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媚娘颇感意外,“李义府一介后生,这三年来都位居您之上,本宫还以为许公心中必定不服呢,没想到您如此看重他。”许敬宗笑道:“老朽年近七旬,实在是老了,国家岂能没有后辈之臣?当让年轻人几分啊!哈哈哈……”他心里想的可不似嘴上说的那么大公无私——首先,废王立武以来他一直和李义府拴在一起,虽不是同一路人,也根本拆解不开,他接任中书令实际已被所有人视为李的接替者,继承其权势的同时也继承了恩怨。杜正伦虽被贬,但与杜亲厚的刘祥道、许圉师等皆身居要职,而且这几人圣眷也不低,这场权力之争并未结束,他还需要帮手。再者许敬宗也知自己名声不佳,若有这个名声比他更糟糕的李猫当挡箭牌,他就不至成为众矢之的。其实在许敬宗眼中,李义府不过是个不知轻重的后生小子,跳不出他手心。李猫虽奸,却终究算计不过他这老狐狸!媚娘何尝不愿李义府复归相位?最近这段日子,李津、李洽兄弟几乎天天在杨夫人那里软磨硬泡,这会儿听许敬宗如此答复,因而也笑道:“既然如此,他若归来不单是本宫之幸,也是朝廷之福。许公当助一臂之力。”“自当如此。”许敬宗满口答应,又转而道,“但朝廷之福非一二志士所能造。只恐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啊!”媚娘当然听得懂这话的弦外之音,斩草除根又何尝不是她所愿?淡淡一笑道:“此事本宫自有主张,你只管放心。”东风西风终不及枕边风,许敬宗心里顿时有底,当即施礼:“既然如此,臣静候佳音。”时至今日他已丝毫不怀疑这个女人的手段,不过……当他迈出武德殿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媚娘一眼——当今皇帝被先帝所压、权臣所制,翻身后重用的第一人又劣迹斑斑、令他失望,这些经历岂能不使他猜忌成性?今上是比先帝更难伺候的主子啊!伴君如伴虎。武皇后,你唤醒了这头沉睡的老虎,但你真的意识到他的可怕了么?显庆三年十一月,大唐名将、凌烟阁功臣、开府仪同三司、鄂国公尉迟恭病逝。此人不仅立有战功,更是玄武门第一功臣,若非他在兵变之际及时“保护”李渊,李世民即便杀死建成、元吉也很难迅速控制朝廷、登基为帝。不过也正因功劳太大,后来他唯恐遭受猜忌,不到六十岁便致仕,其人生最后的十六个春秋闭门自守、炼丹修道,不与任何人交往,终年七十四岁。随着尉迟恭之死,李世民时代的一切恩怨皆付尘埃。李治辍朝三日,追赠尉迟恭为司徒、并州都督,谥号“忠武”,陪葬昭陵;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去吊唁,在冰天雪地中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而几乎同一时刻,在遥远的岭南还有一个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爱州没有冬天、没有风雪,准确地说天下绝大部分州县的一切这里都没有,它所拥有的只是望不尽的萋萋芳草、幽幽密林和茫茫大海,连刺史府也包围在一片阴湿的苔藓中。每逢夜晚这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城镇寂然无声、满眼黢黑,连澎湃的海浪声都听得见……褚遂良在蛮荒边瘴之地身染沉疴,这位曾经叱咤风云、慷慨激昂的顾命大臣到死都没想明白,究竟为何会沦落到这步田地。他还仅仅把这一切苦难视为妖女祸国,幻想自己那沉痛的哀恳、隽秀的楷书能唤起皇帝的良知;他翘首期盼、望眼欲穿,直至那份期望化为绝望,终于在无尽的失落和悔恨中闭上了眼睛,终年六十三岁。或许褚遂良自认为很痛苦,殊不知能在那么个宁静悠然之地默默走完人生,他已是幸运至极!第七章 清洗长孙集团一.结党奇案显庆四年是在一片热闹欢腾中到来的。新春伊始头件大事便是科举考试。隋时登科最荣耀者当属秀才,一代不过十余人,门槛实在太高,建唐以来凡是由文学起家者皆竞逐进士,于是两科渐渐合并,考中进士成了最风光之事,不过即便如此每年能高中者也只三五人。贞观以后录取人数逐渐增多,而李治既已决心打破旧制,更是大开科举之路,这一年仅进士科便录取二十人,明经等科录取的更多。尤其有趣的是,还开设了神童科,弘农杨氏有个叫杨炯的十岁孩童来应考,不但能背诵儒家经籍,作起诗来竟也有模有样,一举得中神童,朝野传为佳话。科举结束还不算完,李治又宣布举行制举。作为朝廷临时设定的考试,一旦得中升转有望,前途自然更加光明。此次制举规模之大乃有史之最,洞晓章程、志烈秋霜、文武高第、政均卓鲁、道德资身、安心畎亩、贤良方正、学综古今……种种科目五花八门,应考者多达九百余人,李治兴致非常高,不但亲自参与拟定考题,还在皇宫大殿亲自诏问,这真是亘古未有之事。对于应考者而言,得见皇帝金面,就算考不中也够兴奋的了——看得出来,李治是在向全天下人公示,门第的铁杆庄稼靠不住,现在要靠真才实学竞逐考场,但凡有才有能之人,朝廷都会给予上进之路。一场激烈角逐之后,有人欢喜有人忧,最引人注目的是学综古今科,李治最终钦定李巢、张昌宗、秦相如、崔行功、郭待封为上等,令他们待诏弘文馆。这几人的经历都挺传奇——李巢乃是刑部员外郎李义琰之子,当年李义琰、李义琛兄弟皆考中进士,可谓家学非凡;张昌宗是河北寒门子弟,与弟弟张昌龄双双驰名于文坛,曾大受先帝赏识;崔行功出自博陵崔氏,还是已故凌烟阁功臣唐俭的东床快婿,据说当初唐俭就是因为喜欢他的诗文便将女儿相许;郭待封乃是安西都护、阳翟郡公郭孝恪之次子,郭将军与李同出瓦岗、一并归唐,立过许多战功,惜乎晚年战死在龟兹,其长子也一并阵亡,郭待封的才学比其他四人稍逊,李治取中他有褒奖忠烈之后的用意。皇上亲自点中之人,岂是往年登科者所能媲及?一时间士林之人争向这五位既有才又幸运的考场英豪祝贺。喜庆中同时发生的两件事却被大多数人忽视——吏部尚书唐临因公务挟私,贬为潮州刺史;于志宁以年老为由自请解除尚书左仆射,李治当即准允,授予从一品太子太师以示尊崇,算是让他退休了。该铨选的铨选,该授官的授官,该升职的升职,足足热闹了一个多月,这股科考热潮才渐渐平息,文武百官也定下心着手公务。然而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之事——有个叫李奉节的洛阳人跑到长安,状告太子洗马韦季方与监察御史李巢结党营私!李巢刚刚考场得意便被人告发,不仅朝野议论,李治也很关注,他在朝会上向百官声称:“李巢虽只是八品之职,却是制举高中者,若果有不法之事固当处罚,若是不逞之徒蓄意诬告,绝不可轻饶。韦季方乃东宫官员,其品行名誉关乎我儿,兹事体大,不可忽视。”因而委派许敬宗和辛茂将调查此事。天子过问、宰相查办,有些敏感之人隐约意识到,一场新的风波又要开始了……此案虽由宰相负责,但中书令、侍中身份高贵,总不能让他们来审人犯吧?所以审讯的差事还是落到大理寺手里,而直接负责的便是大理正侯善业——此时侯善业已不是当初的七品小官,虽不能与许敬宗、李义府相比,但趁着废王立武的东风也迅速升官,已是从五品之身。他绯袍在身端坐公堂,面对下边跪着的告状者,梗着脖子、撇着大嘴、乜着眼睛,一脸高傲之态,瓮声瓮气道:“李奉节!韦洗马乃东宫重臣,李御史才名卓著,你区区东都草民,何敢造次?说他二人结党可有证据?”民告官,这官司未打就先招了忌讳,况且被告者一个被皇帝器重、一个是东宫要员,不挤对老百姓挤对谁?“证据?”李奉节狡黠地一笑,“证据当在二人家中,大人不搜何以得来?”“嗯?!”侯善业一愣,随即狠狠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无凭无据你就敢乱告,难道视王法如儿戏?”李奉节分明只是一介草民,但面对大理正竟丝毫不惧,甚至还有一丝不屑之态,笑道:“大人好糊涂,无凭无据的就不能告状吗?天下之事并无定数,欲说它无凭它便无凭,欲说它有据它便有据。”“岂有此理!莫非戏耍本官?”“嘿嘿嘿……”李奉节索性跪都不跪了,一盘腿坐下来,“就凭大人您这等官职,恐还不值得一戏吧?”侯善业好歹也是堂堂大理正,又有皇后一派的势力做靠山,平日骄狂得很。这等案子本无须他审,只因皇帝和宰相过问,他这五品官才降尊纡贵亲司狱犴,孰料李奉节竟不把他放在眼里。侯善业顿时暴跳如雷,也不顾当官的体面了,一撸袖子站起来,破口大骂:“鼠辈!竟敢藐视本官。今天不叫你尝点儿厉害,你也不懂什么叫王法。来人呐!给我打,狠狠地……”衙役抄起刑棍、按住李奉节便要动手,忽见寺中主簿慌慌张张闯上堂来:“且慢!”“为何拦刑?”主簿满头大汗道:“许相公亲临,现在后堂之中,命您立即停止审讯去见他。”侯善业满腔怒火顿时化为乌有,捻髯沉思——此事不合常情,即便宰相负责此案,依照旧例也不过听听汇报、抓抓案情,断无亲赴刑狱之理;即便要来,辛茂将以大理卿之职兼任侍中,他都不曾过问,许敬宗何以越俎代庖?看来这汪水可够深的!无论是出于上下级,还是出于废王立武的老交情,侯善业都不敢怠慢,当即整理衣冠,只咕哝了句:“暂将李奉节收押……”忙不迭去见许敬宗。大理寺上下人人疑惑,不知宰相亲临是何征兆,所有寺丞、狱史都心绪不宁,纷纷溜到后院,远远瞻望堂上动静;见两人闭门而谈,寂寂无声。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堂门才“吱扭扭”敞开,许敬宗腆胸迭肚当先而出,脸上无一丝表情,侯善业似个哈巴狗般在后面赔笑而送。众官员忙一拥而上,众星捧月般将宰相送出大门。眼见马车走远,主簿这才请示:“是否继续用刑?”“胡说!”侯善业狗眼一翻,“李奉节是告状的,岂能为难人家?给我好吃好喝好招待。”“是。”主簿一头雾水,又不敢细问,“那接下来该如何?”“速将韦季方索拿到狱,家中之物详细抄检!”“啊?!”主簿好心提醒,“人家可是东宫洗马。”“管他什么东宫西宫、洗马洗牛!”侯善业冷冷一笑,竟说出和李奉节如出一辙的话,“不抄检怎有证据?速速去办……另外把李巢也请过来吧。”侯善业平素欺软怕硬,名声一向不佳,但这一次扬眉吐气;随着他一声令下,衙役兵丁火速出动,竟斗胆闯到东宫,自崇贤馆中将韦季方锁拿;随后又派大群兵丁直奔城南——京兆韦氏、杜氏多群居于长安城南,因两家高官辈出,民间编了一则谚语,唤作“城南韦杜,去天五尺”,绝非轻易能招惹的对象。这次大理寺竟也不顾三尺五尺了,怒冲冲闯进韦季方家,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书籍、信件、名刺乃至一切有文字的东西全部抄走。与此同时监察御史李巢也被捕,不过对他还倒客气,并没有上枷锁。三日后此案再度开审,侯善业依旧端端正正稳坐公堂,依旧那副高傲不屑之相,但跪在下面受审的人却换成了韦季方。韦季方以文学起家,侍奉太子李弘,自认为品行高洁,怎料罹此横祸?不停辩解着:“我与李巢不过数面之缘,并无私交。况且卑职不过一东宫文士,李巢一介御史,我俩皆无权之辈,谈何结党营私?李奉节纯属诬告,侯公不信可将其提来,我愿当面对质……”这些话他已磨破嘴皮说了无数遍,无奈侯善业偏偏不听。“休再巧言狡辩。手中无权便不能营私吗?这等伎俩瞒不得我,必是你二人身后有更大靠山,还不从实招来?”“卑职虽系杜氏子弟,幼年丧父、家门贫寒,全凭寒窗苦读文墨起家。我又能攀附何人?”侯善业一拍惊堂木:“现在是本官问你!”韦季方又急又怕汗流浃背,简直快哭出来了:“没有啊……真的没有啊……”侯善业见他犹自茫然,情知这么问不是办法,便从桌上抓起一张纸,绕过桌案来到他近前,指指点点道:“这是自你家中抄检来的。