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箭射中了保柱的肩头,保柱不顾箭伤,一个箭步挡在了吴三桂的前面,大声喊到:“抓刺客!”只此一声,列翠轩顿时炸了营,守在门外的几个侍卫听到喊声,打着呼哨,窜进列翠轩内;保柱一步跃前,横刀在手大喝一声道:“不要乱,贼在花园里!”院外的卫兵打着火把也冲了进来。进入园中搜索。也是吴三桂命不该绝,这天正好他穿着重销,弓箭不能穿透。吴三桂猝然中箭,大吃一惊,立时他就明白有人行刺,为了防止刺客再发箭,便假装受伤不动,翻身爬在地上,用双手抱住头,护住要害部位。保柱见吴三桂趴在地上,以为他真得受了重伤,回身来救他。这时李成出了第二次箭,又是连珠箭,他也以为吴三桂已经死了,所以两支都朝皇甫保柱射来。保柱身子一闪,避开一支,另一支射在他的右胸上。吴三桂看到保柱连中两箭,忙低声对他说:“我没有受伤。不过是假装的;你赶紧去抓贼,不必为我担心。”保柱见吴三桂没事,翻身而起,招呼侍卫拿人。李成见保柱身负两箭,尚能走动,心中大吃一惊,想搭箭再射保柱时,保柱已奔到淬剑亭下,大声喊到:“箭由此发,刺客一定藏在这里,搜!”灯笼火把愈来愈近,顿时把淬剑亭围了起来,花园围墙上也上了人,数十盏玻璃防风灯,照得园墙内外如同白昼。“人在亭子上边!”有人喊道。“别让跑了!”“抓住他!”卫兵们喊叫着,步步逼上来。李成自知必死,也豁了出去:“嗖、嗖……”几箭又射了出去,顿时下面连着几声“啊……啊……”倒下去几人。亭子下面的人也都搭弓射箭向上射,顿时箭如飞蝗,倾刻之间李成身中数箭,一翻身从亭子上滚了下来,保柱见了大怒,一个剑步上去,拔剑就砍了过去,此时李成已没有了还手之力,一条血淋淋的膀子顿时就被砍了下来,李成疼得一声大叫,昏死过去,周围的卫兵一齐围了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挥刀便砍,可怜李成,转眼间就被砍成了肉泥。这时野园之内已是热闹非凡,吴三桂的护卫都赶到了,吴三桂被扶了起来,他听到刺客已死,才略为安定一些。保柱所受箭伤虽然严重,好在没有射中要害,性命无碍。吴三桂厚赏他的护驾之功,又追究引用李成的人,将张经全家问斩。自从发生了李成行刺的事,吴三桂愈加小心自己的安全了。野园园中雇佣的人都被更换了,换成了自己心腹将士的子弟,以后有事出门,也不敢再骑马,而是换乘车轿,并且常设副车数量,混人耳目。吴三桂对行刺的事余怒未消,耿耿于怀。这一天,吴三桂和陈圆圆独坐。不免说到李成之事,并把杀了张经全家的事也说了。他不无感慨他说:“想我吴三桂纵马驰骋天下,多少英雄豪杰丧命我手。偏偏有李成这样的匹夫,竟敢行刺于我,实在是罪不可恕。”陈圆圆说:“王爷且不必过于恼怒。圆圆有一言,恐王爷不爱听,全国之中抱李成之志的人,决不止李成一个人。”吴三桂愤愤他说:“我也是猝不及防。纵然鼠辈不怕死,难道不知道我吴三桂更能杀人吗?”陈圆圆说:“王爷这话就错了。试想天下拥戴你的人多,还是怨恨你的人多呢!昔者楚灵王剪灭诸侯,威震天下,可等到后来死于干溪以后,军中竟没有哀悯他的人,就是因为结怨太多的缘故啊!”停了一下,陈圆圆接着又说:“……现在王爷虽然有功于朝廷,可天下百姓真正拥戴你的人恐怕并不多。希望三郎还是想办法救补一下,千万不能再恃势自傲了。如果只逞一时的威风,过于杀戮,恐怕会结仇更多,对你就更加不利了,何况你能杀光天下人吗?”陈圆圆的话像一把尖刀,刺进吴三桂的胸膛,他好半天没有说话……来自行刺的威胁由于吴三桂的小心提防终于过去了。可来自朝廷的威胁却愈加严重了,真正的搏斗就要开始!康熙帝的撤藩活动已经提上日程,吴三桂也在加急准备着……一场大暴雨就要来到了,吴三桂已经感到了那种风雨欲来夕势……十八、帝王斗法尚之信欣然接受,他把一小杯烧刀子灌入口中,那烧刀子人喉火辣辣一条线,直贯丹田,他觉得浑身燥热,便即解开胸前的扣子。对于吴三桂来说,他心中那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震撼着他,他想,他是该把那个念头付诸行动了。吴三桂再也不能等了。是的,他还沉溺于他的声色大梦。可是,谁又能知道,当他沉溺于声色大梦之时,那个伟大的观念在他的灵魂中激起的波涛呢?是的,他再也不能等待了。然而,当他在昆明平西王府里蠢蠢欲动的时候,在北京的紫禁城里,那位聪明绝顶的少天子也在沉思,在叩问。他看得清楚,也观得明白,吴三桂的所思所想,他的一举一动,似乎全都在他的意念与明察秋毫之中。是的,康熙也该行动了。他也不能等待了。吴三桂开始了行动。康熙帝开始了行动。但是,在狂风暴雨的倾泻来临的前夜,血与火的较量似乎仍在黑暗大幕的后面进行着平西王不上钩十一月初头,北风从长城外吹来,华北平原卷起漫天旋转的黄尘,这是结冰的季节了。夏秋两季,辽阔的田野遍布葱绿的庄稼和草木,密密丛丛地遮蔽着远近的村庄。而今,庄稼倒了,草木凋零了,每个村庄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风变成没遮拦的小霸王,打着响亮的唿哨,像一匹放荡不羁的野马到处狂奔,跑过荒寒无边的野地,跑过空虚的村街,无理地摇撼着人家闭紧的窗口,时时还扬起大把大把的沙土,撒向人家的窗户。风驱逐开人类,暂时统治了这个世界。混沌沌的灰色天空,稀疏地点缀着几颗星斗,干冷干冷的寒气,冻得星星也直僵着眼。帝都紫禁城内。康熙在书房中凝神沉思。阵阵北风吹得宫灯摇曳不定,窗外不时传来枯枝折落的声音,更增添了内心的烦闷。他又在想怎么处置三藩之事。一时竟想不出个好办法。他有点烦躁,只是在书房里转圈子。他从来不让人家看见他也有这样烦闷沮丧的时候,就是亲信大臣,内侍太监也很少看到。他一向用这种方法来造成人们对于他的信仰和崇拜,并且他又自信这是锻炼气度的最好方法。少年康熙具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才,并不乏自信。不是吗?自从八岁即位,小玄烨的惊人的政治天才,便得到最大程度地发挥与展示,仿佛天生的一个政治家。十二岁时智擒鳌拜,夺回皇帝亲政权。自十三岁始,便亲自处理各种复杂的国家问题。令人惊讶不止的是,年岁尚幼的少年天子,在边防、内政、饥荒、民政官吏、水利、漕运、冤狱等各种问题错综而来的复杂局面前,竟然没有一次失误!并且还表现出一种爽朗豁达的气度,重大问题处置得极为妥贴出色……他不想在处置三藩这件事上跌跤,他想创造中国历史上的另一奇迹。但目前的局势不容乐观。根据来自各种渠道的公开的、秘密的消息与令章都表明,三藩之势日益显赫。平西王北京有底线有势力,他在三藩之地也有各种眼线,可谓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双方对对方的动态大体上都清楚。他将三藩刻入庭柱这件事,早已传到三藩王宫。而三藩密聚于平西王府的事儿,他也早已知晓了。但谁也没动,三藩与朝廷都在等。等什么?似清楚又不清楚。吴三桂等少年天子宣布撤藩。小康熙等吴三桂们请求撤藩——那刻于廷柱上的字也是故意抛出的一个不言而喻的信号:皇上迟早要解决这件事,要永保富贵还不如自动请缨。然而三藩不动,不请求。是在加紧准备成熟时再“请求”么?还是逼皇上公然撤藩藉以找借口举兵……不管怎样,要想办法提起这事,动中求出路,此乃既定策略。但一下子却又苦无良策,康熙觉得烦闷。良久,他心中一亮:找傅宏烈!他不是提出撤藩密奏吗?如何撤,他当有成算吧。对,马上去找傅宏烈。康熙向来行为果断,办事大刀阔斧,干净利落。顾不得风高夜寒,只带两名随身侍卫,青衣小帽著便服去到傅宏烈住处。自从傅宏烈被解押到京城,康熙帝便命侍卫总管张万强,寻找一秘密之处,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傅宏烈隐藏起来,这样既可保证傅的人身安全,又便自己垂询。康熙执政以来,曾多次微服私访,对秘密出宫之事已是驾轻就熟。主仆三人三拐两转,便来到一处隐秘之处,君臣见过礼后,待弄清皇上来意,傅宏烈才悠然说到:“为臣没有想到妥善之策,只是想到三藩应撤而上奏。但为臣被押解来京途中,路遇一个奇士。他是个年轻举人,曾和为臣在船中畅叙三天三夜,说到撤藩之策……”“噢,想不到竟有山野庙堂之外的人!”康熙很兴奋,他非常喜欢搜罗人才。见到皇人对此人如此关注,傅宏烈便把自己和奇士邂逅相遇的经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那是半月以前……红艳艳的天空中,旭日像醉汉的面孔涨得通红从树后出现了。大地上覆盖了白霜,干躁而坚硬,在行人的脚下,踏得簌簌作响。一夜之间,白杨树上的叶子完全落光。在那片荒地后面,望得见一条长长的碧绿的波涛,一阵寒风吹过,便翻卷起白色的泡沫。天近傍午,嚣闹的天津码头又驶来一艘大船,看那豪华气势,必是官船无疑。船到码头停下,接到通报,说最后由天津到朝阳门一段水路不通。看来坐船走已不可能,只有步行进京了。看这艘官船上,有四人引起了乘客们的注意。其一便是潮州知府傅宏烈,在他的身边紧紧跟着两名满口京味的笔帖式,另一个则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从他的衣着打扮便可知此人应是文人出身。只见他穿得相当单薄,只穿一件打了补丁的灰色粗布袍,光着头没戴帽子。从交谈中得知此人叫周培公,是个举人,因入京会试,提前动身出发,走到德州,所带盘缠已经用完,只得卖字度日,被下船散步的傅宏烈遇上,两人经过一番简单交谈,便相互视对方如知己,形同忘年之交。傅宏烈见周培公同自己脾性相近,志趣相投,且又是同路,便随便邀他上船畅谈。两人真是相见恨晚,相互为对方知识渊博所佩服。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文韬武略,都成为他们共同的话题,兴趣所致,不时爆发出阵阵开怀的笑声。听舟子说下船改走陆路,傅宏烈不禁皱起了双眉,神色黯然,他从怀中取出一包散碎银子,轻轻推到周培公面前,说道:“培公,下舟后我们就不便同行了。这点银子实在拿不出手,却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还是带上,聊作补缺……”“究竟为什么?”周培公面露惊异之色。“唉!”傅宏烈叹息一声,勉强笑道:“真是对不起,一路之上怕你担惊,不便相告,其实我有难言之隐。别看我乘坐官船,摆设阔绰,谁能知道我是朝廷的犯官,是入京领罪的。