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家族全传-2

几日后在伍德楼宋美龄的宿舍。  宋子文在与小妹美龄交谈家事时,忽然提及了此事。  “爸爸来信了,说二姐要与孙中山结婚。” 宋子文道。  “这是不可能的事广 宋美龄大吃一惊:“孙中山是父辈之人呀!”  “要知道,爱情是不分年龄的。不过,这个事倒使爸爸。妈妈很伤心。”  “大姐有什么意见?”  “与爸妈一样,反对!”  “你呢?”宋美龄又问。  “我……”宋子文道:“总之,还没想好。因为这是二姐的事,我觉着还是不介人为好。”  “那你赞成啦?” 宋美龄道。  “小妹,你的意见呢?”宋子文反问。  “我的意见很清楚。我早说了,除了脸蛋我全都是西方化了。追求民主、自由,是西方社会的主流。再说年龄大小的事,那都是东方人的传统习俗。我当然是站在二姐一边了。”  “但爸爸为此事很气愤,来信要我们做做二姐的工作。”  “要我说,爸爸和妈咪也太传统了。我们怎么做二姐的工作?” 我看只能做爸妈的工作。”  “千万不能火上浇油啊!”  说到这里,宋子文、宋美龄兄妹俩都笑了。  “对了小妹,你看我们班那位刘纪文,怎么样?”宋子文又问。  “不错哇!”  “他要同你谈朋友呢。”  “人还是蛮不错的。但最近,功课比较紧,我没有时间理他。他倒给我来过一封信。”宋美龄说到这里,便把昨天刘纪文转给她的信,交给了哥哥:“请看吧,里面没有什么秘密。”  宋子文当即接过来一看,哈!与其说这是封信,倒不如说是首诗呢。就见上面写道:  女人是平凡的。月朗星稀,是女人用展炊点燃新的一天,牵牵连连,是女人将零零碎碎补缝成一个美丽。女人是不平凡的。风雨交加,是女人为我们打开家门,坎坎坷坷,是女人给我们关怀和温馨。然而,女人又是伟大的。人类常把母亲比作美丽和博大的化身,人类在生育女人的同时,女人也生育了整个人类。世界少不了女人。如果少了女人,这个世界将失去百分之五十的真、百分之七十的善。百分之一百的美。  宋子文看完后脱口赞道:“哦!纪文还真有点文才哩!”  “那是他在卖弄文才,故意讨好我。”  “交朋友是双方的事,人家讨好你,你也应该讨好人家哩。古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是吗,我的小妹?”  “哎呀,人家懂啊广 宋美龄娇瞋了一句,兄妹俩族又都笑了起来。  暑假前的一天傍晚,宋美龄大胆地给那个刘纪文挂了一个电话:“是纪文先生吗?我是美龄啊!明天就要度暑假了,我想利用这十几天的假期出去旅游。我们一起结伴而行,好不好呀?”  就听电话那边,刘纪文兴奋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他当即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宋美龄的邀请,并一再性急地追问什么时候动身,都要准备周游哪些地方等等。最后来美龄约刘纪文明天来她寓所一趟,她打算先和刘纪文好好商量一下。  翌日凌晨,宋美龄还在寝室里熟睡呢,门铃突然响了。  她睁开惺松的眼睛看着床头的钟,才凌晨4点,这是哪个傻里傻气的家伙,这样早就来打扰?宋美龄连忙换了件便服,打开门一看,竟是刘纪文。就见刘纪文看着宋美龄,愣愣地笑说:  “美龄,我一夜没睡觉。我实在等不及天亮了……”  宋美龄心下一热,却故意板着脸说:“别说了,进来吧!”  刘纪文进屋的时候,几乎被地上的一只旅行包绊了一跤。当即来美龄站在穿衣镜前,一边轻轻地哼着歌,一边打扮起来。就见她穿上一件白绒布衣服,上面绣着一束紫色的花朵,腰上束着一条带银扣的金色细皮带,一头黑发随便披泻着,脸上白净滑爽,丝毫没有化妆,清新得一如早晨的花露似的。梳妆完毕,她冲刘纪文微微一笑,把黑眼睛睁得很大问道:  “怎么样,感觉好吗?”  “美,真是太美了!”  要说,每个姑娘都喜欢献殷勤的小伙子。宋美龄当即报以甜美的一笑:“8点钟我们乘环美旅游公司的车出发,上午就可以到纽约。”  接下来的十几天中,他们游览了旧金山、纽约等地,并特意去华侨的聚居地参观了唐人街。当看到那些飞檐斗拱的中国式建筑,两个异乡游子,禁不住沉浸在久别的乡情之中。  接着,他们又参观了洛杉矾的电影城,并到了美国历史最为悠久、规模最大的皇家公园,饱览了北美奇景。此外,两个人还特意去了一趟位于美国和加拿大交界处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沉醉在那一派雄浑壮丽的神奇造化之中,他们简直有点流连忘返了。  在大自然中,刘纪文是个活泼矫健的“王子”。他穿一套灰色带白线条的运动衣,晒得黑黑的脸上容光焕发,头发稍有点蓬乱。一路上,他不失时机地激动照相机的快门,把以宋美龄为主人公的风景名胜拍了下来,一张张照片拍得如诗如画,如仙如幻。在这些照片上,刘纪文既没有配莎士比亚和歌德的诗,也没抄唐诗,而是配上他自己写的诗。那些日子里,刘纪文每到晚上便思如泉涌,做梦都在写诗……  爱情来得这样突然,又这样自然,这是宋美龄所始料未及的。原本她心目中的爱情不应是这样的。在选修英国文学课时,她特别喜欢亚瑟王那骑士传奇的激烈战斗场面。宋美龄原本以为,爱情是在血与火的激烈战斗中诞生的,男骑士应该捧着情敌血淋淋的首级来求爱……可现在,没有血也没有火,刘纪文更不是什么骑士,而中哈佛的大学生,手里捧的不是情敌的头颅,而是一架照相机。宋美龄不禁心乱如麻,但同时却又那样地受到感动。她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全身心所感受的骚动情绪,这种如痴如醉的欢乐。她相信这就叫爱情。但爱情啊,你怎么来得这样平常呢?  那一天,两个人来到新墨西哥州的咯斯巴德岩。这里有闻名世界的洞窟奇景。洞内水柱形的大钟乳石,从洞顶直插洞底,圆形洞顶如夜空天体,密布的钟乳怪石,在灯光照射下,似满天繁星;脚下密罗河淙淙流水奔泻岩间,圆顶倒映水中,越发深邃莫测。洞中有一处是“亚当夏娃室”。室内岩浆凝成两个人形,似一男一女,体态逼真,冰清玉洁,连那隐秘处也暴露无遗,很有肉感;情不自禁地使人联想起赤条条从娘肚子里来,又赤条条归回大地母亲怀抱里的人来。当时周围没有其他的游人,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时仙洞静极了,静得连双方的呼吸都能听见。这时一只手落在宋美龄的肩头,刘纪文倏地把她搂在怀里,灼热的唇吻像雨点般落在宋美龄的脸上、眼上和唇上  十几天的暑期周游结束了。宋美龄终于如愿以偿,其所在大学将“杜兰特学生”的最高荣誉称号授予了她。颁奖仪式是在一个学期的开始时举行的。当时的场面十分隆重,令宋美龄无比兴奋。那天,当她从校长手中接过奖励证书时,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没多久,旅行中刘纪文给宋美龄拍的照片,又在《明星画刊》上刊登了好几幅出来,一时宋美龄的容貌倾国倾城了一般,连《明星画刊》杂志社也为她转来了许多封求爱的情书。这下刘纪文先生就沉不住气了。一天,他急火火地跑来找宋美龄,要求马上就订婚并提前结婚。瞧着刘纪文那慌慌张张的样子,宋美龄心里真是甜甜的。当即她忍着笑意,把面孔埋在刘纪文肩头,温柔地说:  “放心吧,谁也夺不走我。我不嫁人,谁都不嫁!”  “那我呢”” 刘纪文急了似的。  “在上帝面前,人人是平等的。” 宋美龄故意对刘纪文扮了个鬼脸。沉吟了一会,她又抬起头来认真地说:“真的,我还太小,才18岁。以后的路还很长,等一段时间再说吧……”  “不,我要和你正式订婚!”  宋美龄的睫毛垂下了几秒钟,旋再抬起来,眼光定定地停在刘纪文的脸上,咬了咬牙说:“纪文,你知道的,我最讨厌纠缠不休的男孩子。”  刘纪文叹了一口气,只得悻悻地走了。  此时的宋美龄反却觉得怅然若失了。她跑进卧室,把桌上的一个洋娃娃抱在怀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宋美龄也知道刘纪文追她追得好苦好苦,刚才的样子也怪可怜的。她心里实际上也十分矛盾:订婚?还是再往后拖一拖?宋美龄总觉得两个人相爱,多磨上一段没有坏处,起码双方的缺点能够尽可能地多磨掉一些。  然而,还没等宋美龄再磨下去呢,事情就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当时,宋庆龄的婚姻,给整个宋家带来了强烈的冲击波。一天,宋美龄收到了大姐宋蔼龄从国内来信,信中谈到她的二姐庆龄的结婚;谈到企图包办的父母,几经努力结果却没能成功。  当时宋美龄展读大姐的来信,在深沉的夜色中,一幕幕悲剧又映在她的面前……  那天宋美龄读完信后,不禁思绪起伏。当年,一个身栖异国他乡的大学生,其思想感情往往是非常复杂的。宋美龄知道,中国的礼教习俗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一想到此次父母包办二姐的婚姻,她马上联想到自己。将来父母会不会也给自己包办呢?想到将来,宋美龄感到害怕了。冷丁地,宋美龄想好了一个主意:“对,订婚。在离美前一定要订婚,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于是,宋美龄先给哥哥子文打了电话,哥哥倒是答应全力支持她。旋即她又给刘纪文打通了电话。  听说宋美龄忽然又要自己马上过去,刘纪文当时真是欣喜若狂哇。这段时间,他为了追来美龄,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简直追得太苦了。要说,真正爱一个人也真难呐!当即刘纪文以一种后来若干年后才有的宇宙飞船速度,只眨眼的功夫,便来到了宋美龄的面前。  宋美龄掏出手绢,温柔地为刘纪文揩着脸上那淋淋的汗珠,并且一往情深地望着刘纪文黑眼珠凝聚着的熠熠光彩。好久,她才轻轻说道:  “纪文,你真的爱我吗?非常非常地爱我吗?爱到了什么程度?”  刘纪文一下把宋美龄拉到自己胸前,且仍然重重地喘口气说:“你杀了我吧。假如我对你有私心,假如你再问这样的话,你就杀了我吧。”  “那--明天当着哥哥的面,我们正式订婚,好吗?”  “啊!” 刘纪文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吓了一跳。他从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惊喜”两个字的含义。当即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人都被爱情浸透了,那是一种甜蜜的、深邃的和莫名其妙的爱情。旋后刘纪文急切地说:“你简直救了我的命,谢谢,谢谢你!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宋美龄一笑:“你们这些男人,真是得尺进丈。听着,”她用手指在刘纪文的额上点了一下,“我们在基督的面前订婚,除了你,我谁也不嫁。但我不想马上结婚,结婚对我来说是一个梦,还很遥远。你如果等不及,还可以另外选择。”  “我等,我等。我等你一辈子!” 刘纪文此刻恨不得撕开自己的胸膛,把心掏给宋美龄看看。  “我也把心掏给你。给--这双金镯留给你做纪念。” 说着,宋美龄把一双闪亮的金镯放到刘纪文手中。  刘纪文欣赏着金镯,道:“那我送你什么呢?”  “你不是把心送给我了吗?” 宋美龄莞尔一笑道。  刘纪文听后再细一思忖,不禁也笑了。  “等待,等待。等着我们回国以后……” 宋美龄哺哺地自语着。落地窗外,远方地平线被初升的太阳镀成了金色,一直蔓延到无边无际。  知妹莫如兄。  宋子文对小妹的初恋是知晓的。况且小妹也随时将真情向他作了通报。美国是一个高度开放、高度文明的国家,在中西文化的背景下,宋子文没有像传统的中国人那样干预小妹的婚姻自由,相反却做了她的高级参谋并给予支持。只是他告诉小妹要自尊、自重、自强,尤其不要影响学业。所以直到小妹宋美龄最后与刘纪文的分手,宋子文也觉得很正常。  就这样,在美国求学期间,宋子文和宋美龄兄妹二人虽然不在一所大学读书,但兄妹二入学业上比翼双飞,互相鼓励互相支持又互相照顾,手足情深。每至周日,他们常一同下海游泳,一同给父母写信。即便后来宋美龄身边出现了刘纪文之后,她和哥哥之间的那一种同胞手足之情,也仍是有增无减,日愈深厚。  有道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1915年,宋子文进入美国哈佛大学攻读4年之后,以优异成绩毕业并获得该校经济学硕士学位。那天,当宋子文从校长手中接过学位证书时,他心中真是不胜感慨。当时,他想得更多的是远方的祖国,和那里的爸爸、妈妈及姐姐弟弟。是啊,他没有辜负他们的希望!此时他仿佛看到了爸爸那双企盼自己进取的目光。毕业后的宋子文急于归国,因为祖国急需他学来的这些知识。紧接着,宋子文来到小妹宋美龄的学校,向小妹道别。旋即他急赴纽约,进入国际银行工作并到哥伦比亚大学听课。当时,宋子文到银行工作并不是目的,因为攻读经济学博士才是他的刻意追求,也是家中老父的殷殷嘱望。说破了,国际银行只是宋子文见习存身的一个跳板。  在宋子文离开波士顿的那天晚上,宋美龄也为哥哥举行了饯行晚宴。  说实在的,宋美龄为哥哥取得硕士学位而高兴,又为哥哥去攻读博士而自豪;但她又是不愿意哥哥离开的。并不是因为她失去了保护神,更确切地说,是她失去了一个良师益友。哥哥来美4年,给她的帮助太大了。此时,她已长大了,懂得了人生的价值,也懂得了父辈的追求。在哥哥的身上,宋美龄仿佛看到了爸爸的影子。那便是:好男儿要以国为家,报效中华。当她理解了这一切后,也便同意了与哥哥暂时分手。  “哥哥,你去吧。不必为我担心”宋美龄那天晚上反倒劝起了宋子文。  “好妹妹……”宋子文又一次止不住热泪盈眶。  作为哈佛的硕士生,宋子文到纽约国际银行上班后,他的心情是惬意的。因为这里是世界金融中心,并且位于繁华的华尔街上。在这里,宋子文要将多年学习的理论付诸于实践,要继承父辈的传业,做中西经济贸易的代理人,从而为落后的祖国崛起迈开第一步,亦是最重要的一步。  西方人的办事效率是很高的。到国际银行后宋子文发现,银行中的那些大小职员们不消说工作,就连吃饭、走路和说话都是快节奏的。此一点最初是令东方人感到不可思议的。  宋子文当时作为国际银行的小职员,其主要负责的业务是办理华侨、华商汇款给其在中国的亲人及其在中国国内所办的企业等事宜。