此封书信中有‘与赵师者’等文,口吻甚是恭敬。这‘赵师’是谁?莫非便是你们交结的权贵?”韦季方脑子全乱了,眼见只抽出这么孤零零一张,没个上下文,也想不起是写给谁的,具体提到哪位姓赵的前辈更是没个头绪;况且他确实没有攀附结党的行径,怎么答复?只得推诿道:“卑职不知,实在不知。”“唉!”侯善业连连摇头,继而换了一副颇有耐心的口气,“你身居从五品上,论起来比本官还高着一阶,难道除了读书作文,就不曾留心现今朝局?万事无常,盛衰相继,祸兮福所倚。你若能将功折罪招出实情,焉知不会坏事变好事?再好好想想,这个人是……”韦季方是老实人,见他双目炯炯望着自己,似是万分迫切,无奈根本不明白他言下之意,唯有不住辩解:“没有!我确不曾党附任何人啊!”侯善业见他实在不晓事,只得附到他耳边低声道:“这‘赵师’难道不是赵国公、太尉无忌?”韦季方闻听此言惊若五雷轰顶,怔了片刻匆忙辩解:“不!在下何等样人?莫说不敢攀附,即便有心幸进,又哪里结交得上当今元舅?断无此……”“住口!”侯善业连忙喝止,“证据在此,你休想抵赖!”韦季方确是个低头读书、不问世事的文人,哪晓得朝堂光辉之下那些阴霾诡谲?在他眼中长孙无忌仍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岂敢随意攀扯?再者即便不是无忌,哪怕随便一个老百姓又岂能诬陷?他急得眼泪汪汪,连连叩首:“冤枉啊!侯公明察……”殊不知侯善业比他更急——已经诱供了,这榆木脑袋竟不认,还一个劲地瞎嚷,这传扬出去可怎么得了?侯善业有心舍了姓韦的另寻李巢,可又一琢磨,李巢乃皇上亲录的学综古今之人,况且此人背后还有另一座靠山,连许敬宗都要恭让其三分,万万招惹不起!事已至此他把心一横,恶狠狠道:“我给你指了阳关道你不走,偏要自寻死路。”说着回归桌案抄起令签,“来人呐……人是木雕,不打不招;人是苦虫,不打不承!给我狠狠杖责,看他还嘴硬!”衙役个个膀阔腰圆,立时抓住膀臂拉下公堂,大棍抡动呼呼挂风,韦季方疼得连声惨叫。不多时已连打三十余棍,侯善业喝令停刑,推上堂来再问:“本官且问你,赵师是谁?”韦季方脑筋虽死,骨头却硬得很,还是“不知”二字。“再打!”二度用刑早已是皮开肉绽,韦季方痛得死去活来、四鬓汗流——但没做就是没做,不知便是不知,纵被打死也不能随便攀扯!这次再打完动都动不了,硬生生拖到堂上,韦季方早已无力辩解,也知辩解无用,索性紧咬钢牙一字不说。“给我、给我打……再、再打……”翻来覆去连动三次大刑,连衙役们都累得一身透汗,韦季方仍是咬紧牙关不肯就范。侯善业彻底没辙,乌纱也歪了、眼皮也耷拉了、脸色也青了,坐在那儿两眼发直,嘴唇一个劲哆嗦——这是钦犯,可不能打死啊!奈何只得收监,待来日再问。浑身血污的韦季方被拖走,侯善业也已筋疲力尽,索性家也不回了,垂头丧气回到下处,往床上一躺闭目喘息。哪知没清静一会儿,忽闻外面狱史大呼:“不好了!韦犯咬舌自尽!”侯善业一猛子蹦起来:“快救!快救!去找最好的医师!”皇帝过问的案子,人犯若是稀里糊涂死了,谁担待得起?大理寺一通慌乱,连找了四五个医者,又是治伤又是和药,那帮打人的这回后悔了,还得跟侍奉亲爹一般留心伺候着。整整忙了一夜,至五鼓鸡鸣韦季方总算无大碍了,躺在牢里昏昏而睡。侯善业面若土灰,颓然倚倒在牢门边,弄成这样怎么交差?莫说皇帝那关难过,许敬宗也饶不了。思来想去忽然心念一动——对啦!不见毕正义之事乎?眼前这不就是活生生的隐瞒元凶、畏罪自杀吗?反正姓韦的也说不清话了,随便给他弄份口供不就行了?想至此疲惫一扫而尽,他当即跃起:“备马!我要去见许令公!”仆从一旁提醒:“此时宰相尚在政事堂商议大事,恐……”“胡扯!还有比这更大的事?”侯善业手捻胡须不住冷笑,“这一案如今已被我查得明明白白。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啊!”二.元舅谋反夜晚给太极宫披上了神秘而恐怖的面纱。白天的朱梁画栋、金钟宝鼎被黑夜浸染得冰冷无情,如庞然怪物。太极殿、两仪殿、万春殿,庄严神圣的朝堂变得空旷凄凉;晖政门、肃章门、虔化门,金碧辉煌的门楼浑浑噩噩矗立在殿阁之间;御苑的海池仿佛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花草树木也显得婆娑扭曲、形似鬼魅,草丛间时而发出阵阵虫鸣,黢黑静谧中显得格外诡异,充满不安之感;廊阁间唯有几个老宦官凄楚地守着晦暗宫灯,聊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武德殿灯火阑珊,皇帝李治正坐在殿中,因为灯烛太过幽暗,瞧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唯见他那并不伟岸的身躯直挺挺靠在龙位之上,却丝毫不显威严,反而有一种刻板的紧张感。许敬宗同样很紧张,毕恭毕敬站在下面,操着阴沉沉的嗓音,汇报韦季方一案的审问结果:“韦季方久与长孙无忌交通,又结李巢,共谋以朝廷大权复归无忌,党同伐异,构害忠良。今搜查韦家已获书信,韦季方知事情败露,情急之下妄图自尽,以掩无忌之罪,幸而未死。李巢官职卑微、涉事不深,亦将所知之事如实供述,件件皆与韦季方所供相合。”说到这里许敬宗停顿片刻,微微撩起眼皮,以小心翼翼的试探口吻道,“此案元谋者似乎真是无忌……”李治听罢没有半点儿反应,兀自端坐在那里,在灯光掩映下宛如没有灵魂的塑像;许敬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又不敢多说什么,唯有静静注视着皇帝,大殿内寂然无声,静得令人感到窒息……过了许久许久,才听到皇帝发出一阵沉重的喘息,继而以哀婉凄楚的声音道:“怎会有这等事?舅父为小人离间,不满或许是有的,何至谋反?”许敬宗身子一木——谋反?!哪怕时至今日,他也不敢把这罪名栽给无忌,一直含含糊糊说是朋党,可进亦可退,怎料“谋反”二字竟会从这个看似柔顺宽厚的天子口中亲自迸出!片刻惊愕之后许敬宗才渐渐定下神来,接踵而至的是兴奋——这倒省事了!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故作一脸沉痛,把皇帝的话咬死:“臣始末推究,反状已露,陛下犹以为疑,恐非社稷之福。”又是一阵沉默,晦暗烛光中李治原本挺立的身躯瑟瑟颤抖,胸膛不住起伏,仿佛一座楼阁承受不住狂风凛冽即将崩塌,再次开言已是哽咽不止:“这叫朕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许敬宗闻听那凄楚的哭声,头皮一阵酸麻。即便精明如他,此刻也摸不清皇帝是真的痛心,还是惺惺作态,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继续怂恿;唯有把脑袋压得低低的,闭紧双唇,一个字也不敢说。李治哀哀抽泣了好一阵,才接着道:“可叹我皇家不幸,亲戚间屡有异志,昔日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如今舅父又萌异志,朕还有何颜面见天下人?此事既已坐实,朕如何是好……”许敬宗再度惊愕——高阳公主案?!不但定为谋反,连处置此案的范例都扔出来了。何其顺利?又何其可怖!但此时他已顾不得多想,当即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房遗爱不过乳臭小儿,高阳公主乃一妇人,他等即便欲反,事何所成?长孙无忌与先帝共谋社稷,天下皆服其智;身居宰相三十载,天下皆畏其威。倘若谋定而发,其势岂是高阳可比?今赖宗庙之灵,皇天保佑,使此阴谋败露,实乃天下之庆也!陛下若不速速处置,臣恐无忌得知韦季方自刺,窘急发谋,攘袂一呼,到那时同恶云集,势不可当,则我大唐社稷危矣!”李治的反应依然是哭,哭得越发凄惨,泪水簌簌而下,便如当年他被告知李恪谋反,哭求长孙无忌宽恕哥哥时一模一样!许敬宗心念一沉,似乎感觉到皇帝心中还残存一丝矛盾,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论皇帝如何,他把案子推到这份上又岂有退路?想至此他牙关一咬,又往前跪爬几步,援引隋末之事恫吓道:“臣昔日曾见宇文述、宇文化及父子为隋炀帝所厚待,结以婚姻,委以朝政。哪知宇文化及提典禁兵,一夕作乱江都,先弑炀帝,后杀不附己者,宰相苏威、裴矩唯恐遭难,皆舞蹈叛贼马首,于是大隋社稷一夜之间便即倾覆。前事不远,愿陛下以天下为重,速决之!”这倒不是虚言,可当年舞蹈叛臣马前的不仅是苏威、裴矩,何尝没有他许敬宗?李治似乎被这番话触动,又挺直了身子,却犹自抹着眼泪,呜咽半晌才含含糊糊道:“朕方寸已乱,实在无可决断。此案或有可疑,你再回去想想,再好好审一审。”许敬宗也是一脸沉痛之色,说了两句保重龙体之类的话,便起身告退。而当他走出武德殿之时,已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李治却仍在哭泣,虽不似方才那么刻意,却感觉心中无比阴郁。这完全是矫情伪善吗?说是表演也太逼真了。真心实意吗?说是情真也太违心了。此时此刻他已无须再哭,甚至连他自己都想抑住悲意,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滴落,染湿了衣襟——与其说他哭舅舅,还不如说他在哭自己。千防万防,终究还是走到这步,便似命中注定一般。他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已经破损、残缺,甚至泯灭了!既已求仁得仁,为何不能心安理得?李治咬住嘴唇抹去眼泪,拿起镜子想要整理一下鬓发,却被镜子中的自己吸引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使然,他觉得自己的容貌变了,已不再是当初那副温婉可亲的模样,脸庞比之先前消瘦了一些,肿起的眼泡、杂乱的胡须,三十二岁的人额上竟隐隐出现了一道抬头纹。是啊,自从当上太子,至今已经十七个年头,他无日不在筹谋、不在算计、不在煞费苦心。俗话说“养儿随舅”,他现在这副面容还真有点儿像长孙无忌。李治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镜中那副他和舅舅交融的面孔——冰凉的,那影像如他的主人一样冰冷!他除掉了冷酷残忍的长孙无忌,可现在他和长孙无忌还有什么不同?真正被除掉的其实是自己,是那个纯真无邪、宽宏仁厚的九郎雉奴。忽然,一个温暖柔和的身躯从后面抱住了他。李治把那面铜镜放下,喃喃道:“满意了吧?你们都满意了吧……”话虽如此,他却并没有嗔怪之意,反而握住那双纤手,抓着它们像披衣服一般越发紧紧裹在身上,唯有如此他才能感到一丝温暖……中书大堂外,侯善业背着手走来走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幸而深更半夜四下无人,不然来往的官吏一定要生疑。他忐忐忑忑候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看到一条黢黑的人影从延明门内走出,看身形便知是许相公,便急不可耐地蹿了过去:“圣上是否应允……应允那事?”总不能直接问圣上是否已同意害他舅舅吧?许敬宗喜怒不形于色,只道:“含含糊糊答应了。”“唉……”侯善业长出一口气——总算闯过这关啦!随即挤出一丝微笑,拱手道:“恭喜许令公,除此大患高枕无忧。”“胡说!”