下船戴了刑具,铁索鎯铛的,你在我身边,那像什么?”“这是真的?你不会骗我吧!”周培公大吃一惊,因为同船数日,傅宏烈从没有谈及此事,从那两个笔帖式对他的恭敬态度来看,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这个学识渊博、仪表堂堂的中年知府入京升迁呢!周培公迟疑片刻,才急忙问道:“为什么呢?”“这的确不假。”一个笔帖式解释,“傅大人奏请撤藩,得罪了平西王被平南王拿了,本来在广州就地处决,皇上却降旨要刑部和大理寺会审议处。这官船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图海将军特意关照杭州的将军妥为护送的……”“兄弟,”傅宏烈一路听周培公不遗余力地评批吴三桂,早已认定他是知己,见周培公气得发呆,便笑道,“一路听你高谈阔论,你不但文章好,而且很懂兵法,眼下国家正在用人之时,千万不要自弃。本想给你写封推荐书,只是考虑到我目前处境,不但无益,反而招祸,兄弟你好自为之。”“好吧。”周培公双手将银子轻轻推回,目光深情地盯着傅宏烈,说道:“我们就要分手。八天来的倾心长谈,周某永世难忘。君以知己待我,我必以知己报之。不过这银子我不能要,你还吃着官司,比我更需要钱用……”傅宏烈听着,心里一阵难过,鼻子发酸,眼圈不禁有些发红,只低头说道:“恐怕未必用得着了……”天威难测,自古伴君如伴虎。傅宏烈心里明白,此去必定凶多吉少,轻轻叹息了一声。一时间,舱里变得沉寂下来,外面波涛撞击舱板的刷刷声听得清清楚楚。周培公吃惊之余,逐渐冷静下来,闪着幽幽的目光沉吟半晌,问道:“图海与大人是故交知己?”“原先也不认识,”傅宏烈说道,“前年他因事被黜贬到潮州,我们相处一年。此人颇具肝胆。我们又都和吴六一要好,吴六一调任广东总督后,荐图海做了九门提督,兼管步军统领衙门,才回京没有多少日子……”说罢又叹了一口气,“可惜,吴六一到广州便暴病去世。他若在,我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周培公听了,眼珠一转,突然笑了,俯下身子对傅宏烈说道:“君不闻李青莲诗乎?‘向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我料当今皇上圣明,必不肯轻易屠戮贤良,大人此行,看来是有惊无险!”傅宏烈几天来摸透了周培公的秉性;虽然谈锋极健,却从不肯妄言断语。他对吴三桂、耿精忠和尚之信三藩的割据势态、军事经济情形的了解,都有独到的见地。看来,他说这话并不像单单为了安抚自己,遂笑道:“培公这话又是出语惊人!”“大人,这只是想当然。”周培公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沉吟着说道,“日前我们闲谈,大人曾言及皇上近日三番五次召集大臣商议撤藩事宜,以学生看来,和大人的事连在一起,便有了文章。”见傅宏烈和两个笔帖式会意对视,周培公微微一笑,又道:“要撤藩了!三藩已成大气候,客大欺店,店大欺客,朝廷岂能容他们胡为!道理我们已经探讨明白,天下只有一个,不容二主并立,天心、民心、国情就是如此。”周培公侃侃说着,舒展地仰了一下身子,好像他并不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举人,而是一个国家重臣廷对奏议:“从来朝廷撤藩,有三种办法,或如汉高祖游云梦,车前力士擒韩信;或如汉平七国之乱,明诏硬撤,不惜一战;或如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筵桌上一席话,天大的事化为乌有。不知当今我主选择何种方式。”傅宏烈听着,觉得很有道理,频频点头,突然若有所思地怔了一下,说道:“不过,圣上下诏锁拿我的谕旨说得很清楚:让刑部和大理寺从重议处。事情未必就那么简单吧!前汉主张撤藩的晁错,不也被……”“千古艰难惟一死——邓汉仪可谓勘透人情!”周培公哈哈大笑,“君也是当局者迷呀!你在广州已经判了死罪,还怎么个‘从重’处置?锁拿进京,显然是皇上为了救你,保不定大人还要升官呐!”“皇上如果不撤藩呢?”一个笔帖式见周培公说得如此笃定,有些不服气,忍不住上前问道。“国家岁入三千七百万两银子,”周培公调头一哂,不屑他说道,“吴三桂独自拿去九百万,耿精忠、尚可喜每人是五百五十万——这还不包括其他的帐,仅凭此一项,假如你是主人,你能容忍你家奴才如此行事吗?”说罢,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一气饮干,接着又道:“傅公,同你几日,耳听目濡,真乃三生有幸。今日别离,我有一言进谏,不知可肯见纳?”傅宏烈心知周培公必有忠言相告,急忙拱手道:“请讲,必当洗耳恭听!”“看君相貌,度君才学,听君言谈都不愧为国之奇士。”周培公先捧了一句,“但君心过于实,情过于痴,切记谨防吃朋友的亏。”傅宏烈一怔,一时弄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周培公见他一脸困惑的样子,遂点拨道:“君请撤藩乃是密折拜奏,吴三桂从何得知?君子处世之道,在于守中而不务外,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古人尚且一饭之恩而千金相酬,周某倘有寸进,必当报答大恩!就此分手了!望君多加保重!”言毕,身子一躬便钻出船舱,飘然上岸。傅宏烈急忙奔出舱来,连声高呼:“培公……银子……带上银子……”只见狂风席卷码头,将周培公的粗布夹袍吹起老高,尘土纷纷扬扬落在身上,却不见他有丝毫瑟缩畏寒之感。见傅宏烈和笔帖式追出舱来,只拱手说道:“大人请回,二位请回,后会有期!”说完,毅然转身迎风坚定而去。傅宏烈一直目视着周培公的身影远去、远去,最后消失在茫茫暮色里……“就是这样,罪臣与他中途分别,现今不知其去向。”傅宏烈缓缓抬起头来,神情忧郁,似乎还没有完全摆脱与周培公的离情别绪。“真乃奇人!”康熙禁不住连连点头感叹,“世上竟有这样的人,透人肺腑,出语惊人,真是上天有眼那……朕一定要找到他!”从傅宏烈那儿出来,康熙顿觉心情舒畅,轻松怡然。苦闷的重荷,从他的精神上离开了。效法赵匡胤,席前夺兵,永除三藩隐患,小皇帝暗下决心。次日一早,一道圣旨颂下,十八岁的康熙要同时召见平西王、平南玉和靖南王三位异姓王爷,虽然是要杯酒撤藩,但他给三位王爷安排的归宿还是满不错的:削藩后,三王爷各回原籍享爱王侯富贵,待遇则从优从厚。诏书飞骑南下。康熙在耐心等待。吴三桂接旨后,立即派飞骑通知平南王、靖南王前来会面相商大事。匆忙赶到的靖南王耿精忠与广东来的平南王之子尚之信和吴三桂并肩而坐。他们在列翠轩前一边观赏歌舞一边密晤磋商。三王之中,数平西王军队最多,气势最大,重大决策自然一般由吴三桂制订,其他两王只是惟其马首是瞻,他们也深知三藩休戚与共的道理。吴三桂呷了一小口茶,说到:“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小皇上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已经吹起冲锋的号角,现在就要看我们如何对敌了。”说完,命人拿出皇上的诏书,让尚之信和耿精忠传看。“二位贤侄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共同商磋。”吴三桂问道。耿精忠忧心忡忡他说道:“皇上下诏令我们入觐,这决不是偶然,而是别有用心,我说还是不去为妙,小心为上。”吴三桂听着,不禁微笑道:“若我们不去,小皇帝趁机捏造罪名,大举伐我,陷我于不利地位,不好。”“你看怎么办才是万全之策?”耿精忠用手肘捅了捅迷醉歌舞,对谈话内容有点心不在焉的尚之信。“不用担心,”尚之信咧嘴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有世伯挡着,咱弟兄就不用瞎操这份心了。”看到二人面露不信任的表情,尚之信接着道,“这次进京,不能不去,但也不能全去。”“此谓何意?”吴三桂,郑重其事地问道。“不去没有理由,这样就会使康熙抓住我们的把柄,进而出师有名;全去则危,弄不好,一个鸿门宴就把我们连锅烩,进而全盘皆输。但这并不是说我们没有万全之策,从目前情况来看,靖南王和父王可北京入觐;世伯却不可以去。世伯资深望重,不去皇帝也是干瞪眼,只要世伯不入京,小皇帝就不敢动手发难,父王与世兄入京则会平安无恙。”“言之有理。”吴三桂不由自主地拍了拍尚之信的肩头,喜悦之色溢于言表,“想不到贤侄竟有如此高招,真可谓英雄出少年!哈哈!”随即吴三桂站起身来,大声吩咐手下道:“马上起奏折报,就照尚世侄说的意思办。”吴三桂终于拍板决定了。大计已定,心情舒畅,吴三桂笑着对耿尚二人说道:“你们不是挺欣赏我这里的轻歌妙舞吗?那就请再观赏一下苗女五姊妹的精彩节目吧!”话音刚落,只见列翠轩东厢房的帘拢一挑,走进来五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她们怀抱琵琶,身佩珠翠,莲步轻移随仙乐翩翩起舞。其中有两位名叫陈翠、阿绢的尤为引人注目。她们粉黛淡施,蛾眉轻扫,双目生辉,明眸传情,满身珠光宝气,更是艳光射人。耿、尚两位王爷简直看呆了。尚之信手托下巴,凝神注目,没有喝酒,却已经醉了,不禁击节称赞道:“老世伯好艳福!”“哪里话,此乃杭州知府前天专门送来孝敬我的……”吴三桂不禁脸上一红,他早已对阿翠、阿绢领教过了。尽管后宫侍妾不下千人,比清朝皇帝还要多出几十倍,但她们来到山上,一下子便技压群芳,他本想要阿翠、阿娟做妾,但刚刚开口便被胀夫人迎脸一口唾沫,骂得狗血淋头,既然如此,还不如做个人情,想到此,吴三桂笑谓耿精忠、尚之信道:“但老夫老矣,消受不起,既然二位贤侄如此欣赏,那就不妨拿了去。俗话说‘宝剑佩武士,红粉赠佳人’吗?哈哈!”“阿翠、阿娟好好侍候两位王爷!”吴三桂一面命人演奏,一面环视一下,四周闲杂人等全都会意,知趣地悄悄退出。刹那间,清冽沁脾的琵琶声如冷泉滴水般划空而起,列翠轩沉浸在一派仙乐之中。阿翠靠在尚之信的肩上,小声唱道: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单,你可给人家夜夜做心肝……“好!”她刚开口唱了两句,尚之信便脱口赞了一声,打断了阿翠的声音:“你慢一点,我来想想,这该是闺中少妇,怨责她那浪子丈夫的话。倒有点意思,你再往下唱!”