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疾?!”李治猛地坐了起来,原本茫然的双目竟露出了恐惧之色——风疾,当年父皇患的病。众太医束手无策,仅仅三四年就把纵横天下、骁勇无敌的父皇折磨得卧床不起、一命呜呼!怎么可能?我才三十三岁啊!“不!绝不!”李治惊恐地叫着,“你们骗朕!你们是庸医……”“哎哟……”媚娘发出一声惨叫。李治这才发觉自己仍然攥着媚娘的手腕,一时紧张把她捏疼了;但李治却没有就此松开,反而就势扑进她怀里,不知所措地呼唤着:“怎么办?媚娘,朕可怎么办啊……”方才他在城楼之上的骄傲自负荡然无存,泪水簌簌而下,活像个担惊受怕的孩子。“没事,别怕。”媚娘只得强自镇定,一边抚着李治的背,一边叱责太医,“万岁年纪尚轻怎会是风疾?不可信口雌黄!”俩人早吓得跪地不起,蒋孝璋战战兢兢道:“臣实言以对,哪敢有半分虚妄?诚如娘娘所言,陛下年方而立,但风疾并非只有年迈之人才会患。此疾病状甚多,各不相同。诊其脉,虚弱者,乃风也;缓大者,亦风也;浮虚者,亦风也;滑散者,亦风也。”上官琮也道:“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气无血不存,血无气不行;气行血则行,血行风自灭。风头眩者,由血气虚,风邪入脑,而引目系故也。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血气与脉并于上系,上属于脑,后出于项中。逢身之虚,则为风邪所伤,入脑则脑转而目系急,目系急故成眩也。察今日受俘之事,圣上登临则天门,面南而背北,厉风乃自脑后而来,加之原有……”“够了!谁要听你们背医书?”媚娘不耐烦道,“究竟能不能医好此病?”上官琮瞥了蒋孝璋一眼——我虽擅针,赶不上皇甫谧、孙思邈;你纵能药,也不是李珰之、巢元方。风疾最是顽固,多少妙手先贤都束手无策,咱俩救急倒也使得,哪敢说定能医好?蒋孝璋心里也没底——高祖、太宗皆罹患风疾而崩,八成老李家血脉传承此病,但这话没法挑明,说出来岂不是诅咒皇家?再者今上自小体弱,本就是个不好医的身子,风疾又多因肝阳上亢所致,水不涵木,肝木失荣,这跟房事也有关系,当着娘娘的面怎么说?不过蒋孝璋也知道,天子动不动怒且放一边,单这位娘娘就不好惹!但凡有一丝退缩,她哪里肯饶?想至此把牙一咬:“可以!臣等勉力为之。”媚娘杏眼一瞪:“不是勉力,是一定要医好!”“是。”两人赶忙起身,取纸提笔,冥思苦想筹思药方。李治兀自扑在媚娘怀里,泪水早已浸湿她的衣裙,口中喃喃道:“朕不信……不会是风疾……绝不是……”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使然,此刻他即便一动不动也觉头晕耳鸣。媚娘抚着他脸颊,柔声劝慰:“没事的,你是洪福齐天的皇帝,有全天下的名医良药奉养,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胡思乱想。”她嘴上说得好,心里却隐隐发愁——且不论皇帝身系社稷安危,这也关乎她的命运,若李治有个一差二错,孤儿寡母可怎么办?愁什么来什么,媚娘方想及此便听外面一通吵嚷——太子来了。李弘年已九岁,秉性善良读书勤奋,身体却甚羸弱,近来又感染了风寒,咳嗽不止也在养病。不知哪个宦官嘴快,把皇帝病倒的消息传了过去,李弘哪还稳得住?不顾保傅劝阻,慌里慌张跑来见父皇。李治的性格本就不强,或许子随其父,李弘更是性格软弱,一见父亲惨兮兮倚在床上,竟忍不住抹起眼泪。媚娘佯怒道:“吾儿怎不晓事?耶耶(唐时口语,爸爸的意思)本无大疾,只需静养。你一哭反倒扰了清静,快回去吧!”李弘这才算止住悲声,却不肯走,一定要亲自侍奉父亲服药。幸而不多时蒋孝璋便亲自煎好药捧了来。李弘身形尚小,需爬到床上才能把药匙送到父亲口边;媚娘怕弄洒了,手把手帮忙。李治虽头晕目眩,还强挺着扮演好父亲,挤出一缕微笑道:“弘儿孝顺,朕这病一定能好……”如此喂了几匙,王伏胜轻轻踱过来,禀道:“许令公、许侍中、李尚书在殿外,问陛下是否安好,另外还有军情汇报。”媚娘充耳不闻,捏着李弘小手喂了半碗药,才回头斥道:“什么时候了?还来添乱,叫他们酌情处置……”“不!”李治却道,“让他们进……”话说一半却顿住了,他不愿臣下瞧见自己这副不堪之相,又转而说,“问问何事,转奏进来。”“是。”王伏胜随即折去。媚娘摸摸李弘的头:“药喂过了,吾儿回去吧。有为娘在,侍奉之事不劳你,你回去好好读书,耶耶才安心。”王君德等内侍也纷纷跟着解劝,李弘又给父皇磕了个头,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眼见儿子出去,媚娘帮李治擦去胡须上的药,才道:“你就安心养病吧,何必强撑?”李治艰难苦笑:“身为天子,岂能置国事不顾?”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寒了大半——他是从侍奉父皇那会儿过来的,知道风疾的厉害,这病岂是容易医的?即便能治好要多长时间?韬光养晦十二载,又大费脑筋尽诛异己,刚得意几天就摊上场大病,老天待雉奴何等不公!王伏胜很快转回,还拿着份文书,三位宰相见不到皇帝,索性把军情写了下来。李治初时还让媚娘捧给自己看,哪知字到眼前模模糊糊,越看越觉头晕,只好让媚娘读来听。原来高丽见百济已亡,情知下一个便是自己,遂抢先下手,重贿铁勒的思结、拔也固、同罗等部,唆使他们在东北边庭作乱,意欲拖延大唐攻势。媚娘也给李治提过不少建议,但这却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具体的军报,虽不晓得拔也固、同罗是些什么人,但以她直爽刚强的脾气岂容有人作乱?读罢不待李治说什么,抢先道:“普天之下皆帝王家,哪轮得到边庭小丑嚣张?出兵灭了他们便是!”一场战争关乎多少人命,耗费多少钱粮,又对整个战局有什么样的影响,媚娘其实是不清楚的。但此时这番不知轻重的话倒还真合了李治的心思——斗克虽乱,庄王犹战;刘邦戴箭,不让荥阳。越是内部出问题,对外就越不能软。若因皇帝生了场病对外的战事都停了,还不知惹出什么传言呢。若有碍军心,岂不令外敌愈加猖狂?李治强自点头:“嗯。既要平灭高丽,也少不得与那帮助纣为虐之辈交手,这仗早晚要打……”他想把三相传进来亲口嘱咐,但勉强坐起便觉头重脚轻,只好又倚下。媚娘见状主动请缨:“你若有什么实在放不下的话要说,不妨让我去跟宰相们说。”“你去?”李治踌躇片刻,“你去也好,总比寺人传诏郑重,再者他们见不到朕不免焦虑,你露一面也好让他们安心。”随即便让媚娘附耳过来,把要嘱咐的话告诉她。宣政殿外许敬宗、许圉师、李义府犹自恭立阶下一动不动,心里却急得火烧火燎——皇帝得病之事对外尚未公开,但瞒得过一般臣僚,岂能瞒过他们?早有相熟的宦官告知。如今百济方定,叛乱又起,数万军队悬于海外,此时皇帝若有个三长两短,扔下这烂摊子可怎么收拾?无论如何得见天子一面啊!哪知等半天皇帝未露面,却见皇后挺胸抬头走了出来。许敬宗、李义府倒还犹可,许圉师却是头一遭在皇帝不在场的情况下与皇后见面,登时惊住了;直至听得许李二人齐呼:“参见皇后娘娘。”才赶紧跟着一同施礼。媚娘站在殿阶顶端,以傲然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扫视三人,模仿李治的样子,操着庄重的声音道:“圣上有令,欲定元凶,必先除其羽翼。同罗等部万不可姑容,唯有打得他们叩首稽颡,方得全力铲除高丽。命尔等速速草诏,遣护驾的右武卫大将军郑仁泰前去征讨,再调诸部驰援。”李义府毫不迟疑地应了一声:“是!”那声音似乎比平日遵从皇帝圣谕时还要响亮。许圉师对用兵有点儿异议,可面对高高再上、表情严肃却又艳丽动人的皇后,他既紧张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张了几下口,竟没说出半个字。“臣等遵命。”许敬宗最沉得住气,一如往常般低声领命,施罢一礼又问,“敢问娘娘,未知圣上龙体如何?”“有劳众位牵挂。”媚娘收起严肃的神情,“圣上并无大碍,但需静养而已。还望众位谨遵上意、勤于国事,莫使圣上劳心。”她说这话时口气变得格外和缓,仿佛李治所患的只是伤风感冒的小病。三相见皇后气定神闲,顿时宽心不少,又说几句愿皇帝早日康复之类的吉祥话,尽皆告退。媚娘也暗自松口气,转身入殿,却见李治由宦官搀扶着坐在床上,正直勾勾望着自己——她嗓音本就高亢,李治又命众宦官卷起帐帘,所以方才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臣妾答复的有何不妥吗?”李治没说话,只微微摆了摆手——不是不妥,而是比他预想的还要得体!公事以刚,情谊以柔,拿捏得恰到好处。媚娘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赶忙坐到病榻边,赔笑道:“有何不妥你倒是说啊,头晕得厉害么?”李治仍未答复,眉头轻轻触动了几下,忽然握住她手:“媚儿,答应我一件事。”媚娘瞧他一脸郑重的样子,甚感异样,怀疑他病糊涂了,哄孩子般道:“有事只管说,我哪有不依的道理?”“你代我打理政务、应对奏疏吧。”“什么?!”媚娘怀疑自己听错了。李治却很笃定地注视着她:“我实在不便处置朝政,倒不如休养一段日子,朝廷之事暂时托付与你。”“臣妾……我……”素来果断的媚娘竟也语无伦次起来——虽然她已明显超越后宫的界限,代掌国政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事。但毫无疑问媚娘是个爱荣耀、爱权力的人,片刻惊骇后已暗自心动,大有跃跃欲试之感。可是身为女子,她也明白此举已经大大突破礼法,甚至可说是超越了底线。矛盾的心情搞得她不知说什么好:“我、我只怕做不好,反倒误了……”李治早已从她的炯炯目光中看到了欲望,鼓励道:“无论才学见识还是胆魄,你都不逊于我,这几年又不乏耳濡目染,处置政务应该不在话下。我……”说到这儿李治不免怅然叹息,“我现在这副惨相,如何打理朝政?你得帮我渡过难关呀!”这倒是由衷之言——娇贵归娇贵,身为乾纲独断的皇帝,谁甘愿与别人分享权力?这不过是无奈之举。他双眼看不清奏疏,没有精力接见臣下,加之对风疾的恐惧,只想尽快把病医好。但皇帝不执政,偌大的帝国总得有人管吧,又该交给谁呢?太子?李弘倒是孝顺懂事的好孩子,但年纪太小,身体也不好,根本挑不起重担。皇室宗亲?防还防不过来,老李家的人从来就不缺野心。宰相?且不论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党同伐异,长孙无忌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可不想再培养出权臣。那么环顾宫廷内外,除了皇后还有别的选择吗?媚娘只觉心乱如麻,却也说不清是憧憬还是忧虑。她没有答复,也不知该怎样答复,索性轻轻伏在李治肩头,小鸟依人般依偎着丈夫的脸颊。李治也没再说什么,但他了解媚娘的性情,亦如媚娘了解他一样,他知道媚娘终究会答应的。强撑了半晌,他已感觉累了,只想暂时逃离这个让他目眩神乱的世界,静静睡一觉。不过就在他合眼的一刹那,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若实在觉得吃力,我看这样吧……寻常政务任你为之,若遇军国大事便立刻禀报我,咱们商量着办。”三.粉墨登场显庆六年冬,李治罹患风疾,眩晕头痛、目不能视,于是命百司奏事于皇后。虽然没在名义上授予媚娘什么特权,但这个安排已经够惊世骇俗了——古来女子执政的事也不少,类乎吕雉、邓绥、褚蒜子之流,但她们都是皇帝驾崩后以太后身份临朝,即便与隋文帝举案齐眉的独孤伽罗也不曾越俎代庖。李治这个安排实是前所未有。大部分朝廷官员毕竟是读着儒家圣贤书踏入官场的,对先前皇后种种干政之事已有非议,此番又闻“牝鸡之鸣”,焉有不反对之理?但以许敬宗、李义府为首的宰相却安之若素,养病中的李治更是铁了心支持贤内助参政。