许敬宗把眼一瞪,“国家出了这等逆事,你还道喜?”“是是是,卑职孟浪了。”“我话还没说完呢。陛下虽然大抵接受这个结果,却还不满意,命令再详细审一审。”“啊?!”侯善业又皱起眉头,“都编……都审到这步田地了,还怎么审?”“老夫也不得要领,你有何见解啊?”许敬宗手捻胡须凝望着他——就看你小子聪不聪明了!侯善业蹙眉凝思许久,渐渐领悟:“莫非要把韩瑗、柳奭等无忌相厚之人全都网罗在内?”许敬宗一副疑惑的口吻:“似乎有些道理,不过韩瑗等人不早就被贬官了吗?”说罢又凝然直视着他——能明白我为何弄来个洛阳人告状吗?侯善业想了片刻,忽然一拍大腿:“巧啊!李奉节恰从洛阳来,就说他们两年前东巡时便已筹划谋反不就行了?大可将韩瑗、来济、柳奭、高履行、长孙祥等都攀扯在内,死了的褚遂良也算进去!”“哈哈哈……好!”许敬宗仰面大笑,手指他鼻子道,“这可是你想出来的,与老夫丝毫无干。”“这、这……唉!”侯善业摇头苦笑——阴谋是您想的,事儿是您挑出来的,告状者是您派的,坏主意是您出的,皇帝面前您邀功,下边的缺德事您还撇个一干二净。官当到您这份儿上可真是绝啦!不服不行啊!时隔一日,许敬宗又来汇报复审的结果,而且把辛茂将也拉过来当陪衬。据其所奏,与长孙无忌谋反一事蓄谋已久,同谋众多。事情起于前太子李忠被废之际,韩瑗、柳奭、褚遂良等皆不自安,又因东巡之际高履行、长孙祥先后被贬,几人心中不忿遂定反谋——许敬宗心思细腻,上次唐临拟定巡察使之事,皇帝只将与李义府有怨的张伦抹去,来济一方竟然不问;他由此得知李治顾念潜邸之谊,对来济尚有一丝怜意,故而没将其罗织在内。汇报已毕,许敬宗请求收捕。李治仍是泣涕涟涟,声称:“即便如此,朕绝不忍杀舅。若果杀之,天下将谓朕何!后代将谓朕何!”许敬宗凭着优异的口才和学识再度应对:“薄昭,汉文帝之舅。文帝得以入继大统,其有功也。后来薄昭因杀人获罪,文帝身穿素服哭而杀之,至今天下以文帝为明主。今长孙无忌忘两朝之大恩,谋移社稷,其罪甚于薄昭多也。法固当诛,陛下何疑?古人有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安危之机,间不容发。无忌乃今之奸雄,王莽、司马懿之流,其心不可测。陛下若再迁延,恐变生肘腋,悔无及矣!”在这番朗朗陈词之后,李治终于彻底擦干了眼泪,唉声叹气道:“话虽如此,朕顾念亲情终不忍动斧钺。革掉太尉之职、削去封邑,给个都督头衔,仍保留一品食料待遇吧。”一旁的辛茂将目瞪口呆——身为侍中兼大理卿,此案的玄机他会察觉不到?可是从头至尾许敬宗一手包办,他无从置喙,也不敢表示异议,原指望皇帝说句公道话,哪知竟是这等结果!辛茂将既恐惧又悲痛,作为一个不惹是非的老实人,他又能怎样?只好随着许敬宗一同下跪,昧着良心说了句:“陛下圣明……”显庆四年四月,长孙无忌因谋反罪被贬出朝廷,虽然李治在审讯过程中一再表示不忍,但直至舅舅离京他都没见上一面,从头至尾所贡献的不过是两场眼泪。无忌的三公之职和赵国之封皆被革去,给了个扬州都督的头衔,却不能去扬州上任,而是安置于黔州。黔州,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地方,当初废太子李承乾不就曾拘禁在此吗?如今这座拘禁之所迎来了新主人,不过这位新主人似乎比李承乾强些,还拥有一品的食料待遇。这待遇实在不低,每天粳米一斗五升、粟一斗、蜜三盒、酥一盒、梨七颗、枣一升;每月还供应二十只羊、六十斤猪肉、三十条一尺长的鱼。东西倒是不少,可他满门获罪,来至此地举目无亲,仆从都没带几个,这些东西如何消受?仆人们为此发愁,只怕过几月这个院子就被羊占满了。长孙无忌却一点儿都不担心,他背着手站在堂口,望着小院中那些无忧无虑、咩咩吃草的肥羊不住冷笑:“放心吧,占不满的,没几个月了!”三.赶尽杀绝长孙无忌“谋反”被贬黔州,而灭顶之灾刚刚开始。许敬宗早已“审出”此案有众多同谋者,于是再度上奏:“无忌谋逆,皆由褚遂良、柳奭、韩瑗煽动蛊惑所致。柳奭昔年勾结中宫,谋行鸩毒,于志宁亦党附无忌。”众所周知,王皇后当年谋行鸩毒本就是个糊涂案,如今几位老宰相卷进此案更是莫名其妙。但理由已不重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论许敬宗怎么说,李治都不会质疑,对这些人他甚至连眼泪都不需要。于是柳奭、韩瑗被彻底开除官籍,贬官改为流放;褚遂良虽死,家眷尚在,又将他两个儿子褚彦甫、褚彦冲流放爱州;长孙无忌族弟长孙恩,儿子长孙冲、长孙涣、长孙濬、长孙淹等均被开除官籍,流放岭南;高履行贬为洪州(今江西南昌)都督;于志宁也被革职——于志宁虽未明确反对废王立武,但他与韩瑗等人共事多年,况且于氏乃八柱国之一常山郡公于谨之后,在关陇诸族中势力甚大,因此李治终究没有饶恕这位七十多岁的老臣。时至五月,谋反案又牵连到长孙无忌的堂弟、驸马长孙诠,李治将其流放隽州(今四川西昌),没过几日便暴卒;据调查是当地县令为了谄媚宰相,将其乱棍打死——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长孙诠毕竟娶了新城公主,而且夫妻感情不错,若容他活着岂不是麻烦?现在他一死,也就绝了新城的怀念之情,李治大可给妹妹重选乘龙快婿。一个月后事情再度扩大,李治又下令将韩瑗、柳奭、长孙恩等人披枷戴锁押回长安,并命令各州抄没他们的家产。继而命司空李、中书令许敬宗、侍中辛茂将、户部尚书卢承庆、兵部尚书任雅相五人联合复审此案;原先被告结党的监察御史李巢因涉案不深认罪主动,竟予以宽恕,令其协同调查此案。李、许敬宗自不必说,辛茂将唯唯诺诺;卢承庆曾遭褚遂良排挤,在外流转多年;任雅相跟随苏定方西征有功,是李治新提拔起的亲信;外加一个原本是被告现在成了查案者的李巢。由这群磨刀霍霍的人主审,能有什么好结果?与此同时身在黔州的长孙无忌也迎来了一位贵客——中书舍人袁公瑜。他的使命是再度详细推问谋反之事。其实长孙无忌与袁公瑜是“老朋友”,当初袁公瑜日日做客太尉府,表面上阿谀奉迎,暗地里却将无忌这边的消息透露给许敬宗、崔义玄;裴行俭便是因为私下说了几句抱怨皇帝和媚娘的话,被袁公瑜告发才贬往西域的。世事无常,昔日唯唯诺诺之人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朝廷使者,而大权独揽、风光无限的人却沦为囚徒。袁公瑜板着脸孔,一言不发注视着长孙无忌,无忌却也面无表情地看着袁公瑜。没有咒骂、没有叱责、没有交锋,甚至连一句虚伪的寒暄都没有,二人相顾无语——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推问的?袁公瑜明白自己的真实使命是什么,无忌也很清楚,自他离开长安那天起就在等候这一刻。“事到如今……”沉默良久,袁公瑜还是不得不开口,“您老恐怕也无颜面见天下人了吧?还是早作打算吧。”“明白……”无忌自嘲般地冷笑一声,转身而去。其实从许敬宗一开始查这个案子,长孙无忌就预感到不祥。一个五品的太子洗马、一个八品的监察御史,俩小官能结出什么党?即便真结党,远在洛阳的李奉节何以得知?就算他知道,这么个小案子用得着宰相审吗?再者从头到尾受审的只有韦季方,又是动刑又是自杀,李巢为何皮毛都没伤到?凭什么韦季方的“供词”写什么,他就毫不犹豫证实什么?他又何以从一个被告之人便成了参审者?需知李巢不仅是钦点制举之人,还是刑部郎中李义琰之子;而李义琰入仕以来就是李的部下,李当并州长史时他任太原县尉,李入京为官他也调到长安,李兼职宰相他也选入尚书省,那是李大胡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啊!长孙无忌仰天狂笑——许敬宗、李,再加上后宫那个时时刻刻盼着我死的武皇后。我焉能不败?焉能不死?可笑罢之后他又陷入悲怆的沉默。即便这些人怨他、恨他、仇视他,也根本伤不到他半根汗毛,真正将他逼上死路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好外甥!唯有皇帝才能将他逼上绝路。自从妹妹长孙皇后去世,直至显庆元年雉奴亲政,整整二十载的疼爱和扶持,最终换来的却是这个结果。寒心也没用,长孙无忌很清楚,自己实在不得不死。即便雉奴已大权在握,即便自己闭门自守别无他求,即便褚遂良、韩瑗、柳奭等已遭贬斥;但只要他还活在世上,就会有关陇乡人希冀他东山再起,雉奴也终不能放心——权势是什么?那是一块烧红的火炭,可以给人温暖,也可以把人活活烫死。争权夺势一辈子,最后争到手的不过是一条白练。可当年他不也曾制造高阳公主案,害死李恪、薛万彻、李道宗等人吗?手捧白练前他不禁想起李恪临死前的诅咒:“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之!”血债终须血来偿,这只不过是该遭的报应啊!无忌独自走进房内,将白练抛过房梁,踩着几案打了个死结。当头颅探入练缳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不是因为贪生,再贪也活不成了,也不是因为顾念妻儿子孙,顾念也没用,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回忆起自己此生的荣耀和悲怆:幼年丧父、被逐出家门的凄楚,舅父高士廉的抚养之恩;青年时与李世民的结交,郎舅间的意气相投;玄武门前的血雨腥风,谋定天下的快意荣耀;大权在握炙手可热,与房玄龄的权力之争。还有妹妹死时雉奴抱着他泣不成声的情景;承乾谋逆,东宫之争的激烈;妹夫临终之际的哀婉托孤,搀扶雉奴走上龙位时的无限风光;然后……那个姓武的女人出现了,一生之憾皆始于此!想到此处长孙无忌一阵蹙眉,决然蹬翻了几案……显庆四年七月,大唐凌烟阁第一功臣、元舅长孙无忌在黔州投缳自尽,结束了此生血腥的仕途,终年六十六岁。随着他的死一切都变得简单,这桩所谓的谋反案也没必要再推究下去了。流放之地山高路远,下令召回的人犯仍在途中,朝廷的催命使者已到眼前,柳奭、褚彦甫、褚彦冲均被就地处决;韩瑗不堪折磨在使者到达前便已亡故;长孙恩流放于檀州(今北京密云)。这几家的财产一律抄没,家眷近亲全部流放岭南。抄检长孙无忌遗物发现其拘禁期间曾与长孙祥有书信往来,于是又将长孙祥处死。再贬高履行为永州刺史、于志宁为荣州(今四川自贡)刺史;高真行、高审行等十三位朝臣,以及于志宁同族的九个人也牵连贬官……前事勿忘,后事之师,李治不仅模仿了高阳公主谋反案的处理办法,而且这次的残酷有过之而无不及。至此,长孙无忌一党完全覆灭,横亘魏、周、隋、唐四代的关陇贵族集团也随之土崩瓦解——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四百年间皇权之强莫过于此时!第八章 心狠手辣残杀旧怨一.李猫复相长孙无忌被逼自尽,李治虽有一丝愧疚,却是宽慰胜于悲哀——求仁得仁复何怨?因而他很快便从低落情绪中走出,再度将精力投入纷杂的国事中。自苏定方平定西突厥,安西都护府移至龟兹,西域石国、米国、曹国、大安、小安、悒怛、疏勒等国纷纷归附(大致分布今新疆西部、乌兹别克斯坦、阿富汗一带)。截至显庆四年九月,大唐已在西域设立州、县、府共计一百二十七个,李治经营西疆颇有建树,李世民泉下有知,亦当含笑。可是位于西域以南的吐蕃甚是不安——两雄不可并立,吐蕃早有染指西域之志,而大唐锐意西进阻碍了它的扩张。何况吐蕃以西还有飞速壮大的大食国(阿拉伯帝国),几乎吞并了立国四百余载的波斯(伊朗萨珊帝国),长此以往,莫说无法开疆拓土,还有可能陷入两强包围的亡国之危。