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每一类书籍的时候,仿佛养成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无餍的饥饿。他用历史、哲学、科学、神学的作品来填满肚子。”在他上学时这些暗中读书的时间里,为他以后的无所不知奠定了深厚基础。无数的事实与繁琐,由于若有天助的机敏和快速的记忆力,都紧紧牢记在他的心里。他在描写蓝柏尔·路易暗中读书的纵情的欢乐时,就十分清晰地表明了巴尔扎克悟性的无双奇迹:“由于阅读而使意念融会于体,在他,已达到非凡的高度。他一目可下七、八行,他的心,以一种可与他的目光的敏锐相匹配的速度。即时抓住书里的意义。一个单字常常就可以使他对整句话的意思了然。他的记忆力是太惊人了。他可以真切地把阅读所获得的意念牢牢记住,并不下于记住那些他自己悟出来的或谈话时所倾听到的意念。说白了,他的记忆力并不是单一型的而是百型皆备——对于地域的记忆力,姓名的,说话的,事物的,以及表像的。不单是他可以记住他所要记住的任何东西,并且可以用他内在的视觉,把那些曾经真实呈现在面前的形态,姿式,色彩,全都触摸一遍。甚至于有关他理解能力方面的不可思议的发展过程,他也具有同等的奇才。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记忆力在回顾方面具有一种令人无法置信的力量,用以回顾他的心灵所走过的不同道路,并且可以回顾到曾贡献给他心灵以完整意念的整个活动过程——从进到他内心的最初思想到他心灵所获得的最近的意念,有最丰富的,也有最单一的。他的大脑,从早年就熟悉了这种可以把人类能量集中起来的复杂功能,目前便从那个富庶的贮藏所里吸取了一大堆丰富的思想,——它们是如此的清晰和新鲜——来组成他心灵正在活跃地沉思时的一种滋养剂。十二岁时,他的想像力,因为不断使用的刺激,已发展到了顶峰,让他把所有仅从书本上得到的事物的概念,拟构得非常真确,以至于那些事物的影响呈现于心中,即使在事实上真看见了它们,也不见得会清楚。他可能会由举一反三而理解,或是天赐予他一种“天眼通”的本领,让他理解了大自然全部的奥秘。“‘当我看到有关奥斯特里兹战役的描写时,’有一天他向我说道,‘我看见了所有发生过的事。连珠炮声和士兵的呐喊冲杀声震荡着我的耳鼓,一直打动了我的心田深处。我能闻到火药味,听见马的疾驰,还有士兵们的各种声音。我注目着两个武装民族正在酣战着的平原,就象我在散登山上伫立,看到出现于我眼前的场景,仿佛读了默示录中的一节那样触目惊心。’”“当他身上每一根纤维都集中于自己所读的书籍上面,就仿佛已把肉体存在的知觉失掉了似的,只任凭着他的内在智慧而活着,他这内慧的领域如此广阔。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简直‘遗世而忘我’了!”可是在他如此茫乎若迷地神游于永恒世界之后,偕带着精神狂欢之后的疲惫,这个困倦不堪的孩子仍然要穿上自己深恶痛绝的僧侣服饰与那些村童们为伍。(他们愚蠢的脑子,正在吃力地孜孜从事着追随的老师的讲道,正像他们尾随着犁耙。)在他的心灵依旧被自己个人问题兴奋着的时候,他早已被人期待着保持他的注意力,使之限定在“mensa,mensam,mensal”的语尾变化和拉丁文法的规则上了。凭着他卓越的才识,他只要通读一遍就可以把一页课文记住,他就可以不用费神去听老师的多余功课,就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寻找书里的意念了。他对于自己所生活的这个具体的物质世界表示轻谩,这种轻谩使他花费了一笔巨大的代价:“我们的记忆力真是太好不过了,所以我们从不为我们要准备的功课发愁。