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轮弓弩劲射而出。弓弩之后,战鼓齐鸣,霍去病与众将士一跃而起,呐喊著舞刀激飞雨点,向匈奴人狂奔衝去。 在猛烈又令人防不胜防的奇袭下,匈奴人溃不成军,全然无法做出有效地抵抗,短暂的厮杀过后,便开始向南退去。 那裡是小月氏单桓王、稽且王、酋涂王、呼于耆王的地盘。 霍去病麾军毫不停留,有逃得慢的匈奴人当即被利箭射穿胸腔,或是丧生于汉军骏马的铁蹄之下。血在众将士胸腔中涌动,马蹄又将雨夜踏成了碎片。 小月氏诸王北遁的道路已经被霍去病部队完全封死,想要联繫休屠王、浑邪王已成空中楼阁般的梦想。 前面就是小月氏诸王的营地。 事发突然,酋涂王刚刚得到消息,正在指挥士兵安营扎寨,准备给汉军来个守株待兔,谁知霍去病动作太快,他们的辎重还没来得及卸下来,却已听见弓弩声响破空而至,近处的匈奴人还没明白是怎麽回事,就已捂著胸口抽搐著倒下。 带著纯正汉语的喊杀声呼啸而至。 「全军上马,全力御敌。十人一队,后队驱前队,有敢后退一步者,格杀勿论!」酋涂王大喊,回过神来的稽且王、呼于耆王也组织起骑兵,加入战团。 匈奴人迅速组成一道防线,毫不示弱地挥舞著手中的弯刀衝了上去。 赵破奴不甘示弱,领军越过霍去病,直衝匈奴防线而去。 草原上瞬间像平地卷起了红白两道巨浪,面对面地交织在一起。厚重的雨雾下,不等匈奴人的马刀砍开,汉军骑兵的长戟、环刀已刺进他们的身体,巨大的衝击力将对方带下马,一道道血柱溅出,瞬间洒落草原。刚才还是晶莹的雨水,打在地上转眼就成了一片殷红。 双方士兵抽出腰间的马刀互劈,汉军眼裡尽是火焰,匈奴人的眼神却已分不清是惊恐还是愤怨。 马上马下,红色白色,交杂在一起,不知道是血的颜色还是铠甲的颜色。 「不识,全军分作三队。你从左后方绕过去,僕多从右后方绕过去,我从正面衝击。」 「是。」转眼的工夫,汉军已分为三股,高不识和僕多各带一千人悄悄掩向敌人侧后。 「弟兄们,跟我上!」霍去病带领剩下的人马发声大喊,接应著破奴,弓弩、刀戟全往近身的匈奴人身上招呼去。 乱军之中,霍去病一骑绝尘尤为显眼。长剑化作万道长芒,凡近身之匈奴人,无不中剑倒地,惨叫不起。霍去病就像一道闪电般斜刺入敌阵中央,「」一阵巨响,一张巨盾被盪开。剑锋抹过,掩藏在盾后的几名匈奴人瞬间掉了脑袋。 酋涂王、稽且王心胆俱丧,与此同时,赵破奴、僕多又分从左右两侧呐喊著衝到。汉军三处夹击。 匈奴人腹背受敌,首尾难顾,两翼的阵形又被汉军衝得七零八落,加之汉军弓弩强劲,不少匈奴人受伤落马,几轮衝锋下来,匈奴人死伤已达半数。 汉军形成的包围圈越缩越小,酋涂王、稽且王见势不妙,索性拼死一搏,命令外围士兵作先锋用弓箭进攻,随后带领大军反扑汉军。 匈奴人自幼习弓,箭术了得,有的汉军还没衝到近前就已中箭倒地。 「张德。」霍去病大叫一声。 「在。」张德答应一声。 「搬五石弩。」 「是。」 五石弩射程一百八十步,远超弓箭。 「弩出,即全军前衝。」霍去病命令道。 不多时,张德架好五石弩,一排排弩箭,挟著劲风,直穿雨幕,朝匈奴人飞去。 外围的匈奴人惨叫声起,但迅即又被汉军的衝锋声淹没在夜空中。 匈奴人的圈子很快就像一串珠子般被猛地拆开,汉军形成多股小支队伍,越过匈奴前锋,直插中心主力,酋涂王、稽且王等不得不强打精神迎战。匈奴人、汉军不断倒下,天空一道炸雷响起,似乎也在为这个凄厉的雨夜敲著战鼓,又似乎在为匈奴人敲著丧钟。 酋涂王挥刀,却见身边一个侍卫被汉军从老远掷来的一支长矛扎在了心口,脸上带著不可思议的表情,倒在了血泊中。 心念一转间,酋涂王已知胜负无可逆转:「投降吧。」 「我们愿降!」酋涂王用尽力气向面前的汉军喊道。同时命令身边的匈奴人全部放下兵器。单桓王一见不妙,同时放下兵器,高呼投降。 稽且王、呼于耆王拼死衝开一个缺口,向著夜色深处中逃去。 「想跑,没那麽容易!」离得最近的赵破奴、高不识发声喊,勒马急追。 「清点人数。」霍去病知自己要追赶二王已经来不及,乾脆下马,让僕多打扫战场。 「霍将军,我们俘虏了酋涂王、单桓王两王,其属下包括相国、都尉等共两千五百人,斩敌首三万。我们也损失了差不多一半的人马,包括伤员还有不足五千人。」 「看好俘虏,等候破奴、不识回来。」霍去病吩咐僕多。 看著打扫后的战场,霍去病取下腰间酒壶,美美地喝上了一口。二出河西终于要画一个句号了,这是汉武帝想要的结果,也是自己想要的结果。虽然休屠王、浑邪王还未降服,但他知道,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那一夜,霍去病与他的士兵们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不用赶时间,不用为水源发愁,也不用躲避那该死的风沙和有毒的蝎子。 赵破奴和高不识是在第二天早晨回来的。 霍去病赶紧迎接,关切地问:「结果怎样?」 「稽且王的人一个也没落下,他本人被我砍伤左臂后生擒,同时还俘虏了他们的右千骑将、王母、王子以及其他高级将领四十一人,以及骑兵三千三百三十人。」 「干得不错。」霍去病欣慰地拍了拍赵破奴肩头。 「不识这边呢?」 「霍将军,惭愧,让呼于耆王跑了,只俘虏了他们的王子以及部落官员十一人,以及骑兵一千七百人。」 「也很不错,跑掉一个呼于耆王也没什麽,我想他恐怕再也不敢在这祁连山下混了。」语毕,三人同时哈哈大笑。 「发份简报给皇上吧。」霍去病说道。 「怎麽写?」高不识命人摊开笔墨。 「就写:涉钧耆,济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连山。得单于单桓、酋涂王,及相国、都尉以众降下者二千五百人。