此项工作并不十分复杂,但他却干得十分认真。当时中国华侨在美国已有相当数量,其中也不乏有钱之人。因工作之便,宋子文后来均与他们结下了深交。这为他日后回国,实现自己的理想打下了坚实基础。也对他了解国际金融业务,提供了见习的舞台。  宋子文当时的工作是很忙碌的,只有每天的傍晚是他自己的时间。每当送走了最后一位华侨或华商客人,宋子文便开始整理卫生,并在院子里洒上清水,接着又在自己的房间摆出那张活动桌,然后打开自己的公文包,埋头学习,或作笔记。有时他还去近郊的哥伦比亚大学听课。  当时,要做到工作、学习两不误亦是不大容易的。  心中有大志,何求办不到!宋子文当时靠他的勤奋和天才,每天都与时间赛跑,且工作不误,学习良好。有时他还能抽出点时间,去波士顿看望仍在那里学习的小妹,给她些零花钱。实际上,宋美龄当时井不缺这些钱,但这表明了兄妹之间的情谊。所以,宋美龄每次都高兴地收下了。  第三章 革命之初  1.学子归来兮  当年,轮船的时间从来不像火车那样准确,尽管船上电台不断修正着到港时间,宋耀如和倪桂珍夫妇还是在港口望眼欲穿地等待了大半天。红日斜挂西天的时候,他们盼望的那艘船才在水天相接的地方露出头来。  他们的爱女宋蔼龄离家整整5年了。这5年之中,母亲倪桂珍只在梦里和照片上见过自己的女儿。她为女儿做过多少次祈祷,愿耶稣基督保佑她的平安,保佑她早日回到自己身边。现在她就要回来了,母女就要相见了,母亲的眼中噙满泪花。她的心在扑咚扑咚地跳。为女儿去美国留学,她听过多少闲言碎语啊。就在前几天,还有一位远房亲戚的老太太,拐弯抹角地向她暗示,一个姑娘家,到外国住这么多年,回来满口洋话,一身洋装,必定是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为人处事轻浮孟浪,没有了女人气。结婚要找个正经人家,都难啊!当时那老太太劝倪桂珍为女儿婚事及早留心,否则,老姑娘难养啊!倪桂珍不愿听这些絮絮叨叨,可是不听不行呀,毕竟有几分道理。现在她心里是又兴奋又紧张,她想女儿,更怕女儿真变成了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啊,上帝!她的蔼龄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宋耀如此时则不断地来回搓手。这中间,他是见过女儿的。他对女儿蔼龄的成长和进步已经看在眼里,他从自己当年回国的经历中知道,她要有一个适应期。但是他远没有太太倪桂珍的那种过分担心。他想的主要是怎样让大女儿从懒洋洋的校园生活中,很快适应国内革命的紧张工作节奏,怎样从只是和一群无忧无虑的女孩子交往中,变得能够和五花八门的反清组织、派别以及形形色色的人联络、协调、沟通。女儿回国后将担负的任务,他早已经考虑成熟,单等她走马上任了。  “爸爸、妈咪!” 一声清脆的招呼,把宋氏夫妇从沉思的天涯拉回到阳光下的现实,从等待的焦灼推向迎接的兴奋。  “蔼龄!”“南希!” 宋耀如和倪桂珍的四只胳膊一齐张开,像在等着接住快要摔倒的孩子。  宋蔼龄顾不得领取行李,斜挎一只坤包,在人流最前面直向父母扑来。  啊!蔼龄!再不是那个掏空人家的南瓜、往里面塞小鱼小虾的淘气包了,再不是那个骑着自行车绕大胡子锡克族交通警的倔女孩了。如今,她体态丰满,秀发飘逸,浑身散发着青春的光泽和青春的气息。她从甲板上跑来,像春风刮过田野,使人眼睛发亮,让人看了异常舒坦。  一直担心女儿装束人不人妖不妖的母亲,仔细打量去,只见她紧身的美式夏装,显出胸脯的高耸和臀部的浑圆,一双高跟鞋使她的步伐一跷一颠,别具韵味。巴拿马草帽上的一支艳丽羽毛,颤颤巍巍,是那么招摇,惹人注目。这有点出乎蚂咪的意料,但似乎又本该如此,反正当时倪桂珍第一眼看了,没有反感,没有失望,倒感到自己的女儿确实漂亮。不愧是自己的孩子!也许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留学生嘛,年轻人嘛,难道还能像老一辈的姑奶奶,穿大对襟褂子,脑后盘发吗?  宋蔼龄扑过来了,围着父母旋转、叫嚷,搂爸爸的脖子,贴妈咪的脸颊。一时间,欢笑、泪水,不成句的问候,不能从字面理解的哈依哎嘿。  一阵热烈的激动之后,一家3口乘汽车回虹口家中。宋蔼龄透过车窗饱览她朝思暮想的大上海。街道两旁新添了不少房子,但她总感到楼房没有童年时看着高了,街道似乎窄了,一座座建筑灰头土脸,两侧的行人衣衫灰黑,就连偶尔几位白人太太,穿着打扮也显得那么过时和土气。当即宋蔼龄揉揉眼睛,是梦?非梦?大上海这是怎么了?当然她想不到这是从美国回来后眼中的必然反差。一丝悲凉的失落,悄悄爬上她的心头。  家中,子良和子安两个小弟弟用淘气和厮缠迎接了他们的大姐。宋蔼龄给他们带回了美国的自动玩具和精致食品。打发走两个弟弟,宋蔼龄在家中里外转了一圈,室内的光线那么暗,屋顶是那么低,好像童话里的小人国的房子。家具陈旧,色泽黯淡。尤其这房子的样式,竟是这么古怪。当下未蔼龄心里琢磨着,该劝说爸爸,作一番改造了……  宋蔼龄在观察环境,父母则在观察女儿。没多久,宋蔼龄回家的激动在消退,而父母二老的不满却在增长。  母亲深情地把一杯浓香的新茶捧给女儿,宋蔼龄只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妈咪,这水怎么……又苦又咸?”  母亲的笑容僵在嘴角上:“哦…哦……前几天,前几天来过台风,海水倒灌……”  有一句话母亲没有说出,上海的水从来就是这味儿,你自小也喝了十几年,怎么今天突然成了苦的了?”  饭后洗澡的时候,宋蔼龄看了看浴盆又走了出来:“爸爸,用一盆水洗澡不卫生,什么时候把它改成淋浴?再说,还应该加上蒸汽……”  这回该宋耀如皱眉了:“嗯,先洗了早点休息吧。”  一连几天,宋蔼龄从早到晚忙着寻访昔日的朋友。每当回到家中时,她多是发泄种种看不惯的牢骚,奚落那些人的僵化和守旧。  终于有一天,宋耀如忍不住了:“我亲爱的女儿,你现在踩的是中国的土地,不要再用美国的眼光看这看那。我有重要的工作等着你做。从明天起,是不是尽量用中国话表达你的思想,多一点时间穿中国衣服。要知道,也有人在盯着你摇头呢。”  父亲并没有激动,但这话却不啻二条鞭子,抽在宋蔼龄心上。这些天,刚见面的亲热和客气还笼罩着全家和她所见到的亲友,留学归来的优越感还不时在心头痒茸茸拱起,父亲所说的问题她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现在父亲轻轻一点,她方恍然大悟,顿感惭愧赧颜。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疾步跑回了自己的卧室……  于是,宋蔼龄换上了中国服装,尽力在思考问题时就用汉语词汇。5年前,为了适应美国的学习,她进行过一次艰难的转轨。现在那一套刚刚习惯,又要再转回来。这一次显然更困难一些。那时候她还是孩子,现在她已经20岁了,各个方面都有一种定型的趋向。说话除非特别留神,否则英语就会脱口而出。她在镜子里看西装和自己的身体是那么和谐,西装把自己衬托得那么富有青春朝气。她看那些在上海住久了的传教士夫人,也不如自己的穿着入时顺眼。唉!改吧,自己是中国人,以后也许还要嫁给中国人,还要在中国的土地上建功立业,没有这个转变终究是不行的。好在宋蔼龄是个性坚强的姑娘,一旦想明白了,她有足够的毅力控制自己本能的冲动。  那天早上,宋蔼龄穿上了一件白底粉花真丝旗袍,额上的头发压低了梳在后面,脚上的鞋子换成了半高跟。她在镜子里仔细端详以后,满面春风且信心十足地蹦到了父亲面前。  “爸爸,早上好!” 她说的是地道的上海话。  “啊!我的女儿好漂亮哟!” 宋耀如脸上绽开了会心的笑。  宋耀如把宋蔼龄带到了华美印书馆自己的办公室,那儿新添了一张办公桌。宋耀如把这张桌子指给宋蔼龄:“从今天起,你的大部分时间要在这里工作。教会学校的主日教师仅仅是你的公开身份。你的实质身份是我的秘书--不是企业董事长秘书,而是同盟会司库秘书!你要协助我处理革命经费的筹措和安排使用,协助我处理和各地同盟会以及其他会党的联络工作,特别是与孙中山先生的联络要迅速及时,准确无误。”  宋蔼龄轻轻地“啊” 了一声,她避开父亲的目光,坐下来随手拨拉了几下桌上那台小巧的英文打字机,又站了起来:“爸爸,这么重要的工作,我……能行吗?”  宋耀如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女儿:“你说呢?”  宋蔼龄低头沉思了片刻,猛地扬起头,坚定地迎着父亲的目光:“我能行,我能干好!”  宋耀如变得严峻异常:“这项工作的重要性我找不出恰当的比喻,这么说吧,今后革命党的一切,包括组织、人员、经费、武器、行动计划,对你来说,没有一项再成为秘密。你手里握着革命成败的一个杠杆--可以把这一切秘密只朝着革命党,也可以把它翻过去面向清廷……”  “爸爸!”  “当然,由于你掌握的秘密,你也会成为敌人搜捕的目标,危险时刻伴随着你!”  “爸爸!” 宋蔼龄激动得眼睛有些湿润。她走到父亲的桌上,捧起一本《圣经》,把右手庄重地按在上面:“我起誓  “竭尽全力,干好工作。严守秘密,决不泄露。坐牢杀头,永无翻悔!”  宋耀如爱怜地接过《圣经》,双手扶住女儿的肩膀,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好!要说到做到,今后在行动中实践你的誓言。”  这是1910年的中国。清王朝风雨飘摇,革命党加紧开展活动,社会上各种势力,哥老会三合会青帮红帮也都异常活跃。同盟会要组织好自己的队伍,也要与这些会党帮派协调行动,以借助他们的力量。宋耀如手中有大量的帐目表册和来往信件,而且其中不少是密信,要经过特殊处理才能解读。以往这些信件只能宋耀如自己亲自处理,这费去了大量时间,还常常搞得精疲力尽。现在他可以完全放心地交给宋蔼龄了。  宋蔼龄的秘书工作特别需要的是认真和精细,这对她来说没有什么难度。她把密信小心剪开,然后用毛笔蘸上药水,抹在上面,字迹就清晰地显示出来。她把密信的内容念给父亲,宋耀如再做出处置决断。需要回复的,宋耀如说个大概意思,具体文字斟酌宋蔼龄就完全代办了。还有一些捐款名单、调拨计划,宋蔼龄也造册登记得清清楚楚。她不仅有女孩子的心细如发,还有一种可贵的实干精神,每一个文书的处理都审读几遍,确保不出一点差错。而且工作不完决不放手。她不是把自己视为宋耀如的女儿,而是作为一个应聘的秘书来严肃认真尽职的。  有了宋蔼龄这个助手,宋耀如的文案工作变得井井有条,长期由于过量工作导致的心悸失眠有了明显好转。他变得容光焕发了,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更重要的问题,有了更多的精力去开拓新的财源。父女俩不仅在这间办公室里接待来访者,也一起走出去参加各种宴会舞会掩护下的秘密接头和聚会。凡未耀如和重要一点儿的人物接头,宋蔼龄都能事先准备出必要的资料,供来耀如了解背景,对提出的方案进行比较,关键时刻提醒父亲注意事情的本质。从宋耀如的感觉上,女儿已经成了他不可或缺的手杖。在其他人看来,宋耀如有这样一位女儿,真是太幸运、太令人羡慕了。  当时未蔼龄的工作,使她有了与更多的重要人物接触的机会,不是像从前在家里那样,被来访者看作主人的孩子,在谈话前出于礼貌说上几句笑话,一旦开始谈实质问题,就得避开。现在她是作为同盟会的正式成员,而且是司库秘书这样一个有一定职权范围的人物,参与其事。她的精明和富有心计使她与这些人物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为她日后在国民党政府各大员之间纵横,奠定了基础。  一天,宋蔼龄接到一封极为重要的信件。这是孙中山从摈榔屿发来的。宋蔼龄怀着兴奋异常的心情,经过小心处理,在无关紧要的商务信札行间,显出了孙中山有力的毛笔行书。信的大意是,为发动武装起义向美国纽约财团借款事宜告吹了……刚看了一句,宋蔼龄就急了。  “爸爸,我在美国时,那么多美国人都说要帮助我们进行推翻清廷的革命,说清王朝一人君临天下的帝制不符合美国的民主,帮助我们责无旁贷。怎么现在借款都不肯呢?”  宋耀如神情严肃地原地转了一圈:“也好,不借也好。蔼龄,你还不知道。美国有些资本家惟利是图,滑头得很,他们历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笔借款美国人提的条件苛刻哪!革命成功后,他们不仅要享有在中国开矿办实业的特权,还要由他们派人担任政府的陆军部长,由他们中的一人担任中国同盟会驻外国惟一财务代表,这个人可以全权代表中国同一切国家签定协议合同--这样一来,国家主权都丢了,革命还有什么意义!好,不借才好,往下看,孙先生有什么指示?”  孙中山在信中说,革命的时机已经到来,必须紧紧抓住。他要求未耀如立足国内筹措资金,保证大规模的武装起义在广州按时举行。他自己也将再到其他国家游说,开展募捐。  宋耀如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在国内筹集起义所需经费,这担子不轻啊。当时国内工商业还十分弱小,财力有限。而一些真正有钱的人还并不愿把赌注押在革命上面而冒太大的风险。难呐!  “爸爸,中山先生还有话呢。你看,他说,起义一旦在广州得手,将由黄兴率一支军队出击湖南、湖北,赵声率一支军队出击福建、江西,分兵合击,半壁江山指日可得。我们快想办法筹钱吧!”  当年宋蔼龄是孙中山先生的坚定崇拜者。4岁的时候,她与父亲一起认识了那个体内蕴含着无限激情,做事一往无前的小胡子革命者,他与父亲的那场摔跤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马克谛耶学校读书时,孙中山先生是她们家的常客,每次都给她讲一些饶有趣味而且富有寓意的故事。在威斯里安学院,父亲的来信几乎每次都提到中山先生的活动,好像这位领袖是他们家的一员。现在她已是孙中山先生革命队伍中的正式成员,第一次接到孙中山的明确指示,高涨的热情使她迫不及待地催促父亲立即付诸行动。  宋耀如听完,像狮子那样晃了几下脑袋,精神立即见长:“好,把上海有钱的人先拉个单子,我们一家一家去登门拜访,要让我们的三寸不烂之舌,把起义需要的钱勾出来!”  “时间紧迫,我看我们可以分头行动。”  “你--” 这一次宋耀如有些诧异了。他集多年经验,深知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劝人掏钱了。