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手轻轻一拨琴弦,叮咚琴声之间瞬间飘出一阵悲音。顿时,她那动人的歌声伴着悲凉的琴声在夜空中久久回荡。就在曲子即将结束的时候,只听锵然一声琴弦却断……早已沉醉在歌声中的吴三桂被这突然的变化.惊得直出了一身冷汗。猛然间定睛瞧着,却见“碧月”的一根琴弦已断为两截。圆圆一叹:“曲终弦断,是时候了……”“圆圆……这歌儿令我心苦……我……”吴三桂望着圆圆的笑容泪脸,心中隐隐作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不住地往下淌,流在脸上,也流在心里……“将军,妾自三十年前与君相识,早已心许将军,愿追随终生……不料今日缘份到此了结,妾心也无怨无悔……只有将这本来的志向唱怀将军,你我虽未生死相伴到尽头,却也是矣。只愿将军能记得,圆圆的一切都已被你带去了……我空空一人,空空一心,要到佛门中去了……”“什么?你说什么……”吴三桂大惊失色,眼泪刹那间干了。他一手抹去腮畔的泪珠,一手紧紧握住圆圆的双手,嘴唇颤抖得很厉害:“你……你为什么?”“将军不知,十余年来,妾悉心向佛,魂游物外,之所以未离安阜园而去,实是一心系与将军,愿将军能与我同归故园……今日一线即断,圆圆此心何存?妾不怨将军,这也许是天意吧!”圆圆说着,脸上却显露不出丝毫的忧伤。“不,我不能让你走!”吴三桂站起身来,紧紧拉住圆圆大喊。“将军,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我……我实在心里太苦了……或许只有空门才能赐给我片刻的宁静。”圆圆神色惨淡地低语着。“圆圆,圆圆,为什么要这样?当王妃有什么不好?!……随我去吧,将那些贱人通通赶走!只要你跟我走……”他大声喊着。“将军如若强迫,妾自当一死,亦无遗憾于人也……”她坐在琴桌前没动。吴三桂痴痴地望着圆圆,没有说话。突然他站起身子,长叹一声,慢慢仰起了脸,不知是在吞咽泪水,还是要透过华丽的屋顶上视那渺茫无际的苍穹。他的声音中饱含着一种异样的悲愤,以致分不出他是在吟诗,还是在直抒胸怀:“天覆君,地载吾,天地生君有意无,不然绝料升天衢,不然红颜为伴帝都!平生亏气,总想英明有为,不敢说媲美太祖太宗,颇愿追步太宗宋祖。奈何力不从心,步步维艰!……我还在推动那大石,山坡却越来越高,越来越陡……我精疲力尽了,推它不动了!它怎么这样重,这样重啊!”吴三桂猛然转身,紧紧地抱住了圆圆,喊道:“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只有你在支持我,帮我推那大石头上山。要是失去了你,我就全垮了!……圆圆!……”“不要这样,将军,圆圆的心已随你而去了。就是将军日后有不测风云,妾心亦陪在将军身旁……难道将军连我这空空躯壳也不让安息吗?”吴三桂长叹一声,立在当地,再也不讲话了。他似乎今日才感到这个他相偎相依三十年的女人,娇柔的外表下却有如此坚强的心志……他们默然无语,相向而立。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射进屋中,照在他们二人的身上……三更的鼓响了,那是从王府外军营里传来的。圆圆向吴三桂深深一礼,头也不回的悄悄走了……吴三桂呆呆的站在那里,望着远离的身影,两眼泪水滚滚而下……又过了好久,好久,他擦了擦泪水,一咬牙,回身走出安阜园,向王府而去……第二天,吴三桂誓师北上,号炮连天。可是陈圆圆却从他的身旁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峨嵋遁世就在吴三桂起兵北上的当天,陈圆圆也打点行装,离开了“安阜园”,踏上了归隐佛门的道路。圆圆临行之时,为了不连累他人,就遣散了园中所有宫女,但是小英和小倩跪在圆圆面前誓死不走,要永远跟随圆圆,服侍她。圆圆怎忍心带这两个年青烂漫的姑娘削发为尼呢?于是她百般解劝,可是两人就是不听。圆圆无奈,只好让二人跟在身边。就这样她们三人便悄悄离开了安阜园,朝着那连绵起伏的峨嵋山走去……圆圆早就听说在四川峨嵋山有一座不大的寺庙宏觉寺,寺中有一位老和尚道德高深,法号报晨,因此她就带着两个丫环,直奔峨嵋山而来。一路上她们披荆斩棘,历尽千辛万苦,这天她们终于来到峨嵋山。眼看日头已经偏西,这深山之中又无人家,她们三人只得摸黑前行,希望能早一点儿找到宏觉寺。又走了半天,天色已经黑下来,却他没有碰上一个过路之人,到哪里去找宏觉寺,到哪儿去找报晨长者呢?圆圆停步回顾,月光如水,映着斑斑雪光,分外冷清,山中万籁俱寂,哪有人影人声?三人不觉心灰意冷,就在这时,远远山坡上,忽有人在呼叫,一阵长啸,一曲狂歌,清夜遥闻,格外清晰。圆圆心头一动,带着小英和小倩循声走到近前,只见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和尚坐在一方大青石上,醉得东倒西歪,衣衫不整.举着酒葫芦正在喝酒。圆圆见状,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请问这位老师傅,宏觉寺应如何走.报晨长老是否在寺中?”这个老和尚似乎没注意到她们三人,咕嘟咕嘟喝下两大口后,抹嘴大笑,笑罢高歌,歌罢狂叫,叫到后来,竟汪汪汪汪地学起狗叫来,叫声不绝,声调越来越高,嗓子越叫越嘶哑,高不上去了,忽然又跌落下来,呜呜咽咽地恸哭。