我们往往只要听同学们背诵法文或拉丁文的片段,或者背一背文法规则,就可以让我们去照样背下来了。但如果运气不好,有时候老师一念之下心血来潮,把经常叫号的顺序给更换了,不是先让别的同学来读,而是先把我们叫起来,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常常连功课是什么都一无所知。最巧妙的借口也抵挡不住迎面而来的呵斥,但是倘若这种呵斥不是降临在我们身上的最后一刹那,我们是一般不太会去注意它的。如果有一本我们就快要读完的书,或者让我们自己消失于幻想之中的时候,这场呵斥就会被遗忘,但是这样就又会弄出更多的受处分的功课来。”这个早慧的孩子一直有增无减地受到苛刻的惩罚,待到最后,竟然连木袴这样一种中古时代的枷架,是李尔王用来惩罚善良的坎特的家伙——都没有将他饶恕过去。一直到他的精神崩溃——这一使他以僧院式的学校里逃离苦海的病情,始终没有被人察觉——才促使他离开了他童年时代的监狱。在那儿,所有身心两方面所遭受到的苦难,他都一一未能幸免。在他的精神奴役尚未解放之前,在蓝柏尔·路易的“智慧史”上,曾有一段小插曲,此事极有可能确有其事。巴尔扎克描写他的第二个自我,这想像中的蓝柏尔·路易,在十二岁时就写下过一篇《意志论》。这是一篇有关“心理与肉体之间的关联”的哲学论文。有一些喜欢恶作剧的同学,因为对他那种“贵族化的沉默”怀有忌恨,就从他手中把论文抢走了。所有教师之中最令人害怕也最铁面无私的人——可怕的奥古尔神父,是他少年时代的太岁星——听到了喧哗,便把这份手稿缴了过去,交给了收购废纸的小贩,而“根本无法知道这科学宝藏的重要性,就这样将胚胎小产消灭在无知的手中。”这一幕的详细过程,是写得很生动而且很真实的,还描写了这个受气的孩子无力的愤怒,看上去不可能是全部虚构的。但是,到底是巴尔扎克在童年的创作尝试里,曾经领教过这一体验呢?还是在他那样的小小年纪,真的写过这么一篇《意志论》,将里面的意念和法则阐述得如此详尽呢?还是他对作品的产生是如此早悟,以致于在那时,就敢着手于这一类的著作呢?到底是巴尔扎克,真有其人的那个称之为巴尔扎克的孩子,写出了这篇论文呢?或者只是他想像中的精神上的弟兄,那个虚构的蓝柏尔·路易写出来的呢?这一切如今都已无法寻找到圆满确实的答案。但可以断言的是,在巴尔扎克的小时候——因为一个思想家基本意念的焦点,一般都是在他发育的年纪就可以看出的——他的确想过要撰写这样一篇论文。那是在他把自己的《人间喜剧》里的人物所描写的人类意志之组成以及强烈的冲动力的无数状态,给予定型之前的事情。否则,在他的第一部小说《驴皮记》里,也有一位全力以赴地写作《意志论》的主人公,就实在太巧合了。这个想要发现“将使我自己获得荣誉的一般法则之定律”的计划,肯定是支配巴尔扎克小时候的中心意念。而且我们只能靠比猜测更肯定的道理来设定它,他之所以要从事研究“精神物理学”在身心之间有所关系的第一个刺激力,也许就是在他上学时一开始就碰到的。和同时代的许多人一样,他的一个叫做戴赛因的先生,对于麦斯梅与高勒那种曲解的学说的魅力,十分倾倒。他是一本名为《建立在才能与身体组织的基础上,对精神人之探究》一书的作者。他时常将自己对该问题的意念告诉给他的学生们,并且把班上唯一有天赋的孩子试图成为一个心理学家的理想给唤醒了。那时流行一种“权威的有动能的物质”概念,是为了适应他要发现一个规律的不自觉的追求的。而这个规律,是处于表面上处于无序状态的宇宙背后的。巴尔扎克的一生,被无法遏止的无穷的心理现象搞得非常困惑,他在写作《人间喜剧》的很久以前,就试图将这个庞大的浑浊世界变为外表有秩序的制度,并将它的法则与成分编制成表格,用来把那些作为精神活动的基础的状态树立起来,仿佛居维尔所作的有关野兽的比较解剖学上的分类一样。