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恒利请客。胡老板!”他双手放在膝上,俯身向前。用很清楚的声音问道;“我先要咱问一声,不晓得府、县两库,有多少收支?”“这我倒还不大清楚。照平常来说,本地的收支虽不多,不过湖州富庶,又是府、县两衙门,我想经常三五万银子的进出总有的。”“那么,”赵长生想了想,带些歉意地说,“恒利资本短,我想备两万银子的额子,另外我给宝号备一万两的额子,请胡老板给我个印鉴式样。”“好的!”胡雪岩原不想要他那一万银子的透支额,但谢绝好意,一定会便赵长生在心里难过,所以平静地又说,“至于阜康这方面跟宝号的往来,我们另外订约,都照长生兄的意思好了。”“是!是!我听胡老板的吩咐。”“一言为定。”胡雪岩站起来说,“我告辞了。”赵长生要留他吃午饭,情意甚殷,无奈胡雪岩对恒利的事,临时起了变化,急于要去安排妥帖,所以坚辞不肯,只说相处的日子正长,不必急在一时。然后订下第二天上午再见面的后约,离了恒利。从恒利又回到了碧浪春,俨然常客,立刻便有好些人来招呼,胡雪岩直言问道:“我有要紧事,要看郁四哥,不晓得到哪里去寻找他呢?”“有地方寻找,有地方寻找。”有个姓钱的招呼一个后主:“小和尚!你把胡先生带到‘水晶阿七,那里去!”胡雪岩道过谢,跟着小和尚出店向西,心里在想,“水晶阿七”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呢?先得弄清楚了再说。等他一问,小和尚调皮的笑了,“是个‘上货’!”他说,“郁四叔的老相好,每天在她那里吃中饭,打中觉。”原来是个土娼,郁四哥看中的,当然是朵名花,“怎么叫‘水晶阿七’呢?”他又问。“水晶就是水晶。”小和尚笑道:“莫非胡先生连女人身上的这个花样都不知道?”一说破,胡雪岩自己也觉得好笑,便不再多问,只跟着他曲曲折折进了一条长巷,将到底时,小和尚站定了脚说:“胡先生,你自己敲门,我不进去了。”“为什么?”小和尚略有些脸红,“郁四叔不准我跟水晶阿七见面。”他说。“原来如此!”胡雪岩拱拱手说,“劳步,劳步!”等小和尚走远了,他才敲门,应门的是个小姑娘,等他说了来意,立刻引进。刚刚上楼,就闻得鸦片烟的香味,揭开门帘一看,郁四正在靠云吐雾,大红木床的另一面,躺着一个花信年华,极其妖艳的少妇,自然是水晶阿七了。郁四因为烟枪正在嘴时,只看着他招手示意,阿七替他捧着烟斗也不能起身,只抛过来一个媚笑。胡雪岩不由得心中一荡,怪不得郁四不准小和尚上门!他在想,这个媚眼勾魂摄魄,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动心,何况“小和尚”?一口气把一筒烟抽完,郁四抓起小茶壶喝了口茶,急急起身问道:“你怎么来的?来,来,躺一躺。”等他说到这句话,水晶阿七已经盈盈含笑,起身相让。胡雪岩觉得不必客气,便也含笑点头,撩衣上了烟榻。“阿七!这是胡老板,贵客!”“郁四哥,”胡雪岩纠正他说,“你该说是好朋友!”“对,对。是贵客也是好朋友。”于是阿七一面行礼,一面招呼,然后端张小凳子坐在床前替郁四装烟。“你怎么来的?”郁四又问。“先到碧浪春,有个后生领了我来的。”胡雪岩特意不提小和尚的名字。“想来还不曾吃饭?就在这里将就一顿。阿七,你去看看,添几个中吃的菜!”等阿七去照料开饭,胡雪岩和郁四便隔看烟勺,低声交谈,他直追来意,说要抽回禀帖,重新写过。“怎么写法?”“恒利的规模不大,我想分开来做,本地的收支归恒利,汇到省里的款子,另外委托别家。”“你想托哪一家?”“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了。”胡雪岩问:“郁四哥,你有没有熟的钱庄?”“有!”郁四一面打烟,一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久,他才问道:“你的意思要我替你找一定?”“是啊!”“假使换了别人,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哪一家靠得住。现在是你托我,话当另说,做钱庄你是本行,无须找我,找到我总有说法。自己人,你尽管实说,看我替你想得对不对?”听这番话,郁四已经胸有成竹,为自己打算好了一个办法。这当然要开诚布公来谈,但以牵连着王有龄和杨用之,措词必须慎重,所以这样答道;“什么事瞒不过你郁四哥。我跟王大老爷有一段特别的交情,杨师爷也相处得不借,不过公事上要让你们交代得过去,决不能叫帮忙的朋友受累,这是我在外面混,铁定不移的一个宗旨。郁四哥,你就是不是?”当然是罗!胡雪岩说这段话的用意,一则是为王有龄和杨用之“撇清”,再则也是向眼前一见成为知交的朋友表明,他不会做出什么半吊子的事来。郁四懂得这意思,所以虽未开口,却是不断点头。“‘钱庄代理公库的好处,无非拿公款来调度,不过这又不比大户的存款,摆着不动,尽可以放出去吃利息。公款只有短期调动。倘或一时无法运用,那就变成白当差了。”“嗯,嗯!”郁四说道,“我的想法跟你差不多。请再说下去。”“我的意思是想在这里买丝,如果行情俏,一转手有顶‘帽子,好抢。不过现在看起来不行了,而且既然跟你联手,我的做法要改一改,怎么改?要请教你。”“老实说,我也有家钱庄,我是三股东之一,叫我兄弟出面。本地府、县两库,我如果想代理,早就代理了,就怕外头说闲话。所以我这家钱庄,现在也不能跟你做联号,公款汇划,我决不能沾手。我在想,你何不在湖州设阜康分号?”这原是胡雪岩换希望,但此时脚跟未稳,还谈不到,因而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你是怕人地生疏?”郁四转过脸来,看着他问。由这个动作,见得他很认真。胡雪岩心想,钱庄设分号不是一件说开张就开张,象摆个菜摊那么容易的事,既然郁四也是内行,其间的难处,他当然想过,倒要先听听他的再说。“地是生疏,人倒不然,别的不说,光说有你郁四哥,我还怕什么?现在我跟郁四哥还是同行,我要请教,阜康这个分号,应该如何开法?”“你这个分号与众不同。只为两年事,第一件代理公库,第二件是为了买丝方便,所以样子虽要摆得够气派,人倒用得不必多,你自己有人最好,不然我替你找。这是第一件。”“弟二件呢?”“第二件当然是本钱。”郁四说,“你这个分号本钱要大,一万、两万说要就要。但不做长期放款,总不能备足了头寸空等,所以我替你想,你索性不必再从杭州调头寸过来了,除掉府、县公款,另外要多少,由我那里拨。”这是太好了!胡雪岩大喜:“承郁四哥帮忙,还有什么话说?我照同行的拆息照算。”“不,你不能照同行拆息。”郁四说,“这一来你就没好处了。我们另外定一个算法。”郁四所提的办法是有伸缩的,也就是提成的办法,如果阜康放款给客户,取息一分,郁四的钱庄,就收半分,是八厘,便取四厘。总而言之,两家对分。换句话说,阜康转一转手,便可取得一半的利益。世上真难得有这样的好事!