这一说,阿翠的劲儿来了,她斜偎在尚之信身上,把手绢绕着手食指,冲着尚之信道一句白口:“强人呀!”接着便雨打芭蕉似地,一口气唱道:只说我不好,只说我不贤!不看你那般;只看你这般,不打骂你就上天——!接着便是眼一瞪,恶狠狠骂一声:“强人呀!”却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随后便又飞媚眼,又害羞地带着鼻音哼道:你那床上吱吱呀呀,好不喜欢。她那发腻的声音,妖艳入骨的眼波和笑靥,搅得尚之信意乱魂飞,顺手轻轻一拉,使的劲并不怎么大,阿翠却就势一歪身的倒在了他的怀里,随即被紧紧地搂住。阿翠佯装娇嗔,举着杯说:“大人喝一杯。”尚之信欣然接受,他把一小杯烧刀子灌入口中,那烧刀子入喉火辣辣一条线,直贯丹田,他觉得浑身燥热,便即解开胸前的扣子。“当心受凉!”阿翠说着,便伸手到他胸前——她原意是替他掩复衣襟,不知怎么,竞伸手插入到他的衣服下面,并一下子抱住了他,她把脸俯在他的胸前。她头上的发香和花香受了热气的蒸散,一阵直冲鼻孔,越发荡人心魄,他便也把她搂得更紧……另一边却见耿精忠和阿娟两人也正打得火热,两条半裸的身体早已如蛇般绞缠在一起……外面松涛阵阵,里面柔情似水,欲火的烈焰爆发出轻桃放荡的笑声伴随着彻夜不眠的灯光,回荡在列翠轩,久久不息……为拉拢收买人才,接纳党羽,吴三桂从不吝借金钱美女,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死心踏地为其卖命,从而使其能够成为三藩之首的一个重要原因。京城。康熙接到吴三桂的奏折,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奏折上的大意是这样的:平西王吴三桂年迈力衰,近来又偶染疾病,病残之躯不堪山水颠沛之劳累,不能入京面君,请皇上恕罪。特由其子吴应熊在京代父受旨。也就是说:吴三桂不来北京。看来精心策划的席前撤藩的夺兵之计又要泡汤了,这该死的吴三桂是老奸巨猾,只派尚可喜、耿精忠二人前来,真他妈的扫兴,既不能逮之,又不能冷落,如何应付当前的局面。康熙在琢磨。他又感到孤单了,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苦恼,刚淡忘了不久,现在又回来了,而且还更为有力地撕扯着他的胸膛。这么多大事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但又不能推辞。要干就一定要干好,康熙心中暗下决心。生气归生气,光烦恼也没用,正经事还得办。康熙带着难以压抑的愤懣和一肚子的气,在乾清宫正殿接见二王。“你们来京以后住在哪里了?”君臣见面叙礼已毕,康熙瞥了一眼身着崭新鹅黄团花龙褂的两位王爷,端起御案上的奶茶啜了一口。只这一眼,便使康熙发觉到有些变化,两位王爷与几年以前相比,大是不同。康熙见到他们,是在三年以前,阔别数载,尚可喜已然大见衰老,目光也失去往日的神采。顾盼之时头部还不断地癫颤,举手投举都显得呆滞,明显是力不从心。而耿精忠与尚可喜的每况愈下的状况截然相反,正值鼎盛之年,精力旺盛,体格健壮,挺胸凹腹,正襟危坐,双目炯炯有神,听到皇上问话,急忙从椅中欠起身子,恭身答道:“回皇上的话,尚可喜住在儿子家,臣下住在弟弟家。”康熙点点微微一笑,心中明白。耿精忠的弟弟耿星河和尚可喜的儿子尚之礼与吴应熊,均是朝中散轶大臣,住在额附府,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羁留在京,扣为人质,三藩既便想谋反,也要投鼠忌器,考虑他们亲属世子的身家性命,这种现像都是历朝见惯不惊的事。从手下人的汇报中,康熙得知耿星河与尚之礼都是吟风弄月的浪荡公子,诗酒以外,从不过问政事,“稍有晋人风度,绝无汉官威仪”便是二人性格极好的写照。而吴应熊正如其父,城府颇深,老谋深算,甭看他表面上整天嘻嘻哈哈无所事事,其实内骨子里却很不老实。他曾暗地里愉偷结交外边的督抚大员,每隔三两日便有书信送往云南,互相传递信息。听了耿精忠的话,康熙沉吟片刻,转脸吩咐侍立在旁的养心殿总管小毛子:“传话给内务府,赐银二位额附每家三百两。”又向耿、尚二人笑道:“朕向知道你们出手阔绰,不要嫌弃朕小家子气。这两个额附人品才学都好,再锻炼几年,朕还要委他们重任呢……”说这两位额附好,自然就是说吴应熊不好。尚可喜见耿精忠不搭腔,连忙笑道:“皇上说得是哪里的话,万岁赐银三百两远远胜过奴才的三万银子。这次来京,尚之礼说,万岁爷勤政得好,每日细事都要熬到二更天,奴才说句不知上下的话,万岁如今到底年轻,不懂得珍惜身体,等到了奴才这把年纪才知道呢!万岁一身系着亿万百姓和江山社稷,更要多加保重才是!”“朕何尝不想如此呢?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啊!”康熙看了看庭院里的积雪,缓缓说道:“罗刹鬼子在东北闹腾得很紧,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无恶不做。这些生番甚至用死人尸体搭起架子烧小孩子吃,多可怕!西北边境也不稳定,葛尔丹胆大妄为,不经请旨,擅自立为汗,与西藏第巴桑结勾结,密谋进犯漠南漠北,边陲不安,朕放心不下。”他长长吁了口气,接着又道:“这两年,连降暴雨,洪水泛滥,黄河、淮河不时决口,房屋遭淹,田地荒芜,百姓背井离乡……”康熙无奈地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万岁!”耿精忠实在忍受不了康熙这种压力沉重的目光,终于开口说道:“罗刹国与葛尔丹如此无礼,皇上何不发兵进剿?”“唉,朕也难处啊!”康熙手指拨着茶碗盖,轻轻吹着上面的热气,似乎不经意地包了尚可喜一眼,说道:“国家横遭鳌拜蹂躏久矣,其敌政之害至今未消,国家尚大病初愈,元气未复,一旦打仗,士兵粮饷都难以筹集,没有一定把握,朕岂能轻言战事。”康熙说这番话的言外之言,尚可喜和耿精忠不点自明,不提撤藩,却句句牵涉到撤藩。自从南明永历帝死后,南方基本平定,没有战事可言,可三藩王却仍统率几十万军队陈兵坐吃闲饭,而北方边陲却几无御敌之兵!“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康熙眼见耿、尚二人故意默不作声,不由心里一阵阵冒火,不能一味迁就他们。他目光似电扫了两位王爷一眼,笑道:“朕请三位藩王入京,本是共商抗敌大事,谁知平西王病了,你们二位又不能全然作主,算来三藩实到一藩半,想起来真有意思,朕难道连罗刹这些跳梁小丑也奈何不得?”他原本想说:“朕这里难道设了鸿门宴?”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不谈这些了。”康熙舒了一口气,“朕怎么扯到这上头去了?朕的本意不要误解,朕目前无意撤藩,即便撤藩,也要正大光明。朝廷决不会作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朕自幼受教,深知先诚意正心,而后方能治国的道理。三藩不负朕,朕也不会亏损你们。你们也累了,就此跪安吧。”康熙和耿、尚二王心中均明白:在这次勾心斗角的斗争中,双方只是打了个平手,但此事远未结束,而只是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序幕而矣。要想在这场激烈的角逐中占胜对手,谈何容易?双方在表面一团和气的氛围之中,却暗藏杀机——欲置对手于死地。白雪覆盖着京城。宁静的除夕在雪地上徐徐退去,黎明来临了。乾清宫沉洪的钟声敲醒了这个不平凡之新年的黎明。守岁的人们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人们推开窗子,让朔风吹散屋子里的炭气;随后,人们又点燃了红色的蜡烛,以庆祝新年的到来。大清的臣民是不会忘记康熙这位年少有为的皇帝的。自秦汉以来,三国六朝,战乱相继,历史上从没有过真正的和平与统一,然而以八岁幼年即登基的康熙,却继承先皇遗业,励精图治,勘平战乱,使国家由纷乱走向太平,人们由流离失所回复到安居乐业,逐渐开创出一个宏大的盛世局面。新的一年,人们对康熙皇帝寄予着更多的希望。乾清宫的晨钟响了三遍,接着,京城各处官闱和寺庙的钟声全都响了,宏大的声响,撼动了白雪覆盖之下的城市。石虎胡同的额附府内,吴应熊独自站在长廊上,凝望破晓的天空,以喟叹之声迎接元旦的到来。他被宏大的钟声扰乱了,黎明使他惶惑,他的心闷郁,胸腹之间,似是被磐石压住了,朔风在吹,冷气自袖中和领口钻入,侵袭着他的身体。他有点寒意。然而,凛冽的寒意并不能使他清醒。将近一年多了——自从太平公主纳喇氏嫁给他之后,吴应熊逐渐感到这额附府的凄清和冷寂,那种阴森的近似孤居的生活,令人难熬。即使在额附府内,夫妇两人也要有君臣之分,况且太平公主脾性高傲,素来刁钻,高兴了召你来温存温存,稍不顺心,就拉下脸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臭骂一顿。一次,吴应熊没有得到公主允许,私自到公主房中想亲近亲近以呈男女之欢,结果被公主一脚揣到床下,还罚跪三个时辰……吴应熊由于惧怕公主向皇上告状,遂没敢动手还击,只好忍气吞声。但一想到这件事,便恨得牙恨痛。如果不曾在繁华场中经历过,如果不曾经历王官豪欢与热闹,吴应熊也许会死心踏地呆在额附府,陪伴着这么一个如狼似虎的公主,享受赏赐的优厚的财富和崇高的地位,但吴应熊不满足,他感到苦恼。这种苦恼不仅仅指女人而言,诚然吴应熊也希望女人们的温柔,但更重要的是,他有同其父亲类似的勃勃野心,他不想变成平庸和琐屑,而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爵,成为一代枭雄……事实却是,吴应熊被束缚住了手脚,困在这烦人的额附府。纳喇氏肚子凸起,再有三两个月就要临盆,终日悠闲的吴应熊自是难以交欢,寂寞异常。他想到了力,想到了生命与青春的力。他冥想着狮子与老虎的搏斗;他冥想着啃啮着树干磨砺牙齿的野鹿;他冥想着那在湍流中逆流向上的流水搓擦着鳞甲的游鱼。于是,一种犷悍的意念从他的心灵中爬了出来。无分日与夜,亦无分在床上或者案前,他时常会觉得身体内有着异样的不舒服,肌肉中,好像有一些细胞要从皮肤的包裹下挤出来。他烦躁着,他咬碎了三枝笔的笔杆……他到后堂——他去叩门,找寻公主……欲望难耐之中,一个人的影子突然进入了他的脑海,虽然那只是一次邂逅,也只是一位宫女,但他却被她的琴声和美貌所倾倒。