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虽不及京城气派,却多几分大自然的优美。水榭亭台,玉砌铜镶,花石为路,通幽曲径;透壁花窗,绫门绣户,树木丛丛,楼阁隐隐,皇家避寒胜地就掩映在一片浓密的松柏间。据说这片山林并非天然,是隋文帝下令移植的,不仅把凛冽的寒风挡在外面,也使温汤充满神秘的美感。暖殿流汤,呵气成云,清泉洗濯,氤氲凝脂,真宛如仙香缥缈的水晶世界。此行非但皇帝嫔妃得到享受,连宫女宦官也大为惬意。但媚娘的心情却越发失落——李治虽然带她来了,但起驾之际宣布太子监国,这决定固然没什么不妥,却仿佛在释放一个讯号,李弘已可代理政务,今后即便龙体欠佳也无须皇后插手啦!汤泉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宫室也按皇家规制而设。皇帝有专用的御汤,其他人各有等差,并不在一处,媚娘依旧没能与李治共处,幸而城阳公主随驾而来,媚娘将其召来共浴,也算聊解无趣。泉水温润,汽如烟罗,两副玉体仅着霓裳、肩并肩浸泡在水中。媚娘抚摸着自己臂弯,发觉近来有些发福,这才想起自己已近四旬,也难怪色褪宠衰;转而看城阳,竟觉她比自己的腰身还显臃肿,又不禁五十步笑百步。“娘娘笑什么?”媚娘怎好说破?敷衍道:“我看你身子莹润,全不似生过大病,是服了什么灵丹妙药?”城阳顾不得身在水中,双手合十:“全赖神灵保佑。”媚娘揶揄道:“是神灵保佑,还是圣上保佑啊?”她这场病折腾的动静丝毫不比李治小,不但动用御医御药,连佛道两家也跟着忙。郭行真率西华观的道士整日做法驱邪,并且诏请法朗禅师设坛诵经,病愈后李治履行诺言,出资铸造佛像,敕建青龙寺,并改名观音寺,着实破费不少。城阳扑哧一笑:“自然也多亏万岁和娘娘。其实我来骊山也不光为了伴驾,听说附近有一座温泉观,是北魏松滋侯所建,甚是灵验,我想去许两个愿,一来保佑新城小妹也能病体康健,与韦驸马夫妻和睦;二来保佑我腹中孩儿平平安安。”媚娘这才明白:“原来你又有孕了。”她知城阳与薛瓘夫妻恩爱已育二子,没想到病愈才半年又怀上了。城阳轻轻抚着肚子,一脸微笑憧憬道:“驸马连名字都想好了,若是男孩便取名薛绍。”“驸马这般爱你,真叫人羡慕啊……”城阳却道:“这有什么好羡慕?娘娘给雉奴哥哥生了五个孩子,他待你岂不更好?”是啊!她给李治生了五个孩子,四个皇子俱存,已备受世间女人欣羡。不过……以后还有机会生吗?媚娘满心无奈,倚下身子,仰面躺在水里。这时一个贴身宫女蹑手蹑脚跑到池边,俯下身子凑到她耳边说:“荣国夫人来了,在后殿相候。”媚娘苦笑——娘真是越老越喜凑热闹,又追到这儿来了!忙起身对城阳道:“我母来了,我去去便来。”“我也去向老夫人行个礼。”城阳也要起身。“算了吧,她岁数大了好清静。”媚娘说这话自己都想笑——好什么清静?无事不登三宝殿,八成又是来为杨家亲戚求什么封赏吧?全是不便让外人知道的事。宫女伺候媚娘擦拭身子、换上霞帔;范云仙早在门口等着,引着媚娘出了热殿,来到殿旁的暖阁。荣国夫人正端坐饮茶,好几个宫人伺候着,有的揉肩、有的捶背、有的捧手炉、有的替她拿着楠木描金的手杖,好一副贵人之态。可她一看见女儿到来,什么矜持都没了,忙栖至近前握住女儿的手。“娘!大老远的,您怎又跑这儿来了?”“正有事儿跟你商量。”杨夫人边说边朝众宫人扬手。老夫人常来,这等情形众宫人也都见怪不怪了,皆施礼而退,连范云仙也躲开了。媚娘搀着母亲稳稳落座:“又有什么事?”“元庆死了……”“嗯?”媚娘脸色倏然凝重——对同父异母的哥哥她一向没好感,死就死呗!可武元庆是一州之刺史,既然死在任上,必须奏报朝廷。如今连母亲都听说了,李治必然早知道,竟没告诉她一声。杨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那不肖子死了倒也不算什么,可他那个世袭的爵位该给谁呢?”武元庆膝下原有三个儿子,长子审思、次子再思是嫡出,还有个庶出的小儿三思。他被打发到龙州当刺史,家眷也跟着去了。岭南蛮荒湿热,武氏久居并州,对南方气候不适应,审思、再思先后夭亡;元庆遭杨夫人报复本就惶惶不安,又连丧两个爱子,终于抑郁而亡。无论他这辈子多窝囊,毕竟是功臣之子,世袭武士彠的周国公,这个爵位还要继续传下去。嫡子既无,当传于庶,这还有疑问吗?媚娘料定母亲另有打算,也不绕弯子,索性挑明问:“您又打什么主意?”杨氏白眉一蹙:“瞧你说的,就好像我总给你添麻烦似的。若以宗法而言当传武三思,可那孩子年纪太小,又是侍妾所生身份低微,哪配当国公?再说他爹、他哥哥都死在岭南,心里能不恨咱吗?别再提携起一个冤家,帮妖之事可万万做不得。”“也不无道理……那该传给谁呢?元爽?”“那还不是换汤不换药?”杨氏笑盈盈道,“依我说把世袭转到你外甥身上,如何啊?”“敏之?!”媚娘一愣,“那怎么行?”“怎么就不行呢!”“他乃贺兰氏之人,武家又没绝嗣,怎能让外人承袭,哪朝哪代有这种事?”“怎么没有?”杨氏偏要较这个真,“娘也读过史书,晋时太尉贾充过世,不就是让外孙韩谧承袭爵位,改名叫贾谧么?大不了也让敏之改姓,归入武家宗籍。”“哼!”媚娘白了母亲一眼,“瞧您举这例子,偏偏想出一家奸臣来,您以为您女儿是贾南风啊?”“管他奸忠,反正古人做得,咱怎就做不得?不是我吹大法螺、击大法鼓,敏之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华有才华,圣上都说一表人才,天生慧根,福报不浅,难道不比武家那帮野孩子强?叫他改姓,我还觉得委屈咧!”媚娘深知母亲对外孙十分宠溺,恨不得把所有好处都给这孩子。其实从她自己的角度考虑,扶植亲近的外甥确实比那些结怨的侄子强,这建议并非不能接受。可这毕竟是差强人意之事,若在以前倒也罢了,如今她荣宠转衰,李治还能纵容她违背宗法吗?杨夫人见女儿不说话,误会了她心思,叹道:“你莫非还记恨你姐姐?又何必呢!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的?宠幸咱家人总比便宜外人强。多一个人受宠,还多一分牢靠呢!再说你姐姐现在重病在身,蒋孝璋都医不好,想和你争也不行了,为娘已失去一个女儿,说不定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有时我真想两眼一闭去寻佛祖,活这么大岁数有什么好?整日不省心……”“您想到哪儿去了?这事我记着,慢慢跟万岁商量便是。”媚娘不想跟母亲提自己的愁烦,免得老人家挂心。杨氏见她答应了,立时转悲为喜,连呼阿弥陀佛,又道:“你别嫌娘多事,孩子大了当早作安排。弘儿也十多岁了,选妃之事也要早考虑,杨思俭、杨思玄、杨思谦都有女儿,有几个我看着不错。前几日江国太妃薨了,论起来也是咱杨氏之人,江王如今也有儿女,我还思忖将来亲上加亲呢!还有……”她年逾耄耋却越发贪得无厌,整天就想着让娘家弘农杨氏与皇室结亲。媚娘本有心事,又听母亲絮絮叨叨乱点鸳鸯谱,甚是心烦:“我还有点事,您去泡泡温泉吧。城阳公主在,您先跟她聊会儿。”说着起身便走。“诶,你去哪儿?”媚娘哄道:“您不是想让敏之袭爵吗?我现在就去见万岁。”“现在?!”不知为何杨氏竟露慌张之色,“你等等,媚儿……媚儿!你回来……”媚娘实在心烦,毫不迟疑踱了出去,吩咐范云仙好生招待母亲,便独自在苑中漫步。刚泡过温泉,走出来越发觉得冷,恰如此刻失落的心情。有些事只能独自承受,即便母亲、孩子、朋友也不能分忧。其实回想以前遭受的种种苦难,眼下的失宠算得了什么?但今昔对比感觉不一样,当初哪怕在感业寺晨钟暮鼓、在王皇后膝侧如履薄冰,心里仍是暖暖的,因为她知道雉奴在乎她,转机早晚会来。可现在不一样,即便锦衣玉食、珠翠金銮,心里却空荡荡的。无可否认她真的很在乎雉奴,即便这个男人时而胆怯、时而懦弱、时而疑神疑鬼,把权力看得忒重,她依旧爱着雉奴。她无法尝试着去做一个衣冠楚楚、空负其名的皇后,她要的是举案齐眉的挚爱!铮铮……铮铮铮……忽而一阵轻灵欢快的琴声传入耳轮,虽然相距甚远,那声音十分微弱,媚娘仍听得一清二楚,立时定住脚步。这曲子再熟悉不过,是《春莺啭》!是雉奴为她而作的曲子,琴声一定是从御汤殿传来的!莫非此刻雉奴也在想我?他回心转意了?媚娘胸臆间升起一阵冲动——或许真是我错了,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身为后妃何必要与皇帝计较呢?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哪里有什么是非对错?无论到什么时候,两情相悦才是最重要的,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又何必非要掺和呢?只要我稍稍迁就些、顺从些,他依旧会把我捧在手心里。雉奴,我来了……想至此堂堂皇后便如小姑娘般奔跑在幽径间,朝着御汤殿而去。跑到一半琴声便止歇了,媚娘也渐渐放缓脚步,不想在侍卫宫人面前失了仪态,整了整钗裙,喘匀了气息,这才穿过垂花门;哪知御汤殿前竟无侍卫,廊下也没有宫女,殿门掩着,只两人一左一右倚在门边——左边是王伏胜,右边那个相貌英俊的青年禁卫恰是贺兰敏之。“姨、姨母……”贺兰敏之一见媚娘倏然站直身子——君臣之间何来姨母?应该规规矩矩称呼“皇后娘娘”,他这么叫显然失礼了。媚娘并没在意,想起方才母亲嘱托之事,笑道:“你小子倒真会哄老夫人,要不是娘发话,我才不管你的事儿呢!万岁在里面吗?”“在……不!不在……”媚娘这才发觉外甥神色不对:“怎么回事?究竟在否?”贺兰敏之颤抖着抬起双手:“圣上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你小子翅膀硬了?也敢拦……”媚娘话未说完,忽然殿内隐约传出一阵娇媚的笑声——有女人!“谁在里面?快闪开!”媚娘很清楚,此次巡行并无其他嫔妃,就连徐婕妤也没来。这么放肆的笑声绝不会是宫女,这么神神秘秘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不!”贺兰敏之张开双臂挡在门前,“圣上有……”“你还不闪开,信不信我将你逐出宫?”媚娘双目如电,声音异常严厉。贺兰敏之自然晓得姨母的手腕,但若容姨母进去,非但有违皇命,弄不好就是一场大乱。究竟怎么办?他胆怯地缩了手,却兀自堵在门前,不知所措。王伏胜笑眯眯插言道:“既然娘娘吩咐,就让开吧。”说着挤眉弄眼将敏之拉到一旁——她要看就给她看,索性大闹一场,看最后是谁收不了场!面前再无人阻挡,媚娘反倒有些怯懦了,料定里面必是让她感到锥心之痛的情形,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轻轻推开掩闭的殿门。一股浓烈的暖流夹杂着熏香的味道迎面扑来,宽阔的御汤升腾着朦胧白气,一切都模模糊糊宛如梦境。李治就在浴池那边,背对着殿门,伏在檀木雕花、垂着纱帐的玉床前,与什么人嬉戏着,弹罢的瑶琴扔在一边。他笑得那么愉快、那么惬意,甚至都没发觉有人进来。连媚娘自己都不明白,为何目睹了这一幕自己竟还出奇地平静,没有喊嚷、没有斥骂、没有抱怨,只是心底泛起阵阵寒意!顺着池边一步步靠近,水汽渐渐散去,只见一个赤条条的身躯坐在床沿,虽然隔着纱帐瞧不清面容,但远远便能感觉到那副娇嫩胴体散发出的年轻魅力和淫靡气息。那个女人肌肤雪白,光滑闪亮,如春笋般纤细的素手优雅地翘着兰花指,轻轻捋过男人的肩膀,将披在身上的衫襦褪去。男人呵呵憨笑了两声,一手抚着女人如白杏般莹润的肩膀,另一手顺着女人腰际缓缓向下伸去……女人发出一阵扭捏的声音,却抬手钩住男人的脖子,拉着他一同卧在床上。