但对于他是不是在这样小的令人无法相信的年龄,就已经决定了写作的志向,我们当然不能证实。因为在蓝柏尔·路易的《意志论》里所指出的那些令人费解的原理,并不是十二岁的巴尔扎克所说的那些原理,却已被事实证明:原先这一段东西是这本小说的初版(一八三二年印)里所没有的,只有后来再印时,才以一种临时增加的方式插写了进去而已。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目睹他父母的家庭,是在他十四岁突然离开学校之后。以前,他的父母亲只有在偶尔探省时才接见他,但现在突然发现不论外表和内心他都彻底改变了。一个胖乎乎的,健壮的,脾气开朗的“又肥又大的孩子”,在经历六年多僧院式的苦修训练之后,竟成了一个形容枯槁,敏感而紧张的少年,有着一双大而惊惧的眼眸。他回到家中的神情仿佛一个受过一场怕人的而且一言难尽的经验,他的妹妹后来回忆他的举止,说他仿佛一个怔忡的梦游之人,在茫然的凝视中朝前摸索着行走。有人向他说话,他也似乎听不见,只是一如懵懂之人坐在那儿。由于他的这种将自己隐秘的优越感躲藏起来的拘束态度,使得他母亲极为恼火。可是,正象他一生之中所有的关健时刻一样,终于他在遗传上所获得的蓬勃生气,又一次占了上风。这样他就又重新成为了一个快乐而健谈的人,但是由于在事实上未免快乐而健谈得太过份了,使得他母亲还是大为恼火。为了弥补他所受到的教育上的不够,他又去了杜尔的一所中学,直到一八一四年底,他的家庭从杜尔搬到巴黎,他就又转进了黎毕德先生的寄宿学校。黎毕德先生,是巴尔扎克父亲的朋友,当年大革命时代的同志,那时老巴尔扎克是巴黎过激派市参议会的参议员。而这位先生在历史上还有一定地位,他是当年设法从巴黎的公西那惹利监狱里搭救玛利·安他涅特王后的领导者之一。如今他只是一个教育机构的不负众望的首脑,致力于帮助青年学子们通过他们的考试工作。在这个寄宿学校里,同样没有人对这孩子惠予他所渴望的爱怜,他就又一次被这种摈逐与弃绝的感觉给纠缠住了。他在《驴皮记》里将下面的话由另一个影射自己的人物拉发埃尔的口中吐出:“在家里,我处于家人之间,和在学校所遭遇的痛苦,如今,当我寄宿于黎毕德学校的时候,在另外一种不同的方式下,又一次感受到了。我的父亲从来不给我零花钱。我的父母亲,以为我有吃有穿,脑子里堆满拉丁文与希腊文,他们就可以心满意足了。住在寄宿学校,我结识了很多同学,但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有谁象我这样,有着一对从来不关心自己孩子的父母亲。”在这所学校,巴尔扎克依然无法使自己出类拨萃,做为一个“好学生”,这当然完全是因为他内心的叛逆结果。没办法,他的伤神的父母又将他转到另外一所学校,在那里,他的成绩依然如故。一个班约有三十五个学生,他的拉丁文考试排在第三十二位,他母亲原先就疑心他是个废物,有可能成为一个无用之辈,现在她的疑心被证实。于是她对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孩子,使用一种泪眼婆裟的,感怀伤命的语调,(这语调一直使他心灰意冷,那怕他到了五十岁时还这样。)写了一封“十分标准的尺犊”给他:“亲爱的奥瑙利:我实在无法寻找更有份量的语言来表达因为你而给我造成的阴郁。你真是太不懂事了,尽管我为我所有的孩子耗尽了我所能作到的一切,而且我是多么渴望你们可以使我欣慰一些的!那位令人尊敬的,善良的让赛尔先生对我说,你的拉丁文翻译课竟然降到第三十二名了!!!..他还说这些日子你还是很捣蛋。所以,全部的本来有所指望你带给我的未来的快乐,如今都将毁掉了..本可以明天八点钟我们见见面。