而武媚娘初掌大权便接连发生两桩大案,一出手便尽显其手段——梁王李忠废为庶人、右卫大将军慕容宝节判死。李忠一生的厄运皆始于王皇后、长孙无忌强迫李治立其为太子。即便他已让出储位、迁往房州,媚娘为确保李弘地位也不会放过他。如今的李忠已是二十岁的青年,随着年龄增长他也渐渐体察到父皇的无情、皇后的心机,早已预感到自己命运悲惨的未来。因为恐惧他夜不能寐,甚至改穿女子衣装、屡屡变更睡卧之所,以防刺客取他性命;还时常延请一些江湖术士,占卜算卦祈福辟祸。不料这些举动非但没效果,反而倒持干戈授人以柄。照顾其起居的宫人刘氏本是媚娘心腹,趁此机会上奏朝廷,声称李忠结交术士、私蓄反谋,连夜里梦话说的都是造反的事。李忠百口莫辩,况且媚娘也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立刻向李治汇报。李治怎会不知其中奥妙?但他既立宠爱的李弘为嗣,便要扫除威胁,况且几度贬谪他与李忠的父子情早已毁得一干二净,想弥合也不可能,索性狠心放弃这个儿子;于是竟不问真伪,削去李忠一切官爵、废为庶人,徙往黔州囚禁——黔州乃李承乾、长孙无忌先后殒命之地,其命运可想而知!此事过后不久,媚娘又借杨思训被杀一案发威。弘农杨氏与武家一样,皆是媚娘亲戚,也很受皇家照顾。尤其武元庆等被逐后,杨氏一族更受青睐。杨夫人本有个兄长,名唤杨则,惜乎过世甚早;其子杨哲仕宦不过参军之流,也年纪轻轻就死了;于是又提拔孙辈杨庆知。另外同族杨思训、杨思俭、杨思玄、杨思谦等已纷纷晋升,跻身四五品之位。杨思训乃杨夫人堂兄杨恭仁之子,世袭观国公,托媚娘母女之福官居右屯卫将军,但此人谦和正派,在士林中的名声还算不错;身为禁军将领,前番杨思训护卫帝后“衣锦还乡”,不料在并州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原来他与右卫大将军慕容宝节相厚,宝节好声色,于晋阳蓄有外宅,养了不少美妾歌姬;杨思训乃是严正君子,于酒宴之上大加叱责。慕容宝节倒还听得进去,又慑于杨家的地位,说了几句承教的话;可那帮姬妾却恨杨思训多事,竟在酒中下毒,将其鸩害。有司即刻调查,杀人者固然难逃一死,慕容宝节也被流放岭南。但杨思训之妻不忿,几度诣阙称冤,又跑到代国夫人府上哭哭啼啼哀求,杨夫人岂能不替外甥报仇?于是在杨氏的撺掇、媚娘的操控、李治的默许下,此案重审,但案子的整个性质完全变了——右卫大将军慕容宝节图谋不轨,欲趁天子巡幸之际谋反,拉杨思训入伙;杨思训忠诚不屈,惨遭鸩害。风化案变成了谋反案,倒霉的慕容宝节刚到岭南,便被朝廷使者追上斩首。李治又别加恩典,将杨氏的封号代国夫人改为荣国夫人,增加食封,提高了皇后之母的待遇。经过这两件大案,不甘皇后参政的百官尽皆钳口——亲儿子说废就废,铁定的案子说翻就翻,连娘家老母都这么有权势,看来皇帝对皇后言听计从、鼎力支持,咱还是老老实实听话吧!永徽以来媚娘多次为李治出谋划策,对于内外诸事多所用心,加之与李义府等早有交结,故而代掌政事驾轻就熟,文武百官也渐渐不那么抵触了。李治深居宫中,见媚娘办事有条不紊,军国要务也都及时汇报,于是更加倚重信赖,索性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养病上。短短一冬很快过去,转眼间已至显庆七年正月,百济各部改制皆已完成,郑仁泰奉命征讨思结、同罗等部,虽未大获全胜,却也连战连捷。在这种情形下,征讨高丽之事自然又被重提。威严肃穆的宣政殿,金碧辉煌、熏香缭绕,但御座上空空如也,只在龙位之侧垂了一扇珠帘,媚娘端坐帘后与宰相等重臣对话——无论如何,她毕竟是女流之辈,且身份尊贵,非一般臣僚所能面见,遂依听政之制,每隔一日登临宣政殿,仅与宰相会晤,不举行朝会。她名义上是代皇帝听政,这套形式也不算太出格,可对臣下而言这种无法得窥金面的议政方式更显紧张诡秘,因为这意味着连瞧上面颜色行事的机会都没有。莫说皇后坐在帘后看不清楚表情,就算能看清,男女有别也不敢随便看啊!因而群臣耷拉脑袋一片死寂,只有媚娘的声音盘桓在殿上。参政三个月,媚娘面对群臣的态度越发从容,口气也越发自信:“高丽不驯已久,实乃我朝之患。昔年先帝东征未果,至崩殂之日犹为之叹息;今圣上承业,敦行仁孝,必要平定高丽,上慰先帝之憾,众卿可有异议?”自征讨阿史那贺鲁得胜之后,李治似乎打仗打上了瘾,六年间战事无一日间断,将士劳乏、消耗巨大,也甚为堪忧。如今百济刚稳定,又要打高丽,群臣自然有异议。可皇后这话太厉害,把平灭高丽和皇帝仁孝联系起来,反对东征岂不成了反对皇帝尽孝?莫说一般臣僚不敢反驳,连四位宰相也不发一言。媚娘见群臣恭顺,这才亮出她和李治早就商量好的计划:“既然众卿并无异议,中书可草诏,以契苾何力为辽东道行军总管、苏定方为平壤道行军总管、程名振为镂方道行军总管,分兵进击高丽。”“臣遵命。”许敬宗还是那副恭顺姿态,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李义府则满面堆笑,大献殷勤:“大唐神威远播塞外,蕞尔小邦敢不束手?今三军将士仰赖圣上和娘娘天恩,趁新胜之锐,必定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举殄灭高丽!”他再度入相多蒙媚娘恩泽,故逢迎其意不遗余力,竟在“天恩”前加了“和娘娘”三字。任雅相轻轻皱了一下眉,却还是马上附和——平心而论,他甚觉不妥,却没勇气反对。且不说上意迫切,他自己正是因军功才晋升为宰相的。他若出来唱反调,知道的说他是一心为国,不知者还道他不想别人走他老路,欲过河拆桥,阻别人仕途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只有许圉师,他语重心长道:“征高丽诚为要务,但收降百济未及一载,听闻义慈王尚有一子委质于倭,有复国之谋。况吐蕃连番被我军击败,时时妄图报复;郑仁泰征讨铁勒诸部未收全功,牵扯兵力甚多,此时征高丽恐怕兵力不济、难以兼顾。”他深知皇后性情,故而话说得很委婉,不敢硬顶着来。媚娘却道:“圣上已有筹谋,兵力不济可自河南、河北、淮南之地募兵,再者可征回纥等部赴辽驰援,六七万人召之即来,无须为此忧心。”许圉师喟然长叹——这真应了那句话,穷兵黩武!不错,现今大唐的实力可谓前所未有之强,但强盛的背后也有莫大隐忧啊!太宗李世民之时也曾多次对外用兵,但贞观四年征突厥、九年征吐谷浑、十三年灭高昌、十九年定薛延陀,每次征伐相隔数载,休养生息安定百姓。如今却连年征战、四面用兵,虽说显庆以来所有战争都打赢了,可贪多嚼不烂,诸族貌恭而心不服,敌人越树越多、隐患越积越深。这些小病不犯则已,一旦爆发便会四面烽火不可收拾。强则易折、锐则易挫,今上勇气可嘉,但战略眼光比先帝差得太远啦!许圉师隐忧在心,但皇后刚硬的处事作风他很清楚,况且身旁还站着冤家对头,这些话如何出口?思忖半晌他只得跪地恳求:“用兵之事关乎长远,还望圣上与娘娘再作商……”话未说完,一旁的李义府马上插言:“许侍中,您莫非有畏敌之意?还是对皇后娘娘之言有所不满?”他处心积虑要把许圉师排挤出去,逮住机会便咬。许圉师当即吓得闭嘴,本来有几个想附和的人也顿时打退堂鼓;许敬宗作壁上观、任雅相视而不见,朝堂上一片尴尬。媚娘素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维护党羽不遗余力,自是与李义府一气的,但此刻见他跳出来唱白脸,反倒充起好人来,颇为和蔼地笑道:“李公所言过甚,许相公一心为国,岂有私意?既然东征尚有争议,本宫回去再向圣上请奏,来日再做定夺……众卿辛苦,散了吧。”说罢缓缓起身,由范云仙搀扶着下殿。许圉师兀自彷徨,却见其他三相转身便走,也只得嗟叹而退。其实媚娘根本没把许圉师之言当回事,在政务方面她还算精明,但对于军务实是一窍不通,在她看来,以中原之大倾轧高丽之小乃理所当然之事。朝堂上那番虚怀若谷的表态也不过是托词,回去奏请李治明发圣谕,谁还敢说什么?媚娘默默思忖着登上肩舆,宦官当即起驾——李治养病自然要挑清幽雅致之处,因而居于芳华苑中,又不方便将宰相召入内廷,只好辛苦媚娘奔波。虽说她热衷权势乐此不疲,但来回折腾还是有些疲乏,小轿颤颤悠悠,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回到合璧宫已过正午,八成李治连午膳都用过了,媚娘揉揉睡眼,顾不上喝口水,忙往后殿探望病情。刚穿过游廊,却见李治披头散发坐在一棵古松之下,身边还聚拢着数人。媚娘讶异,走到近前才瞧清,原来是城阳公主和燕国夫人从长安来了,自己母亲也来作陪,而在李治身畔有个束发着冠、身披法袍、白面长须的中年道士正掐诀念咒,围着李治走来走去。城阳公主乃文德皇后所出,是李治同胞之姐。这位公主是有名的大善人,斋僧斋道、广结善缘,最和气不过,与媚娘的关系也很好。若在平日,俩人见面早亲昵地聊起来了,然而此刻城阳公主竟顾不上理睬她,只是双手合十、满面虔诚地注视着那道士;卢夫人也恭敬而立,口中叨叨念念,也不知念的什么咒。媚娘不便打搅,默然站在一旁,瞧他们搞什么名堂——只见那名道士时而步罡、时而纵跃、时而手舞足蹈,那冗长的咒语好半天才诵完,紧接着又大喝一声,张开双手在李治头上比来画去,似是在施法祛风。城阳公主也渐渐诵完秘咒,这才向媚娘耳语:“这位道长名唤郭行真,身负奇能,会书符念咒、驱邪诊病,生死人、肉白骨,近来在长安颇享盛名,我特地带他过来给雉奴看看。”媚娘虽信鬼神,却觉“生死人、肉白骨”之类的传言太过荒诞,只是笑而不语。郭行真不住比比划划,又在李治周身穴位揉捏推拿,约摸过了一炷香工夫才停下;皇帝治没治好不清楚,反正他自己满头大汗,脸憋得通红。众人这才相互施礼,又询问:“陛下感觉如何?”李治皱着眉头,眨眨眼睛:“好像没什么感觉……”郭行真连忙解释:“陛下莫急,祛风化疾非一日之功,今后贫道日日为您施法,加之我所炼灵药,不出旬月必有效应。”“但愿如此吧。”郭行真见皇帝不甚乐观,又说:“陛下若觉此法不佳,贫道还有别的办法。泰山乃天下至高,临近神明,贫道可在泰山为陛下树碑,祈求天神显灵,驱走风疾,并保国家社稷长远。”李治虽重视佛道,但只是将其视为操控天下、捞取民心的手段,原本是全然不信的,还对父皇服用丹药颇有微词。可病一旦找到自己头上,心思也跟着变了。尤其风疾这等顽疾,连续三个月服药、针灸收效不大,未免心里起急,也就管不得什么方术神技,一切办法都要试试。媚娘冷眼旁观却觉滑稽,揶揄道:“又能医病,又能祈福,又能保佑国家社稷,这块碑的效力还真是多多益善呢。”郭行真为人甚是乖巧,索性顺藤而上,又巴结媚娘:“娘娘所言甚是,此碑的妙处还不止于此。不但保佑社稷,还能福及娘娘,保佑娘娘青春永驻,与圣上天荒地老、长久相伴。”这话正说到媚娘心坎里,引得她一阵欢笑,便没再为难郭行真:“谢道长吉言。您也忒辛劳了,赏绢百段,侧殿赐宴……立碑之事以后再说吧。”随即打发王伏胜设宴,城阳公主、卢氏一并作陪,自己却留下,待众人走远才道:“这道士为人倒乖觉得很。”李治却道:“城阳大老远把他弄来,终归是一番好意,不便驳了面子。”又命李君信等宦官摆上御膳。媚娘实在饿了,就坐在李治身畔,边吃边汇报殿上之事:“百济新立诸州还算安好,只是夷将福信、僧人道琛据守周留城(今全罗北道扶安郡)拒不接受我军接收,我想倒不至于大乱……郑仁泰、薛仁贵他们又打了场胜仗,可惜同罗、仆固两部的首领还是逃走了,塞外广袤一时半会儿也难搜寻,只好以后再收拾他们……还有个什么波斯王子遭逢国难,想投奔我朝,派来个使者。那人卷发虬髯,相貌甚是有趣,不过衣衫破破烂烂,身上还有伤;他说他们国家正被什么大食攻打,眼看就要灭亡了,还想请咱出兵援救。这大老远的,我都没弄明白他们国家在哪儿……”李治初时还仔细听着,却见媚娘嘴里塞得满满,兀自说个不停,哪还有母仪天下之态?不禁掩口而笑,但笑过后又叹道:“如此辛劳也真难为你了。”“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客套的?”媚娘大大咧咧把一碗汤灌下,将筷子一撂,这才郑重其事提及东征之议,将许圉师之言转述。李治沉默半晌才道:“平心而论,这几年确实仗打得太多,臣下有异议也在所难免……”“偏他异议,李义府怎不反对?”