两人似乎早有默契,霎时便如两条白蛇纠结在一起,男人的身体有节奏地起伏着、收缩着、抽动着,用他并不伟岸的身躯死死将女人压在身下,仿佛想把那副玉体的每寸肌肤都贪婪地揽入怀中。女人则四仰八叉地躺着,任凭男人折腾,只是紧紧抱住男人肩膀,发出一阵阵甜腻的呢喃。媚娘仍旧不出一声,怔怔地望着他们。虽然就站在温汤之畔,却感觉冰冷彻骨,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冻结了。她望着那女人痉挛般仰起的脖颈、紧绷的脚踝,还有深深嵌入男人肩膀肌肉的十指……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萌生幻觉,误以为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剥离开了,是自己躺在那里,贪婪地享受着那份或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的爱。“啊?!”片刻间那翻云覆雨的女人终于看到了她,玉体陡然一颤,迅速缩至床角,拉过一床丝被蒙在身上。媚娘的怒火终于爆发了:“既有胆做,还怕什么羞?”她奔上前一把扯开遮羞布,不禁又是一愣——竟是武顺之女贺兰氏!“你、你们……”媚娘气愤至极,抬手指向李治,虽有万般咒骂却凝噎在喉,只有浑身不住地颤抖。李治却坦然躺在那里,一幅死皮赖脸的表情。二.琴瑟不谐媚娘在汤泉宫撞破李治和贺兰氏的“奸情”,悲愤交加——帝王嫔妃成群乃是常理,媚娘却无法忍受这点。在这世上谁曾似她一样与李治共历坎坷、修成正果?谁曾似她一样为李治出谋划策、夺回皇权?谁曾似她一样在李治病重之时悉心照顾,代理国政?既然如此别的女人又有什么资格和她分享李治?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这个争宠的女人竟是外甥女。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外甥女厮混在一起,她简直有种遭人背叛的感觉,不仅遭丈夫背叛,也遭亲人背叛!汤泉宫大闹一场,李治无言以对,贺兰氏哭哭啼啼,骊山巡行就这样被搅了,圣驾匆匆忙忙回转长安。但风波并未结束,第二天李治主动来找媚娘,要求给贺兰一个名分,甚至连荣国夫人也来帮腔。“休想!”媚娘怒不可遏,也顾不得君妃之礼了,“莫说封婕妤,就是才人、美人,一介宫女都不行!”李治虽觉她太过蛮横,毕竟此事自己做得不美,只好放下皇帝的尊严,柔声劝导:“媚儿,以国法而论后妃有别,以家法而论贺兰是你外甥女,即便入宫也不会威胁你这中宫之位。你还能多个伴,让她好好服侍你啊。”媚娘不禁冷笑:“是服侍我,还是服侍陛下您?”“唉!”李治转而又说,“难道朕待你还不够好?昔日父皇内宠数不胜数,高祖皇帝退避弘义宫尚有许多姬妾陪伴。可自你入主椒房,朕就没宠幸过其他嫔妃,也未征选过任何女子入宫……”“难道是臣妾不让陛下征选吗?您若要选,只管选就是了,何必打贺兰的主意?”李治觉得她实在是胡搅蛮缠——谁不知这后宫是你一手掌控?所有嫔妃俯首帖耳,连王皇后、萧淑妃都叫你打死了,哪个不要命的敢与你争宠?他心里虽大为不快,却兀自和风细雨:“朕无须弱水三千,但求你和贺兰这对玉人。再说朕已经临幸过她了,你又在汤泉宫大闹一场,如今这事恐怕早传扬出去了,贺兰如何再嫁?你不准她入宫,成何体统?”“体统?当初你和武顺便有私情,如今又招她女儿,这便是体统了吗?母女两代侍奉同一个男人,难道不嫌丑吗?”“哪有这许多禁忌?”李治哄她半晌也厌倦了,不耐烦道,“那也比一个……”刚一出唇便觉这话太重了,赶忙将后半句咽回肚里,把脸扭向窗外。但媚娘已猜出他想说的——那也比一个女人侍奉父子两代光明正大!霎时间泪水涌上眼眶:“好啊!你终于开始嫌弃我了,觉得我妨碍你的英名了!没错,我是先帝才人,是当过比丘尼。可这些年来我为你付出多少?代管政务招惹一身不是也罢了,如今你竟然嫌弃我这个人了,你究竟有没有点儿良心啊?”李治一脸尴尬——诚然他对媚娘日益不满,却无法抹杀她这些年来的付出,且不论夫妻情意,当初若非媚娘与他携手扳倒长孙无忌,只怕现在他还在关陇一党的控制下,这些事怎么能忘呢?杨夫人在旁察言观色,见皇帝神色黯然,无论如何得给他个台阶下;赶忙抛了手拄的拐杖,颤巍巍给李治跪下:“媚儿一时想不通,出口不逊,还望陛下不要动怒。”八十多岁的老妪跪在面前,李治忙双手相搀:“夫人不必如此,朕也明白媚儿有难处,这件事……唉!这件事还是劳您劝劝她吧。”说罢又瞥媚娘一眼,见她把脸扭到一旁只顾抹眼泪,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摇头叹息而去。见皇帝走了,杨氏笃笃凑到女儿面前:“他毕竟是皇帝,你怎能如此无礼……”媚娘根本听不进这些话,反而质问道:“您早就知道他们俩的事了,对不对?”杨氏不敢与女儿四目相对,默默低下了头。“我看得出,他们俩绝不止一次两次!难怪当初姐姐要让贺兰见驾,难怪雉奴要赐她入宫的令牌,难怪雉奴三天两头留宿西内不肯回来!你还跟我说什么‘多一人受宠、多一分牢靠’。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唯独瞒着我一人!”杨氏委屈道:“并不是……一开始我也没料到万岁会喜欢贺兰,后来……”“后来知道了,你和姐姐就顺水推舟,教唆她投怀送抱、邀取富贵是不是?”杨氏被问得哑口无言,叹息半晌才道:“娘知道你性子烈,本想天长日久慢慢告诉你,哪知还是叫你撞破了。媚儿啊,你要晓得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你也年近不惑了,只怕……”“怕我失宠,耽误你们的富贵是不是?”媚娘怒吼道,“天啊!我究竟是不是你女儿?当初我年仅十四,你就把我送进皇宫,博取你的富贵。我吃过多少苦你知道吗?我在感业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你在哪儿?如今见我色衰,又要抛弃我,再叫别人替你谋富贵,你究竟把我当什么?”杨夫人两行老泪倏然而下:“媚儿,你不能屈娘这颗心!当初若不是先皇下诏,娘怎舍得让你入宫受苦?我便是穷死饿死,也没有拿女儿换富贵的道理啊!如今我已是快进棺材的人了,纵有绫罗绸缎、山珍海味还能消受几日?用得着这么费尽心机吗?娘这么做是为你好,贺兰毕竟是你外甥女,比别的嫔妃强得多,让她侍奉万岁是为了帮你固宠啊!你怎就不理解娘呢?”媚娘明知母亲所言有理,却咽不下这口气,断然道:“用不着!你以为女儿单单就是以色事君吗?女儿虽年长几岁,却还没沦落到靠别人帮忙固宠,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别人插手!再说,你仅仅是为了我吗?你这是为了她们母女!”“为了顺儿母女又有何不对?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啊!娘希望你们都过得好……”“不公平!”媚娘冷冷道,“是谁苦守寒宫十三载?是谁历经磨难当上皇后?凭什么让她们坐享其成?天下男人有的是,贺兰什么人嫁不了?高官显贵、国公将军,就算许配亲王、郡王又有何难?为什么偏偏和我抢男人?”即便亲王郡王,哪比得上九五之尊?有什么能比直接结姻皇帝更利于维持杨武两家的美好前程?杨氏急得直跺拐杖:“你这孩子怎么这般固执啊?”“我固执?”媚娘反唇道,“当年您允许爹爹有别的宠姬吗?您容得下爹爹和别的女人生的儿女吗?”“这不一样,你嫁的是皇帝……”“没什么不一样!在我眼里雉奴就是个普通的男人,是我丈夫。就算我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我自己解决。”“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贺兰受过当今天子的宠幸,你叫她怎么再嫁别人?”“我不管!那是你们的事儿。”“造孽,造孽啊!”杨夫人实在拿女儿没办法,拄着拐杖嗟叹而去,临出门又回首央求道,“你别这么固执,硬把他们拆散,对你没好处,连万岁都得罪了,你再好好想想吧。”“不用想了。”媚娘决然道,“任何别的女人都休想抢我的丈夫,除非我死了!”“唉……”杨夫人连连摇头,垂头丧气。皇帝走了,母亲也走了,媚娘怅然坐倒在床边,心头阵阵茫然。抬眼见范云仙侍立在门边,一脸怯懦之态,又不禁动怒:“你也是个废物!平日的精明都哪儿去了?亏你自夸皇宫一草一木都逃不过你眼睛,为何贺兰之事你竟不知?真是说嘴打嘴!我要你何用?”范云仙面有难色:“娘娘恕罪,其实、其实这事儿万岁身边的人早透露给奴才了……”“你知道?!”媚娘腾地站起,“你既知晓为何不禀报我?”“娘娘息怒!”范云仙直挺挺跪倒,“老夫人和贺兰姑娘都是您家人,何况还有万岁,全都是主子,奴才谁也得罪不起啊!一时糊涂便未说……”他可不是糊涂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媚娘渐受冷落他瞧得清清楚楚,当此时节贺兰氏受宠未尝不是好事,保住武家受宠就是保住媚娘不败,而只要媚娘不败,他的权势富贵也就有了保障。他明白自己的主子脾气太烈,容不下外甥女,唯恐好事弄成坏事,所以也跟着隐瞒。“你们……你们全都……算啦!”媚娘气得五迷三道——连自己母亲都骗自己,如何指望一个奴才说实话?范云仙自知有过,忙以膝代步爬到媚娘身前:“娘娘啊!老夫人这么做确实是为您好,万岁对您一天天冷淡,这几日又有人背后议论您,只怕……”“嗯?”媚娘警觉起来,“谁敢搬弄是非?”“娘娘有所不知,我听侍驾的宫女说,那日从汤泉宫归来,万岁就去了西内隆国寺,想找宝乘大师解解愁烦。哪知宝乘大师也说您不少坏话。”“她说我什么?”“还不是她侄儿薛元超之事么?她说您有意苛待他们薛家。”“胡扯!”媚娘不禁气愤,“我与她无冤无仇,为何专为难她家?当时我在洛阳代理政务,又要操心辽东战事,忙得四脚朝天,哪里顾得上她那点儿事?不过是一时间忘了,至于这么嚼舌头么?真是穷极无聊!”话虽这么说,媚娘却心里有数——当初废王皇后时薛婕妤也曾出力,自己信誓旦旦要扶持薛家,一来薛元超当时年纪太轻不服众,二来自己事后得意没大放在心上,人家能不耿耿于怀吗?范云仙又道:“当时常乐公主也在场,不但不帮着解劝,还跟着附和,并提及新城公主之事。”“越发没来由。新城和韦正矩不睦又不是我从中挑唆,媒也不是我保的,怪得到我头上吗?”其实这缘由她心里也明白——新城婚姻不睦起因便是无忌“谋反案”,此事乃因她推波助澜而生。常乐公主是李治的姑母,皇家长辈,她说话分量可不轻!“还有王伏胜那老狗。”范云仙一提自己的老冤家便咬牙切齿,“他也跟着起哄,把在晋阳宫打死善氏之事也道了出来。”媚娘已隐隐嗅到一丝威胁,再也不敢小觑了,赶忙转身入内殿,亲手捧出只玉如意,交给范云仙道:“我母年迈,行走缓慢,你拿着这个速速追赶,倘有旁人问及,就说我孝敬老人家的,忘带走了。见到我母,请她秘密转告李义府一言,不计代价火速将三大殿修成。”“是。”范云仙会意——今内外隔绝,媚娘无法与李义府交结,但李津兄弟仍是荣国夫人府上常客,由此途径讯息可通。东内含元、宣政、紫宸三大殿一日不成,李治就要到西内去一日,那些欲进谗言之人便有机可乘。待三殿落成,一切朝会转到东内,李治便没理由再去西内,那些众口铄金之辈碍于媚娘在侧也就不敢造次了,此乃釜底抽薪之法!