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三部)-3

李治读后心头一颤——终于有人跳出来要给褚遂良翻案,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媚娘也凑过来瞧,看罢一声冷笑:“韩瑗乃长孙无忌的妹婿,与褚遂良等人乃是一党。先前咱们不念其恶,让他继续当宰相,竟不知悔改还要翻案,真是枉费咱们这片苦心。”李治思忖片刻,吩咐王伏胜:“速召韩瑗至武德殿,朕倒要看看他有何意图。”说罢当即起身更衣。“臣妾陪您?”“外面天寒地冻,你刚出月子乱跑什么?好好陪咱的小佛吧。”媚娘亲自为他系上玉带,柔声叮嘱:“陛下切莫因一时之仁放纵顽臣。这不仅事关陛下颜面,也关乎朝廷大权。”还有一条媚娘不便直说,褚遂良毕竟是因反对改易皇后被赶出长安的,他有罪无罪更关系着媚娘这个皇后之位来得正当不正当。冬日天冷,李治更换龙衣又披了狐裘,穿得暖乎乎才离后宫,冒着寒风过神龙殿、穿仪门,东行至武德殿,这一趟也不近了。待他来到殿中,韩瑗已等候多时,正站在柱旁独自发愣,一见皇帝连忙施礼,迫不及待问:“陛下,臣那份奏疏……”“朕已看到。”李治缓缓落座,搓了搓冰凉的手,“褚遂良的功劳朕没忘记,但他太过偏激,所以朕才将其外放。”固然如媚娘抱怨的那样,但李治觉得韩瑗近来还算不错,也能如来济一样摈弃前嫌努力做事,所以对他还算客气。“诚如陛下所言,不过现今朝廷事多,又多物议,朝中急需老成谋国之人主持大局。褚遂良久历中书、门下,可召他回来稳固人心。”韩瑗还算小心,其实论资历深厚还有超得过长孙无忌的吗?他退而求其次,也算照顾了皇帝颜面。但李治不会这么好说话,他上下打量韩瑗一番,强笑道:“国之不衰在选贤任能,但人不是生而知之,昔年元舅、褚遂良初为宰相,年纪不也不算大吗?爱卿在门下、来济在中书,再说还有于志宁坐镇风雅,尔等努力为之,异议自会平息,就不要再添人了。”韩瑗不禁苦笑——我和来济如今能做什么主?于志宁资历虽老,却非铁腕人物,现在还不是李义府说了算?就连杜正伦都制不住他。若非这个笑里藏刀的小子闹得不像话,我平白无故招褚遂良做什么?韩瑗也是一心为朝廷着想,拿定主意,兀自硬着头皮劝道:“褚遂良毕竟是顾命老臣,不便长期流于外任,不如先……”殊不知李治最反感的就是这“顾命”二字,顿时没了耐心,出言打断:“遂良戾而犯上,朕将其外放乃是惩戒,此事不必再议!”韩瑗积怨于心不吐怎快?明知皇帝已不高兴,还是央求道:“褚遂良体国忘家,捐身徇物,风霜其操,铁石其心,诚社稷之臣也。今无闻罪状,斥去朝廷,已逾周年,愿陛下稍宽非罪以顺人情。”“非罪?”李治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当日两仪殿之议,他就当着朕的面要死要活、大放厥词,简直视朕如无物。你还说他非罪?他没罪,难道朕有罪?”“不敢!臣闻晋武弘裕,不贻刘毅之诛;汉祖深仁,无恚周昌之直。遂良固有过,然明君胸怀广阔,当念其忠而恕其行。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国有诤臣,社稷之幸。昔微子去而殷国亡,张华存而纲纪不乱。今陛下富有四海,安于清泰,若因小人挑拨弃逐旧臣,恐非社稷之……”“够了!”李治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你将他说得这般好,朕倒要问问,当年谁谗害刘洎?谁排挤崔仁师、杨弘礼、卢承庆等人?谁被弹劾抑买土地?谁公报私仇,放逐弹劾过他的李乾佑、韦思谦?谁把持政务不让张行成、高季辅插手?谁干涉后宫之事逼着朕立太子?你说啊!”韩瑗立时无言可对。“你说朕听信小人蛊惑,他褚遂良就是堂堂君子吗?”诚如李治所说,褚遂良也未必是君子,但在韩瑗眼中褚遂良所作便为是,李义府所作便为非。这不仅因两者性情、品格、资历不同,更因立场迥异。平心而论,韩瑗并非想助长孙无忌、褚遂良东山再起,他确是一心为国,但他的思想已完全固化在太宗时代。在他看来谁破坏关陇诸族对皇权的拱卫,谁就是破坏大唐王朝根基的罪人;他可以接受长孙无忌被打倒,但不能接受关陇群臣丧失权力。可在李治看来,谁对皇权构成威胁,谁就是社稷隐患;不仅长孙无忌不行,任何人有这等实力都不行。因此韩瑗越忠心报效,李治越觉得他图谋不轨;李治越敏感坚毅,韩瑗越觉得皇帝昏聩——说到底,这根本不是一场对错之争,而是理念之争!“唉……”韩瑗哀叹一声跪倒在地,“臣愚钝无能,难以侍奉陛下。恳请辞官,退归林泉讴歌圣德。”他对这个皇帝失望,也对自己的前途绝望了。世事已不可为,不如归去。李治胸中怒火几欲冲破喉咙——又要辞官!你跟褚遂良一样,动不动要死要活,拿辞官来吓唬人!你拍拍屁股走了,扔下个烂摊子!然后回到家里就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样,跟你那帮亲信到处嘀嘀咕咕,把我这个皇帝说得一无是处!显得比桀纣还坏,是也不是?你们以为朕可欺?以为朕还是当初那个任凭你们摆布的孩子吗?“不准……”李治背过身不再看他,攥紧拳头,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你回政事堂,给朕好好反省……”“是……”韩瑗颤巍巍爬起身,踉踉跄跄而去。李治却兀自伫立在那里,攥着拳头,仿佛自己在跟自己搏斗,许久许久才转身瘫坐在龙位上,重重叹口气——事已至此再无回转余地,可现在他就算想用强硬手段对付舅父等人,也无力办到。因为李义府已闹得很不得人心了,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再强行下令贬谪这几人,朝中关陇之臣数十人一并闹起来,就彻底乱了!没有权力时想权力,有了权力又烫手,今日才知为君不易!为君不易啊!“陛下……”范云仙蹑手蹑脚凑过来,低声道,“许敬宗求见。”他瞧皇帝脸色不正,十分小心。“不见!”李治说罢捏捏眉头,缓了口气却又道,“慢……还是叫他进来吧。”毕竟这还算是自己人,无论平素风评如何,随便跟他聊几句解解烦也好啊!不多时许敬宗被领进武德殿,他似乎也看出李治心绪不佳,举动甚是小心,施过一礼软语询问道:“陛下和韩瑗话不投机?”“唉……你也知道了。”许敬宗赧然一笑——中书、门下之人都在耳目中,韩瑗要上奏疏李义府不会不知道,李义府既知道他许敬宗焉能不知?李治揉揉眼睛:“政事不顺,仗又败了,朝廷非议甚众,再这么下去李义府、杜正伦他们也顶不住。现在闹成这样,你说怎么办?”“陛下既然心烦,去洛阳巡游一阵子,可好?”“哼!”李治狠狠瞪他一眼——这叫什么主意?抛下朝廷不管,跑到外面寻欢作乐,你真拿朕当了昏君啦!“臣实在愚钝……”许敬宗讪笑道,“理大国若烹小鲜,做一件事十年八年也是有的……不过话说回来,凡事拖太久也易生变。到底该劝谕元舅、韩瑗他们,还是该……呵呵……臣糊涂了,陛下恕罪。”他所言似自相矛盾,其实一点儿不糊涂——这是试探!李治喟然苦笑:“十年八年?朕现在恨不得快刀斩乱麻。”许敬宗要的就是这句“快刀斩乱麻”,但此事实在干系重大,若不摸到皇上实底,贸然献策到头来反害自己。于是他按捺住心绪,进一步试探:“元舅、韩瑗等人为相多年,总不能一朝尽废吧?”“哼!休再提这话。你心里清楚,说是朕亲掌大权,一双眼能盯住多少?下面做事的还不都是永徽以前安排的人?加之李义府不得人心,说闲话、使绊子、隔岸观火、作壁上观!朕总不能把天下所有官员都换了吧?科举选才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贤士满朝吧?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不处置他们朕什么也办不成。长痛不如短痛,到如今不过是碍于人言,恐激起群臣之变,难以下手罢了。”许敬宗闻听此言心头狂跳——大事就矣!我许某人的宰相之位也跑不了啦!他倏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果真如此,那陛下更当东巡洛阳。”“哦?”李治见他二目深邃,似乎话里有话,“卿莫非有良谋?”“扬汤止沸,沸乃益甚,知其本者,去火而已。人心躁乱乃因火源尚在,若不去之连绵不绝。陛下何不借巡幸为名,把元舅、韩瑗、于志宁等全部带走?诸臣家族亲党皆在关陇京畿,离此数人便如群龙无首,元舅等人离开长安亦如蛟龙离水,再难兴风作浪。到时候不是想收拾谁,就收拾谁吗?”这番话真如醍醐灌顶,李治腾地站起来:“对啊!”“嘿嘿嘿……”许敬宗阴笑道,“擒贼擒王,只要将他们几人或定罪、或逐出朝廷,树倒猢狲散,到时候谁还敢不从圣命?”李治精神大振:“对啊……朕怎没想到?卿不仅文章做得好,智谋也很厉害!”“陛下过奖。”许敬宗心下暗笑——这算得了什么?老子四十年前就是瓦岗寨李密的智囊,这些年关陇一派主政,没机会罢了!李治兴奋地踱了几步,却又慢慢停下来:“釜底抽薪却也不难,但西征事败,朕不便此时下手。若治内有余,而不足以御外辱,何以塞天下人悠悠之口?再者事急生乱,卿不见杨广之事乎?万一他们在巡行途中图谋不轨,又当如何应对?”“陛下放心。”许敬宗微微一笑,“天下不乏英才,臣愿保举一人为帅,再征贺鲁,边僻小胡不足为虑。元舅、韩瑗等皆从圣驾,剩下之人威望最高者当推高履行;可将高履行调往外任,余者手中无权,李义府、杜正伦留守长安足以应对。再者,即便有人想在巡行途中搞阴谋,只要……”话未说完只听殿角珠帘后传来媚娘的声音:“只要李在,禁军牢牢控制在手,他们成得了什么事?”李治竟不知她何时跟过来的,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许敬宗更是一愣,缓过神来随即屈身施礼,赞叹道:“娘娘果真智慧非凡,深不可测啊!哈哈哈……”第五章 移驾东都,酝酿朝堂巨变一.敬宗荐将显庆二年(公元657年)正月,新年的喜庆尚未结束,李治突然宣布巡幸洛阳。长安西明寺等工程还未结束,年前又刚刚失败一仗,群臣对这时出巡表示反对。但李治拿定主意说走就走,还要带皇后、嫔妃、太子、皇子以及宰相等重要官员同去,甚至还邀请了玄奘法师,只让李义府、杜正伦两个宰相留守长安朝廷。初春时节天气尚冷,百花尚未吐艳、南雁未及归来,一阵阵料峭寒风吹得人直打哆嗦;因启程仓促,车马仪仗安排得不甚完备,后宫嫔妃的车队更是显得散乱,许多人连衣物都没准备好。但李治的兴致很高,他甚至觉得坐车太无趣,骑了匹高头大马与太尉李并辔走在队伍前面,眺望着康庄大道。面对苍茫大地他脱口吟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哪有什么草原?哪有什么牛羊?眼前不过是尚待耕耘的田野和起伏的山峦,根本诗不应景嘛!