这会儿媚娘无须惺惺作态。“那不一样。”李治心道——李猫何许人也?朕算是看透了,就是朕此刻要把这天下毁了,他也一味顺着说好,何时有过异议?“李义府、许圉师有何不一样,臣妾分不清。百济、高丽有何不同,我也不清楚。但有一点我知道,君之命乃臣之轨,陛下要做成的事岂由得他们反对?”媚娘这话固然有气魄,却蛮不讲理。但李治还是看得透她的心思——媚娘贪图的是荣誉。隋唐两代君主先后六征高丽不克,她若能在代掌国政期间建此奇功,千载之下铭刻史简,从古至今还有哪个皇后能与之比肩?故而她对东征甚是热衷,极力撺掇。然而李治又何尝没有急功近利的想法?超越父皇本就是他夙愿,如今又生这么场病,不晓得何时才能治愈,早圆这桩心愿,也好踏踏实实养病。更何况媚娘临朝代表的是他,支持媚娘就是支持自己。想至此李治把心一横:“也罢,既已动意万无变更。来日朕亲见群臣,务必敲定此事。”媚娘却戏谑道:“你还是好好养着吧,我去跟群臣计较便是。”“还是朕亲自出马吧,许久没见外臣了。”李治暗忖——毕竟这是朕的天下,如此大战焉有皇后包办之理?养病归养病,朕的声望万不能丢!正说到这儿,见蒋孝璋捧着两颗药丸笑盈盈而来:“启禀陛下,郭行真所献灵丹臣已仔细察验,有益无害。这个道士会不会法术臣无法断言,医术倒是真的,而且颇有章法。这些丹药非红砂所炼,而是以当归、葛根、芍药等物煎熬蜜制,与臣所用之药相辅相成。”“这牛鼻子倒也不是徒负虚名,干脆让他去泰山立那座碑吧。”说到泰山李治不免神伤,半年前他还曾和许敬宗筹谋封禅,现在想去也去不成了,就借立碑聊以慰藉吧。第十章 执意东征,媚娘第一次面临政治危机一.东征不利《诗纬》有云:“十周叁聚,气生神明。戊午革运,辛酉革命,甲子革政。”依古经谶纬之意,凡戊午、辛酉、甲子之年,天下当有变革。媚娘信奉神明,李治自从患病以来也开始染指鬼神之事,显庆六年(公元661年)正是辛酉年,帝后皆有改元应谶之意。李义府乘风顺旨,声称蜀地有神龙升天的祥瑞,遂于二月改元龙朔。经过蒋孝璋、上官琮的悉心医治,加之郭行真的丹药,李治的风疾逐渐好转,虽然头晕目眩的毛病无法根除,气色却比先前好了不少。李治似乎也渐渐适应了这种“半隐退”的生活,食欲有所增进,隔个十天八天的也能与媚娘共赴巫山。时值三月,他还振作精神在洛城门大宴群臣及外夷首领,共赏《神功破阵乐》,观看禁军操练;向天下证明自己身体尚佳,以此安定人心。就在激昂雄壮的乐声中,李治当众宣布,亲统三军征讨高丽。群臣无不苦笑,这不是信口大话么?今上比不得先帝,莫说此刻有病在身,只是强打精神,就算无病无灾他又岂是统兵之才?百官纷纷劝谏,李治却一再坚持,最后媚娘站了出来,称:“蕞尔小邦,何劳万乘之尊?君王有事,臣子当之。”李治才无奈作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又是帝后串通好的一场表演,借此向天下公示东征高丽的决心,无论如何这一仗都要打!至此,一切反对东征的异议只能偃旗息鼓,朝廷上下全力备战。不但按原计划派遣苏定方、契苾何力、程名振、刘伯英、庞孝泰五路大将,又命宰相任雅相亲临战场,充任浿江道行军大总管;以鸿胪卿萧嗣业为夫馀道行军总管,调遣回纥等三十五部胡兵参战;又从河南、河北、淮南六十七州招募新兵四万四千人,南北夹击、水陆并进,奔赴辽东——这场声势浩大、急功近利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平心而论,李治和媚娘并未轻敌,高丽一隅之地能够抗拒中原王朝六度征讨,实力自是不弱。因而此役用兵之多、名将之众皆是大唐定鼎以来未曾有过的,他们想以泰山压顶之势将高丽国彻底摧垮。不过事与愿违,战斗刚一开始后方就出了问题。百济政权虽被唐朝消灭,但一个立国六百载、拥有四百万人口的国度岂会那么容易被征服?新领土并入大唐时间尚短,改制也进行得不彻底,根本来不及收拢民心,加之唐军得胜骄狂,干了不少抢人财物、掠人妻女之事,大军屯于境内尚可震慑弹压,一旦开赴高丽前线,百济人的反抗之火便熊熊燃烧起来!义慈王有个小儿子,名唤扶余丰,因百济结好倭国(日本)牵制新罗,早年即被送往倭国为质,也因此躲过了亡国被俘的命运。如今百济旧将福信、僧人道琛据守周留城,又把扶余丰从海外迎回,举起了复国大旗,并与另一位抗唐武装的首领黑齿常之联合。黑齿常之乃百济西部人,身高七尺、形貌英武、有勇有谋。他本是百济一个小州的刺史,战败后投降苏定方;但没过多久就因不满唐军和新罗人的压迫而再度反叛,占据任存山,集结流亡部众三万多人。两路抗唐武装联结,顿时声势壮大、从者如云,挫败唐军数次征剿;黑齿常之英勇善战,很快转守为攻,所到之地百济旧部纷纷倒戈归降。仅仅两个月时间,二百多座城池重新竖起百济王旗。此时大部分唐军已与高丽接战,朝廷再度提拔王文度为熊津都督,命其戡乱;原以为此人为雪前耻必会英勇奋战,怎奈王将军实在命运不济,刚到百济就一病不起,没几日竟呜呼哀哉。朝廷只好又命刘仁愿接任都督之职,并就地任命白衣从军的罪臣刘仁轨为带方刺史,协助平叛。后方出了乱子,前线自然也受影响,相较之下苏定方的南路军还算顺利,但北路诸军却几乎无进展。渊盖苏文与唐军交手颇有经验,命令全军坚壁清野,根本不打野战;又派其子渊男生率精兵数万固守鸭绿江,唐军受阻于天险,无计可施……因战局不利,本来销声匿迹的反战之声又渐渐复萌,最终上达天听。但媚娘一心要建这份奇功,岂能半途而废?又摆出那副驯狮子骢的架势,坚持要把这场战争继续下去。宣政殿奏对之际,许圉师把不利的军情一一做了汇报,最终请示道:“三军在外,凭借者乃粮。北军列于边陲,辎重粮草辗转千里方达营中,人力物力消耗巨大,而今进不能取,士气消靡。南路虽毗近平壤,然则百济叛军复起,兵燹绵延,田舍凋残,不足以为恃,一应军资皆告援于新罗,或自青莱跨海输送。黑齿常之等辈数与我军战于熊津江口,所谋者便是断我补给、困我前师。军情如此,今三军乃至各部属吏多有忧虑,倘若江口有失,只怕大军将有不测……”他这番措辞极为小心,没敢直言是自己的意见,而推说是下面的呼声,也未直说退兵,而是拐着弯暗示。惜乎媚娘绝非轻易妥协之人,立刻驳斥:“自古用兵非拼搏无以制胜,今方接战,未见颓势,何以轻言放弃?朝廷养兵正为此时,大功未成不宜轻言回师。”许圉师有心再辩,又恐李义府等辈在旁煽风点火,站在他身后的黄门侍郎刘祥道把话接过来:“我朝天威自非边鄙小寇所能敌,不过百济叛乱亦甚堪忧,况前番铁勒、同罗贼首逃窜,若再度生衅,恐有不虞之……”媚娘不容他说完又打断道:“天下之大,何愁没有忠臣义士?倘有逆贼作乱,大可再募新兵。欲成大事岂可畏首畏尾?”刘祥道暗暗咋舌——如果说李治的态度是强硬,那么皇后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是蛮横。这位奇女子果真不乏超凡的信心和魄力,但光有勇气是远远不够的,或许她在政治斗争中足够精明,可对于军事完全是个外行,活像一个冲锋搏杀的莽夫。秀才遇莽夫,有理讲不通,谁敢招惹这头母老虎?不过朝堂之大,真有不惧虎威之人,众人诺诺之际,上官仪迈着矫健的步伐出班施礼——因他文采出众,且是科举出身,近两年颇得李治器重,已擢为中书侍郎,参与国事奏对。这个文人平日温文尔雅,但遇到大事丝毫不含糊,硬顶着皇后的意思公然上谏:“《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连年征战,将士疲惫,辎重艰难,后患未息,今以倾国之兵谋一边僻小邑,得不偿费,庙算有失。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敌因城固守,我军强攻即便可下,伤亡必重,城垒必摧,非经年修缮抚慰不得安。地广不足以为凭,人众不足以为恃。昔周文王伐崇,三征不胜,退而修德,再复伐之,敌因垒而降。微臣恳请娘娘以社稷为重,审时度势,暂将兵伐之事留待日后;抚黎庶、促耕织、屯粮草、积财货。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勿贪一时之利而居祸患。”虽然隔着帘子,群臣依旧感觉得到皇后的愤怒,上官仪不仅主张退兵,而且公然表示这仗根本就不该打,还暗示应该“退而修德”,这不是硬拔虎须么?许圉师唯恐皇后翻脸,赶忙扭头对上官仪斥道:“胡言!东征出自圣意,上系国运,下合众心,即便事有不顺岂可妄论其非?你一介文士不谙戎马,抱残守缺、空谈仁德,懂多少兵法?还不速速退下!”这话虽为斥责,实有保全之意。媚娘确是怒火中烧,腾地站起;但是手都触到珠帘了却又强自隐忍,缓缓坐下——倒不是因为许圉师几句假模假式的发作解了气,而是她也晓得上官仪的性格。此人就是个不晓得变通、不会看脸色的愣头青,跟他计较什么?毕竟是代替皇帝听政,跟大臣声嘶力竭闹起来,面子上好看吗?当初叱褚遂良一句“何不扑杀此獠”至今尚被人私下非议,还不引以为戒?眼见上官仪灰头土脸退归朝班,她把火气压了又压,想竭力保持端庄,但声音中还是流露出一丝狠戾:“本宫听政乃是受圣上委派,一切用兵方略皆出自上意,并无自专;臣下建言本宫自会奏报圣上。但兵端已开,我泱泱大唐、赫赫王师断无退缩避战之理。此不但关乎三军锐气,也关乎天朝颜面。若高丽不能定,我朝何以统御四方、号令藩属?自今日起再有妄论东征是非者,一概以讪谤论罪!”这番话有其道理,但以讪谤相胁,未免有恐吓的味道。李义府却大唱赞歌:“娘娘英明,统御万邦理应如此。若此战不利,臣甘愿为百官先,亲赴战阵为圣上和娘娘效力。”亲赴战阵就是随口说说,任雅相已经去了,用得着他这个耍笔杆的宰相凑趣吗?但这个姿态必须做,当初他迎合上意高喊着要打高丽,到这会儿岂能承认自己错了?“遵命。”许圉师、刘祥道违心地应承一声,暗暗气馁——神挡杀神,佛挡诛佛,那就硬着头皮打吧!唯许敬宗不发一语,木然站在朝班之首,便似这场争论与他丝毫无干一般。媚娘见再无异议,才谈及另一件事:“前日鸿胪寺上奏,波斯王遇刺身死,其国亦被大食所灭,王子卑路斯逃至我西域境内。卑路斯上表,欲归顺我朝,并协同吐火罗、解苏、罽宾等国奉我朝为共主,设置都护……”群臣俯首帖耳,再不敢有丝毫违拗,上官仪却早已心不在焉——辽东一团乱麻还未理清楚,又染指万里之外的波斯,还嫌招惹的麻烦不够多吗?如此好大喜功、不计后果地冒进,一群乘风顺旨、逢迎媚上的宰相,我大唐怎么变成这样了?这一切到底归咎于谁呢?他回想起陪伴先帝的岁月,想起教废太子李忠读书的往事,想起韩瑗横遭贬谪前那凄楚的身影。这一切……武皇后声称一切决策出自上意,臣下建言皆转奏,果真如此吗?高祖、太宗毕生仅用一个年号,今上独有更易。永徽换作显庆也罢了,为何又改龙朔,难道仅仅是为了图吉利?莫非皇后干政,要自树权威?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听政又进行到很晚才结束,枢臣各自散去,媚娘却不能回御苑,只草草填了几口饭,又至侧殿看奏疏——寻常的汇报宰相自会处置,只有重要的奏疏需皇帝过目,这事现在也落到媚娘头上。她现在皇宫、芳华苑两头跑,时间并不宽裕,只能每隔几日处理一批,再选最要紧的带给李治。能上达天听的通常不是什么好事,某州闹了什么灾害、某地出了什么匪人,有人指摘现今录官太多、铨选太滥,最为烦恼的是地方官也有人提到东征不利、运粮不便。因为朝堂上的不快,媚娘今天已经很心烦了,天气也热,又看到这些报忧的奏疏,头都有些疼了。正忙得不可开交之际,王伏胜顶着一脑门汗跑来:“启禀娘娘,万岁请您回去。”“何事?”媚娘连头都没抬。“荣国夫人到合璧宫,有事商量。”近来母亲入宫甚是频繁,大多是请托之类,左不过是杨家亲戚那点儿人情。媚娘也未当回事,不耐烦道:“转告我母,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吧。”王伏胜重禀:“是圣上叫您回去。”媚娘也不知哪来一股子邪火,厉声道:“那你就跟万岁说,本宫正替他办国家大事,忙得很!后宫之事且放放吧!”王伏胜不敢再言怏怏而退,心下却道——好大口气啊!你既这般说,我便这般回。媚娘忙了整整一下午,将一应奏疏览罢,分门别类,又唤范云仙往中书、门下等处传达——毕竟皇后单独召见外臣于礼法不合,只能委派宦官去传话。