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种逻辑有个很致命的漏洞,那就是它认为只有面对面的厮杀,也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才能达到取而代之的目的。事实上,佛家虽然说“种一种因,得一种果”,但造成某种结果,却并不一定只是“一种因”造成的。从张居正最终取代高拱的这个结果来看,当时的情况未必像这些文艺作品里表现的那样。这两三讲我们就来廓清一下这个历史谜团。先看高拱与张居正的关系。这从一个生活小片断就可以看出来。有一天,秋高气爽的日子,国子监祭酒,也就相当于国立大学校长高拱突然来了兴致,想到郊外去秋游。但一个人去郊外秋游多没劲啊,你虽然可以时不时的“停车坐爱枫林晚”,看一看“霜叶红于二月花”,但你首先得是个有闲情逸志的人啊。像高拱这人,虽然年龄大了,但依然血气方刚,尤其是他向来自视甚高,一直怀揣着自己要“重头收拾旧山河”的雄心壮志,所以他心里头也消停不下来,让他一个人去欣赏山中美景,他宁肯在家里陪他的好学生、后来的隆庆帝、当时的裕王朱载垕聊聊天。可他今天实在想出门到郊外走走,好抒发一下积压在心中的闷气,于是他就琢磨着该找个伴儿。那找谁呢?他才动这个念头,立马就想到一个人。要说你要请客吃饭,非找个朋友陪,这个人说不定也只是个狐朋狗友;但要说你要春游、秋游,非找个朋友陪,这个人跟你的关系肯定不一样。我当年读《庄子》这本书时,有个地方特别奇怪,那就是庄子他干嘛老要损惠施呢?后来读到《秋水》篇庄子和惠施一起去秋游那一段才明白,原来庄子没什么好朋友,而惠施可以算是他唯一的好朋友了。以至于庄子要去濠水河边去秋游的时候,也想找个伴儿,但又没别人可找,所以陪他一路游山玩水、陪他在濠水河边争论到底水里的鱼快乐不快乐的人,就是他唯一的好朋友惠施。所以庄子在自己的书里老拿惠施开涮,因为他也只能拿惠施调侃、说事儿,你拿别人说事儿,别人告你诽谤,会跟你急啊,但惠施不会,就算庄子对着惠施大暴粗口,惠施也只会把那些词儿当成是类似于呢称一类的话。好朋友嘛,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这个可以跟高拱一起去秋游的人,高拱在心底也无疑是把他当成了好朋友的。这个人是谁呢?这个人就是当时官居国子监司业,也就是国立大学常务副校长的张居正。说起张居正跟高拱的关系来,还真有点复杂。高拱比张居正大13岁,中进士比张居正也早6年,说起来,他应该算是张居正的前辈。高拱这个人很有学问,也很有能力,但因为人比较傲,从来不肯轻易依附于哪一个政治集团,所以一直也没得到过重用。他很早就被选到裕王府当侍讲,当时的裕王也就是后来的隆庆皇帝,高拱也就成了后来隆庆帝的第一个老师。这本来是件好差事,因为你给下一任皇帝当老师了,等到朝廷换届了,你自然也就可以凭着这层关系进领导班子了。可在当时,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差事,因为高拱来裕王府的时候,隆庆正是走背运的时候。因为嘉靖最忌讳谈哪个儿子做接班人的事儿,所以整个嘉靖朝基本上就没立过太子,再加上别的儿子又虎视眈眈,所以隆庆虽然按序列他应该是太子,可是在嘉靖死之前,他一没有名份,二也不安全,甚至严嵩的儿子严世蕃都敢随意克扣裕王的工资,高拱和另一位老师去代裕王要工资的时候,严世蕃居然很嚣张的说:“好像听说你们裕王府对我们父子有点意见嘛。”你看,连严世蕃都这么不把裕王府放在眼里,说明隆庆在登基之前日子有多难过了。高拱心中忿忿不平的原因也就在这个地方,一方面他看严嵩父子专权误国,心忧国事;另一方面,他看隆庆的处境如此难堪,又不免为之着急。虽然他也劝隆庆这时候应该“益敦孝谨,敷陈剀切”(《明史卷二一三高拱传》),也就是要低调,不要表现出不满与怨气,而且总是不停地开导他,但高拱自己一肚子气却发不出来。他本来就是极刚毅也极暴躁的人,甚至敢当着严嵩的面嘲笑他,你说让他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在这种局势下一直窝着,他能不憋得慌吗?