他只知道她叫瑶华,是太平公主陪嫁过来的侍女。那是数天以前,一个晴朗的下午。吴应熊正独自一人,在花园好春轩闷闷不乐地散步。好春轩的迎门有两株树枝相间的合欢树,中间一条细石摆花通道,一直通到一座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山旁。穿过月洞门,便来到一座竹围树绕的凉亭,其旁近靠高起的上台,上书“观皇台”三个隶书大字。假山四周散置着一二十盆盆景,往北走是一溜四间三楹出檐的歇山式大房,其东有一个小门,门的南边围墙根并排十几株垂杨柳树,再无别的长物。园虽不大,却也布置得错落有致,人行其间,顿觉心旷神怡,豁然开朗。吴应熊没有丝毫心情观看景致,只是漫步闲庭,低头沉思。突然,一阵悦耳的琴声从前面传来,吴应熊神情不禁为之一怔,便顺着声音追寻过去。在假山后边的凉亭上,只是一位仆人打扮的宫女,正一边用纤纤细手弹瑟,一边轻声曼歌。“太精彩了!”吴应熊禁不住脱口而出。“奴婢见过驸马爷,奴婢谢王爷夸奖!”宫女羞红了脸,弯腰行了一个万福。“起来说话,”吴应熊趁机摸了一下她的脸蛋。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认识你!”“回驸马爷的话,奴婢乃是公主娘娘的贴身侍女,名叫瑶华。”听到此话,吴应熊似乎记起来府里曾见过这个宫女,只是素常公主管得严,也没留意,此时,仔细地打量着她——瑶华,亭亭玉立,像一朵花的蓓蕾,将绽未绽,青春的生命似乎在她的眉梢眼角跃动,她的眼分外澄净;她的眉毛,分外秀气;她的嘴,分外小巧,似乎由一些幻想的线条所组成;她的鼻子,匀称地放置在一张脸的中央,带着逗人的意味——吴应熊至今还记得,当时,自己曾经被她可爱的鼻子所吸引,伸手轻轻地捏了它一把——他也记得,瑶华于薄嗔中挡了自己的手一下。即使现在也是如此,他又有了捏她鼻子的欲望,那不仅是由于她的鼻子好看,而是那鼻子有一种清新的风韵和吸引人的力量,吴应熊平常接触的女人也不少,但像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吴应熊情不自禁,把瑶华紧紧抱在怀里。“驸马爷放开手,公主知道了会处罚的……”她恳求着,把面颊却贴在了他的胸口。“公主有着身孕,不会关心这些事的,不用怕,在这府里,我是皇帝——”吴应熊用力板起她的头来:“没有人敢干涉我们的。”“我知道,不过千万别让人碰见了,而且这也不好,对于你,一个王爷的德行——”她的声音饱含痛苦,那冠冕的词句配合着的却是饥渴的行动,潜伏在她心底的是奔腾的野火,于是,她在野火的煎熬中终于又颤栗地叫着:“驸马爷,我见到你,就是死,也甘心了,我等了你一年,那样长的日子……”女性的饥渴有似琵琶的急调,吴应熊呼吸急迫,终于像饿兽那样,俯下去,嗅她,吻她,拉扯她的衣衫。“不,不!”她发出如郁雷那样沉重的声音,然而她的身子软了,一切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了……这时,却有卫士来报,要吴应熊接圣旨,一场好事旋即告吹。对于这个瑶华,吴应熊念念不忘。恰好这天,太平公主进宫省亲,夜宿皇宫。吴三桂认为机会到了,遂在夜间摸到瑶华住处。“瑶华!”他把她搂住、吻她。“驸马爷!”她的头枕在他的肩上,柔蜜地叫着。于是,他稍为移动了下身体,让瑶华的头枕在自己的臂肘间;于是在灯光之下,他仔细地看着她那玲珑秀致的鼻子,风情万种的嘴,及那双闭着的眼睛,一副幸福安眠的姿势——显然他已感觉到她的心房跳动得非常剧烈。“瑶华——”他用舌尖轻轻在舔她的唇。——那像是舔着了她颤抖的心房,她低吁着、喘息着……“瑶华——”他的叫声恰像春夜里那来自密骤的云层中的击雷那样。她,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像身体中每一个骨节都松散开来,又好像每一寸皮肤都有几只小虫子在爬着,从皮下直爬到心里……于是,他的舌尖又开始了轻微的动作,他舔她的鼻尖,慢慢地从鼻尖滑落下来,扫荡她的鼻孔。“驸马爷!”瑶华感到一股炽热,自鼻孔直透心房,她的心房受热力的压迫而痉挛了,于是,她退缩了。于是,他如一堆燃烧着的木炭,身与心都欣欣向荣。她的双足于颠动过程中,使长长的下摆敞开了,两条匀称的,秀丽的腿裸露出来。他看着瑶华的膝盖,她赤着的脚……这是一个属于他的人体!偶然的一瞥使他有了奇异刺激的感觉,血液流动加快了,心脏似乎要从腹腔内蹦出来。她震动,虽然她在思虑重重之中,没有需要!可是,那叫唤的声音,那热烈的眼睛,使她有了不能自抑的冲动,那是从深奥的内心发出而散向四肢的。——那不是平时的瑶华,平时的她是娴静的,飘逸如仙,而此刻却有些像野兽,她的发鬓沁出汗水,她的额角、鼻边也有汗珠……——这是一个颠倒的时辰,一个青春绚烂的时辰……吴应熊自从和公主侍女好上以后,暂时得到些平衡,但仍是感到惊惶不安,似乎有某种可怕的力量潜伏在他的宅邸四周。近来京城大街小巷,都能听到撤藩之事,传说纷纭,莫衷一是。“撤藩”这两个字深深地刺激了吴应熊,他有一种本能的可怕。但是,南方平西王的来信并没有提及到朝廷有什么异常动静,他相信朝廷一旦有何风吹草动,父亲便很快能得到通报,尽悉详情,进而决定相应的行动。明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在京城除了吴应熊这根底线外,为吴三桂暗地里卖命的人,甚至包括宫廷大臣,不在少数,这已经是不是秘密的秘密了。正在吴应熊彷徨之际,康熙小皇帝却突然来到额驸府,跟随他来的还有魏东亭和狼曋等一干侍卫,还有一个儒生打扮的人,叫什么周培公,说是随便闲游,顺路而访。实际上小皇帝却把吴应熊着实地将了一军,使他吃了一个不折不扣,实实在在的哑吧亏,吴应熊尽管气得呼呼直喘气,却也只是干瞪眼。那天,吴应熊在后花园里与几位朋友边闲聊,边下棋……有位朋友眼尖,眼睛一瞥,发现有几个年轻人踱着步子朝他们缓缓走来,而众人正聚精会神埋头下棋,无人理会,他急忙用手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吴应熊,轻轻耳语道:“额驸,皇上眼前的小魏子来了。”其实,不用别人提醒,吴应熊早已瞧见了,只是佯装视而不见。故意难为小皇帝一番,他手抓棋子停留在空中久而不下,作出苦思闷想的模样。此时,听卫士既已道破,遂不加思索,稍微点了点头,非常随便他说道:“啊……小魏子吗?老熟人了,快请他坐下,不要客气。”“额驸真会享受,”康熙走至近前,呵呵一笑道,“真看不出来,你这座府邸竟如此阔绰,别有洞天!”与吴应熊对弈的皇甫保柱闻声,抬头看看,都是生疏面孔,自己一个也不认识,忙起身问吴应熊,“这几位是……”“啊,皇上!”吴应熊好似突然受惊,面色大变,慌忙丢下手中棋子离开座位,扯着惊慌失措,不知所已的皇甫保柱,匍匐在地,叩头不止道:“奴才罪该万死!不知龙趾降临,未能出迎接驾,乞望万岁开恩宽恕臣下!”康熙不经意地微微一笑,双手扶起吴应熊,神采和悦他说道:“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倘若朕要拿你们这些人问罪,岂不连晋惠帝都不如了!起来,都起来!”康熙不住地打量着和吴应熊对弈的年轻人,只见此人布衣毡冠,气宇轩昂,双眸如星,目光似电,虎背熊腰,站在那里,犹如一尊铁塔,心里不禁暗自佩服;又感诧异:小小额附府中,竟然豢养着如此人物!令人意想不到。嘴里却朗朗笑道:“听小魏子说,近旁这位观战的是那郎延相先生,那么,这位英雄叫什么名字?”此刻,皇甫保柱也正偷偷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康熙皇帝,只见康熙衣著朴素大方,举止雍荣华贵,态度和蔼可亲,祥和的面容上透着几分威严,令人肃然起敬。心下暗想:这就是平西王一天到晚念叨不止的“皇上”,平素里常听王爷谈到康熙总是一口一个“娃娃”,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看来,这康熙皇帝并非不谙世事的弱小“娃娃”,分明而是精于世故,老成持重的青年了。听到康熙问到自己头上,皇甫保柱急忙躬身施礼答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乃是平西王吴三桂麾下标营副将皇甫保柱!因进京公干顺路拜访吴应熊少王爷。”“哦,皇甫保柱!”康熙似乎有所耳闻,背手仰脸沉思一番,又道,“想起来了,你可否是那远近闻名的‘盗裘打虎’将军么?忠勇可嘉!”康熙脸上露出喜悦的赞叹之色,虽然身在宫中,但他从小就由老师传经讲典,上至治国安邦之大计,下至天文地理世间传奇典故,懂得甚是不少,及至登临君位之后,又常青衣小帽,微服私访,从茶坊酒肆中更是了解到很多奇闻轶事和民间风土人情,因此说出此话,不难见怪。可是,皇甫保柱没想到康熙竟连这些事都一清二楚。心中甚是不解,不禁一愣,忙又答道:“承蒙圣上谬奖,正是微臣!”康熙目中放光神采奕奕,盯视皇甫保柱良久,众人自是垂手侍立,静观皇上举动。“你们依旧下你们的棋,朕一旁观弈——魏东亭,还有狼曋、周培公——你们都随我来,坐看龙虎相斗!额驸、保柱你们也不要拘谨,继续下棋,只当是为朕助兴。”大家见皇上言辞恳切,便纷纷落座,放下心来。这时,吴应熊和皇甫保柱已经弈至中盘,双方相互拼杀,激战正酣。从棋面上瞧去,吴应熊显然处于优势,他的白子四角已经占了三角,且穿心相会,中间天元一带保柱的三十余黑子被穿插包围,孤立无援,已无生望。形势不妙,皇甫保柱显得有些沉不住气,脸色苍白,虚汗直冒,恐怕吴应熊入侵剩余的最后一角,他手拈棋子迟疑着在星位退尖一步,观棋的人还不觉得怎样,只有周培公连连摇头叹息。吴应熊已经听见了,他狠狠地瞪了周培公一眼,面呈不屑之色,神气十足地在三路又投下一枚白子,侵削对方阵地。保柱虽然也曾跟人学过几招,毕竟初学好杀,便集中力量展开围攻,力图挽回败局,不料正中吴应熊的既设圈套,他只轻灵挪腾数步,反而转守为攻,并深深打入对方腹地。眼见白子就要连成一片,棋盘上输赢之势似乎已定。皇甫保柱连连丢城失地,处处被动挨打,却无计可施,知道自己回天无力,救胜无望,便起身笑道:“保柱全军覆没矣,不敢言战了!”吴应熊明知对方已经言降,却始终不肯罢手,并乘机借棋局讥讽一下小皇帝,于是以教训的口吻说道:“你的棋艺看来像是受过高手指点,但病在求胜心切,杀心过重,本来可以稳扎稳打,则胜负之数尚难以预料,结果仓促行事,缺乏考虑,而反失先手。”