自己老谋深算,尚且常常碰得头破血流。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羞怯腼腆,居然要独立承担这样的任务,是不是太不知深浅了?  “爸,我订个指标,互相比一比,看谁先完成。”“好一个初生牛犊--哦,不。好一个阿虎门下之虎女!” 此句一出,父女两个都笑了。  宋蔼龄选择的第一个目标,是大银行家、上海自治公所所长沈缦云。上海自治公所有几百人的武装,近来市面混乱,这些武装应上海道台之邀,已上街巡逻。沈馒云闭门谢客,躲在家里静观局势。  宋蔼龄刚到沈宅门口,就遇到门房的阻拦。  “沈先生今天不在,您改日再来吧。” 门房一脸冰凉。  真不在还是假不在?宋蔼龄心里一合计:兵不厌诈,先诈他一下再说。  “沈先生今天在家!” 宋蔼龄话说得比石狮子蹲在门前还要肯定。  门房略一犹豫:“在家也不见任何人,您请回!”  宋蔼龄心头暗喜,还真让我诈出来了。她把脸一仰:“知道为什么不见人吗?他今天等我来!”  “等你?”门房满腹狐疑。他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一身洋装但绝不是洋人的年轻姑娘。“那……请问小姐芳名,我好通报!”  “什么?”宋蔼龄假装生气了,“你去通报,把我晾在大门口。给沈先生惹眼哪?”  门房拿不准了,趁他稍一犹豫的当口,宋蔼龄已经登堂入室了。  “沈老伯,您好!” 宋蔼龄满面春风,彬彬有礼。  “哎哟,这,这不是查理先生的大小姐吗?你刚从海外回来,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啦?” 沈缦云经常出入官场,一派绅士风度。  “我在威斯里安读书时,听到不少您当年在美国北长老会学校为强国而勤奋学习的事迹,实为留学生尊敬的前辈与楷模。今天我来拜见,一来当面表达敬意,二来顺便转达几位美国朋友对您的问候!” 来前,宋蔼龄为这次游说进行了精心准备,对沈缦云的基本情况早已烂熟于心。  于是,二人就都曾在美国读书这个话题找到了共同点,谈话气氛轻松而融洽。时近中午,沈馒云留宋蔼龄在家里吃饭。“吃饭今天就免了吧。如果沈老伯肯为我破费,我倒想请沈先生做点更有益的事。”  “什么事?” 沈缦云警觉起来。  “为同盟会捐款。” 宋蔼龄单刀直入。  “同盟会?那可是反清组织,朝廷正在通缉它的所有人员,一旦抓获格杀勿论。你在我这里为同盟会募捐,不怕我叫人把你抓起来吗?” 沈缦云神情紧张。  宋蔼龄咯咯地笑了起来:“您不会的。我在美国就听说了您向摄政王请愿,要求召开国会的义举。在美国的朋友都为您的民主思想叫好呢!”  “嗨!别提啦!” 沈缦云被戳到了痛处,“你猜那摄政王怎么说,开不开国会不是由人民的请求决定的。难道朝廷可以恩赐人民一个民主?恩赐的东西还叫民主?我看这大清朝腐败透顶,无可救药了!”  “好啊,既然如此,您何不向同盟会提供资助,早日推翻这个腐败的朝廷呢?”宋蔼龄使出了紧逼法。  沈缦云摇摇两手:“这又有不同。它不听忠言,它腐败,它自会灭亡。可你非要用强力去从外部推翻它,这又是大逆不道。再说此事一旦泄露,要遭满门抄斩啊!我可不能上你们的贼船。”  宋蔼龄又笑了起来:“但是,沈先生已经上了贼船,已经够抄斩一次了。”  “怎么讲?” 沈缦云有些慌乱。  “你看,我这儿就有您为《民呼日报》、《民立报》捐资的记载。这两张报纸都是同盟会员于右任创办的,报纸鼓吹革命,煽动人心,抵得上10万军队;您脱得了干系吗?”几句话逼得沈缦云有些透不过气来。  宋蔼龄变换表情,又和颜悦色地说:“俗话说,栽花栽到庭前,送佛送到西天。现在的形势,想您比我明白,民众的反清情绪犹如遍地干柴,一见火星,必成燎原之势。眼下同盟会会员上百万,朝廷里、军队里到处都有,一旦举事,必然全国响应,廓清环宇,指日可待。您何不再慷慨解囊一次?清廷不倒,我们绝对为您保密。而革命一旦成功,这就是您的一大功勋。这也是一种投资,名利双收、一本万利啊!”  沈缦云连连点头:“自然自然。”  宋蔼龄不失时机地拿出认捐单:“沈老伯,请您在这儿签字。” 沈鳗云犹豫不决:“再让我想想,明天签,总可以吧?”  宋蔼龄撒起娇来:“哎呀老伯,就是个叫花子到您门上喊半天,您也不能不表示个意思。难道您忍心让我个姑娘家第一次出门就空手而归吗?今天明天还不是一个样,晚签不如早签,您给我个面子就签了吧。”  沈缦云被缠不过,只好写了50万。  宋蔼龄还不肯罢休:“沈伯,您富压群雄,上海滩首屈一指,还要‘破五’干嘛,干脆,再加50万,凑个整数大吉大利。革命胜利,您是头功!”说着又一张单子塞到了沈缦云手上。  沈缦云看看宋蔼龄,宋蔼龄只朝他眨眼,他只得长叹一声,又写了50万。  沈缦云一屁股坐进沙发里:“你有了面子我剜了肉。你这小囡太厉害,今天把我绕糊涂了。我可不愿意再见你啦。”  宋蔼龄此际脸上笑得像朵花儿:“我再来就是革命政府向您颁奖,您不愿意吗?”  初战告捷,宋蔼龄大受鼓舞,筹资工作进展顺利。几天下来,宋蔼龄比宋耀如成效还大。宋耀如问女儿用了什么招数,宋蔼龄笑笑说:“一想到他们会拿出白花花的银子,我就特别兴奋,词也多了,嘴也溜了。谈钱这种事,真来劲儿啊!”  宋耀如摇摇说:“不能光想钱,主要应该想到钱对革命的作用。”  大约也就是从那时起,宋蔼龄开始对钱有了真正兴趣,并且越来越浓厚了。  2.初试锋芒  广州起义在紧锣密鼓中进行。宋耀如将筹款购置的武器弹药,秘密发运广州,当时许多具体联络事宜,都由宋蔼龄经办。  一天,来了位风流惆傥的人物。宋耀如把他向宋蔼龄作了介绍:陈其美,上海鼎鼎大名的人物。一般人只知他为青帮大头目,却不知他是受孙中山先生派遣,与秋瑾女士等一起联络江浙青帮的同盟会员。  宋蔼龄早知青帮在上海的势力非同小可,对陈其美表现了极大的热情。她又一次显示了担任秘书以来积累资料、在关键时刻发挥资料作用的非凡才能。  当即宋蔼龄仪态万方地握住陈其美的手:“陈先生,久仰大名啦!早听说您少时经商,在日本专攻过法律警政军事,回国后又曾是武汉、上海的名记者,现在为革命运筹帷幄,冲锋陷阵,天下三百六十行,你行行是状元啦!”  只此一句就捧得陈其美心花怒放。不仅是宋蔼龄话说得得体,更主要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从未见过面,却对自己的经历知道得如此清楚,可见自己的确知名度不低啊!当然,他并不知道宋蔼龄还了解他钻勾栏上青楼寻花问柳也是好手的隐私。宋蔼龄是个心机颇重的人,担任同盟会司库兼执行秘书的秘书,对重要人物的情况,她是格外留心的。  陈其美是场面上混出来的人物,他自然更善辞令:  “宋小姐过奖啦!我留学东洋那镀的是银,小姐留学美国那镀的是金啊!况且小姐作为中国第一个留美女子,开一代风气之先,青史有名啊!我早听说查理先生得了一位最能干的秘书,日理万机且能轻松应付,令人羡慕啊!”  宋蔼龄抓住话把儿顺杆而上:“陈先生您可是咱们革命党的大人物啊,您要不嫌弃,我给您当秘书吧,也好近水楼台跟您学点真本事。您看如何?”  陈其美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如得这样一个半洋妞儿作小秘,出人相随,不仅能帮大忙,时日一长说不定还能……不过他立即想到宋耀如绝不会答应,随即哈哈一笑说:  “陈某何能,敢奢望来小姐作秘书?除非总统--不过那还得看查理先生舍不舍得呢!”  宋耀如看陈其美将军将到自己头上,只好表态,不过他话里藏话:“陈先生如果真肯接纳我的蔼龄,那是她的造化,我完全同意。陈先生联系广泛,神通广大,她跟你闯荡几年,定会结识更多的朋友,锻炼得更加成熟,在我们的事业中发挥更大的作用--不过即使陈先生不想要她作秘书,也会尽一个叔叔的责任,给子她帮助和指导的。对吧?”  陈其美听话听音,知道父女二人的本意并不在给自己作什么秘书上,立即转口说:“我今天来,是向查理先生辞行,我马上要到广州参加起义。此次武装暴动,枪林弹雨生死未卜,根本不需要什么女秘书;再说我也不能把蔼龄小姐带到那样危险的地方。”  他停了一下又说:“当然,蔼龄小姐刚刚回国,要在上海滩立足,青帮的底细不可不知。这青帮起源于清朝雍正年间,是因承运漕粮而形成的。但他们却把鼻祖推到了明朝永乐年间的文渊阁大学士金幼孜。青帮内部组织严密,等级森严,人数众多,鱼龙混杂,行动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和破坏性,是一股很可怕的势力。不过利用好了,它也能帮大忙,办大事。就说这次我到广州吧,就是从青帮中选拔了一批不怕死的帮员,他们会拼命干的。你要跟这些人交上了朋友,有什么难题他们会为你卖命--当然他们走的多是黑道,不过黑道有黑道的好处。哎,这样吧,等有空我给你介绍认识几个人物,像黄金荣啦,杜月笙啦,张啸林啦,都是手眼通天且手下喽罗又多,是些有大用处的人,不知蔼龄小姐可有兴趣?” 宋蔼龄努努嘴:“只怕陈先生大忙人,顾不上为我费心张罗呀!”  陈其美当即作一个有力的劈手动作:“一言为定!只要宋小姐届时不栽我面子,我一定安排。”  宋蔼龄赶紧又握住陈其美的手:“一言为定。我先谢谢陈叔叔!”  陈其美和宋耀如就广州起义的准备和行动计划又交换了一番意见,当时大家信心十足,对此次起义充满必胜信心。  几天之后,陈其美带了一批青帮兄弟,扮作商人模样,从上海港乘轮船赶往广州。宋蔼龄和父亲到码头为他们送行,陈其美忽然悲壮起来:“近年来革命党发动了大小数十次起义,无不以失败告终。谁能知这一次成败如何呢?当此之时,真该舞剑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宋蔼龄接上说:“不!那太令人伤感了。那边有黄兴将军亲自主持,又得陈叔叔强兵相助,定能旗开得胜,一举克复。我看应该唱大江东去,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陈其美一笑说:“好好好,借蔼龄小姐吉言,我当全力以赴。诸位,等着听好消息吧!”  送走到广州参加起义的人后,宋蔼龄和父亲工作更紧张了。他们加紧联络上海自治公会、商团武装和洪门青帮,准备广州一旦得手,立即在上海举事接应。  他们扳着指头计算日子,焦灼地盼望着南国的惊雷。  1911年4月末的一天,牛尚周匆匆赶来,报告了他在电报局从收转的电报中获悉的广州起义失败的消息。宋耀如和宋蔼龄父女俩顿时呆着木鸡。宋蔼龄想不明白,腐败无能的清政府碰上外国人,逢战必败,但对付革命党的起义时,怎么又变得强大起来呢?  不久,陈其美神情沮丧地回到上海。宋蔼龄这才知道了起义失败的真正原因,原来大家都以为这次起义同盟会集中了财力,也集中了人力,形成绝对优势,一定会一举成功。谁知这次又犯了以往的老毛病,同盟会内部纪律松弛,组织不严,领导人优柔寡断,起义时间一变再变,最后仓促起事,结果锣齐鼓不齐,只有少数人采取了行动。虽然一度攻入两广总督衙门,但很快就被清军优势兵力包围。在黄花冈72位烈士英勇牺牲,其余人各自逃生。阴云又笼罩在南国上空。  宋蔼龄有些懊恼。这时她又接到孙中山给宋耀如的一封信。孙先生以革命家的远见卓识和百折不挠的精神,指示要继续积蓄力量,准备更大规模的起义。他已经赴欧美筹措更多经费,决不要因一时失败而稍微有所消沉。孙中山还认真分析了形势,指出了希望所在、光明所在。这封信扫去了宋蔼龄心头的阴云,也使她更增加了对孙中山先生的敬仰和崇拜之情。她感到目前这个工作真好,每次都能首先看到孙中山先生的来信.上海同盟会给先生的复信也由她发出。上次,她在代替宋耀如写好回信的末尾,悄悄加了一行小字:“此信为蔼龄执笔,她向先生致敬!” 当时她没让宋耀如知道,却害怕孙中山对这种违反纪律的行为在来信中批评,那样就完了。还好,孙中山先生在来信中对此一字未提。宋蔼龄心中暗暗高兴,她认为这说明孙中山接受了她的致意,起码他现在知道了是谁在与他联络。这会产生作用的。  在同盟会员讨论给孙中山的复信时,会场里来了位银发银须的长者,许多人起立向他鼓掌致意。原来他就是赫赫有名的老革命党人谭人风。他看去有50多岁,但身体壮健,声若洪钟。他在会上首先讲了自己到武汉等地考察的感受。他说,现在长江流域革命形势的发展已大大超过了两广,尤其是武汉三镇,各种革命团体非常活跃,目前已经掌握了驻武汉清廷新军1/3以上的力量。他建议把发动起义的重点地区放到长江流域,并提出成立同盟会中部总会,由宋教仁主持日常工作。  宋蔼龄为他介绍的情况所鼓舞,情不自禁鼓起掌来。但她很快发觉掌声稀落,赶忙环顾会场,一些人不仅不像她这样激动,反而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宋蔼龄感到奇怪。  这时陈其美站起来发言。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同盟会有孙中山先生亲自领导的东京本部,成立中部总会没有必要。  这一下会场乱了起来,一阵嗡嗡声后,宋教仁站起来大声地说:“本部,本部!那些本部的人有几个是肯脚踏实地干的?他们连国内都不肯回,顶多是到香港,住几个闲散人,办一张机关报,吹一通牛皮就算本领通天了。尤其是本部决策人,眼光只盯着两广,殊不知现在早已不是太平天国时期,偏居一隅岂能掀起冲天巨浪?我看,我们现在就应该推举同盟会中部总会的人选!”  “不行!不经过中山先生批准,擅自成立机构是决不允许的!谁敢自作主张我们先把他轰出去!”陈其美情绪激动。  “不要拿孙大炮来压人!他长期不在国内,根本不了解国内形势。他的思想还停留在几十年前。华南起义屡次失败的事实说明他的战略方针是错误的,必须改弦更张。谁阻挠中部总会的成立就是阻挠革命的胜利,就是革命的罪人,他应该首先被轰出去广  陈其美一步跳到宋教仁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对领袖怀有二心,口出不逊,你已经不配再待在同盟会里了!”  宋教仁年轻气盛,毫不相让:“只有我们推翻清王朝的目标是神圣的,其他一切都是扯淡!死抱住过时观念不放的人,最好从同盟会里滚出去!”  “你就应该先滚出去!”  “你滚出去!”  当即二人持拳,大有以武力代替舌战的趋势。会上其他人纷纷助战,也分成两派,吵成一团,火药味儿越来越浓,武斗一触即发。  宋蔼龄从没有见过革命党内部发生这种局面,她感到迷惑不解。但看父亲却一动不动,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  陈其美虽然在上海势力很大,但今天到会的人却不如对方,眼看处于被围攻的态势。  