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三部)-2

媚娘又忍俊不止,却马上扮作一脸正经:“陛下不是已颁下诏书了吗?臣妾名正言顺,可是先帝赐予陛下的。”李治苦笑道:“话虽如此,那又瞒得了谁?青竹汗毕,无可抵赖。只怕你我注定要被人私底下骂作无耻之人喽!”说着伸手欲摸她鬓发。“别闹,这可是佛门净地。”媚娘轻轻避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说正经的,许敬宗即便德行有亏,办事还是很得力的,我倒觉得他可以一用。”李治瞧她不解风情,把手缩了回来,蹙眉道:“朕让他待诏武德殿,其实已是重用。”他岂不知媚娘藏着私心?不过那也无伤大雅,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不想挑起矛盾。已有一个李义府,许敬宗更是智谋深沉之人,身为南方士人被无忌等人压制已久,此人一旦上台能不与关陇之人掐起来吗?那便与和解的意图背道而驰——问题其实又绕回来了,李治欲含糊了事,媚娘却不愿养虎遗患。媚娘仍振振有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再说他在弘儿当太子的事上也出过力,怎可以薄待?今有功不赏,将来谁还甘心为陛下效力?吴起杀妻求将,陈平盗嫂受金,不也是难得的名臣么?魏徵一生五易其主,终成亢直之臣,可见在君不在臣,若非大智之主,焉能驾驭特立独行的奇才?”翻来覆去说了一堆,李治却只淡淡地道:“朕再考虑一下,此事你就别费心了。”媚娘见他已有不耐烦之意,马上闭口——凡事欲速则不达,男人最烦的就是女人在耳边唠唠叨叨,何况李治现在已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男人。即便她与这个男人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也不敢随便触犯。她现在的一切说穿了都是李治赐予的,如果被厌烦,即便外面都是帮她的宰相又有何用?呵护好夫妻之情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外朝那些事,她心里有数,树欲静而风不止,早晚雉奴会想到她的话,顺从她的意思……两人对坐一时无语,媚娘低头摆弄着裙带,过了好一阵子才忽然打破沉默:“近日臣妾总觉腰背酸痛,又吃不下东西,好像又怀上了。”“真的?!”李治眼睛一亮,把方才的不悦都抛到九霄云外。媚娘嫣然一笑:“虽不确然,但觉得有几分像……”“好!好!”李治乐不可支,一把揽她入怀。媚娘又将他轻轻推开,嗔怪道:“这里是佛门净地,阿弥陀佛。”李治哪管这许多,一脸憧憬道:“你再给朕生个儿子。”“你怎知一定是儿子?咱们已有两个,我倒希望是女儿。”媚娘不禁想起两年前夭亡的小公主,要是女儿还活着该多好。“朕偏就知道!刚刚改元为显庆,若再生儿子,朕就给他起名叫李显!”李治难耐喜悦,哪还管什么佛门净地阿弥陀佛,竟在媚娘唇上重重吻了一口……四.龙袍虱窜经御医诊脉,媚娘确实怀孕了,李治又是好一阵兴奋,宫廷上下却随之紧张起来。无论媚娘以前生过几个,都是以昭仪身份,如今她是正宫皇后,岂可同日而语?太医、尚药天天围着,宦官宫女更是比平日留心百倍,稍微咳嗽一下就又是捶背又是摸脉!媚娘本人倒不甚挂心,经历过三次生育,也不再为此大惊小怪;没两天她就觉得烦了,不仅挥退多余的宫人,还向李治提议,要举行一次亲蚕礼——皇家祭祀繁多,祭天、祭祖、祭社稷乃至日月星辰各种神灵,按规模不同又分大祀、中祀、小祀。这所有祭祀中皇后主祭的只一项,就是亲蚕礼。据《周礼》记载,天子亲耕以供粢盛,皇后亲蚕以供祭服。天子是天下男子之表率,亲耕以劝农;皇后则为天下女子之表率,也必须亲蚕以劝桑。故而亲蚕是皇家祭祀中的重要大典,仪式很隆重,在季春三月举行;但这项祭祀也格外繁琐,要到北郊搭行帐、采桑台,经过斋戒、祭神、馈享、采桑等多个步骤,劳师动众辛苦数日,所以极少进行。大唐自贞观九年长孙皇后躬行亲蚕之后,整整二十年再未举行过;其间李治也觉得不合道理,曾于永徽三年命王皇后搞一次,但一则王皇后嫌麻烦,二则那会儿正与媚娘闹得不可开交,竟不予理睬,李治也懒得与其纠缠,最终不了了之。这次媚娘主动要求亲蚕,李治自然高兴,但考虑到她有孕在身,还是劝她不要搞了,等明年再说。媚娘却再三坚持:王皇后在位六年未曾亲蚕,她若能在当上皇后的第一个春天就躬行祭祀,可以证明她比王氏更勤劳知礼、尽职尽责,取而代之是理所应当;再者亲蚕之时内外命妇、三公夫人都要参加,媚娘想借此机会展示风采,并对长孙无忌施以回敬——你不是说皇后抛头露面有违礼法么?那我便搞个符合礼法的祭祀给你瞧瞧,还要叫你夫人也来参加!李治经不起她反复央求,最终还是应允,责令礼部、太常寺准备一切事物。自上次大慈恩寺赐碑归来,朝中渐有非议,乃因李氏自诩太上老君李耳之后,而佛教是从西域传来,道家地位本在佛教之上,如此举国崇佛,岂不是本末倒置?李治也觉得不妥,又考虑到只追念母后、不祭奠父皇也有些说不过去,于是将当年他当晋王时的王府舍与玄门,修一座昊天观,当作为父皇追福的道场。不过李治内心深处是否真的很怀念父皇,实在令人怀疑。也就在开建昊天观的同时,他又宣布改革郊庙制度,将原先的祭祀乐章全部废止,命许敬宗、李义府、郭瑜等人编新的典礼乐章。没过几日矩州叛乱首领谢无灵的人头也被快马送到长安……“天威所至,无不披靡;僻鄙群丑,敢不授首?贺喜陛下,除去国贼。”不出一月叛乱平定,李义府果真言中,不禁面有得色。李治也是心情大好,一边听他汇报,一边用手指轻轻敲着龙书案——平时议政在两仪殿,不似朔望大朝那么严肃,只几位重臣参加;他也不用换冠冕,穿着日常的衣服,随便戴顶乌纱,显得格外悠然。“还有一事请奏,此番平乱有功的黔州都督李子和上书,称年老体衰思念故土,请求致仕还乡。”大唐地方都督多如过江之鲫,唯独这个李子和与众不同。他原名郭子和,隋末之际杀官造反,勾结突厥割据榆林,自称永乐王,乃是与刘武周、梁师都并驾齐驱的一方枭雄,后来李渊建唐他主动归顺,南征北战颇有功劳,因而赐姓李,爵封夷国公。李治不免感慨:“夷公虽出身草寇,自归顺我大唐,忠心不二,历仕三朝。朕念其劳苦,加封紫金光禄大夫,允其衣锦还乡。”紫金光禄大夫乃正三品文散官,无实权而示尊崇。“此乃陛下隆恩,体恤功勋老臣。”李义府自然不忘吹捧一番,满面微笑道,“老君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李夷公有知人之智,更有自知之明,顺天应人投效英主,亡羊补牢保全晚节。如此识天命、知进退,实在难得。”在场诸位宰相、尚书、列卿闻听此言纷纷侧目——这话明面上是褒奖李子和,其实何尝不是一语双关?说人家知进退,岂不影射无忌一派不知进退?这个李义府实在阴损,偏偏又这么有才,他编写冬至朝会、东宫朝会、中宫朝会等乐章,旬日之间一草而就,词句优美、韵律玄妙,真叫人既佩服又憎恶!长孙无忌就手捧奏章站在一旁,自那日被李治宽恕他才渐渐开始上朝,听着李义府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很不是滋味,心中虽恨却不好说什么,也只得怪自己遗人笑柄,正暗自嗟叹忽听李治呼唤:“舅父,可是经典制成?”“正是。”无忌赶忙捧书上前,“五代十志全部撰成,共三十卷,此乃名录,请陛下过目。”范云仙正欲接,却被站在另一边的王伏胜抢先拿过,呈至御案。李治翻阅了几页,甚是欢喜:“数载之功,终成此书,可求索资政,造福后人。朕要亲自为此书作序。”贞观之时修撰《晋书》,李世民亲笔为司马懿、司马炎的传记写评,李治处处与父皇争锋,也要写。又翻几页却由喜转叹,“经籍志所录之书果真散佚太多,千载之下谁知诸葛武侯曾作《论前汉事》,李轨也曾为老庄辨音作注?以史为鉴,朕需善保书籍以防不虞,不妨将古今史籍评论、表章铭文、诗歌辞赋都编成书,一者可善加保存,二者便于查阅,列位爱卿以为如何?”利于保存查阅只是一方面,大修书籍也是文教昌明的体现,李治很想借此给自己脸上添光彩。“陛下此策甚高。”许敬宗马上站出来迎合,“史籍类可自司马迁《史记》以下直至《隋书》一气呵成修为长编,供陛下御览、皇太子习学,可订名《东殿新书》;表章铭文资于臣道,修成后中书舍人、文馆学士草诏书时可大加借鉴、修饰言辞,不妨唤作《文馆词林》;诗词歌赋乃文坛瑰宝,如明珠美玉,若纂于一体便如集玉堆山,光华璀璨,不妨取名叫《瑶山玉彩》。”长孙无忌、韩瑗等又不免感叹——《文馆词林》《瑶山玉彩》,好个许老儿,这么雅致的名字亏你怎么想出来的!天生万物无两全,我大唐怎尽出这等才高德寡之人?“妙!果真好名!”李治拍手叫绝。薛元超出班附奏:“这些书一并修纂,工程浩大,尚需文学之士共预。司议郎孟利贞、许王侍从任希古、云阳县丞王义方,以及进士郭正一等俱善雕龙,臣愿保奏这几人兼弘文馆之任,共襄盛举。”“准!”薛元超自幼与李治相厚,他举荐的人岂有不用之理?且据李治所知,这几个都出身寒微,过去抬不起头的人物,如今提拔更显恩重。