言罢,吴应熊转身环顾一下众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康熙一眼,脸上不无得意之色,停顿一会儿,又接口道,“君尝饱读诗书,岂不闻《烂柯经》有云:‘弱而不伏者愈屈,躁而求胜者多败’?此乃一语中的,哈哈!”周培公原本心高气傲,轻易不向人低头让步,见吴应熊咧着厚嘴唇,又是教训人“杀机过重”又是引经据典,满口是词,心里便隐隐上火,只因康熙事前有话,守定“观棋不语”的宗旨,忍捺不住,轻笑一声道:“吴君,大道渊深,又岂在口舌之间?岂不闻《易经》上讲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皇甫先生这棋是他自要认输,就目前盘上战局,究竟到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哦?”康熙虽也觉得吴应熊话中带刺,但经他再三审视,觉得保柱棋势已无获胜的可能,听周培公如此说,似乎还有再战余地,便含笑问道:“如此局势难道还能扳回?”“吴君棋势已无胜望。”周培公经过仔细观察,已经熟悉了吴应熊的棋路,遂笑笑说道,“当局者迷,可惜的是保柱先生度势不明。”“那就烦请周先生接着下!”吴应熊觉得这书生呆子实在狂妄的有点可爱,不知天高地厚,咽了口唾沫笑道,“先生定是高手,不才愿意领教领教!”周培公看了看康熙,身子没动。康熙笑道:“先生大言即出,还不赶快应战!”周培公领命,出手便在吴应熊侵入的白子旁补了一着。“妙手!”吴应熊赞叹,虽是先手,却并不出奇,便退子向后一连,阴险地一笑,“君可谓:持重而谦者多胜!”周培公心知他在挖苦自己,但见己方阵地业已稳固,冷笑着再投五子,卡断了白子的腹地与棋根相连之处。“高着!”吴应熊见他本事也不过如此,有点得意忘形,将袖子一挽又扳出一子,反唇相讥,“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吴君!”周培公觉得机会已经成熟很有必要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于是便一边下棋,一边谈笑风生正色道:“《围棋十日篇》一定读过吧,其中一篇见解颇为深刻,不知还记得否?谋言诡行乃战国纵横之说。棋虽小道,实与兵合。行品之下者,举无思虑,动则变诈,或用手以影其势,或发言以泄其机。得品之上者则异于是,皆深思而远虑,因形而用权,神游局内,意在子先,因胜于无胜,灭行于未然,岂假言词之喋喋,手热之翩翩哉!”周培公非常厌烦吴应熊的自吹自擂旁若无人,因而引用的正是棋经十篇中《正邪篇》里的话。吴应熊听了,脸色羞得通红,如坐针毡,不再言语,只是心里发狠:“少时叫你场光地净,让你再念《正邪篇》!”咬着牙,又在周培公惟一的角上点了三三一着。哪晓得周培公并不理会,眼见大块白棋与边角的连系已被切断,便马不停蹄,步步紧逼。豆大的汗珠从吴应熊脸上滚落,忙奋起反击,数着之间,便将周培公腹中被围的二十余子一下尽收,周培公棋盘边的黑子顿时堆积如山,棋盘上可谓“一片白茫茫”。康熙早料到会有此结局,忙对周培公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推棋吧!”“皇上,”周培公冷静他说,“再投几着又有何妨?”说着拈起黑子,轻轻落进刚才提过子的白阵之中。吴应熊这才看出,自己被围困的中腹大块白子尽是断点。周培公这一子投入,恰是做眼要点。当他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加以补救时,早已为时过晚。刹那间已被卡成两截,首尾不能呼应,像两条死蛇般任凭宰割。四角的白子,也因前头紧气过促,险像环生。周培公毫不留情,冲、尖、飞、关、夹、扑样样得心应手,处处判断精确,吴应熊疲于奔命,应对维艰。康熙心中长长舒了口气,见周培公提子攻取最后一块角地,欲让白棋荡然无存,又见吴应熊汗流浃背,十分尴尬,忙笑道:“君子不为己甚。”周培公笑着罢手。这一局通算下来,吴应熊仅得八十余子,直气得脸色发白,瞪着尸积如山的白子和墨鸦鸦的棋盘发愣。呆了半晌,吴应熊突然改容笑道:“周先生果真是一位棋中国手!失敬了!”他已经恢复了常态,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额驸,看来,人贵有自知之明。您的失利,才是因为‘杀心太重’啊!”周培公笑道,“棋道合于人道,人道合于天道,棋子三百六十,合于周天之数;黑白相半,合于阴阳之变;局方而静,如同地安;棋圆而动,如同天变!兵凶战危,不能轻启杀机,惴惴小心,如临深谷,如履薄冰。你若平心静气,尽人事而循大道,何至于输得如此惨?”他虽说得合情合理,但在吴应熊听来,却句句都是刻薄讥讽,心头不由火起,浅笑一声说道:“高绝聆听之下,殊觉顿开茅塞。不过据愚见,无论是天道,还是人道,归根结底还要看谁的计谋深远。谋略深,算得远,便稳操胜券;谋略浅,算步小,则必败无疑。人定胜天,所以兵法云‘多算胜,不算不胜’”。“人定胜天乃小势,天定胜人乃是大势,不顺天应情便是因小势而忘大势!”周培公夸夸其谈,神采焕发。“吴君,误人者多方,成功只有一路啊!——围棋共分九品: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刀、若愚、守拙。照你方才讲的,顶多个五品,连通幽也算不上。不通天道,便不知人道,怕就怕失了这个根本!譬如皇甫先生这块弱肉,被君用强吃了,假若再遇对手,以高品战你,还不是一败涂地?”……周培公一番精譬议论,赢得在场众人的阵阵喝彩。而吴应熊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弄得灰头灰脸,几欲羞恼成怒,破口大骂,却碍皇上威严,不敢撒泼。让自己栽这么一个大跟斗,吴应熊心里直骂周培公的娘不止。他不甘心,他要侍机报复——包括康熙在内康熙赐枪这年春天与往年相比,似乎来得格外迟。早已经过了二月二龙抬头的季节,但紫禁城宫殿上的积雪,还没有溶化,鎏金大铜的缸沿上挂着一层薄霜,缸里的水虽然是一天一换,都仍结满了蛛丝般的细薄的冰凌。天气依然十分寒冷。养心殿太监总管小毛子侍候完康熙早膳,奉旨至乾清宫西阁换送康熙夜里批阅过的奏章,等到折转回来时,发现康熙不见了,只有六宫都太监张万强正带领一干太监在扫地、掸坐、抹桌子,便捋起袖子帮着收拾。“张公公,万岁爷呢?”小毛子一边干活,一边笑问张万强。“四格格刚从昭陵回来,万岁爷非常欢喜,没有乘轿就急急忙忙地跑着去了。”张万强取过一方端砚,磨着墨说道,“皇上这会子早到储秀官了,老佛爷可能也在那里。”四格格是定南王孔友德之女,本名孔四贞。定南王死于王事,太皇太后便将她收养官中,视之如女。她从小看着康熙长大,两人感情自是亲密。使人不解的是,自顺治帝大行之后,性情刚烈的孔四贞突然变得郁郁寡欢。她本是将门之后,有一身好武艺,便请求去宿卫先帝陵寝。太皇太后拗她不过,竟破例晋开她为一等侍卫,守卫昭陵。九年未入京师,孔四贞今日突然归来,的确是件稀奇之事。小毛子却不知此事底细,边调朱砂边笑道,“皇上是该轻松轻松了,自从搬掉鳌中堂至今,整天闷在屋子里,批奏章、阅览表,还要处理各种军机大事。这些事情多如牛毛,连五更黄昏也不分了,竟比小家子挣饭吃还难!——即便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儿呢?”“你甭嘴巧!”张万强摸着光光的下巴,扯着公鸭嗓子笑道,“你不用指望我在皇上面前给你递好话儿——论说也真是的,谁能想得到,就连鳌中堂那么横的人物,不也是说倒就倒了!就是外面茶馆里说的书,也未必有这么热闹呢!要不,咱们赔个不是,权且让皇上多耍一会儿。”“罢罢,张公公!那可要不得!”小毛子扮个鬼脸笑道,“上次也是这么说,结果皇上沉下脸来,你也不照样吓得没词,幸亏我吓得当场放个响屁,否则你吃不了还要兜着走!”那是去年七月间的事了。山东巡抚于成龙进京面圣,禀告治河大事,当时正是凌晨五鼓,张万强和小毛子见康熙仍在睡梦之中,只怕打扰皇上休息,大着胆子,推迟了一个时辰,才通知。康熙醒来,不由分说,板着脸把两人斥骂一顿,并说于成龙是封疆大吏,朝廷大臣,太监擅阻耽误军国大事,犯了杀头的重罪,直吓得两人两股战战兢兢,额头直冒冷汗。正训斥间,事有凑巧,小毛子实在憋不住,万般无奈放了个响屁,把小毛子吓得魂飞七窍,脸色大变。“你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康熙盯着小毛子,严厉地问道。“奴才知道罪过大,吓出来的……”接着冷不防又连放一串,康熙又急又笑,最后,只好作罢。此时提起旧事,两人不禁会意一笑。“好小子,算你是个角色!论年纪虽略小些,论长相也是天庭饱满,地额方圆,一副福贵模样,只可惜蛋黄子没了,那真是檀香木做驴横——糟蹋了材料。”张万强笑嘻嘻地打趣。小毛子起先还嘻笑听着,猛一回头,发觉已到康熙披奏章的时分,急得把脚一跺:“光顾闲聊了,呀,别误了正事!”说完顾不上打招呼,撤起脚丫子,一溜烟似的,朝着储秀宫直奔而去。储秀宫里此刻非常热闹。太皇太后坐在皇后赫舍里氏家常使用的软椅上,贵妃钮祜禄氏、卫宫人和几个答应侍立在下边,另有宫女墨菊、红秀等捧着巾栉在后头侍候,康熙立在太皇太后身后,轻轻地给老人捶背。皇后是主人,赐了座。只有孔四贞是远客,打横儿特地坐在太皇太后对面,端着茶杯,静听太皇太后说话。“你这一去就是几年,别的不知怎么样,我瞧着脾气性儿竟是一点没变!”太皇太后笑道,“哪有女人做一辈子官而不嫁人的,我跟前的女孩,只有你一个特别,比公主还要性傲。你也是半大不小的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再不出嫁,没准只怕人家在背后数落我这老婆子,自家女儿和收养的,还不是手心手背,十个手指,咬那个哪个不疼!”一回头正瞥见小毛子进来,便道:“小毛子大总管,又来催你主子吃苦去?”小毛子一进门听见这话,忙跪下请安,笑道:“奴才不敢,这都是万岁爷定的章程!”“今儿有我呢!”太皇太后摆手道,“四姑娘难得回来一趟,还是让他们姑侄亲热亲热,你站一边吧!”小毛子叩了头起来,不便一一请安,只上前给孔四贞打了个千儿,笑道:“小毛子给四格格请安!您是远客,平日难得见面,这次得多给您叩个头才是!”一句话,把众人连同孔四贞都逗笑了。“这是皇上跟前的总管太监。”皇后见孔四贞不认识小毛子,忙笑道,“是个人精猢狲,四姑以后得多提防着他点!”