又耐着性子听了范云仙的回话,一来二去早已过了申时,这才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合璧宫。盛夏时节,草木繁茂,傍晚来临竟还有几缕微风,吹在脸上怪痒痒的。媚娘倚在小轿上,疲惫地舒了口气,只可惜没有闲工夫在御园里逛逛。回想半年前她还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现在竟成了天底下最忙的人。虚荣和自尊算是满足了,但自由也牺牲了,究竟这是得是失呢?不过此刻她没心思再想下去,只盼着回去睡一觉,感觉自己浑身力气都用尽了,干脆叫宦官直接抬上殿阶。但是还未落轿就听里面传来纷乱的说话声,侧目一望——上官琮正在为李治针灸,千金公主、燕国夫人、荥阳夫人等几位贵妇都在,也不知是探问病情,还是跑来聊天。论起来都是长辈,媚娘即便贵为皇后也不宜慢待,只能佯作笑脸陪她们客套。千金公主胖乎乎的手里攥着一把秀绢团扇,边摇边咋咋呼呼道:“娘娘还不知吧?城阳也病倒了。”“哦?”媚娘不住摇头,“恐是操心万岁之疾,两京奔波劳乏所致吧?也幸亏她荐来一个郭行真,倒也有益。”李治久病成医,这会儿也不惧怕了,自己捻着扎在臂上的针道:“郭道士不是从泰山回来了么?就让他给城阳诊病吧。”郭行真奉命立碑,只带了几个徒弟,没有劳烦地方官员,事办得挺漂亮。尤其令媚娘满意的是,他果真把保佑皇后的祷辞也刻上了,而且此碑双石并立,犹如鸳鸯并栖,象征着皇帝、皇后双宿双飞。因而在媚娘提议下,李治赏他朝散大夫之职——区区一个民间道士,得封五品散官也够威风了。千金公主却道:“我临来之前去看望过她,精神尚佳,她说医药且不打紧,听闻西京青龙寺的法朗禅师诵经甚是灵验,欲许下宏愿,请法朗为其诵经,如能病愈则扩建庙宇、再塑金像。”城阳为人善良厚道,就是太迷信,但在场这帮贵妇哪个不信佛?众人皆道:“宁信其灵验,虔诚许愿总是对的。”李治也颇念兄妹之情,索性包揽下来:“这样吧,你们只管帮她延请高僧大德,日后朕来赏赐。”众夫人皆赞皇帝仁德,上官琮起了银针,叮嘱道:“陛下的风疾十成已好了七成,但要根除恐怕还需时日。切记不可着急动怒,只要情绪和顺,便有痊愈之望。”众夫人闻询皆喜,又说了几句但愿早日康复的话,一并辞驾而去。媚娘至此方得安宁,颓然卧在李治身畔:“这些妇人真够无聊,说是来探望陛下,还不是趁机聚会闲聊,顺便叫咱们掏钱。”“嘿!”李治拍拍她肩膀,“你原先不也成天跟她们厮混么?如今你主了外面的事,我也只好接你的差事,哄她们解闷了。”媚娘听这话有气:“我可没私自做主,哪桩哪件没告诉你?现在朝堂上有顶撞我的人,若你也说这话,我看我还是别蹚这浑水了。”遂把议论撤军之事讲述一遍。李治沉默片刻,倏然问:“李怎么说?”媚娘一怔——李近来称病,许多天未参与召对了。经李治这么一问她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头,李大胡子常托身体有恙躲是非,这时候偏偏告病,莫非连他也觉得这仗不宜打下去?那可是久经战阵、运筹帷幄的将中魁首啊!李治似乎已意识到缘由,轻轻垂下眼睑道:“如果这场仗打得实在不顺,不妨暂且……”“不行。”媚娘猛地翻过身,“不能前功尽弃!咱们是天下之主,焉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方才她还说不想蹚浑水,真较上劲儿也就不管不顾了。“好好好,反正现在是你与群臣啰唣,依着你便是。”李治不无抱怨道,“你近来火气甚大,连朕也招惹不起了……午后你娘进宫,我让王伏胜唤你回来,你不回来也罢了,何必跟个奴才说那样的话?”媚娘早把下午的事忘脖子后面去了,这才问:“我娘入见何事?”“你姐姐也病了,咳血!他们一老一小是来求御医的。”媚娘心念一颤,却说不清是悲是喜——武顺与李治有染,曾惹得她大为不快,如今姐姐这一场大病,以后进宫的机会更少,和李治之间就算断了,可谓大幸;但手足之情毕竟还有,况且母亲年事甚高,谁照顾她老人家呢?这也是一件烦心事啊。李治却早替她想好:“朕已打发蒋孝璋随她们去了。当初远谪你两个哥哥,如今你姐又病,朕恐老夫人缺人照料,又赏了几个奴婢,还赐了你那外甥女鱼袋腰牌,今后有什么事她可直接入宫找你。”“唉!”媚娘见他这般照顾自己家人,不免又觉惭愧,“臣妾不在内,也真难为陛下了。”李治就势搂着她身子,笑道:“朕的病近来见好,待到天凉索性搬到宫里,也省得你来回奔波,见孩儿们也方便些。今早郭瑜请见,说要给咱弘儿换书。”“《春秋》学了不到一半,为何换书?”媚娘不解。“昨日讲到鲁文公元年,楚世子商臣弑其君。弘儿不想学了,说‘子弑父、臣弑君,此事何忍闻?’郭瑜对朕说,打算换《礼记》教授。”“咱弘儿果真天性纯良啊……”媚娘口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不甚认同——这孩子如此善良胆怯,如何洞悉权力背后的你死我活?雉奴啊雉奴,当年长孙无忌何尝不是觉你仁善可欺才越做越甚?怎不引以为鉴?李治却不这么看:“我家自高祖践祚以来,父子相逼、手足相害之事太多,朕也实在不愿再睹同室操戈。难得弘儿天性仁善,若能悉心培养,成就一代有德圣主,未尝不是好事……你读书也不少,看过《礼记》吗?”媚娘打个哈欠:“小时看过,《周官》《仪礼》都曾草草翻阅。”“女孩子读过三礼的可不多。”“小时我母拿我当男孩养。”李治兴致不减:“读过《周官》有何心得?”“心得……”媚娘忙了一天实在困倦,哪有心思跟他讨论经义,轻轻合上眼,搪塞道,“心得就是咱们朝廷那些官名比古人差远了,都是宰相,中书省称令,门下却是侍中,尚书省又以仆射为尊。还有什么考功、比部、都官、虞部,我都记不住是管什么的,乱七八糟。若依我的性子,都把它们改了。”“嘿嘿嘿。”李治笑道,“反正现在是你做事,愿意改便改,我又没拦着你。”媚娘只道:“等我哪天有兴致再说吧……”说罢翻身欲睡。李治倏然想起一事,又抚着她肩膀低声道:“一转眼薛元超离京五年多了,守丧期已满。听说宝乘大师思念侄儿,对咱们颇有怨言,我可是她老人家带大的,不能忘恩负义。明儿你就跟许敬宗说,快把薛元超召回来……听见没有?”“嗯。”媚娘早已昏昏沉沉,也不知听清没有,只随口答应一声便睡熟了。二.空劳无功在媚娘的极力坚持下,大唐东征的步伐没有停滞,随着日月推移情势似乎出现一丝好转。刘仁轨统兵出击,在新罗配合下从百济叛军手中夺回熊津江口,总算保障了水路畅通。南路苏定方军与高丽军对峙于浿江(今清川江),经过几番激战终于击溃防线,包围高丽国都平壤。时至九月,北路军也有了突破,契苾何力等军受阻于鸭绿江,但随着天气转冷,江面开始冻结;唐军趁机乘兵渡水、鼓噪而进,大破渊男生,追击数十里,斩首三万级。在这种情势鼓舞下,媚娘又一次振作信心,接受波斯王子卑路斯的投诚,又在口厌哒、罽宾等西域十六国设置了月氏、天马、高附等八个都督府,下设七十六州、一百一十县、一百二十六军府,隶属安西都护府管辖,将界碑立到吐火罗(今阿富汗)之境。至此大唐对西域的控制已超越东汉,版图之大古所未有。人逢喜事精神倍增,李治甚至觉得自己的病都要好了,主动提议到陆浑去游猎;媚娘自然兴高采烈相随。然而他们的好运到此便戛然而止了,随之而来的是情势急转直下。自从大驾出了洛阳城,坏消息就一个接一个传来。苏定方虽然包围高丽国都,但平壤城雄伟坚固,且有重兵戍守,根本无法撼动;北路军渡过鸭绿江,迎接他们的却是辽东的冰天雪地,敌人早已坚壁清野,百里不见人烟,大军推进艰难,粮草时常不济。而百济叛军内部也发生巨变,福信拥扶余丰为主,诛杀道琛,兼并其部众,统一复国军各部,黑齿常之也听其调遣。辽东的局势越来越不妙,而就在这关键时刻新罗王金春秋病逝。新罗国王位更迭,当务之急是稳定内部、安抚民心,大唐暂时指望不上这个盟友了。更糟糕的是,大唐的重要助手回纥首领婆闰也在这时逝世了,其子比粟毒继位;此人远不似他父亲顺从天朝,掌权后立刻与唐翻脸,不仅不再帮唐军东征,还勾结同罗、仆固兴兵作乱。与此同时,暗中窥伺机会的吐蕃也有了动作,又开始向吐谷浑下手。一时间大唐边疆从东到西兵祸四起、处处狼烟……陆浑(今河南嵩县)原是春秋古国之一,据说就是居于这个国家的戎人杀死了宠幸褒姒、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一千五百年过去了,这里依旧山川隽秀、密林葱郁;阵阵北风袭来,吹得山林沙沙摇曳,也吹得禁军的旗帜飘摆不止。在侍卫宦官乃至群臣簇拥下,李治身着戎装、头戴武弁,乘马立于荒原之上,等待野兽的到来。媚娘却没参与狩猎,远远坐在安车上,遥望这一幕,却微蹙蛾眉,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局势一团糟,哪还有玩的心思?李治倒还沉得住气,或者说故意表现得气定神闲,今天这场射猎不仅是玩,还要向百官证明自己的病差不多好了。耳听得阵阵嘶鸣,又见尘烟腾起,一大群獐狍野猪在士兵驱赶下惊窜而来。李治丝毫没犹豫,立刻张弓搭箭,只闻“嗖”的一阵锋镝破空之声,却没有射中猎物;他即刻又搭一箭,再度射出,依旧连野兽的毛都没碰到——昔日李世民酷爱狩猎,纵马驰骋、箭无虚发,兴致高涨时甚至抽剑上前搏杀。李治却没那本事,狩猎不过是凑凑热闹,何况他目眩之症尚未痊愈,此刻又忧心忡忡,哪射得中?好在将士们不会令皇帝蒙羞,就在李治开弓之后,大家纷纷张弓搭箭,顿时将跑在前面的几只猎物射得如刺猬一般。箭雨漫天横飞,皇帝究竟射没射中也没人瞧得清。紧接着分列李治左右的骑士纵马而出,便如冲锋破阵一般,各执长刀奋力砍杀,无论是强壮的野猪还是矫健的麋鹿,甚至豺狼虎豹都被砍翻在地,殷红的鲜血四下飞溅,既雄壮又有几分残酷。李治望着眼前厮杀的一幕,不知是觉得太血腥,还是没心情再射下去,只猎此一围便收起弓箭拨马而去。他来到皇后车边,隔着纱帐对媚娘道:“方才李义府悄悄向我禀奏,安西大都护杨胄病逝,龟兹国又叛乱了。”龟兹乃安西都护府所在地,一旦有失,朝廷对整个西域的控制都将动摇。媚娘也晓得此事的严重性,却凛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派兵戡乱便是,又有什么可犹豫的?”李治点点头:“我已任命苏海政为风海道行军总管,会合阿史那步真、阿史那弥射,同往龟兹驰援……”说到这儿他顿了片刻,继而叹道,“这样下去恐怕不是办法啊!”媚娘当然听得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不禁摇头道:“当初咱们执意用兵,甚至以御驾亲征胁迫百官,倘若半途而废,天下臣民又该如何看待你我?”媚娘这话算是彻底把老底揭穿了,归根结底其实是面子,无论胜败都要赌这口气。李治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一时又没了主见,夫妻相对无语。正犹豫间又觉衣袂窸窣,扭头一望,见户部尚书窦德玄、中书侍郎上官仪、吏部侍郎李安期、兵部侍郎杨弘武、礼部侍郎孙处约、尚书右丞崔余庆等十几位五品以上的大臣涌涌而来,宛如刮来一阵红旋风,人人正冠整袍、神情肃穆。一望便知,他们也获悉龟兹内乱之事,八成又是来谏言的。李治轻轻咳嗽一声,明知故问:“列位爱卿联袂而来,有何缘故?”李安期前趋一步,率先开言。他出身于诗书世家,祖父李德林乃隋朝宰相,父亲李百药修过史书,他自幼深受熏陶,自也非同等闲;先向帝后恭恭敬敬深施一礼,才道:“陛下不忘忧患、狩猎演武,臣等本不当言朝政事。然则事有缓急,诚不可待,只好失礼冒进,还望陛下和娘娘宽宥。”这便是先礼后兵,先请罪,省得你们转移话题挑毛病!李治暗自苦笑:“君臣自当以国事为重,有何谏言但说无妨。”一语落定,十几位大臣齐刷刷跪倒马前:“请陛下以社稷为重,速止高丽之役。”该来的早晚要来,李治直面群臣,再不能拿媚娘挡驾,只好拿出皇帝的架势:“都起来,慢慢说。”窦德玄乃太穆窦皇后之侄孙,与皇家有亲,当先谏言:“去岁至今兵费日增,州县劳顿,疲敝百姓。河南、河北募兵四万有余,此皆夺畎亩之力也,况输粮营造超于徭役,长此以往恐有悖农时,耕田凋敝,损国之益。”他身为户部尚书,管理天下户籍土地,这些话实是有感而发。