陈其美想到了向宋耀如求援。他甩开宋教仁,向着会场大声说:“大家安静!孙中山先生的私人代表就在这里,我们还是先听听查理先生的意见再说吧厂  陈其美来到宋耀如跟前,恭敬地说:“查理先生,违背中山先生意志的事,你不会赞成的,是吧?”  宋教仁不等未耀如开口,也来到跟前:“查理先生,你为了推翻清廷,连身家性命都不顾,家财也贡献出来了。现在长江流域有这么好的局面,你总不会让它白白坐失吧?”  显然,双方都希望得到宋耀如的支持,至少是不再增加对立面。宋耀如面临一种类似裁判的角色,这显然是一个被烤炙的角色。处于这样的位置,他不好贸然表态。  宋蔼龄看出了父亲处境的为难,她决定李代桃僵,遂不等父亲开口就站了起来:“把准备起义的重点由华南转到长江流域,并成立同盟会中部总会,这是革命战略的重大转移。决定这样重大的事情似乎不应该太匆忙……”  宋教仁眉毛一扬:“时不我待……”  宋蔼龄摆摆手,继续说:“谭先生刚才介绍的武汉三镇的革命形势的确令人鼓舞。为了充分利用长江流域的大好形势,促进胜利的早日到来,我看成立同盟会中部总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陈其美断喝一声:“什么?”  宋蔼龄不动声色,接着说:“当然,像这样重大的革命战略转变,必须经过中山先生同意。否则,大家的意见不能统一,不仅会造成革命阵营的分裂,也会使革命进程欲速不达。”  宋蔼龄说到这里,有意识地停了一下。会场上格外安静,所有的人都在认真倾听。主要的不是因为她讲得多么深刻,而是她巧妙把握的不偏不倚的态度。每一方都生怕对她稍有冲撞,致使她把砝码加到对方一边,进而使天平发生倾斜。  宋蔼龄镇静地环视了会场一周,放慢了语调:“我们将尽可能准确、详细地向中山先生报告国内的形势,反映大家的意见,相信他会作出正确的决断。那时我们再来讨论,好吗?”  宋教仁虽然对这样的结局并不满意,但是实在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好悻悻地说:“报告孙先生,他也会同意的,徒费周折。”  陈其美显然感到高兴,说:“同意不同意,中山先生的信来了,自然就会知道。”  回到华美印书馆,宋蔼龄就问父亲:“我看谭人凤老先生谈的是个不错的主意,陈其美为什么那么拼命反对?”  宋耀如叹口气:“同盟会内部派系众多,关系复杂,争权夺利也很厉害,有些事情真正的原因往往并不是他们口上说的。”  陈其美此时跟了进来,进门就嚷:“啊呀,蔼龄小姐,真是有志不在年高。你可真有一套,佩服佩服!”  他又转向宋耀如说:“你的蔼龄小姐是块好材料,足可担当更大的重任!”  但此时宋蔼龄并没有太高的兴致,她平静地问:“你为什么反对他们的主意?”  陈其美笑了:“这个……这个你还没有看透?我主要是反对宋教仁主持中部总会。这个人爱冲动,好意气用事,对孙先生、黄先生也颇多微词。如果由他主持中部总会……”他摇摇头,“不行!”  陈其美又恳切起来:“查理先生,蔼龄小姐,向孙先生报告情况,一定要把至关重要的中部总会领导权问题讲明白。无论如何不能让不听孙先生招呼的人占据这个位置。”  宋蔼龄抿嘴一笑:“陈先生,您对孙先生的忠心我们明白。” 陈其美哈哈一笑:“自然自然。”说完就告辞要走,走到门口,好像刚刚想起一件事:“蔼龄小姐,陈叔叔答应你的事这几天就办,陈叔叔可向来是重信重义,一诺千金哟!”  宋蔼龄挤挤眼:“我们也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陈其美笑着满意而去。  宋耀如有些不满地对女儿说:“你怎么答应他这个?”  宋蔼龄娇嗔地一笑:“爸爸,他可的确是忠于孙先生的呀!”  1911年7月31日,根据孙中山复信的指示,同盟会中部总会在上海正式成立。陈其美担任了庶务部长--第一把手,与宋教仁、谭人风一起组成领导核心。中部总会决定在长江流域举行大规模武装起义,时间定在1913年。  但当时革命形势的发展比他们预料的快得多。武昌革命党人早已迫不及待,那里的两个革命团体文学社和共进会,决定效法传说中的八月十五杀鞑子的做法,在当年中秋节这天举行起义。当初两个团体与同盟会并没有密切的联系,9月下旬他们派了代表到上海,表示愿意接受同盟会中部总会的领导,并且邀请黄兴、宋教仁、谭人风到武汉主持大局。因为黄兴在日本,后来又到了香港,没有去成。而陈其美坚持两年后再起义的计划,宋教仁也犹豫不决,最后只有谭人风带病赶去。1911年10月9日,武昌革命党人因一枚试制的炸弹意外爆炸,引起清军注意。闻声赶来的敌人对现场附近的几条街道都进行了彻底搜捕,意外地破获了起义指挥总部,他们不仅搜出了文件、印章和旗帜,而且搜出了起义人员名单。清军紧急出动,关闭了城门,在全城实施戒严,包围了参与密谋的兵营,接着按名单开始抓人。一批批革命者被逮捕,有的当场被杀。怎么办?革命者面临着严峻的考验:要么束手待毙,要么挺而走险立即发动起义。于是他们选择了后一条路。10月10日,指挥者发出了起义信号,结果出乎意料,在人民群众支持下,革命党人一举占领了武昌,湖广总督逃到长江上的一艘军舰上,黄鹤楼头飘起了十八星旗。  中部总会如何应付这一突然的事件?宋耀如仓库里囤积着大批武器弹药如何运用?这时又发生了分歧。陈其美主张把武器运到武汉,支持湖北军政府;宋教仁主张把武器运到南京,在那里发动起义;宋耀如则主张夺取上海,占领这座当时中国最大的城市,尽快形成与清政府南北抗衡的局面。  各地形势不断变化,到10月底,长江以南许多地方已经光复。武汉革命党反倒派出了军事于将李燮和来支援上海。经过一次次激烈的争吵和磋商,上海革命党内部终于统一了意见,决定在11月3日发动上海起义。  宋蔼龄当时的任务,仍是协助父亲负责上海各会党派别之间、中部总会与孙中山之间及与其他各省革命军以及外国使馆之间的联络。但是宋耀如大事太多,许多具体工作全靠宋蔼龄自己做主来干。起草文稿、收发信件电报,还要随时掌握起义的动态,一时把宋蔼龄忙得不可开交。幸亏陈其美担任中部总会一把手后,履行诺言,给她引见结识了一批青帮中的重要人物,现在宋蔼龄招来几个青帮中的干练小伙儿,帮她上街各处打探消息,于是她的情报快速准确,联络工作十分出色。  上海起义开始后,陈其美率军攻打江南制造局,结果因兵力悬殊,失败被俘。这可把宋蔼龄急坏了。她一直认定陈其美是一个可以指望的人物,对他寄以厚望,决不能让他出现差错。她立即把这一消息通报给起义的各路人马,要求他们务必设法营救。已就任沪军总司令的李燮和手里掌握着训练有素的军队,他调集队伍,向江南制造局发起猛攻,救出陈其美。上海各界人民自发支援起义,人心所向一呼百应,革命风暴横扫黄浦江沿岸,清政府官员纷纷逃命。全市到处挂起白旗,上书斗大的“汉”字,上海光复了。  11月6日,上海起义军开会选举沪军都督。宋耀如在起义过程中被英国租界巡捕房以贩卖军火罪诱捕,因病假释后卧床在家,宋蔼龄作为宋耀如的代表到会。由于起义过程中李燮和指挥有方,功勋卓著,又是沪军司令,许多人主张选举李燮和为都督。眼看已成定局,不料这时青帮头子刘福彪秘密调来一营人马,将会场团团围住,这些人手持炸弹,挥舞手枪,连声高叫:“不选举陈其美为都督不准散会!”与会人员在胁迫下,只好改选陈其美担任了沪军都督。李燮和只挂了个空头的都督府顾问。宋蔼龄虽对这种流氓式做法很不满意,但她内心是希望陈其美当选的。  李燮和本人对当不当沪军都督倒还罢了,但他手下的人对陈其美恩将仇报和采用不光彩手段夺权却极为不满,他们一来咽不下这口气;二来李燮和没有地位了,他们跟着李燮和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在这些人的鼓噪胁迫下,李燮和与副总司令黄汉湘只好把大批军队撤到吴淞,准备进攻都督府。  陈其美则把在日本结识的蒋介石从浙江奉化召到上海,拿出商团捐出的4万元,让他招募新兵,加以训练,组成了沪军第五团,准备进行对抗。  刚刚光复的上海,眼看又要陷入了因革命党内讧而引发的战乱。  病床上的宋耀如听到这个消息焦急万分。上海刚刚光复,百事尚未理出头绪,在黄浦江边和近海停着大批军舰的外国列强态度并不明朗;武昌方面袁世凯重兵压境;南京还在清政府手中,那里自镇压太平天国时起就一直屯扎着大批清军,革命面临的形势还十分险恶。上海内乱一起,必然殃及整个大局。宋耀如反复掂量了陈李两人的势力,可以说是旗鼓相当,让谁俯首称臣都不会心甘情愿,发生决斗又一时谁也吃不掉谁。他思前想后,琢磨出一个折衷方案:陈其美的上海军政府改称上海军政分府,李燮和那里称吴淞军政分府,两家都归江苏的苏州军政府管辖。  宋耀如把这个想法跟宋蔼龄一说,宋蔼龄坚决反对。她说,陈其美当初的手段的确不光彩,但他已经打出了上海军政府的旗号,并已通电全国,现在让他改称,他会比李燮和的怨气更大,面子上更下不来,很难让他接受。况且陈其美确是个干才,在上海的基础深厚,主持上海局面会有作为。眼下之计,主要是要劝说李燮和忍耐,以大局为重,日后再设法给予补偿,宁亏一方,不亏双方。宋耀如接受了大女儿的意见,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他要亲自到吴淞去见李燮和。太太倪桂珍看宋耀如病得不轻,按着不让下床,宋蔼龄抿嘴笑笑:“妈咪,这个时候,你不让爸爸去,他会更难受,还不如让他走走好得快。” 倪桂珍瞪了女儿一眼:“天下能人多得很,干嘛事事都要你们出面?” 宋蔼龄半正经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大的事情,宋家的人当然应该出面!我们为推翻清王朝做了那么大牺牲,胜利后的上海当然也该有我们的印记。” 此时来耀如把眼一瞪:“革命岂是为谋私利?” 宋蔼龄吐吐舌头,不作声了。  宋蔼龄当即陪父亲来到吴淞,李燮和热情招待之后,请他们观看军事演习。只见士兵们在统一号令之下,冲击、射击。刺杀,动作勇猛,身手矫健。宋耀如不禁称赞:“李司令治军有方,名不虚传呐!” 李燮和却叹口气说:“强兵虎将,难于驾驭啊!”宋蔼龄故作惊讶:“他们敢不听李司令指挥?” 黄汉湘插话说:“那要看往哪里指挥。士兵们在光复上海的战斗中,穿枪林淋弹雨,浴血奋战,多少弟兄献出了生命。现在,上海光复了,他们在上海却无立足之地。哪一个真正的军人能够忍受这样的窝囊气?如果让他们去夺回上海,他们会万死不辞。如果让他们居人篱下当孙子,哼哼,我们这些长官难免先作了他们的刀下之鬼!”  爱激动的宋耀如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么说,你们今天的演习是为和陈其美火并作准备了?” 李燮和摆摆手:“那倒不一定!你们知道,陈其美从行动一开始就作了清军的俘虏,是我手下的士兵冒死救出来的。他和清军作战无能,对付开会的自己人却有一套。这样的人居然还作了都督,真是我们革命军的耻辱!只要陈其美辞职,换上任何一个人我们都无二话。否则……士兵们闹起来,恐怕不好弹压。”  宋蔼龄此时笑了:“李司令,您治军严整,声名在外,弹压不住士兵可要让人笑话!” 一句话说得李燮和脸上有些发烧,一时又找不出反驳的话。  宋蔼龄顿了一下接着说:“您当初在会上不顶住,现在陈其美已得了都督名分,再动手可就被动了!他当初从您手上夺走都督,外界的人并不太清楚,而今再靠武力从他手中夺回,天下就无人不晓了。”  黄汉湘亮开嗓门:“那又怎么样?”  宋蔼龄并不着急:“打仗讲究战机,政治的斗争也讲究时机。机会来了要紧紧抓,时机一旦逝去就不宜硬干……”  李燮和慢条斯理地说:“照宋小姐的意思,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啦?”  “为今之计,我看有三条。第一、现在天下并未定局,实力是第一位的,紧紧抓住手中的军队,就不愁没有地位,不能打无把握的仗输了本钱;第二、给陈其美一个面子,拥护他当上海都督,作为交换,让他帮您谋取别处的都督位置--您知道,上海是他的老巢,得不到上海他不甘心。而只要您让了这一步,别处他就与您无争,就可以帮您了。报您救命之恩,补他夺位之愧;第三、我和爸爸一定向孙中山先生报告您在光复上海战斗中的杰出贡献以及您为顾全大局作出的牺牲,请他日后对您作更好的安排。否则……”  黄汉湘大眼一瞪:“否则什么?”  宋蔼龄一下警觉起来,幸亏那句胁迫性的话没有出口,她已经意识到,对这样勇武的军人,如果说出过激的话就等于使了激将法,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她立即改口说:“否则……否则我们只好去找陈其美,请他作出让步。不过他这种人可没有二位司令这样通情达理,我们就作难了……”  李燮和听到这里,扬扬手:“罢罢罢,你们请他让步,那等于与虎谋皮。只要二位说的后两条能够兑现,我可以劝弟兄们再等一等。这样吧,5天之内,我们听回话。如果陈其美逼迫排挤我们--查理先生,宋小姐,那就不是我们不给二位面子!”  当即宋耀如赶忙表示,只要内乱不起,一切都好商量,他并且用自己人格担保,一定要做到对得起李司令和黄副司令。  回到市里,宋耀如向陈其美通报了与李燮和、黄汉湘谈判的情况。陈其美自恃有都督名分,有上海地方势力,并不怕与李燮和开战,只是顾虑战事一起,党人必定追究原因,炸弹逼宫事件就会广为流传,对自己名声不利。听说宋耀如父女劝住了李燮和,他自是感激。宋蔼龄要求他答应李燮和的条件,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而已,他当然可以答应。但宋耀如向他指出,这些并非主要的,现在要巩固地位,最好的办法是在光复南京战斗中有大作为,那样才算在党人面前、在全国面前,站稳了脚跟。此时陈其美又顾虑会攻南京时被李燮和抄了后路,宋蔼龄笑他未免小肚鸡肠了。她说,据自己观察,李燮和是堂堂正正的军人,决不至于那样卑鄙。再说那样也是夺不走都督的。陈其美放下心来,果然全力组织江浙联军,在攻克南京的战斗中有出色的表现。  长江中下游地区南岸,清军当时只剩下南京一座孤城,革命军四面围攻,城内革命党人趁机起义,里应外合。12月2日一举端掉了这座顽固的封建堡垒。  这时全国已经有湖北、湖南、陕西、江西、云南、上海、江苏、贵州、浙江、广西、安徽、广东、山东、四川、辽宁、天津等省市成立了革命军政府,清朝皇族内阁辞职,彻底推翻两千年封建专制的革命,眼看胜利在望。