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一部)-3

想至此她把头探出窗外,欲呼唤范云仙也进来,四人一起聊天,可还没张口,却见院外竹林间闪过几丝亮光,继而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二、初蒙君恩皇上驾到……那明显是个宦官的声音,嘹亮中透着几分阴阳怪气的嘶哑,犹如一把利剑刺破宁谧的夜幕,又似一阵钟声惊醒沉思中人。武照万没想到思慕已久的君王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到来,一时呆立窗前;但见十几盏灯笼驱走了黑暗,竹林幽径间闪出一群人,虽影影绰绰瞧不清,看服色也知是宦官宫女,他们两厢站定,最后有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踱出。灯火阑珊中难辨那人面容,却见他背着手,似闲庭漫步般缓缓而来;武照手足无措,眼睁睁瞧这个模糊人影走进院子,大步踏上竹楼阶梯。咚、咚、咚……武照早将见驾礼节烂熟于心,不知每日思忖多少遍,可真到了这会儿脑中却一片空白,只觉那踏楼梯的声音与自己心跳连成为一体,身子都僵硬了。幸亏跪在身边的朱儿、碧儿拉扯,她才腿一软伏倒在地。刚跪下,脚步声便停息,那人已走进来。“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武照随着张口,却没能吐出半个字,只听到朱儿碧儿的声音。她不敢仰视紧紧低头,唯有那人一双大脚出现在眼前,穿着杏黄色缎靴,靴靿上五彩丝线绣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你就是应国公之女?”那人嗓音深沉有力,但显然已不年轻。“是!”或许是紧张使然,武照这声回答格外响亮,连自己都吓一大跳。“哈哈哈……”那人朗声大笑,“还真是个胆大率直的姑娘。”武照听他如此说,脸上不禁绯红,还未想好回答什么,却见面前伸来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托住了她的下巴——这只手如此粗糙,关节处还有两块老茧,摸在她娇嫩的脖颈上有些难受;那黑黝黝的手腕上肌肉虬结,浓密的毛发打着卷。“抬起头来,叫朕看看你。”不待武照答应,这只大手已将她的头扳起——这就是皇帝?怎么和想象中不一样?天子不应该是头戴冠冕、身穿黄袍吗?而眼前这个男人却只一袭白布单衣,披着件敞开的褐色长衫;他身材十分高大,厚实的肩膀把长衫撑得紧绷绷,一张宽额大脸,高鼻阔口面色黝黑,耳垂饱满如元宝,双颊嘴角各有两道幽深的皱纹,发起怒来一定横肉突显颇为可怖;唯独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宫灯映射下泛着幽幽光芒,一对浓眉犹如箭翎直插入鬓;三绺长髯垂散胸前,明显经过修饰,可两腮依然可见青青的胡茬儿;发髻随随便便盘在头上,不著冠带,横插一只金簪,鬓角已有几缕白发。这就是功德越古、名震华夷的贞观天子吗?其实更像一名卸了铠甲的武夫。李世民托着她下巴打量良久,武照感到很不自在——她隐约记得这种目光,是母亲在市集挑拣绫罗布匹的目光,仿佛自己也成了什么商品,被他任意品评着。不过接他入宫的使者说过,被皇帝正眼审视是无比荣耀的事,她不能也不敢抗拒。许久李世民才松手,顺势沿着肩膀抓住她一条手臂:“淑妃说得没错,好个秀丽人物。”说着用力一提,武照轻飘飘站了起来。宦官宫女进进出出,往桌上添了两盏灯,又摆了几盘果品,继而所有人都不声不响退了出去,连朱儿碧儿也不见了踪影。李世民大马金刀往窗边的竹凳上一坐,信手摆弄着别在窗棂上的菊花;武照却感尴尬,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过来!”李世民朝她招招手。武照不知他何意,慢吞吞地前蹭,哪知方至近前,李世民竟一把将她抱起,放在腿上。武照生平第一次与陌生男人近距离接触,只觉皇帝的大腿硬邦邦的,坐在上面并不好受,晃晃悠悠又不敢靠在他身上,乍了半天胆子才试探着伸手扶在他肩头;更诧异的是,这个名为天子的男人身上竟也散发着一股汗涔涔的气味,在武照印象中似乎只有那些卑贱的奴仆才会这样。李世民随手把那枝花插在她鬓边:“朕刚打猎回来,淑妃就跟朕提起你,说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鬼灵精,朕岂能不来看看……嗯?你穿的什么?”糟糕!武照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那条石榴裙,想起宫人告诉她的规矩,不禁心生怯意:“奴婢有罪,可这是母亲给我……”皇帝才不屑这琐碎之事,却道:“应公夫人的手艺倒也不差嘛!记得那年皇后亲蚕,内外命妇入宫相伴,朕与你母亲还有一面之缘,是位端庄可敬的老夫人。”这已是十年前之事,当初李世民不过而立之年,杨夫人却年近半百,皇帝阅遍春色,在他记忆中杨贞那等年纪自然是个老妪。武照大为兴奋:“陛下识得我父母?”“朕统驭天下百官,怎会不识得?”“可惜我爹爹前年病逝了。”李世民当然记得武士彟已死,而且清楚武士彟为什么死,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家乡在并州?”“并州文水县。”即便武照痛恨那个地方,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她籍贯所在。“你想家吗?”若是侍奉皇帝已久的妃嫔势必慎重回答这问题,蒙受君恩怎敢言思乡?武照却不知那么多,脱口道:“也想,却也不想。”“你说话好生有趣,到底想不想?”李世民像逗弄孩子一样捏捏她脸颊。武照目光幽幽仰视繁星:“我思念娘亲,却不想念并州文水。”李世民哪知道他们家务事,蹙眉道:“为何不想?朕给你们家乡选了天下最好的父母官,李世勣镇并州十余载,威震突厥……”说到此处他又笑了——这不是朝堂,跟个十四的小女子说这些作甚?武照坐在他腿上实在难受,手腕也有些酸了,终于忍不住靠在他身上,却见皇帝无责怪之意,反而伸手抱住她肩膀,不禁长出一口气,不似方才那么紧张了,随口道:“入宫挺好的,娘亲却哭了好几次。”“你娘是舍不得把你给朕,其实这是皇后的意思,她临终把你推荐给朕。”李世民一边说一边轻轻抚弄着武照的秀发。“皇后娘娘也真荒唐。没见过我,便糊里糊涂让我入宫……”李世民突然紧紧扯住了她发髻——从没有人责怪过长孙后,他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亡妻!“啊!”武照发出一阵痛楚的叫声。这一声唤醒了李世民的理智。固然他爱妻心切,但毕竟不是恣睢任性的暴君,对这么个刚刚入宫年纪尚轻的小姑娘,何必苛刻计较?他的手渐渐松开,还是那副充满耐心的口气:“别埋怨皇后,她善良,待朕很好,待宫里的人都很好……”武照点点头,却再不敢随便讲话。李世民见她眼中尚有恐惧之色,哄道:“别怕,朕爱听你讲话。你喜欢这里吗?”“喜欢,我一来到洛阳就喜欢上了。”这倒是她心里话。“你还真是乐不思蜀。”武照顺口咕哝道:“我可不是刘阿斗。”“哦?”李世民一笑,“你知道这典故?”“《三国志·蜀后主传》中晋文帝问蜀后主思乡之事,故臣郤正秘密进言,被刘禅如实上奏。唉!扶不起的刘阿斗。”武照娓娓道来。李世民确实有些意外:“你读过不少书啊。”女子读书并非稀罕事,但读的不过是《孝经》《列女传》之类,似她这般读过经史并能讲清典故的实在不多,何况她才十四岁。武照不免得意:“我娘教我读书的。”“你娘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是啊。”听皇帝这般夸赞,武照不免动情,“我娘独自带我们三姐妹度日,受了好多委屈。有一次我夜半醒来看见她在佛像前独自垂泪,她一定是怕我们看见,所以等我们睡着了才哭……”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带着屡屡哀愁的话语萦绕在耳畔,竟勾起李世民的心事,铁骨铮铮的皇帝眼中竟隐隐泛起泪光。“陛下你……你哭了?”武照很诧异,似乎是看到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我听娘亲说过,皇帝是世上最坚强的人,怎么也会哭?”“没有,朕当然不会哭。”李世民强作笑容。“皇上也有伤心事吗?”天下无人没有伤心事,但皇帝的伤心事只能对天言,对地言,不能轻易对旁人说。铠甲上哪怕有一丝裂缝都可能是致命的,绝顶聪明的李世民自然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创伤,但今夜今时面对心地单纯的小姑娘,所有戒心都放下了,竟忍不住一吐郁闷:“唉……你虽离开了娘,但她毕竟还在世上;朕也有三个年幼的孩子留在长安,比你还小,他们的娘却再也回不来。”武照自不晓得他说的是晋王李治和晋阳、金城两位公主,只道:“他们的娘没了,不是还有陛下吗?”“可朕身系国事,平日不能陪他们,而且一见到他们朕就想起他们母亲,尤其朕的儿子稚奴,长得很像皇后。朕想给她们找个贤德的后母,但人心难测,群臣也极力反对。”