所以他想出城走走,散散心,哪怕去看看香山的红叶也好。但他一个人又觉着没趣,所以这才拉上了张居正。这两位国立大学的正副校长一路登上香山,来到最高处的香炉峰,只见层林尽染,漫山霜红,真是“晓来谁染霜林醉”?按王实甫《西厢记》的说法是——“总是离人泪”。但我想,恐怕除了“离人泪”,还有“英雄泪”。我们说“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高拱和张居正都可以算是明代政坛上两位有胆识的英雄,所以看到如此江山,感慨就来了。高拱指着远山近林对张居正说:“太岳,你看如此大好江山,却国势衰颓,江河日下,真是让人扼腕叹惜啊!”张居正不像高拱那么多愁善感,只凝重地点了点头。高拱看张居正没说话,转过头对着张居正说:“太岳,我看你和我一样,胸中自有沟壑,定非久居人下之人,你说我们能为这国家做点什么呢?”张居正年龄比高拱小,倒反而显得老成持重一些,他沉吟了一下,想起了诸葛亮的一句话,身对群山,手捻长髯,坚定地说:“若他日身肩国事,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高拱听了击掌叫好,说:“好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武侯虽然当年‘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但终究也不负此生,应该无憾了。”哪知道张居正听了这话摇了摇头,语气很坚定地说了句:“鞠躬尽瘁,但为国事;死而后已,功业自成。”那意思就是说,我是要像诸葛亮那样鞠躬尽瘁,但一定不会像他那样大业未成就死,我要死,也一定是在建下丰功伟绩之后。高拱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说:“太岳兄,不愧名居正,字叔大,这气吞山河、睥睨古今之势,非我高拱,何人能堪?”这话说得就更傲了,那就是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啊,曹操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就是说天下英雄就咱们两个,高拱的意思也就是能超越诸葛亮,在鞠躬尽瘁之外,还能成就丰功伟绩的,在当今之世,也就我高拱和你张居正了。于是两人击掌为誓,他日登阁入相,定当戮力同心,振兴大明王朝。所以《明史》上说他俩是“相期以相业”(《明史卷二一三张居正传》),也就是以宰相的事业互相勉励。裂缝可是就像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之后,没多久,两个人就分道扬镳了。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但相似并不等于简单的重复。虽然高拱与张居正后来在政坛上没能共同成就一个中兴的大明王朝,但两个人并没像曹操和刘备一样虚情假意、貌合神离,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两个人的关系还是像他们在香山上盟誓的那样齐心协力共进退的。当然,他们俩之间的朋友关系,虽然的确是朋友,但和张居正跟严嵩不一样,和张居正跟徐阶也不一样。张居正跟严嵩之间,是有着巨大的分歧的,他们的朋友关系,只基于一点联系,那就是严嵩对年青的张居正的敬重与欣赏。张居正跟徐阶的朋友关系,是有着亦师亦友的前提的,再加上徐阶又是居正政治理想上指路的明灯,所以他们之间是铁板一块,没有什么可以动摇。张居正跟高拱之间,可以说是意气相投、志趣相投,关系自然要比跟严嵩好,但又不是铁板一块。就在香山秋游之后不久,一道巨大的裂缝开始慢慢出现了。那么,这道裂缝到底是什么呢?这道裂缝其实就是——徐阶。徐阶在扳倒严嵩之后,立即快速提拔了一些人,这其中就有高拱和张居正。严格来说,高拱并不算徐阶这边儿的人,但作为嘉靖末年的执政大臣,徐阶已经明显看出隆庆不久即将接嘉靖的班,所以他早在几年前就把张居正也安排进了裕王府做隆庆的侍读讲师。