圆圆见状更觉奇怪,又向前一步道:“老师傅,醒一醒!我们三人从昆明而来,待地来拜报晨长老为师,还望老师傅指点迷津。”这时,这位白胡子老和尚才流着泪答言:“不醉,我根本没醉,来,再陪我喝三杯!圆圆见老和尚那醉醺醺的样子,不由地一笑道:“还说不醉,怎的学狗叫?”老和尚摇头晃脑:“告诉你,我就是醉死,心里也不糊涂。至于学狗叫,每每酒足,常自为之,不肯为人道而已!其中缘故,说来伤心。多年来,我从不肯露本相,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呢?……我要对你讲讲心里话,我憋得慌,憋得慌啊!”说罢,他抓住胸口,凄凉地笑道。“你我素不相识,老师傅为何对我讲心里话呢?”圆圆觉得这位老和尚言语奇特。“你我固不相识,但老纳却知道你是何人。”说罢又是一阵凄凉的笑。圆圆听了这话就更觉奇怪了。还没等她再次发问只听那老和尚又道:“女施主,其实你也不必隐姓埋名,你我本是同命相怜啊!所不同之处的是你心中还有平西王爷,而老纳心中却早已无牵无挂了……”圆圆听罢不由地就是一惊,往后退了两步,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衣衫不整的老和尚。心想他怎知我和王爷有关联,莫非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或许,他就是报晨长老?……老和尚见状又是一笑:“世间之大,无非在喘吸之间,我又怎能不认得王妃呢?不瞒你说.老纳就是你要找的报晨和尚。”圆圆听了又是一惊,看着面前这位浑身酒气,衣衫不整的老和尚迟愣了许久。老和尚忧伤地摇了摇头,暗淡无光的眼睛仰望着明月,长叹道:“其实你也不必惊奇,世间就是这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今日你我能相遇,也算是前世有缘,老纳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你就明白了。”圆圆小声道:“长老,您要说什么?”“是了,我要说……”他一下子像老了十岁,佝偻了腰,龙钟之态可掬,慢慢地说下去。“当年鞑子南下,攻破郡城,我身为郡守,慨然赴死,义不容辞,率领妻妾及大小家人昭告天地,北面拜君,尔后从容就缢。我妻有孕在身,悬于梁而胎堕,家有一狗竟守着不去,邻家的狗争着要吃胎儿,我家的狗就奋力保护着胎儿,先后咬死四只邻家的狗,最后它也力尽而死……举家男女二十六人,偕堕胎及吾犬均亡,惟我以绳断昏绝于地而独活……每念及此,心痛如绞,借醉而为犬吠,无非凭吊之意……苍天!若不能驱杀满虏,成就光复,何颜对室中就义之二十六人?……”老和尚满脸泪水,一口气噎住,说不下去了。圆圆向小英和小倩使了个眼色,她们急忙上前扶住了老和尚,为他揉胸捶背。圆圆切齿道:“满虏入关,灭我社稷,杀我人民,占我土地,亡国之痛念念在心,所谓人神共愤是也!先生不必这般惨苦,驱蛮类,图恢复,正需我辈奋发。……只是……”说着圆圆又低下头来。老和尚仰天浩叹:“你身为女子,能有此报国之心,真是难得啊!只是大势已去,气数将尽。无望啊!”“不知长老此话怎讲?”圆圆又抬起头来,想听老和尚讲个究竟。老和尚用无神的眼睛看着圆圆,惨然道:“记得二十三年前,鞑子初进中原,江西总兵金声拒反,大同总兵反,那才叫一呼百应,旬日间所在尽叛,其时不仅有故明皇室为号召,有李闯,张献忠人马,处处抗清,还有因圈地逃人、受逼不堪为奴、相率成盗的无数流民,正是天下大乱,杀人如麻的时候,应了三百年一大劫啊!……可惜这时机已一去不复返,不复返了!……”月下的老和尚,毫无醉意,狂态尽收,冷静下来,坐在青条石上。从他的眼角眉梢之间突然透出了深不可测的睿智和令人生畏的劲气。“请教长老,不知平西王此番起兵又顺乎天意吗?”圆圆此刻似乎完全不相信自己以前的想法,急忙问道。老和尚仿佛没有听到,自顾自说下去:“要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事物常态,大杀大乱大劫之后,人心思定,也是常理。十年以来,鞑子朝廷看准此理,剿抚并用,渐次平定各方,又革除明季三饷,减赋免役,禁圈地,宽逃人法,奖励开荒,重用故明旧臣,开科取士,严禁科场弊端,种种举措,无不顺乎民心,开国几十年来,国势强盛,政通人和,你我还能有什么作为?……”“依长老所言,平西王此次北上是逆天意而行了?”“怎么说呢?俗话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又道是乱世出英雄,郑成功能自立,我就不能自立……唉,这都是早先的念头,如今壮志已随流水去,日后隐居山林,饮酒了此残生吧!……”老和尚又露出几分醉态,嘻笑着说。然而老和尚这番话,却如石破惊天,震憾了圆圆!她心头如同雷鸣电闪,刹那间转过无数念头,生出无限感慨,仿佛从湍急狭窄的小溪流突然跳进气势雄伟、波涛壮阔的大河大江,胸襟豁然开朗。想罢,圆圆跪倒在地道:“请长老收我为徒,我愿皈依在长老门下。”只见老和尚哈哈大笑道:“女施主何必多礼呢?不是老纳不收你,只是你一女子住在寺中多有不便,况且我又没有收女弟子的先例,不如我介绍你去三圣庵出家,那里的主持明月师太,人品极好,她一定不会亏待于你的。”说罢,老和尚一甩破旧的袍袖,飘然消失在洁白的月色之中,远处又传来了一阵阵的狂歌之声……圆圆向老和尚远去的方向深施一礼,转身与小英和小倩按照老和尚的指点,直奔三圣庵而去。