面对此等情势,一向沉稳的吐蕃大相禄东赞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决定向东北渗透势力,于是遣人煽动已降唐的吐谷浑诸部叛乱,意欲阻断大唐对西域的控制。吐谷浑可汗慕容诺曷钵娶李唐宗室之女弘化公主,面对危局连忙向朝廷求援。李治极为重视,派苏定方率军平叛;禄东赞不肯罢休,竟派副相达延率领八万大军前往阻击。苏定方忙于戡乱,并不知吐蕃突然起兵,他亲率一千先锋军赶赴吐谷浑,行至乌海(今柴达木盆地托索湖)偶遇吐蕃大军,情势所迫只得开战。双方虽兵力悬殊,但苏定方所率先锋皆百里挑一的猛士,况且以寡敌众不拼命便是死,故而奋力厮杀勇不可当。达延也未料到唐军行动如此快,又不知究竟来了多少,一时慌乱竟被苏定方击退;继而唐军大部队赶到,兵合一处并力猛攻,吐蕃八万大军尽溃,达延死于乱军之中。吐谷浑叛军失去外援,也很快被平定。消息传至长安,李治半喜半忧——喜的是苏定方临危不惧再立新功;忧的是吐蕃非西域小国可比,这一仗结仇甚深,连吐蕃副相都被杀了,两国已无斡旋余地,西土从此多事矣!但无论如何这是一场值得庆贺的胜利,不仅大扬国威,也震慑了刚刚归附的西域诸国。长安举城欢庆,逢此热闹之时皇家又迎来一桩婚事——新城公主之夫长孙诠死于隽州,李治对小妹深感愧疚,决定给她另觅一位如意郎君,皇室成员也很关心此事,尤其是东阳公主。东阳公主乃太宗第九女,嫁与高履行为妻。如今高家受无忌牵连举族遭贬,高履行更被赶到贫苦的永州,莫说前途,连性命都堪忧。东阳为了挽救丈夫和整个高家,极力参与此事,经过一番明察暗访、精挑细选,最终向李治推荐彭城郡公韦庆嗣之子韦正矩。李治见是她所荐,一开始还不大乐意,哪知见了面赞不绝口——韦正矩二十出头,生得相貌英俊、仪表堂堂,真是玉人般的美男;且学识优异、谈吐不俗,还能写一手好文章。李治格外满意,当即认下这妹夫,给他连升八级官,任命为从三品殿中监,并下令修缮通轨坊的韦家宅邸,要让小妹风风光光嫁过去。这场婚礼丝毫不比当初结亲长孙氏之时差,自皇宫至通轨坊几乎纵贯长安南北,一路张灯结彩,皇亲国戚、文武重臣皆来道贺。送走妹妹后李治又在万春殿设小宴,与几位宰相近臣共饮,媚娘也公然坐到他身边——自新礼修成,皇后地位大为提高;况且婚俗小宴本就不讲什么礼法,只要李治不反对,哪个大臣敢多管闲事?可酒宴虽美,李治的心情却不是很好。新城公主与前夫的感情实在太深,即便嫁韦正矩这等人物,仍是哭哭啼啼不情不愿;李治反复劝说,又有临川、城阳等姐姐再三安慰,新城拗不过众人之意,这才再穿嫁衣梅开二度,一路上眼泪汪汪,瞧着怪叫人心酸的!当着大臣的面媚娘也不便公然劝慰丈夫,唯有在皇帝耳边低语,说些宽心的话。许敬宗陪着李坐于首席,见皇帝神色黯然,也甚感焦虑——扳倒长孙一族他出力最大,若皇帝因公主之事萌生悔意,岂不招埋怨?想至此他又扫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卢承庆、许圉师、刘祥道等人,见他们交头接耳,不知议论些什么,心下更为不安。老实巴交的辛茂将自审结无忌一案便病卧不起,似已命不长久,李治又任卢承庆、任雅相为参知政事。任雅相与苏定方有同袍之义,对许敬宗而言犹可;卢承庆出身范阳卢氏,侍奉三代皇帝,绝不似辛茂将那么容易摆布。更可怖的是还有个许圉师。许圉师论起来跟许敬宗属同宗,偏偏八字不合。他父许绍乃高祖李渊之心腹,爵封安陆郡公;他本人也颇具才名、声望甚高,而且兄弟子侄多人为官,家族势力庞大。更重要的是,许圉师素与杜正伦相厚,自杜正伦被贬后他俨然已成了那派的首脑。试想有这么个家伙坐镇门下省,掌握封驳诏书之权,许敬宗还能一手遮天?权势之争无休无止,无论前面倒下多少人,只要朝廷还在,争斗就不会结束!许敬宗觉得不能再让皇帝胡思乱想,于是笑微微起身:“陛下,臣偶然想起件先朝旧事。”“哦?讲来听听。”李治随口搭音。许敬宗手捻胡须举目远眺,一脸回忆的表情:“记得先朝时曾有一位户部郎中,名唤裴玄本。此人才干尚可,就是为人太势利眼。记得当年房玄龄病重,群臣商议一起去探望,他却说:‘病若可愈,自当探问;今已病笃,何须再去?’”李治也渐渐听进去了,不禁蹙眉:“果真是个势利眼!宰相若能病愈,以后还是他的上司,便需去探望;病若不好以后就管不了他,便弃之不顾,另抱别人粗腿。”“不错!”许敬宗接着道,“但说是说、做是做。众人皆去,独他一人终究拉不下脸,到底还是跟着大伙去了。哪知早有人将那话告诉了房玄龄,房公躺在病榻上,一看见他便说,‘裴郎中既来,看来老夫暂时不会死了’。”李治初时一愣,继而露出笑容:“嘿嘿嘿。你这老家伙,原来是给朕说笑话。”许敬宗笑而拱手:“确有其事,倒也并非虚言,博陛下一乐也。”其实这笑话暗藏机锋——房玄龄晚年因东宫之争失势,裴玄本另抱的粗腿不是长孙无忌是谁?既然无忌一党都是势利小人,那把他逼死有什么痛惜的?媚娘见李治又露喜色,灵机一动,向众人倡议:“今天是喜庆的日子,在座诸公无须拘谨。谁还有什么精致的笑话,不妨逐个说来,君臣同乐岂不快哉?”一听可以说笑话,群臣立时松弛,有的低头思索,有的虽已想出却怕不雅,先跟身边之人试着讲,轻笑声不绝于耳。许圉师哪肯输于许敬宗?当即起身道:“臣也想起件趣事。”“爱卿讲来。”李治边说边亲自帮媚娘满上酒。“是……魏晋以来玄释两家兴起,各抒己言互不相让。道说三界四境,名山三百六、福地七十二,昆仑为天地之齐;佛说三界有二十八天,四洲至华严藏世界、八寒八热地狱,两家屡屡争辩几成仇雠。去年冬天干旱,陛下命僧道入宫祈雨,两教之人见面也互相诋毁。其中有个叫李荣的道士,为人最是诙谐,他收藏着梁朝画家张僧繇所作《醉僧图》,于是命童子把这幅画挑出来,公然羞辱众僧,旁观之人无不窃笑……”媚娘信佛胜于信道,忍不住插嘴:“僧人就罢了不成?”“当然不能。”许圉师笑道,“有个沙门义褒,乃净土宗名僧,性情最急,见李荣以图画羞辱他们,心中气恼不过,便想以彼之道还诸彼身,可遍寻古今画作竟没有可以匹敌者。于是他想到当朝工部尚书阎立本,雅善丹青最是驰名,便欲求他作画。可阎公位列八座,曾为凌烟阁功臣画像,岂是轻易请得动的?于是义褒召集僧众募款,费劲巴力凑了数十万钱,又托出许多人情,这才求阎立本画了幅《醉道士图》。僧众得此妙笔如获至宝,两家再辩论时,这边挑起《醉僧图》,那边便挂出《醉道士图》,交相辉映彼此讥讽,便如斗法一般!”“哈哈哈……”不仅李治和媚娘,群臣也笑倒一片。许圉师等大家笑声渐渐收敛,又拱手道:“陛下,想来出家人负气使性,与常人无异。而那数十万钱说是僧众募集,其实还不是源自黎庶布施?佛道两家虽保佑众生,但是出家人不服役、不纳粮,反取烝人之财、邀朝廷之赏,其中利弊还望陛下思之……”这就不仅仅是笑话了,而是讽谏。李治低头自忖,的确这些年为佛门、道门破费太多,赞道:“卿乐而不忘国事,诚为可敬。你所言朕必牢记在心……赐御酒一杯。”“臣愧受了。”许圉师双手接酒,一干而尽,这才回归座位——笑话里带着利国利民的劝谏,这便比许敬宗高出一筹。“臣也要说!”不待准允,董思恭便蹿了出来。李治深知这个老部下行事放浪、不拘小节,也不与他计较,只是笑呵呵道:“只管说,但若是大家不笑,便要受罚。”“是。”董思恭补上一揖,这才说道,“京城中有个姓柳的,虽系名门子弟,做事不通、学问不高,还总以为自己才高八斗,想靠科举起家,惜乎文章不佳总考不中。但他不知努力读书、增长才学,反而说自己运道不佳,一味求神拜佛,又命家人日常说话时凡遇‘乐’字皆改为‘康’……”“这是为何?”李治不解。“应举之人最怕被考官黜落,而‘乐’与‘落’两字读音相似,他这么改是为了避晦气。”“有趣,这种事恐怕也只有你等科举出身之人才知。”“此等微末小事难登大雅之堂,若非今日君臣同乐无甚禁忌,臣绝不敢提起。”“万事皆学问,你但说无妨。”“是。他把‘乐’皆易作‘康’,‘安乐’则为‘安康’。今年这姓柳的又来应考,学问仍无半分精进;放榜之日他命家中老仆去看,回来问其如何,那老仆说……”讲到这里他故意卖关子。“说什么?”众人忍不住催问。董思恭把脸一耷拉,拱肩缩背,装作老仆的样子,压低嗓音作揖道:“郎君又康了!”李治刚喝口酒,险些喷出来:“有趣有趣,也赐御酒一杯。”董思恭却不受,跪倒在地:“臣不饮御酒,求陛下准允一事。”“哦?”在场众人都收敛了笑靥——凭一个笑话当殿请托,这厮实在不像话!李治和他是老交情,倒也未生气:“你要朕准允什么?”“臣所请者不敢有违国法王章。只因臣出身寒微,科举起家,得奉陛下乃有今日之位,臣不敢窥觊公辅之位,独有一桩心愿,想在有生之年主持一次科考。若知贡举,则臣自科举而始,又主科举之事,士林留此一段佳话,今生无憾也。”这请求比笑话更让李治高兴,他亲自殿试考生,就是要提高科举的地位。董思恭有这种请求不恰恰说明科举已越来越荣耀吗?他心中欢喜,却故意板着面孔道:“朕可遂你心愿。不过知贡举者非但要有才学,更需人品端方,你今后务必谨言慎行,不可再有放浪之事。”“陛下万岁!臣遵旨。”董思恭喜不自胜,信誓旦旦!连磕三个头才回归座位,又朝身边的上官仪挤眉弄眼,让他也出来说个笑话。上官仪却连连摇头——虽然同是科举之士,且为文坛诗友,两人性格大相径庭。上官仪以研修经籍起家,这些年来又一直跟书打交道,对礼法看得很重,他觉得今天这种场合皇后与群臣同殿宴饮已是不妥,若再佻脱说笑实在不成体统!怎奈媚娘非但不以为意,见渐渐冷场,竟对李治道:“臣妾也想起个笑话,不知当不当讲。”她的笑话也不简单,同样暗藏心机。此言一出,十几位大臣立刻安静,都觉这位皇后太过出格。李治却不介意:“尽管说。”“这件事还是臣妾随驾东巡时听来的。枣阳的县尉名叫张怀庆,此人才学不高,却爱附庸风雅,常抄袭别人诗作。李义府曾作过一首诗,词曰: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媚娘说到这儿故意停顿。李治低头道:“这首诗朕知道,是许多年前作的。”提到李义府他有些失神——毕竟李义府是东宫旧臣,且不论帮他夺权的功劳,当初在潜邸时常侍奉在侧,与来济、薛元超、李敬玄等一起伴他度过青春时光。如今来济因政见不合遭贬;薛元超本欲调回,却遭逢母丧回乡守孝;李敬玄资历最轻,也派往地方上历练;李义府贪污纳贿,鸟尽弓藏。昔日旧友独剩一董思恭,怎不叫人叹息?沉默许久李治才回过神,挤出一缕笑意,“继续说啊……”“好。”媚娘已从他表情中看出留恋,嫣然一笑接着道,“张怀庆欲将此诗窃为己有,但李义府名扬天下,不敢明目张胆,于是在每句中添加二字,变作:生情镂月为歌扇,出性裁云作舞衣。照镜自怜回雪影,来时好取洛川归。”群臣听了尽皆莞尔,刘祥道笑道:“此正所谓画蛇添足。”许圉师也道:“照这等改法,天下诗文生吞活剥,尽可篡改啊!”董思恭更是凑趣:“妙极妙极,以后我也学此人,无须遣词造句,看谁的诗好就篡改谁的。”说着拍拍上官仪肩膀,“到时候你们都跑不了。活剥张昌龄,生吞郭正一,千刀万剐你上官仪!”众人更是一阵大笑,李治却依然有些心不在焉。许敬宗早与媚娘暗通,而且李义府之子李津、李洽等也多次求他援手,见此情景焉能错过?赶忙插言道:“昔日陛下在潜邸之时,身边文士众多,李义府堪称其中出类拔萃者,记得他曾作《承华箴》为陛下阐论少阳之道,谁料到……唉!光阴荏苒,他被贬往剑南已有一年了吧?”许圉师、卢承庆等人听出这话有暗示召回李猫之意,无不暗骂许敬宗狡猾;但这话毕竟没明说,当着皇后的面更不便驳斥,赶紧转移话题。卢承庆端起酒杯,对司空李道:“英公为何一直闷坐不语?您老也说个笑话吧。”天不怕地不怕的李闻听此言竟露羞赧之色:“不、不……”他出身草莽,识不得几个字。眼见人家又是谈佛论道,又是科举轶事,娘娘连诗都吟出来了,他哪好意思献丑?