在隆庆的各位老师里,高拱无疑是第一块牌子,因为在隆庆最无助的日子,高拱就像父亲一样给了他最大的依赖。徐阶很清楚隆庆对高拱的感情,所以早早地就把高拱引入了内阁。按道理,高拱应该感谢徐阶,但高拱却打心眼里感谢不起来。为什么呢?因为徐阶虽然重用了高拱,但却更为重用张居正。高拱进入内阁,虽然是徐阶提议的不假,但高拱认为凭自己的资历与水平,就算徐阶不提议,他也会入阁的,徐阶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但张居正的入阁就不一样了。嘉靖四十五年,也就是嘉靖朝的最后一年,张居正虽然是国立大学的副校长,但论官阶不过是五品翰林院侍读学士,到第二年,也就是隆庆元年正月里,徐阶就把他越级提为三品礼部右侍郎。又过了不到一个月,到二月初,在徐阶的力主之下,张居正居然以才干了不到一个月的礼部右侍郎的身份突然就进入了内阁,成为副宰相了。这不只是连升三级了,这在整个明代都是很少见的。徐阶也说这是引用了“特进”之例,也就是特别情况特别对待。但别人就会问了,凭什么只有你徐阶的学生和亲信张居正才能享受这种特别对待呢?当然,我们说作为张居正的朋友,高拱并不妒忌张居正,毕竟他自己也入阁了,而且凭他跟张居正的关系,他当然愿意张居正进入内阁跟自己“抱团取暖”。为张居正写过传记的朱东润先生说,隆庆初年的时候,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三位治世之能臣齐聚内阁,对于隆庆朝来说,这本来应该是个难得的发展机遇。可惜,有本事的人聚在一起,也未必是件好事儿。徐阶的一个小小的决定引发了高拱态度的变化,又引发了他与徐阶关系的恶化,再加上这个决定又与张居正有关,所以也引发了高拱与张居正之间的矛盾。那道友情中的裂缝开始形成了,而且就像多米诺骨牌中倒下的第一张牌,必将引发一系列的反应。那么,徐阶的这个小小的决定到底是什么?笃信交朋友要居正道的张居正是否又能将他与高拱之间的情谊维护下去呢?请看下集:《妙计初安天下》第八讲 妙计初安天下窝里斗徐阶在扳倒严嵩之后,把高拱与张居正都快速提拔进了内阁,尤其是张居正,在徐阶的关照下,几个月内连升了n级,以42岁的年龄,一下子成了内阁中最年轻的副宰相。隆庆元年的内阁,这时可谓是人才济济,号称三大治世之能臣的徐阶、高拱、张居正齐聚内阁之中。当然除了这三个能力非常强的人之外,还有老成持重的李春芳和老实巴交的郭朴和陈以勤,这三位都是老实人,基本上也就是个陪衬。徐、高、张三人就不一样了。徐阶久历政坛,和严嵩明争暗斗十几年,政治经验那不是什么丰富不丰富,而是随便一划拉,那就是一箩筐啊。高拱的行政能力那更是非常的杰出,《明史高拱传》里说他是“练习政体,负经济才,所建白皆可行。”也就是说,他的行政能力非常强,强到什么地步?超强。《明史》里说,有个什么事到高拱手上,绝对不会积压下来的,有工作立马做掉了,行政工作效率非常高,没有工作留到第二天的。可见这个人的能力有多强。张居正那就更不用说了,他要是稍微差劲儿一点儿,那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万历新政了。所以这三位简直就是个完美的组合,再加上年龄上也刚好是老中青三代,这个领导班子的梯队建设也堪称是最理想的。所以有很多人都认为,其实隆庆朝刚开始的时候,面临着一个难得的发展机遇。可惜,就像柏杨先生在讲中国的人劣根性的时候所说,他说中国人单个看都是一条龙,可在一起就成虫了。为什么呢?喜欢窝里斗。事实上,就成功的因素而言,比能力因素还重要的是性格因素。高拱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儿太小,再加上脾气急,又沉不住气,这下隆庆朝开场的好局,就给搅黄了。按理说,高拱把张居正引为知己,两个人在香山盟誓,互相“期以相业”(《明史卷二一三张居正传》),那感情还是不同寻常的。所以,对于张居正的快速发迹,高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想法。但高拱这种人太过情绪化,他对张居正没意见,并不代表他对徐阶没意见。