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把胡雪岩问住了。他细想了想答道:“官场的规矩我不懂,不过人同此心,捡现成要看看,于人无损的现成好捡,不然就是抢人家的好处,要将心比心,自己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我踌躇的就是这一层。节敬只有一份,我得了,前任署理的就落空了”“这就决不能要!”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人家署理了好些日子,该当收此一份节敬,不该去抢他,铜钱银子用得完,得罪一个人要想补救不大容易”“好,你不必说了。”王有龄也打断了他的话,“我决定端午以后接印。”“那就对了!雪公,你鸿运当头,做事千万要漂亮。”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把那张汇票交了给他。“这是要紧的,我吃了饭就上院。只怕手本递进去,他没工夫见!”王有龄很认真他说,“这件事非要从速有个了断不可!”“也不一定要见你。‘火到猪头烂’,只要他见了汇票就好了,不妨先写好一封信摆着,见不着人就递信。顺便把抚台衙门节下该开销了,早早开销,那就放心好了,自会有人送消息来。”“不错,准定这么办。”王有龄略停一下又说:“雪岩,这一补了实缺,起码又要万把银子垫进去,窟窿越扯越大,我有点担心呢!”“不要怕,有我!”胡雪岩催他,“事不宜迟,最好趁黄抚台不曾打中觉以前就去一趟。”王有龄依他的话办,写好一封短简,把汇票封在里面,又备好节下该开发的赏号,一一用红封套套好,一大叠揣在靴页子里,然后传轿到抚台衙门。刘二一见,赶来道喜。王有龄今非昔比,不免要摆一摆架子,但架了摆在脸上,赏封捏在手里,一个二十两银票的红封套塞了过去,那就架上摆得越足,刘二便越发恭敬。“王大老爷!”刘二用那种极显决心的语气说,“今天是不是要见抚台?要见,我一定让你老见着!”“怎么呢?抚台极忙?”“是啊!不是极忙,我怎么说这话?”刘二低声说道,“京里来了人,在签押房里关上门谈了一上午了。将军也派了‘戈什哈’来请,说有军务要商量,这一去,说不定到晚才能回来。如果王大老爷一定要见,我此刻就上去回,掉个枪花,总要让你老见着。不过,就见了也谈不到多少时候。”“那么,抚台去拜将军之前,可有看封信的工夫?”“这一定有的。你老把信交给我,我伺候在旁边,一定让他拆开来看。”王有龄便把信交了给他:“那就拜托你了。抚台有什么话,劳驾你跑一趟,给我个信。”“那不用说的,我自然晓得。”“再托你一件事。”王有龄把靴页子里一大把红封套掏出来交给刘二,“节下的小意思,请你代为送一送。”这自是刘二乐于效劳的差使,喏喏连声地把王有龄送上了轿。等回到海运局,只见大门口越发热闹,挤满了陌不相识的人。看见大轿,都站了起来,注目致敬。王有龄端坐轿中,借一副墨镜遮掩,打量着那些人,一望便知,多数是来觅差使的,心内不免发愁,只怕粥少僧多,应酬不列,难免得罪人。果然,等他刚在签押房中坐定,门上立刻递进一大捧名帖和“八行”来,这就是做官的苦楚了,一个个要应付,看来头的大小,或者亲自接谈,或者请周委员等人代见,要想出许多力不从心的客气话来敷衍,这样忙到夕阳衔山,方始告一段落,这才想起刘二,何以未见有信息送来?等到上灯,依然音信杳然,王有龄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照胡雪岩的话做,这天上午从藩司衙门回来,立即宣布,仍旧兼着海运局坐办的差使,希望发生“稳定军心”的作用,倘或事有变卦拆穿了西洋镜,传出去为人当笑话讲,这个面子可丢不起。正在这样嘀咕,胡雪岩来了。问知情形,也觉得事不可解,不过他信心未失,认为虽无好信息,但也没有坏消息,不必着急。“就算如此,刘二也该先来告诉我一声。”“这是刘二不知道你的用意,倘或他知道你这么着急,当然会先来说一声。”胡雪岩想了一下说,“雪公,你不妨先回府。一面止高升把刘二请了来问一问看,看黄抚台是怎么个表示?”“这话有理。就这么办!”高升这一去,又好半天没有信息。王有龄在家跟胡雪岩两个人对饮坐等,直等到钟打九下,才看见高升打着一盏灯笼把刘二照了进来。人已到了,王有龄便从容了,先问刘二吃过饭没有?刘二说是早已吃过,接着便说,“高二爷来的那一刻,我正在上头回公事,交代的事很多,所以耽误了。你老这封信,抚台早就看过,直到此刻才有话。”“噢!”王有龄见他慢条斯理地,十分着急,但急也只能急在心里,表面上一点不肯摆出来。“上头交代:请王大老爷到湖州接了印,一等有了头绪,赶快回省。这里的公事也很要紧!”“这里”当然是指海运局。王有龄喜心翻倒,与胡雪岩相视而笑,尽在不言。这下刘二才恍然大悟,心里懊悔,原来他海运局的差使,直到此刻,才算定局。早知如此,这个消息真是奇货可居,应当另有一番丑表功的说法。不过此刻也还不晚。于是他立即蹲下身子来请了个安:“恭喜王大老爷!我晓得你老急着等信息,伺候在我们大人身边,一步不敢离开,到底把好消息等到了。”“承请之至。”王有龄懂他的意思,封了十两银子一个赏封,把刘二打发了走。“总算如愿以偿,各方面都可以交代了。”胡雪岩开玩笑他说,“王大老爷!我要讨桩差使,到湖州上任的船,由我替你去雇。”这自然是要照顾阿珠家的生意,王有龄使也笑道:“别的差使,无有不可,就是这桩不行。”两人哈哈大笑,把王太太惊动了,亲自出来探问,这是一个因头,其实她是要来听听消息,分享这一份她丈夫大交官运的喜悦,好在彼此已成通家至好,她也不避胡雪岩,坐在一起,向他谢了又谢,然后问道:“胡少爷,你怎么不捐个官?”“对了!”王有龄立即接口,“这实在是件要紧大事。雪岩,你有个功名在身上,办事要方便得多。譬如说海动局,你如果也是个州县州子,我就可以保你当委员,替我主持一切。事情不就好办了吗?”“话是不错。不过老实说,我现在顶要紧的一件事,是先要把阜康办了起来。”说着,向王太太看了一眼。王有龄会意,有些话他当着王太太不肯说,便托故把他妻子调了开去。“阜康要早早开张。藩台衙门那几万银子,得要快领下来做本钱。雪公,你明天再去催一催,我这里已经托了人了。”“这好办。”王有龄说,“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该先办何事,后办何事?”“官场的规矩我不十分在行。大家慢慢商量,尽这一夜工夫,理出个头绪来。一宵细谈,该办的事,孰先孰后,一条一条都写了下来。胡雪岩是忙着去筹备阜康,王有龄的第一件大事,是要去物色幕友。幕友的名堂甚多,刑、钱两席以外,还有管出纳的“帐房”、写信的“书启”,以及为子弟授书的“教读”、帮忙考试的“阅卷”、征收地了的“征比”等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刑名”和“钱谷”。臬司衙门的俞师爷,是早就答应过王有龄,为他好好物色的,所以第二夭他专诚去拜访俞师爷。来意不道自明,“刑名”一席,俞师爷已经替王有龄准备好了,就是他的学生。俞师爷的这个学生,名叫秦寿门,名为学生,其实年龄与俞师爷相差无几,当然也不是初出茅庐。大致走上幕宾这条路子,虽说“读书不成,去而学幕”,好象是末路,但却是“神仙、老虎、狗”的生涯。名幕的声光,十分煊赫,此辈不但律例烂熟,文笔畅达,而尤贵乎师承有自,见多识广,所以学幕的过程,十分重要。秦寿门跟随俞师爷多年,由州县开始,历经府、道,一直学到臬司衙门,了解地方上整套司法的程序,以及每一级的职权范围和特性,是谓“能得其全”,比那仅仅于州县,或是臬司衙门的,自然高明得多。他在十年前就已出道,馆地从来没有间断过,前年因为父母双亡,回到原籍绍兴奔丧,接着又生了一场病,最近身体复元来投靠老师,俞师爷正好把他荐给王有龄。当时请了来彼此见面,一谈之下,相当投机,王有龄心想,幕友除了自己来得以外,还要讲关系、通声气,否则本事虽大,事倍功半,现在是俞师爷介绍的人,将来不管什么案子,由县里申详到省,俞师爷当然要尽力维持,这就等于出一份“修金”,聘了两位幕友,岂不划算?于是即时下了口头聘约,彼此都很满意。王有龄对于另一位钱谷师爷,也是如法炮制,请藩署最出名的王师爷介绍,他介绍的是他的一个名叫杨用之的师兄弟,言明在先,人是勤恳老实,本事并不怎么样了不起。好在王有龄所重视的是借此拉上王师爷的关系,钱谷一道,他自己也懂得很多,幕友弱一些也不要紧。回到海运局,王有龄亲自动笔准备聘书,用大红全帖,面写“关书”二字,里面写的是:“敦聘寿门秦老夫子,在署理乌程县知县兼署湖州府知府任内,办理刑名事件,月奉修金纹银七十两,到馆起修。