捷首虏三万二百,获五王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什三。」 第五章 单骑安匈奴 酒泉铭史 两个月来一直坐立不安的汉武帝终于等到了霍去病的战报,因公孙敖迷路、张骞和李广作战不利而导致的抑鬱在此时一扫而空,脸上重新泛起了笑容。 「拟旨。」刘彻向身边的黄顺道,「增加霍去病食邑五千户,另封赵破奴为『从骠侯』,高不识为『宜冠侯』,僕多为『辉渠侯』。全体士兵,死者各发银万两抚恤,生者各赏银三万两。」 黄顺写毕,望向刘彻:「陛下,霍去病他们还未返京。」 「无妨,著平寇校尉李朔立即将此旨给霍去病送去,不得耽搁。另送一罎御酒犒劳他。另外,在全国昭告,宣示霍去病的壮举。」 黄顺又看了看刘彻,这位大汉帝国的统治者,这时正兴奋得直捋颔下不多的几根鬍鬚。 此时,单于王庭,伊稚斜却正捧著战报,双手在簌簌发抖。 「耻辱,耻辱。」伊稚斜不断地重複著这两个字。 「单于,打起精神来,左贤王并没有损失。」中行说安慰道。 「左贤王那裡尚好,可在河西,为什麽我们会败得那麽惨?这个霍去病,到底是一个什麽样的人物?」 「霍去病乃卫青外甥,从小习武,熟谙用兵之事,胆略过人,勇猛无匹,而且目前尚年届二十。」 「一个卫青就够了,现在又来一个霍去病。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亡我祁连山,使我六蓄不蕃息。」伊稚斜低低唱道。 「单于,打起精神来,难道你就这样认输了吗?」 「不,我没有认输,我还有大漠,还有十数万精锐铁骑,还有赵将军,还有与大汉一战的本钱!」 「是的,单于,河西的丢失,只是老天对我们的一个考验,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我们还会把河西夺回来的。」 「休屠、浑邪两王,连战皆败,还将祭天金人给弄丢了,实在该杀。」伊稚斜右掌狠狠地拍了下面前的桌子。 「单于要杀他们并不难,只需派人将他们召来王庭就可以了。」 「嗯,就是这样,这事就你去办吧。」 「遵命。」 就在伊稚斜和中行说制定诛除休屠、浑邪二王的计划时,一名叫阿速古的侍卫溜出大帐,将一封信绑在一隻信鸽上,放飞了。 缺少了公孙敖部队支援的霍去病无力再追击匈奴,只得从祁连山下返回,一路上休屠王和浑邪王避之不及。 「阿速古来信了。」浑邪王接信后,第一时间来到休屠王大帐,见到休屠王,开口即道。 「怎麽说?」休屠王神色一脸焦急。 「单于要对我们不利啊。」 「不会吧!单于一直待我们不薄。」 「还能不会吗,阿速古信上说得清清楚楚,说单于和中行说都定好计划了。再者,以前单于的儿子在这儿时,对我们就是颐指气使的,处处看我们不惯,他这刚走,要是回到王庭,能给我们说好话吗?」 「那你说怎麽办?」 「于今之计,恐怕只有一条出路。」 「你的意思是?」 「对,投降汉帝国。」 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了。「既然要投降汉国,那我们怎麽和他们取得联繫呢?」休屠王觉得有点难办。 「我知道黄河边有个筑城的将领,叫李息,我们可以派人与他取得联繫,让他通知汉王。」 「这事能成吗?万一汉帝国那边不相信我们怎麽办?」休屠王还是有些担心。 「我听说汉帝国是礼仪之邦,只要我们拿出诚意,他们一定会相信的。放心吧!不管怎样,单于这边是不能待了。」浑邪王坚决地说道。 「好吧,我听你的。」 「与李息联繫的事,就让古登去办吧,一定要快。」古登被霍去病放回后,又返回了浑邪王处,只说逃回来的,骗取了浑邪王的信任,仍留他在身边做事。 「好。」休屠王答道。 此时,霍去病正领兵缓缓通过河西走廊。 「启禀将军,皇上派平寇校尉李朔送来劳军的牛羊和一大罈美酒,现在已到了四十里开外。」前路的探子返回来报告霍去病。 「哦,李朔,我与他也算是熟识,当初还在他的中垒营挑过骑兵。」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没想到一晃两年就过去了。」赵破奴回道。 「不知路博德那小子怎麽样了,河西大战没有他,还真有点想他。」 「放心吧,这小子跑不了,只要他能动,回去后我一定拉他来给霍将军你效力。」 「哈哈,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一定要给我办到。不过现在嘛,你先替我办一件事,去接一下李朔,带一个营去,不得有任何闪失。」 「是。」赵破奴依命而去。 汉军停在一处溪水边饮水,溪水甘洌,清澈见底。 「这水叫金泉,是祁连山二十七处泉眼汇合而成的。」僕多向霍去病介绍说。 「嗯,甘甜清凉,端的是好水。」霍去病双手掬了水,扑打到脸上。 「招呼大家歇歇吧。」霍去病转向僕多,「我也躺一会儿。」说完就那麽躺在溪边,望著蓝天白云,想起这些日子来的奔波劳累,不觉感慨万千:什麽时候这样的战役才会结束? 想著想著,竟然沉沉睡去。 「霍将军。」不知过了多久,僕多的声音又在霍去病耳边响起,「破奴回来了,还有平寇校尉。」 僕多话还没说完,霍去病猛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去。 「霍将军好精神啊。」李朔迎上来,一把握住霍去病的大手。 「哪裡哪裡,李校尉辛苦了,一路过来可有麻烦?」 「没有,顺畅得很,那些匈奴人看见我们就跑,只有一天想从背后偷袭,但被我们发现了,反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几十人追得他们几百人屁滚尿流。看来匈奴人是被你打怕了。」 