但细想一想,阜康也不是不劳而获,要凭关系手腕,将郁四的款子用出去,否则他的钱再多,大钱不会生小钱,摆在那里也是“烂头寸”。话虽如此,无论如何还算是胡雪岩占便宜,所以他连连道谢,但也放了两句话下来。“自己人不必假客气,光棍眼里更是揉不得砂子,我老实跟郁四哥说,钱庄这一行,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敢说一句,别人的生意一定没有我做得活。既然郁四哥你挑我,我也一定会替郁四哥挣面子。”“你这两句话倒实惠。”郁上慢吞吞答道:“我也跟你说句老实话,我自己的这班老弟兄,‘小角色’,做什么都行,就是做生意,没有象你老兄这样一等一的能干朋友,就有几个门槛外头的朋友,也算是好角色,比起你来,还差一截,再说,也没有跟你这样投缘。”这完全是托以腹心的表示,胡雪岩倒不便再作泛泛的谦逊之词的,只答了两个字:“我懂!”“你当然懂!我这双眼睛看人也是蛮‘毒’的。”交情到此,己无须客套。这时水晶阿七已领着人来开饭,靠窗红木桌子上,摆满了一桌子的菜,宾主二人,相向而坐,水晶阿七打横相陪,胡雪岩戏称她为“四嫂”。“胡老板吃啥酒?”阿七指着郁四说:“他是个没火气的人,六月里都吃‘虎骨木瓜烧’。”“今天不吃这个了。”过足了瘾的郁四,从烟榻上一跃而起,伸腿踢脚,仿佛要下场子练武一般,然后把两手的骨节,捏得“咯啦。咯啦”地响,耸耸肩,扭扭腰,是非常舒服的样子。“说嘛!”阿七催他,“吃啥酒?”“把那瓶外国酒瓶子装的药酒拿来。”“哪一瓶?”阿七略显迟疑,“顶好的那一瓶?”“自然是顶好的那一瓶!”郁四狠狠瞪了她一眼。阿七这才明白,胡雪岩是郁四真正看重的一个好朋友,急忙陪笑,“胡老板,不是我小气,我不知道”“好了,好了!”郁四拦着她说,“越描越黑。快拿酒来!”这瓶酒实在名贵。据郁四自己说,是照大内的秘方,配齐道地药材,用上等的汾酒泡制而成,光是向御医买这张方子,就花了一百两银子,一剂药配成功,也得花到二百多两。已经泡了三年,郁四还舍不得喝,“倒不是铜钿银子上的事,”他说:“有几样药材,有钱没处买。”“原来说过,要到五十岁生日那于打开来。”阿七笑道,“今天叨胡老板的光,我也尝一尝这瓶宝贝酒,不晓得怎么好法?”“怎么好法?你到了晚上就知道了!”郁四说了这一句,与胡雪岩相顾而笑,讲到风情话,阿七即使视如常事,也不能表现得无动于衷,白了郁四一眼,嗔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说笑过一阵,肃客入厅,尝那瓶名贵的药酒,胡雪岩自然说好,郁四便要把方子抄给他。这样应酬过了,便须重新谈入正题,事情很多,一时有无从谈起之苦,所以胡雪岩举杯沉吟着。郁四当他有问顾忌,便指着阿七说:“她没有别样好处,第一是口紧,听了什么话,从来不在外面说一句。第二是真心真肚肠,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叫做‘水晶’。”说完,斜睨着阿七笑了。这一笑便大有狎昵之意,阿七似乎真的着恼了,“死鬼!”她低声骂道:“什么水晶不水晶,当着客人胡说八道!”郁四有些轻骨头,阿七越骂他越笑,当然,她也是骂过算数,转脸向胡雪岩和颜悦色他说:“胡老板,你不要笑话我,老头子一天不惹我骂两声,不得过门。”“原是要这样子才有趣。”胡雪岩笑着答道;“要是我做了郁四哥,也要你每天骂两句才舒服。”阿七笑了,笑得极甜,加上她那水银流转似的秋波,春意盎然。胡雪岩心中一荡,但立刻就有警觉,江湖道上,最忌这一套,所以赶紧收敛心神,把视线移了开去。“我们先谈钱庄。”郁四迎着他的眼光问道:“我那爿钱庄叫聚成,也在县前,离恒利不远。”“郁四哥,”胡雪岩问道:“你看,我阜康分号,就在聚成挂块牌子如何?”“也未尝不可。不过不是好办法,第一,外面看起来,两家是一家。第二,你迟早要自立门户的,将来分了出去,跑惯的客户会觉得不便。”这两层道理胡雪岩自然都知道,但他实在是缺少帮手,一个人办不了那么多事,打算着先“借地安营”,把阜康招牌挂了出来,看丝行生意是否顺手,再作道理。现在因为郁四不以为然,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也晓得,你一定是因为人手不够。这一点,我可以帮你的忙。不过只能派人替你跑跑腿,档手还是要你自己去寻。”“这不一定。”胡雪岩把他用刘庆生的经过,说了一遍,“我喜欢用年纪轻,脑筋灵活的人,钱庄这一行不大懂,倒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他。”“这样的人,一时倒还想不出。”郁四转脸问阿七,“你倒想想看!”“有是有一个,说出来一定不中听,还是不说的好。”“说说也不要紧。”“年纪轻,脑筋灵活,有一个:小和尚。”这话一出口,郁四未有表示,胡雪岩先就心中一动。双眼不自觉地一抬。郁四是何等角色,马上就发觉了,“怎么!”他问,“你晓得这个人?”“刚才就是他陪我来的。”胡雪岩泰然自若的回答。“咦!”阿七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不进来呢?”从这一问中,可知郁四不准小和尚到这里来,阿七并不知道,如果照实回答,西洋镜拆穿,说不定他们俩便有一场饥荒好打。就算郁四驾驭得住阿七,这样不准人上门,也不是什么漂亮的举动,所双胡雪岩决定替郁四隐瞒。“我倒是邀他一起进来的。”胡雪岩说,“他在碧浪春有个朋友等着,特地抽工夫来领我的路,领到了还要赶回去陪朋友。”这番谎编得点水不漏,连郁四都信以为真,看他脸色便知有如释重负之感,“小和尚的脑筋倒是好的,”他说,“不过”“什么不过!”阿七抢着说道,“把小和尚荐给胡老板,再好都没有。人家‘四叔,四叔’,叫得你好亲热,有机会来了,你不挑挑小角色?”绷在场面上,阿七说的又是冠冕堂皇的话,郁四不便峻拒,只好转脸对胡雪岩说,“你先看看人再说。如果你合意就用,不然我另外替你找。”其实胡雪岩对小和尚倒颇为欣赏,他虽不是做档手的材料。跑跑外场,一定是把好手。不过其中有那么一段暧昧的心病是内,他不能不慎重考虑,所以点点头答道:“好的!等我跟他谈一谈再说。”“我也想寻你这面一个人谈一谈。”郁四突然问道,“老张这个人怎么样?”“忠厚老成。”胡雪岩说,“做生意的本事恐怕有限。将来我们联手来做,郁四哥,你派个人来‘抓总’。”“不好,不好!”郁四使劲摇着头,“已成之局不必动,将来还是老张‘抓总’,下面的‘做手,我来寻。我想跟老张谈一谈,就是想看他是哪一路人,好寻个脾气相配的人给他。现在你一说我晓得了,这件事等过了明天晚上再说。此刻我们先办你钱庄的事,禀帖我先压下来,随时可办,不必急,第一步你要寻人寻房子。回头我陪你到‘混堂’泡一泡,要找什么人方便得很。”于是停杯吃饭,饭罢到一家名叫“沂园”的浴室去洗澡。郁四每日必到,有固定的座位,那一排座都给他留着招待朋友。一到坐定,跟在碧浪春一样,立刻有许多人上来招呼。这一回郁四又不同的,不管来人身分高低,一律替胡雪岩引见,应酬了好一会,才得静下来。