“这个孙延龄少年英武,又是定南王手里使过的人。我见过几次,言谈举止蕴藉有礼,很不错的。”康熙笑对孔四贞道,“如今老佛爷作主,把四姑许配给他,真是郎才女貌,天配地合。我不用多说,四姑见了,就知道了!”小毛子听了半天,这才明白是要把孔四贞下嫁给孔友德的部将孙延龄,不由一笑,便转脸看他自己的“莱户”(清朝宫庭特许太监和宫女配对的干夫妻),——皇后身傍侍立的宫女墨菊——墨菊别转了脸没理他。“老佛爷,皇上和娘娘都已说的不少了,又都是为我好。”孔四贞思量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我若再推辞,就有点不识抬举了,那……那就……勉从其命吧。想我孔四贞,自父亲死后,一直蒙老佛爷恩养,和亲生女儿一样,本不该……”“对了,就是这个话!”太皇太后见她应允,不禁喜形于色,便截住话头道,“压根儿就跟我的女儿一样嘛——皇帝,我的意思晋四贞为和硕公主,你看呢?”“儿臣有什么说的?”康熙也是大为高兴,“本来就该如此嘛!”“小毛子可听着了?”太皇太后说道,“四公主下嫁,妆查要从厚!”“喳!”小毛子忙应道,“都包在奴才身上,照太平公主的例,加银五千——”“一万!”康熙大声说道。“喳——一万!”要孔四贞下嫁给孙延龄,这本是康熙的主意,这样做,既能表示皇上恩宠和信任,同时,又给对手派去实际上的耳目,起到监视和遥控的作用,而且在以后的平藩战争中,也确实发挥了重要作用。孙延龄在吴三桂威迫利诱下,起兵反叛,经过孔四贞规劝引导,最后使得孙延龄献桂林城,杀吴世琮,为彻底击败藩军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由此可见,康熙少年老成,足智多谋,而对这样智勇双全的皇帝,吴三桂不打败仗,那才是怪事了。“是时候了。”康熙笑着转到前面,对太皇太后打了一揖说道,“孙儿要到前头养心殿去,有几封折子,今儿一定得批出去……”言语未毕,便听宫外西南方向隐隐传来牛吼一般的声音,殿中之人顿时怔住,接着又是一阵更响的叫声愈传愈近,人们感觉到官殿在微微颤动,吊在殿中的几盏宫灯像打秋千般来回摇荡,门窗梁柱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天爷!”小毛子失声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后被惊得脸色煞白,几个胆小的宫女更是害怕,身子摇晃如一团筛糠。“地震!”不知是谁大吼一声,“决护着老佛爷,皇上出去!”人们这才清醒过来,急忙扶着太皇太后脚不点地跑到院子里。几个太监宫女合力抬了几张椅子,晃悠着跟了出来,将椅子放在口边均不靠墙的一片青砖地上。康熙早已被孔四贞抢先拖了出来,看到如此混乱的场面,禁不住笑道:“你们这叫什么样子?逃荒不像逃荒,讨吃不像讨吃的!”两声剧烈的震声从地心发出,人们不由自主地前摇后晃,不少人站不住脚摔倒在地。远处扬起漫天黄雾,民房倒塌轰然作响,诺大的紫禁城被乱罩在一片灰暗之中。储秀宫中,皇后、贵妃和太监、宫女全都鸦雀无声地站在剧烈震动的庭院当中,太皇太后独自合掌闭目席地而坐,口中喃喃念佛,只有康熙不动声色地坐在宫中仰视上苍。午牌刚过,余震不断反复来临。巍峨的五凤楼,大大小小的民房,殿字馆阁都随着大地的起伏婆娑起舞;天空中黄尘与暗红的彩云搅在一起翻流,天空一团昏黑;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映照着人们一张张惊惶恐怖的面孔,狂风夹杂暴雨从天而降。从永定门、哈德门到东直门一带人烟密集的地方,人们扶老携幼依偎在一起,孩子们被这极端恐怖的场面,吓得哇哇大哭。一些平素吃斋念佛的人,则用呆滞的目光仰望苍穹,双手合十,祈祷平安。发生了地震这种异常现像,京城中不免人心骚动,人们之间纷纷流传“有大事要发生了!”这也难怪,当时人们将地震当作上天对朝廷的警告;不是朝廷中为政有害,就是边关将要发生兵乱。对于民间种种传言,康熙却不大理会。在他即位后最初几年,国家虽有内乱和外患,但大部分他都处理得有条不紊,少有大的失误,大局基本稳定,并且也取得了相当成就。他希望做一代“中兴英主”的信心很强,锐气也很盛,对于日蚀、星变、怪风、霪雨等自然界中的异常现像,虽然心存戒惧,却不像其他人那样害怕。三年前,有一个朝臣因旱涝成灾,上疏言事,批评朝政,措词过于激切。康熙非常恼火,在上朝时遂训斥道:“尧有九年之涝,汤有七年之旱,并不闻尧与汤有何失德!”但有数量不少的臣民都认为任何不正常的自然现象都是五行灾异,也就是上天给下界作出的警告,预示着国家的不祥之兆,遂胆战心惊,访徨不寐。地震是一种常见的自然现象;只是地球内部的一种运动规律罢了,而人们对地震缺乏科学的解释,于是产生种种无稽之谈。早在明朝的时候,北京就发生过多次地震,万历年间是明朝国力鼎盛时期,短短的十八年之中,北方便发生了两次地震。无奈从西汉以来,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儒家就将地震同人事联系起来,而这种迷信思想伴随着天灾人祸的发生,逐渐深入人心。康熙遇事向来镇定自若,胸有成竹,但联想到目前局势和京城舆论,不免心中有了淡淡的忧愁。东北边境,罗刹鬼子寻衅闹事,伺机挑起争端;西北葛尔丹蠢蠢欲动,图谋不诡,自立为汗与朝廷抗衡;南方三藩王拥兵自重,虎踞龙盘,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另外又有水旱灾难时常发生,难道这些就是上天的所谓“警告”?预兆他的江山不稳么?司礼监掌印太监还据实转奏录台太监观察到的星像和云气变异,十之八九都是不吉利的。凡事靠人努力,哪能靠神灵保佑国运,康熙虽有顾虑,但心里仍然这么想。但朝中已经有一些大臣,上疏劝谏不要无视上天的告诫,赶快选择良辰吉日,焚化表文,祈求上苍饶恕罪过,赐福人间。令康熙不得不考虑这件事的是,素来吃斋念佛的太皇太后,更是虔诚,最有上表祈福的心愿,三番五次地向康熙唠叨什么逆天而行,上天就要降灾,臣民就要遭殃等类似的话。康熙心中很痛苦。自己既然是一位英明君主,自然不应该迷信僧、道、鬼神,徒做无益之事,空遭后世议论。可又想到国事日非,一时半晌又拿不出个万全之策,除非上天见怜。唉,既然大家都这么想,就算祈一次福又有何妨?只要我照大家的心意做了,上天显圣赐福更好,也好使我大清国泰民安;上天不显灵那也不用埋怨,那是天意了。不过,他心里只是默道:“祈福,祈福!你们可知道朕的苦心!朕非昏庸之主,只是势不得已,向上天为民请命耳!”由于事务繁忙,一直过了四月,祈福这件事还没有着落。这一天,康熙接到山西巡抚和布政司的联名奏疏,说山西其地突然降下天雨血(地上的红色尘上被大风刮起,飘到几百里或上千里以外,随雨而降,古人不明白其中道理,误以为是“天雨血”很不吉利),倒塌了许多房屋,压死了不少人、畜。群臣百姓闻听此讯,又是一阵惊慌。大臣们对策上言,说今年京师地震,山西血雨,这是极不寻常的灾异。言及西汉哀帝时曾发生日蚀和地震,果然不久西汉就亡国了。看到人心骚动,想想目下大局,康熙想尽快了结这桩心愿,于是决定选择一个宜于斋戒祈祷的日子,亲至南城的醮坛烧香,并吩咐司礼监替他准备青词表文,井事先传谕在南城的僧道们知道。现在,康熙偕同皇后赫舍里氏、贵妃钮祜禄氏,卫宫人等分乘小辇,穿过文华殿西夹道,出了东华门,顺着护城河东边的青石御道向南前行。近两个月来,北京城多风多沙,今日难得的天气晴朗,阳光格外明媚。微风吹拂,清爽宜人。河岸上,一长排绿柳映水,柔丝摇曳,几只黄鹏在柳枝间穿来钻去,发出婉婉柔和的叫声。护城河转弯处有一座用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四面槐柳簇拥,绿荫环绕。几枝盛开的石榴花横在太湖石上,分外鲜红。从这里往西去,有一条松柏夹着的石板路,通往太庙的后角门;往南,不远处有一道红色高围墙,上覆黄色琉璃瓦,从红墙中露出巍峨的宫殿和高大的古松,并传出钟、磐和梵呗之声。护城河中水色甚清,微波上闪耀着金色的太阳,水底则荡漾着三四片白色云影。康熙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出过紫禁城了,这时不由地神情一爽,眼睛里露出来一丝笑意,种种烦恼和忧愁,都暂时从他的心里抛开了。三乘辇继续向南行去,过了片刻,来到南宫的下门外边。南宫的大部分都是明朝英宗时代的建筑物。以后历代不断修缮、油漆、增建,十分美丽。南宫大门外有许多高大的白皮松,遮天蔽日。三乘黄色小辇在白皮松之间的汉白玉甬道上停往,一群高僧、道士和执事太监在道跪接。康熙带着皇后两位妃子缓步走上雕龙玉阶,进了宫门,在一片松树下盘桓一阵,然后走进南风门。里面有许多花木,并排三座宝殿:中间是龙德殿,左边是崇仁殿,右边是广智殿。他们在龙德殿休息了一下,受了僧、道们的朝拜,吃了一杯茶,然后由执事太监在前引导,向内走去。康熙神色安闲地穿过飞虹牌楼,缓步踏上飞虹桥。整日闷在宫中,难得有今天这点闲情逸致,康熙站在弓形的飞虹桥上,一边欣赏白玉栏杆上的精彩雕刻,指着那些刻得栩栩如生的水族动物叫皇后欣赏,一边暗自思量:这哪里是进醮祈福,简直是游山玩水来了,也好,趁此机会散散心,清理清理连日来纠缠不清的头绪,再集中精力处理政务。过了一会,康熙率领后妃们走下桥来,穿过戴鳌牌楼,向左右的天光、云影二亭,登上一座堆垒得十分玲珑的秀丽山。山上有一个圆殿叫乾运殿,东边是凌云亭,西边是御风亭。从亭中远眺,山光水色尽收眼底,风景迷人,让人留连忘返。绕过乾运殿,下了秀丽山,便来到佳丽门。全体僧道官员和名德法师都在甬道两旁跪接。康熙和后妃们从他们中间穿过,走进佳丽门踏上白玉雕龙台阶,进到永明殿中坐下。众僧躬身低头,双手合十,从永明殿的左边,众道士从右边,分别向醮坛走去,连一点脚步声也不敢发出。过了片刻,从永明殿后边传过来钟声、鼓声、磐声、木鱼声、云版声、铜笛声等等,中间还夹杂着和尚道士的诵经声,组成了肃穆庄严的音乐合奏。执事太监走到康熙面前,躬身奏道:“皇上,开醮了。”康熙点头会意,即领着皇后、两位妃子、宫女和太监们,怀着虔敬的心情向外走去。永明殿的背后是一个小院,一色汉白玉铺地,有几株合抱粗的苍松和翠柏,虬枝横空。其中一株古松上缠绕着凌霄,在苍翠的松叶间点缀着鲜艳的红花。院子中间搭着一座高大的白绸经棚,旗幡飘飘;莲花宝座上供着檀香木雕刻的释迦如来佛像。棚外是一黄缎横幅,上题:“敕建消灾、弭、护国、佑民、普渡众生法会”,后妃们暂留在经棚外面。