「那是他们窝囊。」霍去病笑道。 「霍将军神威,谁人不知!今次皇上差我来,两件事:一是宣旨,二是犒劳霍将军。圣旨在这儿了,接旨吧。」 霍去病跪下,听到自己又增了食邑,没有任何激动的神色,反倒是听说皇上升了赵破奴等人和封赏了属下士兵而显得兴高采烈。汉军也是,人人开怀,纷纷请求饮酒庆贺。 「霍将军,皇上还特地命我带来一罎御酒。看现在这情形,这罈酒好像正好用得著。」李朔说完,命人抱来一个黑底绘朱鸟的酒罈。 「只有这麽一罈子?」霍去病皱了皱眉头。 「是的,只有这麽一罈子,皇上专为你准备的。」 战不是我一个人打的,酒又怎能一个人独饮?只是这酒,委实太少了。霍去病心道。但旋即,他又想到了一个办法。 「传我将令,全军在溪边整装待命。」霍去病吩咐赵破奴。 不到片刻工夫,汉军全体集结完毕,快而有序地列队在溪边,一切有条不紊。李朔也是军人,看他将士兵打造得如此井然有序,不由心中暗暗佩服。 霍去病静静立在溪水边,面前是随他出生入死的数千战士。 「兄弟们,我们打通河西,逐走匈奴人,圣上龙心大悦,特赐我一罎御酒。但我一人岂能贪此功劳?我不能独饮,因为河西走廊不是我一个人打通的。所以这酒,我们一起喝。」霍去病重重道。 说完,霍去病拍开封泥,高举酒罈,罎中香醇的酒水倾泻而下,酒香四下漫溢,而那酒,则一滴不剩地注入了金泉中。 李朔目瞪口呆地注视著霍去病的举动,而他眼前的将士,眼裡早已是泪光闪烁。 溪水上,一层薄雾轻轻涌动。 霍去病扔掉酒罈,半蹲下身子,掬了一捧溪水饮下,轻声道:「回不去的兄弟们,我也敬你们。」 身后的将士们纷纷大步向前,掬水饮下。 「从此以后,这裡不该叫金泉,该叫酒泉。」李朔自言自语道。 霍去病与众将士仍然屹立在溪边,直到日头越升越高,脸上的泪痕在风中消散。 黄河边上,李息正在指挥民夫用条石加固黄河大堤,突然有下属过来禀道:「大人,黄河对岸有个叫古登的匈奴人,说是有事求见大人。」 「匈奴人?走,去看看。」 李息三步併作两步来到黄河岸边,见著古登,亮明身份,背著手问道:「你有什麽事?」 古登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恭恭敬敬递给李息。李息看完,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准备了最快的马车,将古登和浑邪王投降的帛书一块送往长安。 听完古登的叙述,刘彻心裡暗自琢磨:浑邪王与休屠王如若是真心来降,那可以算是天大的喜事了。可是他们会不会是诈降呢? 刘彻吩咐黄顺:「去找东方朔。」 不久,东方朔进得殿中,听得刘彻如此说,也是拿不定主意,摸不透浑邪王投降是真心还是假意。 「目今形势,我们只能做好两手准备,既欢迎浑邪王与休屠王的归附,同时要严阵以待,以防止胡人诈降。」 「看来也只能这麽办了。」刘彻长叹一口气,「只是这受降的人选?」 「如果要说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以及霹雳雷霆般的铁腕手段的话,臣觉得,没有比霍去病更合适的人了。」 「你说让霍去病接受受降的重任?」 「正是。」 「霍去病在西域打出了威风,休屠王、浑邪王闻名丧胆,看来,也只有他了。」刘彻叹道,虽然这次他本不愿霍去病涉险。 「著韩嫣去传旨吧。」 「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 「陛下,上次庆功宴,臣观韩嫣和李延年对立下大功的霍去病一脸怨气。臣深怕韩嫣见著霍去病,两人会生出更大的嫌隙。」 「韩嫣和朕一同长大,心细如髮,与朕最是投契,他也为讨伐匈奴学过胡虏的兵器与阵法,此次让他传旨,正好向霍去病讨教些御匈战事,岂不美哉!朕嘱他好生传旨就是。」 东方朔不敢再言,心知韩嫣得宠,若自己把话挑明,消息传入韩嫣耳中,说不定自己也会遭毒手。 单骑受降 韩嫣见到霍去病时,汉军已抵至金城。 「将军,皇上派来韩嫣,说另有旨意传与将军。现在韩嫣正在金城郡守府中等候。」 「他为何不直接来军中?」霍去病皱了皱眉,深感韩嫣架子不小。 「韩嫣长得跟女人似的,又极会拍皇上马屁,皇上对他很是宠幸,常与之同榻共眠,待遇比后宫嫔妃都好,甚至皇上办事,也多顺他意思。将军切勿冒犯了他,以免祸及自身。」李朔道。 「我与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有什麽好担心的。」霍去病道。 「将军,还是小心点吧!我们常年在外的人,无论有多大功勳,也比不上皇帝身边的人一句枕头风。」李朔不安道。 「嗯,好,只要不是违背原则的事,我就多依了他吧。」 李朔点头。 霍去病与赵破奴等人驰至金城郡守府衙外。郡守等候多时,吩咐属下牵了马匹,赔笑道:「韩大人正在府中饮茶,将军随我来。」 进得府衙,只见韩嫣正跷起二郎腿坐于府衙之上,两名侍卫婢一左一右为其摇著蒲扇。见霍去病来,他用眼神倨傲而又冷冷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几番。 「骠骑将军霍去病见过韩大人。」霍去病微微躬身。 「这就是冠军侯吧,长得真还英伟。」 「哪裡及得上韩大人。」霍去病心中动怒,但听了李朔的话,又不好发作。 「你是说我靠脸蛋得到皇上宠幸的吗?」韩嫣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扣在桌上,茶水四溅,侍婢慌忙抽出手绢擦拭,金城郡守则打了一个寒战。 「末将不是那个意思。」霍去病淡淡说道,将脸扭向一边。 「霍去病听旨。」韩嫣见镇不住霍去病,只好掏出身边的圣旨。 霍去病跪下。 