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出了云块。我拉响了门铃。街上没有一个人。没人应门,于是我第二次拉响了门铃。门开了,一个手中拿着一枝蜡烛的女仆走了出来。‘您要看谁呀,先生?’她在哭泣。我报上了姓名,他便带我走进了客厅,那儿有德·安几尔·大卫雕刻的云母石的巴尔扎克的大半身像,放在壁炉对面的支柱上面。在房子中央的一张装饰富丽的桌子上点着一盏灯,桌子的腿是六只包金的趣味高雅的小雕像。另外一个同样哭泣的妇人进来说道:‘他快要死了。太太已经回房休息去了。从昨天开始,大夫们就不管他了。他左腿上受了伤,伤口上都生了蛆。大夫们不知如何是好。他们说水肿令他的心脏变成脂肪,他的肌肉和皮肤都变成了脂肪,因此没有办法钻孔放水。一个月之前,他碰在一个家具的突出的修饰物上,..今天早上九点钟开始,他就没有讲过话。太太派人去请了位牧师来给他举行临终涂油仪式。他做了一个头势,表示他知道了。一个钟头以后,他向他的妹妹德·苏维尔夫人伸出了手。十一点开始,他的喉咙开始发出一种急切的响声。恐怕他活不过晚上了。假如你要的话,我给你找德·苏维尔先生来。他还没有睡觉呢。’那妇人走开了,于是我等了一会儿。微弱的光线照在客厅的家具和挂在墙上的霍尔邦恩和波尔布斯的图书。云母石的半身像发出光亮,似乎是这位将死的人的灵魂。一种除臭似的味道充满了整个屋子。德·苏维尔先生的到来,证明了女仆告诉我的所有的话。“我们沿着走廊走过去,踏上一只饰着丰富的艺术品,花瓶,雕像,图书和珐琅的盆子,铺有红色地毯的楼梯,经过了另外一个走廊,我注意到有一扇开着的门。我听到一阵不祥的,响亮的,急切的声音。我们来到巴尔扎克的卧室。他的病床在房子正中。那是桃花心木做成的床,床头床脚有预备移动病人的皮带和横棍。他躺在床上,头靠在枕头堆上,这堆中还有从睡椅上拿来的大马色布的垫子。他的面孔是紫色的,甚至可能说是黑色的,向着右边斜去。他没有刮胡须,头发是灰色的,并剃短了。他睁眼凝视着。我只看到他的侧面,他很像是皇帝①。一个老妇人(他的母亲),一个护士和一个仆人站在床的两边,门边的柜子上点着一盏灯,床后的桌子上点着另一盏灯。一对银杯放在茶几上。护士和仆人惊恐地站着倾听他那急切的临死的声响。床边的明亮灯火照着挂在壁炉附近的一个含笑的面容活泼的青年人的画像。床上吹来一股强烈的催人欲呕的气味。我翻开被窝,抓了他的手。他满手的汗珠。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但他并未握我的手。..“护士告诉我:‘他天一亮就会死。’我下楼时,大脑中已带走了一幅活生生的图像。穿过客厅时,我又看到那只没有感觉的,静立不动的精制的半身像,并从那里放出空泛的光辉,对于这我难以不在死和不朽之间作个比较。”巴尔扎克在一八五○年八月十七日夜里十点半钟与世长辞。他的妻子早已回到她自己的房中去了,只有她母亲是唯一在场的人。他的死是很凄凉,很孤单的。葬礼定于同月二十二日,纪念仪式则在圣鲁尔·菲力礼拜堂举行。他的尸体在倾盆大雨中被送往墓地。当然他的妻子并不了解他的内心,因为除雨果之外,还有亚历山大·仲马,巴洛兹部长和圣提一柏夫来执绋。巴尔扎克并没有和这三个人中任何一个有过亲切的友谊。圣提一柏夫曾是他最恶意的敌人,是他所真正怀恨的唯一的敌人。墓地选在巴尔扎克喜欢的地方拉齐士① 皇帝,此处指拿破仑。墓园。他的拉斯迪额(巴尔扎克的小说中的人物)就是从那里窥探都城,向巴黎挑战。正如别人所说的,唯一可以躲避债权人,寻找最后安息的家族,这就是巴尔扎克最后的归宿。维克多·雨果在他墓边宣读了他的悼词:“我们刚刚下葬在墓地中的这个人是一个举国哀悼的伟人..从此之后,人们的眼睛不会向着统治者的面孔看去,却要向着思想家的面孔望去,并且整个国家也将因为这个人的死亡而颤慄。今天,人民哀悼一个才子的死,国家悲痛一个天才的陨落。巴尔扎克的姓名将会结合在我们这个时代流传给后世的一条光亮的足迹之中..“巴黎由于他的逝去已经昏倒了。他是在回到法兰西以后没有几个月便死了的。他感觉到将不久于人世,就像长途旅行的前夜,一个要来拥抱母亲的人一样想要重新一次见到他的祖国。他的生命是短暂的,但这生命却是丰富多彩的。