一起吃午饭和晚饭,而且可以认真地谈一谈,双方讲讲各自的事情。但你如此个思上进,毫不检点,荒芜学业,使得我只能任你去承受你自己应得的惩罚吧。我的内心如今是这样的空虚啊!我的生命旅程看上去又是多么遥远啊!你在学校有着如此不好的名声,可我至今还在瞒着你的父亲,如果他一旦知道,你星期一就不太可能出得来,尽管你离开学校是为了一个有益的目的,但决不是只为了你个人的快活。教跳舞的先生明天四点半来,我会派人去接你,只要学完跳舞再送你回去。倘若我不这样对待你,我就算是对你不尽责了,这责任是由于爱我的孩子而加到我自己身上的。”但是,下管他母亲有多少不好的预感,不管她怎么样把呵斥堆到他身上,他却竟然可以差强人意地应付功课了。一八一六年十一月四日,他以一个法学系学生的资格进入了大学。这一天,一八一六年十一月四日,自然算是代表这位年青的大学生奴役期满,与透出了自由曙光的日子。他将可以用一种自主的意志去努力奋读,而且把余暇用在他所喜欢的事情上。但他的父母亲却颇有另一番想法,以为年轻人是不应该有空余时间的。在他的时间里,没有一分钟可以当作空闲的时间,他应该去挣钱。白天在大学里偶而听听课,晚上读读六法全书,已经足足有余了,白天他应该再找个职业做做。为了应付未来的生存,是一点点时间也不可以浪费的,一文不必要的钱也不要乱花。从此,他便边上课,边到一家律师事务所去做苦差事,当一个书记。这位律师,他的第一个雇主,德·麦尔维耶·居扬奈先生,却是一个令他满心佩服的人,也就是后来在巴尔扎克的笔下,把他写成戴尔维耶那样永垂不朽的人物。这是由于这位律师知道这位书记性格的才智,并巨慨然地和这位年青人建立了友情的原因。两年之后,巴尔扎克被人介绍到一个叫做巴赛的录事那儿去。(他是巴尔扎克家人的故友)在此为他将来成为一个遵循守法的公民作准备,看上去一点问题也没有。一月四日那一天,奥瑙利总算如释重负,取得了学位。于是他马上要去担任这位才德孚望的律师的助手职务,一旦主人巴赛退休或去世,他的青年助手将可独揽此职。那样他还可以结婚,——当然,对偶必须是一个有优越地位的阔人家——最后就可以给他多疑的母亲,所有巴尔扎克和萨郎比那两家家族,还有他的所有亲眷等等,都加添光彩。在他的传记里的一些事情,作为一个惯常的资产阶级的表率人物,是决非弗罗拜尔不能写的。他也许会成为弗罗拜尔笔下的布瓦尔先生或白居晒先生第二了。但是,这么多年来始终抑制着和压制着的反动的火焰,在巴尔扎克心中熊熊燃烧起来。一八一九年春天,有一天,他猛然从律师事务所的凳子上跳起来,将所有摊在桌上尘封的案卷全部弃捐不顾。对于没有一天自由和快乐生活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第一次在有生以来他昂起了头,毅然用他的意志去反抗家庭的意志,毫不费劲地宣布他不管怎样,都不打算再当一个录事,律师,审判官,或接受任何机关的职位;事实上,他已经不想再从事任何资产阶级的职业了。他决心要成为一名作家;而且靠着他将来的伟大著作,去得到他的独立自主,财产,与荣誉了。第二节对命运过早的追问“忧患足以催化人的衰老!..你是无法想像我从出生直到二十二岁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的!”——一八二八年致德·葛朗台公爵夫人书。奥瑙利突然宣布他想当一个作家而不是去做律师,这一下沉重地打击了他的家庭。他竟然要扔掉一个有足够保障的职业!一个巴尔扎克家族的子孙,一个受人无限尊崇的萨郎比耶家族的外孙,居然要倾全力于写作——一个永远没有保障的手艺?他能从哪儿获得一笔安定的、可信的收入?文学!诗!这可以是夏多勃里昂子爵沉溺其中的无用废物,因为他在布列塔尼有美妙的房产;或者德·拉马丁先生或是雨果将军的后裔也可以从事这项工作;可是这绝不应该成为一个中产家庭的平常子孙的工作!