“小和尚这一刻在哪里?”他就这么随便看着人问,“有人晓得没有?”“还会在哪里?自然是王家赌场。”有人回答。胡雪岩明白郁四的意思,是要找小和尚来谈,便拦阻他说。“郁四哥,慢一慢!”“怎么样?”胡雪岩想了一会问道:“不晓得他肯不行跟我到杭州去?”“咦!”郁四不解,“你怎么想的,要把他带到杭州去?”“我在杭州,少这么一个可以替我在外面跑跑的人。”胡雪岩这样回答。“他从没有出过湖州府一步,到省城里,两眼漆黑,有啥用处?”胡雪岩没有防到,郁四会持反对的态度,而且说的话极在理,所以他一时无法回答,不由得愣了一愣。这一愣便露了马脚,郁四的心思也很快,把从阿七提起小和尚以后,胡雪岩所说的话,合在一起想了一下,断定其中必有不尽不实之外,如果不想交这个朋友,可以置诸不问,现在彼此一见,要往深里结交,就不能听其自然了。“小和尚这个人滑得很,”他以忠告的语气说:“你不可信他的话。”光棍“一点就透”,胡雪岩知道郁四已经发觉,小和尚曾有什么话,他没有告诉他。有道是“光棍心多”,这一点误会不解释清楚,后果会很严重。便是解释也很难措词,说不定就是一出“乌龙院”,揭了开来,郁四脸上会挂不住。再想想不至于,阿七胸无城府,不象阎波惜,郁四更不会象宋江那么能忍,而小和尚似乎也不敢,果有其事,便决不肯坦率自道郁四不准他上阿七的门。不过阿七对小和尚另眼相看,那时毫无可疑的,趁此机会说一说,让郁四有个警觉,也不算是冒昧之事。于是他说:“郁四哥,我跟你说实话。小和尚这个人,我倒很中意。不过他说你不准他上门,所以我不能在湖州用他。你我相交的日子长,我不能弄个你讨厌的人在眼前。我带他到杭州就无所谓了。”这才见得胡雪岩用心之深!特别是当着阿七,不说破他曾有不准小和尚上门的话,郁四认为他为朋友打算,真个无微不至。照此看来,他要带小和尚到杭州,多半也是为了自己,免得阿七见了这个“油头小光棍”,心里七上八落。心感之下,郁四反倒觉得有劝阻他的必要:“不错,我有点讨厌小和尚。不过,讨厌归讨厌,管我还是要管。这个人太滑,吃玩嫖赌,无一不精,你把他带了去要受累。”“吃玩嫖赌,都不要紧。”胡雪岩说:“我只问郁四哥一句话,小和尚可曾有过吃里扒外的行为?”“那他不敢!要做出这种事来,不说三刀六洞,起码湖州这个码头容不得他。”“即然如此,我还是带了他去。就怕他自己不肯,人,总是在熟地方好。”“没得这话!”郁四摇摇头:“你真的要他,他不肯也得肯。再说,跟了你这样的“爷叔辈子”,还有什么话说?我刚才的话,完全是为你着想。”“我知道,我知道。”胡雪岩说,“我不怕他调皮。就算我自己驾驭不了,有你在那里,他敢不服帖?”这句话恭维得恰到好处,郁四大为舒服。再想一想,这样子“调虎离山”,而且出于阿七的推荐,轻轻易易地去了自己心中一个“痞块”,岂非一件极痛快的事?“不过,这也不必急。”郁四从从容容他说,“这件事等你回省城以前办妥就可以了。等闲一闲,我先把小和尚找来,你跟他好好谈一谈,果真中意了,你不必跟他说什么,你把你的意思告诉我,带到杭州派他啥用场?等我来跟他说好了。”“好极,好极!”胡雪岩要用小和尚,本就是一半为了郁四,乐得听他安排:“我就拜托郁四哥了。”到沂园来“孵混堂”,主要的就是避开阿七谈小和尚,既有结果,不必再“孵”,胡雪岩穿衣告辞,急着要跟老张去碰头。“你一个人去,陌陌生生,怎么走法?”郁四把沂园的伙计喊了来说:“你到轿行里去喊顶轿子,说是我要的。”很快地,簇新的一顶轿子抬到,三个年轻力壮的轿伕,态度非常谦恭,这自然是郁四吩咐过了的缘故,胡雪岩说了地址,上轿就走。张家住在城外,就在码头旁边一条小巷子里,轿子一抬进去就塞住了,这条巷子,实在也难得有轿子经过,所以路人不但侧身而让,并且侧目而视,其中一个就是阿珠。他没有看见,她却发现了,“喂,喂!”她望着抬过门的轿子喊:“你们要抬到哪里去?”轿伕不理她,胡雪岩却听出是阿珠的声音,急忙拍拍扶手板,示意停轿。“怎么到这时候才来?”一见面就是埋怨的口气,显见得是“一家人”,让左邻右舍发觉了,会引起诧异。阿珠自觉失言,立刻红晕上脸,强笑道:“我们这条巷子里,难得有坐轿来的贵客!请进来,请进来。”“你先进去。”胡雪岩心细,看轿子停在门口,妨碍行人会挨骂,所以先关照轿伕,把轿子停在巷口,然后进门。进门就是客堂。里面说话,大门外的人都听得见,自然不便,阿珠把他领到后面,隔着一个小小的天井,东面两问,看样子是卧室,西面也是两间,一间厨房,炖肉的香味四溢,一间堆着什物。“只有到我房间里坐了!”阿珠有些踌躇,“实在不大方便。”不方便是因为她父母都不在家,“到哪里去了?”胡雪岩问。“还不是伺候你胡老爷!”阿珠微带怨怼地答道,“爹到衙门看你去了,娘在河滩上,看有什么新鲜鱼买一条,好等你来吃。”“那么,你呢?你在门口等我?”“哪个要等你?我在等我娘。”“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要去通知你爹一声,不要叫他空等了。”“不用,说好了的,等不到就回来,也快到家了。”说着,阿珠推开房门,只见屋中刚刚裱糊过,四白落地,十分明亮。一张床,一张梳头桌,收拾很很洁净,桌上还有只花瓶,插着几朵荷花。“地方太小了!”阿珠不好意思他说。“小的好!两个人一张床,最妙不过。”“说说就没有好话了。”她白了他一眼。“来,来,坐下来再说。”他拉着她并坐在床沿,刚要升口说话,阿珠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跳起身来奔了出来。在客堂里打了个转,又回了进来。“你做什么去了?”“闩门。”她说,“大门不关上,客堂里的东西叫人偷光了都不晓得。”这是托词,胡雪岩心里明白,她是怕她爹娘突然闯了进来,诸多不便,因而笑笑答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说完,将她一把拖住,吻她的脸。她嘴里在说:“不要,不要!”也挣扎了一会,但很快地就驯服了,任他恣意爱抚。“你的肚兜扎得太紧了。只怕气都透不过来!”“要你管?”“我是为你好。”胡雪岩去解她的钮扣,“我看看你的肚兜,绣的是什么花?”“不可以!”阿珠抓住了他的手,“没有绣花,有什么好看?”看她峻拒,他便不愿勉强,把手移到别处,“你会绣花,问不绣个肚兜?”他怂恿她说。“懒得动。”“你好好绣一个。绣好了,我有奖赏。”,“奖赏!”阿珠笑道:“奖什么?”“奖你一条金链条。”他用手比着说,“吊肚兜用的。你看好不好?”这怎么不好?阿珠一双俏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这样子讲究?”“这算得了什么?将来有得你讲究。”“好!一言为定。”阿珠很起劲地说,“我好好绣个红肚兜。你看,绣什么花佯?”“自然是鸳鸯戏水。”阿珠一下子脸又红了,低着头不作声。“怎么样?”他催问着,“这个花样好不好?”她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脉脉含情,令人心醉,他把她抱得更紧,接着,身子往后一倒,一只手又去解她的钮扣。