但是当时在一片令人鼓舞的大好形势下,令人不安的潜流也在涌动……  12月4日,各省代表会议在上海决定南京为中央临时政府所在地,推举黄兴为元帅,黎元洪为副元帅。但投机钻进革命阵营的旧官僚、旧军官和保皇党人,很快纠合起来,要改变这个结果。他们大肆活动,要推举他们的代表人物,篡夺胜利果实。各省代表一到南京,他们就鼓噪重新开会选举,结果仅仅过了十几天,他们就把黎元洪推上了第一把手,把黄兴拉下来给黎元洪当下手。黎元洪本是革命党人临时从床底下拉出来,为借重他高大的身材和原来的官职作门面的旧官僚,他骨子里其实与革命党根本不是一条心,当时老资格的同盟会员们坚决反对黎元洪作元帅。而那些旧势力代表则抓住黄兴指挥汉口保卫战中的一次失利,阻挠黄兴作元帅。双方互不服气,一场更大的内乱眼看又要爆发。  宋耀如和宋蔼龄虽然心急如焚,但已深知对这场最高层内部的争权夺利无能为力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德高望重的孙中山先生立即回国。只有他回来自任元帅,才能镇服群雄,统一各派的意见,把尚在苟延残喘的清皇室彻底推翻。  按照宋耀如的指示,宋蔼龄一天之内给孙中山连发三封加急电报,敦促他放下一切,马上回国主持大局。  3.孙中山连说“没想到”  辛亥革命爆发的时候,孙中山正奔波在美国继续为革命党筹集经费。黄兴在接到武汉方面要他去主持起义的邀请后,曾在香港给孙中山发过一封密电,内容是党人准备在武汉起事,请速汇经费回国。孙中山因在旅途当中,无法取出密码,直到一周后安顿下来,才将电报译出,但此时孙中山手头没有现款,于是他回了一电,要求暂缓起事,黄兴亦不要立即赶往武汉。至于以后起义的决定、过程及其他详细情形,孙中山就一无所知了。  孙中山是在餐桌上偶然得知革命爆发消息的。那时他正在美国的丹佛,这天上午准备乘火车到堪萨斯城。上车前他到一家餐馆用早餐,边吃边随手摊开了一份当天的报纸,只瞟了一眼他的嘴巴就停止了蠕动--革命者胜利占领武昌的消息使他惊喜。虽然这时的消息仅仅是武昌起义,但他已经断定同盟会多年积聚的革命力量必然会因此而全面爆发,推翻清王朝的日子已经来临。当时,孙中山急剧地思考自己的行动方案,如果回国亲自领导这场伟大的革命,马上启程也要20多天才能回到国内;而如果不立即往回赶,还有些什么工作可做呢?他想到了像中国这样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国内爆发革命,政府即将更迭,西方列强的态度极为重要。如果在中国驻有军队的西方大国为维护从清政府手中取得的特权,帮助清廷来镇压革命,则可能重蹈太平天国的覆辙;如果他们能够支持这场革命,则胜利的把握就更大。考虑再三,他决定国内的革命继续由其他同志负责,自己首先代表未来的政府同西方主要国家进行接触,争取他们的支持。  孙中山取消了原定的旅行计划,立即驰往华盛顿。10月15日途经芝加哥,那里的华侨举行了颇具声势的“预祝中华民国成立大会”,华侨们兴高采烈,为祖国的新生纵情欢呼,他们把孙中山当作促成这场革命发生的英雄来欢迎。美国报纸上不断刊出文章,预言孙中山将当选未来共和政权的总统。会后许多记者要求采访孙中山,他却悄悄避开了。  到达华盛顿后,孙中山要求与美国国务卿诺克斯举行私下会见。诺克斯尽管洞悉中国的形势,但没有实际的利益,他不愿为新生政权助威,就傲慢地拒绝了。孙中山知道美国政府一贯歧视东方民族的立场,他不再强求,又匆匆奔赴纽约,在那里搭上一艘去英国的轮船。  在伦敦,孙中山拜访了旧友吴敬恒,并与大军火公司维克斯一马克西姆公司老板特雷弗·道森进行接触。为了换取支持,孙中山提出了一些给予英国在华更大特权的条件。道森出于同新政府作成大批量军火生意的期望,答应向英国外交部转达孙中山的意见。但当时英国政府对华方针已经确定,就是坚定地支持清政府新任命的总理大臣袁世凯。他们看不起孙中山,认为他不过是一门“大炮”,成不了什么大事。孙中山的顾问美国人荷马李审时度势,他向英国人说明,如果英国不采取有力行动,野心很大的日本就可能操纵未来的中国局面,必然对英国的利益构成威胁。最后,英国外交部长葛雷只向孙中山表示在这场革命中英国政府将保持“中立”,令孙中山好不失望。  孙中山又赶到法国,会见了总统克莱蒙梭,但仍然一无所获。这时他已收到宋蔼龄发来的好几封催促回国的电报,于是在马赛搭上一艘轮船两手空空回国。  尽管武昌起义发生时孙中山不在国内,尽管孙中山要求西方列强给予支持的努力没有效果,但这并不影响他作为革命领袖、民族英雄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轮船到达上海那一天,成千上万的市民和各地涌来的群众早早来到码头,向孙中山表示热烈的欢迎。  1911年12月25日,这是一个重要的宗教节日,据说耶稣就诞生在这一天。西方庆祝它的程度不亚于中国人过春节。往年这一天作为基督教徒的宋耀如和宋蔼龄也会举行各种仪式,进行庆祝,向亲人和朋友祝福。但是今天不同,他们热切盼望着的孙中山先生今天就要回来了,其他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宋蔼龄和父亲一早就来到码头,翘首以待。  这是上海常见的那种阴湿天气,蒙蒙的雨雾,噬噬的北风,给人一种透骨的凉意。但是孙中山预定上岸的金利源码头上却是人头攒动,彩旗飘扬,锣鼓喧天。当时宋耀如等人和每一个前来迎接的人一样,忘却了身边的凉风,只感觉心中的热血翻滚。  沪军都督陈其美为迎接孙中山归来作了精心安排,他专派了一艘“建威” 号军舰到吴淞口迎接,总不能让革命的领袖从外国商船上下来与群众见面。但是由于雾大,孙中山乘坐的轮船早就在吴淞口外抛锚等候,建威号军舰竟好久没有发现。  孙中山站在甲板上,同样是心潮起伏。16年了,他第一次作为主人堂堂正正回到自己的祖国。由于从事反清革命,他被作为“粤省首犯” 长期被清政府通缉,被迫一直流亡海外。他曾被日本政府“递解出境”,曾在伦敦被清朝使馆诱捕,几乎被押解回国处死。然而,“穷且愈坚,不坠青云之志”,他革命斗志更加坚定。一次次蒙难,反而使他革命家的名声越传越响,在群众中的威望越来越高。十几年中,他曾回国几次,但都是在极为秘密的情况下,还要乔装改扮。今天,他再也毋须保密,再也毋须乔装,党内的同志在热烈地盼望他,人民群众在盛情地欢迎他。  站在孙中山身边的有胡汉民、廖仲恺以及美国人荷马李。日本人宫崎滔天等。当时他们都分外焦急,奇怪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不见迎接的人到来。  还是宋蔼龄心细,她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因为雾大,双方接不上头。宋耀如一听,认为有理,急忙要了一艘汽艇,父女二人疾驰而来吴淞口外寻找。  眼尖的宋蔼龄终于发现了停泊的轮船,汽艇划了一个漂亮的大弧圈,靠上了轮船右侧,父女二人顺舷梯登上了甲板。  孙中山一眼瞧见留一溜黑密胡子的宋耀如时,他早已忘记了随行人员一再要他保持矜持的领袖风度的劝告,只叫了一声“查理”就奔过去,两人热烈地拥抱到了一起。孙中山向随行故人扼要介绍道:“查理,我的老朋友,同盟会的理财人。”胡汉民等人是知道宋耀如身份的,而廖仲恺、宫崎滔天等人却根本不知道他是革命党,他们一直以为他是虔诚的传教士和善于经营大发横财的两栖怪人。他们看到孙中山与他的亲热就感到奇怪,听了孙中山的介绍更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孙中山见状哈哈大笑:“查理,我今天能堂堂正正回国,你的秘密身份也该结束了!向天下人亮出你的本来面目吧,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对革命的巨大贡献吧!” 当即其他人-一前来与宋耀如热情握手,为他作出的重大贡献表示感谢。  直到这时,一直羞怯地站在一旁的宋蔼龄才低低地叫了一声“孙叔叔,……”孙中山惊愕地望着这位一身西服、胸前还别着一朵漂亮的红宝石胸花的年轻姑娘,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  宋耀如返身过来,急急地向孙中山介绍说:“这就是你的侄女蔼龄啊……”  孙中山热情地“啊”了一声,向宋蔼龄伸出手:“这么大了,没想到,没想到!在我的印象里,你还是那个扎羊角辫。穿灯笼裤的小姑娘呢!” 宋蔼龄紧握着孙中山温暖的大手,脸红了一下,刚要张口,孙中山又认真地说:“哦,蔼龄同志!谢谢你了,这两年就是你在协助查理先生与我联系,你每次提供的情况又准确又生动,每封信和电报都写得像篇优美的散文哩!” 宋耀如一把拉过孙中山:“小孩子家,不要谬奖了……”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阵隆隆的炮声,众人大惊。宋蔼龄却高兴地跳了起来:“是建威号的欢迎礼炮!”  果然,不一会儿又一艘汽艇靠了上来,两个军官爬上甲板向孙中山行礼,他们是从建威号过来的沪军都督府代表,请孙中山换乘军舰再上岸。  孙中山正准备动身,宋蔼龄过来拉住他的袖子:“孙叔叔,瞧您的衣服……”孙中山低头一看,由于在甲板上站久了,细密的雨雾早把外衣打得湿漉漉、皱巴巴的,孙中山用手抻了一下,苦笑着说,“我就这身衣服,就这样吧。”  宋蔼龄娇嗔地看他一眼:“那么多人等着您……”  宋耀如立即接过来说:“对!不能这样上岸。今天不仅成千上万的中外人士争睹先生风采,更会留下无数照片留传于世。要穿戴得不失我们领袖的威严才行!“  可是到哪儿去找衣服呢?众人由于事先没有准备,一个个急得团团转。宋蔼龄很快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发现了沪军都督府代表的军装,黄呢料、板正笔挺,倒不失为一身合适的衣服,况且此时又在与清王朝交战时期,着军服更有革命统帅的威严和风姿。宋蔼龄用手指了一下那军官的衣服,宋耀如立即明白了女儿的用意,跑到那军官跟前,让他脱下军装与孙中山交换。  孙中山穿上军装,俨然一位大元帅,众人一看齐声叫好。  于是建威号载着孙中山直向金利源码头驶去。途中,孙中山忽然向宋耀如说:“这一回来,必然事务繁冗,能否为我推荐一位能干的秘书,尤其要精通英文。”  宋耀如略一思索:“现在就有一位。” 用手一指女儿,“她已经给我作了两年秘书了,我相信她能干好。”  虽然孙中山刚刚和宋蔼龄见面,但已经从几个细节认识到她确是思维敏捷,善于观察思考,又细心又泼辣。他满意地一挥手:“那……那就挖你墙脚啦!”  宋蔼龄听到他们的谈话,马上站到孙中山面前:“先生,我现在听您吩咐!”  孙中山想了一下:“上岸以后,国内同志给我汇报的情况,你先认真记录下来。”  宋耀如插上一句;“先生的谈话也要认真记录。”  当时金利源码头上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军乐齐奏,气球飘飞。孙中山在陈其美致欢迎词后发表了讲话,他高度赞扬了武汉军民首义的功勋和大无畏革命精神,高度评价了上海光复的重要意义。接着他话锋一转,对革命面临的形势进行了分析。他坚决反对与清廷议和,主张巩固光复地区,组织军队,以革命武力统一中国。孙中山最后语调铿镪:“愿我将士少希望于和谈之可成,急整军旅,北扫鞑虏,以慰国民之热望!”  一批新闻记者涌上来,有的选取各种角度,对孙中山拍照,一时间镁光灯闪闪,咔嚓声响成一片;有的向孙中山提出各种问题,问题提得急迫、尖刻,孙中山简直顾不上认真回答。忽然一名英国记者挤上前来,大声问道:“孙先生,您一直在海外筹款,国内同志已光复了半壁河山您才回来,想必带回一笔巨款作为补偿吧?请问,能不能讲一下,您究竟带回来多少钱?”  陈其美感到这样的问题会让孙中山难堪,他开始指示卫兵挡开记者并保护孙中山离开。没想到孙中山对这个问题倒很感兴趣,因为国内不少同志肯定也有这种想法。他微微一笑,说声:“OK,我来回答你。” 接着他拿起了台上的话筒,向着全场大声说:  “刚才英国记者问我这次从海外带回来多少钱,我可以公开地告诉所有关心这个问题的人,我这次回来是一文不带。带回来的只有彻底的革命精神!”  宋蔼龄为孙中山坦荡巧妙的回答所激动,禁不住挥手喊了一句:“革命精神万岁!” 顿时,会场上响起了连天的口号声  欢迎仪式结束后,孙中山住进了法国租界内的宝昌路 408号。这是一座法式三层洋楼,除陈其美派出的卫队外,法国人也在附近增设了军警,他们是看到孙中山受到的欢迎,才真正意识到他在国内的地位,特意作出讨好姿态的。  到了住处,宋蔼龄就分外忙碌起来。同盟会的重要人物黄兴、汪精卫、李平书、陈其美,一个个来向孙中山汇报情况,宋蔼龄静静地坐在一边,飞快地做着记录。稍有间歇,她就去翻阅各地发来的电报,分门别类归拢好,然后摘录要点,把最重要的事情整理清楚,送交孙中山过目,再按他的指示草拟出 回电,交人发出。除了向孙中山汇报情况和听取他的指示,宋蔼龄对其他人大都一言不发,即使党内的重要干部,也只是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仅仅过了几个钟头,孙中山刚回国时那种百事挠心、忙乱无序的心情就有了好转,感到事情虽然繁杂,但经宋蔼龄协调,已经可以提纲挈领,抓其大要了。晚上休息之前,宋耀如来安排警卫事宜,孙中山向着宋耀如由衷地赞扬宋蔼龄:“你推荐的秘书我非常满意,可以说是美国式的高效率!”  孙中山一回国,原先关于最高领导者的纷争顿时归于平静。因为一切其他的选择都显得相形见细,不仅是广大的同盟会员、各种派别,就是原先参与竞争的领导者本人也对孙中山心悦诚服。1911年12月29日,全国17省代表集会南京,重新协商光复后全国的最高领导者,会议决定光复后国家名称为“中华民国”,在北方清朝力量没有彻底摧垮之前,设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17省代表内部统一意见后,按每省一票进行选举。结果其他人仅黄兴得1票,孙中山得16票,以接近全票当选。这时距孙中山回国刚刚4天,而且本人并不在现场,足见他早已是众人心目中当然的领袖。  孙中山当选大总统,不仅是革命阵营有了统一的核心,也象征着一个新的中国的诞生,宣告了尚在苟延残喘的清朝皇帝实际上已被废黜,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制度将被共和体制所代替。中国再不需要皇帝,中国将再没有皇帝。