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一部)-7

想到我?是想我的好处,还是想我的短处?李世勣实在吃不准,唯有报以缄默静观其变。李世民慢慢小酌,一副感慨良多的样子:“朕遍观众将,无一人可与卿相比。”李世勣赶忙谦让道:“陛下过誉,臣实不才,并没什么大功,似李老将军、尉迟老将军,还有已故的薛驸马、秦叔宝,他们都……”“不不不!”李世民连连摆手,“朕说的不只是战功,更有平生所作所为。爱卿啊,你生平做过三大快意之事,连朕也深感佩服。”“三大快意之事?”李世勣不禁蹙眉苦笑,“这臣倒不自知。”本想就此岔开话题,哪知李世民却越发笃定:“你不自知正是你可贵之处。或许在你看来这些快意之事不过理所应当,却不知这三件事都是泛泛之辈不能为、不敢为的壮举。”李世勣情知他要夸奖自己,忙劝止:“臣实粗鄙,半生胡乱行事,不提也罢。”李世民却道:“大丈夫所为,岂能不提?快把酒斟满,听朕一一道来……昔日你本姓徐,字懋功,是瓦岗……”“臣有罪,曾仕乱逆。”李世勣又跪下了。“起来!再大惊小怪,朕真要治你罪啦!”李世勣红着脸坐好,听他继续说。“昔日你本姓徐,是瓦岗之将,与翟让相交,齐心戮力除暴安良。李密随同越公杨素之子杨玄感举事,玄感兵败身死,李密辗转逃亡流落瓦岗。翟让敬重李密是名臣之后,甘愿让贤,反倒让他当了瓦岗之主。惜乎人心难测,李密声望日隆,翟让鲁莽粗疏,两家遂生嫌隙。于是李密设鸿门宴,约众将饮酒,在席间杀死翟让。仓促间众将惊窜,有狂徒胡乱行事,误砍了你一刀,就在颈后。”李世勣想起当年之事,不禁打个寒战,伸手摸脖子——时隔二十余载,刀疤尤在。李世民艰难起身,绕到他身后查看,一见此疤甚为惊叹:“险哉!力道若足,人头落地啊!”“医治数月才得痊愈,惭愧……”“不!”李世民转惊而喜,“这一刀砍得妙!若没有这一刀,我大唐怎得你这国之长城?当日李密虽除翟让,但自相残杀众将离心,久攻洛阳不下,被王世充大败于偃师。战败时爱卿正镇守黎阳,尚有兵马,可以再战。但李密想起误伤之事,恐你报这一刀之仇,竟不敢到黎阳与你合兵,于是投奔我大唐——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时天下无共主,东到海、南至江、西直汝、北抵魏,本在李密所统,他单骑归我唐营,这些地盘便听你号令。世人以为你必会自己称雄,怎知你至忠至义,将偌大地界拱手奉唐。不单如此,你念及自己本属李密麾下,将各地钱粮户口名册遣人交与李密,再由他转献我父皇,将献地之功让给了他。父皇得知内情,赞你是纯臣,当即赐你姓李,录入宗籍。此乃卿平生第一可敬之事!”“陛下过誉。”李世勣不敢居功,但听他记得这般分明,心中还是生出一丝得意——虽说侯君集、张亮相继受诛,毕竟他们行为不端自招大祸,只要恭顺谨慎,皇帝不会忘记昔日功劳。“来!”李世民举杯,“为你这件快意之事,咱们同饮此杯。”说罢仰面喝干回归御座。皇帝都喝了,李世勣怎能不从?忙随着喝了,还没放下杯,又听李世民道:“单是忠君也不足为奇,卿之可贵更在忠义两全。这第二件可敬之事,当年……把酒满上!满上啊!”李世勣无奈,又把酒斟满。“当年你瓦岗军有一猛将,名唤单雄信,善使长枪,骁勇过人,军中号称‘飞将’。他与你俱为曹州人士,同归翟让,意气相投结为兄弟,相约同生共死。偃师战败,你归顺我大唐,可他却投降王世充麾下,从此分道扬镳。后来咱兵围洛阳,单雄信领兵出战,驰马突入我阵,众莫能挡,直至驾前,枪尖离我只数尺。你见此情形放声大呼:‘阿兄,此乃弟之主公!’单雄信竟舍我而去。”李世勣连忙插口:“陛下命世真主,非区区草莽所能伤。”“不!他是闻听你呼唤,顾念旧情放我一马。你有救驾之功。”“全赖雄信重义,此功臣不敢当……”“不!”李世民大袖一挥,“他待你义重,你对他又何尝不义?后来虎牢关之战朕大破窦建德,洛阳失援终于攻破,他与王世充俱被擒获。你再三请求宽赦,以身家性命作保,无奈军法森严不得宽宥。”李世勣仰头叹息,甚是感伤:“雄信杀伤我军甚众,若不杀之,难告慰三军之士。”他口上这么说,心中却了然——洛阳之战一役而破两雄,李唐一统已成定局,若在先前单雄信那等勇将必要收留,可此役得胜大局已定,留此虎狼之士又复何用?况且李世民要与李建成争位,正欲借杀戮树威天下。李世民也叹道:“如此勇士倒也可惜。当日单雄信缚于市曹以待枭首,军中众将多有瓦岗出身,却只你一人不忘旧情前去祭奠。朕还记得临刑前你对单雄信说:‘你我立誓同生共死,岂敢独生?但已以身许唐,忠义不能两全。割肉一块,以示无忘前誓。’随即挥刀从大腿割下块肉;单雄信也不推辞,当即把肉吞了,相约来世。此乃卿平生第二可敬之事!”说着再度举杯,“洛阳之战,我为首功,卿居第二,当年凯旋,你我身披金甲同乘戎辂告捷太庙,何等快哉!为此快意之事,你我再饮。”李世勣又喝了。“还有第三件。再满上!”连饮数杯李世勣脸上已有些发红,渐渐不那么拘谨了,又听他历数往事心中慷慨,这次也不推辞了,立刻把杯倒满。李世民却缓缓举杯,沉吟半晌道:“卿平生第三可敬之事,昔日玄武门……”“哗啦!”李世勣陡然一惊,酒杯落地,继而伏倒在地不敢抬头。李世民长叹一声,放下杯,走上前双手搀起:“你平生所作所为,就数这第三件最令朕佩服。”“臣有罪!”“不……”李世民转过身,回望金光灿灿的龙床,“我被父皇和兄长所逼,遂有玄武门之谋。事前恐实力不足,曾拉拢过你,却被你拒绝。”“臣有罪……罪该万死……”李世勣颤抖不已。“不!”李世民厉声道,“为臣忠君,何罪之有?昔日你是李密之臣,忠于李密乃是正理;后来你是父皇之臣,自当竭力效忠父皇。谋杀太子、图谋逼宫乃是犯上作乱,你严词拒绝就对了!”李世勣身子一晃险些晕倒——君臣讳而不言二十余载,这层窗纱终于还是捅破了。他长出一口气,终于敞开心扉:“只怪臣肉眼凡胎不识真龙,未能早投明主。”“明主?”李世民惨然一笑,“当时朕不过是好勇斗狠的莽夫。能否成为明主,平心而论连朕自己都不清楚。若非玄武门之痛萦绕于心,朕焉能时时克己励精图治?说穿了,朕于心有愧啊!”说到此他紧闭双眼手抚胸膛,似是苦闷至极。李世勣见他如此犯愁,大为不平,挺身道:“大丈夫行事以天下为己任,生平所为无怨无悔!常言道‘天下有德者居之’,陛下得位虽有偏颇,但二十年来拓地四海、宽仁爱民,上无负于先帝、下无负于百姓,功德已百倍于过。即便先帝复生、隐太子在世,又复何愧?”这番话实是发于肺腑,声若洪钟慷慨激昂。李世民闻听此言心头暗喜——可把你的英雄气概激出来了,钢锋凛凛隐而不露,好一个智勇双全的徐懋功!心下虽喜,却仍扮作一脸苦态,慨叹道:“即便如此,子夺父位终究不妥。正因为朕开此恶例,三子一弟才欲效仿,未尝不是朕害了他们。”话已说到这份上,又有酒气壮胆,李世勣干脆直抒胸臆:“此言差矣!他们空有陛下的野心,却没有陛下的才智,更没有陛下那么多的功劳,能成什么事?江山都叫您打下来了,世间之人无不在您掌握,他们不知谨慎侍君以诚感天,以微末之技欲谋侥幸,那是自作自受!”酒后吐真言,李世勣的话虽直率,却句句说到李世民的心坎上,足见其忠诚无可置疑。李世民愁眉立展,赞道:“说得好!能解朕之忧者非卿莫属。来来来,你陪朕痛饮一番,忘掉那些不快之事。”“遵命。”玄武门之事压在李世勣心头二十余年,今日一说破,李世勣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更兼四五杯酒垫底,当真放开量。他哪知李世民手里那枚御壶只半壶酒,早已倒光,而且多是倒进他杯中,李世民不过虚斟假饮,嘴上还不停说着他以往的功绩:“卿之骁勇冠于当世。击杀张须陀,追斩辅公袥,破突厥于大漠,慑高丽于辽东,横扫漠北擒获酋首,战功赫赫无人可及。”李世勣吃酒甚多,早没了平日的谨慎,竟也手捻长髯自夸道:“我十二岁做贼,逢人便杀;十四五为难当贼,有所不快者无不杀;十七八算是好贼,唯上阵杀人;二十便为天下大将,知道用兵以救人死。”“好个用兵以救人死,正合保大安民之德!”李世民拍手称快,“朕平生用武便是要救黎庶脱水火,你虽没读过多少书,这番话却堪称金石之言。”李世勣大喜:“陛下方才例数臣三大快事,殊不知能随陛下拓定四海才是臣生平最得意之事。”“不错,大丈夫生平之快何逾于此?”说到此李世民话锋一转,“不过朕近年来感觉不佳,病也愈来愈多,身体远不能与卿相比,只恐朕百年之后……”李世勣不禁皱眉:“陛下何故发此不祥之语?”“人活百岁终有一死,即便皇帝也难逃这一关,没必要遮掩!我身为皇帝享尽富贵,文治武功也不逊先代明君,撒手而去也无遗憾。只是太子阅历尚浅年岁又小,恐百年之后国不得安。”“我是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但好像古人说过,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太子是软弱点儿,却是保家守业的老实孩子,不会毁了大唐社稷。”