这一下她没有作声,但外面有了声音,“砰砰”然敲了两下,接着便喊:“阿珠,阿珠!”“我娘回来了!”阿珠慌忙起身,诸事不做,先照镜子,镜子里一张面泛桃花的脸,鬓边也有些乱,她着急他说:“都是你害人!这样子怎么走得出去?”“白天不做虚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怕什么?我去开门,你把心定下来。”胡雪岩倒真沉得住气,把长衫抹一抹,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开开门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干娘!”“咦!”阿珠的娘惊喜地问,“什么时候来的?”“刚来不多一息。”“阿珠呢?”“在后面。”胡雪岩知道阿珠红晕未退,有心救她一救,便问这样,问那样,绊住了阿珠的娘,容不得她抽身。而她记挂着拎在手里的一条活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春天不希罕,夏天却难得,而且鳜鱼往往出水就死,这却是一条活的,更为名贵,急于想去“活杀”,偏偏胡雪岩絮絮不休,只好找个空隙,向里大喊:“阿珠阿!”阿珠已经心定神闲,把发鬓梳得整整齐齐的走了出来。她娘便吩咐她去剖鱼,剖她了等她来动手,又问胡雪岩喜欢清蒸,还是红烧呢?“活鳜鱼不容易买到,自然是清蒸。”阿珠替他作了主。胡雪岩还有许多事要办,只待见老张一面,交代几句话就要走,现在看样子,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这就索性在这里,跟老张把事情都商量好了再说。“干娘!”他说,“吃饭是小事,越简单越好、等老张回来,我有许多话说。市面要弄得很热闹,大家都有得忙,工夫不能白糟蹋!”阿珠的娘知道他是实话,好在她手下快,好老张从县衙门回家,饭菜都已齐备,四个人团团坐下,边吃边谈。“一家人,我先要说句老实话。”高踞上座的胡雪岩说:“明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搬家!不管什么地方,搬了再说,这里实在太小了。”老张夫妇,面面相觑,他们的感想一样,搬家是件大事,要看房子,拣黄道吉日,家具什物虽不多,收拾起来也得两三天。胡雪岩一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通他们的心思,数着手指说。“第一,房子明天一大早去看,象个样子就可以,先租下来住了再说,好在自己要买房子,不过一个短局,她歹都无所谓。第二,这些家具将来也用不着,不如送了左邻右舍,做个人情,另外买新的。第三,拣日不如撞日,说搬就搬,明天一天把它都弄舒齐。”“明天一天怕来不及。”阿珠的娘踌躇着说。“那就两天。”胡雪岩很“慷慨”地放宽了限期,但又重重地叮嘱了一句,“后天晚上,我到你们新搬的地方来吃饭。”“哪有这么快?”阿珠提出抗议,“你只管你自己说得高兴,不想想人家。”“来得及,来得及!”阿珠的娘不愿违拗胡雪岩的意思,但只有一点顾虑,叫阿珠去拿皇历来看。刚好,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宜于迁居的好日子,那就连最后一点顾虑都消除了,决定吃完晚饭,连夜去找房产经纪觅新居。“不要怕花钱!”胡雪岩取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放在她面前;“先拿这个去用。我在湖州还要开钱庄,另外也还有些些生意要做,只怕事情做不完,不怕没有钱用。他们照我的话做,没有错!”这句话为他们带来了满怀的兴奋,但都矜持着,只睁大了眼,迷惘地看着这位“娇客”。喝了几杯的胡雪岩,回想这两无的经历,也是满心愉悦,得意非凡,因而谈兴大发,“说句实请,我也没有想到,今年脱运交运,会走到这样一步!”他说,“哪个说‘福无双至’?机会来起来,接二连三,推都推不开。我现在最苦的是,人手不足,一个人当两个人,一天当两天,都还不够,实实在在要三头六臂才好。”“这就是所谓‘能者多劳’!”阿珠的娘到底是大小姐出身,这样掉了一句话。“说到‘能’,那倒不必假客气,我自己晓得我的本事,不过光是我一个人有本事也不行,‘牡丹虽好,绿叶扶持’。干娘,你说是不是?”“是啊!不过你也不是‘光杆儿牡丹,,我们大家齐心合力,帮你来做。”“就是这话。大家帮我来做!再说名实话,帮我就是帮自己。”胡雪岩看着老张说,“县衙门的户书郁四,你总晓得?”“晓得!”老张答道,“码头上就凭他一句话。”“那么我告诉你、郁四要眼我联手做丝生意。老张,你想想看,我在湖州,上有王大老爷,下有郁四,要钱有钱,要路子有路子,如果说不好好做一番市面出来,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了。”老张老实,越是他这样说,越觉得不安,生意做得太大,自己才具不胜,所以踌躇着说:“只怕我挑不动这副担子!”“这话也是,”阿珠的娘也有些惴惴然,“市面太大,他应付不来。再说,郁四手下有的是人,未见得”“未见得什么?”胡雪岩抢讨她的话来说,“郁四是怎么样的人,你们总也晓得。光棍做事,只要是朋友,只有拉人家一把,没有踹人家一脚的道理。他也晓得我们的交情不同,怎么好说不要老张?你们老夫妇俩放心,丝行开起来,你们只要把店里管好,坐在那里就有进帐。总而言之一句话,要勤、要快,事情只管多做,做错了不要紧!有我在错不到哪里去的。”老张一面听,一面点头,脸上慢慢不同了,是那种有了把握的神气。等扒完一碗饭,他拿筷子指一指胡雪岩说:“你慢慢吃!我出去一趟。”“这么晚了!”阿珠接口问道:“到哪里去?”“我去看房子。我想起有个地方,前后两进,好象大了点,不管它,先租下来再说。”“对啊!”胡雪岩大力高兴,“你请,你请!如果回来得快,我还好在这里等你听回音。”等老张一走,阿珠下逐客令了:“我看你也早点吃完饭走吧,一则你忙,二则,你走了,我们好收拾。不然明天怎么搬?”“这倒是老实话。”她娘也这样说。胡雪岩深感安慰,这一家三个人,就这一顿饭的工夫,脑筋都换过来了。如果手下每个有都是这样子勤快,何愁生意不发达?到第二天,大家都忙,老张夫妇忙着搬定,胡雪岩忙着筹划设立阜康分号,跟杨用之商量了一上午。到了日中,依旧到水晶阿七家去访郁四。谈完正事,谈到小和尚,却是阿七先提起来的,“胡老板,”她问,“你想把小和尚带到杭州去?”“是啊,还不知道他自己的意思怎么样?”“你自然肯的。”阿七又问,“我倒不懂胡老板为啥要把他带到杭州?”这话在郁四问,不足为奇,出于阿七之口,就得好好想一想,或许她已经疑心是郁四的指使,先得想办法替他解释这可能已有的误会。“老实跟四嫂说,我看人最有把握。”他从从容容地答道:“小和尚人最活络,能到大地方去历练历练,将来是一把好手。