武照头一遭见到男人为妻儿之事愁眉苦脸,忽然觉得这个五大三粗的皇帝很可爱,于是竟扮出一副小大人模样哄起了天子:“我娘说过,再难熬得日子还是得过。他们没了娘,如果陛下不肯见他们,他们就真成无依无靠的孤儿。我记得当年我爹无论多忙还是会陪我们,有时就把我放在他腿上,就像现在您抱着我这样……”李世民心头一震——她说得对啊!如此滞留洛阳实是逃避,我已愧对稚奴的母亲,不能再愧对这三个孩子。堂堂天子尚不如小女子明道理,惭愧惭愧!想到这里李世民胸中郁闷纾解不少,越发觉得她可爱,轻轻握住她手:“你说得对,回到长安朕就把他们接到朕寝殿里,再不与他们分开。”言方及此又不禁苦笑,“只怕满朝大臣又要说朕偏心啦!”他又想起前番李泰、李恪之事。“哼。”武照不以为然,“偏心又怎样?”李世民无奈摇头:“我猜你娘必定也偏心,八成偏爱的就是你,你才如此不在乎。”一提到她们家事,武照就变得格外认真,也不顾他是皇帝,强辩道:“我娘是偏爱我,但偏心自有偏心的道理。”“什么道理?”“我阿姊娇气得很,什么活都不肯干;妹妹年纪小身子又不好,整天病歪歪的。她们不愿做的事都是我来做,有人欺负娘也是我替娘出气。娘亲不宠我宠谁?”武照想要卖弄自己学问,又画蛇添足道,“后汉光武皇帝是中兴明君,不照样废长立幼?换上的新太子后来便是汉明帝,一代有道明君。晋武帝司马炎倒是不肯偏心,最后立了个傻瓜一样的晋惠帝,国破家亡怨得谁来?”她虽读过书却没亲身经历过政治,对她而言史书上的一切仅仅是故事,与现实的关系更是毫无知晓。且不论这俩例子对当今太子、魏王之争的影射,单是后妃干政这一条就足以把她打入冷宫永世不见天日。不过李世民并没有发作,一则童言无忌,她不过是两眼一抹黑的懵懂少女;二则方才她帮自己纾解心事,李世民从心眼里觉得她纯洁可爱;再者,这“偏心有理”的论调未尝不合他心愿。武照全然不知,这一晚已两度徜徉鬼门关前,反而愈加亲昵道:“陛下真好,从来没人肯听我说这么多心里话。”“你也很好。”李世民轻轻吻了吻她发髻,“也从来没人肯向朕说这么多,那些向朕进言的人其实都有私心。”“其实我也有私心。”武照撅起小嘴。“什么?!”李世民立时警觉起来,“你有何私心?”“我想让陛下宠爱我。”李世民眼中充满猜疑和迷惑:“为什么?”“因为娘说过,接我入宫的宦官也说过,能得皇上的宠爱是世上最荣耀的事。我是娘最疼爱的孩子,要给娘争气!”武照边说边眨么着水灵灵的眼睛。“呃……哈哈哈!”李世民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天真直率的女孩,“好,这几日朕天天来陪你。”“陛下不是要回长安吗?我也随您一起去长安吗?”“说什么傻话,那是当然。”李世民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不过要等飞山宫建成,朕带你到新宫殿住上几日,咱们再回长安。”“长安比洛阳如何?”“长安虽然不及洛阳热闹,但那是朕的家,也便是你的家……”李世民不想再说什么,将她紧紧抱再怀中,嗅着她轻柔的体香。家?!对武照而言,没有哪个字眼比“家”更令她魂牵梦绕。并州文水那个没有快乐、没有安宁的地方不能算家,她的家早已随父亲去世而消失,只剩下幼时残梦。现在这个男人说要给她一个家,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承诺吗?星汉灿烂、月倚云中、微风徐徐、竹林婆娑、小楼如幻、美梦如画,洛阳已如此令人心醉,那么长安——她的新家又会何等温馨?武照无比憧憬,也无比温暖,坦然依偎在李世民肩头,那毛茸茸的胡须刺得她怪痒痒的,不过她喜欢这感觉,一时竟产生错觉,好像又回到父亲活着的时候。可这男人不是父亲,是皇帝!武照兀自陶醉在迷梦之中,却觉皇帝越搂越紧,那粗糙的大手顺着她的手臂摩挲着,像一条游走的蛇渐渐探进她衣中,揉捏着娇嫩的身体。她忽然害怕起来,也清醒起来……她想起入宫前宦官给她看的一些画,那些叫《春宫图》的东西,画上所有人都赤条条的,身躯和表情都那么怪异扭曲,以至于看第一眼时她竟误以为是庙里的《六道地狱图》,宦官告诉她,看懂这些才能侍奉好皇上……可是……四十岁的男人把十四岁的女孩拦腰抱起,急不可待走向床榻。他虽脚步踉跄,生满胡须的嘴却没有停歇,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吻来吻去,像一只饥饿啄木鸟焦急地汲取着食物;而她这次感到的不再是痒,而是痛,男人腮边的胡茬儿像钢针一样刺疼她的脖子,就像砧板上的鱼,无论如何扭动都躲闪不开……何为欲望?何为情爱?大天子把小才人按倒在锦榻上!他的手直接从腰间摸索到她胸前,将一件件衣衫扯去,手段如此熟练,他兴奋的目光上下求索,仿佛是在拆看一件贡品、一件礼物;刚落到床榻上那一刻她磕到了脑袋,晕晕乎乎昏天黑地,但还来不及清醒,纱帔、锦衣也被那双粗糙的大手剥去,继而是母亲给她做的石榴裙……何为宠幸?何为侍奉?强壮的男人把娇弱的女孩压在了身下!他早已被女孩软弱的肌体陶醉,胡乱扯去自己衣衫,迫不及待去感受她身上的温暖,一双大手抚过两座微微隆起的玉山,去采摘那朵粉嫩的茱萸;她已经吓呆了,当男人那健壮的身躯、黢黑的体毛完全暴露时,她吓得紧闭双目,而那双不安分的大手更令她浑身难受……究竟何为荣耀,何为恩泽?武照已无心思考那些疑问,只知道自己无力反抗,也不能反抗;她可以放肆咒骂兄长、手持利刃恐吓大嫂,但此刻她面对的这个人是皇帝。那庞大的身躯压下来,仿佛一座大山砸到她身上,她痛苦地发出一声呻吟,继而咬紧牙关,默默提醒自己——这男人承载着天下,而自己此刻承载着他,这便是恩泽,这便是荣耀,这是天下的重量!不着边际的思忖尚未结束,下面已是一阵绞痛,身体仿佛被撕裂了,她实在忍耐不住,还是发出了痛楚的尖叫。天旋地转,浑浑噩噩,她紧闭双眼忍受着一切,泪水却已止不住顺着晕红的双颊滚下,她感觉自己仿佛是被脱缰的野马践踏而过,又似被猛兽扯碎肢体,不知忍耐了多久,直至身体和意识都变得麻木,在男人粗重的喘息声中,痛苦和疲惫令她昏晕过去……当清晨的阳光照入竹楼时,武照还挣扎在噩梦中,睁开双眼看着模模糊糊的一切,颇有茫然若失之感,昨天还觉得清雅美丽的“蓬莱仙境”,此时竟如此陌生。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架了,痛得动弹不得,然而床榻上一块刺目的印记却吓到了她,令她如针刺般倏然坐起——那是一抹殷红的血迹,宛如一朵热烈而凄美的牡丹花。“才人醒了?”朱儿端着盆清水走过来。“皇上呢?”武照有气无力。“早就上朝去了。”碧儿也捧着套崭新的衣裙进来,“万岁见才人睡得香甜,吩咐我们不要惊动。”“哦。”武照糊里糊涂应着,双目依旧死死盯着那抹血迹。二婢放下东西并肩跪倒:“奴婢恭喜才人。”武照并不明白喜从何来,不过以她懵懂的心揣测,经过昨夜那场痛苦的仪式她似乎真的具备了某种荣耀,或许这就是母亲和使者宦官对她说的。朱儿扶她起身,用浸湿的锦帕为她擦拭着身体;碧儿整理着凌乱的床榻,将那血污的衾被收起。武照抬头望着窗外——又是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可自己已变得同昨日大不相同。“德妃娘娘驾到……”范云仙清脆的声音传来。朱儿碧儿慌了,来不及为她穿戴,忙取件苎麻单衣披在她身上。武照匆忙系好腰带,未及梳理乱发,就听外面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那个被称为“德妃”的女人大笑着走了进来:“我瞧瞧,我瞧瞧!哪位姑娘有这么大的口气,敢催促皇上来见她?又有什么特别之处,能把皇上迷住,当晚即留宿在此?”武照多少也懂得些规矩了,脸上一阵羞红,正欲下拜却被阴德妃一把攥住手腕:“抬起头,让本宫看看你。”“是。”武照微微抬头。“咳!羞什么?”德妃不容她迟缓,托起她下巴仔细审视。她也怯怯地观察这位德妃娘娘——此人年纪与淑妃相差无几,穿得花里胡哨,体态略显丰腴,酥胸挺拔腰肢圆润,一张脸犹如满月,皮肤甚是白皙,宛如凝脂一般,还有双皂白分明的大眼睛,但眼角处已有几缕鱼尾纹,笑起来格外明显。“哈哈哈……原来就是这么个小姑娘,有趣!”阴德妃仿佛看到什么滑稽的东西,忍俊不止。武照却觉不忿,她话里话外竟透着一股轻蔑。但身份摆在这里,她本就衣冠不整,不便再失礼数,只好违心道:“娘娘见笑了。”言方及此又听外面禀报:“淑妃娘娘和杨婕妤到。”杨淑妃亲挽珠帘走了进来,一见此景也笑道:“德妃妹妹,你这般闯进来瞧,可别吓着新才人。”武照连忙行礼,又见她身后跟着一个容貌极美的姐姐,衣着素雅,想必就是杨婕妤;赶忙再次躬身,哪知这位婕妤比她还腼腆,竟抢先向她道万福,继而退到一边低头不语。阴德妃戏谑地瞟了一眼淑妃:“武才人刚入宫,姐姐便在万岁面前替她美言。入宫当晚即得皇帝召幸,这等好运实是难得啊!”杨妃讪讪而笑:“我也是见她生性活泼,能讨皇上一笑。”阴妃半开玩笑道:“姐姐就不怕她分了你的宠?”“德妃妹妹说的哪里话?为皇上推荐佳人是我等分内之事,何况武才人是文德皇后遗命征纳,我这么做也是理所应当啊!”“哟!”阴妃咯咯娇笑,“我可是好心好意替姐姐想,姐姐反嗔怪我一身不是。”“你呀,就是这张嘴不饶人。”“姐姐莫屈了我,妹子可早盼着你承继长孙皇后入主昭阳啊!”“当着才人的面,你乱说些什么……”她俩一问一答,有时似乎是玩笑,有时却又好像很认真,武照在旁根本插不上话,很是尴尬;偷眼瞟了一下杨婕妤,却见她低眉顺目充耳不闻,似乎早已习惯。