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言无妨。”“儿臣有两个朋友,也是赫赫功臣子弟,他们也为儿臣修编书籍出力不少,可否准他们见驾问安?”群臣不禁皱眉,这种做法无异于公然举荐,魏王今天实在是有些得寸进尺了。李世民却毫无愠色:“叫他们来吧。”群臣开始揣测,他们父子是否事先就串通好了。李泰前去招呼,不久又有两个年轻人快步而来,一进院子便挥洒衣袖趋步婆娑,双双舞蹈起来——这是舞拜礼,初次面君蒙受天恩,以手舞足蹈之状表示喜悦。这俩年轻人一个相貌清秀身材健美,一个精悍雄武微有虬髯,两人似乎早就排练过,舞姿矫健步伐对称,犹如一对展翅高飞的雄鹰翩翩翱翔,随着乐声渐行渐近,直至阶前双双跪倒:“陛下万岁万万岁!”霎时间,群臣的眼光都扫向房玄龄——不用李泰引荐,许多人都认得他俩,那个相貌清秀的是已故驸马柴绍的次子柴令武,另一个就是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莫说群臣惊讶,连房玄龄都惊出一身冷汗。他当然知道儿子与魏王交情不错,却没料到魏王会向皇帝引荐,父子竟在这场诡异的宴席上碰面,实在始料不及。虽然大多数人都认识,李泰还是规规矩矩做了介绍,毕竟他二人都不是嫡长子,没有面君的机会。李世民似乎被刚才那番热烈的舞蹈感染,见他俩一表人才颇有喜色:“柴绍与平阳公主夫妻双双英雄,为大唐立下无数战功,可叹皆以亡故,今见令武,可谓后继有人……房公,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个英气勃勃的小儿子,为何不早把他推荐给朕啊?”“陛下过誉,犬子顽劣不才。”房玄龄心知肚明,他这二儿子不怎么成器,好勇好武性情粗率,不惹祸已属万幸,他是绝不敢使其面君的;没想到这小子走魏王的路子,还是冒出头来,糟糕糟糕!“虎父无犬子,房公过谦。”李世民对房遗爱的印象倒是不错,“你们两个进来……你们一是我李家贵戚之子,一是我大唐功臣子弟,当多自勉励不负祖志,修文练武报效国家。”“谢陛下教谕。”二人恭敬再拜。“起来。”李世民细细打量二人相貌身姿,“你们成婚没有?”“尚未娶亲。”“朕给你们个大恩典。今宫中巴陵、高阳两位公主待字未许,朕见你二人才貌出众,又系高门子弟,愿将女儿出降,你们可愿意?”柴令武、房遗爱怎会不愿?忙叩首:“谢陛下洪恩,愿报效皇家肝脑涂地!”李世民大袖一挥:“报效皇家理所应当,肝脑涂地就不必了,朕可不愿女儿守寡,哈哈哈……”事已至此所有人都认定今日之事他父子必有预谋——固然柴绍和房玄龄是贵戚重臣,但皇帝也不可能仅以一面之识就草率配婚,这必定是李泰长期美言的结果,就是要当群臣的面公然宣布。虽然不少人心存异议,但皇家婚姻谁好作梗?只得举酒相庆:“恭贺陛下。”只一个人没向皇帝恭贺,国舅长孙无忌。他满脸肃然坐在那里,待群臣呼贺完毕倏然端起酒杯,朝身旁的房玄龄眼前一举,冷冷道:“恭喜宰相!”房玄龄悚然——国舅认为我攀附魏王!群臣都被这一幕怔住了,半晌无人出声,连御座上的李世民都觉尴尬。在旁战战兢兢的杨师道端杯而起:“姻缘难得……是、是该恭喜宰相才对……”这一句打破了沉默,群臣也三三两两向房玄龄恭喜,这尴尬的气氛总算应付过去。大家品着杯中酒,各怀心事,唯有李世民兴致盎然:“战事告捷,《括地志》将成,朕两位女儿也有了夫婿,今日是值得庆祝的日子。驾临魏府也当有所表示,朕宣布大赦天下,延康坊附近坊人租客全部免税一年!”“皇恩浩荡!”群臣齐声欢呼,但欢呼之后却是静谧的沉默。魏徵低头注视着皇帝刚赏的黄金佩刀——此刀千斤之重啊!皇帝想用尊崇和美誉压得我不再说话。可是不行啊!太子一时顽劣尚可收拢规劝,而废长立幼破坏宗法,李唐子子孙孙夺位之争将永无休止。玄武门前手足相残血流成河,先帝已误,今上不可再误!苟利社稷,死生不避,莫说金刀挂在我身上,就是钢刀架在脖子上,老夫也要阻拦到底!长孙无忌一杯接一杯喝着,仿佛想用美酒熄灭胸中怒气——都是我外甥,手心手背全是肉!为什么要争?天下之主真那么好当?那是责任,是辛劳!两个都不省心,还是小雉奴最懂事!老儿房玄龄,若非玄武门事前我把你找来,焉有今日富贵?攀附李泰是欲谋子孙前程还是要与我争权?亏我那苦命的妹妹临终之前说你好话,你竟挑唆我两个外甥手足相斗……其心当诛!老夫饶不了你!房玄龄看着跪在门外的儿子,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身为臣子谨守本分,皇上说什么听什么就行了,为何非要伸一脚进去?如今的富贵还不够么?国舅欲专权久矣,与我早有芥蒂,你又招了一位公主进门。常言道“娶妇得公主,无事登官府”,驸马真那么好当?以后我房家还有太平日子过吗?你把老子我也拖进去了,叫为父怎么办?恪守嫡长,还是跟着你一条道走下去?这可如何是好啊!杨师道紧紧攥着酒杯,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如履薄冰半辈子,这宰相当得实在窝囊。身为前朝宗室,我谁也得罪不起,除了和稀泥还能怎样?魏徵力保太子,房玄龄恐怕要支持魏王,我怎么办?唉,随遇而安吧。为李泰而大赦天下,皇帝用心太明显,太迫切了,这个风放出去,恐怕朝廷中承风顺旨支持李泰的人就会陆续出现。世事轮回,又一场储位争夺已敲响战鼓,这不仅是两个皇子的争斗,还事关满朝文武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殿堂之上忽然安静了下来,只闻乐声清扬,连厢房内的几位才人都感觉到这氛围不对头。武媚斜倚门框——她不关心发生了什么,她感到的只有无奈,仅仅一屋之隔却不能面君,她真的还有希望吗?还有……那个晋王。为何自从看过一眼,那身影就牢牢印在心里?因为他的俊秀容貌,还是因为他独特的气质?或许都不是,只是太寂寞。十四岁就开始侍奉中年天子,那不是爱,顶多是对天子的崇敬,甚至没有崇敬也要装出崇敬,她从没遇到甚至没幻想过年貌相当举案齐眉的如意郎君,从来没有真的爱过,也从没被人真的爱过……红日西斜,折腾一天的才人们也感觉疲倦了,唯有徐惠还在那里清点着收回来的酒器。崔才人打个哈欠,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唉!拿人家手短,魏王的钗环珠宝恐怕不是白送咱的。”第八章 深宫煎熬中领悟生存智慧一、多事之秋李世民大宴魏王府不仅出于对李泰的偏爱,更是对群臣的试探。上之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偏爱魏王已表达得如此明确,那么肯站出来支持此事,岂不是赢得君心、升官富贵的好机会?但事实并非这么简单。李承乾固然不才,但东宫之中尚有张玄素、于志宁等德才兼备的官员依旧支持太子。朝廷之上魏徵依旧心如铁石不肯妥协,更重要的是长孙无忌也不同意换太子。从国舅的立场上看,一动不如一静,无论李承乾还是李泰都是他亲外甥,绝对不希望看到兄弟阋墙的局面出现;而且他也不能容忍房玄龄父子以辅弼潜龙之功挑战他的权势,于公于私他都要反对。皇帝当然不能得罪,但魏徵和国舅又岂是能轻易得罪的?魏徵高举礼法道义的大旗,又受到皇帝的绝对信任,挑战他不怕被扣上奸臣的帽子吗?国舅权倾朝野又是皇亲,挑战他还有好日子过吗?即便真的扶立起魏王,舅甥血脉是割不断的,他左右朝局的能力不会变,他能让扶立之人有好日子过吗?恐怕熬不到魏王承继大统,撺掇废立之人就被无忌踢出朝廷了!这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即便想置身事外也不容易,魏王长史杜楚客带着丰厚礼物到处游说,这可给群臣出了难题,收还是不收?收馈赠等于站到国舅的对立方,不收礼物又得罪魏王,左右皆是为难,只能虚与委蛇不即不离。支持李泰的人还是渐渐出现了。黄门侍郎刘洎、中书侍郎岑文本都曾私下表示,如果皇帝执意坚持废立,他们不会反对。这样的表态并非因利益驱使,只是着眼于朝廷大局。既然李承乾不成器,魏王才华横溢,皇帝与太子的矛盾又几乎挑明,不如当机立断更换太子,迁延只会耽误更多朝廷大事。相较强势的魏徵、长孙无忌而言,李泰的支持者实在是人微言轻,表态也缺乏力度,始终无人敢公然倡议,连最有可能倒向李泰的宰相房玄龄也态度暧昧。李泰仍在不遗余力表现自己,他在人前大谈自己的《括地志》、搜集书画名作呈献入宫,奏请在龙门山建石窟佛龛为文德皇后追福,这些举动无疑是在讨好父皇。李世民因此接二连三赏赐李泰,鉴于他身材肥胖,准许他在宫内乘坐小轿,甚至打算让他入居武德殿。魏徵虽年迈病重,不能日日上朝,但还有其他忠直敢言的谏臣。褚遂良竟在朝堂上公然上奏:“今四方无虞,唯太子、诸王宜有定分为急!”一代英主李世民这次真的办了蠢事,驾幸魏王府没能引起群臣的共鸣,反而挑起更多争议,自己也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子孙的长治久安和李泰的个人才智,究竟哪个更重要呢?经过反复权衡和对群臣的观察,李世民不得不做出违心的决定。他任命魏徵为太子太师,并下诏恢复被他杀死的哥哥李建成的太子身份,称“隐太子”,又提升同样死于玄武门之难的弟弟海陵郡王李元吉为巢王——这一系列举动不啻向天下人释放讯号,他不希望皇家再重演当年的悲剧,太子不换了。然而李承乾本人却像个扶不起的阿斗。这次风波并没让他清醒,反而越发摆出任性姿态——整日歌舞宴饮,进而爱上太常寺一个歌童,将其改名“称心”,与其同吃同住同榻安眠,醉心于断袖的云雨。又招揽道士秦英等人,祈福消灾书符念咒。李世民得知太子宠幸娈童、结交术士,震怒不已,派人至东宫捉拿称心、秦英等当即处死。承乾怀疑此事系李泰告发,越发衔恨弟弟,甚至还迁怒父皇,以生病为由拒不上朝,并在东宫偷偷祭奠称心,为其立碑塑像,整日痛哭悼念他的爱人。偏偏这一时期国事也很烦乱。平定高昌的大将侯君集在当地大肆掠夺金银财宝,纵容士兵胡作非为,还大言不惭地将后汉西域都护班超的记功碑磨平,擅自书写自己功劳;北部薛延陀涉过大漠侵犯边疆,李世勣已受命入京接任兵部尚书,没来得及启程又统帅兵马仓促应战;太史令李淳风又上奏,星孛太微天象不利,原定的封禅也不得不取消……内政外事纷纷扰扰,李世民心力交瘁,从来对朝政乐此不疲的他竟也感到厌烦了,于是将政务交与众宰相,再度开始了巡游,去洛阳、去武功、去庆善宫,甚至到骊山泡温汤,又在终南山修建翠微宫,大半年的时间都不在长安,仿佛是在躲避繁杂的朝局。当然,皇帝出游不能缺少美人相伴,可惜从来没有媚娘的份。日月如梭往往复复,这已经是媚娘入宫的第六个年头,一如既往的平淡、一如既往的静谧,她自己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寂寞。春看杨花飞舞、夏听夜雨虫鸣、秋观落叶如蝴、冬围锦被酣睡,从正月到腊月,从清晨到日落,明天只是昨天的重复。