我不但要带他到杭州,还想带他到上海。”“上海十里夷场,他一去,更不得了。”阿七以一种做姐姐的口吻拜托:“胡老板要好好管一管他。”“是啊!”胡雪岩趁机说道,“郁四哥劝我,还是把小和尚放在湖州,多几个‘管头’,好叫他不敢调皮。调皮不要紧,只上‘上路’,我有办法管他。”这一说,阿七释然,郁四欣然,事实上阿七确有些疑心,让胡雪岩把小和尚带到杭州,是郁四的授意、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疑心是多余的。“小和尚是我从小的邻居。”阿七显然也想到了,自己对小和尚这么关心,须有解释,“他姐姐是我顶顶好的朋友,死了好几年了。小和尚就当我是他的姐姐,他人最聪明,就是不务正业,好赌,赌输了总来跟我要。所以,”她愤然作色,“有些喜欢嚼舌头的,说我跟他怎么长,怎么短,真气人!说句难听的话,我是”“好了,好了!”郁四真怕她口没遮拦,自道“身分”,因而赶紧拦住她说:“‘只要我没嚼你的舌头就好了,旁人的闲话,管他呢?”“你也敢!”阿七戟手指着,放出泼妇的神态,但随即又笑了,笑得极其妩媚。胡雪岩倒是欣赏她这样爽朗的性情,但郁四的禁脔,唯有收摄心神,视如不见。转念想到小和尚,既然话已说明,便无须有所顾忌。此刻正在用人之际,应该谈定了,马上拿他来派用场。于是他说,“郁四哥,此刻能不能跟小和尚见个面?”“怎么不能?”郁四站起身说:“走!”两个人又到了沂园。郁四派人把小和尚去找了来,招呼过后,他问:“四叔寻我有话说?”郁四先不答他的话,只问:“你的赌,戒得掉戒不掉?”小和尚一愣,笑着说道:“四叔要我戒赌?”“我是为你好。你这样子天天滥赌,哪一天才得出头?”郁四又说:“靠赌吃饭没出息,你晓不晓得?”小和尚不答,只看看胡雪岩,仿佛已知道郁四的意思了。于是郁四又问:“你想不想出去闯闯码头呢?”一听这话,小和尚显得很注意,而眼中看得出来,是憧憬大地方热闹,就象小孩听说能跟大人去看戏的那种神色。“胡老板想带你到杭州去。”郁四说道,“我已经答应胡老板了,要问问你自己的意思。”“四叔已经答应了,我不愿意也要办得到呀!”“小鬼!”郁四笑着骂道:“我不见你这个空头人情。你自己说一句,到底愿意不愿意呢?胡老板的脾气,不喜欢人家勉强。”“愿意!”小和尚很清楚的表示,同时向胡雪岩点点头。“那好了。你现在就跟胡老板去办事,胡老板的事,就是我的事。”有这句话交代,什么都在里头了。胡雪岩辞别郁四,找了个清静酒店,先要了解了解小和尚的一切。小和尚名叫陈世龙,孑然一身,身无恒业,学过刻字店的生意,因为没有终日伏案的耐性,所以半途而废。“这样说,你认得字?”“认得几个。”小和尚——陈世龙说,“‘百家姓’最熟。”“你说话倒有趣。”胡雪岩答道,“会不会打算盘?”“会。不过不大精。我在牙行帮过忙。”“牙行”是最难做的一种生意,就凭手里一把秤,要把不相识的买卖双方,撮合成交易,赚取佣金。陈世龙在牙行帮过忙,可知能干,胡雪岩越发中意了。“听说你喜欢赌,是不是?”“赚两个外快用。”陈世龙说,“世界上好玩的花样多得很,不一定要赌。”“说得对!你这算是想通了。你去过上海没有?”“没有。”“你去过上海就知道了。光是见见世在就很好玩,世界上的享,没有一样不好玩,只看你怎么样想?譬如说,我想跟你交朋友,交到了,心里很舒服,不就很好玩吗?”这话是陈世龙从未听过的,有些不懂,却似乎又有些领悟,所以只是看着他发愣。“世龙,我再问你一句话”看他不说下去了,陈世龙不由得奇怪,刚喊得一声:“胡老板”胡雪岩打断了他的话。“你叫我胡先生。”这就有点收他做学生的味道在内,陈世龙对他很服帖,便改口说道:“胡先生,你要问我句什么话?”“我这句话,如果问得不对,你不要摆在心上,也不必跟人说起。我问你,阿七到底对你有意思没有?”“这我哪里晓得。”“你难道看不出来?”“我看不出来。我只晓得我自己,郁四叔疑心病重,我哪里会对阿七动什么脑筋?”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赌输了跟她伸伸手是有的。别的没有。”胡雪岩用他,别的都不在乎,唯一顾虑的就是他跟阿七的关系,这一点非弄得清清楚楚不可。因而又向下追问:“你动不动歪脑筋是一口事,动不动心又是一回事。你说,你心里喜欢不喜欢阿七?”陈世龙到底资格还嫩,不免受窘,犹豫了一会答道:“男人总是男人嘛!”这句话说很明白了,胡雪岩对他的答复很满意,因为他说了实话。不过,接下来的却是告诫。“你也怨不得你四叔疑心病重。有道是‘麻布筋多,光棍心多’,你年轻力壮,跟阿七又是从小就认识的,常来常往,人家自然要说闲话。”胡雪岩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你郁四叔少不得阿七,你就做得格外漂亮些。”“怎么做法?”“从此不跟阿七见面。”“这做得到。我答应胡先生。”陈世龙放出很豁达的神态,扬着脸说,“天下漂亮女人多得是!”“这话说得好!”胡雪岩心想得要试一试他,从身上取出来五十两一张银票,“这点钱,你先拿去用。”陈世龙迟疑了一下,接过银票道了谢。“再有件事,你替我去办一办,我在沂园等你回话。”他说了老张的地方,要陈世龙去看,搬了家没有?搬在何处?陈世龙答应着走了,胡雪岩也重新回到沂园,把他们谈话的情形,略略说了些给郁四听。很快地,陈世龙有了回话,说老张正在搬家,也说了新址所在,然后问道,“胡先生,今天还有什么事交代我做?”“没有了。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明天早晨,我在碧浪春吃茶。”“那么明天一早,我到碧浪春去碰头。”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才跟郁四说,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你要他戒赌,他自己也跟我说,不一定要赌。”胡雪岩说,“喜欢赌的人,有钱在身上,手就会痒。你倒不妨派人去打听一下看。”“不错!倒要看看这个小鬼,是不是口不应心?”于是郁四找了个人来,秘密叮嘱了几句,去打听陈世龙的影踪,约辰明天上午回话。当夜郁四请了两个南浸镇上的朋友跟胡雪岩见面。这两个人都懂洋文,跟外国商人打过交道,谈起销洋庄的丝生意,认为应以慎重为是,因为上海有“小刀会”活动,市面不太平静。将来夷场上会不会涉及,尚不可知,最好看看风色再说。席间胡雪岩不多开口,只是静静听着。当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到碧浪春,陈世龙已经等在那里了。胡雪岩心想,他光棍一条,有了五十两银子在身上,如果不是送在赌场里,一定会买两身好衣服,新鞋新帽,打扮得十分光鲜,而此刻看他,依旧是昨天那一身衣服,心里便嘀咕:只怕靠不住,口不应心了!不过他口中不作声,只叫他到老张新搬的地方去看一看,可曾搬定?接着郁四也到了,依旧在当门的“马头桌子”上一坐。