得正好,我正要去请你们,今天不但有酒喝,还有戏可看。”众人进屋,康亲王索大人推吴应熊坐在首席,席上大官甚多,索大人说的不是假话,此人豪爽好客众人皆知。魏东亭虽然很得康熙赏识,也得按官位大小,尊卑的坐次坐,那几位从云南来的自然无位可坐了,只好站在长窗之侧。对席上众人敬酒,挟菜,以及仆役传送酒菜的一举一动,均是目不转睛的注视。魏东亭见时机到了,他对吴应熊说:“额驸,从云南来的这儿位新朋友,一定是千中挑,万中选的武功高手了。”吴应熊笑道:“他们有什么武功?只不过是父王府里的亲兵,此次进京办点事,顺便给各位大人捎点云南的土特产。”魏东亭一听就知道,又是给这些王公大臣送金银来了,心中一乐,想自己也得发财了,随口道:“额附你太谦了,你瞧这两位太阳穴高高鼓起,内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两位脸上,颈中肌肉纠结,一身上佳的横练功夫。功夫已十分了得了。”魏东亭说到这儿,转过头看着索额图,“索大人听说你最近又招揽了几位高手,不知与额驸这几位比之何如?”“众位朋友,大家来喝一杯!”席上众宾见康亲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那叫心无道人的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列位大人请坐。”声若洪钟,单是这位中气,便知内功修为甚是了得,余人高高矮矮,或俊或丑,分别在新设的两席中入座。在座的魏东亭不待众武师的第一巡酒喝完便道:“王爷,看王某这些武林高手,个个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极高的了。可否请这些朋友施展一下身手?”康亲王笑着对心无道人等人道:“各位朋友,许多贵宾都想见见各位的功夫,却不知怎样个练法?”心无道人指着临窗吴应熊带来的那六位随从道:“看那几位台兄也是功武高手,何不咱们一对一演演,这样更精彩。”康亲王是个十分爱热闹的人,说道:“好主意,让双方武师们切磋切磋,胜的赏两只大元宝,不胜的也有一只。”说罢,让人用盘子托出十多只大元宝放在筐前,烛光照映,银气衬以红绸,更显灿烂无比。康亲王对吴应熊说道:“敝处先由心无道长出手,不知平西王府是那一位师傅下场!”撤藩在即就这个时候了,吴应熊那有心情比试这个,他沉吟未答。一直站在那里的皇甫保柱向前一步对康亲王道:“启禀王爷,小人们武艺低微,决不是王府上这些师傅们的对手。平西王也曾吩咐过,只服侍额驸的起居饮食,决不可得罪了京里王爷大臣们的侍从,这是平西王的将令,小人们决计不敢违犯。”康亲王不悦地说道:“心无道长,云南来的朋友不肯赏脸,咱们没法子。”心无道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来,道:“王爷,这位云南朋友只不过怕输,生怕失了脸面,难道旁人真的打倒他们要害之上,他们也不还手招架?说罢身形晃处,已站在皇甫保柱的面前,“贫道掌上力道,平平而已,王爷,贫道弄坏你厅上一块砖头,王爷不会见怪罢?”康亲王知道众武师之中惟心无道人武功最高,内外功俱臻上乘,听他这么说,自是要显功夫来着,喜道:“道长请便,就弄坏一百块砖头,也是小事一桩。”道人一矮身,左掌轻轻在地上一拍,提起手来时,掌上已粘了一块大青砖。这砖一尺见方,虽不甚重,却牢牢的嵌在地上,将青砖从地下吸起,平平粘在掌上,竟不落地下,掌力甚是了得。道人吐了一口气,左掌一提,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砖便落将下来,待落到胸口时,两臂自外向内一合,又掌合拍,把一块大青砖都碎成了细粒,纷纷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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