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也算有感而发——其实这并非他第一次出巡,两年前他曾与媚娘一起西幸岐州,不过那次他是带着大权旁落的无奈和爱女夭亡的悲痛上路的,还在万年宫遇到场洪水,险些丢了性命;这次完全不同,他是揣着激动和喜悦上路的。素来沉默寡言的太尉李也很高兴,始终笑呵呵的,一副浓密的长髯随风飘摆,显得格外潇洒。李乃是曹州(今山东菏泽)人氏,更喜欢山东(古代将崤山以东泛称为山东)的景致与民风;再者洛阳对他而言意义非常;昔日群雄逐鹿,他以轻兵奇袭虎牢关,兵困洛阳,为大唐消灭王世充、窦建德立下大功,凯旋之际与李世民同乘戎辂告捷太庙,对他来说重返洛阳颇有荣誉之感。另外此番东巡李治视他为保驾之人,率兵留镇长安的是右威卫大将军李孟尝、护卫车驾的是右武侯大将军郑仁泰,此二人皆是他极力推荐的,皆非关陇之人,所有兵马都听他李的指挥!李治与他交谈了一阵,突然勒住缰绳,回头召唤道:“许尚书,你最有风雅之才,快过来,朕想听你吟诗。”长孙无忌、于志宁、来济、韩瑗乃至卢承庆、许圉师、刘祥道等人都骑马在后,离皇帝有一段距离。许敬宗独得圣眷,快马赶上去,群臣见了大为羡慕,尤其是秘书少监上官仪,自忖诗才不在许敬宗之下,见此情形暗暗摇头——他这翩翩文士哪知,皇上招许敬宗不是吟诗,而是密谋。李治见其已到身边,再度催马前进,边走边道:“许爱卿,朕已依你之言将高履行外放益州都督长史,将卢承庆召回朝任太常卿。”因杞王李上金遥领益州都督,长史实为代理最高长官,同为三品并不算贬职;但调回的卢承庆昔日因褚遂良排挤而贬官,这一去一回用意非常明显,“你承诺过要向朕推荐一名将领,再度征讨贺鲁,西征归来的将士已在庭州休整两个月,该告诉朕此人是谁了吧?也该让英公参详参详。”说着他回头瞟了李一眼——当今之世大将不过李,派其前去必能获胜,但眼下需要他随行保驾震慑诸臣,实在离不开。许敬宗不忙回答,先向李拱手施礼,李也笑而还礼——他俩当初都是自瓦岗军降唐,论起来也算老交情;前番又一起扳倒无忌,彼此更多了几分默契。施罢礼许敬宗才道:“其实臣要推荐为总管的人就在西北军中,只是此人官职不甚高,从未担当重任独当一面。”“何人?”“右屯卫将军苏定方。”李闻听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之色。李治却十分泄气:“此人朕知道,前年还是个中郎将,随程名振征高丽刚升官,这次在西征军中表现不错。不过将在谋而不在勇,他一直统辖几百人的小队伍,没有统率大军的经验怎能当总管?先历练几年再说吧。”许敬宗微微一笑:“陛下说此人无阅历,不足以任重,您知道他多大年纪吗?”军中将领甚多,十六卫府共十六位大将军、三十二位将军,况且分散在军中,李治岂会都记得?随口道:“四五十岁?”“而今六十五岁。”“哦?!”李治没想到,此人竟比李年纪还大,“如此说来是个老行伍?碌碌一生无甚建树嘛!”“非也非也。此人早年便勇冠三军立功无数,是有名的悍将,只不过……嘿嘿嘿……”“怎么?为何这些功劳朕不曾听闻?”“那些战功都是为刘黑闼立的。”李治倒吸一口凉气——刘黑闼乃隋末群雄之一,原为河北大夏王窦建德麾下。虎牢关之战大唐一役定两雄,逼降王世充、生擒窦建德,扫平大夏。但骤得河北人心不稳,加之关陇兵将大肆掠夺激起民怨,刘黑闼于武德四年再度举旗,自称大将军,连破唐营李神通、罗艺、薛万彻等部,连李都吃了场败仗,不到半年光景全复夏国旧境。苏定方既是刘黑闼帐下悍将,功劳赫赫杀人无数,那杀的都是唐军啊!许敬宗又倾身往李治耳畔凑了凑,低声道:“曾仕逆贼也罢了,后来归顺天朝,又跟错了主子。”“原来如此。”这点李治倒能猜到——昔日河北复叛,他父皇李世民与刘黑闼几度奋战难解难分,关键时刻隐太子李建成接管战事,依从魏徵之计,发布赦书抚慰河北军民,从内部瓦解了刘黑闼大军,最终成功平叛,因而河北文武也大部分投至李建成麾下。苏定方乃是其中一员,玄武门之变隐太子一败涂地,手下将领虽被接收,还是比秦府出身的将领低了一等,自然升迁缓慢。“唉!”许敬宗长叹一声,“虽有奇才却难施展,造化弄人啊!”他这声叹息不仅为苏定方,也为自己。河北士人因两度与唐为敌,又多在李建成麾下,因而颇受压制;而南朝士人自隋末便被仇视,江都宫变大遭屠戮,也未能在唐朝被器重。唯关陇之人乃唐室之股肱,也正是从那时起关陇一派独大局面渐渐形成,愈演愈烈。河北出身之人似张行成、高季辅虽为宰相也受制于人,魏徵死后被推倒墓碑,儿子丧失驸马之位。南方出身的刘洎遭诬陷而死、岑文本抑郁而终,甚至包括他许敬宗,虽名声一向不佳,却也未尝不是众口铄金夸大其词。积怨早就种下了,而今得势岂能不报旧仇?李治思考片刻,还是不放心:“年岁会不会太大了?朕看前番程知节便因年迈糊涂才被王文度诓骗,朕不能重蹈覆辙。”许敬宗却道:“程咬金固是英雄老矣,却也不至于那么糊涂,他轻信王文度之言恐怕另有苦衷,只是外人无从得知罢了,毕竟这一年变故不少啊。”李治初始觉他这话莫名其妙,但稍加思忖便即明了——程知节确有苦衷!领兵备战之际掌权的还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仗打一半突然朝中生变,他李治夺权亲政了。程知节与无忌共事半辈子,本来心里就不踏实,偏这时王文度谎称有密诏,谁知真的假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许敬宗见李治似已动心,赶忙又道:“苏定方在我军之中也并非没立过奇功,昔日征讨东突厥,英公设伏于阴山,最先攻进颉利可汗营帐的就是他。”“哦?!”李治回头看李——贞观四年李靖趁雪夜突袭定襄,颉利可汗仓皇败走;李绕道埋伏在阴山,最终将东突厥彻底击溃,这是尽人皆知之事。李知道苏定方乃有才之人,但更知道此人与许敬宗私交不错,这个推举其实有徇私之嫌,但是既提起征突厥之事,也不能埋没人家战功,只得如实作答:“不错,苏定方确是骁勇之将,每战必为先登。”许敬宗得了旁证越发起劲:“先帝固然是千古圣明之君,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选才无数亦有遗贤。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陛下任贤任能何必非要循先帝之道?苏定方不得志已久,若得陛下提拔必效死以报。再者陛下若能擢先帝之遗、补先帝之缺、查先帝之所未查,则圣明识人过于先帝,此乃三军之福、朝廷之福、社稷之福。”他句句话都挠李治痒痒肉。李治本有些犹豫,但听到他这番话顿时心绪豁然——是啊!父皇没提拔起来的将领我偏偏要提拔,父皇没用过的人我偏偏要重用,若不然何以彰显我之明智过于父皇?“好!朕决定了,就让他当行军总管……”一语未毕忽见前方有佽飞斥候驰马回报:“前方已是陕州地界,蒲州司马恳求觐见。”李治颇觉费解,蒲州司马怎会越界跑到陕州来?叫来细问过才知,自崔义玄调任蒲州刺史,心情郁闷久而成疾,日前刚过世。蒲州司马本欲上报朝廷,恰逢大驾经过,就顺便来禀报。李治闻知甚是惋惜,好歹崔义玄是帮他夺权的功臣,又资历深厚,因此追赠为幽州都督,钦赐谥号为“贞”。从谥法上讲,清白守节曰贞,这也算是为他最后的外放做了弥补,表明他是清白的,并由其长子崔神基世袭清丘县公之爵。蒲州司马退下,又有陕州地方官员齐来奉迎,呈献珍宝、美食等物,还有不少乡绅富户、三老耆宿,夹道舞拜恭迎天子。李治见了很不高兴:“朕早已下令,沿途地方不得贡献财货、劳烦百姓,怎么又搞成这样?”许敬宗却道:“历来便是如此,先帝晚年多次巡游,回回都严令地方俭省,可哪一次又真的省事?一来排场小了不合天子威严,二来这些地方官也不敢当真,生怕遵令行事反而得罪皇帝。”“话虽如此,仍有违朕的本意,那些贡奉之物若是搜刮而来,岂不更坏了朕的名声?”许敬宗灵机一动,凑到他耳边嘀咕了两句。李治听罢扑哧一笑:“真有你的!爱卿果然机智。”即刻调转马头,朝众官员而去。群臣远远就望见了,不及下马纷纷执手行礼:“陛下……”“可恶!”李治勒定缰绳先是一阵抱怨,“朕三令五申,不准沿途州县贡献,更不许惊扰百姓,为何陕州官员还来搞这一套?你们究竟有没有传达朕的命令?”尚书左仆射于志宁久经险恶最是胆怯,当即下马跪倒尘埃:“臣处置不周,请陛下恕罪。”“不!”李治大手一挥,“于公您年高有德,最知百姓疾苦,常常劝谏朕,错绝不在您身上,分明是办事之人的错……”说罢回头对许敬宗道,“就地替朕草诏,尚书左丞长孙祥处事不当,害朕失德,外放为荆州长史。”长孙无忌、韩瑗大骇,见他竟以这等牵强罪名处置长孙祥,正要鸣不平,却见李治又挥手对李道:“贡献之物丝毫不取,就地分给百姓……还有!这会儿人多纷乱,保护好群臣和后宫之人。”“是。”随着李一声令下,大队禁军一拥而上,将官员围住。无忌、韩瑗等人看着这些满脸严肃、手持干戈“保护”他们的士兵;再看随驾的那些人,似卢承庆、上官仪、董思恭等辈,竟没一个素日亲朋,冤家倒有几位。而在层层军兵外,百姓得赐贡物无不欢喜,大声高呼:“皇上仁德……皇上圣明……”甲兵林立、同僚袖手、百姓欢呼,几位宰相顿时气馁,此刻才知自己已成砧板上的鱼肉!李治正暗暗发笑,又见范云仙自后面驰马赶来:“万岁,娘娘斗胆请大驾过去一趟。”哪有后妃劳烦皇帝的道理?李治却不计较,在群臣异样的目光下打马而去。天子出巡浩浩荡荡,皇后的金根车在后队,少说也隔了一里地。李治驰马所过之处,兵士、宦官、宫女无不匆忙下拜,他瞅也不瞅直奔媚娘车前,也不劳内仆伺候,跳下马来一猛子蹿进去,就势往媚娘身边一倚,揽到怀里笑道:“哈哈哈,跟你说个乐子,方才朕……”媚娘却一脸严肃:“别乐了,我突然想起件大事。”“怎么了?”“忠儿尚在梁州,虽说这孩子没什么心机,可咱们都离了长安,若有人往西边挟持他怎么办?”此番东巡嫡出的太子、皇子自然相随,至于那些非媚娘所生的孩子,莫说已被外放的李忠,就连李孝、素节、上金都没这福分。李治一阵蹙眉:“不至于吧,谁有这胆子?梁州离长安也不近。”媚娘却道:“凡事还是小心为妙,既然咱们要办大事,便需处处小心。万一有不逞之徒打他的旗号作乱,如何应对?你先将他调离梁州,往远处去些,等咱们巡幸归来,再召他回来不就行了?”“也好……”李治未及详思便答应了。二.少室巍巍西征战鼓再度敲响,李治另换主帅再度出征。此役他任命右屯卫将军苏定方为伊丽道行军大总管,燕然都护任雅相、副都护萧嗣业为副总管,并召回纥首领、瀚海都督(治所在今蒙古国前杭爱省西北)婆闰率领精锐骑兵助阵,从北线直逼贺鲁老巢;另一方面又命令突厥降将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为安抚大使,从南线西进,招诱分化西突厥各部。命令传下,朝中官员颇有异议。唐军先后派梁建方、程知节两次征讨贺鲁无果,这又要打第三次,而且将这么重要的战事托付给一个从未担任过总管的将领,是不是太冒险了?无奈他们身在长安,而这会儿李治已到洛阳。