杨妃在阴妃肩头抚了一把:“德妃妹妹别闹了,亏了咱们都是做姐姐的,在人家房里说说笑笑没个正形,岂不惹人取笑?”这才转而对武照道,“昨晚歇得可好?我带来几件东西,算是给你贺喜吧。”说着早有宫女捧过托盘,是几匹绢帛、两颗明珠。“倒是姐姐想得周到,我也该有点儿表示。”阴妃不甘示弱,忙从头上拔下一只嵌着玛瑙的步摇,又摘臂上红玉镯;可她臂膀丰腴,连使了三次劲才褪下来,硬塞到武照手里。武照好歹也曾富贵过,并不把这点儿东西看作多好,尤其见阴妃大大咧咧的样子,仿佛是打发没见过世面的穷丫头,心中越发不喜,却只能恭顺道谢。转眼工夫,范云仙又在外面高声宣嚷:“韦昭容到……郑修媛到……张婕妤到……萧美人到……姜尚宫到……杜尚衣到……崔才人到……”一连串名字数之不尽,霎时间裙袂飘飘花团锦簇,七八位后宫佳丽接踵而至向武照道喜,姜尚宫挨个引荐,你送一只金钗,我送一匹锦缎,算是见面礼;还有几个宝林、采女之流的低等宫娥,施过一礼便退立门外。武照见她们有的与自己年纪仿佛,有的看样子比自己还小,个个美艳乖巧,心里不禁骇异——她们容貌均不逊于我!姜尚宫却又在她耳畔低语道:“随万岁巡幸洛阳的共有二十多位嫔妃,有几位没来,长安还有韦贵妃等姐妹留在宫中,等回去后我再一一为你引荐吧。”受到这般礼遇,武照已感激不尽,连连向她们施礼。淑妃笑道:“才人昨晚只怕休息得不好,咱都见了面,东西也送到了,就此散去吧。以后日子长着,有空再聊吧。”说罢当先转身离去。众妃嫔以她为尊,也纷纷告辞。“我送各位姐姐。”武照忙挽起散乱的长发。“不必客气。”淑妃回眸一笑,“这里不是长安,没那么多规矩。”其他嫔妃也纷纷附和。武照虽听她们这般说,还是赶紧裹了件长衫,亦步亦趋送出门;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心头泛起一阵甜意——我与她们素不相识,这帮人却如此客套,还不是看皇上的面子?由此想来自己当真是受宠了,又隐约忆起昨晚耳鬓厮磨之言,心下越发笃定。正欲回去休息,却见还有一位嫔妃峭立竹林畔,朝这边悄悄张望。这女子也是三十上下,衣着亦甚华贵,风姿绰约面貌姣好,不过略显瘦弱,由两名宫女搀扶着。武照记得清爽,方才到她宫里的并无此人,不禁开口询问:“这位姐姐是……”搀扶的宫女忙道:“此乃贤妃娘娘。”那宫女说话的口气极硬,似乎为主子的身份为骄傲,但武照一听“贤妃”二字不禁大喜:“表姐!”四妃之一的贤妃姓燕,她的祖父是隋朝重臣燕荣,而她母亲杨氏正是杨雄之女、杨师道的亲妹妹,论起来她确实算是武照表姐。武照早听母亲说过,昔日她祖父燕荣被隋文帝猜忌赐死,也连累她父亲终身不得入仕,生活多倚仗杨家之力;而杨贞也是无兄无弟,父亲杨达死后在堂兄家寄食多年,故而与燕家母女格外亲昵,几乎是看着燕妃长大的,直至武德四年她被还是秦王的李世民纳为侧室。有这层关系,杨贞当然不会忘记告诉女儿可将燕妃视为倚仗。武照此刻见着自然高兴,像雀儿啼叫般忙不迭道:“表姐,我娘托我向你问好,以后还请你多多照顾。”哪知燕贤妃却没有特殊的表示,仅仅点头一笑——不知为何她的笑容也很牵强,只是嘴角微微一翘,似乎透着苦涩与无奈。武照不明其意,想凑上去说几句知心话,却见燕妃转身而去,她那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只有微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三、洛水歌声李世民似乎将她视为洛阳之行的一大收获,连续三日下榻蓬莱宫,听她翻来覆去讲述她和母亲的故事,武照也乐于向他倾诉。四十岁的天子与十四岁的才人,这是一对奇妙的伴侣,每晚共对繁星之时他俩亲昵如父女,无拘无束聊着天;而夜风徐来红烛湮灭,又充斥着激情与忍耐。渐渐地,武照习惯了那副健壮的躯体,不再仅仅是痛苦。更值得庆幸的是,其他嫔妃待她也不错,尤其杨淑妃,每当皇帝忙碌朝堂之事时淑妃总来嘘寒问暖,比表姐燕贤妃更体恤她生活。天子的宠爱显而易见,整个宫廷的人都知道,至少武照自己这么认为。就在第三天清晨,她服侍天子起床更衣,羞羞答答送出竹楼时,李世民倏然回头:“散朝后朕要去查看飞山宫工程,顺便到邙山行猎,你也一起去吧。”武照本性活泼,得天子“盛情邀请”更是欣喜若狂,回到屋中便喊朱儿、碧儿帮她精心打扮,一早就梳妆完毕,呆呆候了两个时辰。最终来接她的不是皇帝,而是那位寡言少语的杨婕妤,两人同乘一辆马车自北宫门而出。修建中的飞山宫在洛阳西北,倚邙山之势,临洛水之波,眼下已立起宫墙殿柱,尚未封顶,不过已初具规模,建成后一定耸拔雄伟、风景怡人。武照耐不住好奇,仍是几度掀开车帘,东张西望寻找皇帝的身影;终于在临近邙山脚下时见到了三日来如胶似漆的男人——李世民散朝后就直接来了,所带的仅是一队禁军和三四个官员。工部侍郎阎立德掌管营建,而他的弟弟将作少匠阎立本更是直接负责飞山宫之事,此人不但精于工程,妙笔丹青更是驰名天下,早画成一张图稿,比照修建中的宫殿向皇上悉心介绍。统领禁军护卫天子的正是那位凶神恶煞的张将军,此时武照已听说,他乃左领军大将军、虢国公张士贵。此人本名张忽律,出身隋末义军,作战骁勇精于骑射,投唐后东征西讨立功颇多,更兼处世沉稳忠实可靠;如今统领禁军负责皇宫守备,李世民酷爱行猎,他还拣选一批弓马娴熟的精悍士兵常伴皇帝左右——此人可说是李世民最信赖的心腹将领。不过此时武照眼中便只一个皇帝,离着甚远就探头探脑呼唤道:“陛下,我来了……”“武才人。”杨婕妤难得开口,“万岁在忙大事,别打扰他。”李世民远远瞧见,命随身宦官去接,继续倾听阎立本讲述。那宦官纵马迎住车驾,恭恭敬敬给杨婕妤问安,轮到向武照问安时却打趣道:“武才人好一条清脆嗓子,就跟那巧嘴画眉似的,难怪万岁宠幸。”武照早听范云仙念叨过,这位公公是常伴李世民身边的大宦官陈玄运,稳坐太监中的头把交椅,也是极有身份的;见他也来奉承自己,心中欢喜,嫣然一笑道:“陈公公莫要取笑。”虽说宫闱之制不似秦汉之时那么严谨,毕竟内外有别,两位妃嫔马车停得稍远,由宫女侍奉。杨婕妤是闷葫芦,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武照却爽朗地与众宫女说笑,可眼睛始终望着皇帝。李世民离宫之际已换穿戎装,高梳发纂,头戴金冠,一身贴身软甲,腰系杏黄丝绦,大红色斗篷,骑在毛色乌黑的高头大马上。武照觉得他穿这戎装比穿龙袍更合适,黝黑的面庞、伟岸的身姿衬托得更加威武。只见他时而比比划划,时而与几个大臣交谈两句,过了良久终于转过头来朝这边望了一眼。“皇上!”武照忍不住又喊;杨婕妤摇头苦笑,实在拿她无奈何。李世民显然公务已了,朝她们招手:“来吧!”不待马车前行,武照自车内一跃而出,满面笑靥手提朱裙,奔跑着向皇帝扑去,宛若风中飞来一只艳丽彩蝶。禁军将士哪见过这等景象,纷纷低头,陈玄运急得在后紧追:“才人留神跌倒……”李世民不禁蹙眉,见她跑至近前,跳下马来,一手牵缰绳,一手将她抱住:“你太顽皮了!”武照想把头靠到他肩上,李世民却轻轻推开:“朕让你见个人。”说罢回手招呼在旁侍立的一位老臣,“你还认得吗?”“他是……”武照眨眨眼睛,见来者有六七十岁,皱纹对垒白须修长,随驾出行并没穿朝服,倒似一位年迈富绅。“哈哈哈……”李世民笑了,“亏你们还是亲戚。”老臣虽官居三品德高望重,可见到后宫女眷还是施以大礼:“臣洛州都督杨恭仁给才人问安。”“大堂舅?!”武照高兴得叫了出来。不识也不奇怪,她对两位堂舅的记忆仅仅是母亲讲的一段段往事和一封封书信,旧时相见还在襁褓,哪还记得。杨恭仁连连作揖:“才人如今侍奉主上,可不能如此相称。”话虽如此他看武照的眼光依旧充满爱怜——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孩子会不会是杨武两家后世的希望呢?马车缓缓行来,杨婕妤也微微探出身来,轻轻叫了声:“伯父。”杨恭仁依旧以礼相还:“不敢当。”武照瞠目结舌,回望婕妤:“原来你、你……也是我表姐?”杨婕妤微微点头,默认了——她的身份堪称传奇,乃是杨雄幼子杨恭道的女儿,自然就是杨恭仁、杨师道的嫡亲侄女。不过先朝之时杨玄感叛乱,兵围洛阳,杨恭道畏惧降敌因此获罪,被流放至岭南;杨恭仁兄弟也不得不与弟弟断绝关系。隋唐易代后一家人回归中原,杨恭道不久病逝,而他女儿,也就是这位杨婕妤,被李元吉纳为妃。李元吉命丧玄武门,她却因美貌被李世民看中,收入后宫封为婕妤。杀弟夺妻乃人伦大污,李世民也羞于此事,加之杨恭道早年附叛家门蒙羞,杨婕妤成了皇宫里身份最尴尬的人,不但为人谨慎沉默寡言,与叔父、姑母也几无来往,至于杨贞夫人更疏之又疏,故而武照竟然不知。惊讶过后武照反倒高兴起来,没想到皇宫中有这么多亲戚。她恨不得将她母女在文水的遭遇一股脑全告诉他们。可杨婕妤却默默无语坐回内车,杨恭仁也一脸慰藉微笑而退——皇帝叫他们亲戚相见已是莫大恩赐,彼此安好就罢了,不可多说闲话,倘若不慎落个内外交通之嫌岂非好事变坏事?武照小小年纪哪有这等城府?不明白为何越是亲戚反而越疏远。两位表姐如此,堂舅也是如此……不过事到如今她也不在乎了,反正她有一个承诺给她家的男人。她去拉李世民臂弯,皇帝却只顾着亲手梳理御马的鬃毛:“你喜欢马吗?”“喜欢。”她坚信,只要皇帝喜欢的,她都应该喜欢。“长安还有几匹更好的没带过来。不过千里马当驰骋疆场,寻常代步或打马球,就糟蹋了……你会骑吗?”李世民只是随口一问。“我?”武照一怔——隋末以来战时频繁,马匹比较稀少,民间常以牛车代步,男子也非人人皆能,女子会骑的更是少之又少。