徐阶扳倒严嵩之后,等到嘉靖帝一死,隆庆帝一登基,立即借隆庆的名义草诏告谕天下,为那些在严嵩手下以及在嘉靖朝蒙冤受屈的官员平反昭雪,这就叫拨乱反正,那是一件极其得人心、顺民意的事儿,所以参与这项工作,不仅是一种荣誉,也暗示了你在中央权力层的核心地位。当时这事儿徐阶也做得稍微欠考虑了一些,他只让张居正参与了这项工作,而且是让张居正参与了领导工作。这一点,我们以前分析过,张居正在后来给徐阶的亲笔信里曾明确提到过,他说:“丙寅之事,老师手扶日月,照临寰宇,沈几密谋,相与图议于帷幄者,不肖一人而已。”(《张太岳集书牍十四答上师相徐存斋》)这句“相与图议于帷幄”就是说张居正是和徐阶共同商议、策划这事儿,并不只是一个助手;而“不肖一人而已”就是说内阁中只有张居正跟着徐阶干这件功德无量的事儿。这下高拱就不乐意了,他倒不是妒忌张居正,他是恨徐阶。心的话这事儿你徐阶怎么能不让我参与呢?怎么说我比张居正的资历也老多了,我又是隆庆帝资格最老的老师,你们借隆庆帝的名义起草诏书,收买人心,怎么能不经过我呢?所以高拱后来在徐阶下台后重新执政的时候,就“尽反阶所为”(《明史卷二一三高拱传》),也就是把当初徐阶、张居正进行的平反昭雪的工作全部推反掉,概不承认,可见这个人的气量真的不是太大。就在平反昭雪工作开展的时候,还有一件小事,让高拱认定了徐阶就是自己的对头。有一个言官叫胡应嘉的,他闲着没事儿,弹劾了高拱一下。这个言官现象,我们现代人可能没什么感受,在古代那可是官场上一大文化现象。我们中国人喜欢说“文死谏,武死战”,那就是说文官要死于抗颜直谏,武将要战死沙场,那才是死得其所,算是有荣耀的事儿。这个“文死谏”的“谏”,就是说话,就是议论,不管你喜不喜欢听,我爱批评谁就批评谁。这又被历来看作是文人气节的一种表现,所以宋明以来,汉族知识分子就好斗嘴、就好党争,说起来都是打这个“文死谏”的根子来的。在孔孟之道影响下,历代王朝还都对这一点要加以鼓励,所以明代的言官就形成了一个专门的系统,叫六科给事中。他们可以“风闻言事”,就是没根据、没调查研究也可随便议论朝政、弹劾大臣,对于这一点,张居正也非常厌恶,所以他后来执政的时候,就不准这些言官说话,老是空议论,就干不成什么大事儿了。这个胡应嘉是吏科给事中,专门可以就官员的作风、生活什么的发议论。有一次高拱在大内值班的时候,因为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溜回家去搬家了。当然,也有一种说法是说高拱因为一直没生儿子,溜回家是“植树造林”去了。不管是为了什么,这事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可是胡应嘉知道了,就郑重地上了一本弹劾高拱,说他不配当内阁大臣。这一下高拱鼻子都气歪了,但他确实值班时间溜回去了,所以他还不好说什么。隆庆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处罚他的老师,所以也就没什么下文。但高拱心里头这口气蹩的难受啊,他就琢磨这个胡应嘉跟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怎么会冲着他发难呢?人就怕瞎琢磨,很多事本来很简单,自己关着门、捂着被子一琢磨,就变复杂了。这高拱在家琢磨了半天,突然琢磨出味道来了——这个胡应嘉跟徐阶可是同乡,会不会是徐阶指使的呢?这种念头一出现,就压制不住了,高拱越想越觉的是这么回事儿。没过多久,这个胡应嘉刚好也犯了错误,内阁要拟定处理意见,因为也不是什么大错误,所以徐阶就主张从轻处罚。但高拱不干,好不容易逮着个报复的机会,一定要主张从重处罚。结果徐阶作为首辅就很为难,其实他跟胡应嘉倒还真没有什么关系,但考虑到作为言官的给事中有很大的势力,所以他权衡了一下,还是较轻地处罚了。这下高拱一看,好啊,胡应嘉果然是你徐阶的人,看来上次的事也是你徐阶背后主使的了。再加上徐阶拨乱反正,居然起用张居正都不用他,这下高拱的心头火腾地就烧起来了。他马上把斗争的矛头指向了徐阶。你徐阶不是手下有言官吗?我高拱手下虽然不多,但还有一两个。你让人弹劾我,我也让人弹劾你!于是高拱就指使手下一个叫齐康的言官来弹劾徐阶。