“还有……眼下各处的宫人不能亏待,这殿里一切金银财宝任凭你拿去做人情,谁有为难之处,能帮的尽量帮,可不能耳聋眼瞎。”媚娘当初便是利用奴才们罗织罪名,扳倒王萧、把控后宫,而今情势有异,更要维系好这张大网。打发走范云仙,她又招呼宫女快为自己更衣梳妆,要去探望贵妃贤妃、探望徐婕妤、探望杞王之母杨氏,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和众后妃处好关系,一国之母的恩威不能丢……三.盈缺有定媚娘委屈无比,殊不知李治心里更憋屈。昔日他曾听闻隋朝独孤皇后专横跋扈,不准丈夫宠幸其他嫔妃,气得隋文帝单骑出长安,堂堂皇帝“离家出走”,以前还当是笑话,如今这种事竟在他身上重演。自古帝王后宫佳丽无数,岂有纳妃还须与皇后商量的道理?何况贺兰是她武媚娘的亲戚,竟当众大嚷大闹,还把前事翻腾出来,自己这皇帝当得也太窝囊了吧?但这件事毕竟摆不到桌面上,他满腹怨气却无可奈何,愁眉苦脸登上御辇赶奔太极宫。国家的事还有许多呢,哪有工夫忙于私情?冒着寒风来到武德殿,刚一落座便见宰相登殿请见。李义府、许圉师联袂而来,后面还跟着多日未见的许敬宗——许敬宗转任太子太师以来就不大问政事了,基本就是领衔修书,听说长达五百卷的《瑶山玉彩》即将完成,今天怎么想起见驾来了?李治只得将心事抛开:“有何重要之事?”李义府、许圉师皆礼让许敬宗先言:“启禀陛下,已将近新年,明春的科举陛下可曾钦定考官?”“嗯……”李治想想道,“董思恭不是曾想主持科考吗?这次就派他吧,再命考功员外郎协办。”“是。另外今晨接到上报,营州都督程名振病逝。”“唉!又少一员大将。程名振坐镇边陲,与高丽奋战多年,忠勇果敢,追赠右武卫大将军。”李治不免恻然——登基以来连丧大将,高祖、太宗两朝能征惯战的将领所剩无几,仅存的李、程知节、郑仁泰也是廉颇老矣;苏定方虽是新人,年岁却不轻,再过几年他们一个个撒手而去,军中缺将可是大问题!许敬宗似乎和他想到一起去了,忙道:“程名振之子程务挺从军多年,可堪造就。今连年征战,宿将无几,还望陛下提拔后进,珍视勇士,切莫轻弃,以防军中青黄不济。”“是!这几年战事有失有得,值得引以为鉴啊!”经过东征失败后的一系列挫折,李治终于懂得了慎用兵戈的道理。三相又奏了许多零零散散的事务,似乎并没什么特别的,李治便准他们退下了。哪知李义府忽然从袖中又抽出一份奏章,颇为郑重地禀奏:“有一事颇令臣为难。数日前有人至京中状告官员,司宪大夫杨德裔不受理,司宪台也有御史因此写弹劾,又被杨德裔压住,如是者三,御史上书无门直接找到政事堂,请臣代为上奏。论情论理臣不该代办此事,但看过之后觉得干系重大,有碍陛下圣明。”李治也感意外,究竟是什么弹劾竟被司宪大夫一再压下?忙道:“呈上来,朕亲自过目。”“是。”李义府不劳王伏胜接手,亲自把奏章放到龙书案上。李治翻开仔细阅读,越看脸色越难看,待看到最后终于动怒,将弹章拿起,一把掷到许圉师面前:“可有此事?”许圉师在李义府摸出奏章时便隐约感到不妙,却无法阻拦,此刻见天子动怒,赶紧跪倒在地,拿起弹劾一看果然是此事——原来他有个小儿子名唤许自然,颇受他宠爱,不免有些骄横。一个月前许自然出外游猎,误入人家田地发生争执,那田主也是有钱有势之辈,得理不让人,领着一帮家奴对许自然一再辱骂;许自然年轻气盛,一时恼怒竟放箭将人射伤致死,田主因此上告。许圉师舐犊情深,不忍心将儿子交付有司,而是一再遣人向田家赔礼,想要大事化小,怎奈田主不依不饶,拖延至今以致成祸。罪状就在眼前,许圉师无可抵赖:“臣理家不严、教子无方……”李义府笑容可掬道:“许相公,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其实您这又何必呢?圣上宽厚仁爱、明察秋毫,就算您不忍让令郎受缧绁之苦,若能自首其罪、诚心悔过,焉知圣上不会念在你以往之功适当宽赦?何必串通党羽、以势压人呢?”许圉师瞪他一眼,双目欲喷出火——好啊!千防万防,终于还是叫你逮住机会了。我若自首其事,你岂能不趁机发难?告我一状还不罢休,长孙无忌获罪以来圣上最忌讳结党,却硬说我串通党羽、以势压人?这不是强加我罪名,欲置我于死地吗?心中虽怒但有罪在先,许圉师万般苦楚没法说,只能向皇帝叩首辩解:“臣虽舐犊不明,却也不敢放纵犬子,臣亲手责打他一百棍,至今拘禁在府……”李治已被那个“党”字触动了:“朕且问你,有没有授意杨德裔弹压御史上奏?”他并不在乎许圉师怎么惩治儿子,甚至不在乎那条人命,而是此等可恶的行径。宰相若是与宪台串通一气压制弹劾、断绝言路,他这个皇帝岂不是被蒙在鼓里?此风断不可长!“臣并不敢请托,是杨大夫得知我已惩戒犬子,且有私款之意,故而好意拖延。”“私款?人命关天,亦可私了?”李义府又阴阳怪气道,“却也难怪,许公出身功臣之家,谯国公后人。一门数侯,钟鸣鼎食,东都广有田宅。堂上一呼阶下百诺,作威作福惯了,哪在乎区区人命?”他句句咬在痛处,抑制豪门权贵也是李治念兹在兹之事。果不其然,李治脸色愈加阴沉:“身为宰相而暴百姓,岂非作威福乎?”许圉师心头一颤——完了!李猫在侧连进谗言,我这宰相之位恐怕难保了。权势富贵算什么?我许某人不过想为朝廷、为天下尽一份心力,怎就这么难呢?悔不该一时糊涂溺爱不明,叫奸臣抓住把柄。李猫啊李猫,只恨我没能把你这祸国殃民的奸贼拉下马!想至此他鼓了鼓勇气,朝上拱手道:“陛下,臣不过一介文官,非强兵重镇之将,何敢作威作福?自臣主持西台以来,虽不敢说事事妥当,也力求秉持公义,难免得罪小人。如今行为不谨,致使小人趁火打劫、恶意中伤!唯请陛下垂鸤鸠之平,绝邪谄之间。”这话已隐约把矛头指向李义府,说罢他恳切地望着天子,希望李治洞察秋毫。可就在这时,一直站在后面默默无言的许敬宗突然开口,冷冰冰道:“非强兵重镇之将?许公难道对圣上用将有何不满?”只这短短两句话,许圉师不亚于身坠冰窖——我前番与杨德裔一并弹劾郑仁泰、薛仁贵滥杀不法,陛下宠信仁贵不肯加罪。许敬宗挑我这个毛病,岂不是暗示我心怀怨愤、有意讪谤?霎时间他全都明白了:难怪许敬宗今日突然同来见驾,难怪他一上来就嘱咐皇帝要珍视勇士,难怪他要把杨德裔牵扯进这件事,原来他俩早串通好了,今日就是要对我下手!好个老狐狸,比李猫还要阴险歹毒!李治本就因媚娘之事憋了一肚子火,闻听此言想起前情,顿时勃然大怒:“许圉师!难道你怨恨朕没让你统领军队作威作福吗?”“臣不……”许敬宗一击致命,绝不会再给他辩解的机会,当即拱手道:“身为人臣胆敢如此顶撞主上,罪不容诛!”“来人呐!”李治拍案大呼,“速将许圉师打入天牢!”“陛下!陛下……”许圉师还欲解释,却被禁卫掐住双臂,生生拖了下去。李治余怒未消:“今后谁敢结党营私欺瞒朕,便与许圉师一般下场!”李义府又很适时地提醒道:“杨德裔又该如何处置?”“将其罢官,发往边庭效力赎罪。”李治说罢起身,拂袖而去。“恭送陛下。”李义府深施一礼,直至见皇帝转帘而去,这才慢慢直起身来,满脸钦佩道,“姜是老的辣,少师出手果不寻常,今日除此对头,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啦!”许圉师袒护儿子是真,但事情也绝非那么严重,所有弹劾都是李义府策划的,连御览的这一份也是他叫袁公瑜炮制的。许敬宗却一脸道貌岸然:“李相说的哪里话?圉师获罪皆因纵子不法、谤言圣上,与老夫又有什么相干?”“是是是,他自招祸端,与咱们无关。”李义府乐不可支。“义府呀……”许敬宗换了副和蔼的口气,托起胸前银髯叹道,“老朽暮年残躯不堪趋驰,早该退避让贤。今后朝廷之事舍你其谁?就连老朽的儿孙也要仰仗你照顾啦!还望老弟效忠朝廷,不要忘了咱们同僚之义,更不要辜负娘娘对你的提携之恩啊!”李义府固然贪贿跋扈,但无论资历还是智谋都自认不及许敬宗,故而一直谨慎待之;今日见这位前辈甘心隐退、恭维自己,心中大快——自杜正伦拜相开始总有人寻我麻烦,直至今日总算把这些眼中钉都除掉了。许敬宗已是一垂暮老朽,上官仪白面书生不足为虑,今后独揽大权、呼风唤雨,谁还能威胁我的相位?他是这么想的,更是这么做的,许圉师下狱后他愈加张狂,大肆受纳属下贿赂、卖官鬻爵。而皇后命他赶建三大殿,更是给了他一次大捞特捞的机会,不仅贪污钱财,甚至公开向商贾民夫勒索钱财,真是欲壑难填……转眼已将近新年,经李义府的催促、梁孝仁的努力,紫宸殿就在这辞旧迎新之际落成了。非但后宫中的媚娘松了口气,李治看后也很满意,召集五品以上所有常参官都来观览新的内朝大殿。群臣自然又有一番赞叹,恰好天公也来凑趣,忽而飘下雪花,开始还疏疏落落,不多时便如搓绵扯絮、满天鹅毛。君臣同至檐下,望着银装素裹的蓬莱宫。李义府笑得合不拢嘴,吹捧道:“此概因陛下明睿越古、圣德感天,故上苍降以瑞雪,保佑五谷丰登、人无饥馁。”“正是……正是……”众人无不附和,心下却思忖——李猫谄媚忒过,逮着机会就拍马屁啊!当人一面,背人一面,可如今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行政、监察两大权柄,谁又得罪得起他?李治却只是莞尔一笑,转而对站在李义府身后的上官仪道:“此良辰美景,可否作诗一首,歌咏之?”上官仪文思如泉,只轻轻道了声:“遵命。”手捻胡须脱口便吟:禁园凝朔气,瑞雪掩晨曦。花明栖凤阁,珠散影娥池。飘素迎歌上,翻光向舞移。幸因千里映,还绕万年枝。“好!”李治当先喝彩,“不愧是贞观第一才子!”“瑞雪千里,福泽万年……好诗好诗,妙啊……”群臣不单单是附和皇帝,确实也对上官仪的才华很钦佩。李治又道:“上官爱卿诗才冠绝天下,听闻文苑中有‘上官体’之说,不过更难得的是公忠体国、德才兼备,朕要赐你采绢百匹以示慰劳。”“无功不受禄。”上官仪赶忙推辞。李治却道:“前番你参撰《瑶山玉彩》《芳林要览》有功,况且如今你已居宰相之位,听闻家中尚贫,朕岂能薄待良士而却天下士人精进之心?”既然皇帝这么说,上官仪只得接受了,群臣无不投以欣羡目光,唯独李义府心里酸溜溜的——当着群臣的面褒奖这白面书生,却置我于一旁,赞他德才兼备、清贫廉洁,这不是间接贬损我吗?李治回转龙床:“看来一时半会儿这雪停不下,众位爱卿还是回去吧,省得时候长了不便……右相李公且留一步。”群臣谢恩辞驾,只剩李义府独自立于殿内。李治低头沉默片刻,待众人皆走远,才开口:“听闻近来百济战事顺利,我军连下叛贼百余座城池。你估计何时可以剿清余孽?有功将士归来朕又该给他们何种奖赏呢?”李义府听罢愈加不快——称赞百济将士,自然就包括我的死对头刘仁轨。大功告成如何奖赏?刘仁轨本来就官居给事中,最起码这次也得给他官复原职吧?陛下啊陛下,难道您又要玩弄平衡之术?昔日用我与杜正伦制衡关陇一党,大功既成卸磨杀驴,许敬宗权大则以许圉师制衡,我好不容易爬回来挤走许圉师,才太平几日,您又是褒奖上官仪,又想提拔刘仁轨,难道又要制衡我?陛下啊陛下,我替您背了多少黑锅?难道您就丝毫不念我的功劳?李义府眼珠一转,来个四两拨千斤,叹道:“唉!臣正要向陛下汇报,百济之战恐又有变数,叛首扶余丰勾结海外倭国,求发援军。此敌谙熟海路、来势不小,只怕我军又要有一场苦战。臣以为二刘在百济戡乱数年,明了彼之虚实。陛下何不给他们加官进爵,令他们长驻海外?一者可窥高丽,二者亦可防诸夷生衅。”“容朕想想再说……”李治见他不接招,转而把话挑破,“近来朝中对你有不少议论,朕也听到了。听说你儿李津、李洽强买土地、强压百姓,你女婿柳元贞收纳贿赂、干预判案,还有勒索商贾等事,你身为宰相,关乎国家颜面,是不是该嘱咐他们要检点一些?”说话听声锣鼓听音,李治明着说李义府该教育儿子、女婿,其实更是提醒他本人该检点收敛。李义府本还想矜持,但听了这番话却再也笑不出来,也是他近来对下说一不二,骄纵之心日盛,竟不顾礼数高声道:“小人之言不可信!