这三圣庵就座落在峨嵋山脚下的一个山坳之中,因其地形隐蔽,而且规模也并不大,因此很少为外人所知道。该庵原为明代沐园公的庄农所建,本名“土主寺”,在万历年间才改称“三圣庵”。这座三圣庵的主持正是年近七旬的明月师太,在她的手下又有八个弟子,却大都在二三十岁上下,这明月师太不仅修行深厚,而且人品端正,心地良善,她手下这八个女徒弟大都是她收养的没有依靠流落他乡的孤儿。而明月师太对他这八个徒弟,都像对待亲女儿一样关心、体贴,因此,虽然师徒几人日子过得很清苦,却也十分如意。因此圆圆三人来到三圣庵后,说明来意,明月师太二话没说就把圆圆三人留在庵中,收在了门下,并替圆圆改名为“寂静”,号“主庵”,小英改名为“冷雪”,小倩名为“冷霜”。当明月师太听圆圆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后,也感动得掉下了几滴伤心的眼泪,还特许圆圆不必削发——也许她那一头乌黑的头发还能在她伤心时,给她带来过去美好日子的回忆。就这样,从此圆圆便在三圣庵中天天诵经念佛,日夜不息,不问世事,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来往。就这样,光阴如箭,日月如梭,一眨眼就到了来年的三月,算起来圆圆已在三圣庵住了将近四个月了。四个月以来,明月师太对圆圆越发地了解了。发现她不仅人长得美丽,而且心地善良,处处替别人着想,而且还聪明心细,善主事务,因此就更加喜欢起圆圆来,一日,明月师太把圆圆叫进房中,对圆圆说:“寂静,你来到庵中日子也不短了。为师对你的为人已深为了解,这些日子为师私下考虑了考虑,决定把主持之位传给你,明日就在你众位师姐面前宣布这个决定。”圆圆一听就是一惊,忙说:“师傅,万万不可,寂静何德何能,敢接您的主持之位,师傅这样做岂不是愧杀了徒儿。再者,寂静到庵中还不足半载,又哪能与各位师姐相比,还是请师傅三思而行。”明月师太一笑道:“寂静,凭为师几十年的修行,我是决不会看错人的,你虽对尘世还有几分挂念,但单凭你当年能奋然离他而去,就表明你心已归佛门。只是以后为师不在时,你要事事小心谨慎,把三圣庵的香火传延下去,为师在九泉也就含笑了。”“师傅,此事万万不可,还请师傅收回承命!”“寂静,为师决心已下,你不必多说。”“可是……”圆圆还想再解释,没想到明月师太说完便闭上双眼,不再理睬。圆圆无可奈何,只得小心退下。就这样,第二日,明月师太便当众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并把自己的玉拂尘亲自交给了圆圆,圆圆自知受之不恭,却也无法当众推却,只好接下五拂尘,就这样,圆圆便成了三圣庵的新主持。自从圆圆接替主持之位后,恐怕自己不能胜任,因此凡事谨慎,遇事小心。对庵上下的大小事宜都细心过问,因此,三圣庵被她治理的井井有条,而且她与各位师姐关系也处得十分融洽,三圣庵仍像以前那样安定,祥和。明月师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默默地笑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师太的这一笑便成为了永恒。——明月师太带着这份安心的笑,安然地离开了她们。圆圆伤心地掉下了眼泪,其他姐妹们也都哭了,哭得是那么的伤心。从此,圆圆便带着她的几个徒弟在三圣庵中,茹素吃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岁月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二十四、饮马长江八面观音到达长沙王府时,正在上午,吴三桂正在召集群僚商议军国大事,听说八面观音到了,他心中立刻火烧火燎起来。自康熙十二年十一月起兵以来,吴三桂得到四方响应。兵贵神速,吴三桂大军直达长江南岸,准备渡江。清朝以康熙帝为首的整个朝野上下,震惊非常,谋划攻防。形势发展迅猛,大大有利于吴三桂,他大喜之余,称王于长江,制定了战略方针群雄响应季节老人迈着从容的步伐,虽已跨入隆冬的门槛,但在南国,到处却仍是郁郁葱葱,充满着勃勃生机。而吴三桂大军的出动,更增添了骚动的因素,使整个南方呈现出一片天翻地覆的景像。云南起兵,是吴三桂集团经过三十多年精心准备而策划发动的。不论是从政治到军事,从民治到经济,无一不算计精密。这种长期而又周密的准备,使大周兵马出手十分顺利。起兵前后,吴三桂迅速传檄四方,远近亦群起响应。吴三桂起兵云南后,贵州巡抚曹中吉,提督李本深,纷纷起兵响应。但是有一个人却不从吴命,此人乃是云贵总督甘文焜。吴三桂斩杀云南巡抚朱国治起兵云南后,甘文焜仓猝披挂上马,随身带了朱国治和自己的儿子,还有十多名骑兵卫队,日夜兼程赶赴镇远。到达镇远后,他立即调集军兵守城,以堵截吴三桂东进。然而,甘文焜忽略了一个重大因素。试想,吴三桂镇守云南贵州,被封为平西王,在该地经营达三十年之久。哪一处的将官兵士不受他的拉拢?哪一座城池没有他的亲信随从?不过几年,就换一任总督,这总督的势力又能延伸到哪里去呢?甘文焜也是自讨苦吃。当甘文焜到达镇远要调兵守城时,不但士兵不听号令,他们反而把他团团围住。甘被逼无奈,又不忍心背叛大清王朝,于是一咬牙,决定以死报国。趁乱之机,他即将朱国治的儿子托付给手下的一位亲信,然后拔剑先将儿子杀死,继而横剑自刎。