三节另奉贽敬纹银八两。谨订。”下面署款“教弟王有龄顿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红封套内,加个签条,写的是“秦老夫子惠存”。杨用之的那份关书,款式也是一样,不过修金每月只有五十两,并且写明“不另致送节敬”,这是因为钱谷师爷,在每地丁钱粮征收完毕,另有好处的缘故。等把关书送了去,王有龄随即又下帖子请客。幕友虽无官职,但地位与他的“东翁”相同,尤其是刑钱两席,有一定的称呼,州县称“大老爷”,所以秦寿门和杨用之,都该称为“师大老爷”。两位“师大老爷”是分开来请的,因为幕友最讲究札数,他们在衙里自成夭地,长官有事,要移樽就教。初一、十五就象衙参那样,要恭具衣冠去拜访问好。岁时佳节,特为设宴奉请,平时请客一定要请幕友坐首座,否则就不必奉邀。现在虽还未到馆,已要按规矩办事,怕秦、杨二人,哪个坐首座,哪个坐次席,难于安排,所以索性分开来请,两个都是首座。陪客自然是胡雪岩和周、吴两委员。第一天请的是刑名师爷秦寿门,帖子发了出去,这位贵宾专函辞射,理由是他吃长素,不便叨拢。这也好办,杭州四大丛林的素斋,无不精致万分,雷峰塔下的净慈寺,方丈心悟是王有龄的同乡,素有往还,更加方便,于是另外备了个“洁治素斋候光”的请柬送出去。秦寿门复信,欣然应诺。到了那天轿子出清彼门,中“柳浪闻莺”下船,先逛西湖,后吃素斋。净慈的方丈心悟以半主半客的身分作陪,席间问起秦寿门吃长素的原因,他回答得很坦率。“有老和尚在,不敢打诳语,我是忏悔宿业。”寿门说,“前两年我在顺天府衙门‘作客,办一件案子,误信人言,以致‘失出’,虽无责任,此心耿耿不安,不久,先父先母,双刃弃世,我辞馆回乡,料理完了丧事,自己又是一场大病,九死一生。病中忏悔,倘能不死,从此长焉念佛,一点诚心,固然蒙菩萨鉴怜,一天好一天,如今是我还愿的时候。”“诚则灵!”心悟不断点头,“种爪得瓜,种豆得豆,因果不可不信。”“我本想从此封笔,无奈家累甚重,不得不重作冯妇。公门之中,容易作孽,多蒙东翁台爱,我别无所报,为东翁种些福田。”“是,是!”王有龄很诚恳地答道,“我所望于老夫子的,也就是如此。”“公门之中也好修行。”胡雪岩安慰他说,“秦老夫子无心中积的德,一定不少。”“这自然也有。我们这一行,多少年来师弟相传的心法:‘救生不救死’。就是体上天好生之德。然而说句老实话,也是‘乐’在其中。”这名话很含蓄,但在座的人无不明白,救了‘生’才有红色收入,一味替死者伸冤,除了苦主,谁来见情?“话又说回来。干我们这一行,到底积德的多,造孽的少,不比刑官狱吏,造孽容易积德难。”“这又是为什么呢?”胡雪岩很感兴味地问。“此无他,到底自己可以作主?譬如象雪公这样的东家,自然不许我们造孽,即使所遇非人,我们只要自己把握得定,东家也不能强人所难。狱里就不同了,真正是晴无天日!”“怎么呢?”“一句话,非钱不行,没有钱,那地方比猪圈都不如,有钱的,跟自己家里一样,不但起居饮食舒服,甚至妻妾要以进去伴宿。”“我也听说过。”王有龄问道,“真有这样的事?”“当然有!我说个故事为诸公下酒,就出在我们浙江,那是道光年间的事”据说,道光年培有个富家子弟,犯了命案,情节甚重。由县、府、道,一直到省里,都维持“斩立决”的罪名,只待刑部公文下来,便要处决。这个富家子弟是三世单传,所以他家上下打点,只想救出一条命来。无奈情真罪实,遇着的又都是清官,以致钱虽花得不少,毫无作用,只都便宜了中间经手的人。那富家翁眼睁睁看着要绝后,百万家财,身后将为五服以外的族人所瓜分,无论如何于心不甘。于是经人指点,备了一份重礼去请教一个以善于出奇计,外号“鬼见愁”的刑名师爷,不得已而求于次,只想他的在狱中的儿子,能够留下一点骨血,哪怕是个女孩子也好,问那刑名师爷,可有办法?办法是有,但不能包养儿子,因为这是任何人所无能为力的。但就照“鬼见愁”的办法,已能令人满意。他答应可以让那富家子,多活三个月,在这三个月中,以重金觅得数名且男的健妇,送到狱中为富家子荐寝。当然,狱中是早已打点好的出入无阻,每天黎明有人在监狱后门迎接,接着健妇送到家供养。事先已讲明白,要在他家住几个月,若无喜信,送一笔钱放回,有了喜信就一直住下去,直到分娩为止,那时或去或留,另有协议。这样过了十几天,刑部的复文到了,是“钉封文书”,一望便知是核准了“斩立决”。“慢来,慢来!”胡雪岩打断秦寿门的话问道:“不是说可以活三个月?何以前后一个月不到?”“少安毋躁,”秦寿门笑道,“当然另有道理,不然何以鬼见了都愁?”他接着又讲既称“斩立决”,等“钉封文书”一到,就得“出红差”,知县升堂,传齐三班六房和刽子手,把犯人从监狱里提了出来,当堂开拆文书。打开来一看,知县愣住了,封套上的姓名不错,里面的文书,完全不对,姓名不对,案情不对,地方也不对,应该发到贵州的,发到浙江来了。没有核准斩立决的文书,如何可以杀人?犯人依旧送回监狱,文书退了回去。杭州到京师,再慢也不过二十天,但是要等贵州把那弄错了的文书送回刑部,“云贵半爿天”,一来一往就三个月都不止,便宜了贵州的那犯人,平白多活了几个月。“这不用说,当然是在部里做了手脚?”王有龄问。“是的。”秦寿门答道,“运动了一个刑部主事。这算是疏忽,罚俸三个月,不过几十两银子,但就这样一举手之劳的‘疏忽’,非一千银子不办。”“这是好事!为人延嗣,绝大阴功,还有一千两银子进帐。”胡雪岩笑道:“何乐不为?”“其奈坏法何?”秦寿门说,“倘或查封、抄家的文书,也是这么横生枝节,国库的损失,谁来认赔?”“若有其事,也算疏忽?”“此是何等大事,不容疏忽也不会疏忽。国法不外乎人情,所以听讼执法,只从人情上去揣摩,疑窦立见。譬如说某人向来精细,而某事忽然疏忽,此一疏忽又有大出入,其事便可疑了。又譬如‘例案’,向来如此办理,而主管其事的忽然说,这么办是冤枉的,驳了下来,甚至已定谳的案子,把它翻案。试问,这一案冤枉,以前同样的案子就不冤枉?何以不翻?只从这上面去细想一想,其中出了什么鬼?不言可知。”听这番话,足见得秦寿门是个极明白事理的人。王有龄当然觉得欣慰。但刑名一道对县官的前程,关系太大,老百姓对父母官的信服与否,首先也就是从刑名上看。只要年成好,地方富庶,钱粮的浮收及各种摊派,稍微过分些,都还能容忍,若是审理官司,有理的一方受屈,无理的一方赢了,即或是无心之失,也会招致老百生极大的不满,说起来必是“贪赃枉法”。所以王有龄对秦寿门看得比杨用之重,事先跟胡雪岩说好了的,自己不便频频质疑,要他借闲谈多发问,借以考一考秦寿门的本事,此时便又递了个眼色过去。于是胡雪岩装得似懂非懂的样子,用好奇而仰慕的语气问道,“都说刑名老夫子一支笔厉害,一个字的出入,就是一家人的祸福,又说‘天下文章在幕府’,我问过人,也就不出个所以然。今天遇见秦老夫子,一定可以教一教我了!”又捧刑名师爷又捧他本人,这顶双料的高帽子,秦寿门戴得很舒服,致且酒到半酣,谈兴正好,便矜持地笑道:“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何术?’所谓‘天下文章,出于幕府’,言其实用而已,至于一个字的出入,关乎一家人祸福,这话倒也不假。不过,舞文弄墨,我辈大忌。总之,无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可怕事。”在座的人连连点头,吴委员肚千里有些墨水,尤其觉得“舞文弄墨,我辈大忌”八个字,近乎见道之言,因而说道。“我也要请教!”“先说无事不可生事”秦寿门讲了个故事作例证:曾有一省的巡抚与藩司不和,巡抚必欲去之而后快,苦于那藩司既清廉又能干,找不着他的错处。后来找到一个机会,文庙丁祭,那藩司正好重伤风,行札的时候,咳个不停,巡抚抓住他这个错,跟幕友商量,那幕友顺从东家的意思,舞文弄墨,大张旗鼓,奏劾那藩司失仪不敬。凡有弹劾,朝廷通常总要查了再说,情节重大则由京里特派钦差,驰驿查办。类此事件,往往交“将军”或者“学政”查报。那一省没有驻防的将军,但学政是每一省都有的,这位学政文庙丁祭也在场,知道藩司的失仪,情非得已。就算真的失仪,至多事后教训一顿,又何至于毛举细故,专折参劾?由于这一份不满的心情,那学政不但要帮藩司的忙,还要给巡抚吃点苦头。但是他不便公然指摘巡抚,让朝延疑心他有意袒护藩司,所以措词甚难。这位学政未曾中举成进士以前,原学过刑名,想了半天,从巡抚原奏的“亲见”二字中,欣然有悟,随即提笔复奏,他说他丁祭那天,虽也在场,但无法复查这一案,因为他“位列前班,理无后顾”,不知道藩司失仪了没有?