太子魏王之争已延展到掖庭,人人都在传言,某位婕妤收了魏王多少贿赂,某位才人与魏王府某位幕僚是亲戚,但这场储位之争对媚娘而言并不意味着什么,甚至她连被收买的资格都够不上,除了一只客套性的金钗她什么也没得到——有谁会在意一个不受宠的嫔妃呢?尚仪局那种近乎玩笑的宴席还在天天进行,才人们不是百无聊赖地说长道短,就是捂着嘴打瞌睡,只有徐惠兴致盎然,媚娘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位妹子能天天沉浸在一模一样的事情中毫无厌烦,那认真的表情、孜孜不倦的态度,仿佛皇帝真坐在那个空位子上似的。因为两人年纪相差最少,徐惠对媚娘格外亲近,时常与她谈心,有几次还一脸忧愁地对媚娘说:“万岁近两年巡游过多,又到处修建离宫别馆,远不及以前勤政爱民了。这样下去劳民伤财,又于龙体无益,可如何是好?得上书劝劝万岁啊……”身在苦中却还一心为那个男人乃至他的社稷忧心,媚娘真不知该佩服她还是可怜她。如果早晨一觉醒来,发现外面阴云密布,那尚仪局也不必去了,只能待在屋里自己解闷。媚娘从小不是个精于女红之人,相较针线,她更热衷于读书。圣德皇后的《女则》,已读了千遍万遍,并非因为喜欢读,而是掖庭之中找不到别的书。但是经过这些年,读起来的感觉已不一样,媚娘虽然眼睛看着长孙皇后朴实的语句,灵魂深处却抱着反抗、甚至是吹毛求疵的心态,品味着长孙皇后的人生: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吕后弄权,汉室几危……难道吕雉是十恶不赦之人?或许在那些男人看来是这样,可是作为女人没必要这么看。秦始皇吞并六国一统天下,自称为天子,却没立皇后——在他看来天子是至高无上的,世间不能有任何人可以与他同等地位,哪怕只是深居宫中、仅名义上母仪天下的女人。扶苏、胡亥大名鼎鼎,可他们母亲是谁史书都没记载,这就是那个时代女人的命运。吕雉是世上第一个皇后,她的尊贵不仅因为嫁给刘邦,更多是因为她所经历的磨难。当她在项羽手里当人质之时,那位光耀千古的汉高祖正把亲生儿女抛下车,忙着自己逃命。是她含辛茹苦在楚国一边当俘虏一边伺候公爹,维系着刘邦那点儿可悲的孝道;是她诛杀韩信,替刘邦背上残害功臣的骂名。她的功劳和所受的苦决定了她的皇后地位,从此才有这么个位子世代传承。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果没有这个饱受唾骂的奇女子,恐怕世上不会有皇后,世间女子的日子尚且不及现在好过。那些自诩读圣贤书的士大夫可以批判吕雉,身为女子的文德皇后何必人云亦云?《女则》啊《女则》,名为女子之则,其实是替男子而书,是世间男子强加女人的法则。这种书不读也罢!媚娘一次次把它丢开,又一次次重新拾起——因为没有选择,能看的书没有选择,她的生活也没有选择。除了读书便是反反复复临摹《兰亭序》,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临写的作品已有厚厚一沓,这还多亏表姐燕妃的帮助——才人房里配备的东西很少,一切都按森严的品阶制度定时定量,就凭尚宫局分给她的那点儿纸根本不够,每个月燕妃都派宦官把自己宫里的纸给她送来。气定神闲,心无旁骛,援笔则张,落毫须弛,媚娘自豪于自己的笔体越来越像王羲之。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不是褚遂良,不是屹立于朝堂的大臣,她只是皇帝操劳国事之余的玩物,不想玩就收起来,收起来日久也就忘了。一帖临罢媚娘住笔,每逢这时碧儿则会轻轻捧起墨迹未干的纸,小心翼翼搭到廊下晾着,朱儿随后奉上一盏清茶。但是今日不同,俩贴身宫女一早就不见踪影。“阿朱……阿碧……”媚娘颇有些不耐烦——她始终难以释怀两个宫婢深更半夜议论自己的那些话。连唤两声,才见朱儿仓促地捧着一盏茶走进来:“才人,请。”媚娘板起面孔:“大清早便偷懒,小心你的皮肉!”反正闲着也闲着,发作宫女也是解闷。阿朱始终不明白自己何处得罪了主子,媚娘对她们的态度与洛阳时大相径庭,整日冷言冷语;见她又有愠色,怵怵忐忐回道:“小的不敢偷懒。”“不敢偷懒?”媚娘白了她一眼,又想起她议论自己的话,反唇道,“你是觉得我不受宠,没人为我撑腰,还是嫌我平日不给你们赏赐?”“不敢不敢,”阿朱连连摇头,“启禀才人,阿碧病了,我怎么唤她都唤不起。我一人忙不来,才迟了……”“哦?”媚娘细打量——朱儿果真气色大异,衣裙不整神色焦急,两只杏眼凹陷,似乎很疲惫,想必昨晚伺候碧儿一夜。“怎不早说?我去看看。”主子恩宠,奴才风光,似媚娘这等帝王遗忘的嫔妃,宫女则更加落魄,二婢居住的厢房里除了两人的卧具衣物几乎没别的物什。阿碧蜷缩在粗布卧榻上,盖着薄薄的被子,披头散发脸色苍白,一副昏睡的样子。媚娘轻轻呼唤,碧儿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眼皮微微颤动,似乎努力挣扎,想回应主人的呼唤,却终究没能睁开眼。媚娘在碧儿额头上摸了摸,只觉触手发烫,连其呼出的气息都有些灼手。“怎会这样?”媚娘也有些慌张。“她前几天就有些不适,不敢跟您说,忍了些日子,昨天又受了点儿凉,哼哼哟哟一夜,今早就……就叫不醒了……”朱儿话未说完已泪水盈盈。媚娘连忙起身:“云仙,快去奚官局寻医官来。”奚官局是负责宫女医药治病乃至死后丧葬的。哪知朱儿闻听此言,竟直挺挺跪倒在地:“不可啊!才人莫惊动奚官局。”“病成这样岂能不医?”朱儿抱住她大腿,哭道:“才人有所不知,宫女若得重病便不能侍奉贵人,要住到奚官局病坊。那里皆气息奄奄之人,治病的宦官皆庸碌之辈胡乱用药,非亲非故的,哪管我们死活?阿碧住过去,只怕这条命就没啦!您是念佛之人,发发善心。常言道‘有病不治,常得中医’,容我和云仙用心伺候着,或可痊愈。”媚娘心头一震——她自小无病无灾身体强健,入宫多年从没闹过病,全然不晓奚官局内情。听朱儿一言不禁毛骨悚然,难道宫女病重竟是这般凄惨?朱儿磕头如捣米:“求求才人,别把她送走……别……”“好了好了,我不送便是。”媚娘即便铁石心肠也软了,忙将朱儿搀起。送往奚官局固然死路一条,但碧儿病情严重,若不加医治实难挽回,媚娘思虑半晌才有主意,快步回到正室,取过纸笔便写:一切天地山水城隍日月五星皆敬僤君,今有一疟鬼小儿骂僤君作黑面奴,若当不信,看文书急急如令……朱儿虽不识几个字,却也猜到她写的是什么,大惊失色:“才人不可,这是犯忌讳的事。”书符祛病乃民间常用之法,可皇家颇为忌讳,宫禁中不得皇帝准许私自书符念咒皆视为“厌胜之术”,有谋害尊者之嫌,比附大不敬罪,在十恶不赦之列,必遭重罚。媚娘的母亲崇佛,同时多少也有些信道,媚娘受其熏染,又读过不少书,自然记得这些祛病符咒。“别怕。我是为救人才行此下策,快快烧了,莫要声张。”朱儿与碧儿自入宫就在一起,堪比亲生手足,见媚娘肯为她们冒这么大风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接过符咒,忙在炭盆里点燃,主奴二人双双跪地祈祷,求神佛保佑。但这等办法怎治得好病?半日工夫碧儿沉疴愈厉,媚娘见她气息越来越微弱,也很焦急:“这终究不是办法,难道就没有可靠的良医?”“有倒是有,不过……”朱儿欲言又止很是为难。“人命要紧,但说无妨。”“太医署有良医。”媚娘有自知之明,太医署主要侍奉皇上,但宫中身份较高的嫔妃也仗着皇帝宠爱找他们看病,无非赏赐些钱财。可是就凭媚娘的地位,莫说请太医给宫女诊疗,就是自己病了恐怕也请不动人家!但事不宜迟,她也顾不得考虑这些,忙呼唤范云仙道:“你速去燕妃宫中,请她帮忙疏通,设法找位良医来。”范云仙愁眉苦脸:“奴才跑跑腿倒也无妨,但要搬请太医署的人还得靠‘孔方兄’之力,咱求贤妃娘娘帮助,岂能叫人家替咱破费?才人能不能……”他也知日子艰难,这话不便出口。媚娘毫无迟疑,连忙翻箱倒柜,无奈囊中羞涩——自入宫伊始在陕州赈灾,她把东西都散出去后,便开始寅吃卯粮,这些年省吃俭用也没余下几匹彩绢,不得皇帝召幸便得不到额外赏赐,她哪有钱富余?实在没办法,只好把魏王妃赠的金钗拿出来。范云仙一溜小跑地去,终究燕贤妃面子大,不到半个时辰便来了位太医署的司药宦官。范云仙却把金钗又拿了回来,表姐也知媚娘日子难,替她花钱打点了。这司药宦官身材胖大满面油光,虽够不上御医资格,岐黄之术也属上乘,不过进了门听说是给宫女看病,嘴就撇起来,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对媚娘也不甚礼敬。朱儿费尽半车好话,打躬作揖千恩万谢,才将他请至榻边。哪料那司药仅在碧儿腕上轻轻诊了片刻,便起身道:“赶快把她送奚官局。”媚娘实在瞧不过:“我大费周折请你过来,就为图个安好,若送奚官局我早就送了,还找你做甚?”司药颇不耐烦:“她患的是疟病伤寒,绝非一剂能愈。这病又易传与旁人,留在您这里是祸害啊!一传十、十传百,若是传上您或者其他才人,奴才可担待不起。”说罢草草施过一礼,迈步便往外走。“留步!”媚娘赶忙阻拦,“这宫婢随我多年,尽心尽力,实在不忍她这么死掉……”那司药毫不动容:“黄泉路上无老少,她既染上这病,怨得谁?送过去也未必就是个死,全看她的造化了。”事到如今媚娘虽是才人之尊,也不得不软语相求:“话虽如此,但总得尽力医治。恳请您留下个方子,让奚官局照方抓药,才不至于性命有碍。”无可奈何又把那金钗递出来——到底免不了破财。司药宦官总算有点儿笑模样,讪讪把珍宝收了,就着朱儿捧来的笔墨写写画画留了张方子,这才谢恩而去。媚娘见那方子笔迹潦草,凌乱无体,只勉强识得麻黄、柴胡等字,虽不怎么放心,却也没别的办法,一只价值不菲的金钗如同扔到水里,连个响都听不见就没了。范云仙满头大汗又跑奚官局。那里的人都是慢性子,任你性命垂危都不着急,直磨蹭到天色将黑才派来一个赶着牛车的宦官,多亏朱儿跟着搭把手,将碧儿平平稳稳弄到车上,把一根金钗换来的药方交与宦官,再三叮嘱……然而媚娘的努力最终还是白费,不知是药方不管用,还是奚官局抓错药,或是根本就没按方下药,仅仅过了两天碧儿就一命呜呼——谁在乎一介无权无势的宫女死活?奚官局人声嘈杂,时气不佳恶疠纵横,这些日子病的不止碧儿一人,在简陋的病坊里满地都是肮脏半旧的病榻,无数深受病魔折磨的宫女在呻吟,在没有人精心照顾的情况下几乎就是等死。只要断了气,宦官便把她们拖到外面来,用她们躺的被榻一卷,再也不看一眼,等着运出宫埋葬。这里离皇城不远,却完全是另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朱儿和云仙哭得死去活来,媚娘也不顾劝阻跟着来了,却没有落一滴眼泪。她看见奚官局院子里沿墙根码着大大小小许多石碑,不禁走过去细看——原来这些都是给宫女预备的,按品阶不同碑的大小也不同;碑文却是早写好了的,无非“温柔素俭,恭顺守礼”等考语,这时宦官过来搬取了八品宫女的一块碑,是给碧儿的。