这话是谁跟您说的?”李治的手轻轻一颤,抬头道:“人臣上奏乃是常理,你何须问朕从何处得知?”李义府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礼数,赶忙低头。李治的目光已变得格外冰冷,厉声追问道:“你询问上奏之人是何用意?难不成还要排挤报复?”“臣不敢……”“哼!”李治把手炉重重往桌上一摔,“该说的朕都说了,你回去好好想想。还有,杨德裔既已流放,朕决意任命窦德玄出任大司宪,全权掌管司宪台之事,以后不劳你插手……朕还得给你提个醒,别忘了你今日之权势是谁给你的!”李义府噤若寒蝉,茫茫然耷拉脑袋退出大殿,一阵雪花让他清醒了几分,忽又想起没有行辞驾礼,想要转身补上,却见李治的目光如刀子般直戳过来。他越发吓得激灵,冰天雪地里竟冒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停留半刻,赶紧快步而去。李治却兀自紧盯着那个在雪地里蹒跚的身影,心中久久不平——这家伙究竟还是不是当年在东宫侍奉我的那个李义府?难道嚣张到今天这个地步仅仅因为位高权重?谁给他这么大胆子?不错,他今日之权势固然是我给的,但他何尝不是更赖媚娘之力?我和媚娘究竟谁才是他心目中的真主子?媚娘……媚娘……其实对李义府的所作所为李治一直心里有数,之所以包容至今乃是念在他的功劳和才干,以及昔日东宫的旧人情谊。但现在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同了,作为皇帝他决不能容忍臣子感恩别人、效忠别人!四.龙朔科案龙朔三年依旧是在热闹中到来的,但这种热闹却透着一丝微妙。蓬莱宫三大殿工程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有趣的是李义府的态度似乎比主管此事的梁孝仁还要积极,时常到现场巡查,三天两头向皇帝汇报,格外殷勤。在他的倡议下,朝廷调关内道十五州府库赋税,并免去京畿所有官员一月俸禄以助工程,务必要把三大殿修建得金碧辉煌,超越东内的太极、两仪两殿。百官明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后议论却不少,尤其那些八九品的低级官员——你李猫一向“生财有道”,一月俸禄不算什么,可就不管我们这些穷京官吃糠咽齑啦!长安周遭的百姓服劳役更是苦不堪言,私下提起这位宰相都骂不绝口。其实李义府何尝不知伤人太众?他也有难言之隐,许敬宗渐渐退隐,他原以为扳倒许圉师、杨德裔便可高枕无忧,哪知反倒是上官仪越来越受器重,而窦德玄出任空缺已久的大司宪,夺了他兼管宪台之权;那日一时冲动冒犯皇帝,又听说连宠信他的皇后近来都有点儿受冷落,长此以往宰相之位哪还保得住?多年来倚仗权势“好事多为”,一旦失势必招祸端,求为长安布衣又岂可得?这条仕途早没了退路,他在修建三大殿的事上埋头苦干不仅是遵照皇后的意思,更是为自己树政绩,想竭力挽回圣眷。事有凑巧,开建宣政殿之际工匠在草丛间挖到一棵灵芝,他感觉这是个好机会,赶忙大献殷勤,声称是祥瑞之兆,特意写了首诗吹捧天子圣德,甚至奏请来年封禅泰山。不过李治态度很冷淡,拿到诗和奏章只是草草扫了两眼,便随手扔到龙案上了。时至今日他已对李义府的歌功颂德不感兴趣,不过是尚未挑中接替右相的人选,又看他修建新宫这么卖力气,暂且利用一下罢了。新春之际又传喜讯,郑仁泰讨伐铁勒叛者余众大获全胜,李治甚感欣慰,便令其官复原职;鉴于婆闰死后回纥不稳,又将燕然都护府的治所移至碛北。铁勒、回纥的叛乱总算彻底结束,可李治还未及缓口气,摁下葫芦起来瓢,又有坏消息传来——西部突厥作乱,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刺史战死。前番苏海政受到朝廷“嘉奖”,升安西大都护,虽说表面风光,心里却明白皇帝已看穿他的把戏,唯恐再出乱子,努力安抚各部。可阿史那弥射无辜被害,各部无不怨愤,加之贿赂吐蕃媾和挫了大唐的声威,那些骄横的酋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就连阿史那步真也弹压不住,一时各部躁动,有的转而投靠吐蕃,有的四处劫掠,甚至进犯到庭州。而那位战死的庭州刺史非是旁人,乃东宫旧臣来济!来济执意维护关陇一派,被贬台州,所幸未被罗织进长孙无忌“谋反案”,隔了两年李治又将其调任庭州。乱军来犯甚急,来济对部下们说:“我曾触犯天子,侥幸蒙赦不死,今当以身塞责。”竟不穿铠甲率军出战,冲入敌阵战死。当上官仪火速入宫禀报这一噩耗时,李治痛惜顿足:“十二郎,你何其痴也!何苦以死明志啊?”上官仪与来济亦为文坛之友,也是满脸哀伤:“来济没白死,在他激励下庭州之兵总算把乱军击退了。将士们在死人堆里寻回了他的尸身。还有……”说着他从袖中抽出张纸,“这是大家在他遗物中寻到的,听说是他出玉门关时所作。”李治接过观瞧,原来是首诗:敛辔遵龙汉,衔凄渡玉关。今日流沙外,垂涕念生还。望着那隽秀的字迹,李治愈加悲痛,不知不觉双眼已渐渐湿润:“朕岂会将你永黜关外,你怎么就不能等等朕呢……”虽说政见不合君臣闹得不愉快,可来济毕竟是他潜邸近臣,情谊还是很深的,即便当初贬谪诏书中加了句“永不得朝觐”,也不过是一时气话。若真想要其性命,早连同柳奭、韩瑗、长孙祥等一并杀了,焉能留到今日?其实把来济从台州移到庭州是个契机,西北多战事,也易建功,但凡来济做出点儿成绩,李治便可就坡下驴,将其逐渐提拔回来。偏偏这些年又是养病、又是东征,暂时忘却了此事,在大漠之外“垂泣念生还”的来济已等到绝望,这才彻底踏上了不归路。上官仪叹道:“来济诚乃国之良士,只可惜……”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他看得出皇帝对来济还是很器重的,即便无忌一党殄灭,覆巢之下仍存此一完卵,既然如此来济的悲剧从何而生?还不是因为皇后?其实不止来济一人,包括褚遂良、韩瑗,虽然附和无忌专权擅政,也不至于非要置于死地吧?于志宁更是勤勤恳恳、谨小慎微,竟也枉受波及。还有他曾经辅佐过的废太子李忠,一再遭受打击,废为庶人、拘禁黔州,至亲骨肉何至于弄成这样?在上官仪看来,这一切悲剧都是因为那个牝鸡司晨、利欲熏心的女人!有件事他早就想提了,一直寻不到适当的时机,这会儿见皇帝如此难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李治又道:“追赠来济为楚州刺史,赐棺椁灵车,让他风风光光归葬乡里,给他儿子加赐散官。还有……调来恒入京,任给事中。”昔年来护儿一家在江都宫变时横遭屠戮,唯十一郎来恒、十二郎来济年幼幸免。来恒也曾在京为官,因废立皇后之事受连累被贬到外地,如今李治提拔来恒是想把对来济的亏欠补偿到其兄长身上。“今已无给事中名号,陛下之意是东台舍人?”“对!皇后改的这些破官名……哼!”李治一把抹去眼泪,由悲转怒,“再草一道诏令,苏海政恣意行事、胆大妄为,且欺君罔上,致使突厥动乱犯我州县,立即将其免官除名,流放岭南,永不叙用!高贤接任西域大都护,再遣苏定方前往戡乱。”虽说这一次次叛乱都在羁縻之地,无关中原痛痒,可没完没了地戡乱也实在是麻烦。“是。来济虽死,壮烈殉国,足以书于青史彪炳千秋,还望陛下节哀顺变。”上官仪又劝慰几句,便回政事堂草诏去了。李治却凝望来济的绝笔诗,久久不能释怀——忆昔青春年少壮志酬筹,高谈阔论诗文相和,原以为能君臣携手,共创一代盛世,不想世事舛逆,反而走到这步田地。这一切究竟怨谁呢?想到这些他又觉头晕脑涨、两眼昏花。“陛下……要不要叫御医?”伺候在旁的王伏胜见李治身子摇晃、脚步踉跄,忙上前搀扶。“不必了,朕只想静一静。”李治重重跌坐在龙床上,低头间又见御案上还放着另一首诗——乃李义府所献《宣政殿芝草诗》。明王敦孝感,宝殿秀灵芝。色带朝阳净,光涵雨露滋。且标宣德重,更引国恩施。圣祚今无限,微臣乐未移。他将两首诗双双托起,先看看来济的,又看看李义府的,霎时间气满胸膛——昔日来李并誉文苑,今日细细一观,简直云泥之别。谁是赤心耿耿的君子,谁又是得志猖狂的小人?什么朝阳雨露、恩施德重、圣祚无限,尽是无耻谄媚之言!李治越想越恨,不仅恨李义府,更恨自己——我简直是瞎了眼,怎么偏偏重用这个小人?若为一时权宜,鸟尽弓藏也罢了,怎么一用就用了十年呢?我怎么这么糊涂……对啦,是媚娘!当初我明明将之与杜正伦一并罢相了,若非媚娘一再替他讲情,焉能将其召回再度任相?媚娘误我!又是媚娘误我!联想到媚娘代理政务时对李义府的种种纵容,以及欲封贺兰氏受阻之事,李治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刻下诏将李义府罢相。可他踌躇再三还是没动手——前不久刚把许圉师打入天牢,上官仪入政事堂又没几天,许敬宗又不大问事,若将李义府罢免,中枢之事赖谁?再者他毕竟身居相位十年,总不能因为几次受贿的小案和一次失礼就大加惩治吧?要么不动他,要动就一撤到底,办成一桩铁案,让那些攀附他的人彻底死心,也省得媚娘为他说情。也罢,再忍一时,有账不怕算……李治拿定主意再观望一时,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安葬来济后一个月,大司宪窦德玄满脸严肃地将两张小纸条捧到了御案前。李治看着那上面“之乎者也”、断断续续的语句一开始还觉莫名其妙,可听了解释顿时目瞪口呆——原来是尚未举行的今岁科举的考题。据窦德玄的汇报,大约半月前京中有考题泄露的传言,于是司宪台派小吏多方打探、明察暗访,最后竟从主考官董思恭家奴手中以重金购得。莫看这两张纸条小,却写得清清楚楚,进士科考什么策论,该参考何种史书典籍,发什么样的议论。明经科的答案更详细,该科考试的主要形式是帖经和墨义。帖经就是从儒家典籍中选出部分章节,用纸贴上重要语句,让考生根据上下文填空;墨义是择出深奥的语段,让应考者解释其意。这张纸条不但写明了考何种经,连考哪一段落、贴哪几个字都标了个明明白白。考官卖的题岂有差错?只要肯花钱,功名召之即来,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李治吃惊非小,隋朝开创科举以来从没出过任何差错,偏偏在他统治之时闹出这种丑闻,而且是从他钦定的考官手下泄露考题,实在是斯文扫地。况且自从击垮权臣、重修《姓氏录》,科举已经成为朝廷最重要的选才途径,售卖考题不仅仅是受贿舞弊,更是亵渎朝堂,拿国家的前途命运开玩笑!惊诧过后便是震怒,他当即下令暂停科举,将董思恭、权原崇乃至属下所有吏员、家仆尽数打入天牢,由司刑、详刑寺、司宪台联合严查此案。不过案情似乎非常简单,董思恭虽然官居五品、参录国史,却是南方寒门出身,家资不充裕;眼见许敬宗、李义府一个个大富大贵,难免“见贤思齐”,便想趁此贡举的机会大发横财。权原崇官居考功员外郎,管理科举乃是本职,可他一介六品之人哪敢随便开罪天子宠臣?事事皆对董思恭马首是瞻。结果这两名钦定的考官,一个售卖考题日进斗金,一个知情不举装聋作哑,上演了这么一出闹剧。事情水落石出,李治不待朔望之日便召集大朝,要当众宣布判决。龙朔三年四月壬辰,在京九品以上职事官齐聚西内太极殿。自从王义方弹劾李义府被贬,再未有这样气氛严峻的朝会,殿内殿外官员无数,所有人都紧握笏板、神色凝重,不知皇帝要训教些什么。李治脸上更是阴云密布,死死盯着桌上案卷,却紧闭双唇许久不发一语,似乎正酝酿着怒火。见此情形,袁公瑜、李义琰、侯善业等参与审案之人不禁对望几眼,都提心吊胆——案子虽查清,可上报判决意见时却令人大费脑筋。