李世勣真喝多了,虽说切中要害,但太子软弱这样的话岂是身为外臣能说的?李世民全然不究,反而耐心解释:“我不是怕他走歪了。咱都是武人出身,索性对你直说吧。这世上自古便是好人少,坏人多。人善遭人欺,马善被人骑,若有人欺我儿老实,欲擅我儿之权、篡我李氏天下,又怎奈何?”“哼!”李世勣把酒杯重重一摔,“哪个大胆的敢行此事?我砍了他脑袋!”“现在尚不知有没有这样的人,日后自见分明。”“不论是谁,我绝不容他欺负小主子!”李世民竟不顾腿痛一跃而起,踱至他身前:“若此人身居宰辅,权倾天下,非寻常之辈呢?”李世勣双眼一瞪,隐藏的凶光毕露无遗:“我满门富贵得自陛下。莫说贼子身居宰辅,就是天神下界、佛祖转世,我也要保小主子坐稳江山;即便力不能挡,大不了拼上老命,绝不有负陛下。”李世民要的就是这句话!一把攥住他手:“实不相瞒,朕正有件天大的差事要交付你。”“什么差事?”李世勣觉得这话大有深意,又见皇帝一脸郑重,不禁酒醒了几分。“托孤重任——你保我儿坐稳江山!”李世勣若非半醉半醒之间必要竭力推托,可这会儿酒意使然,又见天子推心置腹,竟没顾得上推辞,只是呆愣在那里。李世民语重心长:“满朝文武智勇无过于你,重情重义者更非你莫属。你昔日不负于李密,当初不负于父皇,将来又岂会负于朕?”说罢竟倒退两步深施一礼。“不敢当……不敢当……”李世勣吓得连连后退。“望卿万莫推辞!”李世民又要再揖。李世勣实在受不起了,双手抱住:“不可不可。只要陛下有令,纵然刀山火海,我岂敢不前?”“这么说你肯答应?”李世勣把牙一咬:“我答应!”李世民顺手从桌上抄起酒壶,满满斟上一杯:“千金虽重不及季布一诺。来!懋功你饮下此杯,牢记今日誓言。”李世勣双手接过,毫不迟疑一饮而尽,抹抹嘴道:“陛下放心,为大唐社稷臣愿肝脑涂地,即便力不能及,宁为玉碎不为瓦……”李世民一把捂住他嘴:“碎玉还有何贵?大丈夫能屈能伸,心志不移见机行事,能把碎了的玉重新拼起来,完好如初,方为高妙手段!”“能屈能伸,见机行事……”李世勣似有所悟。“出奇方能制胜!”李世民又拍拍他肩膀,“你回去仔细想想。朕相信,凭你深藏不露的智谋,还有在军中的崇高威望,定可以出奇制胜。”又给他满上一杯,“此事交托与你,朕即便现在就死也无憾啦!你是朕的恩人,也是我大唐社稷的恩人。”“陛下……臣、臣……”李世勣被这份皇恩深深触动,眼圈湿润了,将右手伸入口中,紧咬住手指,强忍住不让泪水落下;顿时手指被咬破,鲜血顺嘴角淋漓而下。“别这样。”李世民攥住他手,轻轻放下,“咱不说丧气话了。今日了却心头之忧,值得庆祝。可惜朕不能多饮,你替朕喝,无醉不归!”李世勣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却用血淋淋的大手端起酒杯:“好,我喝!”君臣情义所致,都有些醺醺然,李世民斟一杯,李世勣便饮一杯,最后御案上所备六七壶酒全喝干了,也不知李世勣到底喝了多少,直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殿上鼾声大作……啾啾鸟鸣扰醒了英雄梦,李世勣哈欠连连揉着惺忪睡眼,缓了好一阵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睡在殿上,惊慌而起:“臣失礼太甚,请……”却不见皇帝踪影,连酒席都已撤去,殿外阳光炽烈已是午后,这一觉恐怕有一个多时辰。李世勣望着空荡荡的御座,感觉自己出了大丑,不禁哑然失笑;又觉手指生疼,才发现指头破了——霎时间,他想起饮酒时的一幕一幕,李世民的每句话,他自己的每句豪言壮语,满腹御酒顿时化作冷汗。李世勣以军人自诩,对朝政素不干预,对皇家之事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哪怕落个尸位素餐贬官免职的下场,总比卷入政争祸及满门要好;若非酒后放胆推心置腹,他岂能应下这等大事?一脚踏入是非潭,想抽身可就难啦!虽说皇帝今日信任有加,但君心无常,刘洎不就是例子么?他越想越害怕,不禁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锦袍……不!这不是普普通通的锦袍!李世勣这才发现,披在身上的是龙袍,是李世民在他酒醉后盖在他身上的。这意味着什么?难道皇上是下定决心要用他,绝无反悔?他把龙袍紧紧裹在身上,顿时感到温暖,渐渐驱散了心底寒意。“哎哟哟!英国公,您可算醒啦!”陈玄运笑呵呵走进殿来。“陈公公。”李世勣连忙赔笑。陈玄运连挑大指:“圣上何曾单独召一位大臣饮过酒?长孙国舅都没这份厚遇,您是开天辟地头一位啊!”“不敢不敢。”李世勣又恢复了平日的谦恭谨慎。陈玄运却兀自大笑:“圣上休息了,嘱咐奴才别惊动您,我一直在外面候着。您这鼾声可真了不得,隔着两道宫门都听得见,恐怕这会儿门下几位宰相还在纳闷呢,今儿怎么光打雷不下雨啊?哈哈哈!”李世勣越发惭愧:“公公莫取笑,我这便去向皇上谢罪。”“不必了。圣上有言,酒后失态人所难免,你睡醒自去便是。”李世勣小心翼翼把龙袍脱下,抹平叠好,弄得一丝褶皱都没有,双手捧起:“请将龙袍收回。”陈玄运却道:“圣上吩咐过,这件龙袍赐你了。”“这……”“您只管收着,虽是不能穿的,却是圣上一片隆恩。收好吧。”“是。”李世勣依命,却手捧龙袍出了大殿,朝立政殿方向跪倒,拜了三拜,这才收进怀里。“圣上还有两句话让我转告您。”陈玄运的脸色郑重起来,“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今日饮酒所言之事,你要牢牢记在心中,不可对旁人言。”“明白!”李世勣高声应承,心下仍不免惴惴。他虽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字,但以他的洞察力足以揣摩到李世民命他提防的人是谁。此人深受宠信地位崇高,皇帝真有防备他的决心吗?虽有龙袍作保,还需再试探一下圣意才好。第十二章 翠微云雨,冲破禁忌征服李治一、英雄不复经过一年休养,李世民重新临朝听政,传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再征高丽。此时这场战争已不单是为国除患,还关乎他个人的颜面,绝无罢手的余地。他下令征调兵马、筹备粮草、大造战船,再度吹响进军号角。不过这次他不再御驾亲征,一则吸取了上次教训,身为皇帝不再轻举妄动,二则他也深知自己的身体已大不如前。腿上脓疮基本痊愈,但风疾依然困扰着他,头晕目眩夜不能寐;而他的朝堂也彻底改换了面目,这一年中,宰相房玄龄、卫国公李靖、尚书左仆射高士廉、中书令马周相继染病,实际主持政务的只剩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两人,这是贞观以来从未有过的局面。鉴于宰相权力过大又负担过重,李世民提拔中书舍人崔仁师为中书侍郎,协助处理政务。太子李治依旧每日跟着忙碌,不过还是一副孝顺父亲、遵从舅父的模样,百官对其德行越来越称道,实际执政的能力却未见提高,连李世民似乎也对这个孝顺儿子不抱更高期望。总之,皇宫和朝廷都气氛沉闷,仿佛整个帝国都随着“天可汗”日渐疲病的身躯步入了力不从心的境地。每当朝会之时群臣望着情绪低迷、阴晴不定的皇帝,心中都充满恐惧,大家都缄口不言唯恐是非上身。群臣不约而同躲着皇帝,根本没人理解他心中苦恼,更没人了解他们的皇帝是如何熬过一个个不眠之夜的。不知何时起,立政殿的夜晚变得越来越可怖,越来越难熬。玄武门之事常在他的噩梦中重现,甚至夜幕降临后,殿外林中也常常让他感觉鬼影幢幢,仿佛是他兄弟的鬼魂。李治当上太子住进东宫,晋阳公主小小年纪便夭折,没有这些子女相伴,寝宫愈加冷清,而大病一场后李世民连宠幸嫔妃的兴致都没了。恐怕连李世民自己都没想到,这时候给他带来慰藉的反倒是那位不肯遵从他命令的玄奘法师。经过一年辛劳,玄奘等高僧已顺利译出一批经文,并按照他吩咐编出一部《西域记》。这部书由玄奘法师口述,辩机和尚执笔,共十二卷,记述西域一百多个邦国的山川气候、风土人情、语言宗教,这部行记为大唐经营西域提供了重要参考。李世民对玄奘赞不绝口,亲自为其撰写《大唐三藏圣教序》,而且还对执笔《西域记》的辩机和尚颇加赞誉,年纪轻轻既通佛法又具文采,也是法门奇才。没人明白从来不信鬼神的李世民是如何痴迷上宗教的,但他的信仰一旦萌生竟比笃信数十年的虔诚教徒还要炽烈。他渐渐翻阅起经卷,开始召见出家人;而接受他召见的不但有长安的僧侣,还有自诩身怀法术的道士,甚至还包括西域胡僧。这些方士深感皇帝恩德,不但以各自的方式为他消灾祈福,还针对风疾拿出了他们的治疗方法——炼丹!皇帝服丹非等闲之事,不但太医劝阻,连太子群臣乃至玄奘法师也极力反对,可面对束手无策的风疾李世民执意要试一试。