“正是。”兵部侍郎杨弘武接着道,“今百济、回纥、铁勒、龟兹等皆需用兵,吐蕃窥机吐谷浑久矣,亦当慎防。而区区高丽一隅羁绊十万王师,进不能取,粮道艰难。与其空劳无功,不如暂且收兵以戡诸乱,另待天时犹未为晚。”“是啊……”礼部的孙处约也道,“先定西域诸藩,久者不过三五载,近者未至期年,貌恭而心未附。此时不宜大动征伐,应以怀柔羁縻为先。”事实胜于雄辩,战局明摆着,憋了半年多的群臣今天总算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争言收兵。李治甚是忧虑,又见中书舍人张文瓘、给事中戴至德也在人群中,更觉事态严重——张文瓘乃李所举,两人关系亲密;今李病而不朝,张文瓘的态度很可能就是李的态度,看来老将军也认为该罢手了。戴至德乃前朝名相戴胄之子,此人才干出众却性情内敛,从不抢尖出头,也不喜欢附和众意,可他一旦开言必是关乎国运的大事,今天连他也开金口了。群臣纷纷进言,上官仪更是慷慨陈词:“古人云‘国虽大,好战必亡’。昔隋炀帝一意孤行,倾天下之兵三征高丽,乃至四海举兵、数载覆亡!我大唐承杨隋之运,兴邦建业,抚平天下,岂不以前人之失为鉴……”“住口!”媚娘早听得不耐烦,一见上官仪又来“捣乱”,再也按捺不住火气,也不顾皇帝在旁,一掀车帘站了出来,“‘国虽大,好战必亡’,别忘了还有后半句‘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你口口声声把我大唐比作覆亡之朝,是何居心?当年长孙无忌擅政,独揽大权为所欲为,几曾见你们有半分违拗?如今又大言不惭什么古人云、今人曰,难道以为今上与本宫可欺吗?”群臣尽皆悚然,觉得皇后这话说得没由来,却不敢顶撞,都偷偷瞟向皇帝。李治也感觉媚娘有故意撒邪火的意味,而且他这个皇帝就站在这里,岂容得皇后大呼小叫?他忍着尴尬想出言劝阻,却见媚娘忽然杏眼一眯、玉体一晃,飘悠悠便从车上跌落!“媚儿,怎么啦!”李治一声惊呼,幸而范云仙及时上前,才把皇后抱住。众臣更是吓得不轻,方才的恭敬之态全没了,一个个乱了方寸。有的大呼:“皇后晕倒了,快传太医!”有的撸胳膊想帮忙,男女有别又不敢随便伸手;有的手足无措,急得团团转;还有的干脆惊呆了,愣在那儿动也不动。李治也从马上跳下来,登上车抱着媚娘,众随从跟着马车连跑带颠直至皇帝休息的大帐。众人将媚娘抬进去,让她平躺着。李治死死握着她手:“媚儿!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可别吓唬朕啊!”媚娘已经醒了,却懒懒地不想动,眼见李治眼角挂着一丝泪水,才安慰道:“我没事,就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时而头晕。”李治一听“头晕”二字更害怕了:“我已患风疾,这还没好利落,你可不能再有事儿啊!”说罢赶忙又催宦官找太医。里里外外一通乱,上官琮几乎是被两个宦官拖进来,顾不得气喘吁吁,忙跪倒床前给媚娘诊脉。“怎么样?碍不碍事?”李治连连催问,“怎么样啊?你倒是快说啊!”他越催上官琮越慌,急得一脑门汗,好半天才摸出头绪:“娘娘好像是、是……”“到底什么病啊?”“等等……”上官琮沉住气,又仔细摸了一遍,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没错!娘娘又有喜啦!”“啊?!”李治由惧转喜,高兴得连拍上官琮肩膀。上官琮被他拍得生疼,兀自咧嘴笑道:“胎气尚好,似已有两个多月了。”媚娘也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近来她已察觉经血不调、胸腹酸痛,却当是劳碌紧张所致。猛然听说自己有了孩儿,真不亚于喜从天降,可她的笑容只持续片刻又倏然凝固——怀孕!又怀龙种固然是好事,可是还能继续参政吗?她已经尝到行使权力的滋味,何况这关键时候退归后宫等于前功尽弃,岂能心甘情愿?她喜忧参半,李治却是越想越高兴——得孩子是一喜,而他这副身躯播出的种还能有收成,证明病情已无大碍。这是他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更是一喜啊!他兴奋得原地绕了两个圈子,又扑到媚娘身前:“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等将来……”话未说完,王伏胜在后提醒道:“陛下,群臣都在外面跪着呢。”李治拿起一床被,亲手为媚娘盖好,笑道:“你好好歇着,我先打发走他们再说。”大臣们还不知怎么回事呢,一个个吓得脸发绿。无论媚娘方才的发作有无道理,毕竟是跟他们生气才晕倒的,若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待得起?群臣纷纷跑来请罪,连没参与谏言的也来了,皇帐外密密麻麻跪了好几十人,个个忐忑不安、面面相觑也不敢随便出声;直至看见皇帝笑呵呵走出来,大家心中悬着的石头才落定。“皇后无碍,不但没病而且有喜啦!”群臣拱手加额,继而又向皇帝称贺。“哈哈哈……”李治喜不自胜,“朕的皇儿要紧,可不能再行猎了,明儿一早咱就回銮东都。”说罢转身就要回去。上官仪往前跪爬两步,斗胆问道:“关于东征之事……”“嗯?”李治扭过脸,略一迟疑又笑道,“列位爱卿公忠体国,尔等之意朕已了然。其实朕早有收兵之意,因皇后执意要打,才踌躇至今。或许事务冗杂,皇后太过操劳,许多事没来得及禀报朕,自己就由着性子办了。虽说有些急功近利,但卿等也要体谅,毕竟她有孕在身,脾气才不太好。至于收兵之事,朕完全赞同,来日回到洛阳,咱们再仔细商量具体细则。”“陛下圣明……”群臣的呼喊声震天动地。媚娘在帐内听得清清楚楚,只觉胸口一阵猝不及防的绞痛,仿佛被人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我何曾举动自专?军中哪份战报我没禀报你?哪个大臣的谏言我没转告你?到头来急功近利、恋战不退竟都是我一人的责任!这与卸磨杀驴有何分别?媚娘几欲爬起来当众质问李治,但是话到嘴边又强忍了回去——这便是九五之尊,犯错的永远都是臣子,怪不到臣子就怪宦官,怪不到宦官就推给女人!传承千年的道德也无外乎如此,皇帝永远都是圣明的。人声渐歇,李治喜滋滋回来了,又掖被又端水。媚娘木然望着这个男人,他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纯真、那么若无其事,仿佛刚才那些话全都不是他说的一样。媚娘想让这件事稀里糊涂过去,扭脸望向帐外,群臣已经散去,空留一片军营和荒原——陆浑!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难道周室社稷真的就败坏在褒姒一个女人身上?真实的历史究竟如何?褒姒又遭受了多少诬蔑呢?她心里实在堵得慌,毕竟辛辛苦苦忙了一年,东征建功也是她的梦想,踌躇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你真要收兵?”“咳!”李治大大咧咧道,“你还操心这些闲事做甚?”“我偏不甘心。”“朝堂上的事儿别再想了,保重身子要紧。回头朕叫蒋奉御给你调制些安胎的药,听说自从法朗禅师为城阳诵经,她的病大见好转,要不要朕请那老和尚给你也……”媚娘最不喜他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又把脸转过去不看他,愤愤道:“当初是你要我代管政务的,现在反弄得像我多管闲事一样。罢罢罢,反正我举动自专、不通政务、无才无德、一无是处,你以后再别跟我提朝廷的事儿!”李治尴尬地挠了挠头,他也明白自己的做法有些不近人情,再说万一日后再犯病,她真撂挑子不管可怎么办?只得抚着媚娘的背,又哄道:“你看你,又着急,我这不是为你身子着想么?其实我这病也没痊愈,你若乐得管事那更好啊!以后我临朝听政,不上朝之日你在后殿批阅奏章,群臣若有急事禀报你也行,上奏我也行,还是咱俩共同做主,这样总可以了吧?”媚娘勉强舒口气,又隔了半晌才翻过身来,已换了副娇媚羞涩的表情,轻轻摸着肚子,柔声问:“哎,你猜这次是儿子还是女儿?”李治扑哧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第十一章 帝后失和,芥蒂初现一.龙朔改制媚娘又怀龙种,却不愿放弃权力,李治也拿她没办法,只好让她继续参政,于是东都洛阳出现了奇特的一幕:皇帝按制度单日在宣政殿视朝,而不上朝的双日皇后又在侧殿批阅群臣奏疏,凡有紧急事务,遇上皇帝临朝就禀奏皇帝,赶上皇后在就汇报皇后。诚然皇帝乃天下之主,不过也有一些大臣更乐于同皇后打交道,譬如李义府、袁公瑜之流。尽管边关情势严峻,龙朔二年却是在一派喜庆气氛中到来。新年伊始李治下诏,册封前一年归顺的卑路斯王子为波斯王,为大唐藩国谱系又添一笔。但满朝文武心里都清楚,龟兹叛乱、吐蕃窥伺,又跟风头正盛的大食结了怨,西域的情势已经不稳,数千里外的波斯根本鞭长莫及,这种册封纯粹只是为了面子。二月甲子日,李治又在朝会上宣布,更改官署以及百官名号——此乃大唐建国以来首次大规模修改官名,几乎涉及了朝廷所有官署机构,史称“龙朔改制”。中书省改称西台、门下省改称东台、尚书省改称中台。随着官署名称变化,三省官员也改了名:中书令改为右相、中书侍郎改为西台侍郎、中书舍人改为西台舍人;侍中为左相、黄门侍郎为东台侍郎、给事中为东台舍人;尚书左右仆射变成了左右匡政、左右丞变成左右肃机;“同中书门下三品”自然也改称“同东西台三品”。尚书六部下辖二十四个部门全要改,司列、司勋、司封、司绩、司元、司度、司珍……合称二十四司。吏部尚书改名为司列太常伯、户部尚书为司元太常伯、礼部尚书为司礼太常伯、兵部尚书为司戎太常伯、刑部尚书为司刑太常伯、工部尚书为司平太常伯,各部侍郎皆称少常伯。新修订的官名更加工整,进一步明确了三省长官的宰相地位,如“常伯”之类的称谓,颇有效仿古制的意味。虽说这种改制仅仅限于官署名称,实际职权并无变更,但还是引起了许多不便。毕竟旧官名用了三十多年,突然更改肯定不适应,百官日常言谈还是习惯用老称呼,每逢官书文件出现新官名也总会错愕,需要查阅一番才能对上号。这次改制一来是应变革之谶,再者也是李治重归朝堂、再树权威的举措。不过相较李治,媚娘对修改官名更为热衷。她似乎非常迷信文字的力量,许多官名便是她参详《周官》想出来的。尤其中台二十四司,《说文》有云“司,臣司事于外者也”。百司即是百官。这样改一方面是明确职责、整齐划一;另一方面也是劝谕群臣要顺从王命、各司其职。但更改官名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更不可能挽回战场危局。就在宣布改制整整十天后,辽东传来噩耗,浿江道行军大总管任雅相因病卒于军中。任雅相历任燕然都护、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他的战功虽不能与李、苏定方等辈相比,但处事公正、赏罚分明,极受将士爱戴。此番他以宰相之尊亲临战场,病逝于冰天雪地之间,大唐不仅损失了一员大将,更严重影响了军心。朝廷闻讯为之举哀,李治厚赏其家,赐以厚葬。哪知任雅相的遗体尚未迎回,又传来了一个更大的坏消息,高丽的南路军打了场大败仗——苏定方围困平壤将近八个月,可就是拿不下这座固若金汤的坚城,又逢大雪将士困苦,情急之下忙调外围作战的左骁卫将军庞孝泰前来支援,共商破城之策。庞孝泰得讯火速进军,半路行至蛇水(今朝鲜合井江)遭到高丽游击部队阻击。庞将军素以彪悍敢拼驰名,很快击溃敌人,并一马当先乘胜追击,不料落入敌人事先设好的包围。高丽大军如潮水般四面涌上,庞孝泰寡不敌众,又被切断粮草,奋勇厮杀气力耗尽,最终血染沙场;他膝下十三个儿子都追随其从军,此一役尽皆战死,所部兵马全军覆没。蛇水之败是唐军历次东征所遭受的最惨重的一次败仗,战局恶化到这种地步,想不撤退也不行了。李治只好灰头土脸地签署了班师命令——至此,大唐竭尽全力发起的东征再度以失败告终!