御马方驻他又颁布了三道命令——迁梁王、梁州刺史李忠为房州(今湖北房县)刺史;改封雍王李素节为郇王,离京任申州刺史(今河南信阳);封刚刚出生两个月的李显为周王。李忠已是尊“过去佛”,不但王皇后败亡,生母刘氏也已病逝,难免被烧香远送;但梁州至少还算个富庶之地,房州地势险要、偏远蔽塞,自秦始皇年间就是流放罪人的地方,迁到那里岂不成了监禁?雍王这个封号不是轻易封的,因为长安就在雍州,所以这个封号一般授予太子外的其他嫡子,当初因王皇后无子才落到李素节头上;如今的皇后有仨儿子,岂能还叫他占着这个封号?徙封外放,原本教他读书的徐婕妤之兄徐齐聃也改为教李贤、李显。当今世上只有武媚的儿子能享受荣华尊贵,享国之久莫过于周,礼教昌明亦莫过于周,而且还与外祖父周国公的爵位相合,尚在襁褓中的李显得到一个多美的封号啊!媚娘心里更是美,不仅因为儿子受封,更因为来到洛阳——这里与她有着不解之缘,洛阳城是她外公杨达当隋朝宰相时主持修建的,她父亲武士彠曾为工程贡献过木材,她堂舅杨恭仁在这里当过都督。更重要的是二十年前她就是从这里走入后宫,在这里第一次蒙受天子宠幸,也是在这里真正了解到做女人的喜与悲。当年被召入宫前她曾有狂言“见天子庸知非福”。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梦想成真,她以正宫皇后的姿态回到洛阳,但天子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天子。不论天下臣民怎么看,对她而言相较当初那个英武天纵、傲气凌人的皇帝,如今的皇帝与她举案齐眉、相得益彰,岂不更好?这比当年预想的更加圆满。昔日隋炀帝重修洛阳城,建造东都皇宫,名曰紫微宫,殿宇规模更胜长安,唐高祖李渊定鼎天下,为表示不爱奢华、勤俭治国,一度将洛阳的宫殿、宫门大加焚毁。此举固然一时收得民心,但恢宏壮丽的建筑就此破坏不免可惜,后来又逐步修缮重建。洛阳与长安最大的不同在于皇城不在正北,而是坐落于东北角,正南并立三座掖门,朝廷各衙署皆备,亦如长安。宫城正面大门也是三座,东曰兴教门,西曰光政门,正当中那座气势雄伟、飞观相夹,隋朝时曰应天门,大唐修葺之后改称则天门——《论语》有云:“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则天者,以天为法,治理天下!自则天门而入,朝会正殿原本是乾阳殿,高有百尺,占地广阔,可惜早已被李世民焚毁,后来修了一座乾元殿,规模远不及前;天街左右各有一道门通往中书、门下、史馆等处,东曰日华门,西曰月华门——日月同天,光照四海。常朝之时则在西面的宣政殿,其北又有仁寿、集仙、亿岁、瑶光等殿,皆天子御用。再北而入后宫,延祥殿、含章殿、宜春院、六合院、光庆门、璎珞门等等不可胜计,其中有许多与长安宫殿名称相合。李治打发众嫔妃、女官住在这里,他本人和媚娘却不住这儿,帝后还有更好的去处——芳华苑!芳华苑即隋朝的会通苑,因在宫城以西,俗称西苑。隋炀帝修造此苑耗费无数民脂民膏,掘海池广百余里,名曰凝碧池,堆造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台观殿阁,罗络山上,更有奇花异草无数;据传说昔日炀帝游幸,恨冬日无花木,竟然命宫人裁剪绫罗缚于树上。媚娘在入宫侍奉李世民的头一年曾短暂居住过此地,但那时身为才人不过是在池畔小阁内蜗居几晚,而且还遇到了洪水;如今她可是以女主人的姿态与李治双双入居明德宫。这座宫殿坐落于仙山之上,苑内一切美景尽收眼底。除了玄奘法师特受恩典赐居于飞花殿,其他文武官员乃至嫔妃根本没有入居西苑的资格。这段日子简直过的是神仙般的生活,李治与媚娘或泛舟池上,或驰马游猎,意兴所致提竿垂钓,闲暇之时诵佛听经,把长安那些纷纷扰扰都抛到脑后了——这可急坏了无忌、韩瑗、来济几位宰相。长安朝廷由李义府控制,洛阳这边的实权早被许敬宗等人篡夺,内外禁军皆在李、郑仁泰掌控下,几位宰相实际上已被架空,成了手无寸权的闲人。许敬宗又上奏,称天下太平无事,将每日常朝改为隔日视事;饶是如此,李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坐不满半个时辰就退归后宫,往西苑里一钻,想见都见不着。仅仅如此也罢了,自汉以来洛阳周遭还有不少行宫,李治又带着媚娘到处游览,去汜水曲、虎牢关,又遣人到伊阙的龙门山开石窟,祈求福祉。任凭长孙无忌、韩瑗、来济等人急得团团转,却拿他们没办法……转眼已近秋日,李治兴致不减,又带着媚娘、群臣以及玄奘法师登临嵩山。相传中岳乃天下之中,太室乃通天之台,少室山中有古刹少林。峰岭高耸,夹带三川;耸石嵬岩,飞泉萦映;松萝共筼筜交映,桂柏与杞梓萧森。媚娘与李治乘坐腰舆,由宦官抬着走在前面。登上雄奇蓊郁的山峦,脚下山河一览无余,苍天白云如在脑畔,媚娘不禁赞叹:“不愧为王子乔升仙之处,令人神往啊!咱们虽贵为帝后,终是肉躯凡胎,若能携手升仙,永远脱离这凡间苦恼,该多好啊!”此时此刻她竟萌生出成仙的梦想。“哈哈哈……”李治一阵大笑,“自古安有神仙?秦始皇、汉武帝求之,疲弊民生,终无所成。果有不死之人,今皆安在?”说着便抬手示意落轿。媚娘白了他一眼:“不过随便说说,陛下何必认真?”话虽这么说,她未免觉得李治在这方面有些呆板无趣,人真的不能成仙吗?她既可以从一个不受宠的先帝才人飞跃为现今母仪天下的皇后,为什么就不能由一个凡人飞跃成仙呢?李却在后面连连点头,接口道:“诚如圣言,从古至今升仙皆荒诞之言。记得先帝晚年信长生炼丹之术,陛下便不以为然,践祚后将那罗迩娑婆寐逐出皇宫,最近听说那婆罗门僧贫病交加死于长安,内外皆喜。他尚且不能自救,又何以能助人长生成仙?”“所以人终究不能长生不老,也不可能无拘无束……唉!”李治叹口气,回首朝山道上张望,见群臣约在半里之外相随,韩瑗、来济一边走一边交谈,脸色颇显黯淡——这些日子他和媚娘与其说是玩,不如说是在等,等待这几人意志的消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更是等待西征的消息。正凝然出神,忽觉身侧山崖边传来窸窣之声,继而三轮“满月”冒出——原来是玄奘法师在两名弟子扶持下,从侧崖攀了上来。“阿弥陀佛。”媚娘双手合十,“大师年近六旬,佛体强健,便如我们这等年轻人恐也攀不上如此险崖。”说着她微微瞟了李治一眼——李治在勇武方面比他父皇差远了,莫说他父皇使用的强弓硬弩,就是普通的弓箭,射猎时十箭倒有八箭落空;骑马半个时辰准得歇,西域传来的击鞠(马球)更是几乎没碰过,还时常闹个小病小灾的。无论他心里如何不服气,打仗这方面他注定比不上父亲。玄奘法师欣然笑道:“老衲昔日远行万里,一路艰难险阻无算,这山崖还难不倒我。”玄奘今日比平常更为神采奕奕——他本是河南人,昔日取经归来想在少林寺译经,皆因李世民一道圣旨,把他召到长安,虽说富贵远胜少林,但乡音难忘,现在总算来到梦想之地。媚娘见他高兴,戏谑道:“大师若有雅兴,何不在此留诗一首?”她不知玄奘也是世家子弟,颍川陈氏之后,后汉名臣陈寔后裔,其祖父陈康乃是北齐国子博士,家学渊源深厚。法师从容处置,不疾不徐脱口吟道:孤峰绝顶万余嶒,策杖攀萝渐渐登。行到月边天上寺,白云相伴两三僧。一代高僧功德盖世,虽说晚年攀赖皇家、弘扬其法,但内心深处追求的仍还是清净的生活,李治、媚娘乃至李无不颔首称颂。玄奘法师见圣人欢喜,便旧事重提:“老衲蒙两代皇帝之恩,已沐隆慈多年。岁月如流,六十之年飒焉将至。他邦远道归来,身力疲竭,顾阴视景能复几何?嵩高少室,包蕴仁智,实海内之名山,域中之神岳。望乞骸骨毕命山林,礼诵经行以答提奖。”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提出归隐,李治的回答一如往常:“道德可居,何必太华叠岭?空寂可舍,岂独少室重峦?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朕业空学浅,还需大师教诲,长安诸寺也是不会放您走的。”媚娘想起佛经上的话,笑道:“心净则佛土净。佛法皆是一种,所谓苦尽解脱。解脱却有二种:一者但自为身,二者兼为一切众生。大师远迈万里辛苦求经,广度众生,怎能但为一己解脱隐遁少林?”玄奘没料到这位皇后竟能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微微叹口气。昔日因佛门各派众说纷纭,他不惜“冒越宪章,私往天竺”只为寻求普度众人的真理。如今真经取回,深奥的“阿赖耶识”也被推演出来了,虽然还不甚完美,但在他看来这是寻求真理的金光大道;可这些努力并未改变什么,深奥的法理曲高和寡,那些向他顶礼膜拜的人其实并不真的理解他。净土宗的善导大师依旧在实际寺苦守戒律、宣扬往生,被淳朴的百姓拥戴;就连他的弟子智诜也离开大慈恩寺,投入东山寺弘忍大师门下,去探索那种不立文字便可了悟的禅法……而他自己也差不多成了朝廷官员,被那些主张清净修持的同门诟病。玄奘面对这一切又能如何?唯有在内心深处坚定自己的理念,他双手再度默诵:“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媚娘望着法师的庄严之相,心有所思——万法唯识,心外无境。世间一切疾苦皆从心而生,但是信念所至同样无坚不摧。莫说是当上正宫之主,成仙成佛,超凡入圣,任何前人所未曾为、未敢为、未敢想之事,只要心意诚恳勉力而行,又有何不可?李治遥望山下正有心事——世间一切苦难与挫折真的全是由心而生吗?天子者,天下之主;天子之心者,天下存亡之系。动一念而动山河,惑一时而惑万世。如果一切困厄真的皆在我心中,那该怎么办……那就心志如铁,不为所惑,彻底毁掉那些纷纷扰扰,去创一个全新的“心境”吧!心念及此两人对望一眼,似乎皆有所悟。鸟鸣啾啾,脚步杂沓,众官员也陆陆续续跟上来,向帝后施礼。有的整理衣冠,有的手扶石壁歇息,还有兴致高涨之人眺望美景填于胸中丘壑。韩瑗拍了拍身上尘土,朝来济使个眼色;来济会意,立刻凑到李治身边,施礼进言:“启禀陛下,时候已不早,臣恐圣驾过于劳乏,还请及早下山。”“朕陪大师再走走。”来济却道:“国事要紧,陛下东巡半载,如今诸般胜景已尽览,还请早日还朝,处置政务才是。”他这么一说,玄奘法师自然也需赞同,刚要出言附和;却见李治抬手拦住,一脸笑意打着哈哈道:“这话从何说起?京中臣僚各司其政,朕并未荒废政务啊!”无论如何他还把来济视为自己人,这层窗纱不便点破。来济满肚子的话没法当众说——你是没荒废,但现在把政务都交给了李义府。他推翻《贞观礼》,打着修订新礼的旗号破坏祖制,你也不问;他随意调动官员黜落亲贵,甚至安插私党你也不惩治。我们几个宰相在这边什么事情也参与不了,这是何体统?韩瑗见状,赶忙补充道:“大驾停于洛阳,百司不甚完备,讯息亦不便,只恐四方州县官员懈怠疏忽,欺瞒陛下。”