或许这些灵丹中真有些进补的药物,更因为心理使然,服丹之后病情竟真的有所好转,身体逐渐温暖舒畅,头晕目眩的症状似乎也轻了。李世民兴奋异常,坚信照此发展不久他将痊愈,只要有一副好身体,他既可以消灭高丽重树威望,又可以继续守护天性柔懦的儿子。兴奋之下他宣布筹备封禅,改建先皇在坊州修建的仁智宫为玉华宫,并再度巡幸,要扫尽这一年的不快。西巡伊始李世民精神饱满情绪高涨,到骊山泡温汤,驾幸玉华宫,不但蠲免百姓钱粮,还在华原狩猎。他在猎场之上纵横驰骋张弓射猎,重拾往日的威猛,连从驾将士也纷纷惊叹皇帝的体魄。然而就在射猎之后的当晚,风疾突然复发,而且来势愈加猛烈,头便似要涨裂一般。经过太医救治,李世民的病情渐渐稳定,立刻下令回京。在他看来这次激烈的复发是因为自己忘乎所以乐极生悲,丹药无疑是有效的,只是不能持久,要想根除顽疾,就必须多多服用、持续服用。他忍着病痛快马加鞭赶回长安,传令再次征召道士,甚至下令在宫中专门设炼丹之地,由崇信道教的兵部尚书崔敦礼监理炼丹,无论道士们索要何等名贵药材都要及时供给。然而这次丹药好像失灵了,李世民先后尝试过十几个道士的丹药,却再没找回先前的疗效,风疾未见好转,反而添了腹内燥热、四肢无力的毛病。道士们一再表示,丹药的效用便如念经祈法能驱走恶鬼一般灵验,只是大家还没找到最为对症的丹药,皇帝的心也还不够虔诚。于是从此以后,李世民深居宫中一门心思炼丹治病,将政务都委托太子和宰相,连五品以下官员的任免都不再过问。日复一日,转眼已将近年末,征讨高丽的战事再度因阻于坚城而失败,朝廷政务也依旧在长孙无忌的主持下循规蹈矩。李世民连祭祀天地的差事都推给了太子,依旧在宫中打坐服丹。李治风尘仆仆回到宫中,一见父亲的面便愁眉苦脸道:“今日郊祀父皇没能亲临,许多国公重臣也未到,孩儿甚是忧心。”他的忧虑绝非仅仅因为祭祀仪式不圆满,更因为父亲对方术的痴迷已有些走火入魔,无论何人劝谏都不听。“唉!”此刻李世民正紧闭双目盘膝打坐,据道士们说,服丹前若能平心静气抱元守一,再择良辰吉时,丹药会更加有效。听了李治的话,他双目虽依旧紧闭,却重重地叹了口气——国家大事唯祀与戎,委托儿子代为祭祀固然是为养病,却也有趁机提高太子声望的考虑;按理说大臣们不会揣摩不到他心思,却还是缺席,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几位重臣也病得爬不起来了。“孩儿叫王伏胜私下打听一下,房公与马公都卧病在床,高仆射已食水不入,恐怕熬不过这一两天。”得知高士廉病入膏肓,李世民缓缓开口:“高仆射不仅是功臣,而且抚养你母后和舅父长大,情同你的外祖,不能等闲视之。”“正是。前日东阳公主入宫,她私下告诉我,舅舅和高家子侄已秘密筹备丧事,怕惊扰父皇养病没有上报。”高士廉之子高履行尚李世民庶出之女东阳公主,与李治的关系也还算亲密。“难为他们一番苦心。”李世民闭目叹息,“但论情论理,朕都该亲往吊祭。”李治却道:“想来或许是时气不佳,不但这几位老臣病情加重,连英公也没能参加郊祀……”“什么?!”李世民猛然睁开双眼,“李世勣也病了?”李治被父亲急切的态度吓了一跳,忙如实道来:“听他儿子李震上奏,他前日突然抱病,时冷时热,时疯时癫,却也说不清到底是何毛病。”“哼!”这话李世民全然不信——就在不久前二征高丽,李世勣还曾调遣兵马,好端端的怎会突然重病?恐怕是那顿酒勾出的毛病吧?难道想金蝉脱壳推卸重任?出尔反尔奸诈欺君,朕绝不能容忍!“哦,险些忘却。”李治突然想起一事,忙招手唤王伏胜进来,“李震还呈给孩儿张药方,说是京中名医给他父亲开的,其中有一味名贵药材难以觅得,请赐宫中所藏。”“嗯?”李世民不禁犹疑,见王伏胜掏出药方,竟亲自接过查看起来,也无非是人参、鹿茸、犀角等物,虽说名贵倒也不至于民间购不到;直看到最后所用药引,不禁眼前一亮——龙须!李治旁窥,不免惊讶:“龙须是何物?儿臣从未听说过。”“朕已知道,这味药可大不寻常啊!”李世民微微一笑,“你再好好想想,这龙须究竟是何物,为何只有宫中才有。”李治苦想半晌不得要领,正要道惭愧,却瞥见父皇正手捻须髯,顿时了悟:“天子乃人中之龙,难道龙须便是父皇的胡须?”“正是。”“从没听说过胡须能治病。”“凡夫俗子的胡须自然不能治病,但朕的胡须却有此功效。”“能医何病?”李治怀疑这又是那群道士们的话。哪知李世民却神秘兮兮地一笑:“心病。”“心病?”李治一脸困惑。李世民说罢起身,踱至殿壁旁摘下悬挂的御剑,毫不犹豫,满副长髯一挥而落。“父皇……”李治想要阻拦却已不及,顿足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宜损伤,英公这个要求实在过分,您岂能姑容?”李世民却道:“我儿博览群书,难道没读过《后汉书》?光武之名将马援有言,‘非独君可择臣,臣亦择君矣。’若有社稷良臣,为君者不能信任保全,何以使其肝脑涂地效死以报?朕以区区一副胡须换李世勣的拳拳忠心,难道不合算?”说着已将割下的胡须用药方包好,交到王伏胜手中,“送到英公府上,再替朕传句话,叫他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是。”王伏胜领命而往。李世民扭过头来,见李治一脸懵懂望着自己,有心把奥秘道破,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年纪轻轻城府未深,他若心中存不住话,传扬出去反倒容易误事,还是叫他慢慢领悟吧。“陛下。”监理炼丹的宦官手捧托盘走进殿来,“吉时已到。”李世民凝神看着金漆托盘上那颗丹药。珍珠大小,其色暗红,是道士用丹砂、石英、雄黄,配以处女之精血及各种良药炼成的。几个月来他日日服食这东西,今天却不禁生出些怀疑——李世勣讨要朕的胡须是为了治心病,难道朕吃这个也只是治心病?这东西真有效吗?但太医们已对风疾束手无策,为了恢复健康,哪怕有一丝希望也要尝试……李世民不敢再多想,快步上前抓起那丹药,塞进嘴里一口吞下,随即盘膝打坐。李治见此情形只好起身告退,出了立政殿李治不禁长吁短叹——父皇绝顶聪明,怎会信上这个呢?李治根本不信丹药治病,甚至怀疑服丹有害无益;可是他实在无力也不敢去阻拦父皇。他走出殿门没几步,忽见陈玄运快步奔来,忙问:“有何急事?”“政事堂宦官私下向我禀报,申国公府遣人向国舅报丧,老仆射薨了。国舅不让告知圣上,可这事我们当奴才的哪敢隐瞒,还是告诉圣上吧。”李治没想到高士廉这么快就没了,连忙摆手:“先别声张,父皇刚服下丹药,不宜惊动。”道士早有过叮嘱,丹药是以阴炼阳、水银伏火之物,需避风避寒静心克化。他唯恐父皇犯忌,还欲遮掩,哪知李世民在内静坐早听得清清楚楚,当即起身高呼:“速速更衣,朕要亲往吊唁!”李世民执意要去,终于还是带一群侍卫出宫了,李治也只好跟随前往。陈玄运见阻拦不住,早已派人告知了长孙无忌。无忌连同高士廉之子高履行、高纯行、高真行,乃至前来吊唁的宾客都顾不得丧仪,一众人等阻于朱雀大道之上,抓着御马缰绳,抱着皇帝大腿,力劝他服药后不可出宫,恭请大驾回转。李世民身染风疾,祭祀都未亲临,却要亲往吊祭高士廉,这不仅是出于对老臣亲贵的尊重,也是对高家和长孙家的格外关照。因群臣阻拦无法成行,只得面向南方大哭一场,宣布追封高士廉为司徒,赐谥号为“文献”,陪葬昭陵,并令李治代为前往,以晚辈之礼拜祭。凛凛寒风中,李世民放声哭泣着,一半是哭高士廉,一半是因为勾起了对长孙后的怀念,在群臣苦苦阻拦下只得洒泪回宫。可他刚回到立政殿便觉浑身燥热、腹内鼓胀、喉咙生疼,体内便似着了火一般,堂堂贞观天子来不及呼唤宦官,便伏在床边大口呕吐起来——那吐出的秽物殷红可怖,也不知是丹砂还是鲜血!二、身染沉疴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在压抑中到来,原计划举行的封禅再度取消,这是李世民第三次与泰山失之交臂,对外宣布的理由是泉州海溢、苍天示警,可百官心里都清楚——皇帝病重已无力东巡登山了。自高士廉去世那日起李世民病情便急转直下,不但风疾之症加重,还引发腹痛、痰喘、呕血、痢疾等一系列症状。发展到这个地步,完全是服食丹药造成的。且不论“灵丹”有没有毒,丹砂、雄黄等皆性热,而风疾症本因虚火虚热、气血不调而生,服食丹药就如同负薪救火,只会越烧越旺;加之在服丹后外出,十冬腊月寒风极烈,他心情悲痛感染风寒,内火外寒双重煎熬,岂能不酿大祸?若不是他久经锻炼体质强健,恐怕当时就呜呼哀哉了。落到这步田地,李世民仍执迷不悟,只认为这是服丹方法不当造成的,可鉴于病情只好暂停炼丹。但一切已经太迟,五脏六腑均被丹砂灼害,他再也不可能恢复往昔的生龙活虎。几乎就在同时,中书令马周病逝,大唐又丧一位治国良臣,无奈之下李世民只好授权长孙无忌为检校中书令、知尚书、门下事。