无论如何,这个不肖子孙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显示出一丁点哪怕是珠丝马迹那样的文学方面的才具?又有谁读过他发表的简洁的文章?地方报纸上可曾见过他的诗?不,从来没有,在他上过的任何一个学校,他的名次永远在垃圾堆中,拉丁文考个三十二名,至于数学的成绩根本拿不上桌面,更何况数学还是每一个愿意诚心干活的人所必须拥有的至关重要的——太重要了——学问!同时,这个声明也生不逢时,因为老巴尔扎克正陷于连他自己也纠缠不消楚的财务危机中。波旁王朝的复辟使欧洲战争暂告中止;因此在整个拿破仑时代大发战争财的小吸血鬼们赖以生存的基础被荡涤干净。对他们来说,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日子。老巴尔扎克八千法郎的丰厚薪水被削减为极其微薄的低薪。杜麦银行清算事件,加上其他投机的失败,使他益发窘迫。但这个家庭生活得依然还够舒服的。而且,如后所闻,还有好几千款子是以备不虞的。但是,在小资产阶级中间他们严格遵守着一条超于任何国家法律之上的不成文法:“当任何一笔收入减少时,必须立即以加倍的俭省来夺回他。”因此,巴尔扎克家放弃了巴黎住所,搬到维尔巴的西——一个距巴黎约二十公里的小地方。在那里,他们可以尽量不显眼地降低他们的生活水平。但这唯一的时机,居然被他们毫无头脑的儿子选中。他们本来希望他从此能够独立生活,但他现在居然使人大吃一惊,宣称他不仅要成为一个作家,还要求父母保障他这种游手好闲的作家生活。那肯定不能迁就,这一点,他的父母是完全一致的,并且还联合了他们所有的亲戚朋友来支持这一举动——当然,那些人也同样一致地公开对这个废物少爷出格狂想。老巴尔扎克算是对此最心平气和的一位了,他不喜欢被家庭琐事所困,所以他只是嘟吹了一声“什么不是随他”而已。他本人就是一位老牌冒险家,也是一个出奇制胜的人,他的职业走马灯似地变换了十几回,直到晚年,他才安居在布尔乔亚的舒坦生活中,所以他无法由这个特立独行的儿子和他的狂想上引起丝毫愤怒,奥瑙利最钟爱的妹妹罗尔也悄悄地站到他这边来。她罗曼谛克地仰慕着诗歌,而且认为如果她拥有一位名人哥哥,其虚荣心就会得到满足。虽然女儿的梦中以此为荣,但在那位俗气的母亲看来这却是一件垢深莫大的耻事。一旦她的娘家人听到这个该死的消息,说是出于萨郎比那家族的巴尔扎克夫人的公子成了一个作家或是某报撰稿人了,那她如何在人前仰起那并不——从不低贱的头颅?资产阶级普遍地深深厌恶任何缺乏安定根基的生活方式,她正是带着这种念头加入争执中。不成!绝对不成!这个慵懒的下流种子,在学校里就是不成才的坯子,坚决不能允许他沉面于这种无法填饱肚子的痴人怪梦中!决不能把血汗换来的金钱白白支付他学法律的学费,从现在起一切荒唐无稽之谈都结束,并且永不再提!但是这时,她居然也第一回碰到了阻力,她无法想像她忠厚而慵懒的儿子身上竟会爆发出如此大的抵抗力——这种百折不挠,无法动摇的,为德·巴尔扎克·奥瑙利所特有的毅力!既然拿破仑皇帝已流放海外,那么在欧罗巴大地上就没有能与之匹敌的对手,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他巴尔扎克要做,那么这件事的唯一道路就是成为他面前的现实。一旦他下定决心,任何不可能的事都可以做到。哭诉也罢,劝导也罢,哀求也罢,山崩地裂的震怒也罢,一切都不可能使他改变主意,他已决定成为一位大作家而决不是律师——那么,世界就是实现自己欲望的证人。长时间的激烈争论后,这个家庭达成了小资产阶级独特的拆衷。这是一个建立在完备基础上的很好尝试。奥瑙利可以走他的路。