“有这等事?哼!”对他李治可就不似对来济那么客气了,冷冷一笑,扭脸问许敬宗,“爱卿可听说最近哪里的官员不够尽职?”许敬宗早拿定主意,笑呵呵拱手道:“据臣所闻,近来潭州百姓多言都督不才,玩忽懈怠不问政事,致使地方强盗横行。”韩瑗怒视许敬宗,双眼几欲喷火——潭州都督不就是褚遂良吗?“既说朕荒废不问,那朕今天就管管。”李治手指韩瑗、来济,“中书门下商议,将潭州都督调往偏远之任,以示惩戒!”说罢转身坐上腰舆,与媚娘并肩而去。“陛下……三思!三思啊……”韩瑗跪倒在棱角坚硬的山石上,一声声哀婉地呼唤着。李治却头也不回,双目微闭神情倦怠,心下却犹自默念——彻底抛弃纷扰,开创一个全新的朝廷吧!三.大厦倾倒李治随便寻了个借口再迁褚遂良,还要让中书令来济、侍中韩瑗亲自处置。二相实在无奈,这便如同拿刀子割自己身上的肉,但皇帝有令又不能不割,经过一番权衡,最终将褚遂良迁为桂州(今广西桂林)都督。但李治心里也不轻松。一者几位宰相虽已是瓮中之鳖,他也不敢贸然下手,长安方面李义府总摄政务,以中书门下名义大量调动五品以下官员,即便李治身在洛阳也能料想到群臣反应如何;再者苏定方西征半年,至今并无捷报,万一又败了,再闹一次里外丢人,这时候还是谨慎为妙。不知不觉已到八月,风卷木叶、百花渐残,芳华苑也一天比一天冷了,李治与媚娘可没隋炀帝以绢代花的雅兴,只得搬出明德殿,到洛阳宫居住。没过多久自东北传来边报,高丽、白济蠢蠢欲动,似乎又要对忠于大唐的新罗国下手,程名振请求增兵以应不测。李治只得与李商议,暂分洛阳部分卫府将士去营州助阵。西面的战事未毕,东面烽火又起,李治更添一层忧虑。这日正在后宫与媚娘对弈,王伏胜跑过来禀报:“右领军中郎将薛仁贵,恳请面君。”“他即将随军出发,必是临行前有什么话想跟朕说。”李治棋也不下了,当即起身赴宣政殿——薛仁贵的军职虽只是中郎将,李治对他的熟悉程度可远远超过苏定方。当初驾幸万年宫遭遇洪水,若非薛仁贵攀上宫门即时报讯,他和媚娘早不知漂到何处喂鱼了,因而他对这位将军特别高看一眼,待之异常亲厚。李治来至殿中刚刚坐定,随着一阵铿锵的脚步,人高马大、相貌威武的薛仁贵走了进来,屈身施礼。李治见他面色阴郁,不似平日见自己时那么精神抖擞,不禁笑了:“你埋怨朕没派你去西征立功?”“臣不敢。”薛仁贵嘴上这么说,心里确实不是滋味——大丈夫当效力于疆场,纵不能创一番功业,马革裹尸亦为幸事;我可倒好,自从救过一次驾,俨然成了专职守宫门的,好事反倒变了坏事。东去营州固然是好,但高丽那边打打和和,总不及西征来得痛快,功劳也来得快!李治岂不知他想什么?好言抚慰道:“朕不是不看重你,张士贵故去后朕最信赖的护卫之将就属你,此番东巡朕一直防着……”说到这儿他觉得有些话不便挑明,于是转而道,“总之朕舍不得你。再说你早年扬名东北,至今高丽人闻‘白袍将军’之名还心惊胆战,还是把你派到那边才相宜。”“是!臣绝不负陛下期望,必要立几个像样的功劳!”“这便好,朕在朝中等着你的露布。”李治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想起问他拜见所为何事。“臣左思右想,甚觉西征贺鲁干系重大,朝廷需慎重行事。”薛仁贵是个不甘示弱之人,虽未能随军西征,脑筋却是没歇着,日夜筹思战场之事。“你莫非听到军中有何传言?”李治心下犹疑,立时蹙眉——他任命苏定方为帅皆因许敬宗的举荐,难免军中有人不服。“倒不是传言。臣以为这一仗陛下的对手明为贺鲁,其实背后有更强的敌人。”“谁?”李治大感诧异。“吐蕃。”薛仁贵一脸郑重道,“吐蕃素不服我大唐,昔日因松州之战将其击败,才转而向天朝称臣。松赞干布虽与文成公主成婚,但侵我之心不死,先帝驾崩之日致书朝廷言辞挑衅,分明有再动兵戎之意,至少还觊觎西域;幸而松赞不久即病逝,免去一场干戈。如今之赞普芒松芒赞年幼,内外之事皆由大相禄东赞把持,此人精明强悍,就在不久前刚平定了境内最后一个不遵号令的白兰部,又核定户籍、制定税法、积累钱粮,分明已是秣马厉兵蓄势待发。而贺鲁捭阖我与吐蕃之间,又与龟兹国叛贼羯猎颠暗通款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军不能速定贺鲁,敌我皆疲两败俱伤,那时吐蕃乘虚而入先定西土,先帝数载筹谋毁之一旦,只恐西域之地皆非我大唐所有啊!”李治听了他这番解析也甚感焦虑——我不能平叛已是无能,若再丧失对西域的控制,何颜面对天下臣民?又空谈什么超迈父皇?此事不可不虑。“臣即将赶赴营州,临行前有一条计策望陛下斟酌。”“哦?”在李治眼中薛仁贵忠勇兼备,却不知他还会使计,“将军但言。”“阿史那贺鲁本非真正的突厥首领,因势大兵强自称阿钵罗可汗,突厥诸部固然有些不服朝廷,但也是慑于贺鲁之威不得不从,泥孰部酋长素来不服贺鲁,初始不听其令;贺鲁领兵击之,俘获其妻子以为人质,这才迫使他效力。今我军若能解救出人质,将其归还泥孰部,必能使其诚心归附,或率先投降,或阵前倒戈,则贺鲁军心瓦解,我军趁势而攻必能大获全胜。”“有理。朕会将此事写成密诏,派人火速传与苏定方。”李治以异样的眼光重新审视薛仁贵,竟觉得这员爱将的身形越发显得雄壮高大,不禁肃然起敬,称赞道,“看来朕的确低估你了……”话未说完见殿外有几个人影晃动,还有嘀嘀咕咕的声音,抬眼望去——王伏胜和范云仙正在殿门口脸对脸说话,皆是比比划划,跟一对斗鸡似的,分明是压着嗓门在争辩,一旁还站着满脸怅然的来济与韩瑗。“咳!”李治故意提高声音咳了一声。俩宦官一并跑进来,各说各理:“王公公不遵圣旨,私自领宰相进来,奴才……”“宰相有要事进见,这小子偏要作梗阻拦,若耽误……”李治虽然搬到宫内居住,但依旧回避宰相,即便他们求见也会以各种理由推脱,范云仙阻拦的做法算是迎合上意。可是王伏胜却另有心思,他自李治当太子时就相随伺候,因而与曾任东宫司议郎的来济是老熟人,潜邸近人怎就见不得呢?常言道“一山难容二虎”,也是俩内侍宦官不谐,平起平坐的从四品官,一个自恃有功、倚老卖老,一个年轻气盛、仗着皇后撑腰,今天俩人终于杠上了。韩瑗、来济不声不响跟进来,施罢礼就在殿角处一站。李治瞧了一眼薛仁贵:“若无别事,你便退下吧。”又不耐烦地瞥一眼王伏胜,“你们也出去!”除韩瑗、来济都打发走了,俩人对望一眼,还是来济站出来说话——眼下诸位宰相里能跟皇上说几句贴心话的也就剩他了,韩瑗先前因褚遂良之事已跟李治闹得不愉快,于志宁胆战心惊只顾自保,至于元舅无忌,还能把舅甥之间最后那点儿脸面撕破吗?“陛下!”来济的声音十分沉痛,“臣为当今国事深感忧虑……”“唉……”李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忧虑,朕何尝不忧虑?如今连朕视为股肱心腹之人都不能明白朕的心意,你说朕愁不愁?”来济听得懂言外之意,心弦一颤——如何抉择?是屈从上意保得富贵,还是仗义执言慷慨赴险?片刻犹豫之后,来济牙关一咬道:“大奸似忠,大伪似真,陛下所言股肱未必真股肱也!谗佞之徒,国之蟊贼,争荣华于旦夕,竞势利于市朝。先意承志,以悦于君。以疏间亲,宋有伊戾之祸;以邪败正,楚有郤宛之诛。忠臣蒙冤,君子饮恨,古事可不诫哉?”李治见他这一大套冲的又是李义府等人,早没耐心再听下去,自御案随手抄起一卷书,假模假式看着。“砥躬砺行,莫尚于忠言;败德败正,莫逾于谗佞。良言逆耳之辞难受,顺心之说易从。彼难受者,药石之苦喉也;此易从者,鸩毒之甘口!当今谁进药石、谁谋鸩害,陛下举烛可见。”李治浑似没听见,依旧看书看得津津有味。来济见他全然不纳,索性也不拐弯抹角了:“陛下,李义府恣意行事于国无益啊……”李治兀自不理,但翻书的手已微微颤抖。“陛下!别人说这话您可不听,但臣曾在春宫侍奉,也与李义府是同僚之友。若论私交我也爱他才华横溢,但此人绝非可以燮理阴阳之辈,且不论其为人……”“啪!”李治终于听不下去了,把手一拍,斥道:“你还记得你是朕的亲信?先前朕原谅你已是看在旧情的分上,为何执迷不悟?你好歹也算个明白人,为何一再跟朕唱反调?什么君子小人?朕现在要的是能办事之人!”来济不能也不敢否认皇帝的话,一时无语。韩瑗实在听不下去,明知李治已不喜他开口,还是忍不住插言:“修身以弓,矫思为矢,去义为的;三者定矣,箭方及中。今陛下所欲实有偏差……”李治知他和来济的用心不一样,愤愤然瞪他一眼:“你说朕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是不是?”“唉!”到这个份儿上,韩瑗自知开罪皇帝已深,索性直言不讳,“陛下,臣斗胆问您一句,您可知大唐社稷有何而来?昔隋炀帝舍本逐末,弃关中而赴南国,忠义之士无所效节,关中豪侠群龙无首,社稷将倾、天下将乱。故我高祖皇帝、太宗皇帝登高疾呼英烈影从,揽山河于既倒,救黎庶于水火。关中将士躬擐甲胄、披荆斩棘、戡翦无遗、扫灭群贼,此中艰辛非一言能尽!高祖、太宗皆神睿之主,鉴于杨隋之失,封功贵而为柱石,厚乡人以为腹心,此我大唐国祚之根基。倘若不虞,国有动荡,关陇之士代代沐浴皇恩,皆效死尽命之士也!今陛下所为乃倒持干戈,亲者痛、仇者快,自执斧钺以毁万年长城!岂不痛哉……”“好。你终于说心里话了,朕是倒持干戈、自毁长城,是亘古未有的昏君……那么朕也不妨对你直言。”李治一脸肃然,“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天不可以不刚,不刚则三光不明;王不可以不强,不强则宰牧纵横。你道隋炀帝,朕也道隋炀帝,昔日杨广因何而死?他是死于揭竿百姓之手,还是死于关陇将士弑君?昔汉封诸王,故有七国之叛;晋重宗国,遂生八王之乱;魏行改革,反致六镇颠覆;周用外戚,乃使杨坚篡国。从古至今焉有强臣在下而国不败者?你说是万年长城,朕却以为是牢笼。芳兰生门,不得不鉏!”李治厉声恫吓,总算把他一番帝王心术和盘托出。但除此之外李治更有不能说的理由,他们李家祖籍虽在中原,但百余年间差不多已鲜卑化,李虎起于北魏六镇之一的武川镇,终魏周两代他们都冠以胡姓大野氏,直至隋朝建国后才恢复李姓;李昺之妻独孤氏、李渊之妻窦氏,包括李治之母长孙氏,出身皆是鲜卑后裔。虽然大唐建立以来他们做了许多弥补,自诩为陇西李氏,还硬说老子李耳是他们的祖宗,但这些也只是小伎俩。作为大一统王朝,如果皇室乃至宰相重臣都只局限于鲜卑旧党、关陇旧贵,不向他人敞开仕途大门,何以收天下千千万万人心?时至今日大唐已走到变革的一步,为李氏之长治久安,李治必须狠心动这一刀!“陛下……”恰在此时,许敬宗在范云仙引领下到来。“何事?”李治没好气地问了一句。许敬宗却是心情大好,手捧一份文书笑呵呵上殿,不紧不慢施了个礼才道:“现有苏定方军报到来,打了个大胜仗……”说着他故意往韩瑗身边凑了几步,提高声音汇报,“苏将军受命以来深感皇恩,人不卸甲马不离鞍,日前已率军推进至金山(今阿尔泰山),大破突厥处木昆部,其酋长懒独禄率麾下部族一万余帐稽颡归降,三军士气大振,剿灭贺鲁指日可待。”