「休屠王、浑邪王请降于我朝,著骠骑将军霍去病即刻赶往关内侯李息驻地,将一万人马接受二王投诚。望善加安抚,不得有误。所有俘虏,交由平寇校尉李朔带回。」 韩嫣唸完,将受降的诏书交给霍去病:「霍去病,皇上很信任你啊。」 霍去病接旨后,心中却是一惊。休屠王和浑邪王投降?难道匈奴内部生变?如果二王是真心投降,那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中原和西域从此打通,百姓不再受困扰,也可藉此彰显大汉威仪。如果不是呢?此行只怕会凶险无比。要是二王带著几万人不是来投降而是袭击,如果匈奴士兵发生哗变,所有这些如果处理得不好,那辛辛苦苦打通的河西走廊有可能瞬间又会回到匈奴一边。 韩嫣显是也想到了这点,阴恻恻地笑道:「霍去病,这事你可得好好办著,如果搞砸了,后果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清楚吧。」 霍去病剑眉一抬:「这不用韩大人关心,请回覆圣上,去病必将妥贴办好此事,否则去病将自刎以谢圣恩。」说完看也不看韩嫣,转身而出,剩下韩嫣在后面愤愤指著霍去病的背影大声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逼你。」 「霍将军,有把握吗?」在赶往李息驻地的过程中,赵破奴也不无担忧。 「我也说不准,但我听说匈奴各部落之间的纠纷由来已久,且此次惨败于我等,他们请降也不是空穴来风,未必不是真的。」 「但那韩嫣……」 「先不管他,我只需做好我自己的事就成了。」 霍去病与手下军士日夜兼程赶到李息驻地,点齐一万人马准备渡河,却见有兵士来报,说伊稚斜听说二王请降,派出使者游说二王,休屠王对降汉之事,似乎颇有悔意。 「霍将军,赶紧向皇上报急,请求多调些兵马。对方有五万人,咱们至少还得再要两万人。」赵破奴道。 「不急。」霍去病摆手道,看著西方,若有所思。 「这还不急啊,眼下这情况,只有多调些人马,咱们才不会吃亏。」 「倒并非一定要打。眼下情形至少说明,二王原本是真心要降的,而非诈降,这意味著他们也没想过要再打一仗。」 「可是眼下,」赵破奴摇头,「休屠王岂能善罢甘休?」 「继续打探,如有情况,即刻回覆。」霍去病吩咐报信的军士。 「是。」军士领命而去。 匈奴人这边,休屠王不再行军,停了下来。 浑邪王心中一寒:休屠王是我鼓动来投降的,他手握重兵,一旦我们内部起哄,后果不堪设想。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如果真要反悔,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心念电转间,浑邪王已有了对策,吩咐侍卫卢余真:「去,给我找休屠王来我帐中议事。」 望著卢余真的背影,浑邪王再吩咐另一侍卫基里连:「准备刀斧手,埋伏在我帐外,如果休屠王真不愿降,听我掷杯为号,到时一拥而进,务必做掉休屠王。」 基里连答应一声。 卢余真进到休屠王帐中,休屠王正陪十岁的王子日磾玩耍。 「卢余真拜见休屠王,我家大王想请休屠王去帐中一叙。」 「来得好,本王正要找他,咱们这就走吧。」 「父亲。」日磾起身拉住休屠王。 「怎麽?」 「目前我军停止不动,浑邪王必然怀疑我们。父亲一人前往,只怕会有问题,请多加带人随行。」 「无妨,我与浑邪王共事多年,谅他也不会把我怎麽样。照顾你母亲,等我回来。」 日磾还待再言,休屠王一把甩开,跟著卢余真走了。 不多时,卢余真将休屠王带到。 「休屠王,请。」浑邪王哈哈一笑,上前挽著休屠王。 「找本王来,有什麽事吗?」 「哈哈,酒肉已备齐,我们进帐说话。」说完瞥了一眼基里连。基里连点了下头,浑邪王这才放心地进入帐内。 双方分宾主坐定,浑邪王首先举杯:「休屠王,我听说汉皇对待降王不薄,不仅保留土地人民,而且多有封赏,来,为我们的前程乾一杯。」 休屠王却不举杯,脸现难色:「浑邪王,你真认为汉皇会好生对待我们吗?」 「此话怎讲?」浑邪王放下手中的酒杯。 「我们向与汉朝为敌,为了打通西域,汉皇下了多少工夫?原本我们在河西过得好好的,就因为出了一个霍去病,就得离乡背井吗?而且我越接近汉境,心裡便越没有底。」 「难道伊稚斜又容得下我们吗?你没见阿速古信上是怎麽说的。」 「我想,如果我们和单于好好说说情,单于或许不会追究。」说这话时,休屠王眼睛闪烁不定。 「你是怕我为求自保而弃你于不顾吗?」 心思被浑邪王看出来了。他确实有所担心,他是被浑邪王说动投汉的,如果日后汉皇问起,那他将如何自处? 休屠王有些紧张,忙道:「你误会了,本王绝没有此等心思。」 「你我二人镇守河西多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本王又如何能在背地裡给你捅刀子?我还正想在汉皇面前给你美言几句呢。」说罢重新举杯,「来,如果你还信得过本王的话,就请饮了此酒。」 休屠王仍然面无表情地坐著。 「你真就不愿随我降汉吗?」 休屠王张了张口,不再说话。 「好,好,好。」浑邪王仰脖将手中酒一饮而尽,饮完掷杯于地,摔得粉碎。 休屠王心道不妙,霍然起立。与此同时,基里连也率众衝了进来。还没等休屠王拔出腰间马刀,基里连的弯刀已捅进他的肚子。 杀了休屠王的浑邪王立即吩咐基里连和卢余真,趁休屠王的部属还不知情,即刻接管他的部队,并逮捕他的妻子阏氏和王子日磾。 「日磾这孩子非同一般,千万不能让他与休屠王的下属有所接触。」浑邪王吩咐道。 「是。」卢余真带领人马旋风般奔向休屠王驻地。 见著烟尘生起,日磾以为父亲返回,奔向帐外,准备迎接。到看得真切时,才发现父亲不在军中,连忙招呼亲兵欲要迎战,却已然不及。 