自此,吴三桂完全据有了云贵两省,从而拥有了坚强而充实的后方基地。接着,吴三桂令王屏藩进攻四川。四川巡抚罗森,因王屏藩攻入境内,急忙向湖广总督求救。然而,事已晚矣。原来,吴三桂在向四川进兵之同时,就命大将马宝等率领一支大军从贵州出发,向湖南挺进。这支大军来势凶猛,很快就攻陷了沅州。吴三桂接到马宝从湖南送来的捷报后,又令夏国相、胡国柱等将领,再率领一支大军,从云南出发,继续扑向湖南。两支大军势如破竹,席卷湖南大地。也许有人会问,湖南守军竟都是饭桶不成?也是,也不是。原因在于:湖南的守将,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战争了,更不用说亲自上阵打仗。他们对于弓马战阵,全都已经感到生疏起来。听到刀枪剑戟相互撞击,战马嘶鸣,都感到浑身发抖,害怕得了不得。因此,看到盔明甲亮,个个雄纠纠,气昂昂的吴军,他们都先自丧了胆。稍一交锋,就丢盔弃甲地狼狈逃窜。更有甚的,一听说吴军马上要兵临某某城了,该城的守将士兵就抱头鼠窜,逃之夭夭。谁不知道吴三桂关宁铁骑的厉害?鉴于这种形势,吴军很快就挺进到长沙。长沙巡抚卢震,闻吴军要直逼长沙,火速调提督桑额来长沙救援。桑额听说吴军进犯,害怕得早已逃得不知去向。卢震仓惶失措,也只得弃了长沙,奔往他方。于是,吴军很快占领了常德、岳州、衡州、澧州一带。此时,四川向湖广求救,焉有何用?巡抚罗森迫于吴军势大,又等不到清政府派来的援军,不得已召集提督郑蛟麟、总兵谭洪、吴之茂等商议退兵之计。这正中郑蛟麟的心意。原来郑蛟麟早在吴三桂起兵时,就已收到了吴三桂联络他起兵的信札,并欣然同意。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和自己的亲信密谋这件事。正好,巡抚迫于走投无路,向他问计。于是,他就极力怂恿巡抚投降吴三桂。而这也正是巡抚的意思。因此,他们马上向吴三桂的军队妥协,写信与王屏藩联络。吴军很快进驻四川。镇守福建的耿精忠,本来就与吴三桂连同一气。是时,听说吴三桂已经攻下了湖南、四川两省,耿精忠也立时起兵,与吴三桂遥相呼应,妄图打康熙一个措手不及。为了扫清障碍,耿精忠不顾情理,把福建总督范承谟,即三朝元老范文程之子,拘禁起来。然后,他脱去清朝官服,穿上了汉服,同时三路出兵:总兵曾养性出东路,攻打浙江省内的温州、台州;白显忠出西路,攻打江西省的广信、建昌、饶州;都统马九玉出中路,攻打浙江省内的金华、衙州。同时,耿精忠又秘密派人与台湾的郑经联系,让他从海上进兵。吴三桂起兵,搅得南国沸沸扬扬,鸡犬不宁。惟独一个人对这件事始终保持着冷静的头脑,他静观事态发展,不为眼前一时的扑朔迷离的景像所迷惑。这人就是平南王尚可喜。尚可喜对吴三桂起兵早有预见。他从自己大半辈子的戎马生涯中判断出:吴三桂必败。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此事进行过深刻思考,他觉得不论从政治、经济、军事,还是天时、地利、人和等各方面来说,清朝都占有绝对优势。再者,从康熙智除鳌拜这一事件看,康熙帝虽然年幼,但绝非等闲之辈。因此,当吴三桂派使者向他送信,让他起兵响应时,他当机立断,将来使拘捕起来,并把书信和来使一块送交清廷。吴三桂闻听自己派出的信使被拘禁起来,勃然大怒,急忙写密函给耿精忠,令他迅速攻击广东。耿精忠进勾结潮州总兵刘进忠,并让刘进忠进兵图奥。然后又和台湾郑经相约,让他从海上夹攻奥海。很快,潮州、惠州两个郡即被攻陷。平南王尚可喜仓惶之际,急忙派他的一个儿子尚之孝,奔赴惠州拦截耿军。不料孙延龄却趁机攻打高雷二州。而总兵祖泽清又是个胆小如鼠之辈,听说孙延龄要来,慌得赶忙出城迎降,献了城池。尚可喜东西受敌。一面向江西求援,一面敦促其子尚之信赶快抗拒来犯之敌。可是,尚之信非善类。他向以残忍狡诈著称,一贯不听父亲的训导。到这时,他早已暗中接受了吴三桂的敕诏,准备与吴三桂南北呼应。于是,他趁机从中取事,运动兵马,把他父亲尚可喜给软禁了起来,随即改旗易帜,换上汉服,背叛了清朝。尚可喜气愤已极,竟大吐鲜血,绝气身亡。吴三桂起兵时,对孙延龄密使相招。于是,孙延龄密谋杀了广西巡抚,降顺了吴三桂,被授与临江王的称号。王屏藩占领四川后,接到吴三桂密令,让他由四川进攻陕西,准备由陕西再出一军,直入中原。与此同时,陕西提督王辅臣却在吴三桂密使及其部下的胁迫下反于清廷,陕西经略大臣莫络也被汪士荣所杀。莫络被杀后,其所率部兵,见无路可逃,只得投降。王辅臣迅速率军与由川入陕的玉屏藩军会合,乘势攻陷各郡。吴三桂闻听陕南得手,立时发银二十万两,犒赏王辅臣部下,命他与王屏藩分头袭击秦陇,自率大军从云南出发,赶赴湖南。十一月起兵,到次年二月,整个反清大军便占领了南方六省,即:云南、贵州、四川、广东、湖南、福建,如果再加上陕西的王辅臣、广东的尚之信,事实上,反清大军已占领了中国八省,已差不多是半壁江山了。吴三桂的大军则攻到了湖南长沙、岳州,饮马长江了。这是中国历史上声势最大,速度扩展最快,准备最充分的一次藩镇叛乱。这么大的叛乱,史无前例!这么大的叛乱,后世无继!长江称王二月二,龙抬头,正是吴三桂在长沙最兴奋的日子。三个月实占六省,北连王辅臣,南连尚之信,当有八省之广。这种声势与速度使他心中发热。中国大地被他搅起的风雷,使举国上下皆为之震惊。按照这样的进军速度,北京很快就要到他手里了。这时,虽已深夜,但长沙巡抚衙门内外依旧灯火通明。门前的两盏大宫灯格外引人注目。