李治听罢畅然,以赌赢了一般的骄傲眼光注视着韩瑗,冷笑道:“你以为朕不明,但朕所用之人何尝有负于朕、有害于国?你怎么就会看不到?你是眼不明,还是心不正?子曰,‘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朕看你跟褚遂良、长孙祥他们分明就是一党!朋党在朝岂能不除?天下生死予夺岂不由朕!”韩瑗身子一晃——完了!彻底完了。辞官不让走,家破人亡就在眼前,但我韩某人区区一关中老汉死何足惜?可叹这大唐社稷……李治的目光又扫向来济,不无痛惜道:“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你不遵朕意,乱议是非,不为朕着想,反倒推波助澜!自作孽,怨得谁!怨得谁!”来济突然很想哭——怎会这样?两年前元舅被击败时,多少文武大臣曾为之庆贺?可是今天呢?今日局面固然是关陇一派余威尚在,但更重要的是重用小人把许多正直之人逼到对立面上!变革没有错,可问题是用什么样的人变,用什么样的方法去做。如果为权力不顾是非、强压舆论,那和当初的长孙无忌有何区别?当年我在东宫侍奉的那位仁厚善良、纯真孝顺、正直无私的晋王哪去了?为何人一旦坐上龙位就会心智全非、不择手段啊!李治再没耐心和他们啰唣,抖衣起身,“许敬宗,随朕到后面,朕要给苏定方写份密诏,你来执笔。”再不理韩来二人,扬长而去。韩瑗、来济便如两尊雕塑,愣愣站在那里,许久许久才不约而同发出叹息,蹒跚着下殿。深秋之日,黄昏将至,凛冽的朔风卷着枯叶盘旋于天地间,两人默默无言,似乎都忘了寒冷,如行尸走肉般缓缓走出宣政殿、穿过月华门。那狂风呼啸中,隐隐传来吟诗之声:萧萧度阊阖,习习下庭闱。花蝶自飘舞,兰蕙生光辉。相乌正举翼,退鹢已惊飞。方从列子御,更逐浮云归。抬头望去,有两个绯袍乌纱的身影正屹立晚霞下,迎着秋风唱和诗句;走近才认出是上官仪与董思恭。“韩公、来公。”两人一并拱手。来济听了方才董思恭的诗句,愈加心神黯然:“方从列子御,更逐浮云归……我注定要随冲虚而去,无缘再逐浮云。”他已预感到不妙——因是东宫出身,他本来已得宽宥,可今日之情势又生生将他拉到了处置行列,倒霉的日子不远啦!董思恭也是潜邸旧属,文人心性不拘小节,竟不顾尊卑一把抱住来济臂膀,嬉笑道:“我的来大宰相!别整天愁眉苦脸的,有什么想不开?反正你如今是无事之身,走走走,喝两杯去!”来济望着这个整天悠哉悠哉的老朋友,愁眉苦脸道:“我却不知为何你任何事都想得开。”董思恭自有道理,笑道:“天下之事千头万绪,纵你放手不管,自会有人乐得去过问。好也罢歹也罢,饭照样吃、日子照样过,你急白头发又有何益?”来济不禁苦笑——倒是这个理!但人总有良知、有道义吧?明知不妥岂有放任之理?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权力之争,纵然无是非之分,但终归有个底线。以卑劣手段获取的胜利能带来好的结果吗?为何争到最后总是败德沦丧?为何牺牲掉的都是赤心为国的良士啊!董思恭哪管许多:“前业作因缘,今身都不记。今世受苦恼,未来当富贵。不是后身奴,来生作事地。不如多温酒,相逢一时醉!哈哈哈……”不由分说硬拉着来济走了。韩瑗望着二人背影,竟有几分羡慕——我如今身边连个可以共饮浇愁之人都没有!回过头来,见上官仪兀自手捻长须站在那里,道:“你不与他们去?”上官仪悻悻道:“姓董的吟一首秋风诗,便以为能压倒上官某,我今日若不作出一首,岂不令他小觑?”说罢踱起步子、摇曳衣袖,昂首漫顾那茫茫天际,时而蹙眉时而欣笑,原地绕了两个圈子,突然开口吟唱道:泬寥空色远,芸黄凄序变。涸浦落遵鸿,长飙送巢燕。千秋流夕景,万籁含宵唤。峻雉聆金柝,层台切银箭。“芸黄凄序……浦落遵鸿……”韩瑗向远处张望,果见一只老雁奋力翱翔,却敌不过凛冽秋风,如流星般滑落天际,不知坠在何处尘埃,“好!作得好!”不知不觉间他眼角已渐渐湿润。“若韩公喜欢,这首拙作便赠与您……”上官仪话说一半才发觉他神情异样,“您怎么了?”韩瑗拍拍他肩头:“君乃国之良才,必为圣上所用,当与未来诸君正身守节以效社稷。勉力!勉力……”说罢转身便去。上官仪听他这番话竟似永诀,抬手呼唤:“韩公,您怎么了?”他虽有“第一才子”之盛名,官当到四品,却一直以笔墨侍君王,多少有些呆气,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半明半昧。韩瑗没有理睬,兀自踉踉跄跄向前走,走出好远好远,忽然定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这庄严却又陌生的洛阳皇宫;继而转过身,迎着即将坠落的夕阳,老泪纵横地向西眺望着——关中!关中!望穿双眼看不到的家乡!西风吹世换,老雁坠他方,恐怕今生再也回不去了!没有关陇亲贵的翼护,这个貌似强大的王朝又将走向何方?带着对长安亲朋的眷念,还有对大唐社稷的忧虑,韩瑗迈着无比沉重的步伐,穿过那雄伟而又冰冷的则天门,一步一步,消失在落日余晖中……显庆二年八月,许敬宗上书诬奏,称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串通褚遂良图谋不轨。证据是:桂州乃兵家要地,两人故意将褚遂良迁任此州,是想要内外联合举兵造反。距京城四千七百里的地方竟然成了便于造反的军事要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因为这项“罪名”,贬韩瑗为振州(今海南三亚)刺史、来济为台州(今浙江临海)刺史,再贬褚遂良为爱州(今越南清化)刺史;又莫名其妙牵扯到两年前已遭贬谪的王皇后舅父柳奭,再贬为象州(今广西象州)刺史。李治还特别在诏书中加了一条,凡坐此案之人,终身不可回京——至此关陇一派重要人物,也是反对废王立武的众位宰相,除长孙无忌外全部贬至偏远之地!就在贬谪令发布几天后,许敬宗晋升侍中,正式跻身宰相之列。第六章 旁敲侧击,借李治之手斩草除根一.天子凯旋李治以强硬手段贬谪韩瑗、来济、褚遂良、柳奭,此举岂能不激起风波?可时至今日似乎连老天都在帮李治,就在几人被贬后不久,一份捷报快马传入长安、洛阳,抗议声立时被湮没在胜利的欢呼之中——苏定方征讨西突厥大获全胜!唐军在金山逼降处木昆部之后,又火速进军另一部落。贺鲁唯恐各部被各个击破,于是集结十万大军,欲将唐军阻挡于曳咥河(今新疆额尔齐斯河)以东。苏定方察觉到对方意图,亲率一万精兵抢渡,在河西列开阵势。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唐军背水一战,都拿出了拼命的架势。苏定方临危不惧、镇定指挥,命步兵执长矛于前,骑兵在后准备,三度击退敌人冲锋之后,精锐骑兵尽出,一鼓作气直插敌人两翼,步兵也自正面反攻,突厥十万大军立时溃败。唐军追击三十余里,斩杀、俘虏敌军数万人。贺鲁败归牙帐,征调所有兵马再战唐军,欲扭转败局,怎料两军阵中泥孰部突然倒戈,苏定方率领任雅相、婆闰等将趁势猛攻,突厥诸部溃不成军——原来薛仁贵所献计谋生效了。李治将离间之谋写成密诏,遣人快马送至军中,而恰巧曳咥河之战的俘虏中便有泥孰酋长的妻儿,苏定方按计而行,将人质秘密送还,泥孰部感激涕零,当即承诺倒戈。经此一战贺鲁大挫,南路唐军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也一路逼近,西突厥诸部大半势穷力蹙,纷纷归顺大唐。时至显庆二年十二月,贺鲁众叛亲离,只剩本部人马,意欲遁逃西域。苏定方深知除恶务尽的道理,以萧嗣业为先锋,冒着严寒直取突厥王庭。其时正逢大雪,狂风怒吼,路上积雪足有两尺,唐军不惧险阻昼夜兼程,南北两路合围歼敌。贺鲁万没料到唐军会在如此恶劣天气下长途奔袭,立时全军覆没,仅带着几个亲信仓皇而逃;欲逃奔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却被当地人擒获,献与萧嗣业——至此,叛乱六年的西突厥再度被唐朝消灭。苏定方自领命出征,一路凯歌连战连捷,至大功告成只用了一年时间。在擒获贺鲁后他又安抚西突厥诸部,使其各归所居,通道路、置邮驿、掩骸骨、问疾病、划疆域、复生业、还所掠,迅速稳定当地各族人心。有勇有谋、恩威并施,这一役的功劳直追卫公李靖、英公李,苏定方俨然成了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李治在洛阳得到露布,兴奋得手舞足蹈——这不仅是一场对外的胜利,更是一场对内压服舆论的胜利,重用苏定方无疑证明了他这个天子的明智。他当即下令:晋升苏定方为左骁卫大将军,封邢国公,另封他随军征战的儿子苏庆节为武邑县公;召任雅相回朝,晋升兵部尚书,其他立功将领也各有升赏;将西突厥旧地分置濛池、昆陵两个都督府,由卢承庆持节,分授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为两都督,原贺鲁麾下归降者授刺史以下官职。西突厥既定,大唐对西域的控制便也不再有障碍。显庆三年正月李治诏令左屯卫大将军杨胄率兵入西域,诛灭龟兹国叛臣羯猎颠,其时布失毕已卒,于是立其子为王;并将安西都护府的治所迁到龟兹,大唐掌控整个西域的势头已出现。吐蕃大相禄东赞乃绝顶聪明之人,情知此时已无力与唐争锋,再度遣使向大唐求亲,以示友好;李治也知他是虚与委蛇,客客气气敷衍一番,并没有答应。继而东北方面也传来捷报,营州都督、东夷都护程名振攻克高丽重镇赤峰,斩首四百余级,俘虏百余人;渊盖苏文震怒,遂遣其大将豆方娄率兵三万来攻,唐军勇敢迎击又胜一阵,斩敌将近三千。此役中薛仁贵充当先锋,杀敌无数大显神威。拔除眼中钉,东西两大战场也打赢了,李治这趟东巡收获颇丰,加之媚娘也对洛阳情有独钟,于是他宣布将附近河阳、新安、永宁、渑池等县划入洛州管辖,凡洛州地方官一律比照雍州设置,自此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并尊。此举意味着大唐独重关陇的统治策略已改变,一个东西并存、南北融合而唯尊皇权的新时代正式来临。显庆三年春,李治带着喜悦的笑容、乘着明媚的春光、挽着心爱的皇后,犹如凯旋般回到阔别一年的长安。李义府、杜正伦以下所有官员出城迎接。此时长安朝廷也已大变样,再也没有权臣、没有异议、没有反抗,每张面孔都恭恭顺顺。李治不乘御辇,骑御马入明德门,朱雀大街人声鼎沸,百姓争向皇帝欢呼致意。保宁坊的昊天观、延康坊的西明寺皆已竣工,一东一西交相辉映。廊殿楼台,飞惊接汉;金铺藻栋,炫日晖霞!大驾回到太极宫,群臣依礼贺驾已毕,第一件事便是封官。显庆改元至今,李义府处置政务、参谋机要厥功至伟,称得起是当朝第一功臣。