康熙先进了经棚,在释迦像前上了香,焚了黄表,拜了四拜,跪在黄缎拜垫上默默祈祷,求佛祖大发慈悲,帮助他平定葛尔丹的叛乱,顺利撤藩,降罚罗刹鬼子,再也不要降水、旱、蝗、诸灾,保佑他的国运昌隆。当默祷结束时,他觉得还不够,又特别祝祷几句,求佛祖感化吴三桂等洗心革面,实心辞藩,使百姓免遭刀兵之苦。康熙从即位起,并不很信佛、道两教,但此刻却是毕恭毕敬,求神心诚,禳灾情切,虽没出声,却禁不住喉咙梗塞,热泪满眶。康熙祝祷毕,站起退到一旁,皇后和妃子们依次进来礼佛。从建有佛教法会的院落往北,绕过假山,穿过饰有雕栏的汉白玉小桥,又是一座圆殿,描金盘龙扁额上题有“环碧”二字。周围绿水环绕,花木繁茂,苍松数株,翠竹千竿。这里是南宫最后也是最幽静的地方。往北几丈远便是覆盖着黄瓦的红色宫墙,道坛便设在其中,叫做“敕建三清普临、降妖、伏魔、消灾、弭乱醮坛”。康熙叩拜了玉皇大帝,焚了青词表,照例默祷一阵,然后退出。皇后和两个妃子依次烧香出来,一行人便到永明殿中休息,吃了点心,起驾回紫禁城。此次醮坛祈福之行,康熙的心情十分兴奋,脾气显得格外好,脸上持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他要上承天意,下应民心,决心大刀阔斧执行既定的平藩之策,向吴三桂发起另一轮新攻势。从南宫回来后,康熙立即颁旨召见西北右镇总兵王辅臣。这王辅臣何人也?此人为山西大同人,明末曾加入了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军,初期参加战斗,就勇冠三军,冲锋陷阵,攻城略地,所向披靡,能在他的大刀下走上几个来回的人寥寥可数,一时间名声显赫,因其骁勇异常,人们造了他个绰号“马鹞子”。在战场上与之对仗的将领,只要一听对方“马鹞子”三字,内心便会胆怯三分。王辅臣屡立战功,拜为从军将,他不但有勇有谋,还善于操练军队。清军入侵中原的过程中,平日只知欺男霸女,作威作福惯了的明朝腐败军队,哪里是剽骑善射、精锐异常训练有素的满州八旗兵的对手,一触即溃,丢城失地,望风而逃,清军大举南下,直入无人之境。然而,清军在围攻大同时,却受到意料不到的重创。图海统率的十万精兵围城,而城里只有王辅臣率领的三千骑兵和为数不多的步兵,双方相持不下,旷日持久竟僵持半年之久。四面八方都是清军,并且每日都有援军派来,粮饷接济,而城内缺衣少粮,弓箭短缺,一些富商大户趁机哄抬米价,人们只好把战马杀了充饥,甚至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不时有人倒毙。然而,在清军攻城最激烈的日子里,王辅臣亲率卫兵,仗剑城头,笑顾左右将士曰:“大丈夫死生之事如过眼云尔,何惧之有?”激励三军,奋勇杀敌。最后,见攻城不下,清军调来重炮轰击,城墙被打开数道缺口,清兵鼓声震天,人如潮涌,冲向城内。王辅臣咆哮一声,“杀!”两腿一夹,身下的坐骑便旋风般冲向敌群,手里一杆大刀舞得风响,直冲得清军人仰马翻,杀得浑身是血,带领着剩余士卒突围而去……所以,每当提起“马鹞子”及其军队,连骄横放纵的清兵将领,也不禁竖起大拇指,赞叹不绝。后来,被大势所趋,王辅臣不得已归降了清朝。清廷知其骁勇,是一员难得的武将,遂对其恩礼有加,清朝开国皇帝曾于北京诏见之,加以褒奖。后来他备受经略洪承畴的青睐,随其南征,战功显赫,名声俱增,很快便引起吴三桂的注意。吴三桂以武将出身,对军队自有一番特别的感情,尤其对于骁健的著名的武将,更是爱惜如命。他早就风闻“马鹞子”的大名,很想将这员难得的虎将,招罗过来置于自己的麾下,壮大己方实力,可是又深知其感恩于清廷和曾经栽培过他的洪承畴,不下大血本和深功夫,欲争取这样的人归至藩下,的确实非易事。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又不死心。不达目的不罢休。在招贤纳士、笼络人才方面,吴三桂可谓一代宗师。他以各方面对王辅臣展开攻心战术。当王辅臣为自己战功卓著却得不到擢升,而感到苦恼时,他亲自上书朝廷,例数其战绩,为王辅臣求职,终为之请得援剿右镇总兵官的军衔;当王辅臣偶然吐露思乡之情时,他便以转递军报为由,托故让其顺路省亲,且假期不限;当王辅臣因整日操练军马,军务繁忙顾不上料理生活时,他又不失时机地送去美衣、佳肴和漂亮的歌姬,别人敬献的较好的器用,他不肯独自受用,定与辅臣共享……可以说,吴三桂这种礼贤下士、爱才借才的精神,也颇为今人所罕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王辅臣也不是死傻瓜,见到吴三桂以一个王爷的身份,降尊屈辱,如此善待自己,内心自然感激不已,两人自此交往更深,感情愈加亲密。随着接触增多,彼此了解也愈深刻。其间一件小事,使王辅臣更觉王爷的宽宏大度,令寻常之人难以企及,倍感吴三桂之恩。那是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王辅臣受命进征乌撒,他在王屏藩、马一贵和张建勋三个总兵的密切配合下,接连攻克堡塞,出征相当顺利。领兵诸将为庆贺连战连捷,遂在总兵马一贵帐中摆下酒宴,开怀畅饮。此处荒凉偏僻,既无山珍海味,也无陈酒佳酿,只是诸将心情亢奋,推杯换盏,不觉已有几分醉意。正当诸将放下酒杯,端起饭碗时,不料王辅臣饭中有一只死苍蝇,王辅臣想也没想,举起筷子打算把苍蝇挟出去完事。紧挨着的王总兵却大声嚷了起来:“饭里有苍蝇。”王辅臣不是没有看见那只苍蝇,他本想趁人不注意,悄悄扒掉苍蝇就算了,不愿因小事一桩,而大事张扬。谁知这王总兵已然发现了苍蝇,且素日喜欢嬉闹,见此情景玩心大开,便打趣道:“将军若能吃下这只苍蝇,我愿以身佩宝剑相赠。”王辅臣乃沙场宿将,素常恃功而傲,何况此时正当醉意,哪里受这等挑逗,“咱们都是死人堆里钻出来的人,什么没吃过,穷讲究个啥?”说着便扔下筷子,用手捧到嘴边。旁边两位总兵觉得这个爱恶作剧的王一贵也实在太过份了,便劝道,“王总兵吃多了酒……”话没说完,只见王辅臣连饭带苍蝇一同咽了下去。正在尴尬之际,吴三桂的侄子吴庄麒却不知好歹,借酒疯挖苦嘲讽,发泄私愤。王辅臣当即反唇相讥大骂吴庄麒:“闭上你的臭嘴,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老子是谁?别人怕你王子王孙,我确不怕你这虾子、鳌孙……吴三桂得知王、吴吵架的情形后,甚是不满,他自觉对王辅臣不错,何以出口竟如此伤人?但又考虑到一介武夫,头脑简单,遇事不会多思,不仅未加责备,且又给二人做了好些工作,令他们要注意团结,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句句贴心的劝语,诚恳的态度,再一次深深打动了王辅臣,内心更加倾向于吴三桂。王辅臣勇猛善战,且又和吴三桂关系至为密切之事,康熙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此次特旨召见马鹞子,即是康熙一计,他是想尽可能地离间吴三桂的人马,斩断三藩的外援,进而包围孤立之。王辅臣在乾清宫正殿受到召见。他是第一次入觐。在陕西官属闲谈中,听到过一些官闱秘闻,现在一旦真的见到传说中的这些人,又激动又好奇。他一边行三跪九叩觐见之礼,一边偷眼打量,见康熙脚蹬青缎皂靴,身着酱色丝棉袍,外罩石青金龙褂,浑身上下不带丝毫珠光宝气,颀身玉立,风度娴雅。康熙见王辅臣不住地瞟自己,笑道:“王将军,请起来讲话!”“喳!”王辅臣响亮地答应一声立起身。“好一表人才!久闻将军熊臂虎腰,果然名不虚传!”康熙一边称赞,一边温和地问道:“你是什么出身!”问到出身,王辅臣身子冷不丁一颤,急忙叩头答道:“臣祖辈微贱,乃是库兵出身。”库兵出身的人是富而贱,虽然有钱,却无人瞧得起。因为库银重地,为防盗窃,入出之人都要剥下衣服验过,方可准行。当时库兵俸银有限,无法养家糊口,便只好从小就用石头、蒜杵等硬物将肛门渐渐撑大,待到出库时,将银块偷偷塞入肛门中夹带出去。这种情况,早已是人人皆知的不是秘密的秘密。对自己的身世,王辅臣讳莫如深,一直视为奇耻大辱,终日为自己的无法事先选择而懊恼。但皇帝此时垂询又不得不如实作答,所以“库兵”二字刚出口,眼眶中已浸满泪水,声音也明显地有些哽咽。康熙也颇觉意外,怔了一下长叹道:“朕倒不知你出身微贱如此。”接着又提高了嗓门慷慨说道:“自古伟丈夫列英雄比卿出身寒贱的多的是!大丈夫患在事业不立,其余均不足道哉——张万强!”“奴才在!”“立传朕旨给内务府,王辅臣举家脱籍抬旗,改隶——”康熙沉吟片刻,觉得既做人情,就不如做得大些,俗语不是常说,杀人须见面,救人要救彻吗?于是断然说道:“汉军正红旗!”“喳!”大太监就地打个千,转身退出。王辅臣听罢皇上如此言语,早已感动得泪流满面,要不是君前不能失礼,就要放声痛哭了,眼下只能一个劲地饮泣叩头。“你要好自为之,”康熙沉着他说道,“朕本想把你留京述职,朝夕可以相见,但平凉重地,离不开像你这样有能有为的大将,换了别人,朕还不放心。现在西边、南边的麻烦事很多,朝廷更要倚重你马鹞子呢!”这话在一般人听起来,很是稀松平常,但王辅臣一听到“两边”两字简直如听炸雷轰鸣不绝。他早期追随洪承畴南征,待到江、浙平定之后,便改为平西王吴三桂节制。吴三桂对待自己可谓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比对自己子侄辈还要好,即便调至平凉以来,吴三桂每年还要接济他数万两银子,所以康熙此时说出这番话,自然是有所指的。敲锣敲边,听鼓听音,王辅臣当然也是心领神会,这是在逼着自己表示态度,忙叩头说道:“皇上委臣以转阃,寄臣以腹心,待臣大恩如天高海深,上及臣列祖,下被臣子孙,臣若忘恩负义,不但受世人唾骂,就连祖宗也有所不齿!请主上放心,倘若西方、南方发生变故,臣即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不辜负圣恩,令主上失望!”“将军言之过重了,朕并不是对谁有所疑心,而为江山社稷着想。”康熙双目闪烁放光,显然有点激动,只有此时才能看出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与成熟,“朕实在舍不得你这样的人才远离京城在边陲吃苦,”一边说着,一边从座后拿出一对长约四尺的银制蟠龙豹尾枪,掂了一掂,旋即又将一支放回原处,转过身来,走到王辅臣跟前,加重语气神色庄重的说道:“这对枪原是先帝赐与朕防身的,每次出行朕都要把它们摆列在驾前——你是先帝的遗臣,赐别的东西都不为贵,惟独这对枪朕一向视为珍宝,将军把这支枪拿去,带到平凉之地,便是见枪如见朕;朕自是留下另一支放在身边,见枪如见卿——”话没说完,双眼湿润,豆大的泪珠滚下沾湿衣襟,康熙被自己的肺腑之言感动了。