武照生性要强,顷刻间又想起初到洛阳时目睹一女子纵马翩翩,心下好生羡慕,竟扯谎道,“我乃开国功臣子弟,当然会骑。”“好啊!虎父无犬女。你骑给朕看看,就骑朕这匹。”张士贵、陈玄运双双阻谏:“此马烈性,莫要伤到才人。”李世民心血来潮:“这么多士兵在旁,还有朕,有甚打紧?美人骑宝马,朕还没见过呢!哈哈哈……”皇上传口谕,武照想不骑都不成了,虽说心都快蹦出来,还是装作不在话下的样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她把这瞧得太也简单,殊不知小小个子连马背都上不去,多亏一名禁军趴在地上让她踩着,才踩住马镫,死死抱住马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跨上去,还没骑行已满头汗珠。“你真会骑?”李世民也觉得有点儿悬。“有什么不行?”武照兀自嘴硬,可她根本不会催马,握紧缰绳拽了半天就是不动,她也不懂怎么呼喝,更不知讨要马鞭,就在上面胡乱叫着,“走啊!你倒是走啊!”李世民见此情形焉有不笑之理?连禁军将士也捂着嘴直乐。这一笑可把武照的倔脾气激上来了,急劲上来狂拍马屁乱扯鬃毛;御马虽训练有素,终是耐不住痛,一声咆哮马蹄腾起。武照吓得花容失色,身子一晃便要跌落,众人一片惊呼!张士贵早留着神呢,快步趋上抢过缰绳;李世民也跨前一步,托住她腰肢。君臣二人熟知马性,引导着这匹大黑马渐渐平静下来。武照早已吓得脸色煞白,紧紧抱着马脖子——不是不愿下来,是太高下不来。李世民暗叫侥幸,嗔怪道:“你根本不会!”此事倘若深究,已是欺君之罪。武照腿软了,嘴还硬着:“臣妾骑的都是小马。”李世民是行家,怎不知她扯谎?莞尔道:“小女子竟这般逞强嘴硬……别乱动,朕来教你。”说罢扳住鞍韂纵身一跨,已跃上马背,就势也将她抱住。武照背后一痛,感觉他的甲衣硌得后背生疼,但能与他同乘一马实在荣幸,还是忍痛靠在他怀里。“坐好了,双腿夹紧,别左顾右看……”李世民攥着她的手提起缰绳,两腿用劲,右臂挥动马鞭,喊了声“驾!”。黑马如离弦之箭向前蹿出,在平原上奔腾起来。武照只觉远山树木都似肋生双翅,飞一般从眼前闪光;凛冽秋风把她发髻都吹乱了,但这飞驰的感觉实在奇特,充满刺激和新鲜,她有些忐忑,但毫不恐惧——只要依偎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便安安稳稳没有伤害,大千世界任意驰骋,天涯海角亦无所惧。其实只是片刻工夫,但在武照感觉却仿佛是过了好几个时辰。李世民故意与她玩笑,看准婕妤的车驾迎头驰过去,又突然紧急勒马,那大黑马戛然而止,马蹄扬起老高,武照终于吓得叫出声来。“哈哈哈……”李世民一阵欢笑。武照吓蒙了,等缓过神来早被李世民轻舒猿臂稳稳放到地上;杨婕妤瞧在眼里也是连拍胸脯,受惊匪浅。李世民松开武照,转而向婕妤瞟去:“朕也带你骑一圈,如何?”与对待武照的戏谑不同,皇帝对婕妤说话总是透着温存。杨婕妤没有回答,只是羞红着脸摇了摇头。“那便改日吧。”李世民拨转马头,“朕要去射猎了,你们在车上好好看着。”皇家行猎场面震撼,军队设围百兽驱动,令行禁止进退有法,如疆场临敌一般。但今天皇帝差不多是微服出行,跟从的禁军很少,倒似寻常猎户的狩猎。张士贵率禁军而出,在邙山南麓布了个不大的包围圈,没多久便有山鸡野兔驱赶而来。李世民稳坐雕鞍搭弓放箭——张弛有力,箭无虚发,不多时便有十几只猎物应弦而倒。猛然间一头硕大的雄鹿自林间惊窜而出,李世民精神大振,迅速张弓连放三箭,一中两失,那雄鹿耐着疼转头而走,却被四五名士兵挺枪喝回。李世民又放一箭却仍未中,鹿已经受惊,又仓皇改道,向东南逃遁。阎立德、杨恭仁等人正在那边叙话,几位都是文质彬彬的大臣,一见雄鹿奔来慌手慌脚,让它从身边溜了过去。“看你逃得几时!”李世民纵马紧追。狍子死命奔逃,兜个大圈又折向西;李世民瞅准时机猛发一箭,正中后腿。腿上受了重伤,那头鹿越奔越慢,李世民却宝马急驰越追越近,连续又发两箭,都射到它脊背上。雄鹿浑身是伤慌不择路,又径直向着嫔妃坐的车子而去。武照瞧得紧张,险些把手里攥的帕子撕了;李世民紧追不放,见它奔向自己的女人,不敢再放箭,连抽坐骑赶上。就在临近车辕的刹那,李世民抽剑在手奋力砍来,一剑正劈在那头鹿的背上,那畜生死不认命,打个滚还要再逃,李世民矫健的身躯已腾空而起,叫嚣着扑到它身上,手中利刃透胸而入,刺眼的血液随之激射而出,男人的吼叫和动物的悲鸣交织一处直冲霄汉……那一瞬间武照瞧得清清楚楚,这男人猎杀对手的凶相着实可怖,便如嗜血的阿修罗,她甚至为这鹿的命运感到惋惜;但片刻迟疑之后她还是喝了彩,那清脆稚嫩的嗓音盖过所有人……洛水岸边升起篝火,禁兵和宦官烤着皇帝亲自猎得的野味。武照与杨婕妤坐在车上,你不言我不语,眼睛却都望着篝火边谈笑风生的皇帝。陈玄运亲自捧了块撒了盐巴的狍子肉走来,笑嘻嘻道:“皇上说武才人玩耍了半天一定饿了,特意赐给你用的。”武照兴高采烈接过,刚要咬,又想起身边还有位比自己身份高的表姐:“还是姐姐先用吧。”杨婕妤低低地道:“多谢妹妹,还是你自己吃吧。我从不食肥腻之物……皇上也知道。”后半句说得细不可闻。武照这才敢用,想起方才皇帝的豪迈之举,竟也受了点儿传染,张大嘴巴用力咬上一口,虽然肉香满腮,却油腻腻的。可她觉得天下美味无过于此——这么多嫔妃皇帝都不带,只有我俩。突然,禁军骚动起来,有人指着远处道:“有只民船从下游而来。”皇帝出行自然不许寻常人犯驾,地方官早做了布置,竟还有漏网之船。身为洛州都督的杨恭仁诚惶诚恐,赶紧请罪道:“臣处事不周,未能多加戒备,致使无知小民触犯圣驾。”张士贵不敢怠慢,令禁军奔至河边,张弓搭箭以防不测。“住手!”李世民叱道,“四民悉朕赤子,纵有无心之失岂得随意加害?况且洛阳本是他们家园,渔樵耕读各安其业,他们在自己家乡往来行走又有何罪?把弓箭放下。”张士贵抱拳道:“只恐恶徒图谋不轨。”“若真有人行刺乃是朕不德,阖当自审,不可以猜测加罪于民。何况朕驰骋沙场无往不利,百万敌阵亦无所惧,怎可避一区区草莽?你如此戒备,是欲朕受世人耻笑乎?”“呃……”张士贵悚然,忙挥手撤兵。眨眼间那翩翩小舟已到近前,船上之人不过是一普通船夫,做些摆渡兼打渔的营生。他头戴斗笠,身穿粗衣,脚下芒鞋,满脸胡须也瞧不出年岁;立于船头奋力摇橹,一看就是操船的行家,逆水而行也十分轻快。远远地,船夫看见岸上的人;不过天子一身戎装,他还以为是行猎的官员富绅呢,见大家齐刷刷向自己张望,于是摘下斗笠朝大家挥舞致意。李世民仰天而笑,也摇晃马鞭向他还礼,回首对众人道:“朕能与民同乐,岂不是莫大美事?”“此陛下圣德所致。”杨恭仁、阎立德等人连连称颂。武照在车上看着更是跃跃欲试,见皇上都向船夫致意,竟不顾礼仪掀起纱帐,站在轼木上兴奋地挥舞着锦帕。船夫见女儿家也向他打招呼,越发得意,摇橹摇得更欢畅,一时兴起放声高歌——他声音有些嘶哑,还带着浓重的洛阳口音,可唱起民间小调别有一番滋味,那悠扬的歌声随着潺潺洛水传得甚远,岸上众人听得分明。词句不算讲究,皆是你侬我爱郎情妹意之辞。杨恭仁不禁蹙眉,又垂首秉道:“无知野民村词俚曲,实在有伤风化,望陛下海涵。”李世民毫不介意:“《诗经》三百,第一首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连圣人都不讳言,归入风雅之列,有什么不妥的?”说罢望着远去的小舟,也随船夫的曲调哼唱起来,还真朗朗上口,于是问道,“杨都督,你可知这歌唤作何名?”“这……惭愧惭愧。”杨恭仁虽是洛州父母官,但一把年纪忙于政务,哪操心老百姓唱什么歌?“你们谁知道这首歌?”李世民转而问在场众人。大家一阵交头接耳,最后有个本地口音的兵卒战战兢兢回答:“此乡间俚曲,专门唱给心上人。歌名叫《媚娘》。”杨恭仁一听这歌名愈加惶恐:“臣治理洛阳教化不严,致使狂徒以淫词艳曲唐突妃嫔,死罪死罪。”士兵说得明白,这歌是向心上人求爱的,一介船夫竟唱与皇帝的女人,岂不是天大的不敬?“哈哈哈……”李世民非但不怒,反觉有趣,舍下杨恭仁不管,三两步跑到车边,“你这小娇娘当真惹人喜爱,百姓都要与朕来争。”一席话说得众宫女咯咯直笑。武照脸上羞红,小嘴一撇:“早知如此,不该向那狂徒打招呼。”李世民又戏谑道:“不怪那人对你动心,只怪你容颜动人。这首《媚娘》词句倒也不错,干脆朕给你改改名字,以后你就叫武媚吧。《诗经》有云‘月出照兮,佼人燎兮’。‘照’字虽好,终是言女儿家端庄仪态。似你这般活泼妩媚,再没有比‘媚’字更贴切的。”“武媚……媚娘……”她郑重其事默念了几遍,倒似比爹娘取的名字更显美艳,不禁喜欢——媚娘媚娘,妩媚如花,永伴帝王,从此大唐宫中多了个宠冠群芳的武媚娘!想至此武照当即跪倒,郑重其事磕了个头,“臣妾谢陛下赐名。”李世民见她玩笑当真,不禁仰天大笑;杨婕妤、张士贵、阎立本乃至宦官宫女也忍俊不禁,都觉这位新入宫的小才人既天真又可爱。唯独杨恭仁低头不语——他年近七旬见识广博,诗歌一道见地颇深。以“媚娘”为名的诗歌古已有之,南朝宫廷曾有《舞媚娘曲》,昏庸亡国的陈后主就曾填过“淇水变新台,春垆当夏开。玉面含羞出,金鞍排夜来”。卫宣公筑新台偷纳儿媳,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趁夜私奔,这等风流韵事的靡靡之音,岂入大雅之堂?