选举结果一公布,南京城里首先就是一片沸腾,鞭炮、彩旗、口号,热烈的程度胜过春节,胜过以往任何一个盛大的节日。这消息传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同样的沸腾,而且欢乐的情绪由于更多的人加入而愈加膨胀。  孙中山此时所在的上海,完全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孙中山身边的人都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早已把命运与孙中山捆绑在一起的宋耀如一家更是高兴得要发疯。宋蔼龄完全忘记了害羞,她从屋里跑出来,同碰上的每个人忘情地拥抱,她笑着叫着:“选上了,总统,大总统,中国的大总统!”  相比之下,孙中山倒显得比较平静。他几十年艰苦卓绝的奋斗,争的并不是个人地位。他的理想是建立民主国家,使中国独立、富强,能够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对他来说,总统并不是攫取个人特权和享受的职位,而是要挑起一副使国家走向统一强盛的重担。目前,袁世凯手里还有强大的军队,共和政府还面临着沉重的军事压力,四万万同胞绝大多数还处于耕者无田、织者无衣的贫困悲惨境地,他不仅要考虑迫在眉睫的巩固共和政权、彻底推翻清廷统治的问题,还要考虑建设国家,让人民有饭吃、有衣穿,生活富足的问题。这天晚上,孙中山室内的灯光亮到很晚很晚……  与孙中山一壁之隔的宋蔼龄的房间。前天,她刚刚上任的时候,还只是国内一个革命团体同盟会总理的秘书,今天她却一下子变成了国家元首、政府首脑、武装部队总司令以及执政党魁一身几任的大总统的秘书。她肩上的担子突然加重了千万斤,她必须更加机警、更加主动、更加忘我地工作,不仅要完成好交待下来的日常事务,还要自己动脑筋想事情,千方百计为总统考虑周全。狂欢过后,她立即想到了一项无人交待但必须要做的工作,那就是整理孙中山的简历,以便随时向新闻界公布,让全体中国人也让全世界认识孙中山、了解孙中山。  当即宋蔼龄翻了一会儿资料,验证了几处自己记忆模糊的地方,就坐到了打字机前。她毫无倦意,打字机欢快地嘀哒着,一行行优美的英文字体像奔泻的山泉在纸上流淌……  孙中山,1866年生于广东香山。名文,字德明,号日新,改号逸仙。1897年在日本化名中山樵,后遂以中山名世。6岁参加农业劳动,18岁入塾读书。1878年到檀香山,就读于教会学校,并皈依基督教。1892年毕业于香港西医书院,在澳门、广州开设西医房,治病救人。后感于国势日衰,民族危亡,日益致力于政治活动。1894年经上海北上天津,上书李鸿章,提出“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的变法自强主张,遭拒绝,遂赴檀香山,创立兴中会,提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 的革命主张。次年至香港,合并辅仁文社,成立香港兴中会,准备在广州起义,事泄而败,逃亡国外。1896年在英国伦敦被清政府驻英公使馆诱捕,得英人康德黎等帮助脱险,留居伦敦悉心钻研西方政治经济,寻求救国真理。1900年组织惠州三洲田起义,失败后仍奔走国外。1905年由欧洲再到日本,以华兴会和兴中会为基础,联合其他革命分子,组成中国同盟会,被举为总理。确定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 的革命政纲。后创办《民报》,提出“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学说。他同保皇派。改良派进行了坚决斗争,坚持只有推翻清朝专制政府,建立民主政治,中国才有前途。  1911年12月25日由欧洲回国,12月29日被全国17省代表选为临时大总统……  他16年流亡海外,挚爱中华的赤子之心愈加炽烈;领导10次起义10次失败,革命的斗志愈挫愈坚;他创立革命团体,提出革命学说,领导革命斗争,是中国革命的思想家、组织家和领导者。在他的影响和直接推动下,武昌起义,全国响应,中华终于光复,民国得于新生。他功比华盛顿,堪称中国革命之父……  写完总统简历,天色已经微明,宋蔼龄来到院子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晨里那凉丝丝湿漉漉的空气,清爽、惬意,还有一些说不太清的朦朦胧胧的喜悦在心底索绕,她想再去看看孙中山,再仔细看一下中国的总统……  这时黄兴从孙中山室内出来,头发有些蓬乱,眼睛布满血丝,宋蔼龄刚要开口招呼,黄兴急匆匆地说:“宋秘书,抓紧准备一下,后天,就是元旦,总统到南京宣誓就职。”  黄兴说话的时候,喉咙也显出了沙哑。宋蔼龄望着操劳过度的黄兴,心头不由升起了一股由衷的敬意。孙中山回国之前,他不仅担当起了同盟会总负责的重任,亲临武昌前线指挥作战,还为了抵抗旧军人旧官僚的妥协退让,与黎元洪争夺大元帅职位。孙中山一回国,他立即衷心拥护孙中山。他刚刚在上海迎接了孙中山,又赶到南京主持17省代表选大总统的会议,接着在南京对总统宣誓就职的一系列活动作了安排,然后又赶回上海向孙中山汇报……众星捧月,可以说星星与月亮一样伟大!  宋蔼龄答应过黄兴刚要转身,胡汉民、汪精卫、陈其美。宋耀如等人已陆续进来。宋蔼龄看见宋耀如,甜甜地喊了声“爸爸”,接着把宋耀如拉到一边说:“我刚刚起草了一份先生的简历,准备就职后交新闻界公布,还没交先生过目,你先帮我改一下吧!” 宋耀如在女儿额上点了一下笑着说:“记着,以后要称呼总统大人,不要还老是先生先生的!” 孙中山刚好从室内出来,立即接口说:“我准备公布一项法令,民国一律废除清朝大人、老爷之类人格上不平等的称呼。再说,自己人也不一定非要叫总统,不要忘了,我这个总统是临时的。”  听到后一句话,宋蔼龄明显地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眶里竟噙满泪水……  1912年元旦,孙中山从上海出发,到南京宣誓就职。  为孙中山今天在这样神圣时刻和庄严场合穿什么样的服装,党内高级领导层颇费了一番脑筋。清朝的长袍马褂显然不行,西装呢,又有些人认为,别人穿可以,总统不行;平时穿可以,而今天不行。他们坚持说西装毕竟是外国人的服装,今天民国初始,民族新生,总统穿外国人的服装有伤国体,有失民族尊严。因为几十年来西方帝国主义列强给中国人民造成的伤害太深了,穿西装恐怕老百姓感情上不好接受,甚至可能引起误解。而孙中山亲手设计、中国人一直穿到“文革”结束还盛行不衰的“中山服”,当时又没有设计出来。议来议去,莫衷一是。最后决定还是穿刚回国在军舰上换上的那种军服。宋蔼龄听到这个决定心里美滋滋的,因为从根本上说,这还是由于她的暗示,甚至可以说是她的主意呢。  这身军服是连夜特制的。最高档的呢料,更合身的尺码,镀金的大铜扣闪闪发亮,精神焕发的孙中山穿上后平添了一股威严、正气和帅气。但是他坚决拒绝了一切级带和徽章,坚持以简朴和平实的形象面对人民,而不像几十年后蒋介石的总统服装那样过分显摆和耀武扬威。  宋蔼龄倒是作了精心打扮。虽然南京的冬天同样是寒冷的,她还是坚持穿了一身海蓝色西服套裙,白皙的脖颈上挂了红宝石项链,吹得蓬松的头发又打了发蜡,更显得乌黑发亮。脸上化了淡妆,唇红齿白,杏眼翠眉。青春女性所具有的一切美丽之处她都作了最充分的发挥,很有些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她认为女秘书的漂亮仪表可以衬托总统的干练和伟大。  运送孙中山的专列停在上海北站。这是慈禧太后用过的专车,它豪华舒适,车厢内还有许多珠宝装饰,里里外外透着一种皇家气派。今天车头上又披红挂彩,成了一辆地道的花车。孙中山特邀了宋耀如全家一起到南京观礼,作为对他们多年来紧紧追随并一次次盛情款待自己、以及全家为革命作出的重大牺牲和贡献的报答。当时,倪桂珍带着子良、子安两个男孩子早早就到了车上,宋子良和宋子安在车厢里拧这摸那,高兴地乱跑乱窜,倪桂珍追着喊着也制止不住。警卫人员知道他们是孙中山先生特邀的客人,只要不太过分就由他们折腾。  当天孙中山由宝昌路寓所出发,前往北站登车。宋耀如和党内其他高层人士簇拥在孙中山周围。宋蔼龄则是手提机要箱,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孙中山身后。上海北站早已人山人海,欢送的人群身着节日盛装,手持气球彩旗,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孙中山到达车站时,惊雷般的掌声自发地响了起来,口号此起彼伏。陈其美力劝孙中山直接进入车厢,马上开车。孙中山却被热情的群众感染,坚持在月台上走了一个来回,向群众挥手致谢。宋蔼龄心里紧张极了,她怕有敌人的奸细或亡命之徒乘乱向孙中山开枪。她心里暗暗想着,万一出现那种情况,就冲到前面,用自己的胸膛挡住罪恶的子弹,决不能让总统受到伤害。  上午门时,花车从上海北站徐徐驶出。沿途到处是迎送的人群。孙中山心头燃烧着火一样的激情,他觉得不能冷落拥护革命的人民,遂不顾警卫人员的劝阻,一次次拉开窗帘,向沿途群众招手。同时他也想饱览一下江南的大好河山,这是他在海外一直梦魂索绕的祖国风光啊!宋蔼龄昨晚为其在总统誓词中随时准备让贤的表示就十分不满,今天又一直为孙中山的安全担心。  她看到警卫人员的劝说无效,车过昆山时竟上前“嗤”地一把拉上窗帘。孙中山生气地瞪她时,她竟全无惧色,冒出了一串火爆爆的话语:“我亲爱的总统!您要知道您现在不是属于您自己。您属于我们大家,属于整个革命阵营,属于全中国!对于您不顾安全的做法,我们每个人都有权制止!”  孙中山动了一下嘴唇,终于没再说话,向后一仰,坐进了柔软的大靠背椅里。汪精卫正好过来,他故意扮了个鬼脸又假装严肃地说:“小秘书管大总统,这可真造了反、革了命哦!” 孙中山嘻嘻笑了,宋蔼龄却剜了汪精卫一眼走开了。  车过苏州、无锡、常州、镇江等大站,都有成千上万的群众迎送。人海、旗海、军乐、鞭炮,那场面任何人看了都会感动。这时人们挥舞的旗子五花八门,有陆皓东最先设计、已在同盟会前两次起义中使用过的青天白日旗,有孙中山根据黄兴意见做了改动后亲手设计,并在第三、第六次起义中使用过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有共进会设计的代表全国18个行省、并在武昌起义中已在黄鹤楼头升起的十八星旗,有陈炯明设计的代表农业大国田地的“井”字旗,有陈其美在上海起义中使用的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的五色旗。革命初始,百事待举,要办的大事太多了,以至究竟用什么旗的问题都顾不上统一。青天白日旗作为国民党党旗、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作为中华民国国旗,一直到1920年才由孙中山确定下来。当时人们就根据自己的消息和判断自发地制作了各式各样的旗子,只不过就是没有一面清帝国的黄龙旗而已。孙中山从这些形形色色的旗子中看到的不是凌乱,不是革命缺乏统一的组织领导,而是看到了推翻清政府符合千千万万民众发自内心的愿望。在这些大站上,再没有谁能阻止他同群众见面,他把这视为一次革命力量的检阅,一次人民向尚在负隅顽抗的封建势力的示威!  列车走走停停,直到下午5时,才汽笛高鸣驶进南京下关车站。这里欢迎的场面达到了高潮。下关江面上停泊着的中外军舰齐放礼炮21响,隆隆的炮声既是对大总统莅临的热烈欢迎,也是对亚洲第一个共和政权建立的祝贺。  黄兴昨天在上海向孙中山汇报完情况,便连夜赶回南京,亲自组织了车站的欢迎仪式和总统的就职典礼。宋蔼龄紧跟孙中山下车的时候,只听得礼炮雷鸣,十几支军乐队争相鸣奏,“共和万岁”、“中华民国万岁”、“大总统万岁”的口号响遏行云。车站上成千上万的人都掂起脚尖,竞相争睹新总统的丰采,人群像潮水一样涌来涌去。各种肤色的外国驻南京领事也来到车站迎候。大街上都挤满了人,沿街店铺、房屋张灯结彩。孙中山兴致勃勃地同各国领事见面握手,向他们表示感谢,并请他们转达自己对各国元首和政府首脑的敬意。  孙中山同群众见面的时候,宋蔼龄忽然得到一份情报说,一股清军已经化装潜入城里,伺机对孙中山行刺。按照预定计划,孙中山在这里要换乘马车前往总统府。当时,从车站到总统府几公里的路上早挤满了人,甚至房顶、树上都有人,虽然黄兴对警卫工作检查了又检查,但这人山人海之中,谁分得清哪是热情的群众,哪是阴险狡诈的敌人?何况马车对炸弹、子弹几乎没有什么防护能力,这段路上怎么保证总统的安全?眼看孙中山一边向群众挥手,一边向马车走去。大庭广众之前,如何向孙中山报告这个最重要最机密的情况?宋蔼龄心急如焚,情急之中,她连忙写了一个纸条:发现敌情,总统不能走预定路线!一转身,交给了走在孙中山右后侧的黄兴。黄兴看罢纸条,心里格登一下,不管情况是否确实,都必须作出改变,万一发生问题,那就无法交待了。他把纸条塞进口袋,决定改走第二条进城路线。  此时孙中山走近了马车,几十辆披红挂彩的马车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驭手们一手高举挂着红缨穗的长鞭,一手扶着车辕;侍卫人员在车前摆好了大红毡垫,已伸手请总统登车。孙中山正要迈过去,宋蔼龄以为黄兴没有接受自己的意见,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于是她准备跳到前面,直接向孙中山报告了。  这时,只见黄兴紧走几步,跨到孙中山前面,用手向前一伸,示意孙中山继续向前。孙中山疑惑地望了黄兴一眼,进了休息室。这时黄兴才向孙中山汇报,实行第二方案,继续乘专车进市内铁轨,直接开到总统府。此时未蔼龄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总统府是由清朝两江总督衙门改成的,太平天国建都南京,这里曾是洪秀全的天王府。黄兴主持对这里进行了修缮。孙中山对选择这里也比较满意,还是年轻时他就曾以洪秀全第二自诩。  当晚6时15分,孙中山一行抵达总统府。按原定计划,吃过一顿简单的便饭,就举行就职典礼,但是对《临时大总统誓约》和《临时大总统宣言书》这两份最重要的文件,各方意见还不统一,还在为临时大总统的任期和去职时间、条件等争论不休。