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了。齐康被其他言官们痛骂不算,言官们又把矛头一齐指向了高拱,说他挟私怨报复胡应嘉,又莫须有地指使齐康攻击徐阶。这一下犯了众怒了,虽然有隆庆护着,高拱也不好意思在京城待了,于是提出辞职,回老家了。可高拱虽然走了,言官们之间你骂我、我骂你的争吵还没断。到了第二年,徐阶也受不了了,还是有高拱一派的言官在攻击他啊,所以他想想自己年纪也大了,跟严嵩斗了十几年也算是看破红尘了,况且自己培养的接班人张居正也完全能挑大梁了,所以他激流勇退,提出辞职,彻底回家养老了。徐阶辞职归隐是真,高拱辞职只不过是一时的隐忍罢了。等到徐阶退了,高拱利用和内廷宦官的关系,以及他和隆庆的关系,没过多久,就回到京城,官复了原职。这时候老实巴交的李春芳是内阁首辅,他很清楚高拱与隆庆的关系,也很清楚高拱的野心与为人,所以不久之后也主动辞职了,把内阁首辅的位置交给了高拱。契机很多人认为,这下高拱回来了,就像那句气势汹汹的“我胡汉山杀回来了”一样,这下张居正作为徐阶的得意弟子和接班人,他和高拱肯定就不对路子了,怪不得都说他们俩斗得厉害,估计就是打这会儿开始的。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首先,高拱的复出虽然靠的是太监,但张居正也是出了力的。《明史张居正传》就说高拱的复出是“居正与所善掌司礼者李芳谋如用拱”。就是说是张居正和大太监李芳一起策划了高拱的复出。两个人要是不对路子,张居正干嘛多此一举呢?其次,从高拱回来后的表现来看,张居正和高拱在很多事上都是通力合作的。这从隆庆朝意义最为重要的一件大事上就可以看的出来。之所以说这是隆庆朝意义最大的大事,是因为它关系到大明王朝的安危。我们前面讲过,张居正进入官场后,促使他在徐阶和严嵩之间做出政治立场选择的一件大事就是嘉靖二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550年蒙古族后裔俺答的入侵。那一次,俺答突入古北口,一直打到北京城下,大明王朝差点儿就完蛋了。正是基于爱国与卖国的底线,张居正与严嵩集团划清了界限。在经过这一次惊心动魄的亡国危机之后,张居正深刻认识到只有兵强才能国富。他心中的“国富论”就是要富必先变法,要变法必须要有个稳定的外部环境。所以他在他的两篇表现其改革思想的文章《论时政疏》和《陈六事疏》里都反复提到要“饬武备”以“护国本”。所以他进入内阁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主要工作就是分管兵部。大家都知道,明代的抗倭明将戚继光,那就是张居正一手提拔上来的。另外,像俞大猷、谭纶、王崇古、方逢时、李成梁这些军事上的重要将领,也基本上因为张居正的关系都得到了重用。这首先说明他在军事上是能够知人善任的。另外,张居正的军事嗅觉也很敏锐。在基本平定了南方的倭寇之乱之后,他立即调戚继光行等人北上,加固北部边防。他认为历来亡国之乱都是从北部少数民族向南入侵造成的,从来没有说南部少数民数向北方入侵能得天下的。再加上这时候的国都北京城又紧临北方长城一线,所以北部边防安稳才能国防安稳。所以从隆庆朝张居正入阁开始,一直到万历十年他去世,他都倾全力苦心经营北部边防,从而为他的变法赢得了一个稳定的发展环境。说起来张居正这十几年成功经营北部边防的契机倒是源于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叫“三娘子”。听了这个名字,可别跟那个有名的戏曲“三娘教子”混在一块儿。听上去这名字很汉化,其实她是个蒙古人,她的原名叫克兔哈屯,她之所以有“三娘子”这个非常汉化的绰号,是因为她从小就喜欢汉文化,行动举止、甚至服装打扮,都喜欢像汉人一样,这在蒙古人里就很另类了。再加上她又长得美貌异常,是蒙古人中有名的大美女,所以“三娘子”这个名头就越叫越响了。三娘子可是蒙古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强人,现在的呼和浩特就是在她的倡议下建起来的,所以在古代呼和浩特又被叫做“三娘子城”。