无忌统率三省总揽大政,权势已达顶点,在其之上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病病恹恹的皇帝,半个是唯唯诺诺的太子。身体一衰弱,“鬼魂”又趁虚而入,建成、元吉等人的身影又开始出现在李世民的梦境,搞得他夜夜不眠神情萎顿,加上天气渐渐炎热,越发难以忍受,闷居深宫已经成了一种无休止的折磨,于是他离开京城搬到翠微宫居住。翠微宫位于长安以南的终南山,原本就是为避暑而设,宫殿规模极小,但坐落于半山腰,林木森森、鸟鸣山涧、僻静优雅、景色怡人。李世民初幸之时曾写下诗篇:“秋日凝翠岭,凉吹肃离宫。荷疏一盖缺,树冷半帷空。”但时至今日,他已没精力游览山间美景,只能在寝宫含风殿中静养,力不从心地望着窗外青山秀树。李世民渐渐想清楚,自己这病恐怕是无望了,太医们想尽办法也只是减缓病情加重,大限之期已不远矣。虽说早就或明或暗地做了许多安排,他还是对未来不放心,也就是在这种心情驱使下,他向高丽发动了第三次征讨。说来甚是神奇,李世勣得到龙须,疾病顿时痊愈,又精神抖擞地回到朝堂上;不过此番东征李世民却没有任其为总管,转而派了薛万彻。李世民还命宰相崔仁师常驻翠微宫,以便他身在病榻也能掌握军情和群臣奏疏。转眼间已至夏天,战事却没有太大进展,薛万彻自水路进军历经大小战事数十场,虽无一场败仗,却也没有大捷,高丽军队化整为零征杀不尽,战斗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唐军已渐显疲态。天气已越来越热,哪怕在终南山中依旧躲不过暑热,李世民的心情甚是烦躁;唯一聊可慰藉的是,徐惠时时刻刻伴在他身边。此时小皇子李福已受封曹王,杨婕妤母以子贵进位为妃,补阴妃所遗之缺,燕妃封号由贤妃晋为德妃实际上行宫事务皆由徐婕妤打理。徐惠考虑到翠微宫容不下太多女眷,伺候皇帝又不便劳烦那些身份较高之人,于是凡四妃、贵嫔以上及诞育皇子公主的一概留居宫中,只选了十几位年轻位卑的美人、才人来侍奉,基本还是当初在定州伺候过皇帝的那一班。难得徐惠慧敏心细,把皇帝照顾得妥妥帖帖,喂汤喂药、更衣换被这些事全都亲力亲为,每隔一个时辰便要帮皇帝擦洗,如此炎热的天气,李世民整日病卧未生一处痱子,寝宫中也没有丝毫异味。此刻将近傍晚,李世民正观看新送来的战报,徐惠手持一把小扇为其驱赶暑热;却见皇帝愁眉紧锁,额头渗出涔涔汗珠,便劝慰道:“前敌之事非千里之外所能左右,陛下忧心无益,安心养病才是。”“安心?!”李世民把军报往旁一抛,“朕的江山社稷,岂得安心?连年征战高丽早已田野荒芜民不聊生,可那个盖苏文就是不肯投降,还在负隅顽抗,真真气煞朕。”徐惠乍着胆子道了句:“既然攻不能取,陛下还是收兵吧。”李世民只把这当成女孩子家的傻话:“哪能就此收兵?”“昔日隋炀帝三征高丽,动用百万大军,空劳无功。陛下亦三征高丽,先后所遣之师十余万,所获数倍于前朝。摧敌城邑,迁其民众,虽有余寇未殄,威名已树前仇已雪,想来也足可罢手了。”若别的嫔妃说出这些话,李世民必会动怒,但徐惠满心赤诚,他也不忍心拿“后妃不得干政”这类死规矩恫吓她,反而耐心解释道:“你不明白朕的心思。这国家好比是一只金碗,朕现在要把它传给儿子。但太子尚年幼,犹如稚子手捧金碗行于闹事,倘有恶徒窥觊岂不危险?所以朕要把那些有心抢夺金碗的匪人全除掉,才可以放心给他这只碗。”徐惠虽勉强点头附和,却还是忍不住道:“世人本就善恶难辨,即便真能辨清,能杀尽吗?”李世民一阵苦笑:“没错,不可能除尽。但朕只要活一日,便要杀一日。多除一个恶徒,太子便可多一分安然。”这是他作为天子和父亲的执著,徐惠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摇着扇子。“太子驾到……”陈玄运的一声宣号打破了沉闷的寂静。“雉奴怎这时候来?难道朝中出了事?”李世民不禁疑惑。徐惠又安慰道:“无论什么事,陛下莫急,保重龙体才最重要。”翠微宫狭促,皇帝又需要照顾,所以在这里一般的宫廷礼节皆免去;太子皇子来见,在场的嫔妃也无需回避,以伺候皇帝为重。虽得徐惠敦嘱,李世民还是不免焦虑——李治当然要来探望他,但从长安城到终南山来往一趟不容易,为了不耽误政务,李治通常天蒙蒙亮就骑马赶来,陪父皇待上半日,过午必须返下山,才能在天黑前赶回宫,今天将近傍晚才来,肯定是有重大变故。正思忖间李治已满头大汗走进来。这半年他既要与舅父一起主持朝政,又要时常来翠微宫问安,每隔几日便奔波一次,本就不算健壮的身躯越发瘦削了,容颜也憔悴不少,连李世民看了都不禁心痛。可今日他的神情不仅是憔悴,还略带几分悲伤。“出了什么事?”李世民强挣着坐起来。“房玄龄……薨了。”李世民没有痛哭也没有叹息,只是呆愣在那里。就在他移驾翠微宫前,还曾召见过房玄龄一次,是派人将其抬来的。一对相濡以沫二十余载的君臣都已重病在身,紧握双手泪眼相望,那时就已经有了诀别的预感。良久,李世民才发出一声沉重的感叹:“这样也好。”李治初始还有些诧异,但细细品味,便明白了这四字的深意——舅父与房玄龄因立储之事已闹得冰炭不同炉,刘洎、岑文本、张亮一个个凄凉收场,房玄龄得以保全是父皇竭力庇护的结果。若是父皇走在前,以舅父的性格绝不会放过房玄龄。现在他先一步走了,好歹是生荣死哀的善终,这样也好啊!“房公还有一份遗表。”说着李治从怀中取出,怕父亲看费力,索性朗读起来:上古所不臣者,陛下皆臣之;所不制者,陛下皆制之矣,中国患无如突厥,而大小可汗相相次束手,弛辫握刀,分典禁卫。延陀、铁勒,披置州县;高昌、吐浑,偏师扫除。陛下威名功烈既云足矣,拓地开疆亦可止矣……臣愿下沛然之诏,许高丽自新,焚陵波之船,罢应募之众,即臣死骨不朽!房玄龄不愧为贞观第一良相,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所思所想仍是大唐社稷,这份遗表乃为劝止征讨高丽,恳请与民休养,他自己的事竟一个字都没提。李治极为感动:“父皇,房公所谏之事,是不是……”期盼罢兵不仅是房玄龄的遗愿,也是李治乃至大多数官员所愿,这完全是一场得不偿失的战争。“难道就这么便宜了盖苏文?”李世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侍奉在旁的徐惠猛然跪倒榻前,恳切道:“房公遗言乃是正理。前朝便因民不堪劳而乱,殷鉴不远,请陛下三思。”是啊,或许是急切蒙蔽了眼睛,这道理李世民竟没想过。他只顾着要传给儿子一个稳妥的江山,却不曾考虑这个江山如果在自己手里便乱了,将来更是难以收拾。府兵连年征战,百姓千里输粮,军民都已疲惫,这也是隐患,而且是更大的隐患。李世民望着徐惠,竟产生一丝错觉,仿佛跪在他面前劝谏的这个女人幻化成了已故的结发之妻。那忠诚的谏言、恳切的神情,简直同长孙后劝他信任魏徵时一模一样……“罢了,”他把牙一咬,“就此收兵吧。不过要让高丽王遣一位皇子来京城为质。”这条件其实意义不大,高丽国实际掌控在权臣盖苏文手中,也未必把王子性命当回事;可唯有索取人质,大唐的用兵才算善始善终,在其他藩国面前不至于脸上无光,疲于抵抗的高丽势必也会答应。“陛下圣明!”李治与徐惠齐声高呼。李世民又唤陈玄运道:“你去前殿告知崔仁师,命他起草诏令。追赠房玄龄为太尉、并州都督,陪葬朕的昭陵。还有……晋封徐婕妤为充容。”徐惠一愣,赶忙叩谢。李世民只道:“这是你应得的。”转而又对李治道,“朕想你母后了。”李治神色黯然——他何尝不想?母后倘若还在世,父皇何至于犯这么多错?屈死忠臣、接连东征、服食丹药;母后倘若还在世,自能保护他的储位,也不至于让舅父大权独揽。李世民握住儿子的手:“在京城选处好地方,修座寺院为你母后追福。最好能请玄奘法师去当那里的住持,朕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牢牢记住皇后的贤德。”“是。这件事孩儿一定办好。”徐惠望望外面天色,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吧?太子今晚恐不能回宫了,我去吩咐人准备住处。”李治道:“我师傅和乳母就在外面,劳烦婕……充容与她们商量去吧,我多陪陪父皇。”虽说李治已当上太子,薛婕妤和卢夫人还是一如既往时时伺候在身边,李世民体谅他自幼失母,竟也未加干预。父子俩说了几句知心话,无非朝政之事,李世民忽然想起已是服药的时辰,李治见这会儿徐惠、陈玄运全不在,便亲自去催促献药。哪知刚出了殿门,就见一位嫔妃低着头、小心翼翼捧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缓缓走来。李治赶忙迎上去,伸手欲接药碗:“给我吧,我伺候父……”两人同时抬头,四目相对,皆是一怔。总算又见到他——媚娘精神一振,闷守宫苑伺候君王,却日日想的是他,夜夜梦的是他。