卢承庆不饶:“今日君臣同乐百无禁忌,您岂可‘康’于人后?”李一脸为难之色:“老夫实在不会……”“莫非英公自居国之功臣,不齿与我等后进为伍?”“不不不……”董思恭不晓得几位宰相的心思,却也跟着起哄,上前给李满了杯酒。最后李治也笑呵呵道:“英公务必要说,朕和皇后也想听,就是乡野俚语也可。”李一张红脸都憋紫了,实在推脱不过,最后一拍大腿憨笑道:“也罢。既然如此,老夫便献丑。话说我们村里……哦!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众人已一阵窃笑——四十年前李还是山东土匪呢!“我们村有户人家,夫妻二人,耕种之余婆娘织些绢,汉子拿到集上卖。不料一伙无赖从旁窥伺,觉他朴实可欺,凑上要抢他的绢。领头的无赖见汉子脸长,一把揪住,浑赖他偷了自家的驴鞍。汉子说家中无驴,怎会要你鞍子?无赖却道,他偷驴鞍装了自己下巴,说罢夺了他绢,还假装要去见官。那汉子见人多势众招惹不起,只得赔礼道歉,眼睁睁看着无赖把绢拿走。婆娘见他空手而归岂得不问?汉子原原本本说了,婆娘听了跺脚大骂,‘你这糊涂鬼,驴鞍怎做得下巴?见官又如何?岂能把我辛辛苦苦织的绢白给人?’汉子听罢当即给了婆娘一耳光,反骂她不晓事。”“这是为何?”众人都不解。李饮了口酒才道:“当官的吃贿赂,汉子的绢已叫人抢去了,人家有的孝敬,他却掏不出钱。万一那官恼他无钱,岂不要割他下巴查验?”“哈哈哈……”随着君臣一阵响彻宫殿的爆笑,大家痛饮一杯,这场宴会也尽欢结束。媚娘伴着李治回到甘露殿,挥退宦官宫女,两人并坐窗边,仰望满天繁星。他夫妻许久不曾这般静谧独处,媚娘觉得甚是温馨,懒懒依偎李治肩头。不过李治却没什么惬意之感,遥望星空感叹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言之易,行之难啊!”“雉奴……”媚娘呼唤着他的小名,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我看你近来精神不好,过于劳苦了吧?”李治点点头,他胸中实是藏着一丝失落——舅父一党固然铲除,但勇于肩负社稷的臣子也没了,现在他真正站到无可争议的权力巅峰上了,却又变得无比孤独。媚娘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不如把李义府召回来吧。”“唉……”李治喟然叹息。他焉能不知媚娘的私心?其实两月前他已责令礼部侍郎孔志约、著作郎杨仁卿、太子洗马史元道、太常丞吕才等十二人重修《氏族志》,大体原则也告诉他们了。可昔日先帝修编此书,仅是贬低山东诸族,委派的还是权威赫赫的高士廉,最后依然饱受非议。而今山东山西一起动,论官排位推倒重来,几乎得罪全天下所有旧贵族,这口黑锅谁愿意替皇帝背?反正不就是修书嘛,修一年两年也是它,修十年八年也是它,皇帝催急大不了自认无能、引咎辞职,还能因此治个死罪?不过搪塞敷衍罢了。还真别说,当今天下敢捅那么大娄子的人,或许只有浑身虱子不怕咬的李义府。他对媚娘也不隐瞒:“我知你想自抬身价,其实我又何尝不想一劳永逸?李义府固然能办事,但是贪赃纳贿,玷污朝堂,名声……”话说一半他顿住了——名声?如今他还讲得起“名声”二字吗?昔日他曾以父皇弑兄、杀弟、囚父、屠侄为耻,可现在他的双手何尝不是沾满鲜血?当初也嫌许敬宗名声不好,如今不也身居宰辅之位?加之他和媚娘的事天下已无人不知,还有什么好名声可言?雉奴早已不是那个白璧无瑕的雉奴了。媚娘戏谑地戳了他脑门一下:“你呀,何故自苦?而今国之疆域大胜于先朝,财富仓储胜于先朝,文教兴盛更远非贞观时所能比。你又何必求全责备?李义府固然贪贿,何尝不可用?桓公越礼,管仲筑台;秦皇好宫室,李斯督营造,用这等人还可分谤呢。天下百姓都会说,皇帝分明是好皇帝,唯宰相贪酷不德。换言之,即便真有德才兼备、完美无瑕之人,你敢放心任用吗?”这倒是直触李治之心——隐忍这么多年,胸中千沟万壑,亲舅舅都不信任,普天之下还能信任谁?臣子声望太高便会震主,这教训太深刻了!天子自诩上天之子,其实又如何?不过两只眼、两只手,能看到多少?能做多少?归根结底要依托臣子。凡事有得必有失,贵族当政虽专横跋扈危及皇权,但他们家资豪富又爱脸面,极少有贪贿之事;如今准许寒门之士身登高位,对皇权的威胁固然消除,却添了贪酷之病。权臣是彻底埋进历史尘埃了,贪官又登堂入室,终结一个麻烦,又造出一个新麻烦,世事坎坷哪有个完啊!媚娘一把搂住李治脖子,越发亲昵道:“就把李义府调回来吧,让他处置杂务。你也省得太操劳,咱们还可到处走走……好不好?”她摇晃着李治肩膀,便似撒娇一般,仿佛要的不是一个宰相,而是一件开心解闷之物——胆子越练越大,当初方涉朝廷人事时她还小心翼翼,如今已全然不把后宫干政的禁忌当回事!李治将媚娘紧紧揽入怀中。对他而言如果世上还剩一个可以信赖之人,那便是怀里这个女人。虽然这个女人也有私心,甚至可说胆大妄为,但所谋者不过是稳固地位、邀取宠爱,而这恰恰证明了她在乎自己,想和自己厮守终生。李治一直承认,媚娘比他坚强得多、自信得多,也现实得多,若没有媚娘他可能连直面挑战的勇气都没有。“好,听你的。”李治轻轻合上眼,吻着她的秀发喃喃道……就这样,李义府又被调归朝廷,而且一回来就担任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再度跻身宰相行列。身在横州的杜正伦闻听此讯愤恨不已,不久便抱恨而亡!二.荣归故里李义府被贬一年多,丝毫未改张扬的个性,刚回到朝廷就爆出一件大案。他举报中书舍人李崇德曾与长孙氏私下交通,是谋逆一党。李治虽不免有些怀疑,但出于除恶务尽的考虑,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当即将李崇德拿下,没过几日就拷死狱中。群臣对此颇多议论,因为这个李崇德是改组中枢后升任舍人的,还是李义府自己提拔的,怎会与无忌一党?这哪里是举报,分明是杀鸡儆猴,重塑权威,震慑百官啊!李义府此次咸鱼翻生是借皇后之力,因而对媚娘俯首帖耳,立刻包揽重修《氏族志》之事。许敬宗也很满意,虽然辛茂将死后许圉师任检校侍中,但现在帮手回来了,他俩联手势力稳占上风,在军中还有他推荐的苏定方大显神威,地位自然稳固不摇。自从乌海之败、副相战死,吐蕃恨透了大唐,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怂恿铁勒思结部首领都曼举兵反唐。李治得到消息,再次祭出法宝苏定方,命其统军征讨。苏定方在获悉都曼叛军屯于马头川之后,当即挑选三千铁骑,一日一夜奔袭三百里,直逼叛军大本营。都曼仓促应战大败亏输,退守营垒;哪知唐军大队人马陆续到达,困了个水泄不通,都曼无计可施,勉强抵抗到傍晚只得出营投降——苏定方仅凭一次交锋便将大祸消弭于无形,可谓用兵如神!与此同时对高丽的战斗也接连得胜。梁建方、契苾何力等部大败高丽军于横山(今辽宁华表山)。薛仁贵手持弓箭,一马当先冲入敌阵,所过之处百发百中,杀得敌人望风披靡。继而又征依附于高丽的契丹大贺部,薛仁贵再展神威,率兵长驱直入,于万马军中生擒契丹首领阿卜固。李治自然欢喜,决定在洛阳修建合璧宫,带着媚娘再度东巡。在出行前他们夫妻又做出一件古所未有之事——为年仅八岁的皇太子李弘举行加冠礼,并令其留守京师、监国摄政。依照古制,男子二十岁元服,后世有所提前,天子之家多为十二而冠,八岁未免太早,况且小孩子如何监国理政?李治用心良苦,他自己便因入主东宫太晚,默默无闻、不为人知,才被权臣制约多年,可不想叫儿子再吃这亏。他要及早在臣民心目中树立李弘的威望,所谓监国只不过是挂个头衔,留守事务自有有司官员酌情处置,大事则随时奏报圣驾,许敬宗、李义府、许圉师等人就跟在身边。不过想法虽美,实际执行起来却出了问题。李治、媚娘刚启程,还没走到潼关,宦官王君德快马赶来:“太子思念双亲,啼哭不止,百官急得团团转,保傅乳母怎么哄劝都不顶用,这可如何是好?”夫妻俩哭笑不得,只好派人将李弘接来,干脆也别监国了,带着孩子痛痛快快玩一趟吧!显庆五年正月,圣驾到达东都;不几日苏定方押解都曼、薛仁贵押解阿卜固,双双献俘于洛阳宫。两员大将顶盔掼甲屹立乾阳殿前,宛如两根擎天柱,李治依旧以天下共主的宽宏姿态赦免了两位首领,晋升苏定方为左武卫大将军,加实封三百户;薛仁贵为左武卫将军,封河东县男。整个洛阳上至皇宫、下至民坊,载歌载舞欢庆三日,禁苑合璧宫的工程也随即开始。在这欢庆的气氛中,媚娘又向李治提出一个请求——希望皇帝能驾幸她的家乡并州。项羽有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武媚虽是女流,却颇具楚霸王的气魄。其实她小时候随父母旅居蜀中、荆楚,唯独父亲过世后在并州住过三载,继而便入宫当才人。而那三年恰恰是她寄居异母兄长檐下,饱受命运摧残却无力反抗的时候。如今她的命运天翻地覆,一定要荣归故里,让并州的父老乡亲看看,当初那个受委屈的小姑娘现在已成为普天之下最高贵的女人!从古至今哪有皇帝陪后妃回娘家的道理?可是李治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其实衣锦还乡的岂独媚娘一人?昔日李渊就是在并州举兵,始开大唐帝业的;而李治当太子前的爵位就是晋王,曾遥领并州大都督,并州可说是他的根基之地。所以无论从大唐社稷而言,还是就李治个人经历而言,驾临并州也称得上是荣归故里。还有一个人很高兴,也是衣锦还乡,那便是司空李。昔日李受命抗拒突厥,驻守并州十六年,被李世民誉为“国之长城”。李治遥领并州大都督也由他担任长史,他在那儿有极高的威望和深厚的人脉,尤其曾引汾水、修晋渠,深得百姓爱戴——李看似与世无争,是个朴实的粗人,但心机着实不浅。除了太原县尉出身的李义琰,他推举的明经张文瓘、孝廉张楚金如今也都在京任职,再之他军旅半生的那些部下将领几乎形成了一个“并州党”。只不过李处事沉稳低调,加之皇帝曾遥领并州都督,因而这些人都隐于皇帝羽翼下,极少有人能意识到李的强大权势。持盈保泰,深藏不露,这便是李的大智慧。皇帝、皇后、司空都欲衣锦还乡,这趟并州焉能不去?趁着二月春光,李治驾幸并州,一路上百花盛开风光旖旎,媚娘实在太兴奋了,让李弘坐到自己身边,给儿子讲述自己小时的故事;而且她还派人快马赶到长安,将此事告诉了母亲和姐姐。杨夫人也是性情中人,早就想在武氏亲戚面前炫耀一下,有此良机哪还坐得住?竟不顾八十岁高龄,在武顺陪同下也赶到并州。李治见媚娘母女高兴,索性颁下命令,将文水武氏族人连同故旧邻里都召到晋阳宫,在后殿中举行盛大宴会。晋阳宫,这座传奇的宫殿曾发生过许多故事,最早曾是北齐开创者高欢的避暑之地,后来成为别都;隋朝两度扩建,隋炀帝曾为此宫大花心思,不料最后却为人做嫁衣,李渊、李世民父子正是在这里与担任宫监的裴寂酝酿出举事的阴谋;而今帝王家的大门竟然又为贩卖木材起家的武氏一族敞开。因为武元庆、武元爽、武惟良已被贬谪,武志元、武怀运等也都在京为官,留居文水的其实大都是女眷,还有血脉较远的亲戚。这些人绝大多数只是普通百姓,从未见识过皇家气派,有幸来到这里既激动又忐忑。宫廷御宴,钟鸣鼎食,哪是寻常之人消受得起的?何况还有当今皇后高高在上,宫女、宦官左右侍奉。这些朴实的乡民一个个眼不知该往哪儿看,更不要说放胆吃喝。杨夫人年纪虽高,今天却穿了身最艳丽的衣裳,绫罗朱裙、锦绣霞帔,宝钿金钗戴满了头,宫灯一照浑身金光,便如骊山姥姥下凡一般。她起身相劝:“大伙用啊!这是皇上的恩典,娘娘的恩典。咱们既是乡人,有什么不好意思?”此时她满脸和蔼可亲的笑容,似乎也不觉得这些曾被她鄙视的乡民低俗了。