她为什么能有那么大的历史贡献呢?是因为她是蒙古各部落中最厉害的首领俺答的妻子。这个俺答,就是嘉靖二十九年那次兵围北京城的俺答。说起“俺答”这个名字其实还反映了汉族知识分子民族沙文主义的倾向。“俺答”是个音译,在蒙语中是兄弟的意思,结拜兄弟就叫“俺答”,金庸先生在《射雕英雄传》里写郭靖和拖雷结拜为兄弟,就是这个词儿,但金庸先生把它译为安答,这词儿就很中性。可《明史》和《明史纪事本末》这些史书把这个“安答”写成“俺答”,明显就有些鄙视人家没文化的意思。不过俺答这个人确实没什么文化,当年兵围北京城,徐阶在逼降书的细节上跟他歪文诌字的,弄得他一头雾水,他性子本来就糙的很,所以莫名其妙地打到了北京城,稀里糊涂地最后又退回了关外。要说这个俺答性子糙,还不只是在打仗上,在生活上也这样。这个三娘子本来是他孙子把汉那吉的情人。这俺答也喜欢三娘子,不管他孙子乐意不乐意,一把就抢了过去,把三娘子封作自己的王妃。这作爷爷的抢了孙子的情人,作孙子的就不干了,但他又打不过他爷爷,于是这个把汉那吉一气之下,就带着几十个人来投降大明。要知道几十年来,明王朝与这些蒙古后裔一直是处在开战状态的。当时的边关总督王崇古和大同巡抚方逢时碰到这个情况,一下就很紧张。为什么呢?按照惯例,明朝是不接受蒙古人的降将的,因为一旦接受,就会引发事端。在此前与蒙古人的交锋中,明朝的军力一向都处于弱势,能不惹事就不惹事的好。但王崇古和方逢时于隆庆朝被派到宣大一线后,积极练兵备战,这时候军力已经大为改观。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认为这个事不应该怕麻烦、怕惹事儿,应该先接受把汉那吉的投降再说。于是两个人一边先放把汉那吉入关,一边琢磨着怎么给朝廷打报告,把这事赶快汇报一下。好不容易写好了汇报,这边送报告的人还没走呢?那边张居正的八百里加急信函就到了。张居正的亲笔信是写给王崇古的,信很短,连着几个问句:“言虏酋有孙,率十余骑来降,不知的否?俺答之子见存者,独黄台吉一人耳,其孙岂即黄台吉之子耶?彼何故率尔来降?公何不以闻?若果有此,于边事大有关系,望即密示,以信(伸)所闻。”(《张太岳集书牍二 与抚院王鉴川》)这信翻译成白话,是这样几个连环的疑问:听说俺答的孙子带了十几个人来投降,有这回事儿吗?你们作为边关统帅,见到人没有啊?俺答活着的儿子里只有一个叫黄台吉的,这个人是不是就是黄台吉的儿子?他为什么来投降,事件的起因你们调查了没有?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到现在你们还没向朝廷汇报呢?我实话跟你们说,这事情非常重大,不可以等闲视之,你们得赶快把情况告诉我。所以说张居正是个实干家,一封小小的短信,就可以看出张居正的行政风格来了。第一,他远在京城,却能洞悉天下。这真的是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他怪王崇古不跟他汇报,这确实是冤枉了王崇古,因为他的消息太快了,人家还没来得及汇报呢,他那儿都掌握个八九不离十了。可见张居正的情报工作做的有多深入。不是心系国家安危又有极高政治敏感度的人,绝对不会像他这样的。第二,他干练之极。你看他问的这几问,没有一句废话,完全切中要害,什么人,什么事,牵扯到哪些关键人物,如何处理,以及事件的重要性,几句话就点的很透。不像一般的公文书函,繁文缛节一大堆,只知道玩弄词藻,那就叫官僚。张居正明显不是这类人。第三,他勇于任事。就是敢担当。要知道这个时候的内阁首辅还是李春芳,高拱是内阁次辅,在内阁里张居正只排老末,要明哲保身的话,他完全没必要惹事上身。因为自嘉靖以来,但凡与俺答有关的事,牵扯到的官员大多没好果子吃,被杀头下狱的多的是。一般人谁也不愿惹这事儿。但我们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张居正一心为国,这时候他又分管兵部,所以他根本没想过个人在这个事情的利弊得失,他这种积极主动,那就是一个大政治家的风范。第四,那就是张居正作为一个政治家的眼光与高度了。