李义府也见缝插针:“陛下变革礼仪,近来又有策命皇后、赐碑佛寺、后宫亲蚕等盛典,今祭祀乐章亦改,何不趁此良机再重修一部礼书,以为后代之范?”“不错!”李治更是满心赞同,却瞟向长孙无忌,“舅父,能者多劳。修这几部大典还是要请您坐镇总编,辛苦了。”“为臣之分,何言辛劳?”长孙无忌口中应承,心里却很不痛快——似《瑶山玉彩》《东殿新书》也罢了,怎么连礼典也要重修呢?国之大者,在祀与戎,年号改了、乐章变了,又要废贞观礼,你非要把你父皇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你这孩子才掌权几天就改弦更张,你孝顺吗?但想到这里,无忌又一阵悚然——错了,不是三年!他竟把自己掌权代政的六年生生忘记了,李治的做法并不有违孝道。其实他掌权六年一直在延续李世民的统治之道,延续功臣世家、关陇贵族、皇亲国戚的绝对权力;虽然在朝堂上党同伐异,但对百姓还算不错,因而有所谓“贞观遗风”之称。可现在已是西风吹尽东风起,李治要开创一个新时代,一切都得跟着变,无忌也不能不接受。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对修编新礼怀有异议,一者他对先帝的眷顾太深,二者自废王立武以来许多仪式逾越旧制,譬如册立武媚为皇后之时在肃义门受百官朝拜,最近礼部议定亲蚕礼时也迎合上意、大大超过古制,难道这些也都要成为定例让后人效仿?一想到要因为那个出身卑微的乱伦妖女修改礼法,长孙无忌气不打一处来。但现在安然无恙站在这个朝堂已是皇恩浩荡,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要集结朝野亲信跟亲外甥闹个鱼死网破?那就天下大乱啦!也罢,反正只是挂个总编修之名,又不真的执笔,由着许敬宗、李义府他们搞吧,眼不见心为净!李治却另有自己的心思,郑重其事道:“礼祀之事议定,此一劳永逸,以后就无需大动变更了。这几日朕一直思考如何造福百姓,列位爱卿可有养人之策?”来济缓缓出班,以小心翼翼的口吻道:“春秋时齐桓公出游,见一老者饥寒交迫,遂赐之以食,老者言‘愿赐一国之饥者。’又赐之以衣,老者又道:‘愿赐一国之寒者。’桓公知他是美意,却不禁为难:‘寡人府库怎么足以周济一国之饥寒?’老者曰:‘君不夺农时,则国人皆有余食;不夺蚕要,则国人皆有余衣矣!’故臣以为,君之养人,贵在省其征役。”李治望着一脸谨慎的来济——这是讽谏!而今中原还算太平,可对外征战未曾停歇。西边突厥部阿史那贺鲁造反,左卫大将军程知节正率军征讨;东边自渊盖苏文主政高丽,大唐屡征不克,当年李世民亲征都未拿下,这两年右骁卫将军程名振镇守东北,双方虽无大战,小的争斗几乎天天有。东西两路羁绊十几万大军,粮草军饷日日消耗,还要长途跋涉运送辎重,这些负担不都算到百姓头上么?外面打仗也罢了,里面也不闲着,又是礼佛又是修庙。西明寺、昊天观两处工程,分占延康坊、保宁坊之地,气势雄伟规模宏大,需要花多少钱?征多少民夫?作为皇家道场,以后供养僧道、维持香火之费少不了。李治亲掌大权还不到半年,财力、民力却耗费巨大。但在他看来这些事都不得不办,先给父皇当了六年好太子,再给长孙无忌当了六年好外甥,他在臣民之中有何威望可言?现在需要的是树威望、固权力,营造出一个繁华兴旺的氛围。如今也折腾得差不多了吧?若不积蓄几年实力,再好的理想终是镜中花、水中月。李治缓缓点头:“令公所言极是,今山东役丁岁岁数万,役之则大劳,取庸则大费。待两处工程修成、西征贺鲁得胜,量公家所需外,其余劳役一并免除,赋税也要适当减免,让百姓安居乐业。”“陛下圣明。”这次不但李义府、薛元超等辈,就是杜正伦、刘祥道、许圉师等乃至长孙无忌也由衷称赞。李治又扫了来济一眼,恰与来济目光相接,不禁同时一笑,彼此心领神会——终于找回当年的默契啦!昔日在东宫时来济曾与李义府并称“来李”,都以文采著称,都是李治信赖之人。前几年来济附和无忌把持朝政,君臣几乎反目;现在终于又摈弃前嫌,为臣者敢于进谏,为君者从善如流,相得益彰共商国是,真是家国之幸。李治备感欣慰,此刻他环顾大殿内所有文武,竟觉得个个都好,似乎连长孙无忌、高履行、长孙祥等也比先前顺眼多了——看来既往不咎是对的,过去的事就算了吧!而就在此时,有个白须修长的紫袍老臣突然出班禀奏:“陛下,老臣请罪……”李治定睛一看,乃是大理寺正卿段宝玄:“爱卿何罪之有?”段宝玄颤颤巍巍道:“臣有失察之罪,前日巡查天牢,核对名册发现少了一名重犯。”“哦?莫不是有人越狱?”“天牢大狱监守森严,纵飞鸟难以得脱,我大唐定鼎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况且该犯乃一女子,光天化日之下何以遁于无踪?必是有司之人从中做手脚,或内外勾连,或收受贿赂,私下放走人犯。还请陛下详查。”“你们大理寺本就是查案的,难道这等小事也请示朕?”段宝玄跪倒在地:“区区犯妇本不足以劳烦天子,但贪赃卖法、私放人犯,若不查明严惩岂不败坏国法?今大理寺上下所有官吏尽在嫌疑之内,臣亦不敢自专……”说着他摘下乌纱帽放在地上,“臣愿免职待罪,请陛下另派专使详查此案,揪出奸徒以儆效尤!”李治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但事关国法又不能疏忽,便道:“谁的错谁担当,朕不能妄加罪名于人。您又不是看牢房的,有什么罪?朕派……”他随意瞥了一眼朝班,“给事中刘仁轨与你共推此事,再由御史台派个监察御史,查明后严厉处置便是。”“遵旨。”刘仁轨出班,与段宝玄一并领命。李治根本没察觉到,有几人的神色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只顾着欢喜,随口道:“还有无其他事?散了吧……”说罢就匆匆回后宫找媚娘去了。皇帝笑呵呵走了,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也随即而去,剩下的人气氛却有些不对头。于志宁、来济正不慌不忙随口闲聊,韩瑗悄悄走到他二人身畔耳语了几句,于志宁当即脸色大变,偷偷瞟了一眼李义府,继而如躲灾星一般拉着韩瑗、来济头也不回地去了。刘仁轨整理整理衣服,把笏板往腰里一塞也欲离开,却见杜正伦快步走来,一把摁在他肩膀上,以一副深沉的口吻道:“大理寺一案落在贤弟肩头,莫要辜负重任。”刘仁轨一怔,见杜正伦郑重地盯着自己,不禁惊骇;继而又看了一眼段宝玄,见其也是目光深邃朝自己点头,当即明白——这个案子背后大有玄机!还未及细问,又见李义府也溜溜达达走了过来,满脸堆笑道:“恭喜刘兄!大理寺之事落在您肩上,结案之日料想陛下必有升赏。”刘仁轨虽不喜李义府其人,但面子上终须过得去,敢忙客套道:“区区小事何敢妄图升赏?李公言重了。”“不然。”李义府倏然将手摁在他另一条肩膀上,意味深长地道,“此事虽小,或许干系重大,刘兄仔细查查就知道了。若处置得当,小弟必在圣上面前美言,到时候莫说赏赐,就是超登三品、跻身宰辅也不是不可能。您可莫要辜负此重任啊!”说罢又扭脸瞅向杜正伦,越发笑得和蔼,杜正伦却一脸愠色,怒目与之对视。刘仁轨左看看杜正伦,右看看李义府——显然他俩所说的“重任”不是一回事。官场擂台无休无止,新一轮宰相之争又开始了!四目相对良久,最后还是李义府先放手,笑眯眯施礼道:“杜公多多保重。该管的则管,不该管的则放,千万不要过于劳乏。”杜正伦拱了拱手:“也望您好自为之。”李义府转身而去,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为之,在迈出殿门那一刻又回首看看刘仁轨,嘴里哼起了民歌:“我有你不喜,你有我不嗔。你贫憎我富,我富怜你贫。好行得天报,为恶罪你身……”“唉!”杜正伦望着那背影长叹一声,“视其所已,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叹罢他再度叮嘱刘仁轨,“圣上现在还年轻,绝不能被小人蒙蔽,走歪了路啊!你我都是圣上特意拔擢之人,咱们唯有秉持正义、进贤黜奸,才不负圣上、不负社稷、不负良心呐!”因为心绪激动,说这话时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微微颤动。事无两全,何去何从?刘仁轨手捻胡须默默低下了头……第三章 媚娘亲蚕母仪天下一.皇后亲蚕哞……咩……咩咩……哞……凌晨时分,天色未明。长安城以北的平原上,一阵牛羊的惨叫声打破了宁静——那是太官署(光禄寺下辖,掌管皇家祭祀朝会膳食的机构)的宰夫正用鸾刀宰杀牲畜,为祭祀先蚕坛做最后准备。先蚕坛供奉的是蚕神,乃是皇帝轩辕氏之元妃,名曰嫘祖。传说嫘祖创种桑养蚕之法,抽丝编绢之术,旨定农桑,法制衣裳,对黄帝一统中原大有帮助,故后人尊其为蚕神。而主祭她的人必须是皇后!为这个仪式三天前祭坛以东便搭好一座穹庐,高约一丈,白布帷幔,面南背北,那是供皇后歇息之处,曰“大次”,相当于行宫。大次以南是准备祭品的棚子,称为“馔幔”;东南方更有数不清的大小帐篷,供内外命妇、宫廷女官使用,皆按品级而分,坐南朝北以示臣子之道。