总算又见到她——李治眼前一亮,自从邂逅铭记在心,几番探病始终无缘,今天终于重逢。可是……嫡子庶母,储贰臣妾,光天化日,君王之侧,男女大防,礼法之隔,纵使相逢又复如何?这才真是有缘无分。兴奋后是无奈的失落,媚娘只是低低地说了声:“拿去吧。”“嗯。”李治双手去接,但是触碰到她滑腻的手指,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颤。“啪”的一声脆响,那药碗从四只手间滑落,掉在地上摔作两瓣。殿内立时传来李世民浑厚的声音:“怎么回事?”李治顿时慌了神,武媚却毫不迟疑走进寝殿,跪倒请罪:“臣妾一时不慎,摔了给陛下的药,死罪死罪。”“无用的贱婢!”李世民随口骂了一句,却也没深究,不耐烦地扬扬手,“十个你这样的也抵不过徐惠,还不去重熬?”“是。”媚娘惶恐而退,出了殿门连拍胸脯暗呼侥幸,一扭头又不禁笑了——那位太子爷正蹲在檐下,一手攥着一半碎碗,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媚娘忙拉他衣袖,将他扯到离门窗甚远的偏僻处:“还管这些碎瓷片子做甚?”“我怕别人踩到,摔个跟头。”“你倒是好心肠。”媚娘劈手夺过,往殿阶下一丢,自会有洒扫的宦官去管。这意外反而使无言可对的二人有了话题,李治红着脸道:“方才多谢你。”“太子何谈谢字?自该我们当臣妾的去认罪。”媚娘一低头,见他两只手被汤药弄得湿漉漉的,便掏出锦帕为他擦。“嘿嘿……”李治不禁笑出声来。“你笑什么?”“我笑这情景与那日何等相似。”媚娘却故作娇嗔道:“你这个人啊,真不叫人放心,怎么总是要我照顾呢?”李治凝视着她娇媚的面孔:“那日你是不是……”是不是吻了我一下?可这话还是羞于出口,说一半就顿住了。媚娘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脸羞得如红布一般,却假作没听见,继续为他擦手;其实早就擦干了,却兀自抹来抹去,最后两人的手竟隔着锦帕自然而然牵在一起。李治轻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好吗?”媚娘抬起头,深情地直视着他:“我叫……”刚说两个字,忽听仪门外隐约传来其他嫔妃的说话声,“有人来了。”她匆忙挣开李治的手,提着裙子逃了。李治再度凝望她的背影,不禁苦笑——今夕何夕,恐怕又要因她辗转反侧了。三、翠微雀鸣伺候父皇用过晚膳服下汤药,李治又为父皇捶了捶腿,这才退出含风殿。薛婕妤和卢夫人已安排好他的下榻之处,一间普通的小宫殿——此地远不能与太极宫相比,几处稀稀落落的殿宇依山而建,宦官宫女住在板舍中,宿卫的禁军在山下扎营;在东面单独隔出一座僻静的小院,就算是太子行宫。夏日天长,已过酉时依然晚霞灿烂,李治凭窗远眺,他的心绪便如这终南山势,起起伏伏不能平复——名字都不知道,只是两次偶然的相遇,那倩影却已牢牢刻进脑海。她与众不同,不仅美丽而且亲切直率,从没有哪个女人敢那样同他讲话,也从没有哪个女人会如此体贴他。这感觉难以言表,似是乳母、师傅对他的关怀,却又多几分男女间的吸引;似是妃子、侍妾对他的爱意,却又更具温情。从没有人给过他这种感觉……不!有一个女人曾给过他这种感觉,是亡故多年的母亲。对,只有母亲给过他这样的温情。她美丽圣洁,却又开朗坚强,在母亲怀抱里他才会感到安逸。或许在父亲心目中母亲秀美如水,而在他眼里母亲却像是一座山,只要靠在她身上,就会有无穷的勇气和力量。但山是坚硬的,母亲却是柔和的,就像……像神佛,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毛发都散发着令人陶醉的光芒。想到这里,李治心头划过一丝恐惧,实在不应该把自己的情欲与母亲联系在一起,这简直是亵渎。但他无法自欺欺人,或许他生命中最早爱恋的人正是母亲长孙皇后,虽然那时他还是小孩,却已经能感受到亲情之外的依恋。其实他根本不似父亲和大臣认为的那么幼稚,甚至还比同龄人成熟得更早。李治纹丝不动伫立在窗前,胸中情丝却已乱无头绪,母亲和那个女子的倩影交织在一起,渐渐重叠,融为一体,扰得他心烦意乱。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渴望爱情还是渴望关怀呢?或许两者兼而有之,都是因为太寂寞。没人能了解身为太子的寂寞……“殿下,”陈玄运出现的门口,“圣上请您立刻过去。”“怎么了?”李治从遐想中怔怔回过神来。“奴才也不清楚。”陈玄运神色忸怩,似乎已预感到不是好事,又补充道,“哦,褚令公来了。”李治不解,褚遂良不在京中处置政务,追到终南山来做甚?父皇召唤不敢怠慢,忙随陈玄运回含风殿。还没迈进殿门便觉气氛不对,宦官嫔妃都已屏退,陪侍殿内的只两人,除了褚遂良还有另一位宰相崔仁师,却是垂头丧气跪在地上;李世民盘膝坐于病榻,满脸怒色,瞪视着崔仁师,似是刚刚发作一场。李治未及开口询问,李世民严厉的目光已扫向他:“有人谋反你为何不禀报?”“嗯?”李治被父亲猛然一问,懵住了。“你不知?”李世民愈发恼火,“有人蓄谋造反,你竟不知,你这个太子是怎么当的?”李治确是莫名其妙,又不敢顶嘴,当即也跪下了。褚遂良在一旁低声提示道:“华州刺史李君羡……”李治这才了然——李君羡是一位军中老将,出身瓦岗军,归唐后南征北战立过不少功劳,爵封武连郡公,如今在华州担任刺史,半月之前有人状告他勾结妖人蓄谋造反。“原来是这件事。”李治松了口气,回禀道,“儿臣已派人访查过,李君羡造反并无实据,他只是招揽了一位术士,研习辟谷之术,为的是强身健体,没有……”“你晓得什么?”李世民根本不听他解释,“谋反皆背主行不可告人之事,查无实据就肯定没有吗?勾结术士便非善类!”褚遂良也附和道:“术士妖人都打着消灾除祸的名义蛊惑人心,摇舌蛊惑,其心皆不可问。李君羡明为研习辟谷之术,难保背后没有邪法魇胜之类的勾当。”这纯粹是疑人偷斧的猜测,李世民却深信不疑:“没错!他就是搞魇胜!一定要将他和术士全部处死!他们想夺朕的江山,想用妖魔恶鬼谋害朕……”说着他转过脸,凝望殿外逐渐昏暗的宫苑,仿佛真有鬼魂在那里游荡——李世民的心已被恐惧和猜忌占据,坚信近来“鬼魂作祟”就是李君羡搞的鬼。即便李治平素逆来顺受,这次也觉荒唐得离谱,不禁为李君羡鸣不平:“李将军好歹是两朝元老,又非握有大权之人,岂会谋反?”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向父亲说不,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住口!”李世民的眼神从恐惧化为愤怒,“即便他没有谋逆之事,也难保没有谋逆之心,防患未然总不会错。朕若是死了,他举兵谋叛,受祸的是你。朕杀他还不是为你着想?”李治哑口无言低下头,他心里满是不忿,但父亲抛出这种理由,他何以应对?褚遂良忙打圆场:“陛下息怒,太子天性仁厚年纪又轻,哪晓得阴谋诡计?陛下不要苛责……”可他话锋一转,“倒是宰相之失不可不问,崔仁师身在翠微宫,所有奏章案卷无不过目,为何不呈报皇上?此乃渎职!”崔仁师肠子都悔青了——他与李治看法一致,觉得此事纯属诬告,又考虑到皇上越来越信神鬼,搞不好弄成冤案,所以隐瞒下来。哪料褚遂良竟风风火火跑到终南山来汇报。他深知自己不是无忌、遂良一党,自兼职宰相就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褚遂良把这事挑出来就是故意找茬,要把他排挤出中枢。事到如今皇帝已拍板定案,他的渎职也已坐实,除了磕头请罪还能怎么办?李世民阴森森道:“崔仁师隐瞒奏疏蒙蔽视听,自即日起罢职;李君羡勾结妖人罪无可赦,当即捉拿问斩,家眷一概流放……就这么定了!”他没有通过大理寺便定下判决,已违背他自己订立的制度,但是有褚遂良操控,这决定岂会被门下省驳回?崔仁师一脸无奈,叩首谢罪退下殿去——这位非长孙党的宰相,挂职未满一年就这样黯然下台。李世民余怒未消,又数落起儿子:“这样的案子,他不报,你也不报。别忘了这是咱李家的江山,你还很稚嫩呢!”“儿、儿臣实……”实在觉得父皇处事不公,以臆测加罪岂不寒百官之心?但这话李治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褚遂良抚着他的肩头,低声道:“太子别怕,快向圣上认个错,没什么大不了的。”“儿、儿臣实……实在是错了,请父皇原谅……”李治强咬牙关道出这句话,因为满腹委屈,泪水已涌到眼眶。“唉!”李世民的气倒是消了,不耐烦地扬扬手,“罢了。你们来往奔忙也都辛苦了,休息去吧。”退出寝殿行了甚远,李治还是忍不住心中不平,一把扯住褚遂良衣袖,质问道:“说李君羡谋反分明是诬告,你何必把此事闹到父皇跟前?”褚遂良坚毅的脸上竟也流露出一丝无奈,感慨道:“或许真的是诬告。