因他已是宰相,李治将他太子右庶子的兼职晋升为太子宾客,进爵河间郡公,并赐京城宅邸一座。其长子李津晋升东宫司议郎、次子李洽升东宫卫率府长史、三子李洋选为千牛备身,最小的儿子李湛刚刚六岁,也有幸被领进皇宫陪伴皇子,将来随李显一起读书——真是满门富贵,举朝莫及!许敬宗功勋第二,进爵晋封高阳郡公,李治又特加恩典,将他流放岭南的儿子许昂赦回,又授其孙许彦伯、许韶伯官职;来济既去,杜正伦也由同中书门下三品正式晋升为中书令,进爵襄阳县公。没过两日,在苏定方、萧嗣业押解下,阿史那贺鲁被送到了长安。李治傲然问群臣:“贺鲁曾任我大唐的瑶池都督,受先帝之命管辖两千帐部众,如此重用举兵反叛,实乃背弃先帝之恩,朕欲献俘于昭陵告慰父皇,可行否?”许敬宗当即进言:“古者出师凯还皆献俘太庙,先帝擒薛仁杲、窦建德也如此,未闻献俘礼在皇陵举行。不过昭陵乃先帝长眠之所,肃穆严敬,义同清庙。陛下擒先帝之叛臣,献俘陵前乃是出自孝道,不算有违礼法。”他口口声声说不违背礼法,其实也未必说得通,把贺鲁献到昭陵去,即便李世民含笑九泉,太庙之中的太祖李虎、世祖李昺、高祖李渊等人怎么办?时至今日满朝文武谁也不再较真,庶母都能变成皇后,还有什么不能变的?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于是献俘礼顺利在昭陵举行,三军将士与公卿百官齐至,宗室、诸亲、客使依序而立,天子大次列于东,皇后大次列于南——献俘礼本没有皇后的事,可既然在皇陵举行,便兼有谒陵的性质,媚娘竟也有幸参与。百官倒还好说,立功的将士们也都在场,面对美貌的皇后以及宫女,都有点儿管不住眼睛,一个劲往南边瞅。只不知李世民若在天有灵,看到这位以前的嫔妃、如今的儿媳会作何感想。李治身穿白纱衣、头戴黑介帻,腰悬宝剑,在太常卿引领下登临祭坛,洒酒三尊,进太牢之馔,拜过父皇之后转而面南。苏定方身披金甲、乘着戎辂,亲自将五花大绑的阿史那贺鲁押至陵前,三军将士齐呼万岁。“你可知罪?”李治的声音本不算浑厚,但在肃穆的气氛下竟也显得十分威严。六年的可汗梦烟消云散,贺鲁早已心灰意冷,跪在地上叩首道:“我本亡虏,为先帝所存,而我负之,今日之败乃天所怒也!愿刑我于陵前以谢先帝。”说罢竟当众呜咽,也不知是真心悔过还是惧怕。李治手按腰中鹿卢剑,正色道:“以你之罪,虽磔之而不能消我父子之恨。不过……”他回头瞥了皇陵一眼,又道,“自古君王贵在宽仁,昔日先帝生擒窦建德,致刘黑闼复叛。朕引以为鉴,不愿大动杀戮。今之大唐威震四海,哪个不服只管造次,看我雄兵不踏之为齑粉!朕饶你这条性命,你就住在长安,观一观朕的仁德教化吧。”群臣原以为要在陵前枭首、血奠先帝,怎么反倒赦免了?到此刻大家才恍然大悟,这场献俘似乎并非为了表现孝道,而是这位年轻天子想要彰显自己一番。先帝的叛臣被他擒获了,而他又比先帝多几分宽仁和自信,这不证明他比先帝强吗?无论如何,在这一刻文武百官、三军将士、皇后嫔妃乃至被赦免的贺鲁都他的气魄感染着,所有人高声欢呼:“万岁……万岁……”雄壮的呐喊被空旷的山陵扩大好几倍,撼天震地,余音久久不绝。李治享受着这无上的荣耀,心中无限惬意,他总算从父亲的影子中渐渐走出了。一场献俘表演还不算完,回到皇宫他又大宴百官,所有人都唱着、笑着、欢呼着,只有一人例外——太尉长孙无忌。他站在太极殿前,怔怔望着眼前这一切,似乎每张面孔都已变得极为陌生。一场东巡如天翻地覆,韩瑗、来济、高履行、长孙祥都不见了,五品以下的官员更似大换血一般。如今只剩他这光杆牡丹……不!应该说是一棵枯萎老树,孑然挺立在此。这还是那个朝堂、那个长安、那个他辅佐先帝打下的江山吗?李义府大踏步走过来,将一大摞书卷交到他手中:“这是太尉您率领卑职等人编写的礼书,册封皇后、亲蚕礼乐、皇陵献俘等礼仪都记载得详详细细,过去先帝那套可以付之一炬了。趁这喜庆的日子,您快呈给圣上吧。”说这话时他脸上依旧挂着灿烂可掬的笑容,那么亲切、那么自然、那么和善!长孙无忌没有拒绝,他双手捧着《显庆礼》,似当年侍奉李世民一般恭恭敬敬奉至外甥面前,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这是他今生最后一次出现在朝堂上,从此彻底闭门不出;而且他心里很清楚,大唐已再也不需要他了……二.同归于尽真珠帘、锦绣帐;绫罗为衾、丝绵被。霏霭散、厉风吹;绮窗紧闭、朱门掩。媚娘睁开眼早已是辰时六刻,犹自缩在被里,听着窗外凛冽的风声。再过几日便步入十一月,天越发寒冷,狂风从昨夜直刮到现在,光听这声音就令人瑟瑟发抖。天空也不明朗,隔着窗纱和幔帐只见外面白森森、兀秃秃一片,没有阳光播散进来。殿内倒还算暖和,这等时辰宫婢早已燃罢熏香、布好炭盆、备妥手炉,盛净面水的铜盆在炭炉上温着,钗钿衣裙全都摆到榻前。今天是视朝的日子,李治天没亮就走了,可是多睡了一个时辰的媚娘还赖着不愿起。起来干什么呢?自从献俘礼后她突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皇后之位稳固、后宫嫔妃镇服、反对她的人也贬了、亲蚕礼办过了,李忠、李素节都打发出京了。而且就在前几日,李治又授予十二岁的次子、许王李孝为遂州(今四川遂宁)刺史,让他也离开了京城;如今非媚娘所生的皇子只剩一个杞王李上金,这孩子唯唯诺诺资质不高,加之其母杨氏是普通宫人出身,根本威胁不到李弘兄弟。所有隐患都已消弭,还有什么事可做?什么母仪天下、宠冠六宫?世间女子都梦想的位子,得到手也不过如此。媚娘懒洋洋打个哈欠,磨叽好半天才起床梳妆——其实什么也不用自己干,只需梳妆台前一坐,宫女就忙活起来,抹粉的抹粉、梳头的梳头;玉腕一抬,金环玉镯就给你戴好了;臂膀一举,秀衣霞帔就给你穿上了;除钗钿之外其他首饰随便挑,宫女捧过妆奁匣子,金银、翡翠、珍珠、玳瑁……全收拾妥当媚娘转入正殿,内侍进膳,一碗羊肉馎饦就着黄齑刚吃完,未及漱口就见宦官王君德进来请安。媚娘还挺高兴,总算来个逗趣的:“我儿打发你来的?”“太子殿下一大早就要过来给您请安,保傅说天冷怕冻着,殿下便命奴才过来。”王君德嬉皮笑脸,故意又打哆嗦又搓手,“头个时辰奴才就到了,不敢唐突,一直在外面站着呢。”“你小子是嫌两手空空?一会儿赏几吊钱,攥手里就不冷了。”宫婢捧来清水,媚娘漱口洗手,接过镂花手炉又道,“你们别整天冷了热了的,也该让他好好读书,崇贤官难道是白设的?”朝廷有弘文馆,东宫也设崇贤馆,掌管图籍、教导太子读书。“正要回娘娘这事儿!昨天万岁也提教书之事,最后钦点郭瑜,先授《孝经》《论语》,还要讲《春秋》呢。”李治果然心细如发,他小时候李世民给他找的老师是萧德言,学问没的挑,但是老夫子七十多岁,每逢读经必沐浴更衣、正襟危坐,小孩哪学得进去啊?所以又找薛婕妤。如今轮到他给儿子选老师了,挑中的郭瑜刚二十出头,是潇洒倜傥的年轻才俊,这小孩跟着读书才有兴趣嘛!媚娘也很满意:“皇儿们皆得良师,我也就放心了。”王君德又谄笑几句,便领了赏颠颠而去,媚娘又觉百无聊赖。她来到西殿,信手摸过瑶琴、佛经、画笔、书帖,皆提不起兴趣,索性披上裘氅去看贤儿、显儿。自从李素节被打发出宫,承庆殿就换了主子,李贤、李显都带着乳母、保傅搬过去。说让徐齐聃教他们读书,一个四岁、一个两岁,眼下能学什么?离着老远便觉闹哄哄,李贤正跟李义府之子李湛在院里玩耍,饶是这冷森森的天,俩小子举着木剑、骑着竹马,蹦蹦跳跳闹得还挺欢。媚娘见了蹙眉——膝下三子,李弘是老君临凡,李显是佛光王,唯独李贤凡人一个。只因这老二当初生在拜谒昭陵的路上,没少让她受罪,加之近来十分调皮,故而宠爱较疏。她唤过贤儿乳母,斥责了几句,便去抱显儿。李显生下来便白白胖胖,的确像个小佛,媚娘爱不释手,又亲又哄,叮嘱宫人好生伺候——眼见将近正午,这半日总算打发过去,遂往皇帝之处。来到甘露殿,媚娘索性把身边伺候的人全打发了,自己一人缓缓登阶,却见燕国夫人卢氏正与王伏胜在廊下发牢骚:“我一介老奴不敢言辛劳,但总是顶着寒风来的,十回倒有八回遇不着,万岁近来忒过繁忙。”王伏胜比她牢骚还多:“夫人,如今比不得头几年,万岁亲政,哪有许多闲工夫?后宫的事全是娘娘做主。人走时运马走膘,那姓范的小子也骑到我头上去了。前儿又跟我闹起来,我说索性分了,以后外面的差事他管,里面差事我应,谁也别碍着谁。底下人也势利眼,似李君信、王君德那帮更不成材的东西竟上赶着巴结他,还不是想借他的光攀附娘娘?公鸡不及牝鸡,如今娘娘的面子倒比万岁还……”话未说完已瞅见媚娘,顿时一怔,赶紧屈身施礼。媚娘不愿为这点嚼舌根子的小事发作,全当没听见,只与卢夫人寒暄:“您老又来了。”卢夫人道个万福,苦苦一笑:“万岁又没在……”王伏胜心里不踏实,赶忙满脸堆笑道:“说来也怪,今儿万岁这时辰还没回来。我替娘娘瞧瞧去。”说罢一溜烟就跑了。“莫非夫人还是为了翻案之事?”媚娘早猜到。卢夫人叹道:“我跟万岁提过两次,总含含糊糊,至今未定下。娘娘曾答应帮老奴美言,不知说了没有?”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媚娘只得实话实说:“此事我已向万岁提过,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似是不想翻案。”“翻案乃是寻常之事。远的不说,褚遂良被贬后当年弹劾他抑买宅地的李乾祐、韦思谦不都升官了吗?”“那不一样。”媚娘耐着性子解释,“弹劾只是前几年的事,而您丈夫之案涉及高祖皇帝。还说褚遂良吧,昔日诬告刘洎谋反,致使其被先帝赐死,谁都知道是冤案。可前不久刘洎之子刘弘业要翻案,万岁还是拒绝了。为什么?因为当初错判的是先帝,万岁不忍彰父皇之过啊!先帝之过尚需遮掩,何况高祖皇帝?”卢夫人为此事奔波已久,听这话有点儿挂火:“彰先帝之过的事还少吗?连礼书、祭祀都改了!娘娘您亲蚕的礼仪不也超过文德皇后么?为何单单为难老身?”“不是为难您……”“老奴不敢表功,但我自万岁一落生就照顾他,就不能看在旧日情面?”卢氏一来觉得委屈,二来也有些倚老卖老,“即便万岁一时照应不周,也请娘娘为老奴做主,谁不知您能当这宫廷半个家?老奴一把年纪别无所求,此愿不圆我冤屈得慌!”媚娘方才听她与王伏胜嚼舌便有些不快,此时又见她絮絮叨叨已大为不悦,默默听完这通牢骚,不冷不热道:“您老一把年纪,经得多见得多,原无需本宫说什么。但我瞧您来这么多趟,急急渴渴,不得不提个醒。子曰‘事君数,斯辱矣’,您难道不知慈训夫人之事?”提到“慈训夫人”四字,卢夫人打个寒颤——此人乃巢王李元吉的乳母陈氏。高祖诸子中李元吉最为凶悍,不仅打仗时勇武敢拼,待人也一贯残暴跋扈。他平时将干戈械斗当游戏,常与部下分作两队打打杀杀,还受过几处伤,因此其乳母陈氏常常规劝。有一次他又和部下厮斗,陈氏在旁好言规劝,哪知元吉那会儿正在兴头上,听乳母絮絮叨叨甚不耐烦,一时恼怒把竟陈夫人杀了。事后他想起乳母多年哺育之恩悔恨不已,追谥陈氏为慈训夫人。媚娘阴笑道:“万岁旰衣宵食日理万机,似您家这等事多的是,岂能一一照顾?