正在此时,一小队骑兵急驰府前。到了大门台阶下,迅速跳下马来。其中一人,身材修长,甩镫离鞍,下马后,随手把马鞭递给了后边跟上来的骑兵。此人头戴英雄巾,身披黑色风衣行走如风。俊美的脸庞上嵌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隐隐透出一股英气。不过,从此人相貌上,可以看出,此人正值壮年,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此人下马后,走上台阶。守门人赶紧施礼,他一摆手,疾步进了巡衙。一连走过三座院落。他停步抬头看了看大厅上的一座雅致的小楼。那里,依然亮如白昼,窗纸上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晃动。他微微一笑,不过,如不细心,你是不会察觉的,那里面充满着一种春风得意的神情。守门人向他赶紧施礼。他健步登上了小楼,在门前站住。这时,吴三桂并没有睡觉,他正在一幅大地图前专注地谋划。听到亲兵报告,他回道:“请汪先生。”称为汪先生的人,这才快步入室。吴三桂连忙起身迎接。对高明的谋士,吴三桂向来极为尊重,且解衣推食,待如亲人。这个汪士荣年方四十,莫慧明断,神奇莫测,策反了王辅臣与孙延龄的两次大功,做得挥洒自如,举重若轻,显示了一种移山倒海之能。他从广西西安回来后,吴三桂待若上宾,对众人笑着说:“什么小张良,就是张良再生,也怕未必能如此潇洒地旋转乾坤。”汪士荣的威望自此直线上升,一跃成为首席谋臣,取代了老谋士方献廷的位置。吴三桂对他更是尊敬。现下,小张良汪士荣深夜来见,必有要事。“呵,士荣老弟,快请坐。”“大元帅可真是勤政不懈呵,士荣佩服。此乃三军之幸,百姓之福也!”汪士荣一派名士风度,说话从来是文雅得体而紧扣要害。“老夫这点儿谋划比起先生,可是差多了,只有多做点苦功夫,否则,先生的高见,我怎么能够断识呢?”吴三桂坦率诚恳地说。“但不知大元帅目下想什么大事?”“还能想什么?打仗嘛,下一仗打哪?”汪士荣略一沉吟,“大元帅,打仗的事可不是非你莫属呵,在下以为,大元帅应想目下该办的几件根本大事。”“噢?愿闻先生高见,我目下尚未想到何为大事?”吴三桂肃目相问。“士荣以为,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在长沙建国称王。”“建国称王?请道其详。”吴三桂心中一跳。汪士荣起身,离开座位,走到那幅大地图前,道:“大元帅细想,起兵名号是反清复明,复明不立帝,容易给天下造成误会,不知所从。元帅称号不足以号令天下,且目前起兵者,并非都是云贵兵马,与我们实际上都是同盟关系而非统属关系。尚之信、耿精忠同为藩王;王辅臣,孙延龄同为统兵大将,镇守一方。目下初起,他们以元帅旗号是从;形势稍展,安知他们不自成局面?若大帅先行建国称王,便得天下之先,以绝对实力统率所有起兵将领,统纳入大帅旗下;而后统一进兵,统一作战,何愁天下不得?”“哎呀!士荣拨云见日,建国首功也!”吴三桂向汪士荣深深一躬。小张良这一番话,确实令他豁然开朗,他自己将建国称王之事,尚未提上议程呢。他首先想到要打几个漂亮的大胜仗,打到王畿再说不迟。“那么,先生之见,当立何国号,如何称王?”吴三桂恭敬地问。“发兵之先,方先生等人议定的大周国号即可。周为中华文明之奠基,立周为号,大帅称周王,可宣我复兴汉文明本原之意以晓天下。士荣窃以为可也。”“嗯,好!如此也可断了朱明王孙们的妄想邪念!”吴三桂重重一拍书案。送走汪士荣后,吴三桂激动得难以入睡。他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他想到称王后,他将指挥八省一百多万大军,挥师北伐,直捣北京,把康熙小皇帝推下皇位,自己南面称孤,君临天下……次日,吴三桂一大早就又召集谋土众臣,让汪士荣将建国称王的计划讲述一遍。众将和群谋士皆轰然叫好!建国封王,必封官爵,谁不想做开国功臣?但众谋士中却惟有一人抗声反对,认为不可。这人是谁?方献廷!方献廷已白发苍然,他坐在特赐的椅中喘着气说:“称王建国,不是急图之事。目下最大之事,乃一鼓作气打过长江,使举国动荡,小皇帝不能应付……取了京城再议称王称帝不迟也。”他喘息稍停,又说:“长江之险,素为兵家龙门,打过长江者得天下,不过长江者危也。李定国打到长江不进,一败而溃千里;曹孟德不能逾越长江,而从此不能南进……方今小皇帝派顺承郡王勒尔锦督师防守,此人无能;尚待时日,有贤才出现,仗就难啦……”他说完这通话,艰难地靠在椅背上,只喘作一团。静场,没有一个人讲话。吴三桂心中感到扫兴,但又似觉有理。汪士荣微笑着踱步而出班次。他面向方献廷笑道:“老人家,此言差矣!李自成大江南北纵横驰骋,终做了流寇贼匪;朱元漳稳扎稳打,先占江南称王。然后积蓄实力,一举北伐扫定中原,驱除鞑虏。我等目前所处的地理环境,以及当前的局势,与朱元漳起兵何其相似尔。况我虽占数省,但民治未理,内制未定,徒有兵锋耳。建国称王,号召天下归心,节制天下诸路兵马,一举过江可定天下,有何不可?勒尔锦无能统帅,清室又哪里钻出个名将来,方老先生危言耸听,实为冒进也。”吴三桂频频点头。众将、谋臣一致赞同:“汪先生言之有理!”方献廷嘶哑着声音冷笑:“汪士荣,你纸上谈兵,赵括之类也。害大帅者,汪士荣也……”吴三桂大声道:“我意已定!休得多言!”一项大计就这样定了下来。