随着东征的黯然收场,媚娘对朝政的干预也不得不停止了。群臣非议还在其次,她腹中胎儿将近六个月,挺着大肚子还怎么处理朝政?那是皇家骨血,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啊!李治再三劝说,最后连宦官宫女也跪地苦劝,媚娘再也无法坚持,只得老老实实回到后宫休养。阳春之际桃红柳绿,正是芳华苑景致最好的时候,先前无暇享受美景的媚娘终于又有了打发不完的时间,反正有宫人抬轿,只要她不觉得累,偌大的园子想逛多久就逛多久。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先前她无比憧憬的瑶池仙境仿佛骤然失了颜色,无论秀木香草还是亭台楼阁都变得沉闷无趣,再也没有她忙碌一瞥时的诱人灵光。媚娘想起母亲自嘲时常说的那句话“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先前她参与政务往来奔波,虽说辛劳但日日充实,吃得下睡得着。如今闲下来,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着,腰酸腿疼眩晕呕吐,所有不适都找上来了。当然,皇后生育是头等大事,自不会无人探望逢迎。千金公主、临川公主、清河公主、燕国夫人、荥阳夫人,那些先前关心李治病情的贵妇又围拢到她身边。有的荐医送药,有的念经诵佛,和看望李治时一样在床榻前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一如往昔。媚娘自然笑脸相待,至于她们说的什么却未入耳,甚至根本不关心——当年举行亲蚕,这些女人早已臣服在脚下,那时何等威风?她以为世上荣光无过于此。可是等她登临大殿代君听政之时才明白,那时的风光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即便眼前隔了一道碍事的珠帘,那玉笏闪烁、群臣膜拜的景象依旧令人神驰心醉。手握帝国的权力,执掌天下人的命运,那才是无上荣耀!但这一切对于身为女子的她而言注定只是一场梦,如今这场梦已走到尽头,她也只能接受现实。以后还有没有机会重温旧梦,谁知道呢?每当闷照菱花、百无聊赖之际,她甚至会冒出一丝邪恶的念头,若是雉奴的病不见起色该有多好啊!不过烦闷的绝非媚娘一人,病已好转重登朝堂的李治更是烦闷。东征失败留下许多需要善后之事,当此时节又有不少州县闹灾,吏部……不!司列太常伯更是向他反映录官太多、耗饷太大的问题。李治再度独掌大权,一上来就是收拾烂摊子,没几天工夫刚焕发起来的那点儿精神就没了踪影,又变得垂头丧气、长吁短叹。这一日天公不作美,自清晨下起大雨,未到午时尚舍局的女官、宦官便急急忙忙跑到皇后寝宫,要在殿内增设帷帐、摆放炭盆。媚娘并不觉得冷,一再说没必要,办事的宦官却跪地苦劝:“娘娘身怀龙种,万一受凉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韦大人都亲自来了,就在外面监工,小的奉命行事可不敢不办。娘娘若是嫌热,等雨过天晴再叫我们撤了便是……”满面堆笑嘀咕好半天,最后媚娘也懒得搭理了,任凭他们瞎折腾。宦官小使一通忙,又挂起来冬天用的帷帐,廊下燃起炭炉。媚娘冷眼旁观,心下暗忖——这八成又是雉奴说了什么怕我着凉的话,被尚舍局的人知道了,赶紧来献殷勤,却不知他究竟惦念的是我,还是我腹中的孩子。正胡思乱想,却听外面传来宣号声:“皇上驾到……”紧接着是“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号,众宦官都跪在雨中施礼。媚娘熟知李治性情,料他必会嘉奖众人,哪知半天竟没动静,继而隐约传来怒斥。雨声滴滴答答,又隔了好一阵才见李治紧锁眉头,领着范云仙、王伏胜走进来,又回头道:“家丑不可外扬,你也进来。”媚娘起身向外张望,这才看清跟进来的是中御大监、驸马韦正矩——前不久大改官名,殿中省更名中御府,其长官殿中监也改叫中御大监。李治一屁股坐在胡床上:“朕当初看你忠实可靠,又仪表堂堂,才把新城妹妹嫁给你,怎么搞成这样?三天两头吵架,她整日哭哭啼啼的,你是不是虐待她了?”韦正矩当即扑倒:“臣岂敢犯上?臣对公主一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朕谅你也没那胆子。可坊间流言都传到宫里来了,你说朕疑心不疑心?”“臣有罪……不,臣有负圣上、有负公主……”饶是韦正矩才华横溢,这会儿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李治阴沉着脸道:“你要晓得新城与朕乃一母所生,也是朕最小的妹妹。当年先帝曾郑重其事嘱咐于朕,务必照顾好她。朕既将她配婚与你,便是你之责任。倘有一差二错,留神项上人头!”“臣不敢!”韦正矩何曾见皇帝说过这等狠话,吓得连连叩首,似鸡啄碎米一般。“唉!”其实李治也明白缘由,新城与前夫长孙诠感情深厚,硬把他们拆散才闹成今天这样;可身为天子他是不会认错的,唯有针对驸马,“就算不为朕的妹妹想,你也得图个家室安泰啊!朕又没叫你做牛做马,多哄哄她、让让她还做不到吗?”“是。臣一定全心全意善待公主。”韦正矩满腹苦水倒不出——您说得倒轻巧,我还不知公主不能得罪?可是纵然我做牛做马,她都不肯正眼瞧我,如何哄得好?泥人还有土性呢,有时被她弄烦,话说得稍微重一些,她便要死要活,我还能怎么办?这个驸马简直不是人当的,官升得倒挺快,却是个活鳏夫,连讨小都不能。她满心是那个死了的长孙诠,既然不愿嫁,当初又何必让我娶?如今全成了我的不是,有冤都没处诉。李治不耐烦地扬扬手:“去吧去吧……”驸马辞驾而去,媚娘由宫女搀扶着走出内殿:“陛下因何动怒,朝中又出了烦心事吗?”媚娘一眼就瞧出来了,韦正矩是个倒霉蛋,领着尚舍局的人办事叫李治碰见才趁机发作一通,根子不在他身上。李治瞥了媚娘一眼,叹道:“又是一场败仗。”“撤军出了问题?”“不是辽东,是铁勒那边,郑仁泰损兵万余。”媚娘不敢相信:“铁勒诸部连遭挫抑,又大败于天山,想不到竟还如此之强?”李治气不打一处来:“胜败乃兵家常事,若败于胡虏还倒可谅,却是自己把自己折腾败的。”原来郑仁泰奉命征讨再度叛乱的铁勒诸部,连战连捷一路凯歌。尤其天山一战,同罗、仆固、思结、回纥等部集结十余万众,唐兵还不及三分之一,诸部占据优势,料定唐军必定惧怕,于是派出数十名骑士叫阵。他们不知唐军充任先锋的乃猛将薛仁贵,岂是随意就能吓退的?薛仁贵见敌挑衅,当即催马出阵,轻舒猿臂百步穿杨,连放三箭,立毙三名勇士。铁勒人驰骋大漠长于骑射,却从没见过此等高超箭术,阵中骑士目睹三名同伴瞬间死于非命,又惊又怕下马投降,诸部人心惶惶。唐军趁此良机出击,杀得诸部溃不成军、抱头鼠窜,十万之众瓦解冰消。薛仁贵冲锋在前,擒获敌军首领三人,投降者不计其数,自此军中争唱歌谣:“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消息传回洛阳,李治便似吃了凉柿子一般痛快。东征失利而还,眼下正是士气不振之时,这场仗赢得漂亮,总算为大唐挽回些颜面。但好景不长,这一仗也助长了唐军骄纵之气。思结等部经此惨败已有归顺之意,郑仁泰贪功贪利,竟掠其资财分与将士;立下大功的薛仁贵同样犯了错误,恐军粮不足,将擒获的俘虏尽数坑杀。两次屠戮使唐军大失人心,诸部首领惊恐,再度遁逃塞外。郑仁泰见反叛又起甚是焦急,适逢探马禀报,隐约发现敌人行踪;他便亲率一万四千轻骑,星夜兼程快马加鞭,穿越六百里沙漠,直追到仙萼河(今蒙古色楞格河)流域,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只得原路返回。塞外的二月绝非和煦之春,唐军轻装追击本来就没带多少粮草,又遇到一场暴风雪,几度迷失道路,士兵艰难跋涉苦不堪言,一路上丢失军械无数;粮食吃完杀马取肉,后来连马匹也吃光了,竟出现人吃人的惨剧。即便如此大多数士兵依旧冻饿而死,当郑仁泰历尽艰险回到边塞时,一万四千骑兵竟只剩八百余人!这么一支骁勇善战的精锐部队,与敌交锋未尝败绩,却稀里糊涂葬身大漠,李治焉能不怒?媚娘只能竭力开导:“事情已经出了,再生气也无用,还是设法弥补吧。”李治愤愤难解:“铁勒诸部降而复叛,再想降服他们恐怕难了。朕左思右想,唯有调铁勒部出身的契苾何力领兵前去才能尽量补救,可他还未从辽东撤回来啊!真是处处不顺。”媚娘闻听此言默然低头——虽然她一直嘴硬,但这些日子也曾反思,东征高丽确实过于草率,恋战不退更是重大失误。纵然李治把所有错都推给她有些不地道,但这件事上她的责任确实很大。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懂战争,一招棋错满盘皆输,如果将来还有机会,她定要多读几部兵书,多听取臣下的意见。不过……还能有机会吗?李治一脸困苦之色:“洛阳不能再待下去了,咱们得速回长安,先把西边局势稳住,辽东的兵马也得尽快撤回。百济也乱成一锅粥,朕不想再冒险,索性把刘仁愿也调回来吧。先是蛇水之败,后是塞外之失,任雅相、庞孝泰相继殒命,精兵良将可不能再损失了。”媚娘觉得这安排过于保守,高丽没打下,如果再放弃百济,三年多的辛苦岂不白费?但这是没办法的事,东边已经失控,先顾好西边吧。若是西域也丧失,那她和李治整倒长孙无忌以来取得的所有成就都没了,如何面对天下臣民呢?“说到回长安,朕就发愁。这两年在东都住惯了,尤其芳林苑、合璧宫,山高气爽视野开阔,再回太极宫恐怕都有些不适应了。这几天诸事不顺,朕又开始头晕目眩……”我帮你如何?媚娘险些脱口而出,想想不合时宜,又咽了回去,转而道:“昔年先帝为高祖皇帝筹建永安宫,修了一半就停滞,至今仍在那里。陛下不妨将它建完,龙首山景色优美、视野开阔,能俯瞰整个长安,或许住着舒服点儿。”李治苦笑:“连年作战花费巨大,眼下哪有富余的钱修宫殿?”媚娘眼珠一转,已有妙计:“这倒不难,四海之内官员无数,让他们捐一个月的俸禄,再从内帑中破费一点儿也就够了。”“朕岂能取臣下之钱财?”“哼!”媚娘不以为然,“如今的官员已非十年前可比,当初铨选晋升全凭门第,纵然才高八斗、学贯古今没有家族背景也升不上去。现在但凡是有真才实干之人,朝廷便给予上进之路,这还不是您对他们的恩赐?既沐皇恩,便应回报,为皇家贡献点儿俸禄又算得了什么?”“倒也有理,等动工的时候再说。”李治没接这个茬,慢慢垂下眼睑,似乎漫不经心道,“近来除了战场上的事闹心,朝廷也有许多不如意的事……诶?李义府重掌选官之事是你批准的?”“是啊。”媚娘没当回事。“朕不是交给刘祥道了吗?”媚娘也有她的道理:“权不可久任,刘祥道掌铨选之事多年,也该换换人了。李义府毕竟是潜邸幕僚出身,又大力推广《姓氏录》,由他主管人事,或许更有好处。”李治未反驳,转而又问:“你知道张敬业之死是怎么回事吗?”“张敬业……”媚娘蹙眉摇头,“不认得。”“你再好好想想,他是高陵县令。李义府迁祖坟之事你还记得吧?那可是两个月前你批准的。”这件事媚娘倒很清楚:“哦!李义府祖父当年入蜀为官,死后就近安葬,如今他举家皆在京畿,恐照顾祖坟不周,所以想迁葬到太祖景皇帝陵侧。臣妾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妥,便答应他了。”“没什么不妥?”李治冷冷一笑,“他为这次迁葬征调高陵、栎阳、富平、云阳、华原、同官、泾阳七个县的牛马和劳役,王公以下大臣赠送奠仪,送葬的仪仗、器服极尽奢侈,据说绵延七十余里。高陵县令张敬业便是因此事劳碌,活活累死在送殡途中的。”“原来是那个人。”媚娘怎会把一个小小县令挂在心上,这才想起张敬业是谁。李治见她知情却没汇报,脸上有些挂霜:“李义府闹得这么过分,你怎不跟朕说?今天有人重提此事,朕才知道。”媚娘努力辩解:“规模搞这么大也并非李义府的本意,只因他身居宰执、官高权重,下面的人难免竭力逢迎。高陵七县的劳役不是他授意征调的,我也没叫任何官署予以协助。至于那个张敬业,说穿了也是想巴结他,忙前忙后的,哪知身子不好死在半路。依我看似此等谄媚之人死了倒好,有何可惜?”