宋蔼龄对那些坚持和谈,并主张袁世凯一旦答应逼清室退伍,孙中山就应自动辞职让位给袁世凯的人恨得直咬牙,但这样的场合她是插不上话的,只好干坐在一边生闷气。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胡汉民提议说:“今天天气已经不早,总统宣誓就职是件隆重的大事,半夜三更的恐怕不好,是否延迟到明天上午进行。今夜仔细斟酌把文件改好。”  孙中山勃然变色:“不行!今天是1912年元旦,中华民国一定要在今天宣告成立。1912年的元旦也就是民国元年元旦,这样的时间有特殊意义。半夜三更怕什么?民国新生,普天同庆!上午虽好,小时间不如大时间。一定要马上把文件改好,赶在12时之前举行仪式。”  宋蔼龄听了,立即振奋起来。总统嘛,就得有大气魄,从大处着眼,快刀斩乱麻。她甚至生出一种怪想,总统要实行独裁才好,像现在党内和革命阵营内这种乱糟糟的样子,恐怕麻烦还在后头。  在孙中山亲自主持下,两份文件又逐句作了敲定。宋蔼龄坐在旁边,改好一页,就立即抄清一页。当她把两份完全誊清的历史性文件交到孙中山手上时,激动喜悦的心情胜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晚上门时,胡汉民等人陪同孙中山走进礼堂。宋蔼龄在后面跟进去的时候,飞快地瞟了一眼台下,父亲宋耀如及母亲倪桂珍和子良、子安两个小弟弟,都已经坐在最前排。他们看见孙中山进场一齐站立起来,兴奋地鼓掌。会场上每一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孙中出,向他欢呼致意。宋蔼龄找了个前排角落的地方,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望着孙中山稳步走上主席台,站定在两面五色旗上,掏出誓词并庄严地举起右手,朗声读道:  倾覆满洲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  读到这里,孙中山稍微停了一下。宋蔼龄心想,够了,够了!读到这里就行了,刚刚上任就要谈什么解职,令人丧气。提那种意见的人都应该统统杀掉!对,杀掉!明着不行,就让青帮弟兄们暗中去杀,让杜月笙去干,他搞这个可是很在行……没等她想完,孙中山朗朗的声音又在整个礼堂轰响起来:  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  典礼结束,宋蔼龄立即把经汪精卫改定的孙中山先生的简历散发给中外记者。她想象着,民国成立、总统就职和孙中山的革命功绩将通过一束束电波传遍中国的山山水水,传播到世界上每一个重要的地方。明天当人们读到报纸,得知消息,海内外的炎黄子孙和一切关注中国命运的外国友人都将为此而欢呼--中国,一个新的世纪到来了!  躺下就寝的时候,宋蔼龄忽然想到了毕业回国时梅肯《电讯报》上关于自己的一篇报道,那句预言她将成为中国总统夫人、成为支持宝座最重要力量的话,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她不禁面赤耳热,久久不能成眠……  孙中山就任以后,宋蔼龄的工作更加繁忙了。电报、函件、请示、报告,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落到她桌上,半天就堆起个小山来。虽然又添了秘书,但是她是最受孙中山信任的,也是自以为责任最重大的,凡是最重要、最机密的事情总是自己处理。她记性好,遇事果断,再多的事情,她也处理得有条不紊。渐渐地摸着了规律,她露出了一种敢作敢当的劲头,一些向总统请示的函件,如果她认为申述不够明确,就毫不留情地退回去。尤其是一些旧官僚当总长的部门,她常常在文电上挑一些毛病,弄得那些人颇为头疼,但仔细看看,文字上确有不妥之处,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外交部。实业部、交通部都有被她退回去的报告。有些事情她认为可以知道孙中山的意见,就自己答复了,只是事后在方便时向孙中山报告一声,有时甚至连报告也不报告。渐渐地有些人开始怵她了,即使政府中一些地位较高的干部,许多事情也不得不先跟她打好招呼,否则她这一关过不去,就到不了大总统那里。有的事情就是与孙中山讲好,她压住不报也没有办法。中层以下的干部就更怕她了,请求的事情弄不清究竟是总统的意见还是她的意见。她心中的确是为总统着想,想减轻他的一些负担。当然,她心底里有时也是有意搞点恶作剧,故意出一出与总统意见不一致的人的洋相。  孙中山位居总统,可在宋蔼龄面前从来没有架子,他跟宋耀如早就像一家人一样了。所以他把宋蔼龄看作最贴心的人,信任她、关心她,闲暇时跟她聊天,有时也幽默地和她开几句玩笑。除了公开场合,宋蔼龄在总统面前总是无拘无束,有时给总统出谋划策,有时则与孙中山发生争论,两个人都认为是很正常的事。  一天,大总统应一些人的要求,要率领文武大员去拜遏明朝皇帝朱元璋的陵墓,宋蔼龄听到后,找到孙中山气淋咐地问:“民国是全新的共和制度,干什么要去朝拜那皇帝佬儿?”  孙中山和颜悦色地说:“你在美国呆时间长了,中国的国情有些你还不明白……”  “什么国情?那么多人抛头洒血,我父亲倾家荡产,难道是为了推翻一个皇帝,再找一个皇帝供着?让他们那腐骨烂肉来熏染我们的灵魂?”  孙中山说:“当然不是这样……”  宋蔼龄又抢过话头:“那是哪样?难道您还想当皇帝?我可是听说您过去一直想当洪秀全第二的!”  孙中山急了:“你怎么胡说八道?那是我年轻时的想法。我可是一心为了民众,只要有益于国家,有益于民生幸福,我这个总统都随时准备辞职。这是我宣了誓的,你没有听到?”  宋蔼龄加重了语气:“总统不能辞!皇帝不能当!明陵也不应该拜!”  “唉!”孙中山叹口气道:“有些事情你不懂!为推翻清廷,同盟会联络了青帮、洪门、哥老会、三合会等一批民间闭体,他们的旗子都是反清复明……”  “那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同盟会最初成立时也用过反清复明的提法,以此号召人民。”  “同盟会的宗旨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难道说,中华就是明朝吗?”  “中华当然不是明朝。章太炎先生1907年在《民报》上发表的文章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你听我背诵一段意思,也检查一下我的记性。太炎先生是这么说的:‘汉民族自称中华,视其周围的异族为蛮夷戎狄,这些异族因汉民族的伸展而吸收其文化,又因被汉民族的文化所同化,而被同一语言文字和共通伦理观念所浸润,不久便超越了民族界限,扎下了文化共同性的根基,形成走向中华民族成长发展的途径。--也就是说,中华民国是包容文化相同的各民族的国家。’你听听,他对中华的阐释多么深刻!”  宋蔼龄此刻却紧追不放:“是说得好!可这跟拜遏明陵有什么关系?”  孙中山笑了:“对,是还没有回答你关于拜遏明陵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是……这样说吧,这是一个策略问题。毫无疑问,我们革命的目标是建立一个全新的共和制国家,但现在清王朝还没有彻底倒台,许多民间团体,还有我们队伍中的一些人,反清复明的思想还没有改变过来,为了团结他们继续共同奋斗,我们不妨暂时迎合他们一下。我们虽然不再需要朱皇帝孙皇帝袁皇帝等等其他什么皇帝,但是我们拜谒一下明陵并没有什么损失,倒是可以以此显示我们是遵守诺言的。中国人以信为本,我们不能失信于天下哟!”  此时宋蔼龄不像刚进来时那么激烈了,她咕哝了一句:“你总是向别人妥协,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最后宋蔼龄还是跟随总统去朝拜了明陵,不过她连装也不愿装出那种至诚至信的样子,完全是心不在焉,把这作为一次到紫金山麓踏青游春的机会,散散心而已。  孙中山就任大总统后,宋蔼龄一直想给仍在美国学习的两个妹妹庆龄和美龄写信,告诉她们这一重大喜讯和自己在这里作秘书的一些感受,但却一直迟迟没有动笔。一方面是她时间紧张,另一方面她也想到她们会从报纸上迅速得知消息的。  的确,远在美国的宋庆龄和宋美龄很快得到了消息。当时遍布全球的通信网已经建立起来,民国成立和孙中山就任中国第一位大总统,这样重大的事件新闻界不会不给予特别重视。当梅肯的报纸发出这一消息时,宋庆龄和宋美龄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扯下清朝的龙旗把它扔在地上用脚踩踏。面对一大群莫名其妙的美国同学,宋美龄挥舞着白皙的小拳头,涨紫着脸高喊:“打倒--龙广“打倒皇帝!” 宋庆龄拿出了一面早准备好的五色旗,挂在原来的地方,拉过来美龄面向五色旗并排站好,举手宣誓般地大声说:“高举共和的旗帜!” 不料宋美龄学样却学走了调,她喊:“高举巩固的旗帜”,宋庆龄纠正她:“是共和的旗帜”。宋美龄小嘴一噘:“共和的旗也得巩固了呀,不巩固叫风吹跑了还有吗?” 当时宋美龄因为年幼,还无法更深地体会理解它。而宋庆龄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事件的重大意义。不久《电讯报》又刊登了孙中山拜谒明陵的照片。宋庆龄和宋蔼龄的态度几乎同出一辙,她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她专心致志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威斯里安学院的杂志上,这篇文章对这场革命评价的准确和思想之深刻,就是亲自经历了这场革命又一直待在大总统身边的宋蔼龄也难与相比。文章的题目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事件》,文章是这样写的:  在许多著名的教育家和政治家看来,中国革命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事件之一,甚至是滑铁卢以后的最伟大的事件。这场革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它意味着四万万人已从君主专制政体的奴役下解放了出来,这个专制制度已经存在了四千多年,在它的统治下“生存、自由和对幸福的追求” 是被剥夺的。它还标志着一个皇朝的覆灭,这个皇朝的残酷压榨和自私自利,使这个一度繁荣昌盛的国家,沦为一个贫穷不堪的国家。清政府被推翻,意味着具有最野蛮的制度而又道德沦丧的这个皇朝的毁灭和废除。  五个月以前,我们连作梦也想不到会有一个共和国。对某些人来说,即使许诺尽早成立一个立宪政府,他们也是抱着怀疑态度的。但是每一个爱国的中国人,不论是一个政治家还是一个劳动者,在他的内心深处,都有着反满精神。一切苦难,如水灾、饥荒和各方面的倒行逆施,其根源都是由于清朝暴政及其贪官污吏。压迫是这场惊人的革命的起因,它看来是一场灾,实际是造福于人类的一大幸事。我们在目睹着种种改革,在暴君的统治下,这些改革是永远也不会完成的。我们从报纸上读到中国的剪辫子运动,千千万万的人如何剪掉了他们的累赘--中国民族的耻辱……无数其他的改革正在进行之中……  这场革命在中国建立了自由和平等;为了每个人的这两个不可分割的权利,许多人英勇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但博爱仍然有待争取。……博爱是人类尚未实现的理想,没有人类的兄弟情谊,自由就没有可靠的基础,除非人类彼此视作兄弟,否则平等只能是梦想。  当时,宋庆龄不是这场革命的直接参加者,但她却写出了如此精彩的文章。当年宋蔼龄注重实干,关注实际利益;而宋庆龄却更具有理想,胸怀博大,目光长远。这是最初显示她们姐妹俩不同之处的一个端倪。  4.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六朝古都的南京,名胜众多,城池险固。当时宋蔼龄抽空游历了玄武湖、莫愁湖、雨花台、燕子矾、紫金山和中华门等处之后,顿生奇想:这里气象非凡,王气氤氲,和人口拥挤。寸土寸金的上海给人的感受明显不同。上海浓厚的商业气息总使人禁不住金钱的诱惑,而在这里则使人胸襟开阔,滋生出想干一番大事业的豪情。由于这个想法的出现,以后在她着手处理事务的时候,已经不再仅仅是由于职务的原因,而是出于一种发自心底的自觉自愿,越是重大的事情她办起来就越有精神。全国和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和民国政府有关的大事,她都想尽可能详细了解、参与意见,与政府各部、外国使馆来来往往的电报、函件、呈报、批转、协调,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成为激发她生命活力的重要因素。当许多人赞扬她的吃苦耐劳、不知疲倦的工作精神时,她却意外发现自己在上下周旋、往来折冲中是这样的得心应手,无师自通。  南京是著名的三大火炉之一,而它的冬季却是最寒冷的。每当强劲的北国寒流袭来,气温常常降到零下十几度。由于它 已地处江南,实质上可能还是由于燃料缺乏吧,这里普通人家 并无取暖的习惯和设施。一场大雪过后,不少人脸上手上冻出 了紫色发亮的大泡。一天,宋蔼龄到外交总长伍廷芳处去送一份机要文件,并当面传达孙中山关于处理英美关系中不便写在文字上的一个重要想法。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的时候,宋蔼龄偶然膘见一家小院里,一位衣衫单薄的少妇正在淘米,这时她的丈夫--一个满脸胡子的壮汉从外面进来,一把抓起妻子冻得红肿的双手,塞到自己上衣底下捂暖,一会儿又放在脸前用嘴往手上哈热气,又用两只大手握着揉搓,这一情景让未蔼龄顿生感慨。这天她忙完一天的事务,回到她那间小小的卧室时,白天看到的一幕还是在脑海里反复出现。尽管壁炉里的炭火苗子一窜老高,她还是感到一股凉森森的寒意。她紧靠壁炉坐下,让火光扑到自己的身上脸上,直到衣服快要烤糊了,才觉出并不是温度太低。她又怀疑屋里少了什么东西,逐一察看以后,东西什么也没少,只好又坐在火炉旁。