同时把胡雪岩请了来,在左首第一位上坐下。少不得又有一阵忙乱,等清静下来,才见郁四昨天派去访查陈世龙行动的那个人,悄悄走了过来。“小和尚真难得!”他根本不知道胡雪岩给了陈世龙一笔钱,而陈世龙应诺戒赌的情形,所以一开口就这样说:“居然不出手。”郁四跟胡雪岩对看了一眼,彼此会意,虽然不曾出手,赌场还是去了。“他昨天身上的钱很多,不晓得什么道理?看了半天,不曾下注,后来就走了。”“是不是到别家赌场去了?”郁四问。“没有,”那人答道,“后来跟几个小弟兄去听书。听完书吃酒,吃到半夜才散,睡在家里的。”“好!”郁四点点头,“辛苦你!你不必跟小和尚说起。”“晓得了。”等他一走,胡雪岩便笑道:“我没有料中。看起来他倒是说话算话。”“还好。”郁四也表示满意:“没有坍我的台。”“郁四哥,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胡雪岩说,“销洋庄的生意,还是可以做,大家怕小刀会闹事,不敢做,我们偏偏要做,这就与众不同,变成独门生意了。”“嗯!”郁四想了想,不断颔首,“你的想法,总比别人来得深一层。你再说下去看。”“凡事就是起头难,有人领头,大家就跟着来了。做洋庄的那些人,生意不动,就得吃老本,心里何尝不想做?只是肚子小,不敢动,现在我们想个风险不大的办法出来,让大家跟着我们走。”胡雪岩问道,“郁四哥,那时候,你想一想,我们在这一行之中,是什么地位?”“对!”郁四拍案激赏,“人家根深蒂固多少年,我们只要一上手就是头儿、脑儿!这种好事情,天下哪里去找?”“我就是这个意思。‘胆大做王’!再说,别人看来危险,照我看,风险不大。第一,夷场上,人家外国人要保护他自己的人,有大兵船停在黄浦江,小刀会也要看看风色,小刀子到底比不得洋枪洋炮。”“这话也不错。”郁四看看四周,凑过头去低声说道,“我现在还不大清楚上海的情形,不过照我想,小刀会里,一定有尤老五的弟兄,不妨打听打听看。”“我正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也低声答道:“我们也不是跟小刀会走到一条线上,他们造反,我们是安分老百姓,打听消息,就是要避开他们,省得走到一条线上。”郁四深深点头:“你们闹事,我们不动,他们不动,我们抢空档把货色运到上海去。”“郁四哥,”胡雪岩笑道,“不是我恭维你,你这两句话,真正是在刀口上。”“好了!”郁四抬起头来,从容说道,“回头我们到阿七那里细谈。”接着便谈到陈世龙。胡雪岩的意思,看他年轻聪明,口齿伶俐,打算止他去学洋文,因为将来销洋庄,须直接跟洋人交往,如果没有一个亲信的人做“‘通事”,请教他人传译,也许在语言隔阂之中,为人从中做了手脚,自己还象蒙在鼓里似地,丝毫不知,这关系太重大了。“这个主意很好。”郁四说道,“不过学洋文要精通,不是一年半载的事,眼前得先寻一个人,”“我也是这么想。这个人,第一,要靠得住,第二,要有本事,第三,脾气要好。就叫世龙跟他学。不晓得郁四哥有没有这样的人呢?”“当然有。还不止一个。”“好极了。”胡雪岩很高兴的说,“那就请来谈谈。”“我托人去约。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碰头好了。”这天晚上,胡雪岩在老张的新居吃饭,座间还有陈世龙。陈世龙跟老张也认识。平常“老张、老张”叫惯的,但这时不能不改改口,他是极机警的人,两次到张家,把胡雪岩和老张的关系,看出了一半,等看到了阿珠对胡雪岩,在眉梢眼角,无时不是关切的样子,更料中了十之八九。既然自己叫他为“胡先生”,对老张就不能不客气些。改口叫他“张老板”,阿珠的娘便成了“张太大”,而阿珠是“张小姐”。阿珠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小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因而对陈世龙也便另眼相看了。“世龙!”阿珠的娘——张大太则是看在胡雪岩的分上,而且也希望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能帮丈夫的忙,所以加意笼络:“都是一家人,你不必客气。我这里就当你自己家里一样,你每天来吃饭,有啥衣服换洗,你也拿了来,千万不要见外。”“是啊!”胡雪岩也说,“这不是客气话。”“我懂,我懂。”陈世龙连连点头,“我要客气,做事就不方便了。”于是一面吃,一面谈生意。有陈世龙在座,事情就顺利了。因为老张所讲的情形,他差不多都知道,可以为胡雪岩作补充,象老张所说的那两个懂丝行生意的朋友,陈世龙就指出姓黄的那个比姓王的好,后者曾有欺骗东定,侵吞货款的劣迹,是老张所不知道的。“世龙!”胡雪岩对在湖州的一切安排,大致都已作了决定,“明夭我们就动手,把阜康分号和丝行开起来。到事情差不多了,你要替我跑一趟松江。”“松江?”陈世龙颇感意外,“我还没有去过。”“没有去过不要紧,去闯一闯。”胡雪岩一件事没有谈定规,又谈第二件,“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学洋文?”陈世龙更觉意外,“胡先生,”他嗫嚅着说,“我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那自然是要你做‘丝通事’。”阿珠接口说道。“连她都懂了!”胡雪岩又对陈世龙说:“将来我不止于丝生意,还有别样生意也想销洋庄。你想,没有一个懂洋文的人,怎么行?”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根据他这一句话,立刻就能力自己的将来,画出许多景象,不管丝生意还是别样生意,在上海必是他“坐庄”,凡跟洋人打交道,都是自己一手主持。南浔的那些“丝通事”,他也知道,一个个坐收佣金,附带做些洋货生意,无不大发其财。起居饮食的阔绰,自然不在话下,最令人羡慕的是,有许多新奇精巧的洋货可用。如果自己懂了洋文,当然也有那样的一天。转念到此,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胡先生叫我学洋文,我就学。我一定要把它学好!”“有志气!”胡雪岩把大拇指一翘,很高兴他说:“学一样东西就要这样子,不学拉倒,要学就要精。世龙,你跟我跟长了就知道了,我不喜欢‘三脚猫’的人。”一知半解叫做“三脚猫”,年轻好胜的人,最讨厌这句话,所以陈世龙立刻答道:“胡先生放心,我不会做‘三脚猫’。”“我想你也不会。”胡雪岩又说,“我再问你一句话,松江有个尤五,你知道不知道?”漕帮里的大亨,陈世龙如何不知道?不过照规矩,在这方面他不能跟“空子”多说,即使“胡先生”这个“空子”比“门槛里”的还要“落门落槛”也不行,所以他只点点头作为答复。胡雪岩却不管这些,率直问道:“你跟他的辈分怎么排?应该叫他爷叔?”“是的。”“尤五管我叫‘小爷叔,。”