他们愿意测试一下他的才干,看他是否能如他所想成为一个名声大噪而有深刻内涵的作家。但这条路怎么走法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家庭对这项前途未卜的投机生意只能下一个极小的赌注。父母可以在未来两年内向他未经证实的能力付一点补贴,倘若两年期满他未能如愿,那就请他毫不迟疑地回到律师事务所中去。不然的话,他们肯定会掐断这个浪荡子的生活来源——尽管很少。父子们签订了奇特的合同。经过周密的计算,按最低生活标准,父母同意每月提供一百二十法郎即一天四法郎,作为他们儿子在未来跋涉中的给养。这应该是老巴尔扎克一生最得意的买卖,它比他曾经签订的任何军需合同或投机生意得利都要多的好事。在比自己更为坚强的毅力面前,固执的母亲第一次被迫让步,我们可以想像她在作出这一让步时的巨大失望,因为她十二万分地认定儿子正把自己的一生往一辆奔向悬崖的马车上拴,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令人尊敬的萨郎比那家族隐瞒了奥瑙利丢弃高贵的职业而妄想自食其力的愚蠢事件,为了掩盖她将去巴黎的事实,她告诉亲戚们,出于健康的考虑,他已到南方和一个表兄弟暂住。她热切地希望他很快把这荒唐岁月当作过眼云烟轻轻抛却;或者,她的不肖于会迅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那么这就不必使任何人知道他的出走——这实在是一次可能损毁他的名节,影响他的终身大事,并会失掉律师事务主顾的出走。为了预防万一,她悄悄地执行她的计划。因为爱抚与哀求,都无法阻止她的犟儿子专心于这项有辱门风的手艺,一切都归于无效,所以她必须用狡黠与毅力来制服他,她必须使他忍饥受冻然后改变他的宗旨,使他体会到家庭的温馨逸乐而律师事务所的火炉又是如何的温暖,一旦他在巴黎揭不开锅,他狂妄计划的大厦很快就会土崩瓦解,当顶楼寒冷空气冻麻他手指的时候,他立刻会停止那胡思乱想的所谓创作。于是,借口保护他的福利,她帮他在巴黎租了一间房子。正是她租的这间屋子,是全巴黎所有窄街狭巷中最破、最旧、最糟糕的住处。她明显的是要软化他的决定、摧垮他的毅力。莱斯堤居尔街九号的房子很早就被拆除了。这是一件极其遗憾的事,在巴黎再也没有更好的纪念物能比得上这凄苦的顶楼,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它——在纪念狂热的自我牺牲方面。在《驴皮记》的描写中还能找出它的影子。一间黑窟隆咚、充满怪味的楼梯间,爬过五层楼梯来到一扇早已朽坏,用几块木板拼成的门前。进门后,在黑暗中摸进一间冬寒夏热的低矮阁楼,没有任何人愿意住在这种“洞”里,尽管房东太太只要象征性的租金——五法郎一个月,一天才三个苏。但是,未来作家的母亲为了使儿子厌恶他的职业,恰恰看中了“这间足以与威尼斯铅顶屋子相媲美的洞窟”。“没有东西比这顶楼和它又脏又黄直冒穷酸气的墙皮更令人讨厌了。——屋顶差一点斜压在地板上,穿过这瓦缝就能清楚地看见天。..这破地方一天住掉我三个苏,而夜间的灯又烧掉另三个苏。我必须自己整理房间,因为洗衣一天要花两个苏,实在无法支付,所以只穿法兰绒衬衣。因为用煤升火;按一年煤钱平均计算,一天大约要烧掉两个苏..上述开支总计不超过十八苏,留两苏以备不虞。我不记得在寄居阿特斯桥的漫长的艰难时日中曾付过用水的钱。清晨,我从圣米切尔广场把水弄来。..在开头十个月的苦修生活中,我就这么在贫苦而孤独的生活中求活,我兼为自己的主人与奴仆,正是用无法描述的勇气,我过着戴俄金①式的生活。”