这在工作方面要比在生活方面更为丰富。唉!这位勤奋的,惊人的工作狂,这位思想家,这位哲学家,这位诗人,他曾在活着的时候经验到一切伟人所有的充满斗争和风涛的生活。今天他已经安静地休息了。现在他已经远离了仇恨和冲突。他在进入坟墓的时候,同样地登上了名声的殿堂。自此以后,他将在远离我们头顶上聚集的乌云之上,在我们地上明星之间,发射光辉。你们所有站在这里的人,你们不都很羡慕他吗?但是,不管我们如何地为这个损失悲痛,都让我们接受这不幸的遭遇。让我们接受这不幸和不幸的所有的悲惨残酷的意义。在像我们这样的时代中,伟大人物之死常常会引起宗教的情绪穿过我们那消蚀于怀疑主义之中的精神,这也许是一桩必要的事,也许是一件好事。上帝知道他所做的事,当他用高超的神秘如此地冒犯一个民族,并且促使她去思考一下‘死亡’的归宿,在这里人人自由,人人平等。当一个崇高的精神如此尊严地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久在人民之上用肉眼所能看见的天才的翅膀而翱翔的人物,突然伸出另一只翅膀飞入一个不可知的境界中去时,在我们心中只会产生真诚和严肃的思想。不!这并未不可知的境界!就像我以前曾经在同样悲痛的机遇中所说的,就像我不厌其烦地说的——这不是黑夜,而是光明。这不是结局,而是开端。这也不是虚无,而是永生。你们听我说话的一切人,我不是说了真理了吗?像这一类的坟墓才是‘不朽’的明证。”这是巴尔扎克活着的时候从未有人这样说过他的。就像他小说中的主角一样,他要从拉齐士墓园中出发去征服巴黎。后记天才在命运的迷宫之中“一个天才,一个象巴尔扎克这样的天才..”许多人都会被这本人物传记的开篇之语所震慑,同时,它又充满了不尽的诱惑,迫使人们急切地撩开天才的面纱。当人们身处于最后一页文字之中,无不为一个天才的殒落而感到悲伤。没有一个作家能象巴尔扎克这台“写作的机器”不停地快速运转着,也没有一个作家象他那样命运中充斥着激流、漩涡、暗礁和浅滩。他在写作的旅途上马不停蹄地奔跑,同时他又在越过激流、漩涡、暗礁和浅滩,写作中的巴尔扎克和命运中的巴尔扎克面对面地交锋了..最后,他倒在他写作的征途上..人们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都真挚地希望天才一直在他“个性创造世界”的过程中不断飞越和前进。但现实却迫使我们的巴尔扎克离开了他的肉体,而我们所能看到的便是巴尔扎克那金属般坚强而光芒四溢的灵魂,在他的作品中行走,生生不息..一个光芒四溢的金属般的巴尔扎克!巴尔扎克的写作让人们想到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对水的渴望,抑或一个焦灼不安的汉子对女人和酒的期待..巴尔扎克的写作是一种饥渴的写作。写作中的饥渴象愈来愈浓的烈焰,驱使他成为一只写作的陀螺,在创作的进程中越转越快。他快要成为一台机器,不,就是一台写作的机器——那种不顾个人生命之危的进入状态的写作,以致最后,他因深夜写作和用大量的咖啡刺激神经而导致了胃部损坏,以致最后他用来写作的手都不听使唤了..他太累了,他低下了过重的头颅..而在写作的路途上,他永远是个值得称道的义无反顾的作家,一个虔诚的宗教徒,一个坚强的现实主义战士,一个执着于艺术的旷世奇才,一个只知行走而不知休息的旅行者..他不停地写着!他简直要疯了!他的写作状态让人们想到了文森特·梵高这位荷兰画家,他们在创作的过程中都充满了一种激情,也饱含了一份饥渴。梵高有时候一天要画十几幅作品,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将这个世界“创造”出来的念头太强烈、太饥渴了。巴尔扎克同样如此,他写作的速度是惊人的。他仿佛不在是写,而是在说,因为“说”比“写”更快地表达了他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思维轨迹。巴尔扎克的小说就是这样急不可待地“说”出来了。但是,事实上,巴尔扎克想“说”自己的小说的时候,现实却将巴尔扎克的“嘴”给捂住了,他欲“说”而不能,他成了现实的阶下囚。