圣上把这轻浮的曲名赐给照儿,这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武照毕竟是杨恭仁的外甥女,其他人事不关己自然不会想太多,只顾讨皇帝高兴。侍立半晌的陈玄运见天色已晚,皇帝仍流连忘返,想催他回宫又不敢扰他兴致,眼珠一转,上前道:“圣上狩猎颇丰,又在洛水岸与民同乐。不过民夫所唱终是村歌凡品,昔日汉武帝游幸河东,曾做《秋风辞》;陛下圣德远迈汉武,回宫之前何不留诗一首纪念今日之事呢?”他摸透李世民好功名的心思,提议作诗,又委婉表示作完诗就该回去了——陈玄运无愧宦官第一人。“嗯。”李世民点头赞同,揽辔回望滔滔洛水,脸色立时变得凝重。封狼居胥威震匈奴,汉武帝号称雄才大略,可他贪得无厌,聚敛无度,寡恩百姓,垂暮之年逼死亲生儿子,东临汾水空叹“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朕之功业不逊于他,朕之仁德更要远胜于他!为帝王者当驰骋天下一往无前,将王朝社稷推向巅峰,怎么能一味做岁月之叹呢?想至此他横鞭洛水,引吭高歌:春搜驰骏骨,总辔俯长河。霞处流萦锦,风前漾卷罗。水花翻照树,堤兰倒插波。岂必汾阴曲,秋云发棹歌!皇帝手笔冠绝天下,可一时间竟没半点儿喝彩声,所有人都被他大气磅礴的气势所震撼,这是唯命世之主才有的感叹。武照……不,武媚娘,她更是被此情此景所陶醉,如果说先前她对李世民还仅仅是嫔妃对皇帝的恭顺,外加少女对长者的依赖情愫,那么此时此刻她是真心喜欢上这个男人了。夕阳下李世民的身影被镀上一层金光,他那黝黑粗犷的相貌反而彰显出阳刚之美。武媚看痴了——他如此英雄、如此豪迈,真是天下无双的奇男子!我应该爱他,是他给我了崭新的名字、给了我崭新的家,是他帮我脱离了黯淡无光的生活,给我一缕光。他是太阳!照耀我的太阳,也是照耀整个大唐、整个人世间的太阳!当时的邙山如此雄伟壮阔;当时的洛水如此波光滟滟;当时的他如此豪情万丈;当时的她如此天真无瑕!一场尽兴的游幸结束,贞观十一年的那个秋天也渐渐走到尽头。夜幕降临,朔风乍起,飞鸟南翔,人归深宫,只留潺潺洛水铭记这个秋天,亦如周秦汉隋那一段段有始无终的美丽往事……第五章 美梦初醒,在残酷的现实中等待时机一、天之砥柱李世民对武照说,等飞山宫建成要带她在邙山住上几日,这诺言终究没有实现。或许连老天都觉得李世民巡游东都、大起宫室、纵情射猎又有美人相伴,这半年实在太过惬意,接连降下灾祸给这个志得意满的天子一些警示——先是留守京师辅佐太子的宰相温彦博病逝,继而中原连降暴雨,那条前不久还潺潺怡人的洛水竟闹起洪灾,毁坏民房无数,洛州百姓溺死者六千余人,洪水甚至溢入洛阳宫内,冲毁皇宫左掖门,包括含元殿、飞香殿在内的十九座殿阁被水侵泡。苍天示警君德相系,李世民不得不自省,并摆出求言姿态。早就筹谋进言的魏徵率先响应,将一篇谏书摆到了龙案前,李世民览奏感慨良多,当即下令拆除修建中的飞山宫,用那些砖瓦木料为百姓修缮房屋,并亲临受灾最严重的白司马坂探望灾民,蠲免课税开仓赈济。洛州出了这么大事,又在天子巡幸之时,地方官自然难脱干系。但洛州都督杨恭仁毕竟是两朝宰相关陇名臣,又年至古稀,于是明升暗黜,加授正二品特进头衔,责令致仕——武媚的这位堂舅被朝廷委婉地打发回家了。可是善举并未感动上苍,洛阳灾情没处理完又从关中传来消息,陕州黄河泛滥,河北县城池被毁,灾民遍野,继而洪水又波及临近的怀州。李世民再也无心在洛阳驻足了,率领百官宫妃踏上视察灾情、回归长安之路。武媚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这场无休无止的梦就开始了。先是入宫路上的紧张,初奉天子之夜的痛苦,受到宠幸的甜美,如果到此为止这场梦还算圆满,但是接下来就变味了。半月前那个洪水袭来的夜晚,她吓得几乎叫破喉咙,溢入宫中的洪流与西苑海池汇为一体,若不是竹楼建得甚高,她可能要葬身水中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遭遇大水,朱儿、碧儿、范云仙也都没遇上过,主奴四人抱成一团缩,转天清晨禁军赶来救援时,四个人八只眼都哭肿了。后来发生的事更乱无头绪。掖庭整个不能住了,所有宫女都搬到后宫各个厢房,她也与崔才人暂时住到一起。又不知发生何事,听说堂舅的官被免了,继而突然得到命令,火速准备行囊离开洛阳,然后她就被搀进一辆跟来时差不多的马车,糊里糊涂踏上行程。武媚恋恋不舍,虽然她在洛阳的时间不长,但这座城市给她留下了美好印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故地重游……严冬十一月,圣驾来到陕州地界。洪水刚退道路还很泥泞,车马颠簸摇摇晃晃,哪怕卤簿威严的皇家队伍也现狼狈之态。禁军开道,官员侍从拱卫皇帝,后宫女人们的马车在最尾,也有侍从宦官护卫。在等级森严的皇家,哪怕嫔妃出行也要按品阶列队,妃、嫔、婕妤、美人……轮到武媚的马车走时,本就凹凸的道路早被前面的车马压出一道道辙埂。拉车的马仰着脖子发出惨痛的嘶鸣,任凭赶车的宦官挥鞭狠抽,依然拔不出深陷泥淖的蹄子,一次次挺身向前,又一次次退回原地。范云仙拽着辔头与马一起使劲还是无济于事,又踉跄到车后抓住泥泞的车轮,死命往前推;折腾了半天,他的衣衫下摆早就沾满了泥污,可眼瞅着其他才人的车从旁而过,这辆车却偏偏动弹不得。“等等,等一下……”范云仙老着脸拦下辆车。“干什么?”坐着横木上的宦官一脸不耐烦。“高大哥帮个忙,我们武才人的车陷住了。”那姓高的宦官把眼一瞪:“云仙啊,你倒仔细瞧瞧,这是王美人的车,已经落在后面了,你还拦我们的路,去找护卫帮忙啊!”范云仙急得直咧嘴:“护卫们巴结高枝,都去帮娘娘们推车啦。”“那没办法,我还急着往前赶呢……”“您就搭把手吧。”“你这小子怎偏寻我晦气是不是?”范云仙还欲央求,却听身后一个响亮的声音嚷道:“少要啰唣,快给我回来!”不知何时武媚紧蹙蛾眉从车里钻了出来,站在轼木上作势要往下跳。“哎哟我的亲娘!”范云仙吓一跳,“您可别下来!留神摔着!”忙跑去阻拦,可是早弄得两手黄泥,搀也不敢搀,扶又不敢扶,还是眼睁睁看着她从车上跳下来——“扑哧”一声,一双做工精巧的绣花缦鞋浸在了污泥里。“您若伤着冻着,奴才可吃罪不起啊!”范云仙诚惶诚恐。武媚全没在意脚下,兀自数落道:“人家不管便放他们去,何必低三下四丢我的脸?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咱万事不求人,跟着皇帝出行,还能在这儿陷一辈子?”旁边车里的王美人听见啰唣本想命宦官帮一把,却又听她说出这狠话,气得重重哼了一声,催促宦官头也不回地去了。“才人,快请上去吧,冻坏身子奴婢担待不起啊!”朱儿、碧儿也慌里慌张跳下车——武媚这几天确实吃了苦,她入宫时天气尚暖,尚衣局没有给她预备寒衣,启程以来皇帝归心似箭,日夜赶路也不便讨要衣物,只得把衫子套了又套抵御凉气。但这点儿难处对于饱经磨难的武媚娘不算什么,真正苦恼的是她已经半个月没见到皇上了。“不要紧,颠簸这么久,出来透透气也好。”她虽这么说,还是冷得有点儿打颤,放眼向前张望——漫长的队伍无边无际,车马纷纷旌旗绵延,哪望得到皇帝的踪影?车上仨人都下来,分量倒是轻了,赶车的一阵挥鞭,马儿立时将车轻轻拖出了泥坑;范云仙还在后面闷头使劲呢,不留神手上一松,摔个大马趴,整个人直直拍在泥洼里,浊水飞溅;武媚只顾张望躲避不及,连裙子都溅湿了。这情形正被旁边一辆车瞧得分明,也不知里面坐的是哪位才人,竟呵呵大笑,与侍女议论道:“活该弄一身脏水,也叫她清醒清醒!”“是啊,才人您哪点不及她?不就是皇上宠她两天么,眼睛都快长到脑袋顶上去了。入宫三天便闹了水灾,我看就是这狐媚子妨的!这才真叫红颜祸水……”话未说尽马车已擦肩而过。武媚恨得直咬银牙,便要不顾体统追上去骂,朱儿赶忙拉住:“这等闲话不听也罢,叫她一会儿也陷在泥里没人管!若是纠缠起来淑妃娘娘要问罪的,惊动皇上就更不妙了。外面太凉,还是上车吧。”范云仙好半天才从泥里爬起来,见武媚浑身湿漉漉的,立刻又跪在泥坑里:“奴才瞎了狗眼,弄您一身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边说边不住磕头。“哈哈哈……”武媚见这情景反倒乐了;范云仙在泥里和弄半天,又摔跤又磕头,早就没个人样儿,浑身上下都是泥,一张白嫩面皮也全脏了,就剩两只小圆眼一眨一眨的,“瞧你那腌臜模样,旁人不知还以为我买来个昆仑奴呢!”说着掏出锦帕为他擦拭。“脏!脏!别……”范云仙哪敢劳她?“别乱动。”武媚还是亲手帮他擦干净脸。赶路要紧,主仆都上车,这次连范云仙也不得不上去了。武媚扒了他肮脏的衣服,眼下没得换,竟扯过一匹御赐的锦缎叫他裹在身上御寒。范云仙见主子待他这般好,眼圈都红了:“才人是活菩萨……”武媚把沾泥的鞋也脱了,顺手往外一丢,笑道:“说什么傻话?你是我的人,伺候我效忠我,我自然待你好;换了旁人便死在泥里我也懒得管。”这便是她的处世之道。又转而对朱儿碧儿道,“那帮嫔妃袖手旁观说风凉话,还不是因为嫉妒我?等着瞧吧,等到了长安我向万岁告她们一状,倒要看看谁吃亏!”二婢只尴尬一笑,默然无语。说话间马车渐渐停下来,这次不是陷在泥里,而是前面驻马了。武媚跟婢女说话,却听外面声音嘈杂,似乎有呼喊万岁的声音,低低的隆隆的,终于忍不住向外张望——队伍已经离了官道,百十辆拥拥簇簇,所有的官员、士兵乃至宦官都陆陆续续下车下马;西面是一片泽国,灰蒙蒙的浑水漂着乌七八糟的东西,碎木头破门板,还有死去的牲畜,一股恶臭扑鼻,那沼泽边一扇扇草席里卷的是……武媚一阵恶心,赶忙扭过头来,却见枯草簌簌的湿地上影影绰绰围拢来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影。