此时此刻照明的火把尚未熄灭,祭坛布置完毕,礼器准备齐全,埋葬祭品的瘗(yì)坎(祭地时用以埋牲、玉帛的坑穴)也挖好了,但负责典礼的官员仍不厌其烦地察验着,唯恐有一丝疏漏;接驾的官员则翘首企盼着皇后,唯恐半路上有什么意外。皇后出宫说起来简单,其实麻烦得很。提前半个时辰参与祭祀的内外命妇就要到宫门列队,提前三刻宦官、宫女各就各位,提前两刻卤薄仪仗必须排列完毕,其间击三次鼓作为号令,称“三严”,然后在提前一刻之时六尚女官——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齐至皇后宫殿奉迎。内仆令备好车马,尚仪女官口宣“外办”二字,意思是命护驾之人做好戒备。皇后只要一迈出殿门,里里外外几百人伺候,侍卫警跸前呼后应;再加上其他嫔妃、命妇,着实要忙一阵。从太极宫至先蚕坛整整二十里,距离虽不甚远,准备起来却大费周章,整修驿道、分兵戒备、净水泼街、黄土垫道。禁军士兵和沿途地方官已忙碌了一夜,依旧不敢松懈,兀自矗立在道边……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蒙蒙亮,一阵空灵悠扬的乐声隐约传入耳轮。所有人都迅速挺直腰板,似鹅鸭般抻长了脖子,望眼欲穿地注视着正南方。太阳还未拱出东山,淡红的朝霞仿佛包裹在一片薄纱之中;晨曦微霭映照下,秦川景致依稀可见,却朦胧晦暗如缥缈梦境。又过了好一阵,仍不见路上有何异样,但已有不少鸟雀振翅惊起,在空中掠过一道道灰影;脚下也隐隐传来震颤感,却不知是鼓乐还是大队的车轮马蹄所致。随着乐声越来越响,远处驿道上隐约出现几个小黑点,朦朦胧胧若即若离,继而愈聚愈多,不一会儿已轮廓分明起来。借着逐渐明亮的晨光遥遥望去,一队无边无沿的人马赫然出现,朝着祭坛方面缓缓而来——正是皇后的卤簿銮驾!走在最前面的是三十二名武士,盔袍鲜亮,横刀执弓,当中一人高举一面白泽旗。白泽乃传说中的上古神兽,狮身羊首,浑身雪白,头上双角,肋生双翼,据说此兽唯圣人在世时才出现,有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之神力;这三十二人名曰清游队,是大驾队伍的先导;后面是二十八骑锦衣虞候,打马扬鞭循环往复,来回侦查。都督全队的是一大将,身披重铠、外披红袍,身高九尺、虎目虬髯,乃是左武候大将军梁建方。一左一右两位宦官,皆头戴爵弁、青衣绛裳、赤鞋白袜,都骑着高头大马——他们是掌管皇后车驾的内仆令、内仆丞。再往后便是仪仗队,正前方打出一面黄幡,金色羽毛织就,名曰黄麾。仪仗分左右两厢,各三列,每列都是百名士兵:第一列,穿黄地白花袄,皆持戟;第二列,穿赤地黄花袄,手持戈;第三列,穿青地赤花袄,手持锽(锽,古代兵器,形似剑,三刃)。以上共计六百人,唤作黄麾仗。仪仗队后是内谒者监四人、给事二人、内常侍二人、内侍少监二人——这十名宦官也各分左右,每边五个。正中央一人坐骑白马,三十岁上下,身穿杏黄袍,怀抱拂尘,白面无须相貌清秀,仰面朝天趾高气昂,头上官帽甚是好看——右插貂尾,随风飘摆;左嵌金珰,上镂蝉纹。此冠名曰貂珰冠,此人正是内侍大宦官范云仙。在他马后跟着一百二十个小宦官,皆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平巾帻、绛色衫、大红裤,虎头虎脑模样可爱,年纪尚轻没有品级,唤作内给使。宦官过后,眼前一亮——宫女们身着五颜六色纱裙,袅袅而来。云发丰艳,蛾眉皓齿;体迅飞凫,罗袜生尘;聘婷婀娜如风摆杨柳,妩媚窈窕似天女下凡。手中所执之物更是流光溢彩、五花八门:偏扇十二对、团扇十二对、方扇十二对,皆是绫罗制成,宛若彩云,葳蕤闪耀;八宝宫灯一盏,上嵌珠玉宝石,晶莹剔透、璀璨夺目,专有四个衣袂翩翩的美貌宫女高举玉腕托着。一丈高的大屏风六具、六尺的小屏风三具、腰舆小轿一乘,也都是由宫女抬着。锦绣伞盖四把、孔雀羽扇四把、曲柄华盖两柄、金丝绢面的赤红小扇二十四把,也分作左右两列。再往后就是皇后娘娘乘坐的厌翟车。厌翟者,皇后亲蚕所乘之车,朱红车帐、金漆车轮,雉羽为饰,赤红驷马,二十四名驾士,另有六名宦官骑马左右跟随。銮驾后相隔数丈高竖两面牙门旗,左右领军卫兵士各一百五十人,皆穿赤地黄花袄,手持桃木殳棒——以桃木为棒,既是护驾,也有辟邪之意。这些兵由两名折冲都尉统率,两人身边各跟着一个绣衣随从,左右瞭望。队伍最后再竖两面牙旗,有监门校尉二人,挎银色长刀,监察整个队伍。此乃大唐皇后出行全套卤簿仪仗!卤簿之后有太乐署乐工随行演奏,分为鼓吹、羽葆、铙吹、大小横吹共计五部:棡鼓、金钲、大鼓、铙钹、笙、管、笛、箫等器难计其数,歌工、歌童引吭高唱。再往后贵、贤、德三妃,嫔、婕妤、美人、才人……所有妃嫔、命妇的车马紧紧相随,虽是数千人队伍,错落有致整整齐齐。绚烂朝阳映照下,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妙音缥缈,鼓乐喧天,犹如八部天龙各显灵光、瑶池仙母降世临凡——当真是富贵莫过帝王家!准备祭坛的官员赶忙退至驿道两侧,一声不吭低头侍立。在太乐伴奏下,车驾不疾不徐,仿佛马蹄都是随着节奏在动,行至大次辕门前卤薄仪仗左右列开,命妇的车马戛然而止;厌翟车却继续行进,驭马者手摇皮鞭、口中呼号,平平稳稳兜了个圈,马车面南背北这才停下。下马的下马,落车的落车,窸窸窣窣一阵乱,命妇向前、士兵退后,片刻工夫便已各就各位寂然无声。六尚女官在车驾前排成一列,尚仪向前禀奏:“请皇后娘娘降车!”随着这声呼唤在场数千人如风吹麦浪般尽皆折腰;赫然凸显出三个身影,一溜小跑直至厌翟车前。范云仙跑在最前面,趋步疾行满面喜色,头上貂尾随着步伐突突而颤;内仆令、内仆丞紧随其后,一个毫不犹豫趴倒在车边,一个小心翼翼掀起车帘,大唐皇后武媚窈窕起身,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她未施粉黛、不戴钗环,如普通民妇般梳了个髻;身穿一袭黄罗衫,长及两膝,没有一丝花纹,下面是同样朴实无华的黄罗裙。这身服装名曰“鞠衣”,是皇后亲蚕的礼服。皇后母仪,贤圣有智,养育天下子民。亲蚕除了祭祀还要劳动,自然要穿朴素些,但即便这身衣服依旧难掩媚娘天生丽质。在范云仙搀扶下,她踩着宦官的背轻轻走下来;华盖伞扇立刻拥过来,她抬手示意大家免礼,昂首仰望朝阳——天公作美晴朗无风,展现母仪之姿的时刻到了!司言女官立于驷马之侧,向前一步,高宣一字:“兴……”(兴,起身、起立之意,以兴代起有祈求兴旺的吉祥含义)在场所有人施礼已毕默默起身,都低着头,不敢仰面视主。媚娘则在宦官、宫女引领下入大次休息——参与祭奠先蚕的女官、命妇有很多,大家要抓紧时间各就各位,太常乐工也要安置好乐器,而且那祭坛不是随便登的,去自己站的位子之前得先向神灵跪拜行礼,需要好一阵子。这段时间总不能让皇后站一边等着吧?帐内陈设简单,不过是坐床、屏风、几案、香炉,另外还准备了炭火盆,不过今日暖意融融,用不着了。媚娘喝了一口宫女捧来的清水,盘坐在床闭目养神。在此之前她已在宫中斋戒五日。其中前三日唤作“散斋”,在延嘉殿内室进行;后两日唤作“致斋”,是在正殿。斋戒之时需沐浴更衣、不饮酒、不吃荤(祭祀斋戒之戒荤,并非不吃肉食,而是不吃葱蒜等刺激气味之物,避免异味冒犯神明),食不过午。这五天里媚娘回溯了自己的经历,从公爵之女到落魄小姐,到先帝才人,到落发尼姑,再到大唐皇后;她这三十二年来走过了世间多少女子一生都无缘经历的传奇。而今天她将在自己人生中写下更靓丽的一笔……忽而一阵香气扰了媚娘的思绪,她睁开眼朝外望去,原来是贡神的粟麦熟了。供奉神明的饭自与凡人吃的不同,虽说做饭离不开水火二物,火以供爨(cuàn),水以实罇,但给神明做饭需取火以“阳燧”、取水以“阴鉴”。所谓阳燧、阴鉴皆是圆形铜镜,阳燧象征太阳,置于阳光下聚光引火;阴鉴象征月亮,置于月光下收取露水。媚娘远远望着对面馔幔内那两面光华闪闪的镜子,不禁浮想——天之精髓在日月,彼来我往照耀生灵;可惜日月不曾同天,若日月同在阴阳融合,不知世间将何等景象,或许那才真是永不衰竭的盛世吧?刚想到此处,只见尚仪女官出现在帐前,执笏奏道:“恭请皇后娘娘……”既而侧身吩咐,“外办!”她这半日奔来跑去,指挥诸命妇各就各位,又急急忙忙过来请媚娘,已有些吁吁带喘。职责如此,媚娘并不与她客套,当即起身出大次。负责传达圣命的司言女官走在最前面,尚仪在中间,媚娘走在后面,由范云仙紧紧搀扶着;一行来至祭坛东门,华盖伞扇等仪仗留在门外。媚娘先施一礼,然后款款进入大门,见参与祭祀的嫔妃命妇皆已立定,她也在女官引领下绕到祭坛南边,来至榻前。尚宫女官奏称:“请再拜。”媚娘立刻跪下,向先蚕神叩拜。司赞女官也宣号:“众官再拜。”所有嫔妃、命妇一并跪拜,陪皇后一同行礼。随着尚宫一声号令:“有司谨具,请行事。”祭祀正式开始。“咚咚咚”一连几声响——那是鼓柷之声,示意奏乐。(柷,古代乐器,木制方形,以木棒击奏,用于宫廷雅乐,表示乐曲开始)太常乐工早候着此刻,钟磬共鸣、竽笙齐奏,名曰《永和》之乐——此乐乃是亲蚕礼专用,不在皇帝郊庙、朝会所奏“十二和”雅乐之列。