像她这样的贵族之人,张手施舍易,开口求人难,说好听的活的是尊严,说白了就顾这张脸啊!在她反复劝说下,众人这才敢动。杨夫人虽已眼花,但还是努力扫视着在场每个人,胸中充盈着炫耀的快意,偶然有个身影引起她的注意。那是个精瘦衰老的妇人,穿着挺华贵的衣裙,但显得有些不合身,仿佛衣服是借来的一般;虽然多年不见杨夫人还是认出了她——昔日武家的主妇、武怀亮之妻善氏。善氏大嫂如今已年过六旬,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满头的白发。她丈夫武怀亮当了一辈子县里小吏,惜乎没熬到媚娘当上皇后便呜呼哀哉,现在她这老寡妇的日子过得实在不太顺心。杨氏瞧着善氏这副模样,心头一阵惨然,回头瞟一眼媚娘;母女俩心意相通,四目相对同时摇了摇头——当年的善氏何等威风八面?捞她们母女的好处,却挤对她们住小院,还曾辱骂过杨氏;媚娘的小妹经她做媒嫁给了乡绅之子郭孝慎,因一场瘟疫小夫妻双双亡故。多少年来杨夫人和媚娘一提到这个妇人就恨得牙根痒痒,简直想剥她的皮。哪知今日见她已是这副模样,还有什么可报复的?平心而论,善氏大嫂不过是普通村妇,贪点儿小便宜,目光短浅一些,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毛病。无论如何那些年没饿着她们,也没逼她们干活,又主动为小妹婚事操心,闹瘟疫也不是她的责任啊!矛盾其实都是出身教养决定的,杨夫人到了文水旧宅嫌弃人家,人家反过来又能给你什么好脸色?这话杨氏和媚娘嘴上不承认,但心里总还有数,而今已是这等高贵地位,还跟她计较什么?算了吧……正在这时忽见殿外有宦官高宣:“皇帝口谕!”在场乡民都慌了神儿,纷纷撂下筷子跪倒,媚娘也赶紧降阶。只见中常侍李君信大步走进来,操着清脆嘹亮的声音道:“皇帝有诏,今日所到皇后乡人,赠束帛,免三年赋役;凡并州八十岁以上妇人,皆版授郡君(版授,无朝廷授予的册书)。”大殿里沉寂了好一阵,突然迸发出呼声:“皇上万岁,万万岁!娘娘圣明……”有人手舞足蹈——这不是舞拜,而是喜悦。大家原本都太过拘谨了,尤其是武氏亲戚们,听说武元庆等人被贬的事心里都很紧张,直至此刻他们才真放开,才确信这位从穷乡僻壤走出去的皇后真的给大家带来了福泽。大伙喝着、唱着、跳着,也不管合不合礼法规矩,争着向皇后高呼圣明。那一刻,媚娘由衷地笑了……三.翻脸无情宴会进行到很晚才结束,所有女官、宦官都懵了,也算不清行过多少觞,这等场合竟还有人喝醉。媚娘笑微微站到殿门口,看着大家陆续散去,并嘱咐宦官们搀扶老者——她在提议来并州时还是抱着炫耀甚至报复的心态,但经过这场酒宴她确确实实将这里视为家乡了。而且她发现平民百姓其实是最容易满足的,也是最知道感恩的,这种真诚朴实是宫廷中难觅的。大殿渐渐冷清下来,媚娘却有些意犹未尽,抬头望着天上明月,似乎感觉并州的月亮都跟长安的不一样。偏巧范云仙领着李君信嘀嘀咕咕走来,媚娘一看便知有难以启齿之事,笑道:“怎么了?莫非我家这帮亲戚有违背礼数之举?他们多是乡下人,千万别计较。”“岂敢?”范云仙讪笑道,“娘娘仙乡之人,老者和蔼、少者憨厚,夫人们一个个慈眉善目,一看就是熏沐圣德已久。”拍完马屁他话锋一转,“不过,言谈间有些醉话,只怕……”说着捅了捅身边的李君信。“只怕传扬出去有碍娘娘圣名。”李君信忙接过话茬——他久有攀附之意,但凡听说点儿私密常来献殷勤。媚娘一副宽宏之态:“倒也没什么打紧。”“可那些话关乎娘娘和代国夫人名誉,多是昔年旧事,还有议论朝政的。”媚娘的笑容慢慢收敛:“谁发的醉话?”“酒宴时坐在东边第二席,一头白发的那位老妇。”善氏?!媚娘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好死不死!我不同你计较已是便宜,就该夹起尾巴做人。怎么给脸不要呢?“她说些什么?”李君信左顾右盼一番,低声道:“她说代国夫人嫌贫爱富,曾经虐待您异母兄长,说您母女当年全是赖她照顾,即便不到八十岁,也该给她封君。还、还说……”话到最关键处,他也犹豫起来。范云仙一旁怂恿:“说吧!娘娘最开通不过,不会迁怒你。”“还说……都是胡说八道,奴才可丝毫不信。”李君信先把自己撇干净,“还说您数典忘祖,就因与几位兄长不睦,将他们贬到蛮荒之地,武元庆身染恶疾,两个儿子先后夭折,几度写信哀恳,您偏偏不肯饶恕,就是要将其逼死。反倒写什么《外戚戒》,全是欺、欺世盗名……”媚娘一口雪白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明媚的双眸欲喷出火来。李君信再次重申:“这些话奴才可全然不信!她似喝多了,方才站在仪门旁跟邻里之人絮絮叨叨说这些话,埋怨没给她封君时还喊出声来。奴才瞧着不成话,怕有碍娘娘名声,叫几个小使将她搀出去,这才来告诉您。”媚娘的脸色渐渐恢复,又绽放出了笑容:“你何必将她搀出去?本宫是大度之人,既然她老人家有误解,又有埋怨之处,正该解释清楚才对。这样吧,你再去寻她,将她领到西面仁寿殿中,就说一会儿我要好好厚赏她老人家!”厚赏?!怎么赏?李君信觉得这话阴森森的,但还不及多思,却见眼前白光一闪——媚娘已将腕上戴的一只银环摘下抛过来。李君信赶忙接住:“谢娘娘赏赐,奴才一定办妥。”媚娘却已转身而去。李君信比猴还精,一把拉住范云仙,将银环往他怀里塞:“小弟平常也没什么孝敬的,今儿您领我得了这巧宗,我便借花献佛啦!”银子固然是好东西,但巴结好上司,日后升官岂不更妙?范云仙自下等寺人起家,跟着媚娘混到今日,岂是泛泛之辈?忙一把推开:“你个小兔崽子,老子跟着娘娘有吃有喝,还在乎你的?放心吧,有肉不能埋到饭里,只要忠心耿耿为娘娘效力,还愁不给你升官?快别恶心我了,收着吧!”说罢追赶媚娘而去。“嘿!范大哥真仗义。”李君信千恩万谢,便要去寻善氏,哪知刚走到仪门又见灯笼闪耀、人影绰绰——皇帝驾到。李君信忙随着周遭几个宫人一并请安。李治还未走过来,却见王伏胜蹿到面前,揪着他耳朵骂道:“死奴才!叫你传个旨半日不归,死在这儿了吗?”李君信赶忙赔笑:“瞧您说的,我宣旨正赶上这边散席,范公公说赴宴的老人家多,让我照顾着点儿。这才打发走,正要向您老人家复命呢。”“呸!正经差事不干,倒会攀高枝……”王伏胜还欲再骂,李治却笑呵呵走来:“皇后高兴吗?”“喜着呢!”李君言忙道,“娘娘说,古来哪个皇后得过皇帝这么重的天恩?连乡人都受惠,这是往她脸上贴金了。”这纯粹是他自己编出来的马屁。“呵呵,皇后喜欢便好。”王伏胜见皇帝和颜悦色,也不好再嗔怪;李君信心里本就有鬼,赶紧一溜烟跑了。今天李治也很高兴——皇后宴于后殿,他也在前殿大宴李氏故旧、并州官员,诏令并州八十岁以上的老丈也版授刺史,又吩咐祭祀当年举义之初战死的将士,群臣皆献恭颂之辞;酒过三巡忽有青州来的紧急奏报,辽东三国情势有变。高丽、百济、新罗三国并立,名义上全都向大唐称臣,实则离强和弱、互相牵制,宛若汉末三国。其中北部高丽最强;东南的新罗国实力较弱,对唐恭顺恃为外援,甚至服中国衣裳、用中土年号;西南的百济捭阖两国之间,从中牟利。渊盖苏文主政高丽,与唐连年征战结怨已深,欲彻底消灭新罗以除后患,故一面在辽东抵御唐军,一面支持百济东侵新罗,相约瓜分其地。五年前新罗女王金胜曼薨逝,被李治追赠为开府仪同三司,却因为没有子嗣,以宗族之子金春秋继承王位,国内局势不稳;今逢百济强势入侵,出兵抵抗一败再败,重要城池相继丢失,已有覆亡之兆。无奈之下金春秋急修表文,派人渡海向大唐求援。李治得到表章精神一振,当即罢宴,与宰相商议此事。昔李世民亲征高丽不克,相斗已逾十年,但高丽毕竟居于一隅,长期对峙已渐疲软,近年几度交锋皆是唐军得胜,只是不便强攻城池,难收全功。新罗求援正是个契机,百济与高丽乃一丘之貉,若能趁机渡海,先将百济消灭,则可对高丽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李义府揣摩上意,主张立刻出兵;许圉师持重,以为吐蕃窥伺,吐谷浑、铁勒等部未稳,若在东面另开战端恐难以兼顾。不过李治铁了心要打,踏平高丽不仅是他的心愿,也是父皇未完成的遗愿,更是他超越父皇最重要的一步;李曾是贞观十九年的东征主将,遗憾当初大功未就,也赞同出兵。于是君臣达成一致,诏令调回苏定方,任熊津道行军大总管,率刘伯英、刘仁愿等将,发水陆大军十万东征百济;并任命金春秋为嵎夷道行军总管,率新罗军配合行动。李治做出这项决定,胸中激情澎湃,想起当初皇后对他的建议,忍不住想立刻告诉媚娘,因而来到后殿。哪知里里外外寻了两圈不见踪影,问宫女竟也不知,诧异间又见武顺搀着杨夫人从侧殿而出。“臣妾参见陛下。”杨夫人颤颤巍巍便要下拜。李治忙双手搀住:“您老八十岁的人,不必行此大礼。”杨氏欢喜得很,满脸皱纹笑得跟朵干菊花似的:“蒙陛下天恩,不但臣妾受封,乡土之人皆得雨露。老妪何德何能?”李治戏谑道:“哈哈哈,皆因您有个好女儿嘛!”其实并州之民是李唐旧人,这顺水人情倒也好做。“参见陛下。”武顺也见驾施礼。李治扫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当初也曾食髓知味,无奈家里篱笆扎得太牢,加之这几年光忙着钩心斗角,自从封她为韩国夫人,还没再摸过她的身子。当着母亲还有宦官宫女,武顺又能说什么?轻轻叹口气——纵是千里宝驹,不得猛将来骑,配个金鞍抵什么用?可叹红颜易老,而今已是四十多岁的人,奶酥快熬成油渣了,只怕现在就是上赶着,皇帝也看不上眼了吧?李治只道:“你们难得回来一趟,夫人年纪又大了,不妨多住几日,不必跟随车驾。”说罢转身要去,却猛一眼扫见武顺身后还跪着俩年轻人,不禁又问,“那是何人?”武顺连忙拉过,介绍道:“此乃臣妾儿女。”她与贺兰楚石生一儿一女,儿子贺兰敏之年已十七,女儿也十五岁了,这次都伺候着外祖母来到并州。贺兰家出自鲜卑,乃西魏十二大将军之一贺兰祥后裔,传至隋以后逐渐衰落,如今已远不能与窦氏、于氏那等关陇大族相提并论。武顺之所以把儿女带离贺兰家,来到京师,也是为近水楼台,沾媚娘的光。李治借着宫灯仔细打量,见贺兰敏之生得十分英俊,细腰奓臂、目若朗星、面若敷粉,不禁赞叹:“父高贵、母佳丽,所出之子果真不凡。”再看那个女孩,更是吓煞人——那少女生得眼若秋水面如春桃,皓齿明媚钟灵毓秀;体态婀娜身材匀称,添一分则太过丰腴,减一分则太过消瘦,真是天生尤物无以复加,举手投足瞧着都令人惬意。穿着葱绿色裙裳,帔纱随意搭在身上,袒胸露肩,雪白的肌肤在灯光照耀下泛着一层细腻莹润的光芒!“天生丽质,佳人难得……”李治看呆了,无意间脱口而出。贺兰氏性情酷似其母,也是活泼之人,毫无羞涩之态,笑而万福道:“陛下过誉了。”李治听她那嗓音娇而清脆,真似勾魂夺魄,一时间浑身骨头全都酥了;又见她那笑容宛如春花,朱唇翘起,露出两颗小巧可爱的虎牙——啊!她真像媚娘,像那个十多年前那个和他偷偷携手、共赴巫山的媚娘!“陛下,我这一双儿女可好?”武顺面露得意之色——这对孩子可是她日后富贵的本钱啊!“好、好……”李治回过神来,“令郎年少英俊,一表人才,可有功名在身?”武顺求的便是这句话,忙道:“还不曾入仕,陛下……”“暂充千牛备身,日后朕予提拔。”李治说的是贺兰敏之,眼睛瞅的却是少女贺兰氏。武顺大喜,忙摁着敏之给皇帝叩首,杨氏高兴得直念阿弥陀佛。说话间王伏胜凑上来:“启奏陛下,有几挑皇后乡人进献的果品,该如何处置?”皇帝不能随便收百姓的东西,何况皇家所用皆上品,哪在乎这些?杨夫人自然要为乡人美言:“东西虽没什么好的,但皆百姓虔诚贡奉,陛下莫要嫌弃。”李治回头看,见有四五挑果子,都用刷得干干净净的竹篓装着,盖着青布,乡民百姓能弄成这样已很周到,因而笑道:“难得百姓这片心,但朕不用,宫人尝几个便罢。