“就写阿碧么?”杂役宦官挥动凿锤便刻。“别!”朱儿忙拭泪阻止,“碧儿她姓马。”宦官刻完搬起石碑放到牛车上,似乎还是前天拉她来那车,既拉死人也拉活人。又有病坊的宦官把碧儿搭到车上,媚娘她们也没什么可以用来陪葬的,只把碧儿生前用过的衣物、器皿乃至梳子、胭脂打了两个包袱,算是最后一点儿心意。宦官牵着牛车缓缓出了奚官局,转而向西,出掖庭西北的小角门,往龙首山的后面的山坳埋葬,媚娘她们不能出宫,只能目送其远去。朱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撕心裂肺地呼唤着碧儿,媚娘默默无语——一条破被,一块烂碑,一条性命就这么打发走了,幽幽荒山无亲无故,日后谁将她祭奠?所有碑文都一样,只是刻着不同的名字,我将来也是这样的结局吗?不!别看我身为才人,可能还不如碧儿。至少她还有块碑,我身为天子的私物要陪葬昭陵,死的早些或许能埋进去,若死在皇帝之后,绝不可能为我开启皇陵,顶多在昭陵左近找个地方埋了,也许连碑都没有,我的名字只会写在尘封的名册里……范云仙擦擦眼泪:“回去吧……朱儿,人都死了,哭也无益。”媚娘也怆然劝道:“我知道你们情同手足,节哀吧。咱已经尽力了,长胳膊拉不住短命鬼,让她无牵无挂地去吧。”朱儿倏然跪倒,连连叩首:“才人对我等天高地厚,甘冒风险,又破费钱财。阿朱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德。”“你既是我的人,又何言恩德?”生死相别媚娘感触极深,忆起以前苛待她俩,有些过意不去,摸着朱儿的头道,“若非她死,我还不知她姓马,那你又姓什么?”“回禀才人,我姓刘。”“别叫才人,从今往后咱们姐妹相称。”媚娘拥着朱儿和云仙,在这落寞深宫之中,或许只有他们能算得上亲人吧。“道喜!天大喜讯!”一个宦官快步奔进奚官局院子,“杨婕妤怀孕了……杨婕妤怀了龙种啊!”所有宦官闻言都是一怔,石碑也不刻了,病人也不管了,都围拢过来:“快快快!准备安胎药,给婕妤送过去,顺便道喜。多说好话嘴要甜,讨来赏钱大家分啊!”媚娘长叹一声——有人来,有人往;有人笑,有人哭;有人身荣子贵,有人寂寞潦倒。这就是皇宫,这就是大唐,这就是人世间。二、母女重逢杨婕妤怀孕的消息如一剂良药治愈了皇帝的郁闷。四十五岁的李世民又当了父亲,自然值得庆幸,为此他停止巡游,回到长安与婕妤朝夕相处,宫中之人也竭力奉迎,九个月十天瓜熟蒂落,杨婕妤产下一个男孩,李世民欣喜若狂,给儿子取名为李明。李明的诞生使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的春节充满喜气,连太子似乎也安稳不少;适逢李世民最亲睦的皇弟汉王李元昌入朝贺岁,兄弟重逢欢喜不尽;李世勣以六千兵马巧设埋伏,在诺真水(今内蒙古乌兰察布)大破薛延陀二十万大军,李世民大喜,征其入朝任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了挂名宰相;趁此大好之时钦定的两段姻缘也将完婚,巴陵公主出降柴令武,最受宠爱的高阳公主出降宰相房玄龄之子房遗爱。大唐国运峰回路转,似乎又走回辉煌之路。喧嚣中的武媚娘依旧落寞,自从碧儿死后她那里更冷清,新春到来又不得不到各处拜贺,对她而言这一年与往年别无二致。首先要拜贺的是四妃。韦贵妃依旧那么温和谦恭,媚娘向她施礼,她以半礼相还,客客气气请媚娘落坐。凝香阁摆了不少箱礼品,多是名贵玉器,是她儿子纪王李慎献上的。李慎比李治还小几个月,却已出任襄州都督,未得准允不能回朝,给母亲送来好几箱璋琮瑶璧以表孝心。荆山出玉果真名不虚传,韦妃向媚娘耐心解释:“才人莫怪,你来拜年,本该送你些东西。可这些玉器尽是民脂民膏,虽系皇儿进献也不能收,我已向圣上奏报,将遣人退回襄州。皇家子弟以仁德为本,不可纵其奢靡!”媚娘连连点头——不愧是韦贵妃,这么谦卑谨慎。玉器没收,儿子这份孝心也够令她开心了吧?韦妃又笑道:“早听孟姜说,才人也很喜欢书法。我这儿有不少上等笔墨、精细纸张,今后你若需要知会一声,我派宦官给你送去。”媚娘千恩万谢,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转而去拜淑妃。杨淑妃的精神不是很好,虽说穿着新年喜服、满头珠翠,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鬓边白发添了不少,额上明显有几条皱纹——皇帝公然表示不再考虑立皇后,她的希望落空了。媚娘曾经亲睦她,继而憎恶她,不过事到如今只有同情——这个女人勤勤恳恳,她付出的不比长孙皇后差多少,终究不能如愿,好在还有个好儿子吴王李恪孝敬她……按序下一个该拜贤妃,但媚娘与她是亲戚,晚一步无所谓,转而先拜阴德妃。“哈哈哈……哈哈哈……”阴妃宫中总是充满欢笑声,离着老远就能听见,即便她已不再受宠幸,身材愈加发福,但她依然很快乐,掖庭中人都说她“没心没肺”。不过在媚娘看来,没心没肺也无甚不好,至少不会痛苦——单就出身而言,她父亲阴世师杀了李世民的兄弟,她父亲又被李渊处死。若非“没心没肺”,如何面对这残酷的命运?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她驭下宽纵,大过年的宫女宦官都不知哪玩去了,竟连个迎接的人都不见。媚娘自己进去,还没屈身施礼,阴妃已笑着迎过来:“快来,你也是念佛之人,叫你开开眼!”媚娘糊里糊涂被她拉到案前。“这是我儿子抄的佛经,说孝敬我的。快看看吧……”媚娘一看也忍不住笑了——这笔字实在太差,写得乱七八糟的,有的地方甚至串了行,而且还将“阿弥陀佛”写成了“阿弥驼佛”。阴妃之子齐王李祐自幼淘气,不爱学习,近年来更是顽劣任性,比起太子承乾有过之而无不及。李世民也多次下诏训斥,可他就是不改,或许是随了母亲的性,大大咧咧粗疏率性。阴妃丝毫不以儿子没才学为耻,反而大感欣慰:“佛祖不骑金翅大鹏,改骑骆驼了,祐儿啊,你可真能逗娘开心……”字虽然不好,毕竟是孩子一片心。笑过之后阴妃又开始摘身上的珠宝往塞给媚娘,这次媚娘笑嘻嘻地没拒绝——她越来越喜欢阴妃了,跟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打交道最是愉快,媚娘甚至觉得自己的性格与阴妃有些像,可人家入宫甚早,即便与李家有仇也升到了四妃的位置,还生下个儿子可以帮忙保住富贵,自己却生不逢时!媚娘笑够了,辞别阴妃,这才往燕贤妃处去,新年之际姐俩说说知心话,也算一点儿慰藉吧。她刚到宫门口,就见表姐的婢女笑呵呵迎来:“武才人,娘娘派人到处找你,您去哪儿了?”“各处拜拜。”“快来快来,您看那是谁来了?”媚娘懵懵懂懂被婢女拉扯着入殿,见燕妃穿着端庄华贵的礼服,却没坐正位,而是斜踞胡床,恭恭敬敬陪着一位座上客。那是一位老妇人,身材瘦削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腰板挺直,穿一身外命妇的礼服,略有些旧的礼服依旧衬托得她气质出众;那葳蕤的锦绣花钿、光华的刺绣腰带仿佛长在她身上,超凡脱俗的贵气似是与生俱来,并未因衰老而消减,反而因岁月的沉淀越发庄严。媚娘从门口看不到她正脸,但那精干的身影、乌木鎏金的发钗,还有腕上的檀木念珠媚娘记忆犹新,在无数个夜晚曾梦到过。“娘……”媚娘颤颤巍巍地叫了出来。她想一头扑倒母亲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但强烈的执念还是将她攫住了。杨夫人轻轻扭过头来——真是令人意外!岁月虽然把她满头青丝染得灰白,却并未在她脸颊刻下多少皱纹,甚至不像六十多岁的人。看到女儿的那一瞬间她脸庞微微颤动两下,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泪光,却随即恢复平静,只是轻轻呼唤一声:“照儿……”千言万语凝噎在喉,母女俩无声对望着,直至一旁的燕贤妃轻轻道:“媚儿,坐下慢慢说。我还有事,不陪你们了。”说完慢慢踱出房门。媚娘这才缓过神来,当即跪倒在地:“孩儿给娘叩头。”“起来,你如今是皇帝内宠,不必施此大礼。”媚娘依旧重重给母亲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道:“深宫隔绝不能尽孝,女儿平日便是想给娘磕头又岂可得?”杨夫人脸上绽出一丝无奈的微笑:“你平平安安,娘便知足了。”媚娘紧靠着母亲坐下:“我还以为自己做白日梦呢!娘怎逢机会进京?”母亲毕竟是应国公夫人,国之命妇,入宫相见倒不成问题;但这种机会只有逢年过节皇帝准许后宫探亲之时才有,而且无法入掖庭,只能在贤妃这里相见。令她不解的是,长安文水道路相隔,母亲一介女流怎会来到京城?“难道元庆、元爽他们升了官,入京朝觐携您而来?”“哼。”杨氏脸上的慈祥全然不见,露出不屑的微笑,“你指望那帮无才无德之人升官?等下辈子吧。前两年你两位伯父武士稜、武士让相继过世,门庭冷落越发不成样子。娘想念你,搬到长安来了。”媚娘蓦然想起:“是先皇赐给父亲的那所宅邸?”“正是。”“原先他们不是不让咱住吗?”杨氏笑道:“你入宫侍奉天子,他们哪还敢得罪为娘?以后娘就住在京城,咱母女多些相见的机会,岂不更好?”其实住京城也未必如何,宫禁森严重重阻隔,今日这等机会实在少之又少。即便如此媚娘已很庆幸,她拉住母亲的手:“您这些年过得可好?”“好!”杨氏笑得越发爽朗,“吃得饱,穿得暖,事事有人伺候,闲来佛前祷告,有什么不好?前几日我说要到京城来住,元爽吓坏了,生怕我找你告状,特意派十几个仆人侍奉,一路上……”真的吗?虽然杨氏说得轻巧,可她骗不了女儿,媚娘正紧紧握着她的手——那曾是一双多么绵软的手!除了脂粉、笔墨和佛经,几乎什么都没摸过,它仿佛天生便是高贵的,充满暖意、充满温柔、充满檀木佛珠的香气。如今它却生出老茧,皮肉干瘪、骨节凹凸,这绝非享福之人的手。拥有这双手的人分明吃过苦、受过累,洗衣做饭缝缝补补,饱经风霜才对!“您千万保重身体。”这是媚娘唯一能说的。“放心,为娘硬朗得很。好歹还有几个仆人,老宅已叫他们打扫干净,你堂舅也送来缗钱。这两年我一个人也习惯了,没什么不妥,昨天我还去了会昌寺,拜佛烧香替你祈福。”媚娘听她说一个人生活,倏然想起:“小妹……”“去年出嫁了。”“妹夫姓字名谁?”“姓郭,叫郭孝慎。”杨氏的目光从女儿脸上移开。媚娘继续追问:“是何等人家?”“宫中的树真好看啊……”杨氏顾左右而言他,却见女儿直勾勾望着自己,只得如实道来,“郭家是文水本土之人,虽未仕官,倒也算书香门第。”开国公爵之女、弘农杨氏所出,竟然沦落到嫁与乡绅之子!媚娘深感不忿,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又问:“这桩婚事莫非又是善氏那婆娘中间作保?”