典乐官举麾,歌工、歌童轻声哼唱,词曰:芳春开令序,韶苑畅和风。惟灵申广祐,利物表神功。绮会周天宇,黼黻藻寰中。庶几承庆节,歆奠下帷宫。随着这歌声,协助皇后祭祀的女官做最后准备,依次捧来奠物,都是跪着接取。《永和》唱三遍,又闻一阵“啪啪啪”的响声,雅乐停止——乃戛敔(yǔ)之声,示意乐曲结束。(敔,古代乐器,形如伏虎,背上有二十根竹条,刮奏,用于宫廷雅乐,表示乐曲终结)媚娘明白该自己登场了。随着她脚步迈出,雅乐再度响起,名曰《正和》,礼制规定皇后行动时都要奏此曲。先蚕坛并不高,只七八级台阶,媚娘却不急不躁,徐徐而上——她并非故意显示高贵,而是在努力平复心情,排除一切杂念。所谓神位其实只是一块写着嫘祖尊号的木牌,漆着金粉、外罩纱幔。来至神位之前媚娘率众女官再次跪拜,尚仪跪着从身边一个雕饰精致的长方形匣子中取出一条纯白丝绸,双手捧起——此匣名篚,此绸称币,是这场仪式中最重要的贡品。媚娘也是双手接过,虔诚地奉至神前。随着这一动作,雅乐之音再变,换了一首恢弘深沉的乐曲,在场所有歌工、歌童都随着那曲调引吭高歌。此曲名曰《肃和》,词曰:明灵光至德,深功掩百神。祥源应节启,福绪逐年新。万宇承恩覆,七庙伫恭禋。于兹申至恳,方期远庆臻。黄钟大吕、宫商相济,将气氛烘托得无比肃穆;媚娘也心神激荡——此刻她是这世上距离神最近的女人,沟通天人何等荣光!祭坛之下赵国夫人、徐王妃、英国夫人向前几步,率所有人大礼参拜——此三妇是三公夫人。赵公长孙无忌官拜太尉、英公李勣官拜司空;司徒原是今上六叔荆王李元景,因卷入高阳公主谋反案赐死,七叔汉王李元昌因参与李承乾谋反已死多年,八叔元亨、九叔元方皆早夭,故而排行第十的徐王李元礼接任司徒,徐王妃即司徒夫人。仨人仨模样,李勣出身瓦岗草寇,他老妻也似乡下妇女,虽礼服在身,举动不太规范;徐王妃年纪不大,又首次以司徒夫人的身份参加祭祀,没经验;唯长孙无忌之妻端庄大气,身为长孙皇后之嫂她没少参与这类活动,两人皆随她亦步亦趋。可赵国夫人表面沉稳,心里却不痛快——他家与皇后不睦啊!献币已毕,媚娘暂退,女史奉豆而入。豆,源自上古,乃陶制的高脚托盘,此时豆中所盛乃是清晨所宰牛羊之血。凡祭祀必有牲畜之血,故也把供奉称作“血食”。后面司膳官将各类供奉用的菜肴果品在祭坛以东排好,都由女史捧着;乐工又改作《雍和》乐,此乃祭祀专用之曲。媚娘又在尚宫引领下来到祭坛东南角,那里放着两只光闪闪的铜罐子——此物曰罍(léi),是专门供贵人祭祀时洗手用的。媚娘的双手干干净净,何用再洗?这是规矩,为神明献上食物前必须洗手以示虔诚。尚仪抱起罍倾倒,媚娘轻轻撩拨着那晶莹的水珠,仔细清洁那一根根嫩若笋尖的手指,格外珍视福祉。司言女官跪下来,为媚娘擦干,又从另一篚中取出酒爵、铜盘。媚娘二次登坛,乐工再换《寿和》乐,此为酌酒专用。尚仪抱樽斟上慢慢一爵;媚娘双手捧着,献至神位前大礼参拜。乐声止歇,尚仪跪到神位右侧,高声朗读祝辞:“维显庆元年二月朔日,子皇后武氏,敢昭告于先蚕氏:惟神肇兴蚕织,功济黔黎,爰择嘉时,式遵令典,谨以制币牺斋,粢盛庶品,明荐于神。尚飨……”第一爵敬过,媚娘再接过第二爵,这次自己喝一口——虽说这是祭神,但东西是皇家带来的,媚娘算是“请客”的主人,她若不喝那受招待的神明八成也是不好意思喝的。尚仪随后捧来三牲胙肉——有规矩,牛、羊、豕三牲都要取前肢小腿,放在竹子编的小笸箩里,此器唤作笾(biān)。媚娘双手接过,至神位前,高举让神明过目,然后再交给左右女官,由她们摆上供案。菜肴有许多,虽不是都由皇后进献,也着实费一番工夫;媚娘不慌不忙,几乎每次步幅、动作都一样,每次都那么恭敬有礼又不失端庄,祭坛周遭无数嫔妃、命妇,见此情形无不暗暗赞叹。全部捧上已毕,媚娘遵礼再拜,又接第三爵酒,这次一饮而尽。在阶旁侍立已久的范云仙这才敢上前,搀扶媚娘,稳稳走下祭坛。还未来得及站定,她已忍不住回头观看——就在她献食之际,作为亚献的贵妃娘娘已在罍前洗手,要做的和她一样。不过这位娘娘在媚娘阴影下蜷缩惯了,这时也放不开,也不知是畏惧神灵还是畏惧皇后,竟有些颤抖,爵中的酒洒了,而且循环往复的献食过程中明显有点儿晕头转向,有一次竟端着盘子朝南走,还是尚宫将其拉回去。不过一切总算庆幸地结束了,贵妃如释重负走下祭坛,额头已冒出一层冷汗。再好的美食给神明摆上,神也是不动的,所以上供人吃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不过两遍雅乐的工夫,尚仪上前撤贡,依照原先次序先去血豆——也不能全撤,所有贡物都是双份,只撤一半。司赞唱曰:“赐胙……再拜……”以媚娘为首在场众人顶礼膜拜,祭祀至此完成。但大伙还不能休息,尚宫又出班宣号:“请就瘞位。”所有人皆从其号,以媚娘为首转向南行。其实女官的嗓音能有多大?整个先蚕坛十分广阔,不可能都听清,所以祭坛以北设十二口磬,每有宣号则敲,大伙事先学习过礼仪,闻声则动。瘞坎的位置在祭坛西南,司将仪祭品放入坑内,四名宦官执铲,开始掩埋。掩埋也是一种贡献方式,不仅儒家礼仪采用,道家祭祀地官时也用。所有人皆垂首肃立,心中默念祝词,祈求神明保佑天下蚕桑富饶、百姓丰裕。而媚娘除此之外更默默添了条祈祷——愿神明保佑,她也能似嫘祖一般与自己的“黄帝”伉俪情深永远相爱。瘞坎很大,全埋上要很长时间,埋一半时尚宫便宣号:“礼毕,请就采桑台。”说罢便引媚娘先行,大家在后相随。采桑台在祭坛以南二十步,方三丈,高五尺,临近桑树。(现代桑树通过人工培植,限制其生长高度,便于采摘;古代桑树自然生长,有高度)这项劳动非皇后一人,还需内外命妇一品各两人,二品三品各一人,陪媚娘一起采。贵妃娘娘亚献,这回不再参与了,萧淑妃死后封号空缺,因而由贤妃娘娘、德妃娘娘与今上姑母千金公主、常乐公主陪同,另外还有今上之姊城阳公主和荥阳夫人——荥阳夫人姬氏,乃是李治少年时的保傅,教导日常宫廷礼仪。媚娘领六人从西侧登台,尚工女官献上钩和筐——这两件东西与民间之物无异,只是做得精细一些,不能有毛刺扎手。媚娘当先来到桑树下,用铜钩拉低树枝,摘下桑叶,放入柳条筐内。当年她随母亲干过这等事,现在也算得心应手,按照礼制皇后采三条桑枝,她动作轻盈一蹴而就,采完还觉有点儿不尽兴。其他四人随后再采,一品采五条、二品三品采九条。大家都还算顺利,尤其荥阳夫人曾为皇家奴婢,手脚麻利得很,虽是采九条却第一个完成。千金公主可费事啦!这位皇姑母身材很“雍容”,个子还比较矮,踮起脚尖连嘘带喘,五条桑枝上的叶子都没摘干净,已满头大汗。大伙想笑又不敢笑,只能默默等她。费老大工夫总算对付下来了,由司宾女官引一名嫔妃——徐婕妤收了桑叶,前往事先搭好的蚕室,交给专门负责养蚕的宫女。这类人唤作“蚕母”,她们将桑叶切碎放在笸箩里又交还徐婕妤。婕妤将碎叶洒在蚕宝宝身上,见那些蚕已开始咀嚼,便退出来向媚娘行礼复命。满头大汗的尚仪女官到这时总算长出一口气,高宣:“礼毕。”《正和》之乐复起,尚宫引领媚娘回大次,大家在后相送,伞盖执事各归其位。司赞唱:“再拜!”所有人尽皆跪倒,向皇后施大礼。媚娘望着那无边无沿的女官、嫔妃、命妇、宫女、宦官乃至远处兵士,所有人都恭顺臣服于她脚下——这真是一场无上荣耀的祭礼,世间女子之贵无过于此!她脸上终于绽放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二.独娇独贵回到皇宫后翌日,媚娘在延嘉殿举行宴会,这是亲蚕礼的最后一项活动——劳酒。所谓劳酒,就是酬谢参与祭祀的内外命妇,但这顿饭也不是随便吃吃喝喝,依旧要按照礼制严格进行。清早朝罢之后,尚寝女官在延嘉殿正殿安排坐席,皇后娘娘自然是高高在上,大长公主以下座在东南,太夫人以下位于西南;熏香、设帷,置备酒具、餐具,太常寺乐工至殿下伺候;所有外命妇都身穿礼服天明入宫,集于皇城西南肃章门外,等候皇后召见。媚娘也没闲着,一睁眼就忙着梳洗打扮。一般的宴会只要穿钗钿礼衣就行了,而今天要穿正装礼服——皇后礼服名曰祎衣,以深青丝绢织就,上画雉鸡,五彩斑斓的翎羽,朱红色绣花衣袖,黑白相间的黼黻衣领;青色裙裳,以翟羽为饰;媚娘选了一条白色革带,上挂朱锦绶带、晶莹玉佩;青罗袜,绣花鞋,金线绣花图案。尚服局的司衣、司饰女官忙碌半晌,为媚娘梳好头,梳的是两博鬓,戴上金翠钗钿,额前垂十二条流苏,如同天子冕旒。一切准备完毕,尚仪请奏:“外办。”媚娘这才起身,在宫婢的扶持下昂首挺胸登临正殿,乐工立刻奏《正和》之乐。司宾女官引众命妇入肃章门,绕过百福殿、安仁殿、公主院、归真院,直至延嘉殿前;众嫔妃则从自己的宫院早早赶到,也都在殿外等候。命妇到齐乐工变调换曲,另作一乐,曲调祥和喜庆却又不失恭肃——便是李义府新写的中宫朝会之乐。天子元日大朝有大朝之礼,命妇朝觐皇后也一样。司宾引领大家登上殿阶,先向皇后施以大礼叩拜。司言女官站在媚娘右手边代宣口谕,曰:“令旨,夫人等升席坐。”典赞立于南,却道:“再拜。”于是嫔妃、命妇闻言再度叩首,以示感谢。司宾这才引领她们进殿就席,绣鞋都脱于阶下,来到席位边却不坐,肃立而已。