建国称王的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由于时间仓促,暂把巡抚衙门做为王府。王府内外全部装饰一新:整个王府全换成了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墙壁全用红色的油漆涂了一层,显得格外威严肃穆;从大门到内室,所有的大红柱上都画着张牙舞爪的五色幡龙,好不气派!所有这一切,是五六百名能工巧匠们经过不分昼夜的五天时间赶造出来的。有多少人由于劳累过度而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而从此再也没有能够站立起来,谁能数得清?数日筹划后,这天凌晨五时,开国典礼正式开始了。一百名身穿金色铠甲的雄壮威武的士兵,手执长枪站在大厅两侧。一百名仪仗队,全身是金黄色的礼服,分立两厢。一百名将帅,谋士也都肃立两旁。这时,吴三桂身穿龙袍,头戴金冠,在八名俊俏苗条的侍女簇拥下,迈着矫健而又庄重的步伐登上了大殿正中的宝座上。全体文武百官出班参见。殿前官站在台阶上,朗声宣读法文。法文大意是,吴三桂从即日起,正式称周王,建国号大周,定明年始为大周元年。再就是,宣布不再以反清复明为口号,而称“逐鞑虏,复汉室”为口号。所有人一齐朗声三呼:“周王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后,吴三桂大封诸将。马宝、王屏藩、李本深、王辅臣为四大将军;夏国相、胡国柱、卫朴、郭壮图为四上将军;耿精忠为江南王;尚之信为岭南王;孙延龄为临江王;汪士荣为上卿、军师。其余诸将、谋士各有封号。吴三桂又搬出一批大铁箱,大肆赏赐一通。惟有方献廷只封了个空头大师。两个月后,被派到四川监军,后来便无声无息地死了。称王即日,吴三桂全面布置大军,扫清湖南,以湖南作根据地。一月之内,捷报相继传来。湖南诸州全部占领,大周上下士气大震。此时,吴三桂想安定湖南。汪士荣认为,应当边安定湖南,边攻心。“何谓攻心?”吴三桂问。“方今天下已大动,清室震恐。我王可修书一封给康熙小皇帝,逼他率满洲人自动撤回关外,以践昔日山海关之盟。”吴三桂认为此计大妙,极力赞成。吴三桂派人将撤藩特使哲尔肯、博达礼从云南押来长沙。“两位大人,本王已立国建号,与尔二人已经是不同国家了。”吴三桂颇为威严地说:“今将二人放回北京,向康熙小皇帝转我国书:若他能撤出关外,交我王子,则我大周将来不出关外追杀!否则……”他略停顿,挥手一拍书案:“覆巢之下,绝无完卵也!”两位特使一言不发。——能说什么呢?阳春三月,哲尔肯与博达礼带着这封大周国书,在周兵护送渡江后,星夜赶赴北京……中流砥柱康熙十二年十一月。北京城。这一年冬天,北方的寒流来的特别早。霜冻早早地就光临了这古老而庄严的北京城。北风呼啸着,所有的尘土、沙粒、枯枝、败叶都卷上天空,使整个天空变得灰蒙蒙的,房屋都现出了灰色。冷风掠过长长的、窄窄的大街,仿佛带来了哀思。黄昏。天空阴沉沉的,狂风肆虐。“(足达),(足达)(足达),(足达)(足达)(足达)……”在通往北京城的官道上,两匹快马由远而近地从远方灰沉沉的大道上驶来。走近,才看清,马上伏着两个人。再细看,两人脸上却满是汗道儿,并且汗还不住地往下流,头上也直冒热气。这与当时周围的天气是多么不相称!这两人到达城门前,不但没有把马放慢,反而更使劲地抽了一鞭。守门人持枪正要拦阻,两匹马已经飞快地从他们中间一闪而过,他们冲着两匹马远去的地方直喊叫。那两人头都没回,仍打马向前飞驰。两个人一连闯过几道大门,直到午门。这才下了马。下了马,马也不顾,赶紧飞快地向内阁。守门侍卫,怎么也阻拦不住。这二人一直跑到殿下,大声报道:“不好了!不好了!吴三桂反了!”说到反字,二人竟一时昏了过去,扑倒三阶前。这时正值吃晚饭时,康熙皇帝正在进膳。执班的殿前官惶恐不安地在御膳房内向外探了探头。恰好,康熙抬头,看见了。“什么事?探头探脑的!朕不是早就下谕,不准在吃饭时来打扰朕吗?”殿前官见皇帝答了话,慌忙跨进室内,扑通跪倒,叩头如捣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本不敢打扰圣上进膳。可是,有一紧急情报不敢不及早禀告圣上。”康熙心中一震,但脸上仍不露声色。“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是。刚才兵部郎中党务礼,户部员外郎萨穆哈言讲,说吴三桂反了。”“啊?他们二人现在哪里?”康熙大吃一惊。“他们晕倒在殿前了。”“赶紧把他们唤醒过来,把他们带到朕书房去。”原来这二人是兵部郎党务礼,户部员外郎萨穆哈。他们二人先前奉了皇帝圣旨,去贵州办差,准备迎接吴三桂眷属至京。突然,他们获悉了吴三桂起兵反清的凶信。二人吓得魂不附体,慌忙乘上快马,加鞭急驰,星夜兼程,一口气跑到了北京。他们二人被唤醒,听说皇上召见,倒又吓得出了一身汗。因为他们二人官微职卑,从没有被皇上直接召见过,到了此时,惊惶万状。一进康熙的书房,急忙跪伏在地,连呼:“奴才万死,奴才万死。”康熙一挥手,让他们抬起头来,把实情赶快奏上来。二人慌忙把吴三桂造反,抚臣朱治国被杀,督臣甘文焜自杀的事,一五一十地详细讲述了一遍。奏完后,又称:“奴才昼夜疾驰,一路马不停蹄,赶到京城,却已经过了十二天了。只望赶紧奏明圣上,无意中神魂不定,闯入了殿前,惊扰了圣上,自知犯下了大罪,求皇上重惩!”