择一挑好的给英公送去吧。”“是。”王伏胜当即唤过俩小使挑着果子跟他去;行至仪门之下回头一望,皇帝还在那儿跟武顺母女磨磨叽叽。王伏胜不禁感慨——万岁哪是娶了位皇后,分明娶了一家子,所有娘家人全照顾到啦!晋阳宫比不得东西两都,没有中书、门下之所,县府也毕竟招待不下太多官员,所以宰相就歇在最外面几座宫殿的侧室。王伏胜哼着小曲出仪门向东行了一阵,忽然想起太子近几日玩得劳乏,一定早就睡下了,唯恐惊扰又转而向西;穿廊过院,却见原本无人的仁寿殿里隐隐有灯光,大门却紧紧关着。王伏胜不免起疑,打发小使挑着东西先走,自己轻手轻脚凑前,想看看怎么回事。哪知刚踏上殿阶,忽听里面传来哭声,继而有个浑厚的女声道:“迟矣!小妹原不打算为难您,可祸从口出,您……”皇后?!王伏胜心头一紧,此时大可拔腿一走躲开是非,但他实在难抑好奇,还是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悄悄往里偷窥。隔着窗纱一切都朦朦胧胧,殿内灯光又很昏暗,显得甚是诡谲。但见有一女子端然坐于正位,虽瞧不清面容,必定是武皇后;身边有几个穿明黄色衣服的人,定是宦官;而殿中央还跪着一人,挽着发髻身材清瘦,似是个妇人,正呜呜咽咽,做叩首恳求状。正诧异间皇后起身,款款走到那妇人面前:“大嫂,您哭什么?这是您老的福分啊!此地乃晋阳宫,是皇家禁地;此殿乃仁寿殿,多吉祥喜庆?在这儿尽了我的仁、全了您的寿,岂不是美事?”“妹……娘娘!我年纪大了,灌了几杯马尿管不住嘴,以后再不胡说八道。我、我该打!该打……”说着里面响起一阵啪啪之声,似是那妇人正扇自己耳光。皇后从宦官手里接过件什么东西,咯咯笑道:“瞧您,这是怎么闹的?打起自己来了,用不用小妹帮您啊……”话音未落,忽然“啪”的一声响,比那掌嘴声响亮百倍。王伏胜心头一震,这才知她竟然拿着鞭子;再细瞧,那妇人双手掩面哀号起来。紧接着又一个声音道:“你们都瞎了?难道还要娘娘亲自动手?”说话的是范云仙。随着这声吩咐,几个宦官一拥而上,各持皮鞭殴打那妇人。那妇人惨叫不止,在地上打着滚,但滚到哪里皮鞭就落到哪里,打得她无处可躲,痛哭求饶:“娘娘!您是我亲娘!是我一家的亲娘!饶了我吧……啊……”皇后不为所动,回归座位,就一声不吭地看着。王伏胜受惊匪浅——他伺候两代天子,莫说后宫女子,就是皇帝也没动过此等私刑,这把人打得遍体鳞伤,轰出宫外成什么样子?但皇后显然比他想得周全,转眼已打了四五十鞭,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似要把人活活打死!妇人身上衣裙也已被抽烂,地上到处是碎布条,早已无力再翻滚,只是趴在那里抱着脑袋不住哀号。那凄惨的声音简直已不似人发出的。王伏胜瞧得心惊肉跳,却听皇后突然开口:“天色已晚,本宫有点儿倦了。”只这漫不经心的一句,又有两个宦官挥鞭而上,众人抡动臂膀,一顿狂抽。突然有一鞭下去,那妇人猛然惨叫一声;王伏胜隔着窗纱瞧不真切,但见一阵黏糊糊的、说不清是血是肉、是液是块的东西从她身上迸出,绽了一地。“啊……”王伏胜双腿一软,再也不敢看下去,正要转而溜走,忽觉面前窗户“哗啦”一声敞开。“谁?”刺眼灯光闪过,露出范云仙那冰冷的面孔,微一迟疑也辨出是王伏胜,随即挤出一缕阴笑,“王公公,既到此怎不进来?”说罢已隔着窗口把手搭在王伏胜肩头,硬拉着他往里看。王伏胜早惊得体似筛糠,见里面都是皇后的亲信宦官,他哪里敢向地上那人……不!那摊东西瞧一眼?但余光还是不经意间扫到,那显然是个老妇,苍老的皮肉根本经不住几鞭子,早已血肉模糊,满头白发被血染红,趴在那里连呻吟的气力都没了,止不住抽搐。然而没有停下的命令,宦官们兀挥鞭猛抽。每打一下王伏胜不禁眯一下眼,唯恐横飞的血肉溅到自己脸上。而武媚娘竟满不在乎地斜倚在那里,屈一腿、伸一腿,一副很舒服的样子。转眼又是三四十鞭,范云仙斥道:“别打了!没见脊梁骨都露出来了吗?早断气了。”众人这才罢手。媚娘掩口打个哈欠:“本宫的规矩你们晓得吗?”“都给我听清楚……”范云仙接过话茬,不知是警告在场众人,还是特意警告王伏胜,“谁敢把今天的事到处说,管保比这人更惨。”媚娘却一副很和蔼的口气:“别吓唬大伙了,明天通通有赏,该歇息的歇息去吧。”说罢这才抬眼看王伏胜,“王公公有事吗?”王伏胜心都快蹦出来了:“没……陛、陛……”饶是他伺候主子半辈子,竟也语无伦次。范云仙一阵莞尔,低下头做出一副诚心求教的样子:“王公公,我年轻不晓事。眼前死了个人,您说该怎么办?”他做事周到至极,情知王伏胜伺候李治多年,难免背后汇报,故而要将其拉下水。王伏胜暗骂这小子阴损,却也没办法——这位皇后娘娘实在太过狠辣,倘若不为她办这件事,谁知日后什么下场?哆嗦半晌他才渐渐稳住心神,强笑道:“悄悄交与侍卫,抛到荒郊野外就是了。”范云仙不饶:“若有人问起,就说皇后让打死的?”“不!是歹人趁乱入宫,欲偷皇家珍宝,被抓住打死的。”“高明啊!”范云仙赞道,“这可是您想出的主意?”“是……我的主意。”王伏胜只得咬牙认下。“成!”媚娘晃了晃脖子,慵慵懒懒道:“本宫也乏了,就劳烦你俩去办吧。”说罢竟朝他嫣然一笑。“是……”王伏胜瞧着她那妩媚娇艳的笑容,从脊梁沟蹿起一阵寒意——她哪是我大唐的皇后,分明是嗜血的罗刹!第九章 李治突发风疾,媚娘临危参政一.李猫弄权显庆五年四月,李治结束在并州的巡游,但他没有直接回长安,而是去了洛阳。一者合璧宫修建完毕,他和媚娘想到新宫殿住住;再者东征百济的战争已经开始,东都洛阳更便于接受战报。这次不仅是皇帝、皇后、太子,连中书门下、尚书六部、御史台乃至嫔妃、皇子、宫人全都移至洛阳——李治亮明态度,不破百济誓不西还。或许是皇帝的坚决态度使然,这场仗一开始就打得很漂亮。昔日李世民东征高丽兵败而回,大唐意识到水军的重要,因而从贞观二十一年起大造海船。这项工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且不论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单单运输就要走过大半个天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保证海船质量,造船所用木料都是从剑南诸州采伐而来的长达百尺的良木,通过水路自巫峡运达江淮;并召集江南十二州的能工巧匠精心修造,再由海路北上并完成试航,最后抵达青州、莱州备战。功夫没有白下,通过十多年努力,大唐已拥有数百艘大规模海船,其中不仅有运送辎重粮草的储备船,更有许多又快又坚固的战舰。苏定方率大军自成山渡海,直逼熊津江口(今韩国锦江),百济王扶余义慈闻报大惊,匆忙调集一切可以调动的军队南下布防,意欲将唐军阻于海上。可螳臂岂能挡车?苏定方非但驰骋大漠勇不可当,指挥水军也颇有法度,在海上排出一字长蛇阵,乘风破浪直扑敌阵。百济军虽有保家卫国之心,无奈数百艘船无边无沿,根本防不胜防;左右两翼唐军迅速登陆,迂回防线之后,两面夹击。百济军大乱,被唐军斩杀数千人,余者溃不成军四散奔逃。大唐旗开得胜,顺利占据熊津江口,继而水陆并进,向百济国都泗沘城(今韩国忠清南道扶余郡)步步逼近。战报传到洛阳,李治君臣自然很高兴。不过随着好消息而来的还有一个不大的坏消息——给东征军运输的一批粮草因在海上遭遇风浪,翻船沉没。宣政殿朝会上,李义府将此事上奏,并且大发议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需补给关乎成败。负责运输粮草的青州刺史刘仁轨难辞其咎,必须严厉惩处以儆效尤。”李治似乎完全沉浸在旗开得胜的喜悦中,并没把这件事看得有多严重,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依爱卿之意,该如何处置?”李义府一反平日“微笑和善”的态度,满脸愤慨道:“军资粮草皆百姓血汗。刘仁轨为官失职酿成大祸,不斩之,无以谢天下百姓!”莫看他一脸凛然正气,其实此事根本就是他私下捣鬼——当初刘仁轨审理毕正义案,搞得他狼狈不堪,觅得良机此仇焉能不报?刘仁轨负责此次东征的粮草运输,事关三军安危,岂敢玩忽职守?在这批粮食运送前他已观察到海上天气变化,决定推迟出海。李义府却认准这个报仇的好机会,以中书之令相压,硬逼他按时发船,结果真出了问题。事后李义府又派心腹监察御史袁异式去调查,临行前特意暗示:“君能办事,何忧无官?”袁异式心领神会,到达青州后立刻拿出袁公瑜当初逼长孙无忌悬梁自尽的架势,冷言冷语道:“您在朝中得罪了谁,想必自己心里也清楚,我看您还是早作打算吧。”若是泛泛之辈听到这些话早就被吓住了,与其被害得身首异处、家破人亡,不如自我了断保家人平安。但刘仁轨昔日当个小县尉就敢打死四品官,岂是几句大话能唬住的?他相信朝中还有公正的声音,当即毅然回绝:“本官既然失职,自当受国法处置,就算明正典刑斩首市曹,亦无所惧。可若要我草草一死趁仇人之愿,刘某人绝不甘心!”袁异式再三恫吓大话说尽,终究奈何不了他,这才暂时将其拘禁,将案卷上缴朝廷。李义府一心要将他置于死地,于是亲自出马,在李治面前告这一状。朝堂之上群臣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李义府,如此构陷于人实在明目张胆,但却没人敢说什么,就连许圉师也欲言又止——李猫二次回朝任相足见圣眷之深,一到任便治死李崇德足见手段之狠,况且最近他又修成《氏族志》,颇得皇帝、皇后赞赏,正是炙手可热之时。因“志”与“治”同音,触犯圣讳,新修订的《氏族志》更名为《姓氏录》,叙天下二百三十五姓、二千二百八十七家,共列九等。自皇族李氏以下,当今皇后武氏与元贞皇后独孤氏、太穆皇后窦氏、文德皇后长孙氏并列;除此四家后姓之外,酅(xī)公、介公及三公、太子三师、开府仪同三司、尚书仆射皆为第一等;文武二品官及参知政事为第二等,再往下按官职品级以此类推,官高者等级高,官低者等级低,五等以上才算士族。更狠的是,官职决定的姓氏等级仅包括本人和至亲子弟,就算是出自同族也必须各算各家。这样的分级方式把原先的家世门第都否定了,一切都靠官阶说话,凭你是几百年的旧贵族,只要家里没人当到五品便与士族无缘;反之即便大字不识、家里穷得叮当响,只要上了战场敢拼敢杀,立功升到五品,就可归入士族行列,家里人也可享受朝廷给予的恩惠。比如李义府,饶阳寒门出身,凭三品宰相头衔就混上个第一等,那些山东望族、关陇名门哪肯依?都将《姓氏录》斥为勋格(功劳簿)。不过有骂的就有捧的,如袁公瑜、侯善业等因废王立武蹿升的人,还有苏定方、薛仁贵等靠军功晋升之人,他们可都乐开了花。朝廷颁布新书,下令将旧版《姓氏录》一律焚毁,继而诏令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五姓七大望族,今后不得互相婚配;以前不同门第间通婚,门第低的要给门第高的一笔“陪门财”,此举今后一律视为卖婚,严令禁止。据坊间传言,之所以有此诏令是因李义府为儿子求娶高门之女,不得应允心中衔恨。但不管贵族怎么痛骂,李义府算是给李治和媚娘立了功,尤其是把文水武氏列位第一等,牢牢攀上皇后这棵大树。前几日他还抓住一个吏部官员调动的小错,煽动党羽弹劾卢承庆,致使其外贬润州(今江苏镇江)刺史。如今风头正盛,谁敢轻易招惹?群臣默然望着这一幕,哪知李治也很沉默,既不赞成杀刘仁轨,也不表示反对,只是满不在乎地坐在那里,信手翻弄东征捷报,大家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中书舍人源直心慢吞吞蹭出朝班,低声试探道:“淹没军粮虽是重罪,但海上天气变幻莫测,风浪并非刘仁轨造成……”“也对!”