「都给我绑了。」卢余真大喊。 几名侍卫下马,很快缚了日磾。 「都给我听著,休屠王阴谋对浑邪王不利,被浑邪王察觉,刺死在我军帐中。尔等要想活命,就请接受浑邪王的指挥;不然,休屠王就是你们的下场!」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手一抖,休屠王的头颅滚落地下。 「父亲!」日磾悲呼,但被基里连用刀背在脑后一个重击,昏倒在地。 休屠王部群龙无首,纷纷表示愿意服从浑邪王的指挥。一场可能发生的内乱被浑邪王平息了。 「怎麽样?」霍去病收到浑邪王杀休屠王消息时,转身问赵破奴。 「霍将军神算,破奴不及。」赵破奴笑道。 视线过处,浑邪王带领的人马已经来到黄河岸边。霍去病卓立于坐骑之上,看著手下一万士兵个个兵戈鲜亮、精神抖擞,这种威武雄壮、阵容齐整的场景令他自豪感油然而生,一种睥睨天下的感觉鼓荡于胸中。 浑邪王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将领带著人马列队在前方,英武非常。这个人就是让自己吃尽苦头的霍去病吗?看他的身后,似乎只有万把人,而自己带著五万人,难道他真就不怕自己耍什麽花样吗? 「霍去病!」浑邪王身边认识霍去病的稗王惊呼起来。 果然是他。浑邪王心道,同时回头看了看身边。他看到了一双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甚至包括刚才收编休屠王部队时还不可一世的基里连。 那是一种背井离乡的悲怆:如天神一般的霍去病让他们没有了战斗的底气。此去汉国,恐怕一生都不能回归家乡,到了汉国之后,命运也无从得知。突然间,他们就感觉自己宛如一片片落叶,飘散于空中,不知何处才是安身立命之所。 「不想归附汉朝的跟我们回去啊!」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差不多一万人马转身向后,死命地奔逃。浑邪王看到,连基里连也勒转了马头,随时准备逃走。 浑邪王想要阻止,但哗变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根本无法阻止。 这一幕,霍去病全部看在眼裡。 「霍将军,点齐人马杀过去吧。」高不识道。赵破奴和僕多也点头。 「不行,那样只会变成一场血战,违了初衷。而且对方一旦拼命,那我们未必就是对手,说不定还会葬身于此。」 「那怎麽办?」赵破奴三人抓耳挠腮,想不出办法。 「不能迟疑了,我要去往浑邪王那裡一趟,你们千万别跟上来。」 「你一个人?」三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对。」霍去病把手重重拍在赵破奴肩头,「现在只有我单骑会见于他,才不会引起更为严重的哗变。浑邪王真心投降肯定没错,必不会加害于我,他也不会怀疑我们受降的诚意。」 「可这太危险了。」 「这是军令。」 霍去病不再多说,双腿一夹马腹,双手一扯缰绳,如箭般衝出。 阳光火辣辣地洒下来,将士兵们的刀刃烤得发烫。 浑邪王目不转睛地盯著前方。现在,只有寄希望于霍去病了。 「来了,来了,汉军来了。」周围没跑的匈奴士兵大声喧哗著。 浑邪王用力抹了把汗,定神望去,玉冠玄甲,只有霍去病一人。天哪,霍去病不要命了吗?不过这样,他肯定也就没有开战的意思了吧。浑邪王又高兴起来。 所有没跑的匈奴人都惊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而霍去病眼神中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身上焕发著逼人的英气,穿行在匈奴骑兵中间,如一阵风掠过。 距离还有十几丈远时,浑邪王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脸,试著挤出友善又不失威仪的笑意,催动马匹,招呼众侍卫朝霍去病迎了过去。 「霍将军。」浑邪王向霍去病行著匈奴的礼节。 霍去病含笑用汉家礼节还礼,目光缓缓扫过週遭的所有匈奴人。凡与霍去病目光有接触者,无不轻轻低下头来,不敢正视。 「将军胆略真让本王佩服。本王不才,致使军中哗变,幸得将军火速赶来,否则后果难料啊!休屠王中途变卦,已被本王斩杀,家属也已押在营中,请由将军处置。」 「浑邪王,你做得不错,但目前形势紧急,还请大王授权本将军,处置哗变逃亡者。」霍去病昂首立于马上,沉声说道,火辣辣的太阳也未能减其威势分毫。 浑邪王已完全被霍去病的神威所折服:「一切听由将军处置。」 「浑邪王接旨。」 浑邪王见霍去病不知何时自怀中掏出一方镶金边朱红绢布,愣了一瞬,这才想起汉廷礼仪,连忙跪下接旨。 「……册封浑邪王为漯阴候,食邑一万户,属下四小王皆封侯爵。所有归降者,可居于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要塞之外的土地上,保持游牧的生活习性,沿袭匈奴旧俗、官号……」 前面一些文绉绉的官话,浑邪王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后面册封自己和属下小王、安置降民的内容他却听得真切,心中大喜,降汉之心这才踏踏实实落了地。没跑的匈奴人也是心中欣喜,再也不用担忧未来的命运了。 「谢汉皇陛下,恭祝汉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浑邪王带头高呼。 「恭祝汉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其馀匈奴人也都齐声高呼。