“即便如此,足见李义府权势熏天,群臣说他笑里藏刀,给他起绰号叫‘李猫’也不无道理。无论姓张的因何而死,好歹也是咱大唐的官员,难道就没人向朝廷奏报,就这么糊涂了事?”媚娘见瞒不住了,抿抿嘴唇道:“当时确有人上弹章,但我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便压下了,命吏部……哦,司列……”虽说是她起的新名字,但旧名称用久了,有时连她自己都说错,“命司列重选了一名县令。”李治低垂的双眼倏然抬起,盯着媚娘:“你特意召见宪台和吏部的人了?”“没有!”媚娘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狐疑,甚感委屈,“我好歹也懂得宫廷规矩,你不在场我岂能单独接见外臣?”“那你又如何安排?”媚娘没好气道:“所有对下的吩咐我全是叫范云仙传达的,你不也常这么干吗?”李治顿时无语,望着媚娘日渐隆起的肚子,好半天才道:“算了算了!事儿既然过去,朕也不再深究了。不过找机会朕得教训一下李义府,实在太不像话……你好好休息。”说罢起身——近来李治公务繁忙,媚娘也有孕不便,俩人极少同居同卧。外面的雨渐渐小了,王伏胜当先走到殿门口,伸手朝外探了探,随即谄笑道:“陛下,雨虽然小了,但天气还很凉。娘娘身孕龙种,过几天还要回长安,一路不免颠簸,身边不能缺人照顾,不如……”说着斜眼瞟向范云仙。“对!”此语正中李治下怀,忙转过身,拍了拍云仙肩膀,“伏胜之言有理,你就在后宫照料娘娘吧,今后不必再跟着朕。”“这……遵命。”范云仙不情不愿,但圣意岂敢违拗。王伏胜与他钩心斗角好几年,如今妙计得逞,不仅报了晋阳受辱之仇,还把这冤家对头彻底踢开了,不禁得意洋洋。范云仙恨得牙根痒痒,又不敢发作,待皇帝走远才踅回殿内,一猛子跪倒在媚娘床前,咧开大嘴哭诉道:“娘娘!王伏胜那老小子使绊子,万岁不要我啦!老小子敢算计我,便是算计娘娘您啊!您可得给奴才做主啊……”“闭嘴,别烦我啦!”媚娘心烦意乱,挥手斥退——光是王伏胜算计这么简单吗?雉奴是有意为之。这哪是针对云仙?分明是针对我!还不是因为云仙曾替我传达懿旨,怕我以后通过他跟外臣联系?相濡以沫十多年,共历多少坎坷,怎么就因为代理一次朝政便招来这么大猜忌呢?咱们是同床共枕之人啊,难道我一个女流之辈还能夺你们老李家的天下?媚娘渐渐意识到,她和雉奴的感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权力,真是一种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二.王者归来遥远的辽东海外之地,第一缕暖风才刚刚抵达泗沘(bǐ)城。这里曾是百济的国都,是与高丽的平壤、新罗的庆州鼎足而立的大都市,而今却是一派荒凉凋敝的景象。坍塌的房屋、杂乱的野草、困厄的百姓,还有随处可见的伤兵,既有百济人、新罗人,也有唐人、胡人。其实大唐吞并百济的战争并不算惨烈,反而是后来的波折造成的破坏更大。一则唐人和新罗得胜之后忘乎所以,大掠民财结怨民众;再者唐朝好大喜功盲目出兵高丽,忽视了对百济的安抚。如今复国军实力正盛,几乎将熊津包围,唐军与之反复厮杀、僵持不下;不过鉴于大唐严峻的西部形势,这种平衡恐怕要被打破了。原先的百济王宫、如今的熊津都督府此刻一片沉闷,留守百济的各级将领、官吏都围聚在院中,熊津都督刘仁愿、带方刺史刘仁轨肩并肩站在殿阶上,注视着众人。大家皆是一脸疲惫,既显无奈,又有一丝庆幸——因为他们刚刚接到皇帝的敕令,命他们撤往新罗休整,然后渡海回国。连续鏖战两年多,将士们确实很苦,早就思念祖国、思念亲人了,能回家当然是庆幸之事;然而这时候撤军无异于将百济拱手让与复国军,所有努力付诸东流,实在又有些不甘心。“还有何疑义?”刘仁愿顶盔掼甲、手扶佩剑,端然环顾众将,虽然他口气强硬,想竭力保持统帅的威严,却依旧难掩失落的神色,其实他的心情和大家一样矛盾。一旁的刘仁轨则完全不同。虽然他也领兵作战,依旧难改文官的习惯,头戴乌纱、身穿长袍,与众武夫相较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海外的寒风催白了他的鬓发,皓首银髯如白雪,满面皱纹似刀刻,然而与这副苍老相貌迥乎不同的是,他那勇往直前的豪情却不曾减退半分。六十岁之前他从未带过兵,更不要说打仗,如今阴差阳错成了军中副帅,人生的际遇真是难料。但既在其位,必尽其责,刘仁轨努力适应新身份,钻研兵法运筹帷幄,且每战必亲赴前线指挥,加之他年高服众,仅仅两年时间就赢得了三军将士的爱戴。在此沉默尴尬之际,他却一脸不以为然,似乎根本没把圣旨当回事,突然以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春秋》之义,大夫出疆,若能安社稷、利国家者,可见机行事。现在不宜收兵……”此言一出刘仁愿不禁悚然,以异样的眼光注视着这位老同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话说着容易,真做起来要担多大责任?若按官职而论,他是三品都督,刘仁轨是他麾下刺史;但在资历上他比刘仁轨浅得多,人家被先帝提拔时他还是个小侍卫呢。而且这两年来他亲眼见证了刘仁轨的老辣,由衷佩服,因而竟没打断这番公然抗旨言论,静静听了下去。“天子欲灭高丽,故先诛百济,留兵镇守,以制约其后。今东征不利,契苾何力、苏定方等部皆已撤军,若我等再弃熊津而去,非但百济死灰复燃,平灭高丽之日也将遥遥无期。此事干系家国声威,若我大唐连两个弹丸小国都不能讨平,何以居万邦之主?我等错失良机无功而返,又何以对天下人?”刘仁轨摸透了这帮武夫的性情,请将不如激将,说到这儿他大踏步走下殿阶,环顾在场每个人,“况且咱们立于敌军包围中,一旦撤军可能遭敌伏击,即便到达新罗,也是仰人鼻息。新罗老王病逝,金法敏继位不到半年,权力还不稳,倘若我军与新罗发生嫌隙,能否顺利回国尚未可知。大家仔细想想吧!”众将面面相觑——此言有理!既然战是冒险,撤也是冒险,大丈夫能死阵前不死阵后,何不奋勇一搏?说不定还能建立奇功呢!刘仁轨见众武夫有动容之意,越发激励:“尔等莫看贼军势大,我军若秣马厉兵、出其不意,也并非不能得胜。若能连打几个胜仗,分兵据险,及时向洛阳奏捷,朝廷见我等建功心切也会派兵支援的。到那时里应外合发动总攻,必可一举歼敌。”“是啊……”有些人开始点头附和。“还有!贼首福信狂悖凶残,诛杀道琛兼并其众,今虽拥扶余丰为主,也不过效仿我邦司马越、高欢之流。他们貌合神离,随时可能内讧,只要坚持下去,必能盼来转机。”刘仁轨挥舞着老拳,高声呐喊着,“谁不愿坐享太平?谁又没有妻儿老小?但是既已从军,就顾不了这许多!古人云,‘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枹鼓之急,则忘其身’。咱们为了大唐不畏艰险挥师海外,前前后后打了三年多,无数同伴抛尸异域,能坚持到今日不容易,绝不可轻言放弃!”“对!不能撤!”众将争相呐喊,所有人的血性都被激发起来。刘仁愿愕然望着这一幕,愈加佩服刘仁轨的本事,其实他心里也未尝不想继续打下去,于是顺水推舟,扬手道:“肃静!肃静!既然众意如此,本帅岂能沮三军斗志?大家现在就各归各营,修缮兵械、整备粮草、激励士卒,来日与叛贼一较高下!至于天子敕令……”刘仁轨毅然道:“抗令之举若遭降罪,老朽一人担待!”众将叫嚣着散去了,只剩下二刘四目相对,他们脸上的神色又凝重起来——方才那些话固然句句在理,但真要打赢没这么容易。身在人家的土地上,镇压人家的复国军,这如同虎口拔牙;再者敌军之中也有高人,尤其是黑齿常之、沙咤相如二人,此二将甚是善战。而且扶余丰在倭国为质多年,早与倭人勾结,一旦复国军作战不利,倭国立刻会介入,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呢。刘仁轨抬头望着刺目的太阳,似是对刘仁愿说,又似自言自语:“老朽壮年立志,报效国家。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情,今上更是有提携之义、保全之恩。只恨我当初处事不周、锄奸不力,反遭奸臣排挤。既不能酬壮志于庙堂,索性竭心尽力、建功海外。我早想好了,无论胜败都要坚持到最后,大不了把这副老骨头抛在这儿!所以抗旨的责任我来担。”“唉!明公这番壮志真是可歌可泣。”刘仁愿三步并两步走到他面前,“不过你得罪过李猫,如今他有皇后做靠山,越发招惹不起,你再独担抗旨之事太危险。这样吧,本帅舍命陪君子,此事你我共同承担!”说着四只大手已紧紧握在一起……二刘拿定主意,违抗圣命继续作战,并上书陈述理由。身在洛阳的李治甚是苦恼,但诚如那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远隔数千里他也拿二刘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李义府本怀私怨,却见刘仁愿与刘仁轨同心,不好下手,又觉皇帝近来对自己有些疏远,便没有见缝下蛆。所幸辽东的部队陆续撤回,李治赶紧命契苾何力为铁勒道安抚使、左卫将军姜恪为副使,赶往西北处理铁勒的叛乱。诸般军务处置完,李治立刻启程,带着文武官员、后妃皇子回转长安。相较历次出行,此番李治的心情颇为急切,不仅因为时局不佳,也因为与皇后间有些不快。一路上他没和媚娘有多少交流,也未接见任何地方官,只是不停地催促赶路。但百官公卿、仪仗卤簿不是军队,何况还有后妃,想快也快不了;圣驾出行不能像士兵那般随便结寨,只能一站一站走,李治着急也没用。好不容易过了蒲州、将近长安,又传来苏海政的“捷报”。李治不愿耽误赶路,便叫王伏胜念给他听。龟兹的叛乱并没预想的严重,大军未至,叛乱已被安西副都护高贤平定。但这份“捷报”非但没能安抚李治之心,反而令他更加气愤,因为出了两个意外——据苏海政声称,他谨遵圣命,率领数千精兵,欲先与两位突厥首领汇合,再赴龟兹戡乱。不料行至昆陵,未见昆陵都护、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反而是濛池都护、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率先赶来。他察觉昆陵境内“情况有异”,步真也汇报说弥射准备谋反;因为苏海政带兵不多,一旦突发叛变难以应对,他与麾下众将商议之后决定抢先下手“为国锄奸”。好在此时得到消息,龟兹之乱已平息,于是他“当机立断”,假称奉朝廷之命赐予弥射万段锦帛,将弥射及其麾下亲信召至军前,尽皆斩杀。可是“元奸大恶”虽被除去,受其统领的鼠尼施、拔塞干两个部落却公然抗拒调遣,拔营而去,他和步真又率众追击,将两部讨平。不料回军至疏勒以南时,另一支原本受弥射统辖的弓月部又有异动,引来吐蕃兵马拦阻去路。好在吐蕃将士都“颇识时务”,深知大唐神威,歌咏大皇帝圣德,欲化干戈为玉帛;他和步真不愿“破坏友好”,于是并未激战,而是“赐予”吐蕃将士许多军资牛马,双方“共盟誓约,尽欢而散”,特此上书禀奏。这份奏报写得花团锦簇,但李治一听便识破了其中的谎言——步真与弥射素来不合,昔日为争夺可汗之位,步真曾杀弥射家族二十余人,双方结怨颇深。朝廷之所以在消灭贺鲁后让二人分任两都护,皆封可汗,就是利用矛盾让他们互相牵制。苏海政杀弥射,不是中了步真的离间计就是收了贿赂,替人家拔去眼中钉。这已经够糟糕的了,而弥射诸部离散,甚至勾结吐蕃,更是莫大隐患。所谓与吐蕃人友好也是谎言,分明是追击两部将士疲惫,又遇吐蕃不敢交战,以军资牛马贿赂敌将,换取吐蕃收兵。“共盟誓约,尽欢而散”,还不知结的什么城下之盟呢!李治听完奏报又恨又怒,只觉浑身颤抖、双眼昏花,俨然是风疾复发。这次他没声张,一来不想耽误行程,二来也不想闹得百官人心惶惶。难受可以忍着,苏海政惹的麻烦却得解决,他兀自骑在马上,回头张望。皇后的安车远远跟在后面,遇到大事最好的参谋不就是媚娘吗?然而这次李治却犯了犹豫——还能再让一个女人继续干政吗?权力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最稳妥。