是百姓吗?武媚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无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面色乌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一眼望不到边际,像黑压压的乌云。他们颤抖着、蹒跚着,甚至在泥里匍匐着,向皇家队伍涌来,那声音已不知是呼救还是哭泣,简直像阿鼻地狱中众饿鬼的呻吟——这都是失去家园的陕州灾民。又一阵更强烈的喧哗声起,皇帝的御辇从队伍中独自驶了出来,竟然迎着灾民而去。武媚一阵激动,她看见李世民那黄袍大袖的雄伟身影屹立车前,只有陈玄运、张士贵以及少数禁军跟随,虽然远远瞧不清面目,想必此刻皇帝脸上一定写满肃穆和悲痛。“万岁……万万岁……”伴着参差不齐的呼叫声,灾民们涌到了近处,有些胆大的甚至爬到御马边。李世民站在御辇上,低头环顾这些挣扎在死亡线的百姓,许久才开口:“你们受委屈了!”他雄浑的嗓音既沉重又有力,传得好远好远;一时间所有呼喊、哭泣都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抬头仰视他们的君王。“天降灾祸乃是朕的过错。”李世民这一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虽说儒家皆道“天人一体,君天同德”,但灾害非人力所能左右,各官吏也有修堤治水的责任,李世民不迁怒于下,不推卸责任,所有怨咎一肩承当,这就是贞观天子的气魄。“朕德行不足,致使苍天降罪洪水肆行,你们都是无辜的,朕向你们谢罪……”说到此便有百姓呼道:“皇帝无罪!”“对!黄河决口,怎是您的罪过?”“都怪这该死的秋雨,呜呜……”李世民扬手止住众人的呼喊:“无论谁的过错,只要朕在,绝不准你们受冻受饿!朕宣布,蠲免陕州三年赋税,调河南之粮赈济你们,自今日起鳏寡孤独皆由朝廷赡养,放府库之金给你们重建家园。”“谢陛下……”谢恩之声震耳欲聋。“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李世民仰视苍天森然道,“若朕不德,愿速降天雷毙朕于此,莫罪百姓。若朕无过……”说到此他低头扫视百姓,几近声嘶力竭道,“哪怕血雨妖风,天塌地陷,神鬼作祟,朕也要带领你们改天换日,共谋我大唐国泰民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更响亮的呼喊声响起,当真是震天撼地神鬼难当。李世民说罢大袖一挥,禁军将士们早捧着绢帛、干粮以及各州县贡献的财货来到御驾前,把这些东西一股脑散给百姓。武媚早已心驰神往,那一刻不仅是对皇帝气魄的敬佩,她甚至幻想自己也站在御辇上感受万千黎庶的爱戴,这种感觉定是世间最快意的。天苍苍,野茫茫,李世民屹立于天地之间,宛如一根擎天砥柱,支撑着这个世界,也支撑着武媚的心房。此情此景令她意识到,这个男人不仅是她生命的太阳,也是整个大唐、整个人世间的太阳。除了爱意她对这个男人更多了几分神一样的崇拜……散发的东西虽多,无奈百姓无边无沿,刚开始还仅在御驾前流泪叩谢,继而有人跪爬着涌向整条皇家队伍,官员们也很动容,都拿出随身的干粮分给他们;继而士兵宦官也慷慨解囊。宫妃们就大不一样了,她们或是名门闺秀或是娇弱女流,哪见过这么多灾民?忙不迭避开他们肮脏的双手,躲在车里不敢露面,胆小的甚至隐隐啜泣。武媚却一掀车帘挺身而出,赤着脚站在车前:“阿朱、阿碧,快把咱的绢帛锦缎都拿出来!”“武才人,那可都是其他嫔妃送您的……”武媚赤足一顿,不容置疑:“少要多言,皇上以天下苍生为念,咱们岂能藏私?快把东西散给灾民!”说罢她当先解下套在最外面的长衫,向百姓抛去——天越来越冷了,多一层布就多一分温暖,可能就会挽救一条生命。朱儿、碧儿伺候她也有段时日了,情知主子又“犯晕”,偏生十头牛拉不回的脾气,只得从她的意,把车里的料子往外搬。武媚不问贵贱,一匹匹往外抛。饥寒交迫的灾民像是看到了活菩萨,纷纷争抢着聚拢过来,连赶车宦官都被挤翻在地,附近所有宫人都吃惊地望着这位特立独行的新才人——秀丽的容颜、和蔼的笑靥、灵巧的身姿、愉快的欢声,还有那漫天飞舞的花花绿绿的织锦绸缎,这莫非是散花的仙女?“才人,不能再散了!剩下的是尚衣局分给您做衣服的!”朱儿碧儿苦口婆心劝道。此刻武媚娘哪还听得进去?父亲活着时天大的福她都享过,父亲去世后天大的苦她也吃过,这些东西在她眼里本就是过眼云烟,况且皇帝既然舍得,她又有什么理由舍不得?到最后已车内已经空空,连范云仙裹在身上的那匹布都扯下来丢了出去,她早已陶醉在百姓的感恩和赞美声中,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悦耳?李世民满载百姓的称颂离开了陕州。燕妃早看见表妹一掷千金,只剩几件单衣,于是派人给她送来一件狐裘,杨婕妤也将手笼让给她;可是武媚对两位表姐实在没好感,行至怀州又把这两件衣物舍给灾民了。贞观十一年腊月,天子一行回到长安。不过期盼这里已久的武媚早已没心思张望京都的繁华景象,只是抱着母亲给她做的石榴裙,在寒风中颤抖着、微笑着……二、美梦初醒长安作为大唐的都城要比洛阳更加气势恢宏,太极宫也比洛阳宫更为雄伟宽阔,但武媚住的地方远不及蓬莱竹楼那么浪漫风雅。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理解在洛阳时杨淑妃动不动就说“这里不是长安”究竟是何含义——东都时宫妃侍女乃至宦官还算少,广阔的宫苑都空着,所以众嫔妃都能住进去;太极宫却是森严的皇宫大内,承天门以北的皇城虽大,却是帝王所享,四妃各有居所,婕妤以下就要住到西北的掖庭宫了。众才人住处在掖庭永巷靠北,临近嘉猷门,虽然相比一般宫女的住处宽敞许多,有各自的院落,却哪比得上仙山碧水赏心悦目?所能望见的不过是院里的几株草木,还有东面一座座巍峨宫殿的顶子……皇帝究竟在哪座屋檐下呢?朱儿、碧儿仍是贴身伺候她的人,可以登堂入室,外面依旧由范云仙张罗,另外有几个低级宫女负责洒扫之类的粗活,平日并不住在一起。他们的头一件差事就是帮武媚安置东西,这差事极其容易,因为这位武才人的东西早在赈灾时散得差不多了。即便与想象的差距很大,武媚在长安的第一晚还是睡得很甜,毕竟她算回到了那个男人为她准备的家……翌日清晨她是被朱儿、碧儿强行拉起来的——姜尚宫和王公公已来到她的院中。“怎么回事?”她慌里慌张从被里爬出来。朱儿急急渴渴,边帮她穿衣边解释道:“才人怎生忘了?今日要拜见没见过面的贵妃娘娘和几位婕妤啊!”碧儿也端着水进来,强行为她洗脸梳头。“衣服?我还没有寒衣呢。”姜尚宫默默走到帘边:“嫔妃衣物皆有定数,听说才人把尚衣局供给的衣裙散给了百姓,虽是一片善心,却也不能坏了规矩。我已经给您取来新衣,但明年的定例就不要再领了。还有……麻烦您快些,大伙都在外面等着呢。”武媚听她口气冷冷的,心里有气——什么明年的定例?到那会儿说不定我已经升到婕妤、宫嫔了,你敢不给我!一阵混乱之后武媚总算草草收拾完,顾不得戴珠翠饰物就跟他们出了门,到外面才知还有好几位御女采女也候在院外,疑窦不解,忙问尚宫太监,王公公笑道:“万岁东巡一趟,哪能只召纳您一位佳丽?她们也是在洛阳入宫的,只是家世不能与您相媲,品位低些罢了。”武媚一阵不悦,却来不及多想,见姜尚宫当先而去,忙快步跟在后面,其他宫人也紧随其后,各按身份品阶不敢乱行一步。过了嘉猷门景色豁然,虽说已是天寒地冻海池结冰,也看得出秀美怡人,不及洛阳别致精巧,却多几分宏大之气。武媚左右瞻顾,盼着能侥幸见皇上一面,可宫苑广阔哪有李世民身影?却望见北面远处的山坡上零零落落一大片修建一半的宫殿,连围墙都圈好了,规模似乎比整个掖庭还大,又问王公公缘由。“那是龙首山,咱大唐皇家命脉所系,原本自宫苑以北要给太上皇修大安宫的,哪知他老人家无福消受,开建不久上皇就宾天了。”“太上皇驾崩快三年了,怎还没建完?”别的武媚不知,但李渊驾崩的年月却记得清清楚楚,正因为太上皇的死她父亲才随之而去,对她来说这三年真是沧海桑田天翻地覆,一座皇城还修不起来吗?王公公自帮她沐浴便知她是直脾气,不问明白终究没个完,索性告诉她:“天下的事拉拉杂杂一大堆,怎顾得上?再说前朝有那么多大臣,建个小小的飞山宫魏徵还再三谏言,何况修这么大的宫殿,简直另起一座皇城,群臣岂会不问?”这两句说的声音大些,姜尚宫在前听见,重重咳了两声;王公公赶紧闭嘴,媚娘再问什么都不答复了。就这么默默无语行了好一阵,路过延嘉殿、鹤羽殿,终于来到韦贵妃的住处——凝香阁。凝香阁无愧名字中有个“香”字,一进院就觉香气扑鼻,也不知里面种了什么四季长青之草,寒冬腊月竟也绿油油的,在这金碧繁华的皇宫中显得格外雅致。有宫女迎接出来,说贵妃一早就候着呢。贵淑贤德四妃唯有这位韦贵妃还没见过,却早听朱儿他们提及:韦妃乃前朝名将韦孝宽的曾孙女,与韦昭容是堂姐妹,她早年曾有过一段婚姻,还生了个女儿,守寡后再嫁秦王,又生皇十子纪王李慎和临川公主。或许因为是再嫁之女,韦妃虽才貌出众位列四妃,却为人谦和不问世事,更是极少陪驾出宫。