虽然语句中汉匈话夹杂,但感念武帝圣恩的心是一致的。 「浑邪王,现下请你带大家过河,那边自有李息带你们去长安面圣。我得即刻返回军中,调人追击哗变军士,可好?」 「是。」浑邪王像模像样地做了个汉家礼仪。 「好,那就长安再见。」话未说完,霍去病已策马朝己方人马奔去。 幸好没有跟著别人逃走,不然恐怕性命不保。基里连心道。 听见匈奴人那边山呼海啸的「万岁」声,赵破奴等对霍去病此行捏一把汗的将领们,心才稍稍平复了少许。 霍去病返回军中,全军上下立时响起一片震天的欢呼声,他们为成为霍去病传奇故事的见证者而骄傲。 「破奴,立即集合全军强弩骑兵,跟我追击匈奴哗变士兵。」霍去病刚到营门,立即吩咐赵破奴。 赵破奴心知不能耽搁,吹响军哨,强弩骑兵们应声出列。 「所有人跟我走。」没有丝毫耽搁,霍去病拨转马头,率先衝出。赵破奴与一众骑兵们赶紧跟上,掩映在滚滚烟尘之中。 哗变的匈奴骑兵并没有跑多远,他们没人统属,阵形凌乱,后军前队挤作一团,加上心裡没底,快一个时辰了,才跑出二十馀里。 霍去病带著骑兵们很快追上。一排排强弩横扫过去,毫无防备的匈奴人便从马上掉了下来。前方的匈奴士兵听见脑后的惨叫声和风声,刚回转头,又是一道白光划过,接著便倒在了地上,即使没死,也被追上来的汉军骑兵的战马踏个正著。 飞溅的鲜血、残破的身躯在带头哗变的将领眼前闪烁。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瞬间,原本有八千人在身边的他已经无一人追随,只有霍去病冷冷的箭头对准著他。 「霍将军饶命。」将领眼中闪过乞求的眼神,滚下马鞍,跪倒在霍去病面前。 「带头哗变,罪不容诛。」回答他的只有霍去病简简单单的八个字。 将领绝望地抬起头,劲箭破空而至,从他眉心穿过。 最后一个哗变的匈奴人最终倒下,而汉军,无一伤亡。 「收军回营。」 所有强弩士兵整齐划一地跟在霍去病身后。 日磾骑在马上,目睹著眼前的一切,心中思绪万千。 霍去病,真是一尊天神啊!匈奴人栽在他的手中,还有什麽好说的呢?他应该恨汉人恨霍去病吗?似乎也不应该恨,对于敢于反抗者,他们是嗜血的苍狼;但对于诚心投降者,他们又是仁慈的绵羊。 或许,不管是谁,都不应该大动刀兵,能少死一个,就都是好的。没有侵略,没有杀戮,不好吗? 父子相见 受降已经完成,浑邪王和日磾等由李息带著,先行一步,去往长安。霍去病打扫完战场,也随后跟进。 捷报传到长安,刘彻正与韩嫣、李延年在未央宫欣赏李夫人的歌舞。李夫人裙裾翻滚,长袖飘荡,看得众人很难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黄顺上前,在刘彻耳边小声道:「陛下,霍去病的奏章到了。」 「是霍去病的?快快呈上来。」刘彻从李夫人的曼妙舞姿中回过神来,摆一摆手,示意歌舞暂停。李夫人款款退下。 「陛下,舍妹此舞花就三年时间才练成,独步天下,陛下怎不看了?」李延年道。 「看,当然要看,且待我看看霍去病那的情况怎样再说。」 又是霍去病。韩嫣和李延年对望一眼,均感不甚甘心。此番韩嫣让李延年祭出天姿国色的妹妹李娃,正是想让李延年藉其妹赢得刘彻的好感,更加提携于他,日后二人联手打压朝中众臣,也就容易多了。没想一曲苦心编排的歌舞秀,还是没抵得上霍去病一份奏报。 「好个霍去病,孤身一人就能闯匈奴大营,说得浑邪王心甘情愿来降,河西自此无患矣,朕一定要好好奖赏于他。」刘彻一拍大腿道。 「恭喜陛下。」韩嫣与李延年虽不情愿,仍跪下向刘彻道贺。 「朕要赶紧安排接待浑邪王、接管河西和奖赏霍去病的事了,走,去宣室殿。」刘彻招呼黄顺。 「陛下,舍妹这舞……」李延年赶紧道。 「日后再看。」刘彻甩出一句。 霍去病,别让我们抓住什麽把柄,否则有你好受的。韩嫣和李延年心裡似要喷出火来。 霍去病带著手下将士正行至平阳县境。一队人马远远地迎著汉军大部队飞奔而来,不等霍去病发问,来人便自报家门,说是平阳县赵都尉,听说汉军过境,眼见天色不早,请霍将军和一众属下前往县衙歇息。 霍去病想起母亲的话,心中一动,道:「也好,咱们就去趟平阳县,有劳都尉了。」 「哪裡话,请跟我来。」赵都尉转身带路。 「霍将军怎麽了?以前咱们行军,他从不打扰地方;现在日头刚偏西,也不见得有多晚,今儿个这平阳县是中了什麽綵头吗?」高不识在赵破奴耳边低声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跟著就是,哪那麽多废话。」赵破奴打趣道,但心裡已隐隐猜到或许和霍去病的身世有关。其时坊间已有不少传闻,说霍去病是个私生子,生父就在平阳县。 一路上,赵都尉不停地向霍去病介绍著平阳的风土人情,不想身边年轻的平阳司马却突然说了句:「霍将军,听说您的舅母平阳公主以前也在咱们平阳县待过。」 赵都尉瞪了一眼说话的司马,吓得司马赶紧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平阳县确实是平阳公主的封地,老平阳侯曹寿死后,平阳公主和曹寿之子曹襄就袭了侯爵,仍驻平阳县,战时却随卫青出征。 都尉怕霍去病多心,连忙说道:「霍将军天威,现在已传遍了平阳呢。」 霍去病笑了笑,不答。平阳县衙转眼就到,下了马,霍去病叮嘱高不识和僕多带著人马在城外驻扎,他自己则和赵破奴走进官署。 赵都尉吩咐下人沏来上好的春茶,又和霍去病说起平阳县这两年的收成,却发现霍去病对这些并没有什麽兴趣,最多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说到最后实在是没什麽话了,双方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霍去病笑笑:「衙中可有两套便服,借与我们二人穿穿,我想出去走走。」 