李与许敬宗居于百官之首,并辔而行,一路上有说有笑。李治摇摇头——这一文一武实在有些老迈了。且不说李的性情,许敬宗近来也只是承风顺旨,朕和媚娘说什么他就办什么,极少出谋划策。一个是凌烟阁功臣,一个是秦府学士,如今也到了无所用心、享清福的年纪啦!李义府紧随二老之后,低着头似有心事。李治只轻轻瞥他一下,就把目光移开了——原本朕还拿你当股肱,以为是张行成在世;现在才看清,不过就是个小人!拍媚娘的马屁那么不遗余力,谁晓得背后有何勾当?若非念你是潜邸旧人,又有些才华胆识,早将你撵走啦!李治的目光在群臣间游走半晌,最后才拿定主意,吩咐王伏胜、李君信:“你们去把左相许圉师,还有西台侍……不!东台……诶?不管那么多,把上官仪也叫过来。”宦官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把二人引到御马之侧,李治没好气地将奏疏交与他们:“这是苏海政的杰作,你们也开开眼。”二人只略微扫了几眼就猜出了毛病,不禁脸色阴沉,却劝慰道:“陛下息怒。”“事已至此,怒复何益?你们有何建议?”上官仪当即道:“救援迟缓、反致内乱,私与吐蕃纳款,又巧言令色蒙蔽主上,理当严惩苏海政以儆效尤。”许圉师瞥了上官仪一眼,心道——你倒是正气凛然,但脑筋实在不够聪明!“陛下啊……”他赶忙接过话茬,“臣以为此事非但不宜声张,还应奖赏他,至少表面上应该嘉奖。”“嗯?!”李治不解。许圉师耐心解释:“高丽兵败、百济不稳、铁勒复叛,近来边庭罕闻露布。无论苏海政说了多少鬼话,突厥有没有隐患,龟兹叛乱平息是明摆着的,现在正需要有场胜仗。”“嗯。”李治明白了——眼下唐军屡屡受挫,这时有场“胜仗”总比再吃一场败仗好得多,有利于鼓舞人心。“再者,苏海政杀弥射,乃与步真同谋。今若处置海政,步真弄不好会叛乱;若连步真一起问罪,弥射又死,朝廷立的两个突厥可汗都没了,到那时谁替陛下辖制诸部?所以非但不能问海政之罪,还要给他升官。”“这也忒便宜了他!”李治不忿。许圉师笑道:“陛下勿怒,臣有个办法,您不妨就让苏海政接任安西大都护,然后在任命诏书中隐隐约约点破其谎言,责令他和步真好好安抚诸部、戒备吐蕃。他心知陛下察察为明,故纵其罪,必然会竭力弥补过错。谁惹的麻烦谁去收拾,收拾得好便罢,若收拾不好,新账老账一起算!”“也罢,就依你之计。这份诏书便由你二人亲自起草,务必要把话点透。”拿定主意李治气恼稍解,感觉头晕不似方才那么厉害了,倏然想起上官琮的提醒——风疾虽愈七成,但万不可着急动怒,情绪和顺才保平安。默默出神之际,王伏胜又报:“司宪大夫杨德裔求见。”李治已猜到他为何而来,有心不见,但回头一望,杨德裔已骑马赶至亲卫队前,不便再阻拦:“放他过来吧。”杨德裔催马到李治身侧,问罢安便道:“臣之奏疏陛下看否?”“看过了,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杨德裔的奏疏是状告郑仁泰、薛仁贵的。前番二将有塞外之失,又大肆掠夺铁勒诸部,确实应该有个说法,但李治生气归生气,却明显不想治二人之罪——郑仁泰年轻之时便曾参与玄武门之变,是老功臣,而且当初东都之巡处置关陇一党,就是他领兵监控众宰相;薛仁贵更不必说,在万年宫有救驾之功,乃是禁军众将中最受宠信的。杨德裔也知这张弓不好拉,但他久历宪台之职,偏要较这个真:“铁勒之失皆因郑仁泰恣意杀降,遂使虏逃散,又不抚士卒、不计资粮,令万余将士骸骨蔽野。自圣朝开创以来,未有如此之丧败者!薛仁贵曾收受属下贿赂,并抢夺铁勒女子为妾。若不惩二将之罪,何以正军法?”许圉师也附和:“杨大夫所言甚是,请将二人付有司论罪。”李治苦笑:“许公,方才苏海政之事你主宽,这次又主严,不是自相矛盾吗?”许圉师面不改色:“突厥之乱萌而未发,事有权变,故宽之以开自新。若苏海政不能亡羊补牢,又岂能逃脱王法?而仁泰、仁贵之事已发,万余健儿丧于大漠,天下人人皆知,故必求严。”这是能说的理由,其实还有不能说的理由——他与李义府、许敬宗不合,暗地里钩心斗角多年,而苏定方、薛仁贵乃至郑仁泰俱与许敬宗相善,对手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敌人,当然要落井下石!上官仪不明白其中的玄机,但他是非分明,想为杨德裔帮腔,还未及张口却见李治不耐烦地摆摆手:“别说啦!郑仁泰降为左武卫将军,薛仁贵有三箭定天山之功,功罪相抵不赏不罚。此事就这样,你们别再说了。”这么轻的处罚简直是隔靴搔痒,许、杨自是不满,却也不好再争下去。沉寂片刻上官仪又开了口:“现今诸事不利、陛下忧愁,究其缘由,臣以为皆是皇后代掌政务处置失当所致……”此言一出许、杨二人都瞠目结舌,弹劾的事儿都忘到大食国去了,抓着缰绳的手同时一哆嗦——上官老弟,你太不知轻重啦!人家是两口子啊!这等话岂是咱当外臣的人能说的?许圉师赶紧挤眉弄眼,示意他赶紧闭嘴。可上官仪偏要说下去,还说得正颜厉色:“古来女子干政,贻误国家者比比皆是。汉之吕雉、梁妠任用外戚,专权祸国;齐之胡后宠信奸臣和士开,败坏朝纲;陈之张丽华外结江总、孔范之流,废长立幼,贿赂公行。陛下前者曾因蟒庶人交通柳奭等辈为患,近年方脱罗网,何以不念此鉴?臣乃一介外臣,断不敢乱言当今皇后贤愚,只想请陛下振作精神、乾纲独断,防患于未然。”若先前谁敢说这种话,李治一定会当场赏他一记耳光,但此刻他已对媚娘有几分不满,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点头叹息:“真难为你不虑己祸,敢于直言。”许圉师、杨德裔暗甩一把冷汗,再不敢多留片刻,赶紧拉着上官仪辞驾而去。李治却还沉浸在失落之中——他依然爱着媚娘,但无可否认的是他们之间的确出了点问题。当初是他自己提出让媚娘参政的,可媚娘实在太强势了,不但要主宰夫妻之爱,还想主宰一切,只要给予其一丝权力的火花,就可以引燃一片火海,这种喧宾夺主的气势大大超出了李治的心理底线。毕竟他是皇帝,有着强烈的自尊心,而且曾被父皇管束、被权臣钳制。如今可算当家做主了,妻子又插手,甚至公然拉帮结派、呵斥臣下,他这个皇帝权威何在?颜面何存?李治回望身后的皇后车驾,暗自叹息——变了,完全变了。她已不再是那个活泼可爱、娇柔体贴的媚娘了。正叹息间大队人马已临近长安城,留守众臣出京十里迎候大驾,已遥遥可见。李治不愿叫众人瞧见自己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忙挺直腰板,摆出一副沉稳端庄的姿态。众人齐呼万岁、大礼参拜,他扬手示意免礼,强作微笑一一检阅。留京管理太庙的奉常卿、司宗卿来了,雍州长史、长安县令、万年县令也来了,禁军将士在驿道旁列着队伍,阵容整齐、旌旗鲜明,还有许多皇亲国戚、致仕大臣乃至公主贵妇也纷纷赶来。李治一眼望见了城阳公主,不禁喜悦——谢天谢地,妹妹的病果真好啦!淮南公主、常乐公主、东阳公主、临川公主、清河公主……美中不足的是独缺新城小妹,是不是又闹别扭了?李治正想着,又见有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尼也在人群中,正是薛婕妤;李治心下顿时惴惴——糟糕!征薛元超之事又耽误了,明明跟媚娘说过,她怎么就是不办呢?改日我得亲自跟师傅解释一下。宝乘大师身畔皆是诰封贵妇,连荣国夫人也来了。这位皇后之母可真了不得,八十三岁的高龄了竟还什么事都掺和。而李治的目光却没在杨氏身上停留半刻,反而是被搀扶她的那个少女吸引了——在这儿!她在这儿!那个活泼可爱、娇柔体贴的媚娘!第十二章 失宠李治,媚娘再陷绝境一.骊山玉体李治回到长安,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建宫殿。隋唐以来皇家居住的太极宫虽然华美,但坐落于山脚下,李治罹患风疾,又在洛阳居住数年,已不适应太极宫环境,于是命司稼大夫梁孝仁在龙首山修建新皇宫,名曰蓬莱宫(即后世所称大明宫)。另建新宫听起来骇人听闻,其实工程不是很大。先朝之时李世民曾想在龙首山为太上皇修一座永安宫,后因李渊驾崩而停滞,至今还遗留不少闲置的宫殿,而且挖了一块池塘,名曰太液池。此番动工梁孝仁平整山麓、规制殿宇、筑垒宫墙,仅用一个月时间便大致成型:将长安城东北墙凿开,建了一座雄伟的门楼,名曰“丹凤门”,取丹凤朝阳、百官朝君之意,是为蓬莱宫正南门,其他宫门多与太极宫相仿,北门亦称玄武门;并设计出紫宸、宣政、含元三座大殿,作为内、中、外三等朝会之所,还仿照太极宫建东西台、卫府、馆阁等,设立一套与太极宫一样的官署。不过朝廷财力有限,工程要慢慢来,目前仅是将太液池畔几座宫殿命以蓬莱、含凉、珠镜、承香等名,供帝后嫔妃居住。李治似乎有些心急,不待竣工就带着媚娘搬进去——因蓬莱宫位于太极宫东北,此后百官称蓬莱宫为“东内”,太极宫为“西内”。龙朔二年六月己未(公元662年6月22日)清晨,随着一阵婴儿啼哭声划破天际,武媚与李治的第五个孩子降生于东内含凉殿,这次又是个男孩。李治怀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仰望窗外冉冉升起的一轮旭日,给儿子起名叫李旭轮。这天本是初一,朔望大朝的日子,宫内喜讯传出,朝会立刻变成了贺朝,百官恭贺皇家弄璋之庆,祈祷上苍降临福祉。或许李旭轮天命不凡,他的到来果真给大唐带来了好运,不久就从边关传来消息,契苾何力不辱使命,对铁勒怀柔安抚,绝大部分叛乱之人已重新归降;还有少数不顺服者已不足为虑,也就无须再客气,李治再度派出郑仁泰,命他扫清余孽以功赎罪。继而百济的战事也有重大转机——二刘抗拒收兵之令,却故意宣称即将撤退;福信中计,放松戒备。唐军突然发动反攻,一连攻克支罗、沙井等多座城寨,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重镇真岘城。真岘位于百济、新罗两国交界处,坐落于峭壁之上,易守难攻。此役唐军采用刘仁轨之计连夜进军,利用夜色掩护、顺草木攀援而上,杀死哨兵悄悄推进。待到天明百济人才发觉自己已被唐军团团包围,只能缴械投降。拿下真岘城,新罗至熊津的道路打通,士兵和粮草可以源源不断得到补充;而且如刘仁轨所料,连续战败也使复国军内部矛盾激化,扶余丰怨恨福信大权独揽,设下阴谋将其刺杀,军中人心浮动。整个战局发生根本性转变,大唐再度占据优势。这对本来打算放弃的李治而言不啻为喜从天降,他立刻派右威卫将军孙仁师出任熊津道行军大总管,发淄、青、莱三州的七千兵,再次渡海配合二刘。东征失利的余波总算渐渐平息,李治趁机调整中枢,以许圉师为左相、李义府为右相;鉴于许敬宗年已七旬,加封其为太子少师,转任同东西台三品,减轻了他的负担;又擢升上官仪为同东西台三品,让这位文采斐然、戆直敢言的贞观第一才子进入政事堂;继而征守孝期满的薛元超回朝,接任东台侍郎。大唐又一次渡过难关,满朝官员也照旧歌颂圣德,似乎每个人都在庆幸皇帝的重新执政,唯有深宫中的媚娘感到失落——她越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失宠了。虽然儿子的降生令李治喜悦了一阵,很快地就封李旭轮为殷王,遥领幽州大都督、单于大都护,但这一切赏赐都与她这个母亲无关,夫妻间反而越来越疏远。自从搬进东内,李治居于蓬莱殿,她住在含凉殿,两殿相距不远,李治竟一次没来与她同卧;而且西内三大殿未建好,朝会仍在东内,李治常常一去一整天,繁忙时索性留宿那边不回来。她毕竟是女流之辈,没有随便出行的规矩,如何穿梭两宫与之相见?有时媚娘甚至怀疑,李治急着迁入新宫是个诡计,就是故意躲她。如果先前的疏离是因为她干政太甚,那么现在明显是感情出了问题,他们再也回不到以往相濡以沫的时光了……过了十月朔风大起,这年冬天格外寒冷。李治重新临朝以来甚是操劳,很想休养一阵子,于是决定到骊山泡泡温泉——骊山温泉由来已久,传说西周之时天子就曾巡幸,汉武帝时开始构建宫室,历代屡加修饰,规模越来越大。贞观二十二年,李世民命将作大匠阎立德广建楼阁、精心营造,自此定名“汤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