可现今多事之秋,殿下入主东宫时日未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圣上病至垂危,那时他真造了反,岂不麻烦?”李治不赞成这种论调,索性直言不讳:“难道褚公就没有借此案贬斥崔公之意?”“确有此意。”褚遂良面不改色坦然承认。“如此党同伐异,太过分了吧?”褚遂良深施一礼,诚惶诚恐道:“臣并非为一己之私。现今陛下卧病行宫,唯有崔仁师在此奉上,口含天宪手假皇诏,如果此人怀有异心,若要假传诏命对您不利也是轻而易举,须早做提防。此事臣早与国舅商量过,贬谪此人也是为了殿下您。”李治不禁迷惘——世上太多的私欲都打着忠诚旗号,究竟是排斥异己还是防患未然,难以辨清。但褚遂良多年来殚精竭虑为国操劳,又是帮他走上储位的重要推手,他岂忍心苛责?又有什么能力追究?算了吧……褚遂良走了,只剩李治独自伫立宫苑。无论父皇还是大臣,对他的态度都是“你不晓得”“你不懂”“你还稚嫩”,仿佛他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实在令他不快。但他有选择吗?大哥因叛逆而失宠,四哥太聪明而招怨,惨痛的教训不就在眼前吗?要从强势的父皇手中顺利接位,只能百依百顺当乖儿子;可是他也有男儿的血性,他也有自己的欲望,胸中淤积的不满又何以发泄?有时候他真想挑战一下父亲的权威。天渐渐黑了,所幸月光还算明亮,李治背着手在苑中踱来踱去,想要排遣郁闷,却越思越想越觉心烦。正在此时,乳母卢氏捧着一件披风迎上来:“太子原来这儿啊!怎不回去安寝?虽是夏日,也要留神夜寒。”说着便将衣服披在他身上。“不用。”李治心中正烦,当即回绝。“若是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披上吧。”“我不冷!”李治拂袖而去。卢氏还不罢休,依旧跟在他身后:“听话,孩子,快……”李治实在烦闷到了极点,一把推开乳母的手,还未及发作,忽听不远处仪门之下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他是太子,是二十岁的堂堂儿郎,不是小孩子。难道自己的事还不能做主?”李治立时定住脚步——他知道说话的是谁,甚至无需瞥上一眼,这声音已魂牵梦绕太久;而这番话更是痛快淋漓,道出他的心声,这番话该大声喊出来,让父皇、让舅舅、让群臣、让天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明明喜悦,装出一副严厉口气,喝问道:“何人插言?”那个如梦如幻的声音娇滴滴道:“才人武媚。”武媚……原来叫武媚……到今天才知名字……李治矜持住骚动的心绪,缓缓背过身去——身为成年皇子,不该在这昏天黑地的夜晚与庶母对话。卢夫人才缓过神来,不禁抱怨:“你身为五品女御,怎不懂规矩?我与太子讲话,岂由你随便插……”“不!”李治决然打断,“她说得对,我不是小孩子,冷暖还不自知?我说不穿就不穿,你拿回去。”卢氏头一遭被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顶撞,顿时满脸尴尬。仪门下的武才人却很懂事,忙改口道:“太子殿下息怒,夫人也是一番好意,都是臣妾的错,不该胡言乱语惹您生气。贱妾这便告退。”说罢身影一晃,消失在仪门下的黑暗中。“那就不穿吧。”卢氏无奈道,“请太子回去休息。”李治却仰望明月道:“今夜月色甚美,我想再独自逛一会儿,您老就别催了。”“可……”李治不容她多言,提高嗓门道:“崔宰相罢职,他留下的事总得有人做。今夜我恐怕是不能睡了,您快回去,在殿里多备几盏明灯,再做几样果子,我今夜必须把崔公遗下的奏章看完。”这是不折不扣的谎言,奏疏都是从京中转到翠微宫的,何需到这里来看?卢氏毕竟是不懂国事的本分妇道,更不会想到老实本分的太子也会撒谎,反而关切道:“连夜辛劳,殿下可要保重身体啊。”“国家大事要紧。”李治一脸认真,越发提高声音,“还有,你叫王伏胜到前殿去,收敛一下崔公留下的公文底稿,都拿到我宫中;再告诉薛师傅,请她去各处宦官的住处查查,看是否有生病的,父皇本就有疾,不可再让生病之人接近,倘若有,明日便遣回长安。”他给身边最亲近的三人各安排了一件耗费精力的差事。卢氏头都大了:“这些事都要连夜办?”“当然,明早咱还要赶回城中呢。我再逛一会儿,少时便回去看奏章……还不快去?”“是是是。”卢氏忙不迭去准备诸事。李治望着乳母走远,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殿宇间,这才松口气。他随意伸展几下臂膀,然后缓缓向偏僻处走去。翠微宫的夜景实在是美,楼台殿宇灯火闪耀,仿佛飘浮在空中。李治却偏往阑珊阴暗处行走,那边有一片幽幽的密林,充满了神秘的魅力。他的脚步稳健而沉重,心中却很焦虑,生怕自己的伎俩落空;但他始终没有回头,似是把今晚看成是一次赌博,毅然向前迈步,直走到那片树林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猛然回头……他赌中了,武媚果然跟在他身后。李治笑了——两次短暂的邂逅,不到十句话的交谈,他俩却已经心有灵犀!武媚也笑了——这么美的夜晚,我怎忍心错过?你怎忍心错过?两人就这样凝然对视着,没有对话,也无需任何表白,彼此都已装在心里。朦胧的月光照耀着这对英俊美丽的年轻人,宛如一对白玉雕像。好久好久,媚娘渐渐收起笑容,轻巧地提起裙摆,从李治身边擦肩而过,钻进了密林。这黑黢黢的地方平常她是不敢来的,今晚她胆子却大起来,原本阴森可怖的密林似乎变得格外温馨,脚下踏着青草,感觉软绵绵的,就像是天然的锦被。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她一步步向密林深处走去,直到经过第七棵时,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跟来了。媚娘停在那里,聆听背后声音,那拨开树叶的声音竟十分悦耳,牵动着她的心神,刚开始非常缓慢,之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直到最后戛然而止,既而那双两次被她擦拭过的手从背后伸来,将她紧紧搂进怀里……这一晚月亮好圆,如银盘,如玉轮,如明珠,如冰镜,如蟾宫仙子举起照世明灯,将皎洁无暇的光芒洒向人间。月光优雅而温暖,柔柔的,滑滑的,仿佛一层薄纱,把大地山林深情地拥在怀里;清风撩拨松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宛如情人的耳语倾诉。松林间有一只雀儿,不知是被清风摇醒,还是误将皓然月光当作天明,振动双翅,从一根摇曳的树枝飞向另一根摇曳的树枝;微风停歇,树枝不再摇曳,一切又恢复宁静,只剩它独自栖于枝头,轻启朱喙妙音啭啼。啾啾唧唧,啾啾唧唧。那鸟鸣声就像一首歌,婉转而悠扬,似乎是为这浪漫的夜晚而吟唱,却又透着一丝无奈和忧伤,如嘤嘤啜泣,如呜呜幽咽,牵系着她血泪肝肠。在这绵亘的群山里,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泣血的歌儿在飘荡。谁会听见?谁会听见?听见她深情的呼唤,明白她相思的衷肠。漆黑的山谷宛若深渊,阒然空空,万籁俱寂。莫可名状的黑暗中究竟酝酿着什么?是危险的荆棘,还是沉沦的泥潭?是虚幻的迷雾,还是无情的冰霜?或者……是一株清香怡人的芳草,默默等待天明,等待焕发其生命的雨露和阳光。黢黑中仿佛传来个声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她暂歇歌喉努力去聆听,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是回声?是梦幻?是虚妄?不!是他!他来了!那道身影冲出黑暗,那双翅膀映衬着月光。他不是矫健的雄鹰,但他一飞冲天不再畏惧;他不是矫捷的游隼,但他义无反顾热情高涨!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他展翅盘旋,垂首瞰望,寻找着情人的位置;啾啾唧唧,啾啾唧唧,她欢腾雀跃,对天高歌,为爱侣指明方向。那抹掠影如箭矢般射到枝头,就落在她身旁。啾啾唧唧,叽叽喳喳,追逐、嬉戏、依偎、逗弄,那是一首完美的合唱。她的声音嘹亮而娇媚,他的声音深沉而浑厚,翎羽在震颤,尖喙在缠绕,两只雀儿都陶醉了,延长的柔声缠缠绵绵,甜蜜的呢喃没完没了。