就这轻描淡写八个字,军机大臣一看便知道,是巡抚有意找藩司的麻烦,因为行礼时巡抚也是跪在藩司前面,如何知道后面的藩司失仪?照此说来,是巡抚抚失仪往后面看了,才发现藩司失仪。结果两个人都有处分。原被告各打五十板,自然是原告失面子,被告虽受罚,心里是痛快的。“这真是‘世不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吴委员说,“坏在那巡抚的幕友不能痛切规劝。”“这话说中的症结所在。”秦寿门向王有龄看了一眼,“我辈既蒙东家不弃,处事自有必不可摇的宗旨,一时依从,留下后患,自误误人,千万不可。只是忠言往往逆耳,难碍有几位东家没有脾气。”“老大子请放心!”王有龄急忙表明态度,“我奉托了老替子,将来刑名方面,自然都请老夫子作主。”“有东翁这句话,我可以放心放手了。今天我借花献佛,先告个罪,将来要请东翁恕我专擅之罪。”说着他举杯相敬,王有龄欣然接受,宾主如鱼得水,在座的人亦都觉得很愉快。轰然祝饮,闹过一阵,重拾中断的话题。“现在要谈有事不可怕事。”吴委员提高了声音说道,“索性也请老夫子举例以明之。”秦寿门略略沉吟了一下说“有事不可怕事者,是要沉得住气,气稳则心定,心定则神闲,死棋肚里才会出仙着。大致古今律法,不论如何细密,总有漏洞,事理也是一样,有时道理不通,大家习焉不察,也就过去了,而看来不可思议之事,细想一想竟是道理极通,无可驳诘。所以只要心定神闲,想得广、想得透,蹈瑕乘隙,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亦并不难。刚才提到‘钉封文书’,我就说个钉封文书的妙事。在座各位,”他看着王有龄问道,“想来东翁一定见过这玩意?”“见过。”王有龄答道,“原来钉封文书,用意在示机密,亦不光是州县处决犯人非受领钉封文书不可,访拿要犯也用钉封文书。久而久之,成为具文,封套上钉个‘瓣’,用细麻绳一拴,人人可以拆开来看,最机密变成最不机密,真正是始料所不及!”“一点都不错。这件妙事,毛病就出在‘人人可以拆开来看’上面。钉封文书按驿站走,每经一县,都要加盖大印。公事过手,遇着好事的县大爷,就拆开来看一看依旧封好。有这么一位县太爷,鸦片大瘾,每天晚上在签押房里,躺在烟铺上看公事。这天也是拆了一封钉封文书看,迷迷糊糊,把那通文书在烟灯上饶掉了,”这一下,那县太爷才惊醒过来,烧掉了钉封文书,是件不得了的事!急忙移樽就教,到刑名师爷那里求援。“封套在不在?”那刑名师爷问。“封套还在。”“那不要紧!请东翁交了给我。顺便带大印来。”县太爷照办不误,等封套取到,那刑名师爷取张白纸折好,往里一塞,拴好麻绳,盖上大印,交了回去。“交驿递发下一站!”“老夫子,”县太爷迟疑地问道:“这行吗?下一站发觉了怎么办?”“东家,请你自己去想。”那刑名师爷说,“换了你是下一县,打开来一看,里头是张白纸,请问你怎么办?”秦寿门把那个故事讲到此处,不需再往下说,在座的人应都明白,显然的,有人发现了是张白纸,也不敢声张,更不敢多事退回去。因为倘或如此,便先犯了窃视机密文书的过失,这与那学政的“位列前班,理无后顾”八字,有异曲同功之妙。“刑名虽是‘法家’,也要多读老庄之书,才能有些妙悟。”王有龄感叹着说,“人不能有所蔽,有所蔽则能见秋毫,不见舆薪。世上明明有许多极浅显的道理,偏偏有人看不破,这是哪里说起?”这番议论一发,便把话题引了开去。闲谈到夕阳衔山,方始散席,依旧荡桨回城。第二请钱谷师爷杨用之,在西湖里的一条画舫上设席,陪客依旧是胡雪岩和周、吴两委员。由于阜康钱庄创设以后,预计是要用湖州府和乌程县解省的公款,作为资本,这与钱谷师爷有密切的关系,因此胡雪岩对杨用之,特别笼络。杨用之赋性忠厚老实,是最容易对付的人,以胡雪岩的手腕,把他摆布得服服帖帖,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其实胡雪岩的手腕也很简单,凡是忠厚老实的人,都喜欢别人向他请教,而他自己亦往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胡雪岩会说话,更会听话,不管那人是如何地语言无味,他能一本正经,两眼注视,仿佛听得极感兴味似地,同时,他也真的是在听,紧要关头补充一两语。引申一两义,使得滔滔不绝者,有莫逆于心之快,自然觉得投机而成至交。杨用之的本事不怎么好,但以他的性格随和,所以交游甚广,加以遇着胡雪岩,不知不觉地提起了谈兴,讲了许多时人的轶闻,最后谈到湖州府的人物,他提起一个人叫钱江,问王有龄认不认识?“我听说过他,是湖州府长兴县人,曾跟我们福建的林文忠公,一起遣戍伊犁,由此出名。听说他是个奇士。想来林文忠公所赏识的人物,总不会错的。”王有龄问道:“怎么老夫子忽然提到这个人,莫非有他的新闻?”“也好说是新闻。不过这条新闻,与各州县利害关系甚大,还不知道朝廷的主张如何?”“喔,要请教。”“这要从一位达官谈起,雷以諴其人,东翁总知道?”“知道。”王有龄说,“此公湖北人,以左副御史会同河道总督巡视黄河口岸。前些日子看邸抄,说他自请讨贼,现在募了一万人,驻军江北高邮,扼守扬州东南,很打了几场胜仗。”“是的,钱江就在他幕府里。”杨用之说,“有兵无饷,仗是打不下去的,朝廷的宗旨,反正只要你能募兵筹饷,自己去想办法,无不赞成的。听说钱江现在为雷军划一策,在水陆要冲,设局设卡,凡行商经过,看他所带货物,估价抽税,大致千取其一,称为‘厘捐’,除了行商,当地店铺亦照此抽税。收入颇为可观,听说各省都有仿照的意思。只是此法病商,朝廷或者不许。”杨用之所谈的新闻,以及认为在创议中的“厘捐”会“病商”的见解,恰好给了王有龄一个机会,聘用刑、钱两幕友,他跟胡雪岩曾仔细谈过,刑名是外行,非倚托秦寿门不可,所以先要考一考他的本事。钱谷则王有龄自己就很精通,但幕友的传统,向来独立办事,不喜东家干涉,平和的还表面上有所敷衍,专断的根本就置之不理,所以胡雪岩设计,由他自己用感情来笼络杨用之,而王有龄则要拿点本事给他看看,这样双管齐下,让杨用之怀德畏威,把他收服,才能指挥如意。所以王有龄听了他的话,觉得不妨趁些机会,展示所学。“‘病商’恐未必!”他一开口就是辩驳语气,“本朝的赋税制度,异于前代,一遇用兵之时,必须另筹军费,以我看,开办‘厘捐’,比较起来,还不失为利多害少的好办法。”这笼统一句话,是做文章的一个“帽子”,王有龄既有炫耀之意,便得从头讲起。自古以来,国家岁收的主要项目,就是地了与钱粮,明朗未年不断“加派”,搞得民不聊生,庄稼人苦得要死,到最后只好弃地而逃,此为“流寇”猖獗,终以亡明的一大关键。清兵入关,到圣祖平定三藩之乱,始得奠定国基。鉴于前朝之失,颁发“永不加赋”的诏令,此为清朝的一大仁政,亦为满族得以长主中原的一大凭借。后世诸帝,对圣祖的这个诏谕,信守不坠。此外国家岁收,还有关税、盐课两项,但地丁占岁收总额的三分之二,既有永不加赋的限制,则岁收就有了定额。风调雨顺、刀兵不起的太平岁月,固然可以支应,但一遇用兵,额外的军费负担,即无着落,倘或水旱年荒,一面要减免丁漕,一面要办赈济,收入减少,支出增加,又如何应付?再如刀兵水旱一齐来,火上加油,两面发烧,更是件不得了的事。“这有两个办法弥补,一靠平时蓄积。”王有龄从容议论:“虽然天子富有四海,国家收入与宫廷收入,还是有区分的。这个制度从汉朝就很完备了,‘大司农’掌国家度支,‘少府’管天子的私财。私财有余,国币不足,国家必乱。宋太祖平服十国,所得金银珍宝虽输于内府,但另行封存,称为‘封桩银’。他的打算是积到相当数目,要把‘燕云十六州’买回来。可惜徽宗不肖,以内府所积,用来起‘民岳’,才有金兵入寇之事。前明更不必说,户部穷得要命,宫内蓄积如山,到最后,白白便宜了‘流寇’。本朝就不同了,蓄只于国库而非内务府。”接着王有龄便举了几个户部存银的数目,康熙四十八年到过五千万两,最后剩下八百万两,但雍正十三年的极力整顿,到乾隆即位时,库存到了前所未有的六千万两的巨数,以后乾隆四十六年,到过七千万两。但嘉庆以后就不行了,到道光朝更是每况愈下。“先帝崩逝当时,户部存银八百万两,这三年来的数目不详。洪杨军兴以来,用财如流水,想来现在正是开国以来最穷的时候。”这一番夹叙夹议的谈论,不但周、吴等人有茅塞顿开之感,就是杨用之也觉得长了一番见闻。钱谷一道虽是他的专业,却只了解一隅之地的财政,朝廷大藏,十分隔膜,现在听王有龄讲得头头是道,心里便有这样一个想法:这位东翁,莫道他是捐班出身,肚子里着实有些货色。他想到了王有龄的出身,王有龄恰好也要谈到捐班,“弥补国用不足,再有一个办法是靠捐纳的收入。”他说,“捐官的制度,起于汉朝,即所谓‘纳赀为郎’。