康熙帝道:“你们闻听警报,能够星夜前来禀明朕,倒也忠实可嘉,只是欠镇定一点,以致如此。朕特赦你们无罪,下次须谨慎方好!”两人忙谢恩退出。康熙连夜急召重臣商议大事。这时,北京城已经全知道了吴三桂起兵反清的消息。于是,上至朝廷,下至普通老百姓,都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清中央皇室紧张,忙乱而又不安。乌云压城之时,紫禁城感到了巨大而沉重的压力……各地军情战报频频飞往紫禁城,每日多达三、四起。清军的败讯接踵而来。吴三桂称王建国!周兵逼临长江!清兵节节败退……一个不满三十年的政权,面临丢失半壁河山的危境。面临灭国北走的凶险,谁不感到胆颤心惊?朝议汹汹,人言纷纷。许多朝臣惊恐至极。有遣妻小家眷财物先回关外者;有乘机索贿抢占钱产者;有暗通吴三桂以求后路者……甚至部分大臣竟上书主张严惩撤藩之臣,杀之以安吴三桂!年仅二十来岁的康熙皇帝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只有他能感到这政治湍流的声势与险恶,只有他能感到爱新觉罗大业将有可能毁于一旦的严重威胁……这位天才的青年政治家,在这乌云压城城欲摧的险恶时刻,非但表现了非凡的才能,而且表现出了惊人的胆略与意志。他迎接了这个挑战!为此,他在乾清宫举行了全体朝臣廷议——一次规模空前的御前会议,四品以上官员全部参加。庄严的乾清宫,平时显得空旷阔深,然而今日却挤满了将近一百五十名朝臣,竟使得这宽阔的大殿显得拥挤起来!除了登基,乾清宫何曾聚过这么多官员?气氛肃杀、沉重!朝臣班次中却更多充满了惊恐不安……康熙端然稳坐,沉着开口道:“今日招众卿一议,为三藩起兵,国家动荡,有大臣主张安吴息兵之议。诸位请大胆直言,以定国策,朕绝不以直言而降罪。”一名亲王出班:“臣等五十三人联名具奏:吴三桂起兵以来,连陷六省,掠地陷城,连山接海,声势浩大。此祸皆由撤藩引起。臣等主张效汉景帝诛晃错故事,杀首议与执行撤藩的大臣六人,以安吴三桂,许其重镇云贵,以安天下大势,否则,社稷有倾危之险。请皇上准奏请行。”一时气氛骤然紧张。主张撤藩的几名大员脸色铁青。“臣等俱是此意!”哗地跪倒一片,足有七八十名大员。“没有相反奏议吗?”康熙微笑。殿中一片肃静。“你们也同意么?”康熙看着米翰思、明珠、索额图、熊赐履几名被指出的撤藩大臣。一时间,几人亦无语。却见米翰思出班,大声说道:“若皇上认为可行,臣等愿为天下一死,以平暴乱!”其他几人也一齐跪倒:“愿为天下一死!”满殿中再无人讲话,队列中喘息之声清晰可闻。突然,康熙纵声大笑,清亮的笑声直传殿外。“起来,你们都起来,听朕说话。”跪倒的大臣全部站起,望着康熙。“你们都是大清良臣。”康熙缓缓说道:“敢在风险有难时挺身一死,朕谢过诸卿。千古劫难惟一死呵。慷慨赴死,卿等忠义可嘉!”这显然在说米翰思等人。“尔等主张杀大臣以安吴者,朕也不怪。贼兵势大,朝有惶恐之人也是自然,但直言直向者,皆为国家也……”这显然又在指联名俱奏的一批人。康熙语气陡地一转,语气凌厉激烈:“然主张撤藩者,非是别人,乃朕自己也。朕自少时,便见三藩势焰日炽,渐成割据之势,不可不撤。三藩耗国家钱财,招兵买马,煮盐冶铁,征收赋税,自选官吏,自成一国,中央更治不能预问,所为何来?还不是图谋叛逆、灭我大清?是以三藩撤亦反,不撤亦反!”他的话音由沉重而高昂。“汉景帝杀晃错以图安七国之乱。人杀了,乱平了么?若非周亚夫率兵征剿,七国之乱安能平定?今日这么多人劝朕杀撤藩大臣以息吴兵,岂非荒唐之极耳!朕告诸位,绝不蹈汉诛晃错之辙!若事有错误,朕亦自任,绝不诿过于大臣……”听到这里,米翰思等六人已是热泪盈眶。其他臣僚则惭愧低头。大多数中立者则肃然起敬,朝堂中依然鸦雀无声。“我大清入关建国以来,不断纠错自省,励精图治,善待民众,天下日渐升平,此乃天下有目共睹也,朕就不信天下人心思乱?朕就不信民众会拥护在云贵闽粤搜刮百姓的三藩之政?只要我大清上下臣民堂堂正正,同心协力,与叛逆相持作战,目下危局自会扭转。所怕者,自乱阵脚,自毁社稷也。”这一番话慷慨激昂,鞭辟入里,使朝臣们精神大振,竟齐声高呼:“万岁圣明!”呼声中间杂着喘嘘涕泪之声。“战乱思良将,国难思忠臣。我大清有敢于慷慨赴死之良臣,何惧吴三桂哉!朕亦见河山震荡,民众受苦,然几曾见过割据战乱之朝有太平盛世也?想要太平日子,国家就要统一!朕宁做忠烈赴死之君,不为偏安乱世之君……”说到这里,康熙双眼潮湿。“若果为削藩而死,朕当做第一人……朕已做好这个准备了。”康熙从袖中抽出一把金鞘短剑,抚摸着剑鞘,轻轻一抽,锵然一声,振音响在每个朝臣的心头……朝臣们“唰”地一声全部跪倒。“愿为大清社稷誓死一战!”仿佛是军营一般,百余名大臣声音是那样激昂响亮。呼声过后,康熙立即命兵部尚书明珠,在殿前恭录上谕,命都统巴尔布,率满洲精骑三千,由荆州驰守常德;都统珠满率兵三千,由武昌驰守岳州;都督尼雅翰、赫叶、席布根特、穆占、修国瑶等,分驰西安、汉中、安庆、兖州、郧阳、汝宁、南昌诸要地,听候调遣。写到此处,外面又送到湖广总督蔡毓荣的加紧急报,也是奏闻云南变事。康熙帝旁顾顺承郡王勒尔锦道:“劳你一行,就封你为宁南靖寇大将军,统帅前敌!”勒尔锦遵旨谢恩。康熙又命明珠,录写吴三桂罪状,削免官爵,宣布中外;并令锦衣卫拿逮额驸吴应熊下狱。明珠恭恭敬敬地抄录圣旨,写完后,即奏道:“闽粤两藩,如何处置,应乞圣旨明示!”康熙帝道:“暂时不用撤他们,行吗?”明珠奉命接着又往下抄录,随后退朝。