随着彼此歌声互相激荡,这首合唱逐渐加快,如烈火越烧越旺,起承转合啁哳啼啭,趋向汹涌奔腾,呻吟的叹音、窒息的顿音、尖利的强音、痉挛的颤音,直到最后那高亢的尾音喷射而出……媚娘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滴到郁郁的草丛间,但她脸上却挂着微笑,那是幸福的笑容——好甜!好甜!像蜜一样甜!“太子殿下……你在哪儿……”远处又传来卢氏的呼唤声。喘息未定的李治不禁打了个寒战,羞耻心如鬼魂附体般又回到他身上,连忙甩去额上汗水,颤抖着把衣衫穿好,拔腿便往外跑;可是刚跑了几步,却忍不住折回,又扑到武媚身上,在她唇上留恋地吻了一下,道了句:“等着我,过几日我还会来的。”这才狼狈而去。媚娘依旧赤身裸体躺在那里,回味着方才的激情——这才是她要的男人,这才是她要的爱情。这团爱欲之火照亮了她漆黑的生命。第十三章 太宗驾崩,终于等来命运的转折一、陈仓暗度大唐与高丽旷日持久的战争再度停止,帝国又恢复了祥和稳定。可对于李世民来说,他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廉颇老矣,不复神勇,能做的全都做了,做不到的操心也无用,躺在病榻上除了打发不尽的无聊时光,还剩什么?从夏至冬,这半年时光中李治用行动诠释了“孝子”两字的真谛。帝国之大政务纷纷,李治无不挂心,哪怕他无权过问,也会仔细聆听国舅无忌的教诲;在他精心筹划下,长安城南的晋昌坊建起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取名慈恩寺,不但为了追念她的母亲长孙皇后,还礼聘玄奘法师为主持,将其作为翻译梵文经卷的皇家道场。刚开始李治每月到终南山两次,后来次数逐渐增多,频繁时三五日就来一趟,而且通常会住上一夜,然后天不亮就忙忙碌碌赶回去忙国事。不但秋高气爽时如此,哪怕狂风暴雨,他也艰难跋涉来往奔波。父皇病势沉重心情烦闷,时而对他冷语相向、动辄斥责,但李治永远和颜悦色好言好语,端水喂药不厌繁琐。因而所有人也都尊敬太子、体恤太子。李治说他来回赶路很累,夜里不希望有人打扰,而他睡觉又很轻,于是太子别宫中不再设任何宦官奴婢,大家在经过他住的院落时都蹑手蹑脚,有时宁可绕着走,谁都不忍心惊扰这位劳碌奔忙的孝子。可是有谁会想到,就在那座僻静漆黑的院落中,在那个本应孤独的寝帐内,这位孝子和他的庶母度过了好几个销魂之夜。鳗行蛭步,品玉吹箫,昏天黑地,颠鸾倒凤,他们爱得炽热爱得疯狂……腊月的夜晚,凛凛狂风忽然停息,飘下鹅毛般的雪花,不多时便把整座终南山覆盖。虽是深更半夜,白雪却散发着光芒,将天空映照得如黎明。起伏的山峦化作洁白的丝绸,本已经萧瑟枯干的树木挂上了琼枝玉叶,楼台殿宇粉妆玉砌,翠微宫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神圣之境。媚娘撩起卧床的闱幔,透过明亮的窗纱望着外面的美丽雪景。而李治依旧紧闭双目,如孩子般慵懒地趴在她怀里,时不时调皮地舔吮着那两颗粉嫩茱萸。媚娘勉强坐起身,却还紧紧拥抱着她的小男人,在这浪漫的雪夜里,还有比这更惬意的取暖方式吗?“嗯?下雪了?”李治这才微微睁开眼,“明日山路难行,我可怎么下山啊?”媚娘幸灾乐祸道:“那就再留一晚。”李治急切地爬起身,赤裸着走到窗边,向外望了望:“雪还不小呢,这可不妙了。”见此情景媚娘不禁大笑:“你可是太子,留神被人瞧见。”“你还笑得出来!朝中多少大事,在此耽误一日,来日便多辛苦一分。为了你,我来来去去辛苦跋涉,容易吗?”“为我?”媚娘秀眉一挑,“难道不是为你父皇?”李治脸上泛起一丝愧色:“既为你,也为父皇,他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而且好像越来越糊涂。上个月又要召术士给他炼丹,正赶上右率府长史王玄策出使天竺归朝,带来一名婆罗门僧,叫什么那罗迩娑寐……”“哎哟哟,好一串的拗口名字。”“那胡僧自称年逾百岁,还进献了一颗丹药,说是能延年益寿、起死回生,吹得神乎其神。我向三藏大师打听过,他说在西域多年根本没听说过这人,外道头陀全都是‘野狐禅’。袁天罡、李淳风也都跟我说,无论佛道,任何丹药不能吃。可父皇偏偏迷信这玩意儿,催了我好几次,要看看那丹药。”媚娘顿时紧张起来:“那你怎么办?”“还能怎样?敷衍搪塞呗!我真怕了,父皇征战一生无往不利,昔日王世充、窦建德数十万大军都没把他怎么样,可咱们中原的道士用几颗丹药就把他害成了这样,只怕这外来的和尚再一折腾,父皇就……唉!”李治的心情是复杂的,虽然严酷的父亲压得他很难受,但他无疑是希望父亲活下去的。媚娘也希望李世民活下去,如果死了,她就不得不与李治分离。可是千军万马也挡不住无常迫命,终归会有那一天,她与李治的这段孽缘似乎注定是露水之情。媚娘满腹惆怅:“圣上千万不能有闪失,我不想离开你。”“我也不想!”李治转过身,倚在窗棂上望着媚娘,“天长地久,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媚娘心头泛起一阵悸动——难道这不仅仅是一团情欲之火,还是一团希望之火?如果他执意留我在身边,岂不是不用给那个老男人当未亡人了?我的运数没到尽头,还有希望,还有转机……但想到这儿又觉不切实际,他毕竟只是二十岁的大男孩,各种诱惑多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再者他性格柔弱又珍视名誉,怎会离经叛道,把个庶母留在身边?即便他豁得出去,朝廷百官能同意吗?帮他当家的国舅能同意吗?李治瞧出她神色犹疑,急切道:“我没骗你!我真的不愿和你分开,我、我……已经离不开你了。”他垂眼瞟着窗外的白雪。那么美,那么白,便如媚娘的肌肤一般可爱,他甚至有和她一起赤身裸体到雪中奔跑的渴望。只要媚娘在身边,他就不再怯懦不再彷徨;只要有媚娘陪伴,他没什么不敢干的!媚娘虽不敢把这些话当真,却十分欣慰,爱便爱了,做便做了,哪怕只剩片刻的温存,好好珍惜就是了,何必费那些不切实际的心机呢?想至此她张开双臂,娇笑道:“快过来,你别冻着。”李治才意识到自己赤裸着倚在窗前有多滑稽,转过身,便如燕子归巢般扑到她身上,两人就这么黏在一起。媚娘发出一声幸福的叹息:“简直像一场梦。”“什么?”李治不解地问。“一切。一切都像是做梦。”媚娘喃喃道,“一开始亲近你时,我何曾想过你会动真情。毕竟我大你四岁……”“因为……嗯……我也说不清。”“你不是有妻有妾么?你喜欢你那个王妃吗?”他俩虽然已暗里幽会了许多次,但始终回避这话题,媚娘第一次郑重其事问出来,李治也第一次认真思考,想了许久才回答:“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就像是普通亲人?”“不对。”李治很干脆地否定了,“只是在一起生活的人……不,可能连生活都算不上。平常见了面,她朝我施礼,我朝她点头,然后我就忙自己的。”“她不漂亮么?”“还可以,只是……”李治摇摇头,“我们没有很深的感情。”“其他姬妾呢?你有不少姬妾吧?”“六个。”李治毫不隐晦,“一群不懂事的小女孩。”“哈哈哈……”媚娘又笑了——你不也是个小男孩吗?“我不在乎他们,不过……”李治抬起头望着她,“有一个兰陵萧氏的侧室挺招我喜欢,她给我生了女儿,父皇还封她为良娣呢。”媚娘心头升起一团阴霾,不过话题是她挑起来的,只好忍着醋意接着聊:“那她肯定很漂亮。”“漂亮!而且很活泼,胆子也很大,我们一起弹琴,一起喝酒,还一起骑马。”李治眼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我俩骑一匹马,东宫最烈的一匹。那次真是玩疯了!那马受惊,把王伏胜都给撞伤了,奶娘吓得直哭。”媚娘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她也想和李治一起游戏、骑马,想和他到处去玩,甚至想为他生儿育女,可他们注定只能在黑暗中偷情,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见人。即便李世民能活一万岁,他们可以永远偷情下去,他也终会有厌烦的那一天。可是……李治笑容渐渐收敛,口气突然变得严肃:“我第一次遇到你时觉得你很像她。可后来咱们在一起我才明白,其实是她像你,她不过是你的影子。”媚娘的双眼湿润了:“为什么?”“她不能与你相比。首先,她也从不真正明白我的心,而你我却心有灵犀。再者她不及你知冷知热会照顾人。还有,她也不如你……”话说一半李治的脸突然红了。“不如我什么?”李治却不再说下去,转而道:“我想起咱俩第一次在林子里的时候,那晚雀儿的叫声真是好听。”媚娘噗嗤一笑:“亏你记得分明,羞死人。”“等冰雪化尽,春天暖和了,咱们还去那里吧。”媚娘戏谑地在他额头上一戳:“你这登徒子。”李治攥住她手:“你不知道,雀儿叫得虽然好听,但春莺的鸣叫更是悦耳,咱们一起去听。”