此后历代都有,但不如本朝的盛行。”接着,王有龄便细谈清朝捐纳制度演变的经过,以及对中枢岁收的关系。捐纳实缺虽由康熙为三藩之乱,筹措军费而起,但至雍正朝即成为“常例”,捐纳收入几为国家岁收的一部分,只是比例不大,平均总在百分之十五左右。捐例之滥,始于嘉庆朝,它的收入常为岁收的一半,嘉庆七年那一年,更高达岁收总额百分之八十以上。“捐例一滥,其弊不可胜言。”王有龄泰然说道,“我自己虽是捐班出身,但也实在叫我无法看得起捐班的。只要有钱,不管什么胸无点墨的人,都可以做官。做官既要先花本钱,那就跟做生意一样,一补上实缺,先要捞回本息。请问吏治如何澄清得来?”“这也不可一概而论。”吴委员说,“赴试登进,自是正途,但‘场中莫论文’,要靠‘一命、二运、三风水’,所以怀才不遇的也多的是。捐例开了方便之门,让他们有个发挥机会,不致埋没人才,也是莫大功德之事。”这是在暗中恭维王有龄,他当然听得懂,而且也不必客气,“象兄弟这种情形到底不多。”他说,“纵有一利,奈有百害何?如今为了军费,越发广开已滥的捐例,搞得满街是官,那还成何话说!”“东翁见得极是。”杨用之倒是真的心悦诚服,所以不自觉其矛盾地改了论调,“本朝的商税,原就不重,杂赋中的牙帖税、当税、牲畜税以外,买卖的商税,只有买别地货物到店发卖的‘落地税’,也就是‘坐税’。至于货物经过的‘过税’,只有关税一种,如今酌增厘捐,亦不为过。”“就是这话罗!”王有龄口中这样在说,心中却己想到厘捐是否亦可在浙江开办?一场议论,算是有了结果。胡雪岩换了个话题,他很佩服钱江,所以这样发问:“杨老夫子可识得那位钱先生?”“你是说钱江?”杨用之答道,“我们不但认识,而且还沾些亲。他字秋平,又字东平。祖上曾做过山东巡抚,他老太爷也在山东做过官,此人从小不凡,样样聪敏,就是不喜欢做八股文章。”“那怎么称做‘奇士’呢?”吴委员笑道,“象这样的人,必是不中绳墨,别有抱负的。”“他还有一策,现在各省都已仿行。”杨用之忽然看着胡雪岩说,“雪岩兄大可一办!”“请问,办什么?”胡雪岩愕然相问。“也是钱东平的主意,请旨预领空白捐照,随捐随发,人人称便,所以‘生意’好得很。”杨用之笑道,“本省亦已照样进行。雪岩兄大可捐个前程。”这话倒把胡雪岩说动了,这几个月他在官场打了几个滚,深知“身分”二字的重要,倒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方便,无论拜客还是客人来拜,彼此请教姓氏时,称呼照规矩来,毫无窒碍。是个“白丁”,便处处有格格不入之感,熟人无所谓,大家可以称兄道弟,若是陌生的官儿,称呼上不是委屈了自己,就是得罪了别人,实在是一大苦事。因此,这天晚上他特地跟王有龄去商量。王有龄自然赞成:“我早就劝你快办了!我真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一直拖着。”“都是为了没工夫,”胡雪岩说,“这件事麻烦得很,费辰光不说,还有层层挑剔需索,把人的兴致都消磨光了。象现在这样。随捐随发,一手交钱,一手取照,自然又当别论。”“需索还是会有的。讲是讲‘随捐随发’,到底也没有那么快。不过,部照不必到部里去领,当然快得多。”“于此可见,凡事总要动脑筋。说到理财,到处都是财源。”胡雪岩又得到启示:“一句话,不管是做官的对老百姓,做生意的对主顾.你要人荷包里的钱,就要把人伺候得舒服,才肯心甘情愿掏荷包。”“这话有道理。”王有龄深深点点,“我这趟到湖州,也要想办法把老百姓‘伺候’得舒舒服服,好叫他们高高兴兴来完钱粮。”“其实老百姓也很好问候,不打官腔,实事求是,老百姓自会说你是好官。”胡雪岩又谈到他自己的事,“雪公,你看我捐个什么班子?”“州县。”王有龄毫不考虑地答说,“这件事你托杨用之好了。”胡雪岩受了他的教,第二天特地具个柬帖,把杨用之请了在馆子里小酌。酒过三巡,谈起正事,杨用之一诺无辞,而且声叫:“报捐向来在正项以外,另有杂费,经手的人都有好处,我的一份扣除,杂费还可以打个七折。”“这不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该当你老夫子的,自然当仁不让。”“那还叫朋友吗?”杨用之摇着手说,“你不必管这一层了。我且问你的意思,光是捐个班呢,还是要捐‘花样’?”捐官的花样极多,最起码的是捐个空头名义,凭一张部照。就算是有了身分,可以光大门楣,炫耀乡里,如果要想补实缺。另有种种优先次序,补缺省份的花样。胡雪岩别有奥援,也不想进京到吏部报供候选。捐官不过捐个“胡老爷”的尊称,依旧开自己的钱庄,那就无须多加花费,另捐花样了。于是胡雪岩说:“我只要有张‘部照’就可以了。难道真的去做官?”“你要做官也不难,而且必是一等一的红员。不过人各有志。你明天就送银子来,我替你‘上兑’,尽快把捐照领下来。”“拜托,拜找!”胡雪岩道过谢,就不再提这事了,殷殷劝酒,一面拉拢杨用之,一面向他讨教州县钱谷出入之际,有些什么“花样”?杨用之人虽老实,而且也觉得他极够朋友,但遇到这些地方,他也不肯多说。好在胡雪岩机警,举一反三,依旧“偷”到不少“决窍”。第二天他从准备开钱庄的五千两银子中,提出一笔捐官的钱来,“正项”打成票子,“杂费”是现银,一起送到杨用之那里。杨用之果然不肯受好处。把杂费中他应得的一份退了回来。这时已是四月底,王有龄要打点上任,忙得不可开交。胡雪岩当然更忙,既要为王有龄参赞,又要忙自己的钱庄。亏得刘庆生十分得力,在运司河下典了一幢极体面的房子,油漆粉恻,自己督工,此外做招牌、买家具、请伙计,里里外外,一手包办,每天起早落夜,累得人又黑又瘦,但人逢喜事精神爽,丝毫不以为苦。上任的黄道吉日挑定了,选定五月初九。这一下设宴饯行的帖子,纷纷飞到。做事容易做官难,应酬不能不到,王有龄时间不够,大感苦恼,等看到张胖子也来了一张请帖,就想躲懒了。“你看,”他对胡雪岩苦笑,“张胖子也来凑热闹!算了吧,托你替我去打个招呼,留着他那顿酒,等我上省再叩扰。”胡雪岩心想,张胖子的情分不同,利害关系,格外密切,王有龄实在不能不给他一个面子。不过排排他的帖子,一天总有两三处应酬,也实在为难。想了一下,他有了个主意:“本来我也要意思意思”“自己弟兄,”王有龄抢着说道,“大可免了。”“雪公,你听我说完。”胡雪岩又说,“本着我想把我的‘档子’让给张胖了,张胖子人不错,应该要买买他的帐。现在既抽不出工夫,就这样办,让张胖子那桌酒摆在船上,雪公,你看好不好?”“我,我还不大懂你的意思。”“我是说,我和张胖子随你一起上船,送你一程,在船上吃了张胖子的饯行酒,我们第二天再回来。”“这倒不错!雪岩,”王有龄笑道,“其实你也不要回来了,索性一路送到湖州,那又多好呢?”“雪公,请你体谅我,我等把阜康的事弄舒齐了,马上赶了来。来在你也还没有到任,湖州怎么个情形,两眼漆黑,我想帮忙也帮不上。再说,海运局这面也是要紧的。”“对了!”王有龄矍然问道,“你的部照什么时候可以拿下来?”“大概快了。”“得要催一催杨用之,赶快办妥。我已经跟麟藩台说过了,等你部照下来,立刻委你为海运局的押运委员。这样,你才好替我照料一切。”“这不好!”胡雪岩说,“名义上应该让周委员代理坐办。反正他凡事会跟我商量,误不了事。占了他的面子,暗中生出许多意见,反为不妙。”想想他的话不错,王有龄也同意了。不过他又说:“不管怎么样,此事总以早办妥为宜。”“是的。也不尽是这一桩。等把你送上了任,我这里另外有个场面,搬个家,略略摆些排场,从头做起。”“这也好!”王有龄笑道:“到那时候,你是阜康钱庄的胡大老爷。”这话虽带着调侃的意味,其实是说中了胡雪岩的心意。他现在对外不大作活动,就是要等官捐到了,钱庄开张了,场面摆出来了,示人以簇新的面目,出现了不凡的声势,做起事来才有得心应手、左右逢源之乐。***出了海运局到信和。张胖子正要出门,看见胡雪岩便即改变了原意,他有许多话要跟他谈,却不容易找得着他,难得见他自己上门,不肯轻易放过这个可以长谈的机会。“雪岩,你是越来越忙,越来越阔了,要寻你说两句话,比见什么大官儿都难。”“张先生!”胡雪岩听出他的口风不大对劲,赶紧辩白:“我是穷忙,哪里敢摆架子?有事你叫‘学生子’到我家里通知一声,我敢不来?”“言重,言重!”张胖子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些,也忙着自我转圜,“自己弟兄,说句把笑话,你不能当真。”“哪里会当真?不过,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接着,他肥张胖子为王有龄饯行,希望改换一个方式的话一说,张胖子欣然表示同意。