如今这年头谁也不敢当魏徵,凡事都要揣摩着上意来。董思恭毕竟是今上潜邸宠臣,圣眷甚厚,皇上究竟肯不肯严厉治罪?所以不敢判得太重。但是他犯了这么大的事,轻判也实在说不过去。经过几人反复斟酌,又请示宰相,最后上报的结果是董思恭自尽、权原崇流放,只要皇帝高抬贵手,宠臣的命就能保全。哪知这会儿阵仗非常,皇帝竟好像没有宽恕之意,会不会嗔怪他们这些审案者徇情枉法?好在李治没深究这个判决结果,思忖一阵便令金吾卫将两名主犯押到大殿之上。董思恭、权原崇下狱多日,皆身披罪衣、蓬头垢面,上殿来赶忙伏地叩拜。李治并未动怒,而是阴沉沉问:“尔等是否认罪?”证物俱在,案卷已定,两人哪还敢抵赖?匆忙叩首:“臣等罪孽深重,有负君恩。”李治没把权原崇当回事,而是紧盯着董思恭:“朕念你是朕的潜龙之交,屡加提拔,升至高位,荣宠过于常人,恩泽荫及妻儿。何敢恃宠仗势恣意胡为?贪贿无厌、欲壑难填,竟敢坏朝廷之法度。难道不仔细想想,朕既能让你富贵,就不能杀你吗?”金口玉言掷地有声,人犯还未怎样,坐于朝班之中的李义府先是一阵悚然——这话与那日之言何等相似,陛下仅仅是说董思恭吗?到这会儿董思恭唯有竭力忏悔:“臣无状,一时糊涂利令智昏。今获罪于天,愿诚心悔过……”话未说完已嘤嘤啜泣。“惜乎大祸已成,晚矣!”李治根本不读群臣拟定的审判结果,信手抛到一旁,提高嗓门宣布,“今考题泄露甚广,已难穷究,本岁不再贡举,待来年重选考官、另订考题再试,也给那些花钱买考题的人一个教训!所有涉案吏员一律处死,抄没家产。考功员外郎权原崇怯懦无识、纵容非法,下狱赐死,家眷流放岭南;董思恭以权谋私、脏污狼藉、乱国宪章、蠹害忒甚,若不明正典刑何以正国法?来人!速将董思恭推出朝堂,正午时分当众斩首!”“呃……”两名罪臣双双瘫软在地——其实他俩还存了几分侥幸之心,希冀皇帝顾念旧情加以宽宥;怎料非但不宽,反而加重处置,简直是晴天霹雳。群臣也感意外,有几位与董思恭交厚的重臣顿足而叹,可谁也不敢站出来说情——杀一宠臣而明法度,此乃圣上故意为之,万万救不得!金吾卫士可不管这么多,奔上殿来,架住两人便往外拖。权原崇原定流放,猛然获悉是赐死,经不住打击顿时晕厥,便如拖死狗般被拖了出去。董思恭却不甘这下场,情知少时便要人头落地,也顾不得当官的体面了,奋力挣扎着嚷道:“陛下!饶命啊!你不念昔日春宫侍读之情么?”“且慢……”李治绝非毫不念旧之人,尤其痛失来济后越发珍视潜邸旧友,董思恭吏干之才虽不出众,却颇有才情,好歹跟随他二十年,岂能不惋惜?听到昔年往事他再也板不住面孔了,语重心长道:“思恭啊!杀你朕也不忍,然则隋创科举以来从未发生过此等丑事,朕若不严惩,何以警示百官、立法后人?况且你出身寒微,祖上并无显贵之人,乃因勤奋读书、铁砚磨穿才有今日富贵。若非昔年你科举高中,焉能侍奉春宫、擢升高位?若非文采出众,朕又焉能让你参与修史、主持科考?你自科举而始却亵渎此道,非但自触刑网,也玷污了科举,玷污了朝堂,甚至玷污了天下文章!难道不该判你一死吗?念在咱君臣多年情谊,朕只要你一人性命,不株连家眷已网开一面。但愿你能甘心服死,为天下鉴诫,让后人铭记你的教训啊!”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算仁至义尽了。董思恭情知无论如何无法幸免,也不再喊叫了,哆哆嗦嗦爬起来,整整破烂的罪衣,又给李治重重磕个头,无比沉痛道:“臣卑劣不堪,辜负陛下知遇之恩。罪大恶极,情愿……情愿领死。”说罢两行悔恨的泪水已簌簌而落。“唉!”李治喟然长叹,再不忍看他一眼,起身离去。正午的太阳照耀着太极殿,金瓯玉瓦闪着光芒,令人目眩。雷霆震怒的大朝结束了,文武百官却没离开,因为大辟马上要执行,行刑地点就在太极殿下的天街,李治令所有官员都要在场观刑。因为法场设在西内,司刑的刽子手无法入宫,掌管刑场的是禁卫军,奉宸卫中郎将亲自掌刑,操御刀削首。民间执行死刑时常常观者如堵,百姓叫嚣谩骂争看好戏;今日的看客也不少,但满朝官员鸦雀无声,都静静等候着那血腥的一幕——皇帝分明是杀鸡儆猴啊!要让大家看清楚,谁敢对科举考试下手,便是这等下场!董思恭被扯下朝堂押在金吾仗院,此刻已披头散发、五花大绑,被士兵推搡着走到殿阶前;中御府临时立了根木桩,楔上个铜环,权作行刑之用。禁卫兵平时虽不干这等营生,却也动作麻利,三两下就将他牢牢绑缚在木桩,薅起头发拴在铜环上。他万念俱灰,甚至还有一丝庆幸。太极宫乃朝堂圣地,何时充过刑场?自从隋炀帝亲率百官乱箭攒死叛臣斛斯政,近五十年来他算是死得最“风光”的人啦!“甘心服死,为天下鉴诫……甘心服死……”他不住默念着李治的嘱托——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谁叫自己财迷心窍,一失足成千古恨?也罢!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就用这颗脑袋为大唐社稷做最后一点儿贡献吧。董思恭下定决心甘心赴死,然而……天街之上人山人海却寂然无声,简直静得有些恐怖,无数双眼睛正直勾勾注视着他。百官之首的李、许敬宗还算泰然自若;李义府则凝然瞪大眼睛,似是无比惊恐;上官仪紧蹙双眉,不住摇头惋惜;怨愤、痛恨、鄙夷、恐惧……四面八方各种表情呈献在他面前。尤其是郭正一、张昌宗、孟利贞、元万顷等交情深厚的文友,一个个都噙着泪水痛苦地低着头,不忍直视这惨状。董思恭原本笃定的心渐渐动摇了——朋友们看都不忍看,这身首异处到底是何等滋味呢?脑袋掉了应该很疼吧!人死之后究竟是堕入幽冥还是魂归六道?我犯国法而受诛,该不会落入阿鼻地狱永受折磨吧?我妻我儿又怎么办?正胡思乱想间,又见行刑的中将郎手持千牛刀缓缓向他逼近,那锋利的刀刃在烈日下闪着寒光,越发心头一凛,仅存的那点儿勇气早已丢了个干干净净——甘心服死?皇上说得容易,可性命只有一条,谁能心甘情愿掉脑袋?好死不如赖活着!“不、不……我还不想死……”董思恭忍不住哀求。中郎将无可奈何道:“董兄,平日里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知道您是够朋友的人,可王命在身爱莫能助。您放心,我下手利索些,保准您不受罪。”说罢转向群臣高声宣布,“时辰已到,处决罪首。”这等安慰之言管什么用?董思恭只觉两股间一阵暖流,尿都出来了。他想抗拒、想挣脱,甚至想逃跑,可身子却被绑得结结实实,连颤抖都被遏住了——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想死啊!眼瞅着冷森森千牛刀高高举起,他再也矜持不住了,一下子泣涕横流,放声大呼:“刀下留人!我要举报!要弹劾!要面见圣上……有、有人要造反!造反呐……”第十三章 生死时刻放手一搏,再现命运转机一.奸相末日龙朔科案是有史以来第一场科举舞弊案,董思恭身为主考卖考题已经够骇人听闻的了,在朝堂前当众斩首也是古所未有之事,而他临刑时大呼告变,更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奇举!太极殿前顿时大乱,千牛卫听他说有人要造反,也不敢行刑了,当即禀报皇帝。李治更是大惊失色,忙下令将董思恭押至武德殿亲自审问:“何人欲反?”董思恭爬到御案前,悲悲切切道:“右相李义府。”说李义府谋反,李治无论如何不相信。就这么个出身寒微、得志猖狂、到处结怨的人,有什么资质谋反作乱?但他早想找机会整治李义府了,这个告发或许是契机,说不定能办成铁案,于是恫吓道:“他有何罪行速速讲来,若有半分隐瞒,二罪并罚!”“他、他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还勾结术士图谋不轨……”董思恭为了保命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原来李义府又修宫殿又献祥瑞,种种讨好皇帝的努力都不见效,终于开始绝望。获罪于天,无可祷也。圣心已无法挽回,这次连倚为靠山的武皇后也帮不上忙,无奈之下他唯有求鬼神保佑了。他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请来一个叫杜元纪的望气术士,想预测自己还有多少富贵可享。这位杜大师手段甚高,早打听清楚宰相是何处境,来到李家煞有介事地转两圈,故作惊叹:“贵府笼罩不祥之气,相公恐有牢狱之灾!”李义府心中有鬼自然觉得有理,忙问消弭之策。杜元纪说,须要在家中积财二十万缗才能压制不祥之气。李义府病急乱投医,听了这些鬼话竟以为抓到救命稻草,为凑足二十万缗越发变本加厉地敛钱。他儿子李津、李洽、李洋和女婿柳元贞也都四处行动,到处兜售乌纱;李义府还经常微服出行,和杜元纪到长安城外登临古冢、候望气色、占卜吉凶……其实这些行径虽说不法,却与谋反不沾边,但董思恭临刑告变,要保命唯有借谋反之名揭发;为避免皇帝震怒罪上加罪,似竹筒倒豆子般把李义府种种罪行都爆出来,其中两件尤为可恶——当年他第二次出任宰相,下狱治死的李崇德根本不是长孙无忌一党。原来李崇德乃五姓七望之一的陇西李氏,为升官发财攀附李义府,竟将寒门出身的李义府归入自家宗籍;他便投桃报李,提拔其为中书舍人。后来李义府与杜正伦双双罢相,李崇德是势利眼,以为李义府没用了,又将他踢出陇西族谱。怎料一年后李义府得皇后支持回归相位,得知此事大为恼火,便诬陷李崇德与无忌一党交通,将其害死在牢中。还有,多年来李义府兼管宪台,监察御史不经吏部铨选,一概以宰相制书任命。监察御史虽然只是八品官,却监察百官,非耿介公正之人不能担当。李义府任命御史全看“孔方兄”的面子,这些靠贿赂上位的人自然要翻本,一旦查明地方官贪酷犯法的劣迹就勒索财物,李义府一边坐地分赃,一边又利用他们弹劾异己。当时窦德玄尚未担任大司宪,司宪大夫是宪台最大的官,杨德裔驭下甚严,不许胡乱索贿,李义府和那帮人断了财路,当然要设法拔掉这颗钉子,这才执意要将其扯进许圉师父子之事。得知这两件事,李治恨得咬牙切齿。他当然知道李义府的肮脏,却没料到李义府竟然恶劣到这种程度;之所以不信任李义府却还一直利用,就是鉴于其才干出众,而且出身寒门,有打击权贵之志。然而李义府一边修编《姓氏录》,一边想扎进陇西李氏,这不是脚踏两只船吗?再者破旧乃为立新,李义府用了些什么人?监察御史成了要钱御史,不法的官员花钱就可蒙混过关,长此以往必然导致整个官场腐败糜烂。多行不义必自毙,董思恭刚揭发完他这些恶行,恰逢右金吾参军杨行颖上奏,李义府任用罪人子弟为官——原来李义府父子为积钱财急于卖官,无奈数额巨大,一时间又找不到太多买者,甚至干起强买强卖的勾当。他派李津找来长孙无忌的孙子长孙延,以七百缗的价格卖给他一个从六品司津监。听到这个消息李治彻底震怒——只要为钱,哪怕昔日政敌都可以提拔,这不仅是贪污受贿,更是对我不忠!李治立刻下令,将李义府及其三子一婿全部下狱,并调任受其排挤多年的刘祥道出任司刑太常伯,督率三法司杂讯其罪,并派李协同监审。不久李氏贪污纳贿、交结禁中、望气魇胜、党同伐异等种种罪行尽皆暴露,李治很快颁布诏令:右相兼行殷王府长史河间郡公李义府,缘兹小技,累升显地。尘露之益,未表於铨流;公廉之誉,有紊於彝典。漏禁中之语,鬻宠授之朝恩;交占候之人,轻朔望之哀礼。蓄邪黩货,实玷衣冠;稔恶嫉贤,载亏政道。特以任使多年,未忍加其重罚,宜从遐弃,以肃朝伦。除名,配流巂州。除李义府本人流放巂州(今四川西昌)外,其长子太子司议郎李津流放振州(今海南三亚),次子卫率府长史李洽、三子千牛备身李洋及女婿外府主簿柳元贞一并流放庭州,所有家产全部抄没,家眷尽数流放岭南。