李治立时打破沉默,笑道,“前几年长安干旱,朕召集道士、僧人作法祈雨尚不可得,他刘仁轨非僧非道,还不至于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吧?暂将其革职,以白衣身份随军效力,退朝吧。”说罢再不管李义府要说什么,起身而去;转过屏风,见媚娘又百无聊赖地站在那里——她实在闲不住,现在几乎天天来偷听李治上朝。李治朝她戏谑道:“退朝了,这位爱卿怎还不回……”媚娘却没心思开玩笑:“陛下为何不纳义府之言,将刘仁轨处以重刑?”她真可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作对的人必要治死,对她有功的人必要时时回护。李治却未答复,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挽起她的臂膀笑道:“何必管那么多?走走走,瞧瞧咱弘儿去……”圣命传至青州,刘仁轨被放出牢房,准备渡海去军中效力。白衣随军固然艰苦,但只要埋头肯干,不再有什么过失,基本上还可起复官职。当初征讨贺鲁失败,程知节罢官,没过多久又被任命为岐州刺史,只是老将军觉得脸上无光,告老辞官;王文度以白衣身份从军,跟着程名振打了几场胜仗,也起复为左卫中郎将。李义府还是不肯罢休,再次秘密致书袁异式,令其设法将刘仁轨置于死地。其实办这件事也不难,只要像倾覆粮船那样再弄出一次海难,刘仁轨还会不死?但袁异式还算有点儿良心,不想把事做得太绝,刘仁轨都六十多了,何必为难老人家?再者他此番大难不死,实是皇帝亲自保下的,这个人可不敢随便杀。袁异式如期安排了海船,出航之日也到达成山港前去送行,却见刘仁轨穿了身朴素的粗布衣,卷着裤腿,正一趟趟汗流浃背地往船上搬箱子。“哈哈哈……”袁异式揶揄道,“您老真是当大官当惯了,如今是随军听用,不是去赴任都督刺史,还带这么多东西。”刘仁轨累得吁吁带喘,甩了把汗道:“这几箱东西可不是摆排场用的,乃我大唐之历法、礼书、经史、历代帝王圣讳谱录。”“大老远的,带这些东西作甚?”“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刘仁轨傲然道,“今既从军渡海,我当削平辽海,颁示本朝正朔。”袁异式不禁窃笑——你当了一辈子文职,如今耳顺之年,官都混没了,到那偏远异域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成问题,还想着建立奇功,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刘仁轨也不理睬,又匆忙挎起个小包袱上了船。士兵收锚起航,他凝然伫立在船头,任凭海风吹拂着花白长须,对着茫茫大海感叹:“这是老天要让我这老叟建功立业啊!”那一刻岸上的袁异式竟有些看呆了,建功立业希望渺茫,但这位老人家的豁达心胸可真了不得。袁异式暗自感叹——如此人物焉能不与李猫结仇?如此人物又焉能不被皇帝保下?看来当今圣上的眼光不差啊!二.乐极生悲显庆五年秋,一道露布快马传至洛阳,振奋了整个大唐帝国。苏定方所率的东征军成功抢滩后,沿熊津江水陆并进,直逼泗沘城。百济孤注一掷,调集倾国之师在都城以西二十里列阵,以为哀兵必胜,欲与唐军决一死战。可唐军跨海远征,又何尝不是背水一战?刘伯英、刘仁愿等将甘冒矢石冲杀在前,一鼓作气尽锐出战,仅一个冲锋就击溃了百济大军,斩杀一万多人。与此同时,金春秋派大将金庾信从东路反攻,经过一番血战,攻克百济重镇黄山(今韩国忠清南道连山),与唐军会师。战事发展到这个地步,百济已危若累卵,而内部矛盾更加快了它的覆灭——战败之际百济王扶余义慈惊恐万分,与太子扶余隆仓皇北逃,只留下次子扶余泰坚守国都;唐军旋即兵临城下,将泗沘城团团包围。国王和太子弃社稷而逃,都城内人心惶惶,哪还有抵御的斗志?扶余泰见众心不稳、各自欲逃,情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又怨愤父亲和兄长不负责任,一气之下他干脆自立为君,以国王的名义激励将士,想要最后一搏,不料反倒弄巧成拙。太子扶余隆之子扶余文思尚在城中,得知叔父自立顿时绝望。他身为嫡长孙是百济王位的未来继承者,眼下叔父僭位,莫说社稷已难保住,就算能侥幸击退唐军,祖父和父亲还能回来继续统治吗?即便他们回得来,叔父还肯把王位交还吗?扶余文思心灰意冷,索性率领部下坠城投降。王孙率先降唐,城内刚凝聚起的一点儿士气立时瓦解,官军百姓如开闸一般,争先恐后往城外跑。扶余泰勃然大怒连杀数人,却根本遏制不住投降的人潮。唐军趁机发动进攻,不费吹灰之力便夺取城楼;扶余泰眼见大势已去,只得放下武器,气馁地跪倒在苏定方马前。随着都城陷落,百济军民万念俱灰,游散在外的部队纷纷解体,群龙无首的各城官员陆续竖起降旗。义慈王与太子隆走投无路,也只得向唐军投降。短短一个月时间,百济五部、两百多座城池全部归降——至此,立国六百余年的百济宣告灭亡!从发兵到胜利仅用半年时间,洛阳君臣狂喜。李治立刻下令,百济全境改旗易帜,化为熊津、马韩、东明、金涟、德安五个都督府,下辖三十七州、二百五十县,以投降有功的当地酋长分任刺史、县令;以扶余义慈为首的百济贵族全部押解回唐,避免他们东山再起。显庆五年十一月戊戌(公元560年12月8日),李治身披绛纱衣、头戴武弁,登上雄伟的则天门楼,再度接受献俘,武皇后不出意外地站在他身边一同接受献俘。而城下进献俘虏的又是苏定方——短短三年间,这位大将讨灭三国,生擒贺鲁、都曼、义慈三位国王,这不仅是前所未有的功劳,更是百年难遇的传奇。时至今日,李治已没什么可以嘉奖他本人的了,于是晋升其子苏庆节为尚辇奉御,父子俱至通贵。不过苏定方对这些赏赐已不甚在乎,若不是眼前这位天子的支持和信任,他岂能在年近古稀之时成就这么大的功劳?今日之荣耀远远超过那些曾压在他头上的关陇宿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相较前两次献俘,这次的场面更壮观。义慈王、太子隆、皇子泰等九十三名百济王族官员皆绑缚双手,跪在天街上;在场观礼的除了文武官员、禁军将士,还有洛阳城的百姓。李治站在城楼上,一览无余,心潮澎湃。就在几天前许敬宗已请求议定封禅礼,这无疑预示着盛世来临,昔日父皇三度筹划封禅而未成,这个梦想也要由他来实现了。百济已平,扫灭高丽的那一天还远吗?他超越父皇的那一天还远吗?他昂首挺胸,傲然注视着这一切——三军将士铠甲鲜明,都在为胜利而欢呼;百姓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五颜六色的旌旗在风中飘摆,青龙、白虎、朱雀、金牛等瑞兽仿佛都活了,张牙舞爪地从旗帜上游了出来,在空中飞舞盘旋,幻化出各种形状;继而苍穹散发出夺目的光亮,金光万丈云雾翻滚,无数光点倾泻而下。下雪了么?李治扬手去摸,却毫无感觉,不禁揉了揉眼睛。那些光芒仍在……不!不是雪,是神光!是天神降临赐予他福祉!李治激动地张开双臂,想要迎接祥瑞,然而那些流萤般的光点却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甚至变得有些刺目!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瑞兽、将士、百姓都扭曲地晃动着,苍天与大地竟交汇重叠在一起……城楼之下摩肩接踵,千万双眼睛注视着则天门,大家不仅在赞颂国家的强盛,同时也在争睹皇后的美丽。忽然看到皇帝张开双臂不住摇晃,百姓愈加兴奋:“快看!皇上在向咱致意呢!”顿时城楼下人声鼎沸,“万岁、万万岁”的呼声响彻天地。如是者再三,站在一旁的皇后突然握住了皇帝的手,皇帝进而揽住皇后的肩膀,两人交头接耳亲切地说着什么。百姓哪里想到会看到这等情景?这真是乾坤和谐、帝后恩爱的一刻,大家愈加欢腾;尤其人群中还有许多贵妇,见到这一幕都不禁掀开幂篱,无比羡慕地望着那个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城楼上下的文武百官却有些哭笑不得——纵然你们夫妻关系好,当着全天下人做此亲密举动,也实在有些不雅吧?立于阁楼阶梯旁的范云仙也正窃笑,却忽见媚娘转身朝自己招手,神色甚是焦急,范云仙赶忙迎了上去。欢呼声实在太闹,媚娘即便贴在他耳边,也需努力喊出来才听得见:“圣上有旨,仪式立即结束;宽赦扶余义慈等人,命有司在洛阳给他们安排住宅。”范云仙甚是诧异,这么重要的旨意怎么由娘娘代传?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又听媚娘几近嘶哑地喊出句令人胆寒的话:“速速回宫,圣上眼睛看不见啦……”盛大的献俘礼戛然而止,百姓被驱散之时还意犹未尽,就连俘虏也觉得莫名其妙。当跪在地上的义慈王君臣被割开绑绳,庆幸劫后余生垂泪稽颡之际,再抬起头来,却见城楼上已空空如也。许多臣民亲眼看到皇帝由宦官搀扶着走下城楼,可大家都以为这是尊贵的体现,谁也没意识到有问题;更不会想到皇帝下了城楼当即被搀上腰舆,宦官们几乎是跑着将他抬进了宫。媚娘的手一直被李治紧紧拉着,没办法上轿,也跟着一溜小跑,急匆匆奔过宫门,连簪钗都跑掉了。这会儿来不及去合璧宫,到了宣政殿便落轿,王伏胜、李君信等六七人连媚娘一起将皇帝搀起。此时不再有臣民,李治无须再矜持了,他浑身瘫软踉踉跄跄,被众人抬到了龙床上。尚药奉御蒋孝璋、上官琮早被范云仙找来,也顾不得施礼请安,马上开始急救。蒋孝璋又是诊脉、又是询问、又是扒眼皮观看;上官琮以针灸成名,当即解衣下针。李治自幼有些胆小,这会儿天旋地转方寸已乱,心里又急又怕,一针下去不禁痛叫起来,反把上官琮吓得不轻。冬日下针当在俞窍,本来扎得就比较深,皇帝又怵怵忐忐颤抖不止,倘有一丝闪失,哪里担待得起?“陛下别动……千万别动啊……”亏得媚娘在旁连哄带劝,死死架住李治双臂,上官琮才渐渐稳住心神,在风池、百会、内关、太冲、行间等穴依次下针,轻轻捻着:“陛下请放松。”“嗯。”李治虽嘴上答应,但紧紧闭着眼睛、咬着嘴唇,额上早已布满了一层冷汗。媚娘心里也急如油烹,但瞧他这副模样,竟觉得有一丝好笑——雉奴生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还是太过娇气啊!蒋孝璋摸了左脉又摸右脉,面色渐渐阴沉,松开皇帝手腕,退到一旁半晌不语。上官琮却丝毫没有停歇,不住捻着天柱、风池两处的针,约摸一炷香的工夫才起针,继而满脸关切低声询问:“陛下,睁开眼瞧瞧,如何啊?”李治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始终死死闭着双眼,眼窝处早已浸着泪水、汗水,闻听此言才颤抖着缓缓睁开,朦胧渐渐散去:“朕看见了,媚……”但他还未及松口气,脖子微微一动又觉头重脚轻,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继而浑身无力、手足麻木,随即一歪。“怎么了?”媚娘赶忙抱住他肩膀。上官琮与蒋孝璋同时一阵蹙眉——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李治歪在那里,连声催问:“怎么回事?朕究竟怎么了?”蒋孝璋犹豫片刻才开口:“陛下,这恐怕不是眼睛的毛病,是、是……风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