“不错。”杨氏无奈点头,“不过女婿我提前相过,仪表堂堂,是个老实的读书人,你妹妹受不了委屈。他虽没有祖上恩荫,在县里乃至州里也小有名气,已被地方推荐,今年要来长安考科举。”媚娘算是彻底明白母亲的处境了——她们三姐妹皆已出嫁,母亲留在文水武家也没什么意义了。自己身在宫中,无论受不受宠在元爽他们看来都需顾忌,他们和继母的关系早已破裂,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心里都别扭,索性放继母来长安,既圆了继母的心愿,他们也可眼不见心不烦。再者妹夫要来京城应举,母亲这时入京未尝不是想请堂舅杨师道从中关照,实是一举两得。正说到此处燕妃回来了,还亲自为姨母奉上香茶。杨氏轻轻咂了一口,又道:“这半日光说我的事,你在宫中又如何?”如何?媚娘微微怔了片刻,随即开朗地笑道:“很好啊!”“真的吗?”杨氏的眼中充满怀疑。“当然是真的,皇上很宠爱我,还给我改名叫‘媚’。”“武媚……媚儿……”杨氏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媚娘滔滔不绝道:“女儿很舒心,吃得好,穿得好,皇上几次巡游都带着我。读读书、练练书法,皇上可喜欢我摹的《兰亭序》呢!有一次我向皇上提到您教我读的那些书,皇上还夸您老人家了不起,能教出这么多才多艺的女儿……”她唯恐母亲不信,转而对燕妃道,“表姐,皇上夸赞母亲的话你也听到了,是吧?”“是,媚儿很受皇上宠爱。”燕妃明白表妹心思,忙帮着圆谎。可这确实是漏洞百出的谎言,如果武媚受宠,又怎至于入宫七年依旧是个才人?也不知杨氏是否真的相信,只是连连点头。燕妃拍拍媚娘肩膀:“你不是还有好东西要给姨母吗?”“这……”媚娘一阵错愕。不待媚娘说什么,燕妃已捧出两匹金丝织就的锦缎,还有一小盒珠玉,乔模乔样笑道:“这些都是皇上赐给妹妹的,放在我这儿多日,托我派人送出去,一直没得空办。今日可好了,姨母进宫来,你还是亲自献给娘亲吧。”说罢推到她身前。媚娘手捧锦缎,胸中又悲又喜——她哪有这些东西?分明是表姐拿自己的东西让她尽孝心,表姐待她这般好,怎能不喜?而母亲独自过日,自己在宫中七年依旧无力周济,要靠表姐相助才拿得出东西,又怎能不悲?杨氏连连推辞:“娘一把年纪了,哪里用得着这些?你在宫中要舍得赏赐宫婢,结好其他嫔妃,这些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媚娘惭愧得无地自容,她确实没有多余之财赏赐婢女,更谈不到结好他人,无论对范云仙他们还是对徐惠,她能付出的只有这颗热忱的心,可是面对生活穷困的母亲,她只能咬着牙坚持,“我有的是好东西,不在乎这些。娘难得进来,让女儿孝敬您一点儿吧。”杨氏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其实她何尝不想要这些东西?她在长安度日多承杨师道关照,可总不能安心吃人家的?武士彟去世,家中无三品高官,住在长安御赐的宅子里有逾制之嫌,这几天她正筹划着在府里隔出几个小院,招几家租客,不过要办成这件事也有开销。拿这些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去换些钱,正可解燃眉之急。媚娘见母亲接过东西爱不释手的样子,颇觉安慰。可就在杨氏悉心摆弄锦缎之时,一张字条从折叠的锦缎中轻轻飘落在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媚娘仓促间只看清楚“扬州”二字,当即明了——原来是表姐之子、担任扬州都督的越王李贞进献的礼物,恐怕表姐都没细看就拿过来了,礼单还在锦缎里夹着呢。眼见露出马脚,媚娘和燕妃都很尴尬,杨氏却安然自若,伸手将它翻了个面,无字的背面朝上,如丢弃废纸般轻轻扔倒一旁,笑道:“为娘谢谢你这番好意,我的照儿总算是长大了。”说罢又望向燕妃,感激地点了点头。顷刻间,媚娘明白了——母亲早看穿她们的把戏。杨氏何等精明,当然感觉得出女儿并不受宠,日子过得不顺心,但她身在宫外帮不上女儿半点儿忙,何必问个究竟令女儿伤心?索性装糊涂。她们母女的性格实在一模一样,自尊自负,多少苦自己默默承受,却不忍叫对方为自己担心。母女俩善意地互相欺骗着,也善意地成全对方的谎言。眼见已到午时,燕妃张罗奴婢备下丰盛的菜肴,三人同坐而食。席间还算欢乐,她们都不再提彼此的生活,只是回溯早年间的往事。杨氏还聊到大女儿武顺,前几年给贺兰家生了个女儿,近来又生了个儿子,取名贺兰敏之,他们一家倒是很和睦。媚娘微微叹息,抱怨命运不公——姐姐的脾气媚娘很清楚,武顺小时候正赶上武家春风得意之时,父亲去世后她又出嫁了,娇生惯养没吃过苦,父母纵容至极。这样的骄小姐嫁出去,不跟夫家闹别扭才怪,何况武家已经没落,谁甘心一味骄纵她?可武顺的命运便如她的名字,实在是顺!丈夫贺兰越石的官当来当去,最后竟调任为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贞恰是燕贤妃之子,谁不知燕家和杨家的关系?贺兰越石身为越王下属,自然不敢“忤逆”与顶头上司攀亲戚的老婆,对武顺可说是百依百从,连小妾都不敢纳。武家三姐妹,二娘入宫苦苦度日,三娘委委屈屈嫁个乡绅之子,所有福气都叫老大占了,老天实在不公平。一餐饭和和气气吃完,也已过了未时,入见的外命妇该离宫了。分别的时刻这么快便已到来,任谁也无可奈何。媚娘一直送到晖政门,再往前走就是宫人不能涉足的外朝了,一路上她紧紧牵着母亲的手,却一句话都没说,便如母亲送她离开文水那天一样。但这次泰然自若的是杨夫人,分别之际她只是满脸欣然地对女儿说:“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要用心侍奉皇上。若逢节庆之日,娘再进来看你。”媚娘眼见母亲转身要去,顿时难耐心酸:“娘!您一定好好保重身体,将来……”将来又怎样呢?将来她又能为母亲做什么?见天子庸知非福,而七载光阴已过,她还是个不受宠的才人。媚娘连自己的命运尚不能自主,又能给母亲什么承诺?母亲已经六十五岁了,这样的会面恐怕已机会不多,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老去。杨氏手捻佛珠颂起了佛经:“结习未尽,华著身耳;结习尽者,华不著也。”说罢微微一笑,出宫而去——烦恼皆由心生,只有忘却烦恼,找寻超然心境,才能真的快乐。这等禅机或许正是杨氏多年来自疗的秘诀。三、梦醒之际送走母亲,媚娘回到自己的“家”,自从朱儿死后她的小院越发冷清,然而旁边的院落却喜气洋洋——徐惠晋升了。薄薄一道院墙根本阻挡不住欢笑,武媚倚在一株树旁,早把宦官半阴半阳的报喜声听得清清楚楚,是陈玄运亲自宣谕,晋封徐才人为婕妤。晋升的原因也说得很明白,徐惠上书劝谏皇帝减少游幸,忠君体国,有后妃之德。武媚只能苦笑了。徐惠上书之事她早知道,甚至徐惠想拉她这个亲近的姐姐一起上书劝谏,可她全没当回事,委婉拒绝了。换谁都会拒绝,先前皇帝被太子魏王之争扰得愁眉不展,莫说是小女子的话,就是朝中大臣的话也未必听得进,身为终身兴衰托庇于天子的后妃,聪明之人谁会在这时候去触霉头?可世事就像玩笑,偏偏杨婕妤产下皇子,西北战事又连番告捷,天子的心就像是三月的天气,不知何时会阴何时又晴。只要皇帝的心情畅快,一切都不成问题,逆耳忠言又成了好东西。武媚还痴痴愣在院子里,徐惠已风风火火出来到她面前:“媚儿姐姐,圣上升我为婕妤了。这掖庭所有人中姐姐待我最好,我第一个就赶来告诉姐姐。惠儿谢谢姐姐,多谢您三年来的照顾!”说到激动之处,拉着媚娘的手又是哭又是笑。武媚同样不知该哭该笑——徐惠真是个天真姑娘,竟急着把喜讯告诉我这仍要苦守寒宫的人,这算是感激还是刺激?她强作欢笑道:“傻妹妹,这是你应得的。”这句称赞媚娘出自真心,却带着深深苦涩。徐惠带着欣慰的笑容离开了,隔壁院中越发热闹,宦官忙着搬箱抬柜,宫女窸窸窣窣收拾东西。媚娘站在墙下倾听,听着时而传来的欢笑、嬉戏、诀别,直至那些声音越去越远,最后一把大锁“咔擦”锁住了院门,再也无声无息——人家走了,脱离了这鬼地方;而她的出头之日呢?还会不会有那一天?她默默回到案前,展开笔墨继续临摹书法,想以此寻求平静: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渐渐地,她笔锋停住了。这帖《兰亭序》她不知临摹了几千几万遍,费尽心机欲求神似。每每运笔之时,她都幻想自己宠冠后宫,幻想被天子拥在怀里,甚至幻想自己像文德皇后一样母仪天下。正是这痴念支撑她日复一日坚持枯燥的练习。她眼中看到的只是王羲之的“媚若银钩,刚则铁画”,却不曾真正留心这是怎样一篇文章。“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不知不觉,一滴泪水落在纸上,将“陈迹”二字染成一片黑。人生若白驹过隙,何其快!大多数人至少曾经快然,可她武媚娘又何尝“自足”过?她何尝拥有过什么?宫苑深深,无声无息,哪怕她死了,又有谁会记得她曾到这世间走过一遭?“可恨!可恶!”她抓起字帖,三两把扯得粉碎,继而又像疯子般把数年来临摹的字帖、文章,还有那十卷《女则》都扯成碎片——在漫天飘洒的纸片中,媚娘放声大哭,自她记事以来从没这样彻彻底底哭过,声嘶力竭,仿佛要把心肝都吼出来。朱儿和云仙听到动静赶来,却苦劝不住,只好陪着掉眼泪。“妹妹……”燕妃不声不响走了进来——杨夫人出宫,她怕妹妹心情不好过来看看,哪知一进门就目睹这样一幕。媚娘见表姐来了,猛地扑过去,一把攥住燕妃肩膀:“你知道!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燕妃被妹妹弄蒙了:“你怎么了?我知道什么?”“从洛阳咱俩第一次见面,你便有不忍之色,其实你从那会儿就知道我肯定不会得宠,对不对!?”燕妃无言以对,低下了头。媚娘一头扑进表姐怀里:“皇帝从没爱过我,也从没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他对文德皇后是愧,愧疚自己在皇后活着时没有珍惜;杨淑妃曾受宠是因为她酷似文德皇后;杨婕妤受宠是因为她是个唯命是从的哑巴,除了顺从还是顺从;徐惠受宠是因为她给了皇帝一次表现自己虚怀纳谏的机会。他从没真的爱过她们,除了江山社稷他谁都不爱!”这话也刺痛了燕贤妃,虽说她为李世民生儿育女,其实也未见得拥有过真情:“别说了……咱后宫女子本就活在虚妄里……真爱不过是苛求。”燕妃的眼泪倏然而下,不仅哭妹妹,也哭自己。“可恨!可恶!”媚娘边哭边咒骂着,“我讨厌这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男人……”燕妃赶紧捂住她嘴:“别胡说,他是皇帝。”皇帝又如何?对皇帝就要无怨付出吗?