这个判决够狠的,李义府的政治前途彻底完了,不仅全家都被发配到偏远之地,而且天各一方,要团聚恐怕只能等下辈子啦!诏令颁布,一片欢腾。不但朝廷官员庆幸这个笑里藏刀的夜猫子滚蛋,民间百姓也兴高采烈。李义府劳烦州县修祖坟,强征民夫建宫殿,百姓早恨他入骨;他三子一婿仗势欺人、骄横跋扈,被呼为“四凶”。诏书一下,老百姓纷纷互相道贺,皆称:“今日巨唐年,还诛四凶族!”甚至有好事之人仿照军中露布写了一篇奇文,题曰《河间道行军总管刘祥道破铜山大贼李义府状》,世人争相传抄,贴遍长安大街小巷。李义府的学识不可谓不高、才干不可谓不强,原本出身寒微仕途坎坷,凭着勤恳之道加以钻营有术身登宰相,却经不起权势的腐蚀、财富的诱惑,且怙恶不悛、一错再错,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董思恭临刑告变,虽然揭发的不是谋反案,也算立了一小功,李治饶他一死,改判流放岭南。许圉师遭弹劾虽系李义府阴谋,但袒护儿子是实,况且李治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只是将其释放,贬为虔州(今江西赣州)刺史。刘祥道老成持重,又因审理此案名声大噪,李治顺水推舟,擢升其为右相,与上官仪共掌朝政……而当朝野之人因李义府倒台争相庆贺之际,宫中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沛王李贤匆忙跑入母后居住的含凉殿,央求不止:“父皇要撵李湛出宫,还要赶他到岭南,我去求情,可父皇无论如何不肯饶恕。娘啊!求您帮忙讲讲情吧!”李湛是李义府最小的儿子,李义府荣宠至极时他年仅六岁就被任命为周王文学,留居宫中陪伴李显和李贤,这些年孩子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早就有了总角之情,当然舍不得他走。媚娘也知李湛无辜,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跟父兄干的那些缺德事有何干系?可如今她和李治已经闹得很僵了,紫宸殿、宣政殿先后落成,李治已不再去西内听政,但夫妻间的感情依旧不见好转。她与李义府的关系又曾招李治忌讳,怎么出头讲情?媚娘叹息良久,只能对儿子道:“国法如此,非常情所能免。”“不!父皇一向很在乎母后的话,您去讲情他一定答应!”“不行……”跟李贤还未揪扯清,又听外面传来哭声,年仅六岁的李显也不顾保傅阻拦,一溜小跑赶来了,一进门就抱住媚娘的腿,哭哭啼啼道:“我要湛哥哥……别赶他走……”“唉!”眼看两个孩子又哭又闹纠缠不休,媚娘实在无奈,踌躇半晌终于横下心,“你们别闹,我去试试看,成与不成还不好说。”在两个儿子的期待目光中,媚娘走出含凉殿,一路上不住思忖,想来李湛只是个孩童,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革除官职、降为户奴,只要给显儿他们留在身边就行了……不知不觉间已走到紫宸殿。王伏胜就站在阶前,赶忙施礼:“参见皇后娘娘。”口气虽谦恭,却似乎有一股幸灾乐祸的意味。媚娘暗恨这奴才越发跋扈,却也没工夫计较,提裙上殿。李治正端坐御案前,准备批奏章,一见她进来冷冷问:“皇后因何至此?”媚娘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李义府虽贪贿不法,其子……”“哼!你果然来替他家求情!”李治根本不容她说下去,“朕罢了你的人,你要为他开脱是不是?”我的人?!我处置朝政只是替你代理,咱们之间何分你的我的?不错,昔日李义府力倡废王立武,我是很信任他。但他若不是你潜邸近臣,何以有机会上位?你若不宠信他,我何必把他看成个人物,凡事与他商量?你又都赖到我头上……媚娘委屈极了,但皇帝诿过于人又能拿他怎么样?现在是求他办事,不是计较对错来的,只有强忍着道:“李义府恣意妄为咎由自取,陛下不杀他已是宽宏大量,臣妾也无意为之开脱。但其子李湛年纪甚幼,养于宫中,与一切罪行无干,又与皇儿情谊甚笃,望陛下开恩,就让那孩子继续侍奉显儿吧。”“不行!”李治斩钉截铁道,“朕岂能让罪人之子留在皇儿身边?万一他长大以后心怀怨恨,误导皇儿怎么办?你求情究竟有没有别的用心?当初朕已将李义府外贬,是你求情让他复归相位的,难道还想留他一子在京,以便日后帮他东山再起?”媚娘忍无可忍:“我是替他说过好话,但那还不是为了压服无忌余党、修成《姓氏录》?我本人与他无亲无故,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有什么必要一再保他?”李治火更大了,针锋相对道:“他大修祖坟难道不是你纵容的?他卖官鬻爵的钱难道不曾贿赂你?李津、李洽、柳元贞都是你娘家的座上客,还有你那个姐姐,收了李义府多少珠宝锦缎?审案的时候早查明了,若非朕替你们遮掩,这些丑事早已闹得天下尽知!”媚娘乍闻此言也感骇异,想来母亲和姐姐确实干过不少受人钱财之事,李治不会诬赖,但他一再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推,实在不公平,于是冷冷一笑,赌气道:“对!我姐姐是收他家不少礼物,不收那些东西,拿什么把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进宫服侍您呢?”“你……哼!”李治一时无语,气得跌坐在龙床上,不理她了。媚娘也满腹怨气,索性不管李湛的事了,转身而去。王伏胜见是个空子,忙凑到御座旁道:“皇后毕竟是个妇人,且生性严厉、作威作福,难免有些跋扈,陛下保重龙体,不要与她一般见识。”表面上是劝慰,实则火上浇油——他开罪皇后甚深,又与范云仙不共戴天,当然要落井下石。“少啰嗦!伺候笔墨!”王伏胜一吐舌头,不敢再多言,磨好了墨、运好了笔,将奏章一份份摆到皇帝眼前。李治一再负气心绪烦乱,只觉风疾复发头晕目眩,手中御笔龙飞凤舞,一个个“敕”字都写得走样了,忽而有份奏章引起了他的注意,双手捧起细看几眼,既而往桌上重重一摔,捏着眉头怒吼道:“告知刘祥道,速速草诏,把薛元超给我贬到外地去!”二.君心无常薛元超虽是功臣之子、皇帝总角之友,但运气实在太差。本来年仅三十三岁就官居黄门侍郎,却因为错荐了一个王义方而被李治外放到饶州。在地方上历练几年,人望、才干倒是增长了,不巧母亲过世,只能回家守孝;孝期满了又偏赶上皇后代理政务,根本不重视他。好不容易熬到皇帝病愈,重新提拔上来,又为自己招来一场祸。薛元超上书,请求允许李义府在流放途中骑马,以免数千里步行之苦——这是出于同僚情谊,他与李义府是老友,又都出身于东宫,想凭自己和皇帝的特殊关系照顾朋友。但他在外多年刚刚回到长安,既不了解李义府与皇后家的关系,也不晓得这些年乱七八糟的事儿,冒冒失失上书,一下子就触了李治霉头,当即便贬为简州(今四川简阳)刺史,也真够倒霉的。元朔三年五月,又有个坏消息传至长安——吐蕃吞并吐谷浑之地。吐蕃觊觎吐谷浑之地久矣,只因吐谷浑以大唐为靠山才屡次出兵不能得手。苏海政失误导致突厥叛乱,许多突厥首领转而投靠吐蕃,不但使吐蕃实力增强,也提高了吐蕃对西域的影响。恰在此时吐谷浑重臣叛变,逃奔吐蕃,将吐谷浑的兵要地志、城邑虚实泄露;禄东赞抓住时机突然出兵,奇袭吐谷浑国都伏俟城(今青海海南州共和县)。吐谷浑一败涂地疆域尽失,可汗慕容诺曷钵和妻子弘化公主仅率数千人逃出,跑到大唐向宗主国求援。李治当然不能坐视不理,立刻命凉、鄯二州整备兵马,防御吐蕃的侵犯,哪知敌军没来使者来了,历数吐谷浑之罪,解释他们出兵的“无奈”,并再度请求与大唐和亲。李治哪里肯依?下诏斥责吐蕃的行径。但不论唐朝如何谴责,禄东赞始终笑脸应对,高唱唐吐和睦,强调这仅是二吐之间的矛盾。事到如今唐朝也没办法了,一则吐蕃已在吐谷浑严修守备、广收人心,突厥的乱子未理清,不宜另开战端。更重要的是连年征战将士疲乏,此时李治终于尝到穷兵黩武的恶果,眼下无力再跟吐蕃打一场旷日持久的硬仗,只好暂时默认现状——虽然禄东赞嘴上说两国友好,但占据吐谷浑他就有了染指西域的本钱,迟早是大患!好在西风不顺东风顺,吐蕃吞并吐谷浑三个月后,大唐镇压百济叛乱的战斗已进入最后时刻。刘仁轨提出擒贼擒王的战略,大军直扑扶余丰的老巢周留城;扶余丰一败再败惶恐至极,不计任何代价苦苦哀求倭国出兵援助。至八月末,朴市秦、阿昙、上毛野、庐原等倭国大将率领四路水师先后抵达白江口,战船一千余艘,兵力将近四万。而唐军只有战船一百七十艘,各部兵马加起来才一万三千,还要对付百济军,这无疑是巨大挑战。仗打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有进无退。经短暂的商议,孙仁师、刘仁愿从陆路进攻,刘仁轨则率刘德敏、杜爽等将统水师出战;新罗国王金法敏也亲自上阵,率金庾信、金仁问等将对战百济。八月二十八日大战正式打响(史称白江口之战,是中日历史上第一次战争),倭军企图依靠船只和人数的优势先发制人,将唐军水师分割包围、各个击破,哪知刚一冲击就乱了阵脚——唐军船只虽少,却都是楼船、艨艟、斗舰等规模巨大、装备精良的战舰;倭国的狭小战船哪里能及?唐军以楼船、艨艟压阵,斗舰、走舸分走两翼,将倭船牢牢辖制住,继而火箭齐发。顷刻间倭军数百艘船浓烟滚滚火势相延,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倭国大将朴市秦战死,士兵纷纷跳水避祸,却都成了唐军弓箭手的活靶子,被乱箭射死。倭国武士勇则勇矣,无奈大局已定,先后四次冲击皆遭唐军重创,付出损失四百余艘船、战死万余人的沉重代价后终于丧失斗志,匆忙撤离战场。倭军一撤百济军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扶余丰仓皇逃出周留城,北上流亡高丽;他两个儿子打开城门向唐军投降,黑齿常之、沙吒相如也相继率部归顺;随后唐军以这两员猛将为先锋,攻克复国军最后一个据点任存城。至此,百济全境又回到大唐的掌握中。两个月后浿江道行军总管刘仁愿、熊津行军总管孙仁师率领部分将士得胜而归,李治在刚刚落成的宣政殿接见了他们。望着铠甲凛然、征尘满面的两员大将,李治既感欣慰又觉惭愧——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清楚,若非将士抗命保住百济,几乎可以说是得不偿失。此刻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终究只是个坐在宫殿里纸上谈兵的帝王,在用兵才智方面恐怕永远也比不上父皇李世民!李治反思良久才露出笑容,夸赞刘仁愿道:“将军眼光宽广、虑事周密,巩固疆土全赖卿之功劳。”这算是间接承认了自己先前下令撤兵的谬误。“为国趋驰,理当如此,臣不敢贪天功为己有。”“我记得将军是先帝侍卫起家,乃一武人。可几次上书奏报军情,不仅深谙兵法、机宜权变,而且条理清晰、文采飞扬,这又是如何办到的?”刘仁愿黑灿灿的脸上竟露羞涩之色,赧然道:“臣不敢欺蒙陛下,其实所有奏报都是刘仁轨所述,臣笔录而已。”“哦?他为何不亲自……”说到一半李治已猜到奥妙——刘仁轨与李义府有仇,倘若自己上书恐遭刁难,故而假刘仁愿之手。李猫啊李猫,你误了朕不少事儿啊!“陛下啊!”刘仁愿按捺不住心情,直言道,“其实从坚守孤城,直至大破倭军,一切谋划皆出于刘仁轨,臣望尘莫及。”孙仁师也由衷赞叹:“百济之战前后绵延四载有余,比屋凋残、僵尸遍野。