巴尔扎克的母亲胸有成竹,当然不会把这间小屋布置得更为舒服,她巴不得这种艰难生活能在转瞬之间把她的儿子赶回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她只是向巴尔扎克提供最低限度的必需品来充实他的顶楼,这都是些从杂物堆中淘出来的:一张平板硬床,“像个哀怨的支架。”一张盖着破烂皮革的橡木桌子,外加两把椅子。仅此而已。睡觉躺床上,工作坐桌旁,剩下的就那一点坐的地方,他最希望得到的是允许他租一架小钢琴,但遭到拒绝,几天之后,他只得向家中乞求袜子和手帕。但当他搞到一件雕刻和一面镀金的方镜时,他母亲就致信罗尔,要她责备哥哥的铺张行径。然而,巴尔扎克的想像力却超过现实上千倍,他把强烈的观照聚焦到外观最不美妙的事物上,并且提高一切可嫌恶的事物的身价。乃至于他从“洞”中见到的凄凉的巴黎景色都能使他大感欣慰。我们不妨再看一看《驴皮记》。“我想起,我高兴地把面包在牛奶碗中蘸着,那时我在窗前自由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在我面前展现着一幅由那些覆盖着绿或淡黄苔藓的棕色,红色,浅灰色的瓦或石板的屋顶所造成的风景,首先投入我眼中的远景是如此单调,然而我还是很快发现了这当中蕴含的美,余辉闪烁的黄昏和不合扇的百叶窗勾勒成一个个黑洞留在奇特的风景中,或者路灯闪着无力的微光,穿过雾纱,把一丛丛凹凸的屋顶投影在便道上,画出一片建筑物垒出的隐隐的海。在这膝陇原野的中央不时浮现出几个独异的人影。我看见在一个屋顶花园的花间映着一个正在洗菜的伛楼老妇人瘦削的身影,一个正在梳洗的少女的剪影出现了,她大概没有想到会有人隔着一户顶楼破碎的窗根在注视着她吧。我只能隐约看见她美丽的前额,和动人的长辫于,它正被修长的玉臂引入亮处。我高兴地凝神注视着那些屋顶上旦生夕死的植物,那些只要一阵大风就被吹得这么高的乱草,我研究了那些苔藓和它们被雨滋润后的颜色,它们在阳光下变得象带着怪异阴影的干棕色天鹅绒:到了最后,那些充满诗意的,转眼即逝的,书中的印象,烟云的哀愁,日影的实现,夜色平静的变化,日出的神秘,屋顶的炊烟——所有的存在,一切自然界中奇妙变幻的事物,最终都为我熟悉使我欣喜,我居然爱上这囚室了。我之所以住了下来是因为我高兴,巴黎的荒原就这么由这些枯燥的屋顶构成,它伸展在生命的渊潭之上,它是浩渺无垠的原野一直伸进我灵魂深处,与我的玄思在空中共舞。”在晴天,他允许自己顺着布尔东大马路向圣·昂特纳镇踱去,自由呼吸新鲜空气,因为这是不必花钱的,并且是他唯一的快乐。这短暂的徜徉成了① 古希腊苦修哲学家。一剂活跃剂,也是一种精神放松。在《卡因·法西诺》中,他写道:“只有一种热情能把我从研究工作中拉出来——但这不恰好也是研究的一部分吗?我开始观察城镇的行动,它的住户,它的角色。我象当地工人一样穿着破破烂烂,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表。这样混迹其中与他们打成一片,他们不向我隐瞒任何行动,我可以参加他们的组织,看他们购物,听他们茶余饭后的闲聊,很快我养成了观察的直觉,我把握住了她们的脉搏,这并不影响我观察他们的外表,或者干脆说,我完全掌握他们的外表,以至于我可以从内心把他们看清,我可以分享每一个被我研究着的人的生活,就如同我正像他们那样过着日子,这是观察赋予我的才能。这样,我就能轻易地立身于他人的地位,这就象《天方夜谭》中的托钵僧人一样,对谁一念咒语,他就可以从外貌到内心完全变成那个人。“我理解这些人的行为,我偏护他们的生活方式,我感到肩头披着他们的破衣,脚上穿着他们的破鞋走路;他们的欲望与苦难渗入我的灵魂,或者说我的灵魂走进他们的欲望与苦难中,这就像一场白日梦。我象他们一样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