果不其然,当武媚众人向她行礼时,她起身半礼相还,还给她们赐座,对她们讲了几句话,无非是恪守礼法、侍奉好皇上之类的官样文章,连一炷香的工夫都不到,就打发他们出来了。武媚其实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不住揣测——淑妃多涉后宫之事也罢了,似韦贵妃、阴德妃还有表姐燕贤妃,一个个年纪也不算轻了,恐怕已不大受宠。出了凝香阁姜尚宫又领她们原路折回,去拜会其他嫔妃——本来挺近的,顺路便可串过来,却因贵妃位高要先去拜见,兜个大圈子,这便是皇家礼法。贵妃之后是韦昭容以外的几位嫔,嫔之后是婕妤,婕妤之后又是美人……刚开始媚娘还有些兴致,后来便昏天黑地搞不清谁是谁了,她们都很漂亮,穿得都很美丽,说的话也都大同小异,从东走到西,从南绕到北,媚娘烦了累了,也有些怕了——难道这些女人都是跟她分享一个丈夫的?好不容易拜过所有该拜的人,姜尚宫立刻催她回住处用饭,因为再过一会儿拜她的人又该上门啦!转了半日早已迷路,若非王公公领着,她连自己住处都找不到;进得门来范云仙早备好了吃的,稀里糊涂用完,刚抹了抹嘴,来拜见她的宝林们就迈进门槛了。宝林是正六品,满额二十七名,当今天子后宫不满,却也有十几位,媚娘现学现卖,也学着上午训教她的那帮人的口气对她们讲了几句;宝林转身刚去,七品御女接踵而至,也是十几位;之后又是十几位采女……到最后武媚已懒得说什么,扬扬手便叫她们去了。可老天偏不饶她,该拜的人拜完了,拜她的人也走了,却还有几位与她平起平坐的才人。才人们可不是行个礼就告辞,坐下来叽叽喳喳聊这聊那,虽说都一副嘘寒问暖的模样,却没几句实在话。都住在左邻右舍,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武媚也不能失了礼数,只好强作笑颜……所有人都打发走已是掌灯时分,草草用过晚餐,淑妃又来了——倒不是特意来探望,而是摄宫中之事,隔三差五就要来掖庭看看。“第一天在宫里住,还习惯吗?”杨妃依旧那么和蔼。“还好吧。”武媚答得很含糊,“多承姐姐关心。”她对杨妃的印象实在不坏,在洛阳时是杨妃让她很快见到了皇上,而且给她送了那么多东西,虽说都散给百姓,但这份人情总需念着,至少比表姐们贴心多了。“妹妹且听我一言。”杨妃紧紧握住她手,“子曰‘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在洛阳咱是陪驾出游,为的是哄万岁高兴,即便过分一些也不在话下。可此处乃帝王家城,宫人众多礼法森严,似你先前种种放浪之举可要收敛了。”媚娘心头一紧——难道洛阳的那种快活日子全是例外?杨妃瞧出她神色黯淡,又道:“不必担心,本宫已知会尚宫局,明早起你便去那里习学宫中礼法,还有各种规矩。当才人可不是整日游手好闲的,还要分司宫中许多事务,这些你也得学。渐渐习惯就好了。”媚娘的心越来越沉。“对啦!我还给你带来样东西。”杨妃说着招呼随行宫女过来,那宫女抱着厚厚一大摞书,她随手拿起一卷道,“这是文德皇后所著《女则》,凡宫中女子都要诵读。”媚娘双手接过,方欲道谢,却见那宫女把怀里那一摞全摆撂在了案头——原来这书共有十卷之多!“妹妹你读书识字不少,应该不至于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吧?要不要请人为你讲解一遍?”“不必了,我看得懂。”武媚赶紧阻拦。“那就好。你把这书从头到尾抄十遍,尽快交给我。”“啊?!”杨妃的口气依旧那么温婉,表情依旧那么和蔼,却隐隐透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慑:“叫你抄书是为你着想,好让你尽快适应这宫廷。你年纪还小,许多事还不清楚,学通《女则》才会明白如何与众嫔妃和睦相处。圣德皇后生前不但被圣上称道,也为满朝官员敬重,圣上称道她的书足以垂范后世,你可要用心学啊!”“多谢……多谢……淑妃娘娘。”不知为何,媚娘想像先前那样亲切地唤她为姐姐,却怎么也叫不出口。杨妃不厌其烦讲了一堆大道理才告辞,武媚恭恭敬敬送到大门口,不禁倚门叹息。朱儿悄悄伏到她耳边嘀咕道:“才人还不知吧?听说昨日皇上特意表彰了淑妃,说她待新入宫的才人关怀有加,先前她儿子吴王毁坏民田罢去安州都督的官,趁这次机会圣上又将其官复原职了。”武媚没心思听这些闲话,更不明白这些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喃喃道:“不知万岁今晚会不会来,你去把卧榻收拾收拾。”朱儿笑了:“不会的。这里不是蓬莱宫,皇上绝不会到这儿来。”“为什么?”武媚不解。“掖庭乃宫女所居之地,卑微下等,皇上贵足不会踏此贱地。若是万岁有意指定某位嫔妃侍寝,会专门派宦官召幸的。”“你说万岁今晚会召我吗?”经过这一天所见所闻,武媚已不那么自信。“不会的。”朱儿毕竟久在宫中,了解得多,“万岁刚回来,有许多大事处理,恐怕没心思召幸谁侍寝。即便有意,常言道‘小别胜新婚’,宫中那么多没跟去洛阳的嫔妃,轮不到……”她话说一半已发觉主子脸色不好,赶紧改口,“不召您也好啊。这几日连着赶路,今天又忙忙碌碌,趁着清静您刚好睡个好觉。”武媚愁眉不展,天已经渐渐转黑,嫔妃宫女都回归各自的住处,偌大的掖庭只有几盏零星孤灯。她忍不住抬头向东望去,依旧只能看见一座座殿顶,趴在屋檐上的鸱吻正朝她龇牙咧嘴,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她不太喜欢这个新家……或许该说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三、无路可退贞观十二年的大唐帝国是在繁忙中开始的,先是百济国王遣太子扶余隆来长安朝觐——辽东海疆之地有高丽、百济、新罗三国并立。处于北部的高丽实力最强,又控制契丹、靺鞨等游牧部落,昔日隋炀帝三征不克,反逼得中原百姓造反,改朝换代后高丽表面向唐称藩,实则心怀敌意,在边界构建夫余城,以备开战;新罗领土较小,居于东南一隅,几度与高丽发生战争,因而结好唐朝倚为靠山;百济则地处西南,与另外两国都曾有过争战,朝秦暮楚摇摆不定。李世民鉴于前朝之失,早有拓定东北根除隐患之意,故而对扶余隆来朝十分重视。可接见百济使者的事还没忙完,又传来松州、丛州地震的消息,继而又是夔州夜郎獠反叛,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也率师寇边……李世民忙得不亦乐乎,同时也享受着掌控天下的快乐。掖庭中的武媚也很忙碌,不过她并不喜欢这种繁忙却枯燥的生活。遵从杨妃的安排,每日清晨她都要到尚宫局应卯,坐在一群普通宫女中间学习礼仪。正五品才人在后宫中地位也不算低了,但她毕竟只有十五岁,又自洛阳入宫不知礼仪,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教诲宫人的是一位典言女官,她本来负责后宫传奏之事,规范宫女礼仪乃是奉上所差。这位老姐姐在太上皇当政时便在宫中任女史,如今年过四旬,两鬓斑白神态严肃,加之绿袍乌纱,讲话又低沉,简直像是个男人:“民有妻,帝有后,和合齐家,外治天下……”武媚身子枯坐在那里,心思早不知飞到何方,在她看来这种陈词滥调的说教毫无意趣。或许是没有同母兄弟的缘故,从小母亲就把她当半个儿子养,勇于任事、热情洋溢;尤其在文水度过的岁月,如果仅是逆来顺受,恐怕她早被哥哥嫂嫂随便寻个人嫁出去了。不过现在想来,若是当时依从他们的安排,现在又会怎样呢?是不是会有一个随时举案齐眉的丈夫?是不是可以时常探望母亲?是不是再不必瞧别人脸色?这是武媚第一次隐约感到后悔,但她马上拼命摇头,赶走这可怕的念头——无可改变的事情不能多想,侍奉天子是女人最大的荣耀,我拥有一个世上最伟大的丈夫,更复何求!她努力集中精神聆听教诲,但这些礼仪的讲解反而令她更烦躁、更无聊,哪里听得进去?“宫中之制,见圣人、皇后当以大礼参拜,面尊者施万福,四妃以上呼娘娘。尊者坐,则旁立……”和煦的阳光射在尚宫院子的大堂上,暖融融的,武媚娘早已无视这暮气沉沉的讲解,阵阵困意泛起,不禁哈欠连连,刚忙举袖掩住了嘴巴——这也是宫中的规矩。“行礼之时双手在右腹畔,掌心向下,与男子作揖正相反,右手要搭在左手之上;收颔垂首,目不斜视,双膝微屈,就像我这样。”典言官亲身示范,侧过身子,对着空座位行了个万福礼。她双目低垂轻屈腰身,那张原本严肃的脸上显出浅浅的笑容,却又不失虔诚敬重之态,仿佛眼前真有位娘娘。哪知旁观宫女们却一阵窃笑。“笑什么?此乃宫中礼仪,人人需当如此,有什么可笑?”典言官教诲宫女十余年,自视无可挑剔,这样的嘲笑对她而言简直是莫大的侮辱。可宫女依旧在笑,典言官莫名其妙,揉揉昏花的老眼,这才发现坐在正中间的武媚娘耷拉着脑袋,早睡着了,还发出微微的鼾声。“武才人……武才人……”媚娘倦意未消,依旧瞌睡不止。“武媚娘!”典言提高了嗓门。媚娘终于从昏睡的迷梦中醒来,又回到这个现实的迷梦。典言官面沉似水:“本官讲解礼仪,你为何瞌睡?”“抱歉。”媚娘打了个哈欠,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典言官见她这般懈怠,执意要叫她清醒:“请你起来,像我方才那样道个万福。”武媚不情不愿起身,懒洋洋走到厅堂中央,向她施了一礼。“喏喏喏,哪像个样子?”典言官啧啧摇头,“腰要弯下去,背却不能驼,两只手不要乱摆,再做一次。”