此番我二人回归报捷,刘仁轨却仍留镇海外,掩骸骨、通道路、复农田、课耕桑、赈贫乏、抚孤老,收降猛将黑齿常之,又颁我天朝正朔、庙讳于海外,真乃允文允武一代贤臣。”闻听此言李治才算由衷地笑了——昔日李义府借粮船覆没之事欲置刘仁轨于死地,是他亲下口谕保住刘仁轨的性命。平心而论当时他只是觉得刘仁轨敢作敢为,处死太过可惜了,又不想叫李义府太过嚣张,才故意为之;没想到无心栽柳柳成荫,刘仁轨竟以戴罪之身为他立下这么大功劳。他觉得这证明了自己看人的眼光,也证明了自己并非离不开媚娘——毕竟他保全的人胜过了媚娘保全的人!既然如此又何必凡事迁就媚娘呢?一旁伴驾的上官仪也趁机进言:“二位将军秉节制而能推贤,刘仁轨遭黜削而能尽忠,皆可谓君子矣!”他故意把“遭黜削”三个字说得很重。李治会意,忙降下赏赐,不仅给刘仁愿、孙仁师加官,更免去了刘仁轨所受处分,连提六阶,正式任命为正四品上带方州刺史,又派使者赍玺书前往百济慰劳,并厚赏其妻儿,在长安为其修建宅邸。这无疑是个强烈的讯号,李治已把刘仁轨视为股肱之臣,而且打算让他回朝担当要职。随着百济之战圆满收场,十年征战也基本结束了,虽然高丽未能攻克、吐蕃又抢占了吐谷浑;但无论如何百济算保住了,对高丽用兵稳占优势,西域也还在大唐控制下,要收拾吐蕃也是以后的事。眼下刀枪入库、偃旗息鼓,也该好好让三军将士和百姓好好休养几年了;李治好歹算是建立了武功,也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他霎时间觉得自己轻松许多,心满意足结束朝见,回后宫私会贺兰氏——虽说媚娘不肯给贺兰封号,却也无力阻止两人幽会。如今贺兰仗着皇帝的宠信常来常往,宫廷上下尽知,私盐早就成了官盐。不料今日事有不同,李治刚踏上蓬莱宫的殿阶就听到哭声,随着脚步一点点迈进,只见千金公主、常乐公主、临川公主乃至燕国夫人等皇族女眷跪在大殿门前,一个个哭哭啼啼抹着眼泪。李治漫顾众人见独缺一位,心里已隐约猜到几分,只是不敢且不愿相信。城阳泣不成声,一把抱住李治的双腿:“雉奴,小妹她……”“唉!”李治双眼一阵恍惚,险些晕倒在御阶上。新城公主死了。即便韦正矩相貌英俊、才华横溢,又百依百顺、无微不至,感情终究是勉强不来的。新城难忘旧情,整日郁郁寡欢,终于久而成疾,到另一个世界与长孙诠团聚去了。李治又悲又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拆散良缘,结果把妹妹害了。悲伤过后他便把怒火统统发泄到驸马身上。昔日韦正矩因迎娶公主,连升八级、平步青云,世人无不欣羡。如今却成了新城之死的责任者,被冠以虐待公主的罪名,革去一切官爵,阖家老小流放岭南;伺候新城的十几个侍女更被指斥为不忠,被李治下令处死;倒霉的还有韦正矩的举荐者东阳公主。当初东阳公主为了挽救高家才主动张罗这桩婚事,不料弄巧成拙,非但没能使高家东山再起,自己也被李治泄愤,打发到遥远的集州(今四川南江)。身在永州的高履行本已患病,得知消息愈加沮丧,没两天就过逝了。文德皇后共生养七个儿女,长子李承乾、次子李泰死于父子手足悲剧,长女长乐公主二十年前已病逝,三女晋阳公主早夭;只剩李治和城阳、新城两个妹妹,如今新城也去了,这对李治而言本身就是个巨大打击。更何况他心里很清楚,处置韦正矩等人不过是泄愤,造成妹妹婚姻悲剧的罪魁祸首恰恰是他这个皇帝哥哥。昔日新城不到两岁便没了母亲,十五岁又死了父亲,几乎可以说是孤苦伶仃长大的。李治身为她唯一的依仗,非但没能让她幸福,反而令她夫妻分离伤心欲绝,不到三十岁香消玉殒,不但有负手足之情,连死去的父皇、母后也对不起!因为心怀愧疚,李治为新城举行了超乎规制的葬礼,一切仪仗、车马乃至陪葬器物均按皇后规格置办。发丧之日天昏地暗山河带泪,梓宫于长安通轨坊公主府起灵,上至皇族亲眷,下至文武百官都来送行,连李治本人都乘坐御辇来了。只可惜这并不能掩盖新城公主的不幸,她和两任丈夫均无儿女,现在连韦正矩都被流放了,永诀长安之际竟无至亲相伴,便如孤魂野鬼一般,唯有将其送往昭陵,让她回到父皇母后的怀抱。阴风惨惨,悲声阵阵,李治望着满眼白衣白幡,不禁心内怆然,更是头晕目眩、周身麻木——许圉师下狱、来济之死、董思恭之案、李义府之罢、妹妹香消玉殒,再加上与媚娘怄气,这一年来令他烦、令他怒、令他伤心的事一桩接一桩,到这会儿风疾已无可避免地剧烈复发,先前的治疗全白费了。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挣扎着要为妹妹送行,一路上紧紧扶着王伏胜的肩膀,不住地擦眼泪。城阳公主前不久刚生下一子薛绍,身子还很孱弱,也坚持要来为妹妹送葬,媚娘恐其身子不适,让其陪自己同乘安车;眼见城阳哭得死去活来,她好生劝慰也不见效,最后也跟着默默垂泪——其实她当皇后不久新城公主就出降了,莫说没什么姑嫂之情,甚至因为长孙氏之事还有些芥蒂。但此刻她就是止不住眼泪,与其说哭新城,还不如说是哭自己!自从因为李湛之事争吵,她与李治再也没有过交流,莫说夫妻促膝而谈,李治连她含凉殿的大门都不登了。贺兰每隔三五日入宫一次,与李治海誓山盟、如胶似漆,这一切媚娘都知道,可她又有什么法子呢?李治没公然赐封贺兰已算给她面子了。其实她几度想向李治违心“认错”,但一来忍不下这口气,二来李治也完全听不进她的解释,连这次旧病复发都不让她过去侍奉,关系只能越闹越僵……城阳公主根本没察觉到媚娘的心思,兀自抓着她臂膀痛哭不已:“傻丫头,怎这么想不开呢?我也是再嫁之人,莫说皇家之女,即便寻常人家的女儿,有几人能随心而嫁?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命啊……”她原本嫁与杜如晦之子杜荷,因杜荷参与李承乾叛乱破处死才转嫁薛瓘,因而对妹妹之死不仅有手足之憾,更有几分物伤其类的无奈。媚娘虽有满腹心事,还得继续扮演好嫂子的角色,拭去眼泪好言抚慰:“你也不要太难过,前两年的那场病好不容易才痊愈,刚生过孩子,别再哭出病来。”城阳哪里听得进去,只是不住啼哭:“怪我晚了一步,本来还想请郭真人为他们做法,令新城与韦驸马和合……”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媚娘一怔:“郭真人做法?”城阳直至此刻仍对神神鬼鬼之事深信不疑:“郭行真有一秘法,只要连续做法七日,可驱灾避祸,使夫妻恩爱和睦、永不分离。我本想请他为新城行此法事,哪知这丫头这么快就去了。”一片悲声中,车驾忽然停住——因为新城的葬礼遵照皇后规格,文武百官也都参加,大家得知皇帝风疾复发,跪在城门口阻挡圣驾,苦劝李治回宫休养。李治虽然病怏怏的,仍是不依,执意要亲自送到昭陵,连呼群臣让路。但大家谁也不肯起来,众宦官也加入劝慰的队伍,最后连媚娘和许多内外命妇也跪在车驾前,劝他以龙体为重、以社稷为重。李治无可奈何,只得作罢,流着眼泪望着妹妹的梓宫运出明德门。皇帝既然止步回銮,其他皇族亲眷也不便再送,媚娘亲手搀扶着城阳再度登车,扭头再看,不知何时宝乘女尼已凑到李治身边。李治悲病交加,也不顾九五之尊的庄重了,一头扑进师傅的怀里,便似小时候哭母后一般在宝乘怀里哭了个昏天黑地。城阳见此情景更触伤情,又伏在媚娘肩头嘤嘤啜泣。媚娘劝也劝不住,唯有一阵阵叹息。再抬眼间,却见李治已渐渐止住悲意,宝乘似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些什么,俩人不住回头,向媚娘这边瞻望,眼神都冷冰冰的。虽然听不见他们嘀咕什么,但看他们的神色媚娘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又算到我头上!固然扳倒长孙家合我之意,但长孙诠又不是我害死的,新城嫁韦正矩也不是我指婚,凭什么怪我?薛元超遭逢母丧不得回京任官要怨我,他替李义府说情被贬又怨我!反正你是圣人、是神明,没有半点儿错。怨我!怨我!一切都怨我!而恚意之后又感凄凉——皇后再尊贵,说到底也还是遵从三纲的一介女子,权势地位都依赖于丈夫,命运依旧不能由自己掌握。有丈夫的宠爱一切好办,失去这份宠爱又能如何?龙阳泣鱼,弃捐箧笥。媚娘轻轻抚着城阳的肩膀:“别哭了。改日你把郭行真带进宫,说不定连本宫也需要他作法相助……”说到这儿她竟面露一丝惨笑,几乎有些绝望了。三.有女仳离傍晚时分寒风阵阵,含凉殿前一片阴暗,周遭觅不见任何宫女宦官,唯有两座石灯笼闪着微弱的光芒,犹如鬼火一般;还有婆娑扭曲的树影,伴随着沙沙之声,张牙舞爪左右摇晃。殿内的气氛同样诡秘,媚娘不施粉黛、身披青纱跪在殿中,守着面前一支银烛台,默默祈祷;其他宫灯、炭火都没点燃,唯有这支孤零零的蜡烛徒劳般照耀着整个大殿,虽然不过是令殿柱、宫幔蒙上一层灰蒙蒙的微光;还有殿中央巨大的青铜香炉,不停地飘散着香烟,浑浊的烟气盘旋着,时而虬结如蛟龙,时而飘散如素缟,令人神晕目眩。就在香炉之后,郭行真正在作法。他头戴太清莲花冠、身穿直缀水火炮,盘膝坐于蒲团上,左手握桃木剑,右手掐神诀,口中喋喋不休念着咒语:“张烈正气,丽于太清,辅弼正道,行于正平。六甲洞元,九天超形,天为我盖,三花聚顶……”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四天了,据郭行真所言,只要连续施法七日便可大功告成。到时候她不仅可以唤回皇帝的宠爱,而且众神庇佑、百害不侵,今生今世都不会再逢灾祸。郭道士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媚娘听着却觉得荒唐可笑——哪有这等灵验妙法?对这一切她都是怀疑的,但还是答应了,并赐予丰厚酬谢。其实她心里很清楚,任何人、任何法力都帮不了自己,这也只是掩耳盗铃的把戏。可她还有什么办法?她所要面对的不仅是一份背叛的情感、一个可以左右她命运的男人,更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在皇权之下她再倔强也不过是一介女子,岂有抗争之力?便如李义府一样,人一旦绝望便会求助于鬼神,媚娘也迷迷糊糊走上了这条路。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狭长的青藤纸,上面写着她的心愿,只待七天之后法毕燃烧,上告天庭。“三官纳灵,节节受新,清虚掩映,内外敷阴……”郭行真突然提高了嗓音,从袖中取出一块杏黄绸,并两个稻草扎成的小人,比比划划呼喊道:“度缘延姻,吉日良辰,金童玉女,为我执巾。急急如律令!”呼罢一跃而起,一边挥舞着桃木剑,一边朝天抛撒着咒符,脚下步罡,左蹿右跳,便如疯癫一般。“祈三官九府保佑。”媚娘也虔诚地拜了一拜,继而反复默念着自己的心愿,期盼奇迹降临。“娘娘……娘娘……”突然一阵熟稔的呼唤由远而近,继而脚步杂沓,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奔上大殿。媚娘不禁回首,借着微微的烛光隐约看到来者的面孔,前面跑的是范云仙,后面相随者乃是屡蒙她赏赐、赖她之力晋升内常侍的宦官李君信。“娘娘,大事不妙啊!”范云仙快步奔来,带起一阵风,立时将媚娘身前那支蜡烛熄灭了。郭行真将桃木剑往地上一抛,叱道:“昏聩!你狂戆冥顽、冒犯神灵,贫道四天的辛苦统统白费,又要重……”“闭上你的臭嘴!”范云仙比他火气更大,“皆是你这妖道误事。娘娘大祸近在眼前!”噩耗击碎了神明的美梦,而媚娘却似充耳不闻,双眼紧盯着蜡烛熄灭冒出的青烟,看着它袅袅飞升,越来越高直到被殿梁所阻,以卵击石般撞得四散飘零——她感觉自己就像这缕青烟,早已随风飘荡、身不由己。