“春莺啭……那一定很美,我陪你。”媚娘不禁浮想联翩。“好。”李治忽然大笑着把她压在身下,“那咱们先预想一下。”说罢狂乱地亲吻着她。虽然今夜已有过一次交媾,媚娘还是被他搞得欲火难抑,抱住他脖子,两条腿自然而然地紧紧缠住他腰身。这一瞬间,媚娘突然悟出李治羞于出口的那第三个原因——她的身体。那萧良娣虽年轻漂亮、性情直率,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女孩,没有她这样成熟风韵的躯体,更没有她积蓄已久的对爱的期盼。十年的孤独寂寞使媚娘对男人的身体充满渴望,何况现在她拥着的还是梦寐已久的那个男人,她怎能不炽热,怎能不癫狂?李治表面上是个温顺的男孩,可他内心充斥着压抑,充斥着无奈,只有在床笫间他才可以任意爆发,任意挥洒。一个久旱逢雨贪得无厌,一个兰芽正茁欲罢不能,金风玉露干柴烈火,无论什么奇异花样,他俩都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床上没有名分,没有廉耻,有的只是纵情奔放,他们彼此纾解着郁闷,传递着爱意,齐声对这个道貌岸然的世界发出轻蔑的嘲笑……“有人!”跨马驰骋的李治忽然一声惊叫,萎顿到床榻一角。媚娘也吓一跳——方才观看雪景,收起的帷幔忘记放下,若有人从外窥望,床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有人看见了,这可如何是好?”李治方寸已乱。“你是不是眼花了?不是早有命令么?谁敢随便跑到这儿来?”“雪天这么亮,我怎会看错?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窗前停了一下,一溜烟就逃了。一定是看清楚了,去禀告父皇啦!怎么办?”“别慌别慌。你是太子,这宫里除去皇帝谁比你大?即便看见了又能如何?敢出去乱说,就不怕你杀他吗?再者圣上重病在床,要是跑去奏报,若把皇帝气坏担待得起吗?别怕,没事的。”媚娘虽竭力安慰李治,可自己心里也怕得要命——宫廷人心难以忖度,未尝没有嫉恨他俩的人,难保不闹得沸反盈天。李治身为太子倒还值得庇护,她乃后宫才人,胆敢与人通奸,而且是乱伦,她还活得了啊!“此地不可久留,我得趁着天没亮赶紧走。”她起身穿衣服,“你千万别怕,慌慌张张反倒容易露破绽。”“是。”李治战战兢兢道,“若真有人报知父皇,我就矢口否认。这是诬陷!是诬陷!可、可是……我怕我会……”“唉!”武媚娘长叹一声——她太了解李治,也太了解李世民,这对父子的性情都在她心里装着。只要那个穷凶极恶的老爹一恫吓,这个畏父如虎的儿子准保咬不住口。事情已经这样,还能怎么样?媚娘也坦然了,缓缓系好腰带,又抱住李治的脸深情一吻:“没关系。即便圣上都知道了,也不会舍得废你这个太子,至于我……我就是千刀万剐也心甘情愿!”说罢冒着大雪出门而去。虽有情人的安慰,李治还是难忍忐忑,也没有心思再睡了,胡乱穿好衣服,在殿里踱来踱去,活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绕了几千几万圈,外面已天光大亮,一点儿声息没有,这才渐渐稳住心神,昨日远路奔波,两番“恶战”加上那番惊吓,实在疲惫到极点,仰倒榻上昏昏然打起呼噜……也不知睡去多久,只觉有人摇晃他肩膀。“殿下,快醒醒,快醒醒。”李治乏得要命,挣扎着睁开眼,见是大宦官陈玄运,立时清醒:“陈公公,怎、怎么了?”“都快午时了,亏您还睡得下去。万岁动怒啦!”陈玄运急得直跺脚,“您快过去吧。”“因、因为什么?”李治明知故问,却还抱着一丝侥幸。陈玄运竟也结巴起来:“这、这……这等丑事,您叫奴才怎、怎好出口?总之您快去吧!”“啊?!”李治的心彻底凉了。他是抽泣着走向含风殿的,不仅因为害怕,更因为惭愧——通奸内乱十恶不赦,聚麀(yōu)同牝禽兽所为;宋之刘骏、齐之高洋皆因乱伦遭史家口诛笔伐,隋炀帝趁父卧病逼奸宣华夫人,至今还被世人唾骂,他一个温良恭谦礼让的好太子,怎会糊里糊涂地跟那帮人走上同一条路呢?且不论会不会被废,若把父亲气个三长两短,他还有什么脸做人啊!母亲在天有灵该多痛心呐!李治浑浑噩噩脚步踉跄,所幸地上积雪甚厚,宦官宫人们瞧见却也不以为怪。他一步步走向殿门,离得甚远已看见里面情形——卧病甚久的李世民已有些脱相,昔日健壮的臂膀渐渐枯瘦,圆鼓的两腮已凹陷,头发大半已白,额头爬满沧桑的皱纹。而这位憔悴的病人此时正斜倚在靠枕上,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狂躁地呐喊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咳咳咳……”满地都是他摔的杯盘碗碴,徐惠慌里慌张地一边安慰,一边收拾着。早晚要过这一关——李治咬咬牙,走进殿内。李世民兀自咆哮:“混账!通奸淫乱,不知羞耻,朕没有这样的孩子,把皇家的脸都丢尽了!”他如同一头身受重伤穷途末路的老虎,吼得那么哀痛,那么无奈,因为坐不起身子,两只手剧烈地颤抖,撕扯着身上锦被。“父、父皇……”“朕要杀了他!朕要杀……”李世民吼了一半,突然气力不接,继而身子猛然一挺——一口鲜血涌了出来!“陛下!”徐惠、陈玄运都慌了,“快传太医。”“父皇!”李治一声悲鸣跪倒在地,“孩儿错了,你打我吧!骂我吧!废了我吧!我不该……”最关键的话便要出口,哪知一个身影快步奔入殿内,不由分说拦住他——薛婕妤。“太子,此事与你何干?”平素温和的薛婕妤此刻竟满脸惊恐,重重怕打着李治脸颊,“你胡说什么?清醒清醒!高阳公主与人通奸,与你何干?是高阳!是高阳!你一定是吓糊涂吧?别怕……”“高阳……高阳妹妹?”李治喘了几口大气,渐渐领悟——原来是个误会。薛婕妤长出一口气,把他搀起来:“别害怕,你是个好孩子,是最好的太子……千万别怕……”李治猛然醒悟——原来窥见丑事的就是她!自己的师傅!漫天乌云尽散,薛婕妤是绝不会泄露天机的——身为太子的启蒙老师,受长孙皇后遗命教养太子十余载,待李治像待亲儿子一般,若李治有个闪失,岂不是活活心疼死她?何况她侄儿薛元超自小就是李治伴读,两人关系亲密,薛家的前程都寄托在李治身上,怎可毁掉这条潜龙?吐血的李世民上气不接下气,只顾大口喘息,徐惠等人也都忙于照顾皇帝,竟没人留心他俩的举动。李治身子一软,扎进薛婕妤怀里哭出声来:“师傅……”这是绝处逢生的庆幸!薛婕妤抚着他的背,将李世民动怒的缘由娓娓道来:高阳公主通奸完全是另一段公案。这位公主自幼就被李世民宠爱坏了,娇生惯养性情乖张。李世民把她指婚给房玄龄次子房遗爱,从一开始她就不愿意,嫁进房家后不侍奉公婆,与丈夫也不甚亲近。房遗爱虽有些纨绔子弟的性情,但还算是个有抱负的男儿,惜乎相貌粗犷,显然不被高阳喜欢。新婚后不久,高阳游览终南山散心,无意中遇到了真正令她心动的人——执笔《西域记》的那位辩机和尚。辩机堪称佛门奇才,是大总持寺道岳法师的得意弟子,少年早慧悟性过人,二十出头便已修行有成,才华横溢通晓梵文,更难得的是他还相貌英俊、谈吐文雅,俨然一落了发的风流才子。高阳一见怦然心动,这不正是她一心钟爱的“龙树菩萨”吗?高阳当即便以休息为名要入辩机的兰若草庐。辩机区区一僧侣,岂敢开罪公主?虽觉不妥也只得应允。哪知这位公主再三调情引诱,辩机避不敢避躲不敢躲,又见公主娇艳美丽,半推半就,竟成苟且之事。此后两人几度幽会,如胶似漆难以割舍。房遗爱虽知自己绿帽盖顶,却也不敢得罪公主;高阳为表弥补,买了几名美女塞给丈夫,自此房遗爱竟不再过问。后来辩机投会昌寺居住,又助玄奘译经撰文,颇有些作为。哪料有穿窬之徒夜入会昌寺,从辩机禅房中偷得一宝枕,后被官府抓获,查验赃物,发现宝枕竟是宫中样式。县府不敢擅断,上报朝廷,刑部详查此案,盗贼从实招来勾出和尚,继而急捕辩机查问,招出是高阳公主所赠。事情闹到这地步,倘若房玄龄还活着,大可上终南山私告李世民,君臣亲家一同遮掩,各教训各的孩子。可房玄龄已死,长孙无忌权倾朝野,巴不得房家出丑,严刑拷打逼问辩机,通奸之事就这么暴露了。事情虽然弄清,事涉皇家无忌也不知如何决断,一大早就派人报知李世民,于是才有这场乱子。得知细情,李治哭笑不得——喜的是自己“一身清白”;悲的是高阳丑事暴露,气坏了父皇。李世民喘息良久才缓过这口气来,再也无力发作,颤抖着传令:“辩机立即腰斩,凡与此事有关的房家奴婢都处死,高阳……唉!”父亲李渊、三个兄弟、三个儿子、十个侄子,或杀、或贬、或囚,他这辈子处置的亲人实在太多,难道最后还要再添上个女儿?李治不得不说话了:“家丑不可外扬,况且高阳年纪尚小,您就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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