武媚娘的人生不为任何人而活,要为自己活——她想喊出自己心声,却被表姐死死捂住嘴。燕妃抽泣道:“即便他不爱你,你也不爱他,皇帝还是皇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知道皇帝一旦晏驾,后宫女子是怎样下场?似我这样有子女的还算好,若无子女只两条路可走,要么出家,要么就是死!即便你厌恶这一切,也得讨好他,想方设法为他生个孩子,将来才有依靠,才活得下去!你懂吗?我是为你好啊……”姐妹俩抱头痛哭。媚娘沉浸在痛苦煎熬中,并不知晓,刚刚到来的新一年对她命运影响巨大,甚至关乎大唐王朝每个人。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正月,郑国公、特进知门下省事、太子太师魏徵薨,终年六十四岁。李世民亲临吊祭恸哭,为此废朝五日,赠司空、相州都督,赐予最高荣誉的谥号“文贞”,准许陪葬昭陵。李世民回忆往昔魏徵的劝谏,感慨良多,对群臣道:“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朕亡一镜矣!”亲自为魏徵撰写碑文,又加赐郑公实封九百户,预定魏徵之子魏叔玉为驸马,许以最小的一位皇女、长孙皇后所生新城公主。魏徵之死令李世民悲痛不已,回溯登基十七年来风风雨雨,许多功臣似河间王李孝恭、宰相杜如晦、猛将秦琼等皆已过世,房玄龄、李靖、高士廉、尉迟恭等也都年迈,为表彰对大唐社稷有功之臣,他诏令阎立本给长孙无忌为首的二十四位功臣画像,悬于皇宫凌烟阁中,向后世彰显功绩。可李世民万没想到,用以表彰功臣的凌烟阁并没带来福祉,反而成为他晚年的一个魔咒,从此开启无限烦恼——就在图画功臣后不到一个月,山东传来消息,齐王李祐造反!这场叛乱就像闹剧。李祐的顽劣任性与太子承乾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幼娇生惯养,又身在外藩缺少君父管教,越发肆无忌惮,沉溺于游猎嬉戏,并在府中招纳一群宵小。负责教导李祐的长史权万纪是有名的严厉之臣,早年曾任吴王李恪的长史,因李恪毁坏民田一事险些获罪,转而辅佐齐王。权万纪吸取教训,对齐王的管束可谓严上加严,整日诤谏不止,动辄向皇帝汇报李祐的胡闹举动,甚至还禁止李祐出城——纨绔膏粱遇上严苛管家,两人越闹越僵。李世民下诏责问,权万纪又趁机逼李祐遣散宵小,写悔过书承诺改正。李世民怒气稍解,嘉奖权万纪一番,命其先回齐州,继而派刑部尚书刘德威召李祐入朝。李祐得知父皇对权万纪大为嘉奖,又要召自己入朝责难,以为万纪出卖自己。权万纪深感情势危险,连夜逃出齐州,李祐愤恨不已,竟派心腹党徒二十余人追赶,将其乱箭射杀。权万纪既死,李祐才从怒气中清醒。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诛杀掌握齐州兵权的典军韦文振,封舅舅阴弘智等心腹党徒为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大肆征兵扩军,举起了反旗。李世民得知儿子造反,一边命兵部尚书李世勣统领齐州左近九个州兵马讨伐叛军,一边亲自写诏罪责李祐。当李世民写到“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无君,神人所共怒”一句时更是悲不能抑,潸然泪下,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十七年前他发动政变,弑兄、杀弟、囚父、屠侄,犯下人伦大罪夺得皇位;十七年后他的儿子又造他的反!这字字诛心之言不仅是痛责李祐,更是对自己良心的审判。然而李世民还不知,李祐叛乱仅仅是个开始,他的家族还将面临更多悲剧……第九章 东宫易主,最柔弱的李治当上了太子一、承乾谋反齐王造反很快就被平定。实际上李祐身边只有一群胆大妄为的无赖狂徒,根本不足以成大事,李世勣大军未到齐州叛乱之火已被扑灭,一个七品兵曹参军,凝聚起一只千人左右的队伍,趁夜突袭齐王府,轻而易举将李祐及其爪牙全部抓获,解往长安。李世民见到这个无父无君且无知无能的儿子,既愤怒又难过,可李祐擅杀大臣、举旗造反、私置百官、招募军队,条条皆不赦之罪,即便李世民有恻隐之心也无法保全。于是将李祐贬为庶人,赐其自尽;并将阴德妃之弟阴弘智等心腹党徒全部处死。曾经弑兄、杀弟、杀侄的李世民做梦不会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了断亲生儿子的性命。然而他还没有从李祐之死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又一起惊天巨案被牵连出来。在审问李祐党徒时,有人揭发阴弘智与东宫卫士纥干承基有交往,于是有司又逮捕纥干承基加以审问,没想到这一问之下竟勾出另一起阴谋——太子李承乾也策划谋反!其实从李世民流露出废立之念那一刻开始,这场争斗已经脱离了掌握。虽然在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臣坚持下收回了改易太子的念头,但身居太子之位的李承乾却如坐针毡。他位子不稳天下尽知,虽说这次躲过一劫,李泰依旧磨刀霍霍,时刻窥觊太子之位;更重要的是他与父皇的隔阂似乎已经无法弥合,称心的死也令他对父亲更添几分怨恨。毕竟父皇还不到五十岁,随着岁月增加,谁知道将来会不会重提废立之事?舅舅无忌的态度到那时会不会改变?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魏徵已经死了……思来想去李承乾陷入恐惧,要突破困局办法只一个,像父亲昔日一样发动政变夺取皇位。纥干承基为自保,供述了太子的种种策划。他重金收买禁军将领李安俨,监视父皇举动;曾设想以生病为由引诱父皇探视,设下埋伏刺君杀驾;他还与驸马都尉杜荷、开化公赵节歃血为盟,共举大事;就在李祐事起之后,他还大发狂言:“东宫西墙距大内不过二十步,要兴兵夺位也是我,岂能轮到李祐那小子?”有司匆忙上报,李世民闻讯如五雷轰顶,忙将李承乾拘禁宫中,诏令长孙无忌、房玄龄、杨师道等共审此案。李承乾心灰意冷,一切罪行供认不讳,继而又供出两个响当当的大人物——陈国公侯君集、汉王李元昌!侯君集是李世民当秦王时就追随左右的老臣,在玄武门那场搏杀中出力甚多,又统领大军辛苦西征攻下吐谷浑、高昌两国。凌烟阁功臣的画像未干,其中一个就造了反,简直是当着天下人扇了李世民一记耳光!汉王元昌虽是御弟,才二十出头,李世民待其甚厚,赏赐过于诸王,当年还常一起切磋书法;杜荷不仅是驸马,娶了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女儿城阳公主,更是良相杜如晦之子;开化公赵节是李世民姐姐长广公主和前夫赵慈景所生之子,是李世民的外甥——这场未遂的政变不仅是大唐社稷的危机,更是李氏家族的悲剧。李世民简直无法面对这事实,宠信的、亲爱的、重用的人一个个背叛他,究竟为什么?难道他是隋炀帝那样的无道昏君?夜已三更李世民愁苦难眠,独自来到监禁太子的宫殿。李承乾同样没入睡,这个素来骄横乖张的太子如今披头散发独坐榻前,守着一盏孤灯。烛光映照着那年轻的脸庞,原先的暴戾、急躁、桀骜全然没了踪影,也并未忧愁恐惧,反而显得异常平静,或许失败也是一种解脱吧。“父皇。”没有泣涕赌咒的哀求,也没有睚眦尽裂的呐喊,承乾只是轻轻呼唤一声,兀自闷坐在那里。李世民一步步走近这个深爱且深恨的儿子,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萌出一丝怯意,酝酿许久才开口:“朕哪里亏待你,为何图谋不轨?”李承乾无力地摇摇头:“父皇明知故问么?我贵为太子,更何所求?若非李泰欲图我位苦苦相逼,我何至于行此险路?这就像……”话说一半他却顿住了,惨惨一笑,“成王败寇,还有什么可说的。”李世民似木头般立在那里,再无言可问。他知道儿子想说什么:“这就像你当年杀兄囚父一样!”上行下效,父为子纲,还有什么好问的?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谁叫他政变夺位根基不正?谁叫他动念废立重蹈覆辙?世事轮回,天理昭彰,这不过他是该得的报应啊……李世民沉默半晌,终于哀叹一声,迈着沉重的步伐转身而去。可当他迈出殿门那一刻,又听李承乾在背后咕哝道:“孩儿自作孽无可怨,但父皇若将李泰立为太子,那便成全了他的阴谋,我死难瞑目!”兄弟相争有如仇雠,当年的悲剧无可避免地重演了,李世民胸中郁闷,却无从发泄、无人倾诉,愁思凝结彻夜无眠,第二日还得强打精神临朝。无论如何这一案总得有个结果,这不仅是对罪行的审判,也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待。“该如何处置承乾?”李世民满脸无奈扫视群臣。朝堂之上寂寂无声,所有人低头不语——如何处置皇帝真不知道吗?李祐如何处置的?谋反者唯死尔!可已经赐死李祐,短短两月间又要再处死一个皇子,而且是太子,情何以堪?但若不杀便是破坏法度,杀李祐而不杀李承乾岂非厚此薄彼?群臣左右为难,只能报以沉默。李世民见他们毫无所动,越发心如刀绞,却只能唉声叹气。然而哀叹声未息,有个年轻的绿袍小官斗胆站了出来——通事舍人来济。在群臣的讶异目光中,这个六品小官举笏上奏:“惩罪固是国法,亲亲亦为大德。陛下不失慈父之恩,使太子得尽天年,则善矣!”这回答明显照顾了皇帝残存的那点儿父子之情。群臣谁都没反驳,所有人都不忍看皇帝如此痛苦。李世民正式颁诏,太子承乾废为庶人,流放黔州(今四川彭水);汉王元昌理应处死,念其宗室身份赐其自尽;陈国公侯君集参与阴谋暗蓄死士,理应阖门诛灭,念其旧日功勋免一幼子死刑;其余杜荷、赵节、李安俨、贺兰楚石等皆夷灭。太子众僚属虽未通谋也有失职之罪,除一个谨慎有德的于志宁外,其他人自张玄素、孔颖达以下尽皆免官,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致仕的致仕;李世民又迁怒昔日力保承乾的魏徵,竟派人将亲手为这位直臣撰写的石碑推倒,取消新城公主与魏叔玉的婚约。一场太子谋反案搅得长安沸沸扬扬人心不宁,就连身在宫中的媚娘竟也受到波及:侯君集女婿贺兰楚石与武顺之夫贺兰越石是同族,虽然关系较远,并未参与阴谋,但就凭他名字里有“贺兰”二字,恐怕今后是升迁无望了。而她的堂舅竟也因此案罢相——杨师道本是受命审讯此案的,但他的续弦之妻正是赵节之母长广公主,公主顾念儿子生死,极力撺掇杨师道向皇帝求情,杨师道经不起妻子无休无止的哭诉,只好强出头;哪知李世民心中正烦,非但不减罪,反而责怪他袒护罪人,一怒之下把他的中书令也给罢了。母亲刚到京城投靠堂舅,人家官就丢了,妹夫考科举也帮不上忙了,她母女的命运怎这般不济?