司宾女官又双手捧过一樽酒,请大家向皇后娘娘敬酒;大家客套数句,公推江国太妃杨氏上前——她乃隋相杨素之女、高祖李渊之嫔,其子李元祥受封江王,故封江国太妃。杨太妃虽是今上庶祖母,却系李渊晚年所幸,其实还不到五十。她双手举樽踱至大殿正中,高高奉上,有尚食女官接过酒,暂时放在媚娘桌上。太妃又稍退两步屈身施礼,说了句吉祥话:“亲蚕礼成,妾等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按礼制来讲皇后大可安然受之,但媚娘还是连忙起身,微微屈身还以半礼——首先,敬她是长辈;再者,敬她是杨素之女。昔年媚娘之父武士彠曾以木材商身份参与营建洛阳,拜谒过杨素;但那时杨素贵为宰相,哪将个木材贩子瞧在眼里,遂将武士彠逐出洛阳,还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如今世事变迁,计较不得早年的恩怨,元庆、元爽等人都被流放,武家的亲戚都快走绝了,自然对弘农杨氏这边的人要亲近点儿。众命妇同声附和:“愿娘娘千万岁寿。”媚娘抬手示意大家免礼,司言又按礼宣谕:“令旨,夫人等同纳景福。”《诗经·大雅》有云,“清酒既载,骍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此乃受天赐祉、同享富贵之意。尚食女官这才拿起杨太妃献的那樽酒,交到媚娘手里。媚娘举酒起身,默祝天地,众命妇一并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媚娘以袖遮面把酒喝干,空樽示与众人。命妇嫔妃再施一礼,乐工又换一首优雅的曲子,司宾高声宣布:“就座。”大家这才坐下。不过也坐不得片刻,又闻尚食道:“酒至,兴。”众人还得起立于坐席后,换上莲花瓣铜杯,尚食为皇后斟酒,尚仪率领宫女也为大家斟上酒,这次媚娘与众命妇共饮,再施礼、再坐下。女官再次宣令、起身、斟酒、共饮……如是者三,行觞的礼节才完成,又见太官令、肴藏令率众宦官进献菜肴。“食至,兴。”所有菜肴呈上殿后都由宦官捧到御案前,尚食手持银筷先尝一口,确定洁净无毒,然后奉至皇后面前,皇后吃过才捧到众命妇面前。由西向东,捧到哪一席,哪席的人便要站起,恭恭敬敬夹菜,继而传向下一席。皇后吃得下多少?不过稍微夹几样,后面的菜肴索性不动,直接端到下面——凡是皇后没动过的菜,大家夹的时候就不必起身了。偌大的宫殿中、雕梁画栋间,只闻雅乐宫商和女官一声声号令,丝毫交谈耳语都没有。如此严格的礼仪,如此肃穆的气氛,媚娘哪里是在吃饭?她吃的是荣耀、是骄傲、是自豪、是三十二年来从未享受过的尊严!江国太妃、淮南公主、千金公主、常乐公主、纪国太妃、越国太妃、东阳公主、城阳公主、新城公主、徐王妃、曹王妃……在她面前这些养尊处优的皇家贵妇都低眉顺目、谨小慎微,宛如一群瞧姑婆脸色行事的小媳妇。这种至高无上、操控一切的感觉简直太美妙了,仿佛众生皆在掌握中!媚娘虽然稳稳坐在那里,但胸中早已波涛澎湃,不禁扫了一眼站在殿下端着酒壶的那些才人——她也曾是她们中的一员,卑贱地伺候着贵人们,连坐的权利都没有。可是今日,她却是大唐的皇后,天地之间最高贵的女人!她默然陶醉了好一阵,才渐渐回过神来,轻轻放下筷子呼唤道:“淮南大长公主……”“臣妾在。”淮南公主立刻提裙起身,低头而立。“本宫敬您一杯。”一旁的司言赶紧宣令:“赐酒。”下面站的司宾就要接着喊拜谢。媚娘一摆手,笑着对众女官道:“今日来的都是皇家至亲,大家难得一聚,难道真按着礼法亦步亦趋?大伙随便聊聊,你们都退下吧。”“是。”尚食、尚仪乃至司宾、典赞都退到珠帘后,正宫之调换成丝竹小曲,宦官也分布菜肴退到殿角,气氛立时和缓。众命妇如释重负,也敢与身边的人聊上几句了。媚娘再度举杯:“淮南公主,没想到您能来,本宫不胜荣幸。我敬您一杯。”淮南大长公主乃高祖李渊第十二女,闺名澄霞,她能来一趟长安实在不容易,只因她夫婿密国公封言道乃是封德彝之子——封氏出于渤海蓨县,乃北齐贵族后裔。封德彝早在隋末就当到中书舍人,参与了弑杀隋炀帝的江都宫变,后来转而投靠李渊,历任中书令、尚书右仆射。此人秉性油滑,不啻为官场不倒翁。昔日秦王、太子之争,他一边跟李世民套近乎,一边又向李建成买好,玄武门之事作壁上观,还继续当宰相,幸而贞观元年就病死了。当时李世民以为痛失良臣,亲至府邸悼念,又是辍朝三日,又追赠司空,定谥号为“明”。哪知没过几天,他两面三刀的事迹就被戳穿了,李世民气得火冒三丈,可人都死了没法发泄,于是又把赠官、食邑都削去,改谥号为“缪”。封言道虽侥幸袭了爵位,还是不太受李世民待见,虽也是三品,一直在外任刺史,流转各地不得还京,淮南公主也跟着丈夫到处奔波;后来长孙无忌掌权,也没拿封言道当自己人,如今正担任蕲州(今湖北蕲春)刺史。此番媚娘亲蚕,许多外地命妇苦于山高路远不能来,淮南公主得到消息后却立刻启程,水路陆路赶了一千里,竟及时赶到。此刻得皇后夸赞,淮南公主连忙赔笑:“娘娘深明大义,躬行桑蚕劝谕天下妇人,妾怎敢不襄盛举?莫说千里之遥,便是身在化外也必逶迤而至,沐浴娘娘洪恩。”这话明显有攀附之意——先帝已死、长孙无忌偃旗息鼓,过去佛都没了,我们可把您当现在佛供着,该让我们封家扬眉吐气了吧?媚娘会心一笑:“公主不必客套,既是皇家近亲,圣上自会多加体恤。”放心,就冲您这么捧场,亏待不了你们!淮南公主会意,喜不自胜把酒饮了,又感激道:“妾随驸马离京十余年,若非娘娘恩赐,今日也不能与这么多姊妹、侄儿相聚啊。”媚娘莞尔颔首,轻轻放下酒杯——有孕在身不便多饮,敬一敬就罢了。她环顾众人,果见大家笑容满面,寻母觅女、呼姊唤妹,都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这些山南海北的亲戚也难得欢聚一堂,看来她不仅享受了荣耀,也顺便办了件好事。漫顾间她目光恰与纪国太妃相接,太妃忙垂目低头——纪国太妃便是昔日李世民后宫那位韦贵妃,如今随其子纪王李慎迁居藩邸,故而改封纪国太妃。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当初韦氏是贵妃,武媚是才人;如今她已是守寡的太妃,媚娘却成了皇后,这叫什么事儿?韦太妃颇觉尴尬,而且有些不安。虽说她没亏待过媚娘,但毕竟知道底细,听说媚娘和李治又是编造诏书,又给感业寺改名,会不会觉得她碍眼呢?反正快六十岁的人了,受点儿委屈倒也没什么,可是儿子李慎、女儿临川会不会也被捎上?这位皇后可是杀人不眨眼啊!媚娘似是猜到她心思,立刻笑盈盈道:“韦太妃,本宫多谢您的照顾。”这话说得半明半昧。韦氏一怔,望着媚娘亲切的笑容,正摸不清是正话反话,忽觉一只温柔的手搭在她肩上,回头一看,是越国太妃燕氏——此乃昔日燕贤妃,越王李贞之母。燕氏朝她微微点头,轻声道:“别多心,媚儿是真心谢你。”韦氏知道燕氏是媚娘的表姐,关系很亲密,这话还能有假?顿时胸无窒碍,与燕氏一同举杯:“恭祝娘娘万安。”这次媚娘倒是痛痛快快把酒喝干——当初韦妃对她很不错,燕妃更是亲密的表姐,只要她们把过去的事埋在心里不再提,她非但不会为难,还要多多酬谢这两位姐姐,恩泽她们的子女。皇家女眷三世同堂,大家说着、笑着。最高兴的莫过于代国夫人杨贞,她上次赴皇家宴会还是隋朝时呢,身份是宗室之女,而今年逾七旬再赴宫宴,已是大唐皇后之母;左边陪着江国太妃,右边伴着千金公主,两位都是擅巴结之人,甜言蜜语句句悦耳,简直快把杨氏捧上天了,欢笑不绝于耳。但也有高兴不起来的,便是当今皇帝的嫔妃。贵、贤、德三妃,许王李孝之母郑氏、杞王李上金之母杨氏,乃至几位婕妤都默默无闻坐在一边,仿佛这些欢乐与她们无关,可她们又不敢不陪着笑,脸上笑心里却在哭——自武媚入宫她们就挨不到皇帝身边了,如今人家当上正宫皇后越发惹不起,王皇后、萧淑妃血淋淋的教训还不足以为鉴吗?淑妃的空位到现在没人补,李忠之母刘氏自儿子被废后一病不起,这座皇宫除了延嘉殿处处都是冷宫,恐怕也不会招纳新的嫔妃了吧?其实今天这场宫宴原该是四世同堂,可这会儿谁还想得起萧淑妃的俩女儿义阳公主、宣城公主呢?宫廷也不过是势利眼的地方。媚娘的目光傲然扫过在座的嫔妃,嘴角又渐渐绽放出笑意,那是不屑的笑——温良恭俭的妇人之德能给予你们富贵吗?名门闺秀的矜持孤傲能给予你们幸福吗?女人靠的不仅是脸蛋,更要靠拼搏。瓜熟蒂落者先要栽瓜,水到渠成者尚需引水。我为这个位子付出了多少?你们付出多少?有资格和我争吗?又有胆量和我争吗?不过,在这些嫔妃中还是有一人令媚娘稍觉忌惮。她瞻望半晌却不见那人身影:“徐婕妤没来么?”尚宫走出帘外,万福道:“禀奏娘娘,徐婕妤说身体不适,开宴前与众嫔妃一齐向娘娘行过礼,叩首之后便离去了。”“哦。”媚娘未动声色——我的宴会你竟不来?好,且记下!恰在此时司仪奏道:“众婢子斟酒,已计十二觞,时辰已到,请散宴。”皇家宴会有规矩,行酒十二遍,合周天之数便要结束。随着司赞女官宣布:“可起。”言笑晏晏的众命妇立时哑然,统统起身,整理钗环衣裙,穿上绣鞋垂手而立,又恢复恭敬肃穆的仪态;司宾出帘,引领她们离席;一切女官、才人乃至宦官列立殿门两侧,丝竹之音止住,又换成黄钟大吕。“再拜……”所有人跪倒在地施以大礼。媚娘抬手示意大家免礼,又朝司言使个眼色。