“雪岩,”他又说,“听说你捐了个州县班子?”“是的。”胡雪岩不等他再问,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源源本本告诉了他。如果说张胖子对他还有些芥蒂,看他这样无话不谈的态度,心里也释然了,“雪岩”,他是真的觉得高兴,“将来你得发了。说起来是我们信和出身,我也有面子。”胡雪岩笑笑不答,站起身说:“刚才看你要出门,我不耽搁你的工夫了,改天再谈。”“喔!”张胖子突然说道:“老张来过了!”“哪个老张?”“你看你!只记得他女儿,不记得她老子。”“噢”胡雪岩笑了,“是阿珠的爹!”“对了,也不知道老张怎么打听到我这个地方?他说他刚从上海回来,听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上任要船,无论如何要挑挑他。我说我不清楚这事,要问你。我把你府上的地址告诉他了。”“我也帮不得他的忙。人家新官上任,自有人替他办差。象这种小事情我也要插手,那不给人骂死?”“我不管了。”张胖子笑道:“反正老张会去看你,只要你不怕阿珠‘骂死’,你尽管回他好了。”“要么这样。”胡雪岩灵机一动,“我们不是要送雪公一程,第二天回来不也要船吧?那就用老张的船。”“对,对!这样子在阿珠面上也可以交代。”张胖子开口阿珠,闭口阿珠,倒勾起了胡雪岩的旧情。想想那轻颦浅笑,一会儿悲,一会儿喜的神态,着实有些回味。因而第二天上午特意不出门,在家里开阜康开张以后,预备要去兜揽的客户名单,借此等老张上门,好订他的船。谁知老张没有来,他老婆来了,新用的一个小丫头阿香来报,说有位“张太太”要见他。骤听之下,莫名其妙,随后才想到可能是阿珠的娘,从玻璃窗望出去,果然!张太太就张太太吧!胡雪岩心想,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再则看阿珠的分上,就抬抬她的身分,于是迎出来招呼一声:“张太太!”“不敢当,不敢当,胡老爷!”说着,她把手上提着的礼物,放在一旁,裣衽为礼,“老早想来给胡太太请安,一直穷忙。胡太太呢!”女眷应该情请后厅相会,但胡雪岩顾虑他妻子还不明究竟,先要向她说清楚,所以故意把话扯了开去,“在里头。”他指着礼物又说,“何必还要带东西来?太客气了!”“自己做的粗东西,不中吃,不过一点心意。”她一面说,一面把纸包和篾篓打了开来,顿时香味扑鼻,那是她的拿手菜,无锡肉骨头,再有就是薰青豆、方糕和粽子,那是湖州出名的小吃。“这倒要叨扰你,都是外面买不到的。你等等!”他很高兴地说,“我去叫内人出来。”胡雪岩到了后厅,把这位“张太太”的真正身分,向妻子说明白,当然不会提到阿珠,只说她也是书香人家的小姐,又说这天的来意是兜生意。但既然登门拜访,总是客人,要他妻子出去敷衍一下。于是胡太太跟张太太见了礼。主人看客人觉得很对劲,客人看主人格外仔细,彼此紧蹬着,从头看到脚,让旁观的胡雪岩觉得很刺目。女眷总有女眷的一套家常,一谈就把他搁在一边了。胡雪岩没有多少工夫,只好硬打断她他的话,“张太太!”他说,“他来晚了一步,王大老爷到湖州一上的船早就雇好了。”听他们谈到正事,胡太太不必再陪客,站起身,说两句“宽坐”、“在这里吃便饭”之类的客套话,退了进去。“胡老爷,你好福气!胡太太贤惠,看来脾气也好。”阿珠的娘又钉着问:“胡太太脾气很好,是不是?”不谈正事谈这些不相干的话,胡雪岩不免诧异,“还好!”他点点头说,“张太太,你的船,短程去不去?”“怎么不去?到哪里?”“只到临平。”胡雪岩将何以有此一行的原因告诉了她。“那再好都没有了。请胡老爷跟张老板说一说,他也不必费事备席,就用我们船上的莱好了。”阿珠的娘说,“鱼翅海参,王大老爷一定也吃得腻了,看我想几个清淡别致的菜,包管贵客赞好,主人的开销也省。“替我们省倒不必,只要菜好就是了。”“是的。我有数。”正事已经谈妥,照道理阿珠的娘可以满意告辞,却是坐着不走,仿佛还有话不便开口似地。胡雪岩看出因头,却不知道她要说的什么话?于是便问:“可还有什么事?”问到她,自不能不说,未说之前,先往屏风后面仔细张望了一下,是唯恐有人听见的样子。这一来,胡雪岩就越发要倾身凝神了。“胡老爷!”她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们的船就停在万安桥,请过去坐坐!”这一说,胡雪岩恍然大悟,老张来也好,她来也好,不是要兜揽生意,只是为了阿珠要他去见面。去就去,正中心怀,不过现在还不能走,一则要防他妻子生疑心,再则一上午未曾出门,下午有许多事不料理不行。“好的!”他点点头,”我下半天来。”“下半天啥辰光?”“今朝事情多,总要太阳落山才有工夫。”“那么等胡老爷来吃晚饭。”她起身告辞,又低声叮嘱一句:“早点来!”等她一走,胡雪岩坐在原处发楞。想不到阿珠如此一往情深,念念不忘,看来今天一去,又有许多牵惹。转念到此,忽生悔意,自己的前程刚刚跨开步子,正要加紧着力,哪来多余的工夫去应付这段情?悔也无益!已经答应人家,决不能失信。于是他又想,既然非去不可,就要搞得皆大欢喜。回到自己“书房”里,打开柜子,里面还存着些上海带回来,预备王有龄送官场中人的“洋货”。翻了翻,巧得很,有几样带了要送黄抚台小组的“闺阁清玩”,回到杭州才听说黄小姐感染时气,香消玉殒了,要送的东西没处送,留在胡雪岩这里,正好转赠阿珠。于是他把那些玩意寻块布包袱好,吃过午饭带出去,先到海运局,后到阜康新址,只觉得油漆气味极浓,从外到里看了一遍,布置得井井有条。后进接待客户的那座厅,也收拾得富丽堂皇,很够气派,但是,看来看去,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庆生!”他说,“好象少了样把什么东西?”“字画。”“对,对,对!字画,字画!”胡雪岩很郑重他说,“字画这样东西,最见身分,弄得不好,就显原形!你不要弄些‘西贝货,来,叫行家笑话。”“假货是不会的,不过名气小一点。”“名气小也不行,配不上‘阜康’这块招牌。你倒说说看,是哪些人的字画?”于是刘庆生把他所觅来的字画,说了给胡雪岩听。他亦不见得内行,但书家画师名气的大小是知道的,觉得其中只有一幅杭州本地人,在籍正奉旨办团练习的戴侍郎戴熙的山水,和王梦楼的四条字,配得上阜康的招牌。不过他也知道,要觅好字画,要钱或许还要面子,刘庆生不能把开钱庄当作开古玩铺,专门在这上面用工夫,所以他反用嘉慰的语气,连声说道:“好,好!也差不多了。我那里还有点路子,再去觅几样来。你事情太多,这个客厅的陈设我来帮你的忙。”刘庆生当然也懂得他的意思,不过他的话听来很入耳,所以并无不快之感,只说:“好的!客厅的陈设,我听胡先生的招呼就是了。”话谈得差不多了,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胡雪岩离了阜康,径到万安桥来赴约。这座桥在东城,与运河起点,北新关的拱宸桥一样,高大无比,是城内第一个水路码头。胡雪岩进桥弄下了轿,只见人烟稠密,桅杆如林,一眼望去,不知哪条是张家的船?踌躇了一会,缓步踏上石级,预备登高到桥顶去了望。刚走到一半,听见有人在后面高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回身一看,是老张气喘吁吁赶了上来。“你的船呢?”胡雪岩问。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七章七这是胡雪岩第一次听见老张谈到他女儿,“叫”这个如何,“叫”那个如何,口气倒象是佣人听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诧异,但也明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颗掌上明珠,她父母是无话不听的。“胡老爷,”老张又说,“我备了只小划子,划了你去。这里也实在太闹了,连我都厌烦,城河里清静得多。”于是下桥上船,向南穿过万安桥,折而往东,出了水关,就是极宽的护城河,一面城墙,一面菜畦,空阔无人。端午将近的黄梅天,蒸闷不堪,所以一到这地方,胡雪岩顿觉精神一爽,脱口赞了句:“阿珠倒真会挑地方!”“喏!”老张指着胡雪岩身后说:“我们的船停在那里。”船泊在一株柳树下面。那株杨柳极大,而且斜出临水,茂密的柳绿,覆盖了大半条船,不仔细看,还真不大容易发现。胡雪岩未到那条船上,已觉心旷神怡,把一脑子的海运局、钱庄之类的念头,忘了个干净。倒转身来,一直望着柳下的船。那条船上有也有在望,自然是阿珠。