不过宫中还有比媚娘更不幸的,就在她院子的隔壁,徐惠留下的院子迎来一位新主人——阴德妃。不过,阴氏已被废去德妃之位,李祐造反令她骤然失去了一切,即便她身在宫中毫不知情也难逃牵连。世事仿佛绕个大圈,她从罪人亲属变成秦王内宠,跻身四妃之列,十七年来春梦一场,如今又变回罪人亲属,她脸上那亲切的笑容却再也不见了。媚娘长叹一声。即便没心没肺过日子也只是自欺欺人,无论你是贵妃还是皇帝,只要身在这宫中任何人都身不由己。二、异军突起太子承乾谋反被废,魏王李泰入主东宫似乎已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李世民万没想到,当他象征性地向群臣征询新太子人选时,却意外杀出一匹黑马。朝会刚一开始,黄门侍郎刘洎、中书侍郎岑文本毫无悬念地提名李泰,而在他们背后鼎力支持的还有宰相房玄龄,群臣皆不做声以示默认。当李世民准备顺从提议宣布决定时,长孙无忌突然阻拦:“以臣愚见,德才兼备堪继陛下大统者,唯晋王耳!”立雉奴为太子?李世民觉得荒唐得可笑,正想揶揄过去,不料谏议大夫褚遂良紧跟着站出来:“司空所言极是,晋王乃不二之选。”李世民愈加诧异,褚遂良是他亲手提拔的人,可谓深知己意,为何也这样认为?然而就在他一愣之间,附和声蜂拥四起:“臣也以为当立晋王为太子。”“晋王仁慈孝友,盛德远播于世,诚帝王之资!”“为我大唐万代计,唯晋王可继大统……”半个朝堂的文武大臣相继出班,争先恐后表示支持晋王。李世民被这意外的场面震惊了——怎么回事?朕错了,还是他们错了?雉奴怎么能当太子呢?他不否认李治是个好孩子,是他所有儿子中最听话的一个。这孩子生于宫中,长于宫中,皇后离世后更与他住在同一座宫殿里,可说是相依为命。每当他心烦意乱之时,李治总是默默陪在他身边;每当他身心疲惫之际,李治为他揉肩捶腿;对两个幼小的妹妹,李治关怀备至,教她们写字,陪她们玩耍;对承乾、李泰乃至其他异母哥哥,李治礼敬有加;对朝中大臣,李治彬彬有礼,以学生自居,哪怕对宫女、宦官也宽厚大度。李治几乎是个完美的孩子……但并不等于是合适的君王。慈不掌兵,仁不控权;不谲不诈,难为天子;谦恭至极便是怯懦,慈悲至极就是软弱。汉元帝柔仁祸国,秦世祖因宽致乱,况大唐江山百战而定,泱泱大国统驭胡汉,官员之多、疆域之广皆前代所未有,李治稚嫩的肩膀挑得起这千斤重担吗?从他出生直至今日,十六年的岁月里根本没接触过朝政,李世民也从来没刻意培养过他,只是将其视为膝前尽孝的小儿,要把江山社稷托付给他,实在勉为其难!为什么群臣偏偏看中他呢?面对群臣众口一词的推荐,御座上的李世民一脸迷惘。房玄龄、岑文本却已悟出三昧,不禁面露惶恐——李承乾虽然被废,但他毕竟当了十七年的太子,细究起来满朝文武哪个与他没瓜葛?此其一也。皇帝先前偏宠李泰,不少人竭力诤谏,固然出于公义维护宗法,却也与李泰结下恩怨,将来李泰即位他们还有好果子吃?此其二也。再有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挑头,三股绳拧成一股绳,自然声势浩大。刘洎生性直率,不似房玄龄、岑文本那样有话闷在心里,见群臣纷纷附和,厉声驳斥:“尔等心存私念,不以国家为重!”褚遂良随即反诘:“刘黄门不可妄言,我等皆出自公义。”“哼!”刘洎冷笑道,“好个出自公义!当初陛下想让魏王入居武德殿,你第一个出来阻谏。那晋王多年居于宫中,也未出任外官,怎不见你有半句谏言?难道你真认为晋王才智高过魏王?”“你……”褚遂良的脸立时涨红——刘洎所言不错,魏王固然被皇帝偏爱,李治何尝不受宠爱?这两种爱完全不同的,皇帝对李泰是欣赏器重,李治只是父子亲情,不危及承乾储位,群臣自然睁一眼闭一眼。其实在褚遂良心中,恐怕也不认同李治的才智。“肃静。”李世民眼看他们要争吵起来,忙开言制止,“你们说雉奴仁孝却也不假,但他性情腼腆年纪又小,恐……”“陛下误矣!”褚遂良一声呐喊打断李世民的话。群臣尽皆悚然,即便魏徵也不曾公然大呼皇帝错了。刘洎见缝插针:“褚遂良犯上无礼,请治其不敬之罪。”李世民拍案而起,正欲发作,却见褚遂良高举笏板,双膝跪倒,郎朗陈词道:“陛下容臣一言……皇帝之位乃是天授,立嫡立长关乎伦常。先前陛下既立太子,便不该偏爱魏王,以致二子相争,太子不安遂生奸谋。今既废太子,若立魏王为嗣,岂不是默许其争位之举?魏王既可遂愿,他王何不争?子孙何不效?臣恐此例一开,我朝皇子争位之事愈烈矣!”这番话真如雷霆狮吼,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刘洎也呆立当场。李世民长叹一声,又瘫软在御座上——是啊!李泰既能争得,别人就不能争?褚遂良的话虽然激烈,但还是给他留了面子,其实恶例早就开了,他李世民的皇位如何得来?这就是上行下效!“陛下……”一片寂静中长孙无忌又开了口,“立嗣既是国事又是家事,当求两全。承乾虽被废,尚在黔州,子女亦存,皆皇家儿孙。今若立魏王为嗣,陛下能保其不斩草除根吗?”李世民更是一凛——当初他便屠杀了十个侄儿,承乾也有二子,李泰登基之日难保不会向他们下毒手!“陛下不见前代七国、八王之事乎?自相戕害,不但自毁社稷,也为千载后人所指。无论承乾、魏王、晋王,都是陛下骨肉,也都是……”也都是他长孙无忌的亲外甥。说到此无忌声音颤抖,“唯晋王谦和孝悌,心地良善。承乾魏王交恶已久,承乾得立则魏王就戮,魏王得立则承乾不免,唯有让晋王继统,皇家血脉才得两全啊!”李世民见无忌老泪纵横,愈加彷徨——他儿子虽不少,长孙皇后所生却只此三个,已有一个落得被废流放,再生波折,将来他何颜见皇后于地下?不错,唯有心地良善的李治可以包容两个哥哥和侄子,让他们平安度过余生……可李治能当个合格的皇帝吗?长孙无忌、褚遂良和房玄龄、刘洎都迫切地望着他,李世民推敲良久终不能决断,有气无力道了句:“容朕三思,散朝……”朝会未能确定太子人选,皇帝又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但态势很明确,多数人拥护晋王,况且有国舅无忌举旗。于是这场朝会后中下级官员也开始蠢蠢欲动,纷纷声援李治,说他德冠天下百姓归心,说他相貌奇异贵不可言,甚至说他生来便有天命之兆。这类舆论朝廷上下口耳相传,越传越离奇,也不知谁添油加醋编出一个故事,说李治满岁抓阄之时抓了支笔,在纸上胡抹乱涂,竟无意写出个“敕”字,唯天子可作敕书,他若非天命所归,焉能生来便能画敕?一时间晋王的呼声越来越高,大有排山倒海之势。李泰费尽心机,如今离太子之位仅咫尺之遥,没料到再生枝节,焉能不急?连夜进宫,向父皇保证绝无恶意,又对李治嘘寒问暖,当着父皇面故作关怀弟弟之态。其实李世民内心深处还是更看中李泰,毕竟李治年少才逊,若驾驭不住朝纲,国家社稷尚不可保,何谈骨肉亲情?三日后朝会再举,李世民迫不及待重提立储之事:“朕权衡再三,认为青雀更适合继承君位。你们说他用心刻毒,有加害手足之意,纯属多虑。昨日他对朕言,若立他为嗣,将来他登基之后愿杀己子,传位雉奴。青雀重手足之情犹过舐犊,朕甚怜之。”“啪!”房玄龄手中笏板不禁失落于地——糟糕!若皇帝坚守己见,魏王谨慎自持,纵使群臣固争也难扭转;今魏王急于表态,反倒作茧自缚啦!房玄龄还来不及屈身拾起牙笏,褚遂良已奋然出班:“陛下怎可一误再误?”“爱卿何出此言?”李世民不明其理。“陛下详思,父子之道乃是天性,岂有杀子而传弟之事乎?魏王立此誓言乃媚陛下之心以求储位,然则陛下百年之后魏王继统,权柄在手执掌天下,即便食言又有何人可制?昔陛下立承乾为太子,复宠魏王,礼数逾于承乾,长幼不分以至手足相害,已是大误。今若复信魏王之誓,乃是一误再误,臣恐魏王践祚之日,晋王亦难自处。”一言点醒梦中人。李世民自是精明绝顶,但骨肉至亲关心则乱,竟没深思李泰的誓言,直至褚遂良点破,才觉恍然大悟——青雀反悔孰能奈何?况群臣力荐雉奴之事朝野共知,青雀焉能不嫉?日后他若毁弃誓言,必遭世人所指,那时他既嫉恨雉奴声望又欲传位给己子,会如何对待雉奴?只怕……李世民不敢再往下想了!李泰聪明反被聪明误,立这种誓言,连能言善辩的刘洎、岑文本都无法帮他圆饰了,唯有暗暗着急。支持李治的人则越发得势,齐声恳求道:“请陛下三思。”“可、可……”李世民心绪烦乱,拳头攥得咯咯直响,却觉自己纵有拔山扛鼎之能,面对这个难题却无从着力、无可施展,只能重重击打胡床,发泄胸中苦闷。褚遂良往前跪爬两步:“陛下若执意立魏王也非不可,只是……唉!请先置措晋王,使得安全耳。”置措晋王?如何置措?李世民很清楚褚遂良所言的含义,若想立李泰而又保全雉奴,唯有先废除李治爵位,甚至贬为庶人远远打发到外地,这样李泰或许才能放他一马。可雉奴何过?难道为扶立一子,就要委屈另一个无辜的孩子?他已经杀了一个儿子、废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遭受无尽无休的折磨?老天!难道报应得还不够吗?群臣再次嗡嗡道:“陛下三……”话说一半都顿住了——李世民紧攥的拳头倏然松开,身子颓然歪靠在龙床上,两行浑浊的老泪簌簌而下。这位文修武备、雷厉风行、拓定四海、一统华夷的“天可汗”竟在朝堂上哭了。皇帝低沉的呜咽震撼了在场每个人,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所有文武都齐刷刷跪倒,无论无忌、褚遂良还是房玄龄等人都不敢、不能也不忍再说什么。李世民想努力保持人君的尊严,却怎么也按捺不住抽噎,强自抹去泪水,颤声道:“朕、朕……不能……”不能什么?不能置措晋王,不能立晋王,还是不能容忍魏王?但皇帝并没有明确答案,抛下这半句话,便踉踉跄跄回转后庭了。群臣被镇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房玄龄颤颤巍巍爬起,却见长孙无忌正目光犀利盯着自己,赶忙低头,故作观看牙笏——这笏板方才掉在地上,摔出一道深深的裂纹,虽然看似坚硬无瑕,却随时可能破碎。离开太极殿,李世民恍惚行至朱明门边的夹道,伏在高高的宫墙上痛哭良久才渐渐止住泪水。天子即便哭也要觅无人之处,今天他当着文武百官流泪,实在是大失颜面。李世民自忖,或许自己真是老了,贞观之治十七年,从来没似今天这般力不从心过。他早已迈过不惑之年,一步步向自己的天命逼近,然而追溯半生风雨,何尝真的不惑?或许到今天他才明白为父母之难、为天子之难、为人之难!泪水抹去了,悲凉无奈却依旧萦绕于胸,立嗣之事究竟如何抉择呢?李世民倚着宫墙沉淀良久,至两仪殿,命陈玄运帮他净面更衣,再瞧不出哭过的模样,才回转立政殿——皇帝寝宫本在甘露殿,立政殿位于甘露门东、虔化门北,这里是长孙皇后生前所居。一则李世民与皇后伉俪情深,时常怀念;二则晋王、晋阳公主、新城公主皆年幼,李世民将他们养在身边,立政殿四围皆有宫墙,便于宫人照看孩子;三则此处离外朝中书较近,诏令进出方便,于是移居至此。