迫于生计,巴尔扎克不得不与“魔鬼”书商签订“卖身契”,他必须在很源的时间内完成书商交给他的任务,写出那些能够赚钱,能够迎合读者市场的乌七八糟的所谓的畅销书。而且,这些书上都没有署上巴尔扎克这个名字,而他一直希望能将“德·巴尔扎克”这个高贵的名字署到一本属于自己的真正的作品集的扉页上去。直到《驴皮记》的出版,才开始使用“德·巴尔扎克·奥瑙利”这个姓名,而在这以前的艰苦岁月里,他却穷困潦倒、债台高筑。他曾第一次投身于僧院式,乃至像屈拉比教派那样严格的隐居生活——终其一生,他总是在工作紧张的时候严守这样的隐居生活。他经常三四天不离开屋子,没日没夜地在案头笔耕。如果出门的话,那也只是给他过度疲劳的神经补充一点刺激——买些咖啡..冬天,他在没有火炉、四壁透风的顶楼上写作,对气候敏感的手指几乎要冻麻木了,但他的意志却丝毫没有退却。他坐在桌前,腿上盖着父亲的旧毛毯,从妹妹那儿讨来的“旧披肩”裹在肩头,还央求母亲织了顶帽子。他能一连几天不下床,不停地写作。现实在折磨着巴尔扎克。写作的巴尔扎克必须为着肉体的巴尔扎克挣钱糊口,这是缓兵之计,也只有这样,写作的巴尔扎克才能将自己想于的事等待一个时机延续下去。巴尔扎克在痛苦的现实中竭力挣扎着。他像一个奴隶似的拼命地工作。他平均每天能写二十页、三十页、四十页,甚至一天写一章。他写作之情形,就像一个被迫捕者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奥瑙利就像一个野人在拚命,假如他继续这样子下去,他准会象一个肺结核病人那样被养活了。”但巴尔扎克一旦迈开了步伐,就会愈来愈快了。现实的折磨是他永恒的动力。正如巴尔扎克所创作的小说所用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一样,他是个现实主义者。巴尔扎克对荣誉、金钱以及社会地位的追求是明显的,他期待着这些东西改变他的困境。在他未成名之前,他就渴望着使用“德”·巴尔扎克这个高贵的姓氏,但事实上他并非出自名门贵族。当他在法国文坛成为一颗耀眼的新星升起来的时候,他穿着不合体的豪华时装出入各种社交场所,与社会名流打成一片。他还参加过市参议员的竞选。甚至到了晚年他愈发不能自己地迫切需要女性..这一切都能表明巴尔扎克对他那困境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充满了期望和渴慕。因为他在困境中苦苦挣扎过,所以有一种从困境中走出来的迫切需要,这就象他的创作充满了饥渴一样。现实主义的巴尔扎克还有他奇思怪想的一面,但这对于一个天才作家而言并不为奇。巴尔扎克的童年受到了家庭的束缚和学校的压制,导致了他对自由的渴望,对人格独立建树的向往,所以他把那些荒谬的想法带入到他的生活中来。他从事过商业生涯,但他失败了。最终,折磨他的上帝又让他回到他的创作中来。直至在他生命的尾声里,他的双目完全失明,他在给妻子的信中勉强而潦草地写道:“我已不能阅读和写作了。”巴尔扎克的一生似乎都在与上帝施加给他的恶作剧相抗衡,他在命运的迷宫中周旋人生。但是,直至生命快要结束时,悲剧还在他身上表演..巴尔扎克曾经说过:“没有天才是干不下去的。”勿庸置疑,巴尔扎克用他劳累、拚搏和艰苦卓绝的一生向世人,也向折磨他的上帝证明,他是那个时代法国作家中的典范,是个永不磨灭的伟大的天才。他用越来越浓的咖啡刺激他疲惫的大脑,他用他神奇的大脑再现了一部法国十九世纪的历史。现实中约束他的定律永远没有对他松懈,但是,他在现实中没有获取的东西,在作品中却表达得淋漓尽致。斯堪的纳维亚的《奥丹的文字》一诗中曾写道:“没有人给我面包,也没有人给我一滴牛角水喝。我看着下面,我注意到了古代字母。我一边哭泣,一边记住了它们。然后,从树上下来。”巴尔扎克没有向困苦的环境妥协,他以坚强而独立的人格来到这个悲剧世界上,来到他孜孜不已的作品之中..现在,我们依然能够穿过那些缤纷的文字,看到巴尔扎克不息的灵魂在文字之中闪耀光华,在创作之途上不断前行。一个金属般光芒四溢的巴尔扎克!“一个天才,一个象巴尔扎克这样的天才..”编译者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