胡雪岩有意在陈世龙面前炫耀一番,好叫这个小伙子服帖,“为什么呢?因为他老头子看得起我,尤五敬重他老头子,所以也敬重我。他本人跟我的交情,也就象你郁四叔跟我的交情一样。你说松江没有去过,不要紧,有我的信,你尽管去,没有人敢拿你当‘洋盘’。”“我晓得,我晓得。”陈世龙一叠连声他说,显得异常兴奋。他也真没有想到,胡雪岩这样一个“空子”,有这么大的来头!顿时眼中看出来的“胡先生”,便如丈六金身的四大金刚一般高大了。“现在我再告诉你,你到了松江,先到一家通裕米行去寻他们的老板,寻到了他自会带你去见尤五。你把我的信当面交给他,千万记住,要当面交给他本人,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里。”很显然的这是封极机密的信,陈世龙深深点着头问:“要不要等回信?”“当然要。回信也是紧要的,千万不能失落。”胡雪岩又说,“或许他不会写回信,只是带回来口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记住,说什么你记住什么,不要多问!”“也不要跟旁人说。”陈世龙这样接了一句。“对!”胡雪岩放心了,“你懂我的道理了。”陈世龙这里倒交代清楚了,但写这封信却成了难题,胡雪岩的文墨不甚高明,而这封信又要写得含蓄,表面没有破绽,暗中看得明白,他没有这一份本事,只好去请教郁四。郁四是衙门里的人,对于“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这句话,特持警惕,认为这样的事,不宜在信中明言,万一中途失落了这封信,会惹出极大的麻烦。“你我都无所谓,说句老实话,上上下下都是人,总可以洗刷干净。”郁四很诚恳的说,“不过,你无论如何也要替王大老爷想想,事情弄到他头上,就很讨厌了!”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十章十半个月以后,陈世龙原船回湖州,没有把畹香带来,但一百两银票却已送了给畹香,因为她也听说王有龄放了湖州府,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只是要晚些日子。陈世龙急于要回来复命,无法等她,“安家费”反正要送的,落得漂亮些,就先给了她。“做得好!这件事不去管它了。尤五怎么说法?”“他说他不写回信了。如果胡先生要运丝到上海,最好在七月底以前。”“七月底以前?”胡雪岩很认真地追问了一句。“是的。尤五说得很清楚,七月底以前。他又说,货色运过嘉兴,就是他的地段,他可以保险不出乱子。”“嗯,嗯!”胡雪岩沉吟着,从两句简单的答语中,悟出许多道理。“胡先生!”陈世龙又说,“小刀会的情形,我倒打听出来许多。”“喔!”胡雪岩颇感意外,“你怎么打听到的!”他告诫过陈世龙,不许向尤五多问什么。真怕他多嘴多舌,向不相干的人去打听,这语言不谨慎的毛病,必须告诫他痛改。陈世龙看出他的不满,急忙答道:“我是在茶店里听别的茶客闲谈,留心听来的。”他听来的情形是如此:前几年上海附近,就有一股头裹红巾的人起事,官府称之为“红头造反”,其中的头脑叫做刘丽川,本来是广东人,在上海做生意,结交官场,跟洋商亦颇有往来。“是这样的,”他第二天悄悄对陈世龙说,“我们的丝要运上海,销洋庄,只怕小刀会闹事,碰得不巧,恰恰把货色陷在里面。尤五说不定知道小刀会的内情,我就是想请教他一条避凶趋吉的路子。你懂了吧?”“懂了!”“那么,你倒想想看,你该怎么跟他说?”陈世龙思索了一会答道:“我想这样子跟他说:‘尤五叔,胡先生和我郁四叔,叫我问候你,请老太爷的安。胡先生有几船丝想运上来,怕路上不平静,特地叫我请示你老人家,路上有没有危险?运不运,只听你老人家一句话。’”胡雪岩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就是这样子说。”“不过胡先生,你总要给我一封引见的信,不然,人家晓得我是老几?”“那当然!不但有信,还有水礼让你带去。”名为“水礼”,所费不货,因为数量来得多,光是出名的“诸老大”的麻酥糖,就是两大篓,另外吃的、穿的、用的,凡是湖州的名产,几乎一样不漏,装了一船,直放松江。“这张单子上是送尤五本人的,这张是送他们老太爷的,这张送通裕的朋友。还有这一张上的,你跟尤五说,请他派人带你去。”接过那张单子来看,上面写着“梅家弄畹香”五字,陈世龙便笑了。“你不要笑!”胡雪岩说:“不是我的相好!你也不必问是哪个的?见了她的面,你只问她一句话,愿意不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如果她不愿意,那就算了,愿意,你原船带了她来。喏!一百两银子,说是我送她的。”“好!我晓得了。”最近因为洪秀全在金陵建都,彼此有了联络,刘丽川准备大于一番。上海的谣言甚多,有的说青浦的周立春,已经为刘丽川所联合,有的说,嘉定、太仓各地的情势都不稳,也有的说,夷场里的洋商都会支持刘丽川。这些消息,虽说是谣言,对胡雪岩却极有用处。他现在有个新的顾虑,不知道尤五是不是也跟刘丽川有联络?这一点关系极重,他必得跟郁四去商量。转述过了陈世龙的话,胡雪岩提出他的看法:“尤五给我们一个期限,说是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险,意思是不是到了八月里就会出事?”“当然。到八月里就不敢保险了。”“照此说来,小刀会刘丽川要干些什么,尤五是知道的,这样岂不是他也要‘造反,?”胡雪岩初次在郁四面前表现了忧虑的神色:“‘造反,两个字,不是好玩儿的!”郁四想了好一会答道,“不会!照刘丽川的情形,他恐怕是‘洪门’。漕帮跟洪门,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再说,尤五上头还有老头子,在松江纳福,下面还有漕帮弟冗,散在各处,就算尤五自己想这样做,牵制大多,他也不敢冒失。不过江湖上讲究招呼打在先,刘丽川八月里或许要闹事,尤五是晓得的,说跟刘丽川在一起于,照我看,决不会!”这番分析,非常老到,胡雪岩心中的疑惧消失了,他很兴奋他说:“既然如此,我们的机会不可错过。郁四哥你想,如果小刀会一闹事,上海的交通或许会断,不过夷场决不会受影响,那时候外路的丝运不到上海,洋商的生意还是要照做,丝价岂不是要大涨?”“话是不错。”郁四沉吟着说,“倘或安然无事,我们这一宝押得就落空了。”“也不能说落空,货色总在那里的。”“你要做我们就做。”郁四很爽朗他说,“今天六月二十,还有四十天工夫,尽来得及!”“郁四哥!”胡雪岩突然说道:“我又悟出一个道理。”胡雪岩认为尤五既然是好朋友,当然会替他设想,如果尤五参与了刘丽川的计划,则起事成败在未知之数,他的自身难保,当然不肯来管此闲事,甚至很痛快他说一句“路上不敢保险”,作为一种阻止的暗示。现在既然答应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险”,当然是局外人,有决不会卷入漩涡的把握。