天子归来,宦官宫女自来服侍,迈进殿门正见晋阳公主守着一张小杌正练字。她年方十岁,小字明达,乳名唤作兕儿,年纪虽小却聪明灵慧,平日见父兄姐姐们都喜好书法,便也热衷此道。因为体型矮小身子病弱,不便用书案就坐在地上,用小凳垫着纸写;这会儿见父皇归来,忙起身问安,拉扯父皇来看她写的字。李世民哪有这闲心思?但他怜爱女儿,还是满脸和蔼地瞅一眼,却见女儿写的是他早年作的一首诗:欢乐难再逢,芳辰良可惜。玉酒泛云罍,兰殽陈绮席。千钟合尧禹,百兽谐金石。得志重寸阴,忘怀轻尺璧。“尺璧非宝,寸阴是竞”,时光不等人。李世民心有所思——古人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立太子之事耗费他太多心思,也耽误不少国家大事,还搞得朝中人心惶惶,如此拖延实非国家之福。“父皇,孩儿写得如何?”晋阳公主扭股儿糖般抱着父亲大腿。“不错,越来越像朕的笔体啦。”“明天我再仿您一篇飞白……咳咳咳……”话未说话晋阳公主便咳嗽起来——她自落草便身子娇弱,冬怕寒、夏怕暑,春秋两季时而痰喘,寻遍良医也不见好,十年来几乎药罐子不离身。“快给公主煎药……”李世民左右瞻顾,这才发觉有点儿反常,平日晋阳读书写字,雉奴总在旁指点,生病咳嗽也是他照顾,今日怎不见雉奴踪影?忙问,“你九哥呢?”晋阳摇摇头:“方才四哥进来,与他说了会儿话,半日没瞧见。”说罢就由乳娘照顾着吃药去了。青雀与雉奴说些什么?李世民不禁疑心,又至偏殿找寻,却见薛婕妤陪着新城公主在里面。新城年纪更小,还不懂事,躺在床上午睡,薛婕妤正举着一本书给她讲故事。李世民只扒了个头,见雉奴不在,没等婕妤起身行礼便转身而去。出了殿门陈玄运要陪同侍候,却被他挥退,独自一人背着手四出找寻,看了两处配殿皆不见儿子踪影,心绪愈加烦乱,正想到宫苑里逛逛,找徐婕妤解解闷,一扭脸却碰巧看见了李治——这位晋王正独自倚在殿后一株桐树下呆呆出神呢。李世民又好气又好笑:“你躲在那儿做甚?”李治见到父皇似乎有些慌张,赶忙行礼:“没什么。”李世民溜溜达达走到近前,见他神色有异,不敢直视自己,显是一副犯了错怕训的模样,便揽过他双手查看——孩子渐渐大了,只怕难免偷看些春宫画什么的。却见他手里空空没藏东西,更是疑惑:“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外朝立太子之争李世民从未对他提起,不过如今议论纷纷,李泰又连日进宫,难保他没听到些许流言。“不是!”李治连连摇头。李世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对其知之甚深,若非为难之事这孩子不会这般神不守舍的,于是厉声追问:“到底什么事,从实招来!”李治怯生生瞟了父皇一眼,见父亲神色严厉,再不敢隐瞒:“您上朝之后,四哥进宫来找我,他……”“他如何?”李世民立时警惕。“四哥跟我说……他说……”李治难以启齿。“别吞吞吐吐的,他都说些什么?”李治低声下气道:“四哥说,我与汉王元昌交往甚深,今叔父已因谋反获罪,饮、饮了鸩酒。他问我难道不害怕吗?”李世民只觉耳旁仿佛响过一声炸雷,似乎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四哥说,如果我想不被告发,就……”李治还欲接着往下说,李世民却抬手止住。后面的话他猜得到,青雀一定是威胁雉奴,如果不想遭李元昌的牵连,就主动放弃当太子的机会。身为父亲、身为君王,李世民兀自屹立在那里,却早已五内俱焚——雉奴绝非扯谎,这孩子编不出这等瞎话。青雀一面信誓旦旦对我献媚,说将来要传位于雉奴;另一面恫吓雉奴,叫弟弟主动放弃太子之争。好可怖的心机!李治跪倒在地,委屈辩解:“孩儿确与元昌叔父见过几次面,还吃过两次酒,但只是聊些诗文什么的,绝无背人之语,他和承乾搞的事情孩儿不知,真的不知啊……”李世民一句都没听进去,此时此刻他脑海中似电后雷鸣般反复缭绕着承乾的忿忿诅咒、无忌的痛心倾诉、褚遂良的慷慨陈词:“父皇若真将李泰立为太子,那便成全了他的阴谋!”“唯有让晋王继统,皇家血脉才得两全!”“轻信魏王乃一误再误,臣恐魏王践祚之日,晋王亦难自处!”他的神情由惊愕转为悲伤,又由悲伤归为平静,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雉奴啊,大丈夫处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岿然,区区恫吓何至畏惧?挺直腰板,抬起头来!你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二、花落谁家金钟三响百官登殿,朱紫在前青袍居后,幞头乌纱缕缕行行,鱼符牙笏熠熠生光,又一次大朝开始。“皇上驾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呼贺声中李世民迈着稳健步伐款款临朝,端然落座。众文武偷眼观瞧,见他表情凝重眉头微蹙,气色却比前几日好许多。群臣又开始跃跃欲试——东宫之主两议不能定,已闹得宰执大臣当众争吵、九五之尊临殿落泪。无论拥护李治的人还是李泰的支持者,这两日都筹谋说辞,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今天一定要争出个结果。李世民扫视群臣,酝酿半晌才开口:“高丽政变,权臣盖苏文弑其国王高建武,立高建武之侄高藏为新任国王……”群臣无不愕然,皇帝何以不谈立储?盖苏文弑君已是数月前之事,只因李祐、承乾谋反,一直没顾得上细究,今天怎又突然提起?“朕听说盖苏文野心勃勃为人狡诈,竟设下鸿门宴,将高建武及同僚百余名全部斩杀,手段残忍至极。他拥立高建武不过是挟为傀儡,自己当高丽国的曹操,又遣人来朝求册封。朕久欲讨辽东,今盖苏文乱政恰是良机,当此时节兵伐高丽,列卿以为如何?”大家心里想的是立储之事,一时间都没绕过弯儿来。片刻沉默之后房玄龄出班奏对:“高丽边夷贱类,不足待以仁义,不可责以常礼。古来以鱼鳖畜之,宜从宽略,若必欲绝其种,恐兽穷则搏反为祸端。若高丽违失臣节,诛之可也;侵扰百姓,灭之可也;长久能为中国患,除之可也。今彼虽权臣内乱,依旧称藩,既无违我朝,无需加以征伐。隋炀帝但因高氏不朝妄动兵戈,倾天下之力劳师袭远,三征不能定,致使民怨愤然,诚当鉴之……”“宰相之言差矣!”长孙无忌大步出班,厉色插言,“当今圣上武德越古,岂竖子杨广所能媲?”房玄龄心中叫苦,自太子魏王之争公开,国舅便对他处处掣肘,俨然仇雠;这会儿人家又揪住言辞偏颇发难,只得跪拜谢罪。“就事论事,何罪之有?”李世民倒不介意,转而目光扫向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世勣,“李爱卿以为如何?”李世勣举笏对曰:“臣行伍莽夫胸无远略,唯陛下庙算是听。”群臣之中传来一阵笑声——万事唯上是听,要你这兵部尚书何用?李世勣在外战功彪炳,身在朝中却唯唯诺诺,没半分武夫气魄。李世民也微微一笑,转而对群臣道:“朕固知先朝之失,但高丽雄卧东北素怀不逊,今不图之恐为子孙累。盖苏文弑其君而专国政,诚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难。若列卿以为不宜劳民,且使契丹、靺鞨等部袭扰之,如何?”房玄龄不敢再说话,李世勣无话可说,唯长孙无忌建议:“盖苏文以臣弑君自知罪大,畏王师之讨,必严设守备。以微臣之见,陛下稍稍隐忍,予其封号;盖苏文得此侥幸,必生骄惰之心,愈肆其恶,上下离心之际再以大兵临之,犹未晚也。”“好!就依你言,朕给他来个欲擒故纵。”于是李世民发诏书,封高藏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丽王,遣使持节册命。高丽之策已定,李世民又议薛延陀边衅之事,继而问各州刑狱、度支等情,就是不提立储。朝会进行了半个时辰,群臣都快忘了建储之事,忽听李世民道:“李祐之叛、承乾之废,民间恐有非议。卿等当安抚州县黎民,勿使谣言蛊惑人心。”群臣精神陡振,正待征询立储之言,却见李世民抖衣而起,高声宣布:“散朝!”群臣还没缓过神来,李世民已头也不回下殿而去。大伙蓄势已久,浑身劲头却撞到棉花上,不声不响却全泄气了。还未及议论什么,又见宦官陈玄运宣谕:“圣上有旨,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褚遂良伴驾两仪殿。”群臣顿时错愕,明知皇帝独留四位重臣必定与国本之事有关,却帮不上忙,只能眼巴巴瞧着他们离去。四人随陈玄运出离太极殿,向北而行,没走几步便看到皇帝身影——李世民立于朱明门前,正摆弄着道旁一株牡丹花,不知是被花儿吸引,还是故意站在那里等他们。四臣忙趋步急行来至近前,李世民没理他们,依旧拨弄花枝:“这花蓓蕾已成,根却已经烂了,开不得了。莳花便如择人,葳蕤韶华却根骨不正,终究难成。”这话似与择储之事有所暗示,四臣暗暗揣摩。陈玄运却赶忙赔笑道:“奴才们偷懒,没有精心打理,死罪死罪。我这就命人拔了去,另换一株来。”“嗯,你去吧……朕与几位大臣谈心,你就不必再来侍奉了。”他故意打发走陈玄运,却毫无征询之意,只是不紧不慢踱着步,随口聊些无关痛痒的话:“民间有谚‘四月八,乱穿纱’,春寒最易染病,你等皆国之柱石,要善养身体。”褚遂良反应快,忙道:“劳陛下挂心,臣等惭愧。陛下身负社稷,更应保重龙体。”“哼!”李世民冷笑一声,“保重龙体?那一群不肖之子,不是窥觊皇位蓄谋作乱,就是胡作非为滋扰百性,整日给朕惹麻烦,即便朕想保重,就能如愿吗?近来朕又添了心悸的毛病,四体劳乏、夜不能寐,太医用遍良药都不见效……唉!当年征战沙场锋镝不避,如今上了几岁年纪,人不找病病招人了!”四位重臣听他满腹牢骚,只得讪讪说些宽慰之语。转眼已走过两仪门,李世民仍旧喋喋不休:“前日安州长史上书,说朕儿蒋王扩建府邸、大肆敛财,百姓怨声载道,又是个不叫朕省心的。”蒋王名叫李恽,排行第八,其母王氏早亡,如今在安州做都督,“朕实在拿这帮小畜生无可奈何!早年与你等论及前朝之事,隋文帝五个儿子无一成材,个个不得善终,朕还嘲笑杨坚治家无方,想不到如今轮到自己头上,简直为天下所笑!有时真觉得这皇帝当得实在无味。”四臣当然不信他这等自暴自弃之言,房玄龄更满腹狐疑,觉得李世民这般话语未免有些矫情。说话间已登上两仪殿,四臣抬头观瞧,见晋王李治在殿中相候,大臣与亲王见面该互相行礼,但此刻李世民兀自发着牢骚,谁也不敢出言打断:“朕执掌社稷十七载,虽不敢自言功高越古,却也不曾有残暴苛政。太子谋叛,亲王造反,到底是朕亏待他们以至生变,还是老天降罪,故意要让他们折辱我!”褚遂良诚惶诚恐:“不逞之辈作茧自缚,于圣明圣德无碍。”李世民充耳不闻,既不看他们,也不理李治,背着手在殿中踱来踱去,竟忍不住悲愤高呼:“你说我圣明圣德,我哪有半分明德?