“圣恩隆重!”王辅臣激动得面色苍白,双唇抽搐,呜咽不止,“奴才承蒙皇上如此错爱,誓以皇上马首是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王辅臣颤抖着双手接过豹尾枪,辞别康熙缓步退出乾清宫,刚出宫门,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激之情,掩面放声痛哭……康熙赐枪马鹞子,其目的自然是为削弱三藩的努力,争取更多的同盟军,吴三桂心里自是再明白不过,为了再度控制住王辅臣,奠定未来的反清业,他特地奏明朝廷擢升王辅臣为陕西提督,得到朝廷批复后,亲自邀来王辅臣为其贺喜。离别临行之日,吴三桂又亲自为其牵马坠蹬,延送十里,并执其手涕泣道:“至平凉后,不要忘了云南还有老夫尚在。我知道你家贫人多,所得俸禄难资其用,现仅以币银二万两相赠,聊表寸心!”说完令人将币银呈上。王辅臣照样是泪下沾襟,吴三桂如此知心,他又怎能知道是为了让他日后举兵响应呢?他与吴三桂洒泪告别回归平凉后,信使往来不断,还曾经暗地里为吴三桂套购数千马匹,为吴三桂办了不少事。由此看来,康熙皇帝和平西王吴三桂都挖空心思来挖对方的墙根,千方百计争取拉笼王辅臣这员虎将进入己方阵营,而此时的王辅臣感恩于对立的双方,可谓首鼠两端,难以两全,最终导致长安城受吴三桂的谋士汪士荣的威逼利诱,起兵发难,与叛乱后的吴三桂成犄角之势,给清军的平叛工作,造成被动的局面。愈近战争后期,王辅臣愈觉得和吴三桂相比,康熙才真正算得一位明主,再联想到皇帝的恩宠,赠送豹尾枪,遂率兵返正,从而加速了吴藩覆灭的进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倘若用这句古语来评价王辅臣,似乎再恰当不过了山中藏兵军队是战争的支柱,没有军人做后盾便会一事无成,行伍出身的吴三桂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没有军队的支持,吴三桂仅凭卑微的武举出身,何以能够受到明朝政府青睐,继而被授予辽东总兵的大权,加封平西伯的爵位?没有军队的支持,吴三桂仅凭降将地位怎能授封名势显赫的平西王,又怎能以藩王的身份世袭云贵……现今,康熙皇帝对三藩又惧又怕,一会下诏嘉奖,一会又商议撤藩,恩威并举,花样翻新,对朝廷产生这种震慑作用的最终原因,还不是他吴三桂手握重兵,形成独霸一方的割剧势力!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点谁都似乎明白,但又非人人都能做得到。与敌对阵,攻城略地没有军队不行。光有军队却缺乏凝聚力和强而有力的领导,那只会成为一盘散沙,试想,一群乌合之众又怎能抵抗纪律严明,英勇善战的虎狼之师?所以军队也要讲究数量和质量,军队的素质尤为重要。吴三桂久经沙场,经历无数大小战役,非常懂得这个道理。吴三桂自从入主云贵以来,就励精图治,兢兢业业,为将来一统天下,夺取皇帝宝座,打下坚实的基础。但他又同清政府接触甚多,深知八旗兵的厉害,自己要反抗的对手拥有数十万骁勇异常,训练有素的部队,要同这样的军队对阵,没有一支精练的部队怎么能行?自从覆灭永历、平定云贵土司后,军队处于休整状态,但吴三桂却令士兵刀不入库、剑不进鞘,督促将士加紧练兵备战。当时的军队以马为重要战争手段,为对付以骑射善长的满洲八旗,吴三桂在原先关宁铁骑为班底的基础上,建立了一支英勇善战的铁甲骑兵,视为对付清军的一张王牌。为扩充实力,增加兵源,吴三桂早在镇藩云贵以前就奉行招降纳叛的策略。自引清军入关之日起,就对李自成农民军实行“捕获之人,抚而不杀”的政策。使得不少农民军或被迫弃戈投降,或见势不妙缴械归附,成为吴三桂实力的重要兵力补充。仅李自成农民军就为他输送了数万人马,此后在进军川云贵的战争中,又招抚收降了另一支张献忠部和故明遗将,大量将兵相继归附吴三桂。仅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吴三桂一次就编了降兵一万二千人,他将他们分为十营,其中分为忠勇左、右、中、前、后五营,义勇左、右、中、前、后五营。每营设总兵管一员、游击一员、守备一员、千总二员,统率全营一千二百名军士。清政府接受了吴三桂建议增这十营兵,实际上就成了吴三桂编外的辅助军队。吴三桂在平定云贵土司的战争中,对收服的数量众多的士兵,采取剿抚两面手法,对他们进行特殊的训练,使他们成为一支强悍盖世的劲旅,且在以后的反清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此即吴三桂“其勇如飞,其战无敌”的苗兵。对于云南练兵的事,早有密探报知朝廷,再由军机大臣报于皇上得知。康熙风闻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马,炼铜冶铁这件事之后,立即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山雨欲来风满楼,康熙深知撤除三藩是他的既定方针,但在矛盾还没有完全激化的情况下,他还要争取时间,积聚粮饷,护军备战,一方面具有威慑三藩的武装力量,武力迫使三藩王交出兵权,力争和平解决,使百姓免遭生灵涂炭之苦;另一方面,实在不行要硬打的话,他也不致于被动挨打,保持主动地位。为了尽快弄清事实真相,了解吴三桂的确切动态以便采取相应的防范措施,康熙决定派大臣吴丹以赏赐吴藩将士弓箭为名,前往云南勘探。云南的吴三桂心中有鬼,自然神经比康熙还过敏。一有任何风吹草动,便召集手下谋士分析研究,以防上当受骗。此次当他听说朝廷派人赏箭后,心里早猜到了八九分。此之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马上让人召来胡国柱、夏国相、马宝等人,给他们分派了任务,作了周密的部署,让他们将那些训练有素的精壮,尤其是精悍的苗人敢死队隐匿起来,躲进预先选定的深山里,而将老弱病残及训练的新募军兵阵列于校场,以备钦差大臣的检阅,吴三桂等人要玩瞒天过海的把戏。吴丹一行刚踏入云南省境,吴三桂便已派出兵马,全副执仗,前来迎接。这一日,将到昆明,只听得队中吹起号角,一名军官报道:“平西王来迎驾钦差大人。”只见一队队士兵铠甲鲜明,骑着高头大马,驰到跟前,一齐下马,排列两旁。爆竹声中,数百名身穿红袍的少年童子手执旌旗,引着一名将军来到军前。一名赞礼官高声叫道:“奴才平西王吴三桂,参见钦差大人。”吴丹仔细打量吴三桂,见他身材魁梧,一张紫膛脸,须发白多黑少,年纪虽老,仍是步履矫健,高视阔步走来。吴丹心道:“数年不见,吴三桂还是这等模样,根本不像传扬中所说的年老体衰之貌,老态龙钟之感。”吴三桂快步走到吴丹乘坐的车前,跪倒磕头。“平西亲王免礼。”吴丹下车搀扶起吴三桂,哈哈一笑,拉住他的手,说道:“王爷客气,快免了这些虚礼俗套。”吴三桂毕恭毕敬,说道:“小王久仰大人英名,今后还要大人维持。如蒙不弃,咱门一切就像自己家人一般便是。”吴丹听他说话带有几分扬州口音,心中顿时增添些许亲近之感,说道,“真想不到,我们可是同乡哪。”“这个却不敢当,卑职岂敢高攀?”吴三桂面露欢喜,话中更加重了扬州口音的程度,笑道,“小王寄籍辽东,原籍扬州高邮。咱们真正是一家人哪!”吴丹和吴三桂骑马进城,并辔而行。前面有旗牌官开道,后面卫兵护送。街道两旁早就挤得人山人海,因为地处边陲,交通闭塞,很少有人到过大一点的都市,更不用说到京城了。所以人们都满怀好奇与崇敬,虔诚的心情,争相一睹来自天子脚下的钦差大人的容颜。老百姓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还用黄土垫地、清水洒街,一路上锣鼓声不断。凡是见到吴丹和吴三桂的人,均是面色谨严,躬身施礼。最后,一行人来到平西王府。那平西王府,建筑在雄伟壮丽的五华山上。大厅上早已摆下丰盛的筵席。平西王及其麾下文武百官,全都整装肃容,迎接圣旨。只见平西王吴三桂头上戴着十颗东珠的金龙二层亲王朝冠,身着石青蟒袍,外罩五爪金龙四团礼服,辉煌耀目,笑容满面迎接出来。两手轻轻一甩,放下雪白的马蹄袖,先打了个千儿道:“奴才吴三桂,恭请万岁圣安!”便在鼓乐声中,从容不迫地行三跪九叩首大礼。“圣上躬安!”吴丹将敕书一擎,算是代天受礼。接着便有人接过诏书。吴丹换上一副笑脸,双手将吴三桂扶起,自己则单膝跪下,打了个千儿笑道:“下官给王爷请安!给王爷贺喜!五年前在京曾见王爷一面,而今看上去竟比当初年轻许多,王爷真是福大如海呀!”吴三桂哈哈大笑,也用双手搀起吴丹,“老朋友了嘛!快请进!”说着即到了五楹三进的王府正殿。钦差大臣吴丹自然坐了首席,吴三桂及手下文臣武将按官阶品位大小依次排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吴三桂面色微露红润,稍带几分酒意冲吴丹说道:“吴大人这次带诏来滇,承蒙圣上赏赐如此多物件,我吴三桂何德何能,竟然蒙受主子厚恩!”说至此,又禁不住叹息一声,又道:“康熙三年入京朝见皇上,算而今已有数载春秋,我心里口里都是放心不下,前年,主子召我进京,为臣偏偏染上疾患,竟卧床不起半月有余,终不能入京重睹龙颜,难遂心愿!我也曾几次托朱中丞面圣时,代臣为皇上请安,听人说主上主持政务,日夜操劳,惟恐皇上积劳成疾,龙体欠安。唉,人老了,远在这蛮荒偏敝之地,越发惦记着主上了!”感慨之下,竟挤出几滴老泪。吴三桂这些话,说得情真意切,十分体贴入微,不露丝毫言不由衷的痕迹,直使得吴丹倍受感动,反倒在心中暗自责怪皇上是不是有点太多心了。听完吴三桂的表白,吴丹爽朗地呵呵一笑,说道:“王爷这话说得极是。万岁爷也着实惦记着王爷呢!此可谓云山万千重,却隔不断君臣忠诚心。”话听起让人顺心,酒喝起来令人畅快。加上文武百官歌功颂德吹牛拍马,不停地轮流劝盏,两位王爷不觉都多喝了几杯。吴丹乘着酒兴,劝了吴三桂一杯,笑道:“王爷,在北京时,常听人说你招兵买马、炼铜冶铁、铸造火器,有谋反之意……”听到这话,吴三桂立时面色铁青,百官也均变色,停杯不饮,一时之间,大厅上一片难耐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