这个看法,郁四完全同意,“换了我也是一样。”他说,“如果有那么样一件‘大事’在搅,老实说,朋友的什么闲事都顾不得管了。”“再说,尤五也是懂得生意的,如果夷场有麻烦,丝方面洋庄或许会停顿,他也一定会告诉我。照这样看,我们尽可以放手去做。”“对嘛!”郁四答道,“头寸调动归我负责,别样事情你来。”于是又作了一番细节上的研究,决定尽量买丝,赶七月二十运到上海,赚了钱分三份派,胡、郁各一份,另外一份留着应酬该应酬的人,到时候再商量。离开阿七那里,胡雪岩回到大经丝行,在陈世尤到上海的半个月之中,他已经把两爿号子都开了起来,丝行的“部照”是花钱顶来的,未便改名,仍叫“大经”,典了一所很象样的房子。前面是一座五开间的敞厅作店面,后面一大一小两个院子,大的那个作丝客人的客房,小的那个胡雪岩住,另外留下两间,供老张夫妇歇脚。大经的档手,照阵世龙的建议,用了那个姓黄的,名黄仪,此人相当能干,因而老张做了“垂拱而治”的老板,有事虽在一起商量,胡雪岩却常听黄仪的话。“胡先生,”等听完了胡雪岩的大量购丝的宣布,黄仪说道:“五荒六月,丝本来是杀价的时候。所以我们要买丝,不能透露风声,消息一传出去,丝价马上就哄了起来。”“那么怎么办呢?”“只有多派人到乡下,不声不响地去收。只不过多费点辰光。”“就是为这点,事情一定要快。”胡雪岩又说,“销洋庄的货色,决不可以搭浆,应该啥样子就是啥样子。这一来,我们自己先要花工夫整理过,打包、装船,一个月的工夫运到上海,日子已经很紧了。”黄仪有些迟疑,照他的经验,如果红纸一贴,只要货色合格,有多少收多少,那丝价就一定会涨得很厉害,吃亏太大。因此,他提出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是由胡雪岩跟衙门里联络,设法催收通欠,税吏到门,不完不可,逼着有丝的人家非得卖去新丝纳官课不可。“不好,不好!”胡雪岩大摇其头,“这个办法太毒辣,叫老百姓骂杀!那我在湖州就站不住脚了。而且,王大老爷的官声也要紧。”“那就是第二个办法,”黄仪又说,“现在织造衙门不买丝,同行生意清谈,我们打听打听,哪个手里有存货,把他吃了进来。”“这倒可以。不过货色是不是适于销洋庄,一定要弄清楚。”于是大经丝行大忙而特忙了,一车一车的丝运进来,一封一封的银子付出去,另外又雇了好些“湖丝阿姐”来理事货色。人手不够,张家母女俩都来帮忙,每天要到三更过后才回家,有时就住在店里。胡雪岩每天要到三处地方,县衙门、阿七家、阜康分号,所以一早出门,总要到晚才能回大经,然后发号施令,忙得跟阿珠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天气越来越热,事情越来越多,阿珠却丝毫不以为苦,唯一使她怏怏在心的是,找不到机会跟胡雪岩在一起。转眼二十天过去,快到七月初七,她早几天就下了决心,要在这个天上双星团圆的佳节,跟胡雪岩好好有番话说。到了那一天,她做事特别起劲,老早就告诉“饭司务”,晚饭要迟开,原来开过晚饭,还有“夜作”,她已经跟那班“湖丝阿姐”说好了,赶一赶工,做完吃饭,可以早早回家。吃过晚饭,天刚刚黑净,收拾一切该回家了,阿珠跟她娘说,家里太热,要在店里“乘风凉”。这是托词,她娘知道她的用意,不肯说破,只提醒她说:“一身的汗,不回家洗了澡再来?”洗了澡再走回来,又是一身汗,“我就在这里洗了!”她说,“叫爱珍陪我在这里。”爱珍是她家用的一个使女。等浴罢乘凉,一面望着迢迢银汉,一面在等胡雪岩。等到十点钟,爱珍都打吨了,来了个人,是陈世龙,他是五天之前,由胡雪岩派他到杭州去办事的。“你什么时候到的?”“刚刚到。”陈世龙说,“我不晓得你在这里,我把东西带来了。”“什么东西?”“吃的、用的都有,衣料、香粉、香椎、沙核桃糖、蔬菜。有胡先生叫我买的,有我自己买的。”“你自己买的什么?”“一把檀香扇。送你的。”“你又要去乱花钱!”阿珠埋怨他,“买一把细蒲扇我还用得着,买什么檀香扇?’这是违心之论,实际上她正在想要这么一把扇子。陈世龙觉得无趣,“那倒是我错了!”他怔怔地望着她。阿珠心中歉然,但也不想再解释这件事,问道:“你吃过饭没有?”“饭倒不想吃。最好来碗冰凉的绿豆汤。”“有红枣百合汤!”明明可以叫爱珍去盛来,阿珠却亲自动手,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便又问:“要不要了?”“我再吃,胡先生怕就没得吃了。”“不要紧!他也吃不了多少的。”她把自己的一份,省下来给餍陈世龙的口腹。第二碗红枣百合汤吃到一半,胡雪岩回来了,陈世龙慌忙站起来招呼。胡雪岩要跟他谈话,便顾不得阿珠,一坐下来就问杭州的情形。“老刘有回信在这里!”陈世龙把刘庆生的信递了过去。信上谈到代理湖州府、县两公库的事。胡雪岩在这里把公款都扯了来买丝了,而应解藩库的公款,催索甚急。派陈世龙专程到杭州给刘庆主送信,就是要他解决这个难题。刘庆生走了刘二的路子,转托藩衙门管库的书办,答应缓期到月底,必须解清。“老刘说,日子过得很快,要请胡先生早点预备。一面他在杭州想办法,不过有没有把握,很难说。”“他在杭州怎么样想办法呢?”“他没有跟我说,不过我也有点晓得。”陈世龙说:“第一是到同行那里去商量,有湖州的汇款,最好划到阜康来开票子”“啊!”胡雪岩矍然一惊,“这就是他冒失了。杭州开出票子,在这里要照兑,这个办法要先告诉我,不然岂不是‘打回票’了?”“老刘现在还在进行,等有了眉目,自然会写信来的。”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另外,他跟信和在商量,到时候这里没有款子去,请信和先垫一笔。”“那么你晓不晓得信和张胖子怎么说法呢?”“听说信和自己的头寸也很紧。”胡雪岩默然。心里在盘算着,月底的限期,决不可能再缓。如果说小刀会真的闹事。“江南大营”一方面少了上海附近的饷源,另一方面又要派兵剿办,那时候来催浙江的“饷”,一定急如星火。倘或无以应付,藩司报抚台、抚台奏朝廷,追究责任,王有龄的干系甚重。“月底以前,一定要想办法解清。”胡雪岩说,“世龙,你替我写封信。”信仍旧是写给刘庆生的,关照他预先在同行之中接头短期的借款,以八月底为期,能借好多少,立刻写信来,不足之数在湖州另想办法。至于由杭州阜康出票,湖州阜康照兑的汇划,暂是不必进行,等全部款子筹划妥当了再说。“胡先生,”陈世龙捏着笔说,“有句话,我好不好问?”“你问,不要紧。”“我要请问胡先生,八月底到期的款子,是不是等在上海卖掉了丝来还?”“不错。”胡雪岩答道:“如果一时卖不掉,我还有个办法,在上海先做押款。当然,最好不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一走,让人家看出我们的实力不足,以后再要变把戏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