媚娘勉勉强强又做了一次。“还是不妥。”典言官的批评的口气变为挖苦,“听说武才人乃国公之女,怎这般随性?无论皇家宫廷还是公侯世家,都讲究端庄,难道应国公府与外间风俗不同?你就不能稍微笑一点儿么……”媚娘岂不明道理?平常行礼自然规范,只是这会儿懒得做这等无聊示范,听典言官语带讥刺,不由得怒火中烧,冷冷道:“笑与谁看?叫我笑与你看吗?”典言官一愣,她还没见过有人敢向她顶嘴,而且顶嘴的竟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禁也有些挂火:“你自可不对我笑,难道参见圣上和各位娘娘也不笑?”“哦?你也敢自比圣上和娘娘?”媚娘拿定主意要羞辱她,故意小题大做。典言不禁皱眉:“我自不敢僭越,只是微笑施礼乃宫中礼法。”媚娘轻轻哼了一声:“如此说来,典言您一定是谨遵宫女礼法,行端履正喽?”“那是自然。”“那小妹倒要请教请教您了……”媚娘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却是坏笑,“您方才说‘执务奉上,勿失礼数’,敢问何为奉上?”“这有何不解?奉上者,内则奉主上差派,外则奉位尊之人。”“说得好!”武媚倏然变脸,“我问你,是你这七品典言位尊,还是我这五品才人位尊?若我位尊,你怎敢斗胆让我向你施礼,而且还要向你笑呢?”典言官哑口无言——她见武媚年少,未免有轻慢之意,一时间竟忘了她是才人,更没想到武媚年纪虽小气性却大,偏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宫女们再次哄笑,却是笑典言官的窘态。武媚得理不饶人,偏要问个分明:“我且问你,你到底失礼没有?”“卑职是请才人演示礼仪,并不敢命您向卑职施礼。”典言连忙解释,语气却已不似先前那么强硬。“话是如此,但我既向你施礼,难道你便安然受之吗?”“这……”典言官额角渗出一滴冷汗——尊者施礼,卑者即便未能及时下跪,也要马上还礼,这也是宫中规矩。“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失礼没有?”武媚声音陡然严厉,响彻尚宫大堂,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呆呆瞅着这意外的一幕。“卑职失礼了……”典言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那你还敢咄咄逼人,妄论我的家世?”武家出身商贾,因攀附李渊而骤贵,媚娘母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取笑她家门第。“卑职错了。”典言也被她教训得服服帖帖。“你承认便好。”武媚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微笑,“我也不怪罪你,只要你把刚才我向你行的两个礼补回来便可。”这不单是报复,还是不折不扣的羞辱。典言官四十余岁,教诲宫女十余年,并无纤毫之失,今日不但要认错,还必须当着众宫女的面向这个小姑娘施礼赔罪,一世的名声都毁了。这武媚娘哪里是个小姑娘,分明是粉面罗刹!可人家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不赔礼是万万不行的。典言痛心至极,却只能强忍羞辱,在无数目光注视下向她躬身施礼。武媚还不罢休:“听说典言自先朝时就在宫中,怎这般没规矩?你就不能笑一笑吗?”典言官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哪里笑得出?“笑!我叫你笑!”媚娘扳住典言的下巴,用力掐典言的脸——此时此刻在她眼中这个人早已不是典言官,而是善氏大嫂,是嘲笑她的其他宫妃,是所有曾对她冷言作践的人!众宫女早已悚然,对她小小年纪却睚眦必报感到震惊。“哎哟!放手,求求您放手。”典言官疼得叫出来。“笑……你给我笑啊……”媚娘死死掐住她喉咙。伴着滴落的泪水,典言官终于艰难地笑了。媚娘这才罢手,犹自恨恨道:“你若再敢讥讽我父母,便是这等报应!”说罢傲然转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大摇大摆而去。离开尚宫局媚娘并没感到舒心,这场发泄反而使她愈加茫然。她这场无名火并不仅针对典言官,更是到长安以来的郁闷心情的发泄。她讨厌这种沉闷无聊的日子,这种生活仿佛是行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看不到目标,也看不到希望,那走与不走又有何区别?在这沉闷的地方,到底该如何生活呢?她在掖庭中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试着却窥望其他宫人的生活——似乎每个人都很闲,除了做些针织女红便无所事事,大家都在等待,等待日暮,等待明天,等待皇帝的召唤,甚至等待苍老乃至死去,这就是她们注定的命运吗?那她自己呢?武媚思考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晚才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然而眼前的变故却大出她意料之外:朱儿、碧儿直挺挺跪在院中,正被王公公及几个宦官劈头盖脸训斥,范云仙则哼哼悠悠趴在地上,臀后的衣物早被鲜血染得殷红,不知被打了多少棍子。“怎么回事?你们为何在我这里撒野?”武媚厉声质问。王公公转过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没人敢在您面前撒野,我等乃是奉淑妃娘娘之命处罚这三个奴才。”“他们身负何罪?”“才人明知故问么?羞辱尚宫局女官的事这么快就忘了?”典言官岂能白受这场作践?媚娘走后立刻向姜尚宫哭诉,尚宫也奈何不了才人,又一五一十告诉了掌管后宫的淑妃——位高一级压死人,媚娘既能压人家,也就勿怪人家隔山拜佛,搬来身份更高的来压她!“我教训一个对我无礼的奴才,有何不对?”“典言即便有错,才人又岂能咄咄逼人当众羞辱她?何况她只是请您示范礼法,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才人行事未免过头。”武媚自知理亏,转而道:“我惹的祸我自承当,为何处罚他们?”不由分说推开众人,扶起朱儿、碧儿,又查看云仙伤势。王公公被她推了个趔趄,叹了口气道:“武才人,您年纪还轻,尚在学礼之时,这三个奴才理应循循善诱,今日您行出荒唐事来也因他们辅导不力,故而罚掉二婢半年俸钱,责太监五十板子。娘娘如此处置也是一番好心,为的是要保全您颜面。”“打了我的人,却还道保全我颜面,天下岂有这等道理?”王公公乃是上指下派,不愿与她口角,推诿道:“奴才不过奉命行事,才人若不服自可寻淑妃娘娘和姜尚宫……另外娘娘还有吩咐,命您将《女则》加抄十遍以示惩戒。”武媚越发火大:“什么破书?竟要抄二十遍?”王公公大惊失色:“才人不可乱言,《女则》乃文德皇后所著,随便辱骂宫正司是要过问的!”宫正司听命于皇帝皇后,专门负责处罚嫔妃宫女,倘若他们接手,可就不是打打奴才这么简单了。三、无路可退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打赏
夜间
日间
设置
8
正序
倒序
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一部)
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一部)-2
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一部)-3
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一部)-4
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一部)-5
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一部)-6
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一部)-7
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一部)-8
需支付:0 金币
开通VIP小说免费看
金币购买
您的金币 0

分享给朋友

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一部)
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一部)
获月票 0
  • x 1
  • x 2
  • x 3
  • x 4
  • x 5
  • x 6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网站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