您伺候万岁至今,不辞劳苦忠心耿耿,若因此事纠缠不休惹怒万岁,几十年的情分就难保了。”卢夫人黯然低头——完了!这辈子注定要抱恨啦!可叹我侍奉皇家三十余年,好不容易奶大个皇帝,终是竹篮打水。常言道“娶媳妇忘娘”,何况雉奴是皇帝,我又只是个奶娘,有什么法子?话说到这份上,还能不顾老脸?算了吧,莫说雉奴那关不好过,就凭这位皇后娘娘横遮竖拦,我也休想如愿!想至此卢氏眼泪汪汪:“也罢,怪我天生命苦……”媚娘见状又好言安慰:“您老也别难过,先朝之案不能翻,现今之事本宫还做不了主?明天我就跟万岁说,将您的封诰提一提。生恩不及养恩大,莫说三品,封个一品也不为过。”我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太太,你给再高的封爵又有何用?卢氏虽这般想,却再不敢说出口,感谢几句便辞驾而去;离开甘露殿却未出皇宫,折而向北——去隆国寺找老姐妹宝乘大师诉委屈!打发走燕国夫人,媚娘总算耳根清静了,却不免有一丝阴郁——看来背后议论我的人不少,不能掉以轻心。又见日头早过中天,李治仍未归来,媚娘预感到一定有什么事,一来好奇,二来也是无聊,又往两仪殿偷窥。两仪殿后门也有宦官把守,但这些人都是范云仙属下,何况来者是皇后,莫说阻拦,见面赶紧下拜:“参……”媚娘连忙摆手,示意他们别作声,轻轻踅进去;绕过侧殿屏风,又见李君信等几个有头脸的宦官正捧着手炉、裘衣等物候命——这几人比外面小宦官“懂事”得多,默默施礼主动让路。媚娘蹑手蹑脚凑近珠帘,见御座上的李治面沉似水,王伏胜侍立在侧,却不见范云仙的踪影。群臣已散去,只剩一位紫袍白须的官员立于殿中,正陈述着什么,神情激愤口气严厉——正是宰相杜正伦。“私发敕书仅是一条罪,他还受贿卖官。”杜正伦兀自滔滔不绝,“如今六部各司冗官甚多,便是他干的好事!以公谋私、滥用职权,辜负陛下圣恩……”李治之所以散朝后迟迟不归,皆因杜正伦单独进言。不听则已,一听之下难压怒火,原来李义府在他东巡之时又干下许多不法之事。正在此时范云仙回来了,还领着位绯袍官员。媚娘隔帘偷窥,见此人面相生疏,想了好一会儿才忆起,是中书侍郎李友益。不待李友益施礼,李治劈头喝问:“你是李义府属下,平日与他共事最多。朕问你,他近来可有受贿卖官之事?”李友益甚是紧张,嘴唇哆嗦着,竟无法作答。杜正伦回头叮咛:“放胆直言,圣上自会明断!”李友益依旧怵怵忐忐,也不知是惧怕李义府还是另有心事,但面对皇帝质问无法推脱,只好如实回答:“确、确有此事……”“可恶!”李治也知李杜不合,还存了几分疑心,既有李友益作证,还会有假?气哼哼往龙床扶手上一倚,“朕不是把铨选之事交与刘祥道了么?他怎会又插手?你既知情为何不早报?”李友益愈加惶恐,立刻跪倒在地:“李公身居宰相,位高权重,臣若与他硬顶,只怕早就……”有些话他不敢直说,根子出在您皇帝身上——您既然允许李义府贬斥异己、拔擢新人,那刘祥道一介吏部侍郎又岂能抗拒?您既然让李义府检校御史大夫,有权监督百官,谁还制约得了?想告李义府,只怕弹劾不倒人家自己反而倒霉,王义方不就是前车之鉴吗?“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治不再听下去,“速将李义府找来,朕要新账老账一起算!”“遵命。”范云仙皱着眉头又去了。杜正伦终于露出一丝畅然,手捻胡须微微冷笑。李友益却越发惶恐,踌躇片刻斗胆请示:“陛下,臣还有公务在身,是否……”“什么公务?”李治悻悻道,“宰相恣意乱法、有负朕托,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李友益吓一跳,不敢再说什么,哆哆嗦嗦直往后退,似想远离这场是非。珠帘之后的媚娘初始觉得好笑,但稍加思忖忽觉忧虑——李义府承诺过要重修《氏族志》,我还指望借此抬高身价呢!若他犯法贬官,谁来做这事?再者杜正伦毕竟是三朝老臣,且出身于秦王府,会不会顾念老交情放长孙无忌一马?不多时李义府便被领来,按理说他是精明之人,早该料到今日杜正伦单独谒见要做什么,却不慌不忙,还是笑盈盈的样子:“臣参见陛下。”“你……”哪知李治话未出口,李义府硬生生跪倒在地:“恳请陛下做主,有人图谋不轨欲谋害臣、谋害社稷!臣要告状!”这倒把李治闹一愣:“你要告谁。”“便是他杜正伦。”“哼!”杜正伦一阵冷笑,“这厮果然奸诈,祸到临头反咬一口。好啊,既然如此老夫倒要听听,你是告我贪赃还是枉法?”李治暗自拿定主意,索性坐山观虎斗,倒要看看他俩孰是孰非,因而不发一语,只是默默注视他俩。李义府微然一笑:“杜公确实不曾贪赃枉法,但您勾结刁徒,对圣上不忠。”他赫然起身,对李治诉说道,“杜某本先朝获罪之人,蒙陛下宽宥,拔擢于荒蛮。岂料此人阳奉阴违,任相以来与权臣朝党互为表里,私下讪谤狂悖无礼,若不严加处置何以明皇纲、正视听?”杜正伦气得咬牙切齿:“颠倒黑白,一派胡言!”“胡言?哈哈……”李义府越发大笑,“你没说过陛下有失公道这类话?你没与韩瑗、来济一同议论过是非?还有……”他突然提高声音,“当初你与刘仁轨串通,故意挑起淳于氏一案,要扳倒我!”李治不免惊诧,质问杜正伦:“可有此事?”杜正伦方才的底气全不见了:“绝、绝无此……”“绝无此事?您老嘴倒硬,惜乎我有人证。”李义府猛然回头,朝殿角处嚷道,“你回来!”李友益早感觉不妙,此刻已缓缓蹭到殿门,正要迈腿溜出,闻听这声叫嚷顿时定在那里。李义府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拉回,冲杜正伦笑道:“李侍郎便是人证。当初你如何探知我隐私,如何指示段宝玄上奏,又如何怂恿刘仁轨不遵圣命,他早就告诉我了!”杜正伦万没料到李友益出卖自己,顿时面若死灰。李义府越发咄咄逼人:“毕正义自杀还不罢休,你又与关陇一党勾手,煽动王义方当殿弹劾。哼!弹劾我事小,你矛头分明是对着圣上,欲坏朝廷大事。似你这等阴险狡诈之辈,岂可姑息?”李治变颜变色——王义方之事令他蒙羞,几落昏君之名,没想到罪魁祸首竟是自己提拔的宰相。岂能不怒?杜正伦情知隐瞒不过,索性坦然拱手:“此事确系臣所为。但臣并非针对陛下,而是出自一片忠心,要为国锄奸!”说着他转身指着李义府的鼻子斥责道,“令陛下蒙羞、朝臣非议之人岂是老夫?分明是你这贪贿无状、欺上压下的小人!”李义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笑道:“不错,我是贪点儿小财,但所任用之人哪个又没点儿真才学?他们不过上进无门而已。况先前我所作所为圣上尽知,岂容你多事?”“圣上尽知?我倒要问问你,毕正义到底是不是你逼死的?”李义府也是一怔,矢口否认:“不是!”“你自然不认。”杜正伦冷冷道,“那你为何帮毕家三名子侄伪造户籍履历,选入诸司,迅速加以提拔?难道不是投桃报李塞人之口?要不要老夫把那三人揪出来,当殿说个明白?”李义府那张撕不破的笑脸终于变了,立时露出惶恐,继而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李友益一眼。李友益面色煞白,仿佛浑身的血都被抽干了,颓然瘫倒在地——两姑之间难为妇,杜拉他对付李,李也拉他排挤杜,这位中书侍郎夹在中间甚是为难,因而想要脚踏两只船;不料今日被皇帝按在大殿上跑不了,来个三曹对案,把他和两边的密语都抖出来了。这下两脚踩空,甭管李杜谁翻船,他肯定跑不了!“姓李的,你乃奸佞国蠹!谁不知你阴险狡诈,惯以柔术害人,满朝文武背后都骂你为‘李猫’!竟还有脸觍颜朝堂。”“你这老东西,当年你便与李承乾过从甚密,故意泄露先帝废立之谋,激出谋反之事,早就该把你贬死……”事情闹到这份上,李义府、杜正伦已毫无顾忌,在两仪殿上争执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各揭丑事互相谩骂,闹得不可开交,全无人臣之礼。如此吵了许久,李义府才渐渐意识到不对——皇上还在一边坐着呢!杜正伦也住了口,朝上望去,见李治仍是不声不响凝望着他们,脸色已阴沉至极。“臣……失礼。”二相双双跪倒,皆是一头冷汗。李治早看得触目惊心,哪想到他们私下有这么多不可告人之事?他冷冷注视二人,几乎一字一顿斥道:“滚!都给朕滚出长安!”说罢拂袖而去,穿过珠帘险与媚娘撞个满怀。“李义……”媚娘还想劝几句。李治正在气头上,不由分说抱住她肩膀,硬拉着她回转后宫……两天后李治正式下诏,贬李义府为普州(今四川安岳)刺史、杜正伦为横州(今广西横县)刺史;至于左右逢源的中书侍郎李友益,干脆被开除官籍,流放横州(今越南永富)。这场宰相之争最后竟闹了个同归于尽!不是冤家不聚头,离开长安那天李杜二人就在城门外狭路相逢。凛冽寒风中杜正伦仰天狂笑:“李猫!老夫本就被流放岭南,如今不过故地重游。我这一遭没有白来,能拉你这国蠹奸佞一同落马,真乃幸事!哈哈哈……”李义府这次没笑,而是满脸不屑——老家伙,懒得跟你费唇舌。我李某人岂能这么容易就倒?等着瞧,还不知谁笑到最后呢!三.摇舌鼓唇李义府、杜正伦双双罢相,表面上看是二人争斗所致,然而其背后未尝不是李治故意为之——李义府贪赃枉法已非一日,李治之所以再三容忍,甚至不惜为其贬斥正直之人,就是因为要用他对付关陇一派;如今关陇核心人物驱逐殆尽,差不多已大功告成,岂能再姑容他胡作非为、败坏朝纲?可叹李义府非但不悟,反而变本加厉,自然逃不过鸟尽弓藏。至于杜正伦,固然李治怨恨他给自己制造的麻烦,但平心而论他还是一位耿直的老臣。但是李治既要贬斥李义府,就要连他一起贬。因为皇帝是不会承认自己任用奸佞的,只会把罢黜原因归为宰相不和辜负君恩,要贬一起贬。随后李治任命许敬宗为中书令,大理卿辛茂将兼侍中——辛茂将能力一般无甚建树,官场生涯就是熬资历上来的,最大可取之处便是老实厚道;此时仍在相位的于志宁已七十二岁高龄,加之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根本做不了任何事。随着李杜之争的结束和寒冷冬天的到来,朝廷又恢复了平静。这一日午后,李治和媚娘正在武德殿中考查太子读书的情况。李弘年纪虽小,却比父亲当年聪明,一个月的光景已能诵读好几章《孝经》。李治和媚娘都很高兴,表扬儿子的同时也不忘了褒奖郭瑜。恰在欢喜之时,一份远道而来的表彰递到了武德殿中:往者承乾废,岑文本、刘洎奏东宫不可少旷,宜遣濮王居之,臣引义固争。明日仗入,先帝留无忌、玄龄、及臣定策立陛下。当受遗诏。独臣与无忌二人在,陛下方草土号恸,臣即奏请即位大行柩前。当时陛下手抱臣颈,臣及无忌请即还京,发哀大告,内外宁谧。臣力小任重,动罹愆过,蝼螘余齿,乞陛下哀怜。褚遂良被打发到爱州,名义上是刺史,但在那个偏远蛮荒、语言不通的地方还有什么政教可言?到达那里的一刻褚遂良彻底震惊了,他费尽心力辅佐的天子竟将他放逐到了瀚海蓬蒿之间。茕茕孑立,举目无亲,一切繁华荣宠已成过往云烟。