越行越近,看得越清楚,她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拓的月白竹布衫,外面套一件玄色软缎的背心,一根漆黑的长辫子,仍然是她改不掉的习惯,把辫梢捞地手里捻弄着。小船划近,船上的伙计帮忙把他扶上大船,只见阿珠回和身向后梢喊道:“娘,好难请的贵客请到了!”阿珠的娘在后悄上做菜,分不开身来招呼,只高声带笑地说:“阿珠,你说话要摸摸良心,胡老爷一请就到,还说‘好难请’!”“也不知道哪个没有良心?”阿珠斜脱着胡雪岩,“人家的船是长途,我们的船就该是短程。”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儿得罪了“贵客”,随即用呵斥的声音说道:“说话没轻没重,越说越不好了。”接着,放下锅铲,探身出来,一面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面向胡雪岩含笑招呼:“胡老爷,你怎么这时候才来?阿珠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这句话羞着了阿珠,原是白里泛红的一张脸,越发烧得如满天晚霞,抢着打断她的话说:“哪个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瞎说八道!”说一完,只见长辫子一甩,扭身沿着船舷,往后舱就走。水上女儿走惯了的,看似风摆杨柳般摇摇欲坠,其实安然无事,但胡雪岩大为担心,慌忙喊道“阿珠,阿珠,你当心!不要掉到河里!”阿珠没有理他,不过听他那发急乱叫的声音,心里觉得很舒服,不由得就把脚步放慢了,一步一步很规矩地走着。“胡老爷,你看!”阿珠的娘仿佛万般无奈地,“疯疯癫癫,拿她真没法子。”“你也少罗嗦了!”老张这样埋怨他老婆,转脸又说,“胡老爷,你请舱里坐。”进舱就发现,这条船油漆一新,收拾得比以前更加整齐,便点点头说:“船修理过了?”“老早就要修了,一直凑不出一笔整数,多亏胡老爷上次照顾。”“以后机会还有。”胡雪岩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在杭州还有差使,常来常往,总有用得着你船的时候。”“那要请胡老爷替我们留意。”“本来,这种事不该我管。不过,你的船另当别论,我来想个办法。”胡雪岩沉吟着,想把老张的这条无锡快,当作海运局或者湖州府长期租用的“官船”,让他按月有一笔固定的收入。沉吟未定,阿珠又出现了,打来一盆脸水。这下提醒了老张,站起身说:“胡老爷先宽宽衣,洗洗脸,吃碗菜。哪天到临平,要吃些什么菜?等下叫阿珠的娘来跟胡老爷商量。”等老张一走,胡雪岩就轻松了,起身笑道,“阿珠,你的脾气必厉害!”“还要说人家!你自己不想想,一上了岸,把人家抛到九霄云外。平常不来还不要去说它,王大老爷到湖州上任,明明现成有船,他故意不用。你说说看,有没有这个道理?”她一面说一面替胡雪岩解钮扣卸去马褂、长衫,依偎在身边,又是那种无限幽怨的声音,胡雪岩自然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等她低头去解他腋下的那颗钮扣上,他不由得就伸头去摸她的如退光黑漆般的头发,阿珠把头再往下低,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抗议:“不要动手动脚,把我头发都弄毛了!”“你的头发是自己梳的?”“自然罗!我自己梳,我娘替我打辫子。我们这种人,难道还有丫头、老妈子来伺候的福气?”“也不见得没有。”胡雪岩说,“丫头、老妈子又何足为奇?”这话一说完,阿珠立刻抬起眼来,双目流转,在他的脸上绕了一下,马上又低下头去,捞起他的长衫下摆,解掉最后一个扣子,卸去外衣,然后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里。他发现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说,那是希望他对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有个进一步的解释。但是他已悔出言轻率,便装做不解,很快地扯到别的事。这件事,足以让阿珠立刻忘掉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险箱的做法·用铁皮所装,漆成墨绿色,也装有暗锁。“这是什么箱子?”“‘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百宝箱。”他把暗锁打开,相内却只有“四宝”,一瓶香水,一个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插在头上当装饰的象牙细篦,一只景泰蓝嵌珠的女表。阿珠惊多于喜,看看这样,摸摸那样,好半天说不出话。胡雪岩先把牙篦插在她头发上,接着把那只表用钥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表校准了时刻,替阿珠挂在钮扣上,再把八音盒子开足了发条,让它叮叮当当响着,最后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声喊道:“不要,不要!”胡雪岩愕然:“不要什么?”“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开来!”这时老张和那船伙计,为从未听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招引,都在船舱外探望,要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响?阿珠却不容他们看个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头插牙蓖,衣襟上晃荡着那只表,急忙忙走向后梢,到她娘那里“献宝”去了。于是只听得她们母女俩赞叹说笑的声音,最后是做娘的在告诫:“好好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来,胡家的阿毛手脚不干净,当心她顺手牵羊。”“怕什么!我锁在‘百宝箱’里!”“什么‘百宝箱’?”“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划,“这么长,这么宽,是铁的,还有暗锁,怎么开法只有我一个人晓得,偷不走的。”“原来是首饰箱!”阿珠的娘说:“傻丫头,人家不会连箱子一起偷?”“啊!”阿珠醒悟了。接着便又重新出现在中舱,高兴之外,似乎还有些忧虑的神色。为了知道她的忧虑想安慰她,胡雪岩招把手说:“阿珠,你过来,我有话说。”“你说好了!”她这样回答,一面打开那只百宝箱,除了头上的那把蓖以外,其余“三宝”都收入箱内。却把个开了盖的箱子捧在手里,凝视不休。“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好,好!我听。”阿珠急忙答应,锁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右手支颐,偏着头等他开口。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胡雪岩也偏着头紧盯着她看。阿珠大概心里还在百宝箱里,以致视而不见。她不作声,他也不开口,好久,她方省悟,张皇而抱歉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咦!”胡雪岩故意装作十分诧异地,“我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阿珠为他一诈,歉意越发浓了,陪着笑说:“对不起!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情。”“什么要紧事?”原是托词,让他钉紧了一问。得要想几句话来圆自己的谎,偏偏脑筋越紧越笨,越笨越急,涨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了,好了!”胡雪岩大为不忍,“不便说就不说。”“是啊,这桩事情不便说。”