「便服自然是有的,需要我等相陪吗?城东的莲花池正是莲花盛开的时候,将军可去那儿玩玩。」 「不用了,我有点私事,和破奴一起就行。等晚宴准备好了,我再来作陪。」 「好,我这就给二位将军准备便服。」 不一会儿,都尉拿来两套青色衣衫,霍去病和赵破奴试了试,大小刚好,遂别了赵都尉,出了县衙。 两人顺著街边而行,一路上霍去病一言不发,只是赶路。赵破奴几次想要说话,但见霍去病神态,又不得不把话吞了回去。 出得城来,霍去病见著一约莫十岁的孩童,上前问道:「请问小哥,以前在县衙办事的霍家住在哪裡?」 果然是寻父来了。赵破奴心道。 「你们是来找我父亲的?」孩童望向两人。 「你父亲?那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霍光。」 霍光。霍去病默唸这名字,定神看去,才发现这孩子眉目间竟然有几分熟悉。 这就是我弟弟。霍去病心想。见霍光身上还有些玩耍时沾上的泥屑,忍不住伸手帮他掸了掸。 「读书了吗?」霍去病轻声问道。 「海,那些圣贤书,无趣得很。」霍光闪动著清秀的双眼。 「圣贤书怎会无趣?」霍去病诧异道。 「圣贤书通篇道理,我都烂熟于胸了,先生教书,却翻来覆去还是那些东西,不知求变。须知无论圣贤草民,均须与时俱进,视情况而定,前朝的道理拿到本朝来,不一定就适用。」 呵,这弟弟和我倒是有几分相似,我当初学兵法也是不拘成法,这霍光竟也是如此。霍去病摸了摸霍光后脑勺,以示讚赏。 「跟我来吧。」霍光似乎也感觉到了霍去病的亲近,牵起他一双大手朝家裡走去。 「为什麽不去长安的学府呢?」路上,霍去病问霍光。 「我跟父亲提过,父亲总说我还小,让我老老实实待在家裡。」霍光答。 听著霍光的抱怨,霍去病感觉出父亲也许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多年前遇上母亲那档事也许就是他这一生做得最出格的事了。但如果他当年当真娶了母亲,我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或许就没有现在的霍去病了吧。是福是祸,谁又说得清呢!看母亲的样子,也不记恨于他了,我也当好好待他才是。 「长大后想当文官还是武官?」 「都要当,我要匡扶社稷,为黎民苍生谋福利。」 霍去病心中一惊,没想到霍光小小年纪竟能说出这等话来。 「到了,看,那就是我父亲。」 思虑间,霍宅已到。一个中年人站在门前,他看起来和卫青差不多大,只是鬓边已生出了少许白髮。他身后,还有一个中年女子,想必那就是霍仲孺的妻子了。 「父亲,两位大哥哥找您。」霍光跑过去,依偎在父母身边。 霍仲孺吃惊地看著霍去病和赵破奴。他并不认得两人,但隐隐又感觉为首这位青年和他有著莫大的关系。 霍去病望著霍仲孺,那样子也是既陌生又熟悉。从他的五官上,霍去病也能看出和自己相似的地方,那种血缘关系是永远也无法否认的,只是「父亲」二字却很难叫出口。 「你们是?」霍仲孺疑惑著先开了口。 终于,霍去病跪下含泪叫道:「父亲,去病一直不知身世,未曾尽孝,还请父亲大人原谅。」 当听到「去病」两字时,霍仲孺心中的震骇实难形容,往事一幕幕重又浮现在脑海。当年他亏欠卫少儿甚多,却不知他诞下的竟是威震天下的霍去病。他不曾对霍去病有过任何养育之恩,却又如何谈得上让霍去病「尽孝」的话? 霍光也是惊诧无比,他一直以来都将霍去病看作是自己最崇拜的英雄,且以自己和霍去病同姓而骄傲,却不曾想到,今天自己不仅亲眼见到了霍去病,而且他还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 场面一时颇为尴尬。 霍仲孺的妻子见状,赶紧说道:「仲孺,快请大家进屋坐吧,有话到屋内说。」 霍仲孺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扶起霍去病:「来来来,进屋坐吧。」 到得屋内,霍仲孺妻子奉上茶水以后,和赵破奴、霍光退了出来,只留下霍去病和霍仲孺相对而坐。 良久,霍仲孺打破沉默:「你母亲还好吧?」 霍去病点了点头,两人再次陷入沉默。霍去病不知道该对父亲说些什麽,说母亲的事吧,母亲已经是别人的妻子;说自己的事吧,这麽些年他和父亲的生活完全没有交集,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眼前的一切告诉他,父亲这些年的生活平淡如水,完全不如母亲自在。 这种父子相顾无言的情况,竟比陌生人相处还要让人难受。这种无声的压力,让霍仲孺脸色也微微发红,紧张得连放在双膝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霍去病站起身,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身来,说道:「我想在平阳县给父亲买上良田百亩,大宅一处,家奴百人,可好?」 霍仲孺更显尴尬,始终不敢正视霍去病,唯有不断叩头:「老臣得将军如此厚爱,惭愧之至、惭愧之至啊。」 「你我日后就以父亲、去病称呼吧。母亲也已不怪你。」 听说卫少儿不再责怪自己,霍仲孺心裡才感觉好受了许多,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嗯,也好。」 「今日我们父子相见,自该高兴才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用介怀。」