强横半辈子的褚遂良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操着他那引以为傲的楷书写下表彰,恳求李治哀怜宽恕。这份表彰行过遥遥万里,经过好几个月才递到长安。不过,这位素以强悍干练著称的顾命大臣显然不懂得帝王之心。表文中他丝毫没承认自己错了,反而一再重申自己以往的功劳,甚至提到李世民驾崩时李治抱着他脖子痛哭的难堪事。这样的文字对已经大权在握、自信满满的李治而言,不是火上浇油吗?李治看过不动声色,待郭瑜、王君德侍奉李弘离去,才将表章往御案上一摔:“岂有此理!到现在褚遂良还以顾命大臣自诩。朕受命于天,名正言顺,这皇位岂是他争来的?刘洎、岑文本之事也好意思提,朕与二公本无嫌隙,排挤诬告竟还有理了。”媚娘也拿起表章读了一遍,却一笑置之:“他们这些人本来就没觉得自己有错,他们自以为大唐天下都是他们出力打下的,享荣华、掌权柄都是理所应当。李家天下算什么?皇帝不过是幌子,唯有他们那个圈子的权力才重要。”杀人诛心,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实比谴责咒骂更厉害——媚娘不会忘记褚遂良在两仪殿上辱骂她是妖媚、揭破她与李治乱伦的旧恶。李治一脸厌恶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魏周以来世风如此,诚非一时可易。学者溺于所闻,常人安于故俗啊!”“谁说不是?其实褚遂良本非关陇之人,而自入仕以来一直党附元舅,狐假虎威罢了。”说到这儿媚娘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此时递上表文,会不会是想借元舅之力助其东山再起?”李治已和媚娘做了八年夫妻,还不算前面偷偷摸摸的时候,哪句是发自肺腑、哪句是惺惺作态还辨不出?他白了媚娘一眼,苦笑道:“你又想劝我对舅父下手?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只要他安于现状,便放他一马,外甥逼舅毕竟不好看。”媚娘也不再藏着掖着:“时至今日群臣已黜,陛下想当宽仁之君恐也不能了。无忌手下冤魂无数,何必与他讲仁慈?昔日高阳一案,牵连多少文武臣工、皇亲贵胄?陛下在朝堂之上痛哭流涕,欲免众人之死,他竟毫不动容。这些事难道你都忘了吗?”李治眉头一紧——当然不会忘。高阳一案实在残酷,固然房遗爱死不足惜、高阳自取祸端,但那好歹是他妹妹、妹夫啊!荆王李元景是他叔父,驸马柴令武也是他表兄。李道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亡于缧绁之间;薛万彻勇冠三军、万夫莫敌,反丧屠刀之下。先帝盛赞的三大名将,仅这一案就治死俩。宇文节不过是良心难安,说了几句讲情的话,竟被一并流放,死于岭南。如此滥害无辜,天理何容?最冤枉的当属吴王李恪,对这个庶出的三哥,李治的感情是复杂的。以私情而论他很痛惜哥哥,并不相信他造反;但长孙无忌之所以执意将其治死也是出于消弭隐患的考虑,毕竟李恪曾受李世民器重,在宗室中名望太高。归根结底,李恪之死的最大受益者恰是他李治,无忌不啻为替他当了把刀。这真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忠奸莫辨是非难断,连李治都搞不清究竟该怨谁;或许谁都不怨,这是命数,要怨就怨自己生在这无情寡义的帝王家吧!“唉……”李治实在不愿回忆那段苦痛往事,“亡者已矣,纵然追究,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是非对错叫舅父自己悔悟去吧。”“悔有何用?恨复何及?若有良心当初便不至于滥杀无辜,陛下指望他忏悔前愆,只怕是与虎论道、对牛弹琴。”“反正他年纪已老,如今又深居不出,再过几年……”“司马懿七十老翁,犹篡曹魏大统;刘渊蛰伏中原五十载,终创汉赵基业,这些枭雄不老吗?他既知自己滥杀无辜罪孽深重,心内必不得安;况且亲信之人屡遭贬谪必定不服,谁知他是闭门避祸,还是暗蓄奸谋?”李治一怔——毕竟无忌掌过二十多年的权啊!媚娘见他疑惑,再添一把柴火:“陛下只知无忌骄狂跋扈,焉知他当日没有更大野心?若不是君臣合力将他逐下朝堂,谁能保证当今天下还依旧姓李?古来父子相杀之事比比,何况舅甥之间?固然当初他为您当太子出过力,但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高欢立元善见、宇文泰立元宝炬,哪个是出于好心?”这几句话分量太重,李治性格本就有些多疑,一时间还真有些吃不准。何用鉴于古人?殷鉴不远就在眼前——当初他祖父李渊曾扶立杨广之孙杨侑为隋恭帝,后篡位立唐,又将杨侑毒死。再者,若非他父亲杀了他伯父、叔父,囚禁他祖父,他们这一支的人莫说当皇帝,只怕命都保不住,世上又岂有他九郎雉奴?李治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双眼迸射出阴冷的光芒。一旁的媚娘瞧得清清楚楚,正欲再动说辞,忽听殿外有人道:“臣许敬宗叩见。”范云仙领着宰相来了。“唉!”媚娘慨叹一声,无奈地退至珠帘内。许敬宗这才敢入内,双手捧上一张黄藤纸:“这是吏部尚书唐临所拟各道巡察使的名单,请陛下过目。”自贞观元年起,将天下州县划分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十道,朝廷定期向每道派黜陟使、巡察使,考察官员政绩、地方民情。充任巡察使的官员一般只是六、七品,但有干预政务、黜陟官员的临时权力,实是小而制大。李治根本不看:“这等事务你与辛公便可做主,何必小题大做来问朕?”许敬宗的做事之道可与李义府大相径庭,虽工于心计却从不自作主张,闻听皇帝这么问,讪笑道:“陛下,臣觉得这份名单有问题。”“哦?”李治这才低头浏览,却没发现什么,“哪里不妥?”“侍御史张伦任剑南道巡察使,雍州参军许祎为江南道巡察使,此二人是唐临特意指定,这么干恐怕不适合吧?”“有什么毛病?”李治疑惑不解。许敬宗只好直言:“张伦正是前番协同刘仁轨审查毕正义一案之人。而许祎是来济的好友,您在东宫时见过的吧?”李治猛省——来济贬往江南道台州任刺史,派个朋友去是照顾;李义府贬往剑南道普州,唐临弄个跟他有怨之人去察他政绩,这不是存心整人嘛!许敬宗见皇帝醒悟,忙动说辞:“李义府虽有纳贿之事,但好歹也立过功,贬往外任已经是责罚,唐尚书这样落井下石恐怕不好吧?再说旧日朝党……”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无须继续往下说,李治已想到——这是要寻李义府晦气,还是想趁机为关陇一党翻案?虽说李义府是自作自受,但不能将他办的事也一概否定。李治拿起御笔将剑南道张伦的名字抹去,却没有管许祎:“打回吏部叫唐临重选一人。”“是。”许敬宗接过名单,却不忙离开,“唐尚书实在不该,按理说他也是三朝老臣了,京兆人氏名臣之后,跟元舅他们共过事,应该知道轻重。”他这话分明又把矛头对准了长孙无忌。唐临确是关陇人氏,北周名臣唐瑾之后。但此人与无忌、韩瑗等并无多少深交,反而早年因担任李承乾的率府参军而一度贬官,与其说为关陇之人鸣不平,还不如说是帮杜正伦出气。不过对许敬宗而言却不能错过这个煽风点火的机会,东都巡游,贬斥韩、来等阴谋都是他谋划的,他已把关陇一派得罪透了,若不将长孙无忌置于死地,将来一旦翻过手来他必无好果子吃。莫说唐临和无忌还有那么一丝联系,即便风马牛不相及,他也要硬往一块凑啊!李治听着他这一番含沙射影的话,又不禁联想起媚娘方才的那番说辞——树欲静而风不止,或许唐临并无其他意图,但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姑容情势如何发展?当初我也曾想要和解,结果又如何?或许只要舅父还在一日,那些希冀关陇一党重新集结、东山再起的人就不会罢休。难道……难道非要逼朕走那一步?“陛下。”王伏胜出现在殿门口,“新城公主入宫,在立政殿内,恳请见您一面。”这又是件烦心事——新城公主是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最小的女儿,李治的同胞小妹,几年前嫁与长孙无忌的堂弟长孙诠,而长孙诠之姐又恰是韩瑗之妻。无论李治和长孙家闹得有多僵,这对公主、驸马倒挺恩爱,因而新城常入宫,替长孙氏和韩瑗说好话。李治固然不能妥协,但又素来疼爱小妹,只好含含糊糊好言抚慰。“唉!”李治叹口气,当即起身。许敬宗岂能罢手?赶忙追问:“巡察使之事……”李治心烦得很,只道:“暂且绕过唐临,你定个人选,至于其他的事……改日再说吧。”言罢随着王伏胜走了。空荡荡的大殿上许敬宗暗暗叹息——即便长孙无忌已是根孤木,要砍倒这棵树也不容易。毕竟人家是皇帝舅舅,砍轻了伤不到皮肉,砍重了又恐皇帝牢牢记下,万一将来皇帝又怀念起舅甥之情,反过来追究,岂不作茧自缚?既要把树砍倒,又不能被这棵倒下的树砸死,这斧子可不好下啊!他一边揣摩着一边转身出殿,还未迈下殿阶,忽听背后有个阴柔的声音道:“许相公留步。”饶是许敬宗沉着老到,乍闻此声也是一惊,回头望去——但见武皇后从珠帘后款款走出。“参见娘娘。”许敬宗踌躇片刻,赶忙施礼。他没料到这位娘娘竟公然露面与大臣交谈,这可是后宫大忌啊!左右张望一番,无半个人影,连方才还在殿门口侍立的范云仙都不见了,心里才稍觉踏实。媚娘口气甚是恭敬:“难得您时时处处为朝廷着想,巡察使之事您处置得很好。”“娘娘谬赞了。”许敬宗渐渐沉住气——同欲相趋,同利相死,多攀结这位娘娘不会有什么坏事,至少眼下不会!“放眼当朝文武,老成谋国孰可及公?莫说圣上倚仗您老,就是本宫也正有一事相托。”“不敢不敢,娘娘有事只管吩咐,但凡臣所能为必勉力为之。”许敬宗并没有把话说死。“这两年朝中变故甚大,无须本宫多言。旧日权门虽已获罪,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恐是祸患。当初圣上运筹之际曾有谋划,待大权尽收核定门第,依官爵高下重修《氏族志》。如今万事俱备,许公可否担此重任?”许敬宗眼珠一转,憨笑道:“老朽感念娘娘知遇之恩,不过老朽年迈精力不济,如今政事堂又只有我与辛公两人,实在无暇旁骛。”修《氏族志》是得罪人的事,得挨多少骂?他才不接这差事呢!媚娘猜得到他心思,却也不好强人所难,索性直接问:“公以为何人能办此事?”许敬宗的回答甚是坚定:“显庆以来百官升黜多经李义府之手,要办此事非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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