范云仙心急火燎,将李君信扯到前面:“究竟怎回事,快跟娘娘说!”“娘娘啊……”李君信偷偷自甘露殿奔出报信,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因为太过紧张,说起话来磕磕巴巴,“王伏胜将娘娘在宫中施法之事告诉了万岁,万岁很生气,跟左右抱怨不合宫廷礼法。午后又、又去隆国寺,也不知宝乘大师对他说些什么,回来后越发动怒,连晚膳都没用,天都黑了又叫王伏胜去找上官仪,直接领进蓬莱殿,把我们统统斥退。奴才心下起疑,躲在屏风后偷听,听见万岁说……说您……奴才罪该万死……”范云仙急得直跺脚:“都到这会儿了,有什么话直说!”“是。万岁说您干权乱政、钳制后宫,又一再有悖礼法,在宫中魇胜,实在难以忍受。上官仪说,那就把皇后废了吧。于是……”李君信咽了口唾沫,“于是万岁就答应了,此刻正命上官仪草拟废后诏书,恐怕明早就要……”郭行真听到“魇胜”“废后”,吓得寒毛都竖起来了,方才那份威严全然没了踪影,浑身法术也都不灵了,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不知何去何从。“娘娘!事不宜迟,快想想办法。”媚娘依旧端坐在黑暗中,攥着那张写满奢望的青藤纸,好半天才回过神,只问了一句:“除上官仪外,还有人知道废后之事么?”李君信不敢怠慢,低头想了好一阵子才说:“王伏胜或许知道,宝乘大师也难说,其他人……没了,再无别人。”“知道了。”媚娘叹了口气缓缓起身,信步走到殿门口,仰望着天上那弯孤零零的冷月。范云仙见她还这般不紧不慢,简直急得要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刻不仅皇后岌岌可危,他自己也在劫难逃啊!他早忘了尊卑礼法,叫嚷道:“您别愣着啦!快想办法吧……”话虽如此却也抓耳挠腮不知从何着手,一回头正见郭行真缩在香炉边上瑟瑟发抖,顿时灵光一现,“速速绑了这牛鼻子,送至甘露殿,向万岁请罪!娘娘与万岁夫妻多年,只要交出魇胜元凶,万岁定会开恩。”郭行真一听要抓自己,吓得抱头鼠窜,范云仙快步追上与他揪扯起来,莲花冠也掉了,袍子也撕了,大难临头各顾性命,两人在地上不住扭打翻滚着。李君信平日受中宫恩惠甚多,故而临机告密;但是瞧眼下情形,倘若明天皇后果真被废,追究起来他也难逃罪责,到这会儿他跟范云仙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得不豁出去,索性一猛子也扑上去。俩宦官揪着头发、掐着脖子,总算把郭行真牢牢制住。“来人呐!快拿绳子来!”范云仙一身透汗抬起头来,这才发觉殿门外空空如也,皇后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淡淡的月光……甘露殿内同样黑黢黢的,只在殿角的书案上放着一盏油灯,此时此刻上官仪正端然书写着废后诏书,这一天他期盼已久,但事到临头还是不免有些紧张,虽然起草过无数诏书,胸藏万卷锦绣文章,仍会时不时停下来,蹙眉酝酿词句。不过他心中却是一团火热,充满希望——这将是一篇铿锵有力的文章,不啻利剑长矛,定能戳穿一切危害大唐社稷的敌人;这将是一篇震撼千古的文章,胜似黄钟大吕之音,定能震慑一切危害儒家礼法的妖魔;这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篇文章,一定会让上官仪这个名字永载青史、彪炳千秋。身为一个文学之士,荣耀何逾于此?李治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背着手在黑暗中踱来踱去,即便风疾困扰着他,还是不愿坐下来歇一歇。之所以叫上官仪在他身边连夜草拟诏书是因为他心中害怕,一则李义府虽遭流放,难保朝中再无别人拥护媚娘,哪怕群臣是本着“劝和不劝散”的心思和稀泥,也会造成大麻烦,因而不能让上官仪回政事堂写,倘有其他官员看见张扬出去就不妙了。再者一夜的时间太长,他唯恐自己明天就会反悔——平心而论他并非对媚娘丧失了感情,恰恰相反,他永远不会忘却过去的岁月,正因良心的煎熬他才要快刀斩乱麻。他反复提醒自己,这不是背信弃义、不是薄幸无情,而是为了维护皇帝该有的权力和尊严!“写好没有?”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催促了。“好了好了。”上官仪匆忙放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字迹,“再正式誊抄一遍便能颁布。请陛下先过过目。”李治只略微扫了一眼便觉头晕眼花,不能看也不想看下去,随即大袖一挥:“速速抄录,朕不看了。”仿佛那篇文章是他非常需要却又格外厌恶的东西。“是……”上官仪花了不少心思遣词造句,对皇帝不耐烦的态度有些失望,却也来不及多想什么,立刻铺好一张黄藤纸,再次提笔蘸墨,还未写一个字,忽见从殿门外走进一人影——从那窈窕的身形看是个女子,飘忽忽、慢悠悠的,走进大殿竟没发出一丝脚步声;因为所有的宦官宫女都被斥退了,外面根本无人拦阻。上官仪虽然瞧不清她的面孔,但敢于随随便便走进皇帝寝宫,其身份已不问可知!媚娘神色自若不发一言,悄悄伫立在殿柱旁,凝视着踱来踱去的天子。渐渐地,李治也察觉到有人进来,也扭过头呆呆望着她,同样没流露出一丝慌张。两个站在黑暗中的人就这么默默对视,唯有四只清澈明亮的眼睛闪着微光,过了片刻竟同时发出一声叹息——该来的早晚要来,该面对的早晚要面对。“听说陛下要废掉臣妾,果有此事?”媚娘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比平常更温柔,事到临头她反倒沉住气了。李治只轻轻说了一个字:“是。”再遮遮掩掩也无济于事,他竟也坦然许多。媚娘努力露出一丝微笑,便如往昔他俩夫妻嬉戏一般:“臣妾愚钝,不知陛下给我定的什么罪名,可否容我看看诏书?”李治踌躇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别看了,明日宣读颁布之后你就知道了。”事关成败甚至生死,媚娘岂能放弃?她发出一声自暴自弃的叹息:“唉!反正臣妾已是即将被废之人,看一眼有什么打紧?”说罢不待李治答复,硬生生凑到书案前。上官仪做梦都不曾料到会出现这等情形,他手里兀自拿着刚写好的草稿,而他针对的人竟然就站在自己面前。虽说这个女人再过几个时辰就要被废掉了,可此刻她依然还是皇后。君臣之别、男女之别、敌我之别,他究竟如何是好?媚娘却毫不犹豫,伸手便拿;他只能死攥着纸的另一端,既不敢撒手,也不敢用力夺,两人僵持住了。媚娘又挤出一缕微笑:“上官大人,本宫久闻您文采斐然、妙笔生花,可否不吝让我一观?”寒冬腊月的天气,上官仪却已急得满头大汗,实不知如何应对,唯有扭脸看皇帝,却见站在黑暗处的李治始终沉默不语,只好不情不愿地放开手——他写的什么自己最清楚,不仅罗列皇后四大罪状,而且将之比拟为骊姬、吕雉,句句诛心字字刺骨,皇后看了岂能不怒?然而事实出乎意料,媚娘带着恭敬的神情从头至尾默读了一遍,她的脸庞如一面光洁细腻的雕塑,始终没有半分改变,反而赞道:“大人不愧为贞观第一才子,好文章。”上官仪也摸不清这是正话反话,一脸尴尬,唯有把头压得低低的,却听皇后又道:“本宫想与万岁单独谈谈,请您先出去。”“这……”上官仪惊得站起身来,又望向皇帝,见李治仍如一尊泥胎偶像般没反应,心下越发焦急——他岂会猜不到皇后想挽回?若容其与皇帝私下交谈,只怕一切努力将前功尽弃。真要是情势翻转,莫说自己宰相之位,只怕连身家性命也堪忧。他想拒绝、想呐喊、想面对面大声控诉皇后的一切不德之举,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上官仪毕竟是上官仪,若换成李义府,此时必然会放胆一搏,给皇帝再鼓一把劲。而上官仪不是那种人,他有勇气在朝堂公然谏言,也善于用文字阐述自己的一切构想,但真正面对敌人时未免有些文人的迂腐。毕竟他恪守着儒家礼法,大半生谨遵“君为臣纲”的准则,没皇帝准允他便不敢直接痛斥皇后。更何况此刻这个女人如此镇定、如此从容、如此泰然自若,简直无懈可击,要辱骂这样一个对手,他这样的翩翩君子如何张得开嘴?不知不觉间他已迈步往外走了,当他跨出殿门那一刻脑子忽然清醒了几分,预感到情况不妙,然而也只是回过头,嘴唇无力地翕动几下,继而哀叹一声走了出去。媚娘暗暗松口气——范云仙要她绑郭行真请罪,那无疑是昏招,其实魇胜不过是个借口,连薛婕妤和上官仪也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真正要面对的是雉奴的心结,既然躲不过、逃不过,神灵也无法庇护自己,那就直接面对吧。夫妻间的事就要两个人单独解决,事到临头须放胆,成败在此一举!她鼓起勇气,拿着那份废后诏书走到李治面前,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陛下真的要废了我吗?”“是……”李治依旧只回答一字,但声音明显没那么沉着了。“为什么?”“诏书上都写着。”这简直不是回答,而是搪塞。“可是我不服!”媚娘终于变脸了,扬起那份诏书,“看看他都写了些什么?素无贤德,内实妒恨……究竟是何意?”“你自己心里明白!”“明白。”媚娘的口气和缓下来,“不就是贺兰的事吗?难道你就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舍弃与你同甘共苦之人吗?古人云,‘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看来在你眼中我连块糟糠都不如。再说她是我外甥女,你招她入宫又称得起什么美事……”李治实在听不下去了:“我不是为这件事!”“那是为什么?”媚娘又续道,“处事狠戾,钳制后宫?是啊,我是把后宫管得牢牢的,难道不对?当年若非我以后宫之力相助,你焉能从长孙无忌手中夺回大权?听说王伏胜把善氏的事也告诉你了。不假!那妇人确是我打死的,打得骨断筋折,当场废命。那是因为她得罪过我娘,而且不知悔改,酒宴后出口不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好歹我是以暴制暴,明着来。不像某些人,明明亲手把人一步步逼死,却还要假惺惺抹眼泪、充好人!”“你……”李治当然清楚她指的何人何事,想要大声反驳却顿感无力,“你放肆,朕本来并没想……”“对!所有卑劣肮脏之事,你都从来没想过,都是别人挑唆你、蛊惑你、蒙蔽你。”媚娘猛然发出一阵狂笑,“再看这条‘牝鸡司晨,干乱朝政’哈哈哈……真不知当初谁生了病扑在我怀里,央求我代管朝政?如今竟成了我乱政!用的时候甜言蜜语,用完就一脚踢开,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冤枉的人吗?”心绪所致她已不仅仅是逐条辩驳,更似发泄积郁已久的郁闷。李治最心虚的正是此事,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但身子却不禁微微颤抖——这是良心上的亏欠啊!或许他看似摆脱舅父,已变得强大,但终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帝王。要以断腕之忍维护皇帝的尊严,他终究无法做到心中不起一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