从那时起,羽檄飞驰大江南北,精兵劲旅四方出动,一齐汇聚长江沿线,与吴三桂进行对抗。又一日,正值康熙在乾清宫与大臣们商议谋划时,总管乾清宫大监走进殿内高声报道:“撤藩特使哲尔肯,博达礼二位大人回朝——!”“什么?快宣!”康熙一阵惊喜。当哲尔肯、博达礼风尘仆仆、满脸满身又脏又乱地仆地叩拜时,康熙已亲自下座扶起二人,眼中闪着感激的泪光。哲尔肯放声大哭,博达礼饮泣不止。二人讲完几个月来的种种风险波折以后,即呈上那封大周国书……“念信大家听听。”康熙微笑着。一名大学士念道:“大周国王吴三桂致书大清国王康熙皇帝:大周立国江南,非反也,实为践昔日山海关之盟,复我华夏汉人河山也……“今我将统兵百万,直抵燕京……”“若皇帝为明智之君,免使生灵涂炭,请率满人撤出关外,放还吾王子。否则,大军到日,玉石俱焚耳……”信未念完,满朝文武已哄地一声,怒形于色,议论纷纷。“如何,还杀撤藩大臣么?”康熙开口,殿中肃静。“万岁,臣等认罪,收回前奏。”联名具奏的大臣们跪成一片。“起来,从此以后休提此事,只有协力,同心平叛,才是尔等大功。”康熙温和地说。这些人起来后感动之色溢于言表。“传旨!”康熙威严地下令:“罢免尚之信、耿精忠及一应叛臣的所有爵位官职!大清与其誓不两立……”“另旨,择日斩决吴应熊,明我大清誓平叛贼之决心!”康熙一脸肃杀之气。夜深了。养心殿中依然灯火通明。康熙正与几位大臣商议怎么对待王辅臣的儿子王吉贞——王辅臣反了,但反志不坚,是被挟持所为。这一点是区别于吴三桂处。但毕竟是反了,该怎么处置,康熙想听听几位重臣的意见。康熙每想起王辅臣,心中很是难受。当年的马鹞子,何其威武雄壮,对朕,对我大清是何等赤胆忠心!朕为了让他更加效忠我大清王室,亲赐豹尾神枪与他,谁料想……“杀!”明珠毫不犹豫地答道,“王辅臣如此负圣恩,外边臣子们早就议论纷纷。既然反了,朝廷就不能示弱,必须杀一儆百!”索额图也道:“谋反大罪,十恶不赦!律条早有规定:无分首从,凌迟处死!”康熙点点头,又瞧瞧熊赐履。熊赐履道:“如今朝野震动,皆曰王吉贞应斩,奴才倒有个愚见,不如拘禁起来,使王辅臣不能专心用兵……”康熙心中一动:“先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王吉贞来了么?”王吉贞也来了。因里头正在议事,他在养心殿外重花门前候旨。听到里头传呼,王吉贞忙答应一声:“臣在!”他小心地放下马蹄袖,弓着腰急步进内,俯伏在地道:“奴才王吉贞恭请圣安!”没有回答。王吉贞偷眼瞧时,只有康熙在来回踱步,旁边似乎还有几个人,却不敢抬头看。养心殿里静极了。只能听到康熙的靴子撞击地面的声音和自鸣钟的咔嗒声。“你父亲反了!”康熙突然间了一句,“你知道吗?”“啊!”王吉贞惊呼一声,睁着惊恐的眼睛瞧着康熙,牙齿瑟瑟打战,忙颤声答道:“奴才……奴才……奴才本不知晓,近日有些,有些风闻……求……”又是一阵沉默。几张纸飘落到王吉贞面前,他双手捧了起来,只读了几句,脸上已冒出了冷汗,失神地将折子捧给旁边的明珠,浑身像打摆子似地发抖,口中吃吃地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你怎么想?”康熙目光突然变得咄咄逼人。“听……听凭万岁……爷发……发落。”王吉贞已瘫得像一堆泥了。此时,康熙也在紧张地思索,杀掉这个人比捻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但王辅臣反志不坚,杀掉他的儿子只能激他决心与朝廷为敌到底。他要见王吉贞,是想看看这块料,若是个有才有识的,当然要杀掉;如今看他这模样,他倒放心了。但若就这么放了,未免又便宜了王辅臣。“你这个马鹞子的大少爷就这么点胆子?”康熙想定了,有些调侃地说道。“抬起头来听朕说!天下人千反万反,朕不信你父亲会真反,若真的反了,朕不杀他,天也要杀他!莫络这人素来自大轻浮,你父亲手下不少人是闯贼、献贼的旧部,原难节制,激出了这场兵变,他被裹胁弹压不住也是有的!”“这是朝廷的恩怨,万岁爷的明鉴!”王吉贞做梦也没想到康熙会这样讲,连连叩头答道。“朕召你来的意思——”康熙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命你星夜回去,宣朕的命令:你父亲的罪在疏忽大意,杀莫络是下面人背着他干的,朕知之甚详。叫他拿定主意,好生约束众人,为朕守好平凉,不要听旁人调唆。只要有功劳,将来连杀莫络的事,朕也一概不究!”“是是是!”就这样,王吉贞被放回了陕西。义释王吉贞后,康熙又宣来熊赐履。“朕想请你卜个吉日良辰,在午门盛陈军威,杀吴应熊;再则在京师大索百日,廓清京师畿辅。”熊赐履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皇上想得极是!臣以为此次大规模搜索吴三桂同党,应包括山东、河北在内,确保河道漕运畅通无阻,以便饷道通畅!”“嗯,应该这样。”康熙应道。日期卜在了三天后的午时。三日后的午时。午门上九十五面龙旗同时升起,康熙镇静自若地拾级登上楼来。从储秀宫赶来的张万强有要事回禀,见臣子们跪了一大片,正在扬尘舞拜,山呼万岁,口张了张又咽了回去。康熙瞧他脸色便知皇后情势凶险,却问也没问,一咬牙便来到煤雉跟前。下面三千名精选的铁甲御林军,一见康熙气宇轩昂在门楼上探出身来,山呼海啸般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