阿珠如释重负似地笑道:“现在,你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话,我一定留心听。”“我劝你,不要把你娘的话太当真!”他放低了声音说,“身外之物要看得开些”他讲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为物所役,心受之物固然要当心被窃,但为了怕被窃,不敢拿出来用,甚至时进忧虑,处处分心,这就是为物所役,倒不如无此一物。“所以,”他说,“你的脑筋一定要转过来。丢掉就丢掉,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然,我送你这几样东西,倒变成害了你了。”他把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无奈阿珠大不以为然,”你倒说得大方,‘丢掉就丢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丢掉就丢掉,一点情分都没有。对人对东西都一样!”“你说‘对人对东西部一样’,这个‘人’是哪个?”“你还问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见得你心里早没有那个‘人’了!”“亏你怎么想出来了?”胡雪岩有些懊恼,“我们在讲那几样东西,你无缘无故会扯到人上面?我劝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正是为了看重你,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再说,我那么忙,你娘来一叫我就来,还要怎么样呢?至于王大老爷上任要雇船,你也得替我想想,照我在王大老爷面前的身分,好不好去管这种小事情?”“我晓得,都归庶务老爷管,不过你提一声也不要紧啊!”“这不就是插手去管吗?你总晓得,这都有回扣的,我一管,庶务就不敢拿回扣了。别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另有道理,只说我想要回扣。我怎么能背这种名声?”阿珠听了这一番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皮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好久不作声。那是石火电光般的一瞥,但包含着自悔、致歉、佩服、感激,以及求取谅解的许多意思在内,好象在说:你不说明白,我哪里知道?多因为我的见识不如你,想不到其中有这么多道理。我只当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是特意要避开我,其实你是爱莫能助。一请就来,你也不是有意避我。看来是我错怪了人!也难为你,一直逼到最后你才说破!我不对,你也不对,你应该晓得我心里着急,何不一来先就解释这件事?倘或你早说明白,我怎么说那许多叫人刺心的话,也许你倒不在乎,但是你可知道我说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懊悔?女儿家的曲曲心事,胡雪岩再机警也难猜透,不过她有愧歉之意,却是看得出来的。他的性情是最不愿意做煞风景的事,所以自己先就一下撇开,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话说过就算数了,不要去东想西想。喂,我问你。”最后一句声音大了些,仿佛突如其来似地,阿珠微吃一惊,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你娘今天弄了些什么菜给我吃?”“我还不晓得。”“咦!”胡雪岩说,“这就怪了,你怎么会不晓得。莫非”他本来想取笑她,说是“莫非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话到口旁,警觉到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缩住了口。话是没有说出口,脸上那诡秘的笑容却依然在。阿珠也是极精灵的人,顿时就逼着问:“莫非什么?”“莫非,”胡雪岩随口答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懒得去问?”“你说这话没有良心!”她说,但也并不见得生气,却转身走了出去。很快地,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一只盖碗,揭开碗盖来看,是冰糖煮的新鲜莲子、湖菱和芡实,正是最时新、最珍贵的点心。另外有两只小碟子,一黄一红,黄的是桂花酱,红的是玫瑰卤,不但香味浓郁,而且鲜艳夺目。“一天就替你弄这一碗点心,你还说我懒得管你,是不是没有良心?”胡雪岩看碗中的莲子等物,剥得极其干净,粒粒完整,这才知道她花的功夫惊人,心里倒觉得老大不过意。“吃啊!”阿珠说,“两样卤子随你自己调,我看玫瑰卤子好。”“我实在舍不得吃,留着闻闻看看。”“咄!”阿珠笑了,“跟伢儿一样。”说着用小银匙挑了一匙玫瑰卤调在碗里,然后往他面前一推,“冷了不好吃了。”“你自己呢?”“我啊!找自己才懒得弄呢。倒是我爹叨你的光,难得吃这么一碗细巧点心。”“真正是细巧点心!皇帝在宫里,也不过如此。对不!”胡雪岩又说,“宫里虽然四时八节,有各地进贡的时鲜货,到底路远迢迢,哪里一上市就有得吃?”阿珠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这样说起来,你的福气比皇帝还要好?”她拿手指刮着脸羞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世界上再没有比你脸皮厚的人!”说完,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扭身往后,到后梢去帮忙开饭。胡雪岩倒不是说大活,真的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一人坐在爽气扑人的船窗边,吃着那碗点心,眼望着平畴绿野,心境是说不出的那种开阔轻松。当然,阿珠仿佛仍旧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见,听得到,一颦一笑,无不可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与她之间的将来了。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断,阿珠来开饭了,抹桌子,摆碗筷,一面告诉他说:“四菜一汤,两个碟子,够你吃的了。今天有黄花鱼,有莼菜。”话没有说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来,密炙文火,新鲜荷叶粉蒸肉,卤备瓜蒸黄花鱼,炸响铃,另外两个下酒的冷碟,虾米拌黄瓜,卤什件。然后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竹叶青”,嘴里说着客气话。“多谢,多谢!”胡雪岩指着桌面说:“这么许多菜,我无论如何吃不下。大家一起来!”“从没有这个规矩!”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所以接着又自己把话拉回来,“不过一个人吃闷酒也无趣,让阿珠敬胡老爷一杯。”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这一句,立刻掉转身子,去拿了一小酒杯,同时把她的那双银筷子也捏了在手里。“胡老爷,到底哪天要用船?”“五月切七一早动身。”他说,“来去总得两天。”“宁愿打宽些。”阿珠在旁接口,“两天不够的。”“也对。”胡雪岩说,“这样,加一倍算四天好了。”“菜呢?”“随你配,随你配!”胡雪岩是准备好了,从小褂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先收了,不够我再补。”阿珠的娘是识得字的,看那银票是二十两,连忙答道:“有得多!哪里用得着这许多?”“端午要到了。多了你自己买点东西吃,节礼我就‘折干’了。”阿珠的娘想了想说:“好,多的银子就算存在我这里。好在胡老爷以后总还有坐我们船的时候。”