司言会意,立刻宣布:“令旨,赐束帛。”束帛是皇家馈赠臣下的礼物,五匹帛捆为一束,来者皆有一份。媚娘是爱面子之人,亲蚕礼成自要有所表示,几十份束帛早预备好,就放在西殿中。随着这声号令尚工女官率领众宦官捧帛而出,按品阶顺序一一授予命妇。“谢恩……”众命妇再施大礼,然后起身双手捧帛,在司宾引领下依次退出大殿,如同百官散朝。媚娘却不能动,待所有嫔妃、命妇全都退出,雅乐渐渐止歇,尚仪走到大殿正中,执笏而奏:“礼毕。”随着此二字落定,这场宴会乃至整个亲蚕礼全部结束!媚娘如释重负,带着满意的微笑,在婢女的搀扶下回内殿休息。在她身后太乐再度响起,依旧是她出来时奏的那首《正和》之乐……三.润物无声午后延嘉殿渐渐寂静,残席食器撤去,除了当值的宫女其他人都休息去了,媚娘却没有小憩之意。这位皇后实在精力旺盛,即便有孕在身,又忙了好几日亲蚕,到这会儿依然不疲倦;卸去浑身饰品,换了素常穿的衣裙,让太医草草诊了一下脉,随即带着几个贴身宫女出了殿。阳春三月,正是韶光大好之时。花似涂脂,天如靛染,海池悠悠绿波流韵,柳絮飘飘乘风摇曳。媚娘却无心愉及这一切,哪怕是听到鸟儿的歌喉,也没有勾起一丝《春莺啭》的记忆,她迈着与身份不太相符的矫捷步伐,直奔相思殿而去。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相思殿中住的便是徐婕妤,她乃太宗贤妃徐慧之妹,也是王皇后引进宫来的。媚娘不会忘记徐慧,不会忘了这位好妹妹对自己的帮助和关爱;当然也不会忘了徐慧孜孜不倦、以诚感天,终获李世民宠爱的传奇经历!而现在,她的亲妹妹就在李治的后宫中,而且她还有个兄弟徐齐聃正在教李素节读书,这叫媚娘如何不挂心?此刻相思殿前静悄悄的,玉阶上连侍奉的宫女宦官也没有,媚娘不禁冷笑一声,快步登阶直到殿门口,才见两个宦官慌慌张张跪倒:“参见……”“死狗奴!”媚娘不由分说一声斥骂,“平日不来向本宫问安也罢了,本宫上门来,迎也不迎。难道皇家养活你们是偷懒的?”俩宦官吓得赶紧掌嘴,这下把里里外外的人全惊动了,宫女、宦官一股脑涌过来,乱糟糟跪倒一片——教训奴才冲的是主子,这明显话里有话!媚娘怒视群奴正欲再发作,忽听内殿一个颤巍巍的声音道:“是娘娘驾临吗?”继而珠帘挑起,徐婕妤身披单衣、慵钗不整,在一个婢女搀扶下走出来——瞧得出她步履蹒跚,却仍竭力疾行。“臣妾迎接娘娘来迟,死罪死罪……”徐婕妤没有行万福礼,而是晃悠悠地跪在地上。媚娘踌躇片刻,继而匆忙屈身,双手相搀:“别勉强,赶紧回去歇着,咱们进去说话。”说着亲自架起徐婕妤的臂弯,往里搀——她因徐婕妤不来参加劳酒,打算闹一场显显威风,哪知见面才知道人家真病了;而且就这副娇弱身子还硬挺着到延嘉殿给她磕了个头,可算仁至义尽。媚娘满腹怨气立时弥散了大半,赶紧换作温柔笑脸。徐婕妤自不敢劳娘娘搀扶,但她根本挣不开媚娘的手,硬是被搀回了内殿。媚娘仍不撒手,一直将她送到床榻边,扶她上去,又盖上锦被才罢休。徐婕妤赧然道:“这怎使得?臣妾失礼了……”“不妨。”媚娘就势坐下,摸摸她额头,触手竟有些发烫,“哟!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病成这样?”徐婕妤缓了口气道:“没什么……”有婢女小心翼翼捧过水来进奉皇后。媚娘这才想起刚才那两句发作之辞还无下梢,以错就错赶紧圆饰,接过水来抱怨道:“气死我了……本宫恨你们这些人不上心,主子病成这样还偷懒。亏得婕妤是个知书达理的,换了我早把你们开销啦!”“不敢不敢。”宫女诺诺后退,心下却道——我们都在里面伺候着,哪个偷懒啦?徐婕妤躺在那里也帮着解释道:“确实不怨他们,是我前几日身上就不舒服,昨天……一时不慎染了风寒。”这话藏了半句,但媚娘岂不明白?人家这场病是她给勾出来的,本来就不舒服,再加上昨儿北郊亲蚕,在外面站了一天,焉能不病?想至此越发添了几分愧意:“我的傻妹妹,身上不好就别往外跑了。常言说‘心到神知’,就是不去先蚕坛行那个礼,神灵就会怪罪啦?还是自己身子要紧。”“妾自入宫以来还是头次赶上祭典,怎能不去呢。”徐婕妤已非三年前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经历废王立武这么大变故,即便傻瓜也能看出子午卯酉。媚娘的分量她掂得出来——现在病倒,怎么说都无所谓;昨天若真的推脱不去,能有好果子吃?再不舒服也得磕那个头啊!“可曾请太医瞧?吃的什么药?”“哪就那么矜贵?挨一挨罢了。”“那怎行?”媚娘又问那宫女,“还说没偷懒,怎不去找太医?”宫女一脸委屈,跪地道:“昨儿一回来奴婢就去了,可巧名医都不在。尚药奉御蒋……”话说一半她忽而顿住,眼眸一转,接着道,“听说玄奘法师也病着,皇上打发针医上官琮带几个人去了慈恩寺,还有几位名医都在掖庭那边,听说梁王之母刘氏快不行了,正斟酌着怎用药呢。至于奚官局那帮宦官,不把小病医成大病就阿弥陀佛了。”“嗯,原来如此。”媚娘已醒悟——皆因自己有孕,尚药奉御蒋孝璋等人成天围着自己,李治又抽调几位名医给玄奘法师看病,剩下的人忙不过来,难免看人下菜碟。其实媚娘并无残虐其他嫔妃之意,可宫中当差的哪个不欺软怕硬?她当年在李世民后宫又何尝不受委屈?“唉!”媚娘怒意尽消,对那宫女道,“倒也难为你了。去我那边把蒋奉御找来,就说本宫吩咐他给婕妤诊脉。”那宫女领命,连忙去了。有皇后懿旨果然不一样,不过说几句话的工夫,蒋孝璋便忙不迭跑来了。媚娘瞧他气喘吁吁的模样甚是好笑,一把揪住他胡须,板起面孔教训道:“你这老东西不过会开几服药,便如此势利眼。当初为给你升官万岁不惜破规矩,设个员外同正,享五品官阶。那些统御一方、出兵放马的人,他们都是几品?李敬玄、董思恭都是万岁潜邸之人,陪王伴驾十多年,头几天才刚升到五品。你这官倒当得容易,每天早晚摸摸本宫腕子就没你的事了,纵得底下人也都看人下菜碟,再耍滑头留神我将你这把胡子一根一根揪下来!”“哟哟……不敢不敢。”蒋孝璋疼得龇牙咧嘴,一个劲儿作揖。媚娘这才放手:“快给婕妤诊病,医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宫女宦官们见了咯咯直笑——这位皇后娘娘虽霸道,却是爽利人,这样的主子对底下人不绕弯子,终究不难伺候!蒋孝璋这次可真上心,唯恐医不好,仔仔细细摸了半天脉,这才长出一口气:“不妨事,吃几服药便能见好,只是徐婕妤筋骨不强,这病得静养一段日子。”说罢写个药方,当着媚娘的面不敢再拿大,亲自捧着去尚药局抓药。待他出去媚娘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又帮徐婕妤掖了掖被角,抚着婕妤的额头,为其整了整凌乱的秀发——俊俏的脸庞,白嫩如雪的肌肤,秋水般的明眸,还有这头乌黑的长发,加之染病后的憔悴娇弱之态,好个窈窕的病西施啊!这女子年方十七,正是奇葩正艳、韶光正浓的年纪,而她已三十二岁……媚娘的温柔笑容渐渐凝固。不知徐婕妤是否感觉到了什么,竟很适时地开了口:“臣妾自小多病,这两年身子又一直不好。如今娘娘有孕在身,臣妾本该多过去探望,这一病全然指望不上,便是侍奉皇上之事也不能替您分忧了。我这个样子,若传给万岁,那是天大罪过。少时我便派人禀明万岁,请他一年半载的别往我这边来。”媚娘闻听此言,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今所虑乃是她趁我有孕邀雉奴之宠,她既主动避让,那便最好!想至此又瞻顾这卧殿中陈设,但见素帐淡雅、朴实无华,妆奁匣子竟似许久未打开过,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香炉冷烟亭亭,几案上只有笔墨和几本书,《妙法莲华经》《般若经》,还有《女戒》《外戚戒》。徐婕妤见她瞧得出神,又道:“臣妾感念娘娘,无以为报。唯有日日夜夜祈求神灵保佑您与万岁,无灾无病,六时吉祥。”媚娘不禁动容——莫说她恬淡无争,即便有意争宠我还收拾不了吗?人家已退到这地步,也该罢手了,毕竟她姐姐当年待我不薄啊!“傻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咱们该情同亲姐妹一样才是。你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媚娘又说了许多暖人心的话,这才告辞而去。见媚娘走远,那贴身宫女凑到徐婕妤耳畔:“我瞧她本非好意,倒像兴师问罪来的。”这宫女是同乡,徐婕妤跟她也没什么隐瞒的:“咱们时时留心,清静自守也就罢了。”“姐姐忒好欺,她明明有孕,您怎还不侍奉皇上呢?”“唉……纵得春宵一刻,惹来多少是非?”宫女甚是不平:“似她这等人,怎么就当了皇后呢?”徐婕妤却摇头道:“似她这等人,谁又能阻止她当皇后?”“她也太过得意了。”“得意?”徐婕妤苦苦一笑,翻个身合上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为脱青灯古佛永留皇宫,谋夺正宫之位;既得皇后之位,又恐死灰复燃,因而斩草除根;既杀王萧两家,又被内外之人议论,便要插足外廷;可后宫干政,岂不更结恩怨?