但心情还是从处理大事时雄心勃勃的亢奋状态下滑,下滑……  哦,是孤独!她需要与人交谈,需要有人陪伴。回国两年来,她始终与父亲母亲和两个小弟弟生活在一起,她已适应了那种暖融融的家庭氛围。参加完总统就职典礼,母亲倪桂珍就带着子良和子安回去了。父亲宋耀如帮助孙中山处理了一些紧急的事情,并作了一次长谈后,也回去了。那次长谈的结果,孙中山多少有些遗憾,宋蔼龄也为父亲的执拗有些不快。  原来,孙中山组织内阁班子,遇到了旧官僚势力的强力掣肘,结果政府总长中只有三名同盟会员被接受,宋教仁、章太炎等出任总长的提议遭到坚决抵制,多数总长位置被旧官僚所占据。孙中山只好退而求其次,组织“次长内阁”,即以同盟会员担任各部次长,执掌实权,以求政令贯通,令行禁止。当时孙中山有感于宋耀如的特殊贡献和才能,请他出任外交次长和实业次长,但是宋耀如声称自己不能放弃传教事业,同时以脾气不好不会在官场周旋加以拒绝。他愿意回上海继续经营实业,在财力上给革命政府以支持。  当宋蔼龄私下劝说父亲时,父女俩的这次谈话实际上成了就来家未来发展方向的一次探讨。当时宋蔼龄劝父亲接受总统的安排,她说依父亲的贡献,出任政府要职当之无愧;同时孙中山现在特别需要忠实可靠的人帮他度过刚刚执政的混乱难关。这实质上也是一种奉献,并不是谋求什么个人好处。宋耀如狡黯地笑笑说:“有你在总统身边,也顶个次长位置。宋家的人不能都挤在一条路上。不久子文也将回国,我准备安排他在金融界发展。总之是每个人都要有独立的领域,亲属们挤在一起难免磕碰,反而不美。” 父亲的话宋蔼龄一半信服,一半反对。她说:“这样安排有精明的一面,就是可以互为犄角,殊途同归,万一形势不利,不至于全军覆没,符合狡兔三窟的古训。但也未免太胆怯了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自己人知根知底,同心协力,人多势众,更容易成气候嘛。”宋耀如说:“年轻人气盛,只知道一往无前,不思量退步抽身,必得经历多了才晓得天有不测风云。政界险恶,宦海浮沉,这且不论。我与孙大总统情如手足,义同生死。政府中的位置谋求的人很多,能干的人也很多。这是顺风顺水船,不难。但我真为他出力,应该站开一些,必要时才能帮上忙,否则我自己也陷进去,到时想帮忙都帮不上。”’就这样,宋蔼龄没有能够说眼父亲,他仍回上海搞他的实业去了。这一次的谈话宋蔼龄还要慢慢体会。固然现在身边没有家人了,但今天宋蔼龄想来想去,似乎并不是想念父亲、母亲,在美国学习5年,并没有过这种感受。她心里有些烦,不顾朔风正紧,猛地推开了窗户,直到看见了孙中山映在窗上的身影,痴痴地盯了半天,这才把情绪理出个头来,原来是为他……  当时宋蔼龄已经22岁了。在那个时代,像这样年龄的女人大多已是作母亲的人了,她还是个大姑娘。而且她还没有一次恋爱的经历。她虽然长得像父亲,身材略显矮胖,但并不丑。学问和知识赋予了她高雅的气质,华美的衣服和高档化妆品突出了她的青春,显要的位置衬托着她的精明干练。但是和两个妹妹宋庆龄和宋美龄比起来,她没有她们的美丽,她们那种令男子一见倾心的外表,偏心的上帝没有赋予她。也可能是缺乏性感的缘故,迄今为止,她还没遇上一个青年对她发起那种震颤心灵的猛烈进攻。通过父母来提亲的,向她表示求婚的也有,但就是没有恋爱。父亲对她期望甚高,她也自视不凡,全家都感到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可以作为她的佳偶,她也还没有对谁动过几心,“你不用介绍你,我不用介绍我,年轻的朋友在一起,比什么都快乐”的体会她也不曾有过。只是在轮船上见到孙中山那一刻起,她才发现世界上原来有这样出色的男子。她不是因为一种心底喷发的强烈感情而一见钟情,不是出于青年男女那种自然的两性吸引,对孙中山的这种感情完全是一种多日来理智思考的积淀。现在这种连日来潜意识中的东西逐渐上升,开始占据她的心灵大部。多年前和父亲在自己家门口摔跤的那个英俊书生,和眼前作为总统的孙中山又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他谈笑的时候,撩得人心花怒放;严肃的时候,显得刚毅深沉。宽阔的额头,蕴藏着无穷智慧;瘦削的胸中,似有百万雄兵。他提出的理论,成为千百万人的实践。在上海滩上威名赫赫的陈其美在他面前,也是那样俯首帖耳。和蔼、力量、文采和勇武完美地集于他一身。宋蔼龄心里渐渐明晰起来,这样的人,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值得辅佐的中国领袖……  北风夹着雪粒打在窗上,漫天的严寒又攻占了这个小屋,直到身上连打几个寒战,宋蔼龄才从幻想的云端跌落在严峻的现实之中。她收回探出的身子,关紧窗户,拨弄了一下快要熄灭的炉火,裹紧被子,和衣躺在床上。  啊,风雪退避后的南京,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样的明媚!香樟如盖,玉兰花仰天吹起喇叭,倒挂金钟挑起了大红灯笼。孙中山身着饰有金穗的元帅服,胸前别一支新郎标志的硕大红花,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宋蔼龄自己披着长长的洁白婚礼服,偎依在孙中山身边。大总统有力的胳膊绕过背后,搂紧自己,两人向教堂缓缓走去。两边挤满了人,柔嫩粉红的祝福花瓣纷纷扬扬落到身上,一些年轻的女人脸上笑着,眼睛里却射出嫉妒的光。对,是要让她们嫉妒!别人的嫉妒正说明自己的幸福。哦!牧师就在前面。“孙中山,你愿意娶宋蔼龄小姐作为你的妻子吗?”“我愿意!我要像心肝一样地疼爱她,让她的聪明智慧帮助我建立一个繁荣富强的国家。”“宋蔼龄……” 啊,牧师的声音怎么变了?怎么变得这样冷峻!宋蔼龄仔细一瞧,牧师竟变成了父亲宋耀如,他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紧紧地逼视着自己,直盯得她周身寒彻……  “啊”地一声,宋蔼龄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壁炉的火早熄了,屋里冷得如同冰窟。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树影,斑斑点点照在窗上。宋蔼龄拥着被子坐了起来。虽然冻得牙关打架,她还是躺在床上懒得动一下。脑海里的活动够激烈了,用不着身体运动……孙中山是父亲的挚友,他的年龄同父亲一样大,他一直把自己当小侄女看待,自己的一片痴心他会接受吗?父亲能同意吗?年龄的悬殊是一个障碍,但这不是主要的,自己的择偶标准早就讲过,只看本事大小,不论贫富丑俊,父亲是同意的。要看本事,只能从年龄大一点的人当中选,二十几岁的青年人,谁知道他以后会怎样发展,或时运不佳,或走了邪路,难说得很呐!夫妻双方的年龄究竟应该是多大,基督的教义并没有限制,任何国家关于婚姻的法律中也没有规定,年龄大了小了的非议只存在于世俗的观念中,革命者不都是世俗观念的反叛者吗?还有就是孙中山已有妻子,这是个麻烦。不过她是个旧式女人,孙中山和她之间早没有了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当然应该结束。这看来也不会成为不可解决的问题。宋蔼龄想来想去,最最关键的还是孙中山喜欢不喜欢自己。即使喜欢,碍于叔侄情面,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开口。这事嘛,必得自己主动才行。对,明天就应该寻找机会,试试他的态度。可是,怎样去行动呢?宋蔼龄读过的爱情小说中的情节一幕一幕在脑子里出现了……  那天宋蔼龄满腹心事,低着头往外走,刚转过天王花园的小圆门,就与迎面来的一人撞个满怀。宋蔼龄满心不悦,揉着撞疼的头刚想发作,眼一斜却见是外交部部长伍廷芳。这位伍总长70有余,平素却依然步履矫健,气宇轩昂--他在清朝就是有名的外交官,曾两度出任驻美大使,在海外生活了近半个世纪,久经风雨,养成了遇事不乱、沉着镇静的潇洒风度。但为何今日如此慌张?宋蔼龄刚想发问,伍廷芳早退后一步,打个半躬:“哦,宋秘书,抱歉抱歉!都怪今天老朽太匆忙了些,不要紧吧?” 宋蔼龄也只得侧身答礼:“不要紧的,伍总长。您这么慌忙,有紧急的事吗?”“是的,我有紧急事情向总统禀报。对不起了!” 说完他闪过一旁就要往里走。  宋蔼龄赶紧说:“您来得不巧。总统今天和实业界人士研究实业保护法的起草,刚刚被张总长接走。”  伍廷芳显然有些着急:“哎呀,天下未定,怎么顾得上制定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请你帮我快把他找回来,大事不好了!”  当下宋蔼龄也着急起来:“嗅,这可不太好办。他们的车子刚出去不久,具体地方也没交待清楚,怎么找呀?”  伍廷芳在原地转了几步,显得心神不定,一会儿又抬起头说:“不行,无论如何得赶紧找到总统!”  宋蔼龄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下说:“这样吧,有什么事您先给我说一下,我再想法通知他。同时您赶紧想办法先处理着,免得误事。”  伍廷芳想了一下,也只得这样。两人一起到了宋蔼龄办公室。伍廷芳说:“是这样,刚刚得到报告,袁世凯以唐绍仪在和谈中有越权行为作借口,撤消了唐的和谈总代表职务……”  宋蔼龄说:“唐绍仪是袁世凯的代表。他撤他的,您又何必惊慌?”  伍廷芳苦笑一下:“袁世凯撤和谈代表的职,不过是一个花招,目的是借此推翻已经达成的和约。这说明战事马上就要重开,南京已处在敌人的炮口之下……”  宋蔼龄狠狠地说:“袁世凯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和谈更好,乘机向北进军,扫平全国!”  伍廷芳摇摇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培养了一大批心腹党羽,掌握了军队实权。慈禧死后,清朝皇室王公大臣担心他野心太大,以他骑马摔破了脚为由,逼他退休。武昌起义后,清室中无人能收拾局面,才不得不又把他请出来,但他已经不肯再为清朝卖死命了。他在革命军和清朝廷之间玩弄两面派手法,借革命力量压清朝,借清朝力量压革命党。既不让革命军向北发展,又不大举进军替清朝消灭革命军……”  此时来蔼龄杏眼圆睁:“革命烽火遍地,人民同仇敌忾,岂是他袁世凯想消灭就消灭得了的?”  伍廷芳哦了一声,连说“是的是的,” 却低下头不再说话。他想起了自己当初在上海光复的混乱中,对革命党究竟能不能站住脚犹犹豫豫,还是宋耀如父女俩上门等于连劝带逼,自己才答应参加革命行列,出任外交总长的。现在又面临紧急关头,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怀疑立场动摇。他默默地想着怎样才能既把当前的严峻形势说清楚,又不致让人误解。于是热烈的谈话一下子冷了场。  宋蔼龄马上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刚才话说重了,犯了伍老先生的忌。但这又不能说破,于是立即换了热情的口吻说:“伍总长,你是来建议总统赶紧作军事准备吧?”  伍廷芳抬起头来,直视来蔼龄的眼睛,看见没有责难自己的意思,才沉重地说:“如果仅仅是作打仗的准备,事情也就好办了。其实袁世凯这一手,最根本的是因为原来有些人答应,只要他逼清室退位,就让他来作民国总统。现在他看到中山先生已经宣誓就职,才来这一手相逼……”  宋蔼龄又有些按捺不住道:“孙中山先生是反清革命元勋,岂是他这条清室走狗能比的?再说这大总统由17省代表公选产生,难道可以由谁说让就让给他了?”  伍廷芳抬手示意宋蔼龄暂停说:“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两个人来争论。你一心拥护孙先生,我也完全一样。l月1日总统就职,5日袁世凯就来电质问说,和谈正在进行,国体还未取得一致,为什么就在南京成立共和政府,就让孙中山当了总统,你们这不是破坏和谈么?我作为南方和谈总代表,当即回电反驳:现在十几省已经光复,成立政府完全是为了协调革命党内部行动,别人无权干涉。我们并没有关闭和谈大门。如果说和谈还没有达成协议,共和政府不能成立,那么在协议达成前皇室为什么不先行退位,等就国体问题谈定了再说?”  宋蔼龄一拳砸在桌上:“驳得好!”  “所以嘛,眼下的问题不在你我之间。我是怕袁世凯来这一手,南京的旧官僚、立宪派又会趁机活动,逼孙大总统给袁世凯让位!”  宋蔼龄感动地说:“伍总长,我明白你的心了。这样吧,我赶紧设法找到总统,请他作好抗击袁军进攻和防止政府中有人煽动妥协的两手准备。你赶紧去找英美领事馆,请他们支持孙先生的民主政府,不要再给那个腐朽的皇室输氧了!”  伍廷芳点头赞同,告辞去了。  当宋蔼龄心急火燎地把这一消息报告孙中山的时候,孙中山反而很平静。他对宋蔼龄说:“孙文几十年冒死舍生推进革命,实为国家民生,并不在求个人地位。我还是坚持就职前给袁世凯电报中的立场和委派伍廷芳谈判时交待的条件,只要他袁世凯赞成共和,让清室退位,中华民国得以确立,我随时准备把大总统职位移交给他。”  宋蔼龄一听,气得满面紫涨:“您……您……袁世凯的独裁阴谋,如司马昭之心,3岁小孩子也能看穿。您这是对革命不负责任,是推卸重担!我看您真是个扶不起来的天子!您要让位就让吧!您的这个秘书,我不干了!”  宋蔼龄说着说着,早不能自持,声泪俱下涕泅横流,最后一跺脚,一路大哭返回了总统府。  那天,为尽快发展实业、谋求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忙碌了一天的孙中山,回总统府吃晚饭的时候,没有看到宋蔼龄像往常那样,和警卫人员一起检查饭菜,忙进忙出,他知道宋蔼龄还在闹情绪。孙中山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各处转了一下,证实宋蔼龄确实没来吃饭。他想在天王府的西花园静静地思考一下。这里冬天已没有什么景致,但湿润清冷的空气能帮助人头脑清醒。他站在水榭的台阶下,任凛冽的北风灌进脖颈,看着水面的薄冰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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