蒙古不是第一次有人来降,虽然他还不清楚这个把汉那吉是不是黄台吉的孙子,也不知道这个事情的背后还有个三娘子这样一个关键的人物,但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当然事情到底向哪方面发展,他这时候也还难以确定。但他知道,要迎难而上,不要怕惹事,事情终归有多种发展方向,只要谋划得好,工作再努力些,就不怕没有好的结果。所以他才全力关注把汉那吉的投降一事。真的是跟张居正料想的一样,这事果然是个解除北部边患的巨大契机。幸好张居正重用的王崇古也没放过这个机会。在接到王崇古的汇报之后,张居正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于是亲自远程遥控王崇古和方逢时定下几条应对方针。第一,不怕俺答来要人,要打就打,先别露怯。第二,敌不动,我不动,看看俺答到底什么态度再说。第三,朝廷内部的压力由我张居正做工作,王、方二人务必全力以赴应对此事。这边张居正以静制动,那边俺答坐不住了,为什么呢?其实这个把汉那吉倒不是黄台吉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俺答的大儿子,早已战死,他从小就是他的奶奶一克哈屯养大的。他奶奶就是俺答的原配了。这个奶奶跟孙子的感情深啊,再加上俺答刚好又怕老婆,奶奶认为孙子到了明军这边肯定有危险,于是这个一克哈屯天天地跟俺答闹,要他救孙子。俺答想想也后悔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于是带了大军到了边境要明军放人。局势已经是剑拔弩张了。王崇古和方逢时的请示报告一封封地来,张居正的指导意见一封封地去。朝廷里闹哄哄的,有些人就弹劾王崇古,怪他惹祸上门,弄得马上就开战。张居正一边应付窝里斗的这帮家伙,一边亲自拟定了谈判计划,让方逢时务色一个口才特别好的人去作谈判使者。谈判方逢时还真找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个百户长,文质彬彬的,名字叫鲍崇德。鲍崇德吃透了张居正的谈判精神,就上路了,只身来到蒙古大营。俺答大帐两旁排开刀斧手,一付杀气腾腾的样子。鲍崇德进帐一看,哈哈大笑,说大王你是不是心里没底,才把架势摆这么足啊?俺答一听脸倒红了,然后就恼羞成怒了,说你小子不怕我杀了你吗?鲍崇德说:“怕,当然怕,不过把汉那吉也怕我死,因为我死了,他也活也不成了。”这一下,俺答愣住了。趁俺答一沉吟,鲍崇德上前一步说:“大王杀我,您亲孙子是死;大王战事一开,您亲孙子还是死。大王陈兵边境难道是为了要您孙子的死尸吗?我看大王是一个如此重感情的人,怎么会亲自率大军来逼死自己的孙子呢?奇怪呀,好奇怪!”俺答一听,有点糊涂了,说了句“啊,这——”——你看,明显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鲍崇德不等他思考,紧接着:“你看我们有些年不打仗了,这次把汉那吉到我们这边来玩,等于是窜门子,我们皇上很高兴的,待您的孙子如同上宾,还授了他指挥使的官职,御赐红袍一袭,这是多大的礼遇啊。我们皇上这样,还不是冲着大王您的面子吗?”这话俺答乐意听,手捻着胡子,眼睛也笑眯眯地挤到一块去了。他也确实探听到孙子在那边是受到礼遇的,所以态度不自觉地就放缓了。鲍崇德看他一笑,顺势就说:“我们两家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呢?”俺答听了直点头,他完全被鲍崇德给带进去了。可他粗归粗,粗人也有精细的地方,他突然直奔主题就问:“那你们什么时候放我孙子回来?”鲍崇德一听,身板一挺:“这个嘛,要看大王您愿意他什么时候回来了。”俺答一听,说:“现在?”鲍崇德接上话就答:“可以!”俺答一乐,鲍崇德紧接着说:“不过,得有个条件。”俺答问:“什么条件,你说!”鲍崇德说:“来时,我们张阁老吩咐过,要与大王您交好,把汉那吉愿意在我们那儿住些日子就住些日子,想回家我们就八抬大轿送他回来。只不过希望大王您也能有个交好的姿态,把赵全那几个家伙交还给我们。”俺答一听,又愣了,不由得犹豫了起来。