每每是为除一患又惹出更大一患,费不完的心机,何时算个头?你以为她春风得意,我倒替她累得慌啊……”说着已淡淡睡去。火不苦热,水不痛寒,或许别人觉得媚娘活得累,而媚娘自己却不这么认为,莫说现在忧患尚存,即便真的无事可忙,凭她的性情又怎闲得住?从相思殿出来也算是了结一桩心事,心里惬意不少,竟觉方才不入眼的满园春光也有了颜色;循着花香踱了几步,想顺路去看看贤儿,可又一琢磨,这会儿正是午睡的时候,于是折而向南,往甘露殿去寻李治。方行几步,忽见一个年轻宦官欢眉笑眼迎上来:“奴才参见娘娘。”媚娘识得是派去照顾李弘的内常侍王君德:“你不好好侍奉我儿,跑进来作甚?”王君德施礼已毕,起身道:“太子殿下仁孝,今儿一早就嚷着要进来见您。保傅、奶娘们知道宫里赐宴,没让来,殿下就哭闹起来。哄了好一阵,方才睡下。奴才进来问万岁和娘娘安,顺便讨个示下,能否过去瞧一眼。非是奴才们偷懒,不带殿下进来,只因哭过一场,怕出门受了凉。”“唉!待本宫见过圣上,少时便过去。”媚娘不禁心忧——弘儿这孩子似乎柔弱了些。当初李素节也是那么大时离开的萧淑妃,哭个两三天就罢了,弘儿却已闹了两个月,一日不见娘的面都不行,怎像个太子?又想到素节尚居承庆殿,仍有雍王封号,虽然年仅八岁,迟早是麻烦,该及早打发出去才是。王君德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奴才刚从甘露殿那边来,没见着大驾。听说给事中刘仁轨叩阁求见,万岁到两仪殿去了。”“嗯?”这会儿来面君,莫非出了什么事?媚娘心里疑惑,嘴上却道:“本宫候着圣上回来便是,你且回东宫……留神伺候我儿。”“是。”王君德也是个贫嘴寡舌的,满脸讪笑道,“太子是我大唐的宝贝疙瘩,太上老君临凡啊!莫说万岁娘娘挂心,就是阖宫下上的公公、姐姐们何尝不把太子当祖宗尖供着?昨天遇见王师傅,对我好一顿数落,什么当初他在东宫侍奉万岁时如何如何,又什么先前侍奉梁王如何如何。小的可真真切切都记在心里,但凡有一差二错,不待娘娘惩戒,只怕这宫里的人就得撕了我的皮!”媚娘扑哧一笑:“王伏胜那是发牢骚。本宫亲蚕只带了云仙,他心里不高兴,拿你撒气呢!”“倒是这个理。”王君德嘴很甜,“王师傅自先帝时就伺候万岁,倚老卖老惯了。不过范师傅毕竟是娘娘提携起来的,也跟了万岁一段时日,大小有个人缘。如今大伙谁不知万岁宠着娘娘,要风得风百依百顺,我们宁得罪万岁的人,也不能开罪娘娘您的人啊!”“哈哈哈……”媚娘听他这话心里高兴,嘴上却道,“你小子就会浑说,本宫我都是圣上的,何来我的人?别在这儿耍贫嘴了,若真误了差事,本宫先撕了你的皮!”打发走宦官,媚娘笑吟吟南行,来至甘露殿前,又见燕国夫人也在候驾——赐宴结束命妇各自离去,难得齐聚京师,不免寻亲觅友。似纪国太妃、临川公主母女团聚,江国太妃、千金公主、越国太妃等人都去休祥坊杨夫人家里了;城阳公主一向崇佛崇道,便往隆国寺听宝乘法师诵经。这位燕国夫人卢氏乃是李治乳母,平常还三天两头往宫里跑,今日怎能不就近见见皇上?“原来夫人也在,叫您久候了。”媚娘其实很嫌她多事,但因她在废王皇后这件事上曾鼎力相助,所以对她还是很客气。卢夫人似乎真是候了许久,有些焦急:“大中午的不知又有何事,竟把万岁请去半个时辰,也太不关照万岁龙体了。”媚娘却道:“臣子叩阁必有国家大事,这是本分,您老别抱怨。”卢氏长吁短叹一番,终于按捺不住,开言道:“娘娘,臣妾有件事想求万……”“本宫知道。”媚娘一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了——卢夫人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就是为亡夫翻案昭雪。昔年她丈夫杜才干因佯叛李密而被李渊处死,她也因此流落掖庭成为皇家仆妇,自李治继位她便反复唠叨这点儿事,只是苦于长孙无忌掌权,没办法动这桩陈年旧案。她之所以在王武之争中力挺媚娘,其实就是想打倒长孙无忌、王皇后那一派,使李治获得实权帮她翻案。可如今皇帝倒是亲掌大权了,媚娘也当上皇后了,翻案的事却没个影子,她哪还沉得住气?媚娘劝道:“您老别急,圣上亲政才几个月?以后日子长着呢,早晚帮您办成便是。”“哎哟哟!万岁的日子是长,我却等不得。”卢氏大有埋怨之意,“当日皆因元舅作梗,如今还等什么?臣妾一把年纪了,今儿晚上睡了,谁知明儿醒不醒得来?还望娘娘替老奴说说情,千不念万不念,看在我辛苦养育万岁的情分上,早遂这桩心愿,我便无牵挂了。”媚娘心里有数,这事不好办——此案还是武德初年之事,就算杜才干有些冤,但高祖皇帝误判、太宗皇帝不察,李治若要翻这个案,岂不是把祖父、父亲的错都揭出来?再者杜才干虽死,尚有亲族子侄,一旦追复官爵,恩荫不知又落到谁头上,为了这等事一家子闹得反目成仇的还少吗?当初高阳公主案就是房遗爱争世袭争出来的,李治肯定不愿管这麻烦事。虽这么想媚娘却不便说破,谨守“拖”字诀,笑而敷衍:“您老体谅圣上,多少大事未定呢。再说国舅和高家之人都在朝廷,心里都还不忿,正瞪大眼睛寻圣上的错。这会儿翻出旧案,埋怨先帝祖宗不对,面子上也过不去啊!您老别急,再等等。”“不是臣妾心急,当初……”卢夫人还欲再言,忽听一阵宣号,大驾归来。远远的便见李治横眉立目一脸怒容,脚下步履如飞,边走边念叨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朕饶不了他……”卢夫人屈身万福,可李治一脑门官司,竟对乳母不理不睬,挥挥袖便进殿去了;王伏胜、范云仙也不敢多言,只低着头跟在后面。卢夫人本是来央求的,瞧这节气不适,当即打退堂鼓,转而对媚娘道:“娘娘劝劝万岁,别动这么大肝火。臣妾先告退了,我那事儿……”“您放心,我跟万岁说。”媚娘抚着老人家的背将其送走,回头又登大殿;却见李治兀自气愤,背着手踱来踱去。“你们退下。”她打发了宫人,也不问李治为何生气,径直走到床边缓缓落座。李治实是愤怒至极,正欲找个人倾诉,普天之下还有比媚娘更好的聆听者吗?因而无须她问,便主动相告:大理寺罪犯消失之事水落石出,毛病竟出在李义府身上。原来有个复姓淳于的罪妇是个美人,李义府心慕已久,听说她犯罪下狱,当即找到大理丞毕正义,命其释放淳于氏给自己当妾室。毕正义慑于宰相之威,私下就把人放了,可名册、案卷未及销去就被段宝玄查出。刘仁轨和监察御史张伦调查此事,到大理寺将大门关闭,上上下下一一推问,不多时就问到毕正义头上。毕正义深知李义府位高权重又得皇帝宠信,唯恐招出他来更加引火烧身,竟推过于下。底下放人的狱吏早知内情,怎甘心冤沉海底?一五一十全抖出来了。可恨毕正义咬紧牙关依旧抵赖,因事涉宰相,刘仁轨叩阁请见,将此事上报。李治焉能不火?回来半晌气犹未消:“岂有此理?朕原以为他只贪点儿小财,岂料连这等龌龊事都干得出来!这回朕绝不能再姑息,罢他的相、废他的爵……”媚娘看他在面前走来走去,也不着急,隔了半晌才不动声色道:“成王杀子玉,而晋人喜;义隆诛道济,而拓跋幸。”“嗯?”只这轻轻一句,李治顿时定住脚步,“你是说……”媚娘面无表情,反问道:“陛下难道不明白么?”李治当然明白——李义府固然可恨,但现在恐怕还不是处置他的时候。毕竟这个人是他亲政以来提拔的第一个宰相,短短三个月时间就罢其职,而且还是因为这等恶劣之事,不但折了面子,还会令群臣质疑他这个皇帝的眼光,那些失势的人也会趁机叫嚣鸣冤。朝廷之中长孙无忌、褚遂良的余党尚在,关陇权门的煽动力更是不容小觑,弄不好朝廷的舆论又会倒向他们,或许连要求恢复他们辅政身份的倡议都会出现。如果这样,种种努力岂不前功尽弃?“唉!”李治一脸无奈坐了下来,“李义府真是添乱,如今处置他难免坏事,不处置又说不过去。这等事若不管,国法体统何在?”媚娘却不以为然:“区区一名罪妇,算得了什么大事?既然刘仁轨单独禀奏,那就还没人知道,嘱咐他切莫张扬,一床锦被遮了便是。”“那也太便宜李义府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先把他叫来训诫一番,以后有错一并惩罚。大丈夫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话虽如此,到底混淆了是非。”媚娘光洁细腻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是非重要,还是您手中的权力重要?陛下前前后后隐忍了十二年才有今日啊!”李治凝然注视着媚娘,重重地点了点头……第四章 偏护李猫,媚娘恩威并施一.弹劾风波李义府以权谋私偷纳女犯,李治虽火冒三丈,但在媚娘的劝说下还是放过了他。可是调查此案的刘仁轨却不肯罢休,表面敷衍圣意,背后依旧严厉追查,可惜那位大理丞毕正义没过几日就悬梁自尽了。他一死等于把所有罪责都自己揽下,再也没了招对,刘仁轨明知是李义府搞的鬼却无可奈何,只得糊涂结案。李治私下把李义府叫来臭骂一通,此事就算对付过去了,朝廷又恢复平静。