三个儿子、一个弟弟觊觎皇位同室操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罢抽出腰中佩剑便抹脖子!长孙无忌眼疾手快,一把攥住李世民手腕。突生的变故把所有人都吓坏了,顾不得礼法一拥而上。李治拉胳膊、房玄龄抱腰,李世勣死死架住皇帝双臂,褚遂良叩首苦谏:“陛下要以社稷为重!不可寻拙志啊!”众人合力之下,长孙无忌总算掰开他手指,把剑夺下来。李世民如猛虎受创般哀叹一声,挣开众人,摇摇晃晃瘫倒御座。皇帝面前臣子不能带刃,长孙无忌虽夺过御剑也不便拿着,又怕他再寻短见不敢交回,转递给李治保管;李治被刚才的一幕吓住了,接过宝剑,双手直发抖。为了储君之事,竟逼得天子想要自刎,房玄龄、褚遂良虽有满腹筹谋,都咽回肚里不敢再提,李世勣也低着头不发一言。这般阵仗惊动外面侍卫、宦官,纷纷来看,长孙无忌不愿让他们看皇家的笑话,厉声斥道:“有什么可看的?速速退下!”驱散众人,回过头来见李世民仍在叹息,凑上前道:“有几句话恐不大入耳,但微臣实在不吐不快,请陛下恕臣直言。”“你说吧……”李世民有气无力咕哝道。“君为臣纲,取法于天。天下乃陛下之天下,百官臣僚皆陛下之奴仆。世间之事本无两全,类乎立储之事,人言各异见仁见智,归根结底还要看陛下之意。天子一言胜于九鼎,即便百官不忿也须听命,此乃天道也。昔陛下决断分明,四海之内无不顺服,如今怎么因些许挫折微词便自寻短见?陛下若轻弃社稷,置社稷百姓于何地?”这番话可谓尖锐,也唯有身为国舅的无忌才有资格说。李世勣、褚遂良不禁点头附和,房玄龄却不免惴惴——皇帝方才愤恨之言似有弦外之音。“三个儿子、一个弟弟窥觊皇位”,一个弟弟自然是汉王元昌;却有三个儿子,李承乾、李祐,还有谁?总不会是唯唯诺诺的李治,难道皇帝已经把李泰归入罪人行列了?国舅这番劝他乾纲独断的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妙!果不其然,长孙无忌话锋一转:“臣不敢自夸功业,但与房公、李公并居宰辅,足可代言百官。今臣等代满朝文武斗胆请陛下一言,您究竟想立谁为太子。只需陛下指明,臣等俯首遵令绝无二言!”“唉……”李世民随手朝身边一指,“就立雉奴吧。”这话脱口而出如此轻巧,竟似从果篮中随便挑颗果子一般漫不经心;可房玄龄听来却如五雷轰顶。“谨奉命。”长孙无忌立刻应承,根本不给房玄龄插嘴的机会,回顾三人郑重其事道,“因立储之事陛下愁烦不已险些自戕,如今终有定论,立晋王为太子,我等义无反顾一致遵从。无论文武百官内外之人,若再敢非议便是莠言乱政欺君罔上,罪当斩首!”“遵命!”褚遂良高声附和。李世勣此时也不装哑巴了,笑盈盈施礼道:“恭贺陛下择定新储……恭贺晋王入主春宫。”李治显然没料到这结果。这个脆弱的年轻人几被从天而降的储位砸晕,手足无措呆立在那儿。李世民不耐烦地训斥道:“列公向你祝贺,还不快道谢?多谢你舅舅吧,你舅舅让你当太子啦!”闻听此言,房玄龄猛省——皇上与无忌早串通好了,这是做戏!九五之尊岂会真的自刎?即便自刎,他勇冠沙场最是矫健,仓促间连李世勣都来不及阻止,又岂能被长孙无忌这等身手的人夺去宝剑?晋王怎会这么巧合出现在两仪殿?皇上故意不在朝堂上再议此事,是避免刘洎等人抗辩,又以自戕相胁塞我之口,其实早改变主意立李治……虽然想明白,房玄龄却无力挽回,长孙无忌力挺李治,褚遂良跟他是一气的;李世勣虽三缄其口从不表态,但李治遥领并州都督,李世勣以并州都督长史之职管辖并州多年,名义上算是李治下属,荣辱与共水涨船高,根本就是隐而不露的铁杆晋王党!他们同声同气,房玄龄如何抗拒?无忌公然放出狠话,谁反对就是莠言乱政罪当斩首,谁还敢有异议?大局已定,李治赢了,长孙无忌赢了!房玄龄心若死灰,却见一脸懵懂的李治来向自己施礼,只得强作笑颜双手相搀。褚遂良才是由衷欢喜,早不见朝堂谏言时的声嘶力竭之态,请示道:“百官牵挂国本之事已久,臣等请将喜讯告示群僚,以安众人之心。”李世民点头应允:“好,你们去办吧……无忌留步。”房玄龄即便不情不愿,也只能跟随李世勣、褚遂良一同辞驾,他一步三回头,望着倚在床上的李世民,心中惆怅难言——君臣二十余年并非事事无违,可每次他与李世民意见相左,终归还是屈从上意。李世民叫他策划政变抢夺皇位,他屈从了;李世民叫他不择手段盗取《兰亭序》,他屈从了;李世民叫他篡改史书抹去玄武门之事痕迹,他也屈从了。但这次不同,择储关乎王朝命运,固然李泰居心不善,但至少是有胆有为之人,以李治软弱之资能成为合格的皇帝吗?况乎这结果也把他房某人逼上了绝路。长孙无忌倚仗圣宠和在关陇诸族中的权势,久欲揽中书门下之权,与他早有芥蒂,立储之争更撕破了脸。如今李治继统,他却站错队,莫说日后权势难以维持,命运都堪忧,无忌一朝得势会放过他吗?而且远不止他一人,还有刘洎、岑文本,以及他儿子房遗爱和柴令武等一干新贵,灭顶之灾不远矣!李世民见房玄龄等人已经走远,又嘱咐李治:“朕不用你照顾,你去看看你妹妹,她这几日咳喘得厉害。以后你入主东宫,还要参预朝政,不能再照顾她们,趁这几日多陪陪她们吧。”“是。”李治丝毫没表现出当上储君的兴奋,反而越发显出谨慎之态,不敢多言立刻去了。李治一走,便只剩长孙无忌,李世民立刻由床上坐起,方才的颓然之色全然不见:“今日之举如何?”无忌笑道:“为立晋王陛下几近轻生,又有莠言者诛之约,此事传扬出去哪个还敢再生异议?治儿的储位算是牢牢坐定啦!”无旁人在场,无忌与李世民讲话随便许多。“总算不枉费一番苦心。”李世民连连点头,“既立雉奴,青雀又该如何?”无忌也颇感苦涩,毕竟李泰也是他亲外甥,绝非没有感情,但是求仁得仁又复何求?他确实对李治有特别的情愫,尤其当年这孩子在皇后灵前痛哭不已的情景令他刻骨铭心,也正因如此他执意要把李治扶上储位,既立李治必要贬斥李泰:“他多行不义,陛下念父子之情,降其封号迁于外藩,不另行加罪也就是了。”“也只得如此吧。”李世民无奈叹息——他实在有些惋惜李泰,但李泰不择手段,不惜恐吓李治,无疑坐实褚遂良的预言,兄弟闹到这步田地,将来一旦李泰继位,李治和承乾父子难逃厄运。再者相较两派支持者,长孙无忌手握大权结亲皇家,势冠关陇诸族;褚遂良刚毅敢言,声望直追魏徵;更不乏李世勣这等名将、中下层官员以及关陇诸族的鼎力支持,这一派的实力胜过房玄龄、岑文本他们太多。虽说李治差一点,但两害相较取其轻,为了避免家族悲剧,更为凝聚更多权威大臣,他只好放弃李泰。与其说李世民选中李治,还不如说他是选中了支持李治的这群官员。正如房玄龄所猜,今天发生的事确实是他筹划好的,却不仅是演给房玄龄看,也演给李治看,他要让儿子明白这储位得来何等侥幸,要督促其今后多加努力;甚至还是演给与他一同做戏的长孙无忌看,他口口声声“你舅舅让你当太子”,这等突兀之言就是故意说给无忌听的,他要让无忌明白他做出了多大妥协,提醒其不可居功自傲。然而此刻长孙无忌仍一脸欣然,李世民深感这场戏并没演到位,思忖片刻又道:“雉奴虽好,终究品性懦弱,实在不叫人放心。”无忌却说:“治儿绝非懦弱而是仁厚。陛下以武功定天下,日后他以仁德守天下,正合为政之道。”李世民故作沉思之态,喃喃道:“其实遍观诸儿之资,恪儿最是英果类我,不如将他召回朝中立为太子。”无忌神色大变:“不可……”“为何?”李世民凝然审视着无忌,“因为他不是你外甥?”李世民一语道破!长孙无忌却不能承认,连忙跪倒在地:“不敢!陛下一言九鼎,已告示群臣,岂可朝令夕改?再者以庶代嫡错乱宗法,也非明智之举……”无忌明显有些底气不足,额头渗出点点冷汗。“嗯,那就看看雉奴的表现再说吧。”李世民不再纠结,把提议收了回去。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李恪虽不错,但就凭其母杨淑妃是隋炀帝之女也不宜立为储君。他这样说是要让长孙无忌有所戒惧。长孙无忌夹起尾巴,李世民的这场戏总算圆满收场。但确立太子却非万事大吉,还有新难题等着他。李治从未参与过政事,他必须多加教诲,从头开始培养这孩子;但才干可以历练,性情却难以改变,李治无承乾之勇武,应对得了兵祸边患吗?李世民在朝堂上说要征讨高丽,这绝非心血来潮,他已拿定主意,务必要平灭高丽和薛延陀,在有生之年为儿子铲除隐患。第十章 见李治芳心暗许,透入命运的第一缕光芒一、稳固储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承乾、李泰双双落败,与世无争的晋王李治成了最后赢家。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七,李世民颁布诏书,册封李治为皇太子,时年十六岁。与此同时魏王李泰受到斥责,削去雍州牧、相州都督等一切官职,降为东莱郡王,遣往均州安置,实际上是流放软禁。李世民希望这次废立能一劳永逸杜绝皇子争储之弊,于是诏告百官:“储君之位决于圣意,不可经求而得。今后太子不道、藩王窥嗣者,两弃之。立法后世,永为定制。”可东宫易主并不意味着争斗结束,李泰虽被撵走了,推立储君的过程中长孙无忌、褚遂良与房玄龄为首的一些人激化的矛盾绝非轻易就能化解,这关乎拥立之功,乃至日后由谁辅政。对李世民而言无忌固然是他忠实的臣子和亲友,房玄龄也是执政多年的宰相,岑文本、刘洎皆贤能股肱,自然不希望他们交恶。所以并没有像处置李承乾那样大肆贬谪官员,只是把贿赂群臣的杜楚客削去官爵永不叙用。李治不愧为谦和仁厚之人,对原本不支持自己的大臣仍以礼相待,所有建议诚心接受,对父皇更是孝顺到无以复加的境地,每天清晨离开东宫便如影子般随侍在父皇身边,时时处处聆听训教,对父皇交托的政务也处理得颇为妥当。李世民大感舒心——虽说雉奴资质稍差,但品行端正,更不乏持之以恒的耐心,孺子可教也。没过多久又有天大喜讯,雉奴也要当父亲了。因为李治长年居住宫中,李世民便派一个姓刘的宫女服侍他生活,李治年龄渐长还没成婚,李世民索性叫这个刘宫女为儿子“启蒙”,不想刘宫女因此有孕。李治对此颇感害羞,李世民却乐不可支,只因雉奴幼时身子孱弱,恐怕子嗣不旺,这意外的孩子打消了李世民最后一丝顾虑,焉能不喜?于是着手选聘太子妃,经再三斟酌,最后选定罗山县令王仁祐之女。王家既是五姓之一太原王氏,又系关陇名臣之后,王氏女的祖父乃是西魏名臣王思政;王氏母族是赫赫有名的河东柳氏,其舅父柳奭现居中书舍人之职。太子妃有了,子嗣之事也不必发愁,李治地位更加稳固,李世民甚是满意。不过相较老实听话的儿子,大臣之间的纠葛却棘手许多。褚遂良与刘洎都是作风强硬棱角分明之人,动辄吵得面红耳赤;他们背后的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倒没有过分举动,却也面和心不和;岑文本接到晋升中书令的任命,竟然对来祝贺的亲朋说:“非勋非旧,无故升官,此非吉兆也。今受吊,不受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