霍去病来到霍仲孺身边,挨著他坐下。 「是应该高兴,看我,这麽大年纪了,真不应这般伤感。」霍仲孺说完喝了一口茶,笑道。 看著父亲神情好起来,霍去病心下也释然了。所有过往的一切,都像青烟一般消失在了风中,从此不再有横亘在二人间以及卫少儿心中难以逾越的那道牆。 「霍光这弟弟我甚是喜欢,但我想他在平阳县终究成不了大器,我想著将他带到长安,父亲您看如何?」 「若得去病提携,光儿必定欢喜。他志向远大,早就想去往长安了,只是我们在长安并无人事,我担心光儿受苦,故而一直没许。」 「父亲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这弟弟的。」想起卫青对自己的殷殷教导,霍去病暗忖自己也绝不能辜负了霍光,一定要将他培养成才。 「那就有劳去病了。」霍仲孺拱手。 「应该的,我们看看霍光去。」说罢,霍去病和霍仲孺一起出门,见著在庭院与赵破奴玩得不亦乐乎的霍光。 「光儿,愿意陪哥哥一起去长安吗?」 「当然了。」霍光雀跃起来,「长安可是我的梦想之地,多少读书人都渴望在长安一展宏图呢。」 「哈哈,那就这样说定了,哥哥给你请最好的老师,并亲自教你骑射。」 「这可是你说的哦,大丈夫一言既出,决不反悔。」霍光摇头晃脑地说道,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此时,霍仲孺妻子已准备好晚膳,为庆祝霍仲孺父子相见,还拿出了家中珍藏多年的老酒。席间,欢声笑语不停,一顿饭吃得甚为融洽。 霍去病因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饭后携了霍光就要离开。霍仲孺颇有不捨,但也知留不得去病,礼节性地挽留几句后,给霍光卷了些衣衫,让赵破奴带著,又嘱咐了几句,这才看著自己这一对儿子慢慢离去。 霍去病回到县衙,赵都尉等人见著霍光跟来,心下明白,齐声恭贺霍去病兄弟相见,说些该请来霍仲孺一家到城西最大的酒楼好生庆祝的话。 霍去病不愿多待,吩咐赵都尉代为给霍仲孺置些田产,赵都尉忙不迭地答应。 霍去病放下心来,不顾赵都尉的一再挽留,和赵破奴携了霍光,出城与高不识、僕多等人会合,重新启程往长安而来。 再见李敢 一路上,在地方官员和百姓的口中,霍去病已知悉了朝廷近来很多的变化。 公孙敖原本是主攻匈奴的一部,却因迷路走失方向,完全没有派上用场,汉武帝震怒,判了公孙敖死罪。但依汉朝律法,他缴纳一笔赎金后,又免于一死,被贬为平民。 东线战场,张骞行军迟缓,导致李广的前锋部队陷入重围,也被判处死刑。但同样缴纳了赎金后被贬为平民。李广损失了三千多人马,但同时射杀匈奴骑兵四千多人,功过相当,不给予赏赐,也免于处罚。 投降的浑邪王受到汉武帝极为隆重的接待,受赏金十万,其部下也多有封赏,并陆续被发配往边地五郡,使他们安心生产、平静生活。日磾因为休屠王被杀,便连同他的母亲和弟弟们一齐被武帝当作俘虏对待,被派到了黄门去养马。 「听浑邪王说,日磾这孩子非同一般,被派去养马是不是可惜了?」高不识边走边道。 「我听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如果他真是深具智慧之人,就是养马,也会养得与别人不同而让人注意的,并凭此脱颖而出。」说话的是和霍去病同坐的霍光。 「小子说话还真有点哲理。」赵破奴打趣道。霍去病高兴地摸了摸霍光的大头,微笑不语。 「日磾和你一般年纪,或许你们还能成为朋友。」僕多道。 「真的吗?」知道长安有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并有机会成为朋友的人,霍光有些兴奋。 「当然是真的,以后哥哥带你去见他。」霍去病道。 「好啊好啊。」 一路上因为有了霍光,众人又多了几分乐趣。 进得长安城门,还是和上次一样欢呼凯旋的人群,夹杂著「战神」、「英雄」等呼声。路博德特地选了最高的柱子,攀爬至顶,咳著西瓜子,笑意盈盈地看著下面路过的汉军。待霍去病走近,路博德随手一扔,一蓬瓜壳纷纷扬扬地向著霍去病袭来。 霍去病抽出长剑,轻轻将瓜壳盪开,众多瓜壳竟无一近身。 「谁人这麽大胆,敢袭击骠骑将军?」赵破奴一皱眉,和霍去病抬眼望去,正见路博德嬉皮笑脸地望著自己。 「臭小子病好啦?」霍去病首先开骂。 「你们不在,我的病好得特别快。」路博德答。 「是没看见我们手痒吧?」赵破奴回。 「嗯,那倒是,你们竟敢撇开我在河西加官晋爵,不公平啊!」 「你小子想怎样?」 「哈哈,我在桂子坊定了一桌酒席,待会儿你们见完圣上,一定过来絮刀絮刀,咱哥几个好好聊聊。」 「好,那我们一定来打扰。」 「对了,我还请了一个人,我想你们肯定愿意见见。」 「谁?」 「见了就知道了。」路博德卖著关子。 经过卫青府上,霍去病顺便将霍光放在了舅舅家,让他先与卫伉一起玩耍,并让府上的人通知母亲,说自己已平安返回,之后就随著宫人进了未央宫。 刘彻已等候多时。 「宣骠骑将军上殿。」黄顺的声音传至殿外。 霍去病缓缓踱进殿内。众位大臣的目光追随著他矫健的步伐和沉著的身影,轻轻地讚叹著这位年轻将军的才智和勇略。对于大汉来讲,他就像是一个初升的太阳,耀眼、明亮,有著无尽的光和热。 「臣霍去病拜见陛下。」 「平身。」刘彻春风满面,喜笑颜开。 「宣旨。」 大殿上每一个人都凝神听著。 「骠骑将军去病率师征匈奴,西域王浑邪王及厥众萌咸奔于率,以军粮接食,并将控弦万有馀人,诛獟駻,捷者虏八千馀级,降异国之王三十二。战士不离伤,数万之众毕怀集服。仍兴之劳,爰及河塞,庶几亡患,以千七百户益封骠骑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