说完,她就退了出去。胡雪岩顾不得说话!一半也是有意如此,不喝酒先吃菜,百实在也是真正的享用,连着吃了好几筷鱼,才抬头笑道:“阿珠,我有个办法,最好有这样一位丈母娘,那我的口福就好了!”表面上是笑话,暗地里是试探,遇着情分还不够的女孩子,这就是唐突,会惹得对方生气,非挨骂不可。但在阿珠听来,又不以为是试探,竟是他吐露真意,作了承诺,顿时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忸怩万分,恨不得就从窗口,“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泅水,躲开他那双眼睛。幸好,胡雪岩只说话时看了她一眼,说完依旧埋头大嚼。不过阿珠眼前的羞窘虽无人得见,心里的波澜却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就跑。这不暇考虑的一个动作,等做出来了,心里却又不安,怕他误会她生了气,所以顺口说了句:“我去看看,汤好了没有?”原是句托词。一脸的红晕,她也羞于见娘,回到自己的铺上,抚着胸,摸着脸,只是对自己说:把心定下来!心一定又想起她爹娘那天晚上的话,老夫妇没有防到隔舱有耳,说来一无顾忌,“女大不中留,我看阿珠茶不思,饭不想,好象有点”她爹没有再说下去。“有点什么?”“好象害相思病。”“死鬼!”她娘骂他,“自己女儿,说得这样难听!”“我是实话。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她娘不响,好半天才问:“你看,那位胡老爷人怎么样?”“这个人将来一定要发达的”“我不是说他发达不发达。”她娘抢着又说,“我是说,你看他有没有良心?”“你怕他对阿珠没有良心?我看,这倒不会。不过,你说的,不肯阿珠给人家做小。何以现在又问这话?”“我不肯又怎么样?阿珠喜欢他,有什么办法?”“怎么样呢?我只看她茶不思,饭不想,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胡老爷。”“在你面前当然不会。”阿珠的娘说,“在我面前,不晓得提过多少回了,无缘无故就会扯到姓胡的头上,这一趟到上海的客人,不是很刮皮吗?阿珠背后说起来,总是‘人家胡老爷不象他’,‘人家胡老爷才是好客人’,你听听!”“那么,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我也想穿了,只要小两口感情好,做大做小也就不管它了!不过,”她娘换了种敬重丈夫的语气:“这总要做老子的作主。”“也由不得我作主。我老早说过,照我的意思,最好挑个老实的,一夫一妻,苦就苦一点。只是你不肯,她不愿。那就你们娘儿俩自己去商量好了。”“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要推出不管。”阿珠的娘说,“你也去打听打听,到底胡老爷住在哪里?信和的张老板一定晓得,你去问他!”“问到了做什么?你要去看他?”“一则看他,二则看他太太,如果是只雌老虎,那就叫阿珠死了这条心吧!”这是十天前的话,果然寻着了“胡老爷”,而且一请就来。就不知道她娘看见了胡太太没有,为人如何?阿珠心里这样在转着念头。唉!她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样容易明白的事,何以好久都猜不透?只要到了胡家,自然见着了胡太太,如果胡太太真个是只“雌老虎”,从娘那里先就死了心,决不肯承揽这笔短途的生意,更不会待他这样子的殷勤亲热。照此看来,娘不但见着了胡太太,而且看得胡太太十分贤惠,有气量,将来女儿嫁过去,有把握不会吃亏受气,所以今天完全是象“毛脚女婿”上门一般待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为何自己思前想后一直想不通?这下倒是想通了,但刚有些定下来的心,却越发乱了。“阿珠啊!”她听得她娘在喊,“来把汤端了去!”这一叫使得阿珠大窘,自己摸一摸脸,简直烫手,料想脸色一定红得象岸上的榴花一样,但不答应也不得,便高声先答一句:“来了!”“快来啊!汤要冷了。”万般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娘,你自己端一端,我手上不空。”“你在做啥?”什么也不做,只象一碗热汤一样,摆在那里,等自己的脸冷下来。她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脱去软缎背心,刚解衣钮,听得一声门响,吓一大跳,赶紧双手抱胸,掩住衣襟。“走进来也不说一声!”她埋怨她娘,“吓得我魂灵都出窍了。”“你也是,这时候擦什么身?”她娘催她:“快点!你也来帮着招呼招呼。”这一下妙极,“手上不空”的原因也有了,脸上的颜色也遮掩了。阿珠大为得意,把手巾一丢,扣好衣钮,拿下摆抹一抹平,重新走到了前舱。胡雪岩已经在吃饭了,一碗刚刚吃完,她伸手去接饭碗,他摇摇头说:“吃得太饱了!”“那么你多吃点汤。这碗三丝莼菜汤,是我娘的拿手菜。”“没有一样不拿手,请王大老爷那天,大致就照这个样子,再添两个炒菜,弄只汽锅鸡。”“什么叫汽锅鸡?”阿珠笑道:“江西人补碗,‘叽咕叽’!”胡雪岩忍不住笑了,笑停了说:“原来你也有不晓得的菜!汽锅鸡是云南菜,王大老爷是福建人,生长在云南,所以喜欢云南口味。汽锅鸡我也是在他家头一回吃,做法我也学会了,等下我再传授给你娘。”“不要,不要,你教我好了。”阿珠往后看了看,“不要给我娘晓得。”“咦!这为啥?”“我娘总说我笨手笨脚,没有一样菜烧得入味的。我现在也要学一样她不会的,只怕见都没有见过,那就尽由得我说了。”“好,我教你!”胡雪岩把汽锅鸡的做法传授了她。“这并不难嘛!”“本来就不难,只是那只锅不容易找,我送你们一个。”胡雪岩又说:“我倒要尝一尝你这个徒弟的手艺,看比我另外的一个徒弟是好是坏?”“另外一个徒弟是哪个?”胡雪岩笑笔不响。阿珠也猜到了是谁,心里顿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象有些不舒服,但又不能不关心。她又想,不问下去倒显得自己有什么忌讳似地,十分不妥。于是问道:“是胡太太?”“当然是她。”“胡太太的这样菜,一定做得道地?”“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她不大会做菜,也不大喜欢下厨房。”“那么喜欢什么呢?”胡雪岩有些猜到,她是在打听他太太的性情,因而想到她娘那天也可能借送食物为名,特意来观望风色。如果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怕今天就要有个了断。这是个难题,在自己这方面来说,对于阿珠的态度,根本还未到可以作最后决定的时候,那就得想个什么好办法来搪塞,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不伤阿珠的感情。“咦!怎么了,忽然变哑巴了?”阿珠见他久久不语,这样催问。“我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胡雪岩顺口掩饰着,“刚才谈到什么地方了?”阿珠倒又不关心他太太的爱好了,咬着嘴唇,微垂着眼,死瞪住他看。“我要说你了,”胡雪岩笑道,“莫非你也变了哑巴?”“我也忽然想起一桩事,我要看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你以为我说有要紧事是骗你?”“不是什么骗我,你在打主意要走了!”“你的心思真多。不过,”胡雪岩望着窗外,“天快黑了,这地方上岸不便,而且看样子要下雨。我说句实话,你不说我倒记不起,你一说正好提醒我,我该走了。”阿珠心里十分生气,明明早就想走了,还要说便宜话,于是转身向外,故意拉长了声音喊船伙计:“阿四,搭跳板,送客!”“还早啊!”她娘马上应声,“胡老爷再坐一歇。”“不要留他!天黑了,要下雨了,路上不好走,等下滑一跤,都怪你!”明明负气,偏是呖呖莺声,入耳只觉好听有趣。胡雪岩无论如何忍不下心来说要走,笑笑答道:“我不走,是阿珠在赶我。”“阿珠又没规矩了。胡老爷,你不要理她!等我收拾桌子泡茶来你吃。”等收拾了桌子,重新泡上一碗上品龙井新茶来,天气果然变了,船篷上滴滴答答响起了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