张居正为什么宁肯放把汉那吉回去,也要要赵全这几个人呢?说起来,赵全其实是个叛臣贼子。他带了一拨人投降了蒙古人,俺答之所以带兵深入内地,对山川地形了如指掌,主要都是因为这帮家伙的出谋划策,他们还帮着蒙古人在边境筑城,眼看着就要形成边防上的大患,没了这帮人,俺答不过像群马贼,但有了这帮人,俺答就难对付得多了。俺答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不太愿意。鲍崇德一看又说:“大王,您不想想,天下有多少个赵全?天下又有几个把汉那吉呢?您弃一个赵全,不仅可以换回您的孙子,还可以有更大的好处呢?”听到“好处”两个字,俺答马上抬起眼来看着鲍崇德。鲍崇德故意停了下才说:“张阁老已经说了,若大王肯答应归还赵全一应人等,两下交好,朝廷还可以答应封贡互市,从此两下百姓安居乐业,岂不是好?”俺答听了这话,眼睛亮了。蒙古人在非战争状态下,最希望的就是能跟汉人互市,就是开展边境贸易,因为他们很多的生活必需品自己生产不出来,要拿马跟汉人换才行。而明朝不准互市,是因为蒙古人都是拿劣马来换铜、铁器什么的,这些都是以后打造兵器的原材料。因为不能互市,所以蒙古人纵兵劫掠,年年来抢,再加上赵全这帮家伙出谋划策,渐渐就成了气候,也成了明王朝这时候最大的边患。俺答真的有些动摇了,可鲍崇德倒突然来了戛然而止,这就是谈判的艺术,叫欲擒故纵。他双手一抱拳说:“大王英明盖世,可不要棋错一着,徒为亲人所怨、天下人耻笑!末将告辞!”说完转身走了。这鲍崇德谈判的节奏实在太快,俺答的脑子实在有些跟不上点,也就是踩不准节奏,他还想着A,鲍崇德那儿都到B了,等他赶到B,鲍崇德又到C了,所以俺答在思路上总被动的很。这会儿鲍崇德要走了,他显然也没思想准备。连忙好言挽留,等留下吃完了饭,又送给鲍崇德一匹好马,才让这位鲍特使风风光光地走了。后来,俺答把鲍崇德的话琢磨了一夜,越琢磨越觉得小鲍的话句句是真理。于是第二天,把赵全等人捆了,送到明朝这边来了,张居正当即下令,让王崇古把这拨人砍首示众、传檄九边,让天下人都看看这些叛徒的可耻下场!然后,张居正信守承诺,把俺答的孙子封了明朝的官职然后才送了回去。这边朝廷内还吵吵嚷嚷地,众人纷纷反对互市,说嘉靖朝就禁止与蒙古人开马市,当时主张开马市的仇鸾和严嵩都是奸臣,现在怎么能重开马市呢?张居正据理力争,指出情况已有不同,当时开马市是苟安,现在是互利,为什么不可以开呢?就是在这一点上,他得到高拱的大力支持,正是因为有高拱的全力支持,互市的政策得以通过。一等通过,张居正又赶快授意王崇古,主要意见又是三条:一,互市不是永不打仗,以和备战才是根本思路,正是因为不想打,才要时刻准备打,所以练兵不仅不能放松,还要加强。二,互市中要卖铁锅可以,但必须只能卖广锅给蒙古人,因为广锅和生铁锅不一样,这种铁不能用来打造兵器。三,这一次事件背后的那位三娘子是个关键人物,既然她有汉化倾向,又深得俺答宠爱,一定要想办法和她处好关系,这样在三娘子有生之年,可为蒙汉和平做出巨大贡献。真的如张居正所料,因为搭上了三娘子这条线,从这时候起,一直到张居正死,他的有生之年里,蒙汉之间就很少有大规模的冲突了。可以说,因为三娘子事件,张居正获得了赢取和平的一个契机,又因为对这位女性的准确把握,张居正赢得了至少十几年和平的改革发展环境。不过,话说回来,历史上很多人认为三娘子事件的主要功劳应该算在高拱头上,因为这时候他是事实上的执政大臣。但其实,高拱此时虽然是主要的执政大臣,但具体策划应对主要是张居正跟王崇古在进行的,从史料来看,方案的提出,步骤的细化,问题的解决思路,无一不出自张居正的手笔。高拱正是出于对张居正的友情和信任,才在这件事上大力支持张居正的。这从《明史》对这件事的描述也可以看出来。这件事中,《明史张居正传》说张居正是“授王崇古等以方略”,而《高拱传》中则说“拱与居正力主之,遂排众议请于上,而封贡以成”。也就是说,张居正是策划者,高拱是支持者,而高拱力排众议主要是在最后的封贡互市上,所以张居正借三娘子事件妙计初安天下的过程中,高拱自有其功劳,虽不宜抹杀,也不宜过分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