可没过多久李治又开始烦心了——随着夏秋季节到来不少地方闹起灾害:宣州(今安徽宣城)暴发洪水,高达四丈有余,溺死百姓二千多人,毁损官寺民房无数;括州(今浙江温州)因暴雨海水倒灌,灾及安固、永嘉两县,四千余人遇难……朝廷又是救灾,又是征民役修补城墙,忙得不亦乐乎。这一天又是朔日大朝之期,与往常一样,九品以上文武官员齐聚太极殿议政,群臣筹思已定纷纷进言。“启奏陛下,江南道括州受灾百姓两千余家今已迁至处州安置,粮食暂不为忧,但秋霜将至、夜渐寒冷,尚缺御寒衣服、帷帐等物,请从临近州县募集。”“龟兹王布失毕入朝奉贡,已抵达岐州,忽闻国中有变,其麾下大将羯猎颠趁国中空虚举兵作乱,与阿史那贺鲁暗中通款。奏请朝廷发兵助其铲除叛乱。”“西明寺、昊天观两处工程,拖延日久,至今未半,且役夫抱怨待遇苛刻,恐有司官吏中饱私囊,请陛下遣使,协工部核查度支。”“吐蕃大相禄东赞统兵十二万攻打白兰部,并遣使来朝,请求和亲,臣以为此乃虚情示好,实则……”李治稳坐龙床听着这些奏报,表面平静,心里却暗暗焦急,本来打算厉行节俭、与民休息,可近来政务多有不顺,朝廷各方面开销有增无减,这样下去可不妙。正思量间来济出班禀奏:“莒国公、特进唐俭前日病逝于府邸,请朝廷予以抚恤。”唐俭不仅是功勋卓著的老臣,还是李家的恩人。武德二年蒲州守将独孤怀恩与刘武周勾结,欲趁李渊巡查之际弑君造反,关键时刻唐俭通风报信,才助李渊逃得一劫;此后他又在对突厥的战争中立有功劳,因而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中。李治得讯不免叹息,宣布:“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并州都督,陪葬昭陵。”日月如梭,随着唐俭的去世,昔日凌烟阁功臣至今只剩下四位——长孙无忌、尉迟恭、程知节、李。无忌与李在朝为三公,尉迟恭已致仕多年,整日修道炼丹;唯独程知节年近七旬仍在沙场征战。可一想到程知节,李治更觉烦躁,老将军征讨贺鲁已将近一年,虽然有两次小胜,至今未收全功。如今龟兹国叛将又与贺鲁勾结,战火蔓延已至西域;只要仗打一天,辎重劳役就要维持一天,如今东南之地又连发灾害,他说过要遣散劳役、与民休息,可这些事迟迟不了结,对百姓的承诺何时才能兑现?他正心绪不畅,忽有一个身穿青袍、头戴法冠的官员举笏出班:“臣要弹劾一人。”这句话声音不大,却似凤凰入林百鸟压音,满朝文武尽皆悚然。李治也很意外,谁敢当殿弹劾同僚?抬头一看也不禁有些紧张。因为上弹章者堪称当今朝中一位奇士——侍御史王义方。王义方,泗州(今江苏泗洪)涟水县人,他年方四旬,位列七品,官职虽然不高,却因待人处世特立独行,颇有些名气。他早年举明经入仕,善写文章,并有孝子之名;曾得魏徵看中,欲将妻子裴氏夫人的侄女许之为婚。能与宰相家结亲,换作别人乃是求之不得的美事,王义方竟当即拒绝。哪知过了两年魏徵病故,他又主动要求与裴氏成婚,旁人不解问其缘故,他道:“当初不娶是不愿担攀附宰相之名,如今娶之乃是感激魏公知遇之情。”许多达官贵人觉得他行事潇洒、为人刚正,不吝屈尊与之结交;尤其郧国公张亮最是好友爱士,与其志趣相投甚是亲密。怎奈世事无常,李世民晚年猜忌功臣,张亮陷入谋反案被杀,家人尽皆获罪,王义方也连带着被谪为云阳县丞。可他即便遭贬依旧与流放的张亮家人保持关系,甚至为死者料理后事,因此士人更传其美名。永徽以来转任多职,却因为有案底不得提升,还是最近经薛元超举荐才擢为侍御史,并参与修编书籍。今日王义方当殿出班弹劾,群臣不知这位性情刚毅却又有些迂执的御史要寻谁的错,纷纷注目;不过也有几个消息灵通者知晓底细,心中窃喜,抱膀子要看这场热闹。李治乃敏感之人,心念一转,已隐约意识到他想弹劾谁,但大庭广众之下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想拦也拦不住,只好按捺着忐忑心绪,故作镇静问:“你要弹劾谁?”王义方嗓音浑厚脱口而出,果然是那个答案:“中书侍郎、参知政事李义府。”李治仿佛迎面遭一记重拳,身子一晃,重重喘了口大气;继而眉头一皱猛然甩脸,瞪了一眼朝班中的薛元超——你给朕推荐的好人!接着又瞥向刘仁轨——叫你莫泄露,拿朕的话当耳旁风!第三个再看崔义玄——你的属下弹劾宰相,你事先竟丝毫不知,你这御史大夫怎么当的?仨人自知得罪了皇帝,皆是一颤,都把脑袋低下了。朝堂上一片哗然,小小御史竟然弹劾当朝宰相,当初监察御史韦思谦弹劾褚遂良抑买土地,已经够骇人听闻了,才过几年又闹出这么一桩,可真奇了!片刻怨愤之后李治渐渐沉住气,到这会儿抱怨谁都没用了,索性静观其变吧。王义方精神抖擞,大袖一挥冷森森道:“李义府,出列!”李义府素来笑脸迎人,但此刻他那笑靥仿佛被硬生生钉在脸上,显得颇不自然:时至今日怎么还有人敢弹劾我呢?而且怎会是此人发难?王义方见他没反应,又往前凑了几步:“李义府,按规矩,被弹劾之人须出班听劾。你身为宰相不会不知吧?速速出列!”李义府笑不出来了,他那张本就白皙的脸越发显得煞白,连嘴唇都因抿得太紧而失了血色;双手微微颤抖,双目紧紧低垂,不敢与王义方对视,坐在那里如死了一般沉默。王义方一见此景火往上撞:“大胆李义府!无视朝廷章法,你给我出来!”这声怒吼底气十足,如雷霆虎啸一般。说着便撸胳膊挽袖子,是要动手他把揪出来。李义府为官二十载,还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呢!吓得一哆嗦,笏板失落在地,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但心下仍有几分踟蹰,犹犹豫豫望着皇帝。李治满脸无奈,气哼哼撇了撇嘴——谁叫你行为不端、招惹是非!“唉……”李义府泄了气一般,畏畏缩缩迈出两步,跪倒在地。“哼!连呼三遍才出列,可见何等猖狂。”王义方白了他一眼,把笏板往腰间一插,从怀中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弹章,朗声宣读,“中书侍郎李义府,性素狡佞,放辟邪侈;无燮理阴阳之资,有笑里藏刀之诈。主录中书,无一利政;窃居上位,专务蝇营;欺君罔上,下压同僚,卖官鬻爵,脏污狼藉!贪婪无耻,犹胜晋之孙秀;谄媚阿谀,过于梁室朱异。作威作福,钳制有司,欺人欺天,干乱国法。且性淫邪,色胆包天,私纵犯妇,纳之为妾。不法暴露之日,威逼同犯自戕;罪恶昭彰之期,犹自觍觑朝堂……”他言辞犀利滔滔不绝,声若洪钟掷地有声,将受贿卖官、私纳淳于氏等事都抖了出来,而且又爆出个骇人真相,大理丞毕正义是李义府逼死的。李义府越听越觉心惊,感觉自己仿佛被扒光了衣衫一般——这等丑事当众翻出来,皇帝还会不会保我?区区一个王义方不可能知道如此内情,这是哪个冤家恨我不死!“如此奸佞若不惩处,何以明国法、正朝纲?”王义方读罢将弹章往宦官手中一递,回首喝问,“李义府,你可认罪?”李义府虽惧却不糊涂,情知此刻一旦松口,不啻万丈悬崖跌落,莫说官爵不保、远谪岭南,或许命都没了。他牙一咬、心一横,猛然抬头大呼:“无罪!此皆诬陷之辞!”王义方不住冷笑:“元奸大恶还敢抵赖?”“住口!”李义府故作豪横,咋咋呼呼嚷道,“你曾交逆臣,前已获罪,蒙皇上恩典跻身乌台。不能尽己之责,却浑赖宰辅之臣,分明是无故造衅,妄图幸进!”“巧言令色,何可欺人?我若闭口不言才是辜负圣恩……”李治本来假模假式翻看弹章,想把今天对付过去再说;岂料他俩当殿争执起来,再也听不下去了,出言打断道:“王义方,事涉宰相干系重大,你弹劾可有证据?”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王义方岂不知李义府是皇帝宠信之人?又岂不知得罪李义府下场必悲惨至极?毕正义宁死都不敢招供,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其实他也曾犹豫过,但身为御史,为国除奸乃是职责所在,况且皇帝刚亲掌大权,绝不能被小人蒙蔽。他心里搏斗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弹劾,为此他还提前告诉了老母,说家里可能会遭难。母亲也是深明大义之人,激励他道:“儿能尽忠,我虽死无恨!”故而他是铁了心肠来的。宁可豁出性命,也要除此国蠹!此刻听皇帝问话,王义方直挺挺跪倒在地,拱手道:“自古天子置百官士大夫,欲水火相济、盐梅相成,不得独是独非也!昔唐尧失之四凶,汉高祖失之陈豨,光武失之逄萌,魏武失之张邈。此皆圣杰之主,然失于前而得于后。可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李治听得头皮一阵发麻——这话不是明明白白将他偏袒李义府的心思揭露出来了吗?王义方兀自慷慨陈词:“今陛下抚万邦而有之,蛮区夷落,罪无逃罚,岂可使金銮咫尺之下奸臣肆虐?一条性命关乎于天,何况堂堂六品大理丞,负屈而死就罢了不成?人之死活,此生杀之大权,不自主上所出,而下移于奸佞,窃为陛下惧之。天长日久积寒成冰,此风断不可长!陛下既问证据,臣请陛下责令有司协同诸位宰相核查毕正义死状,倒要问个水落日出!”这番话慷慨激昂余音绕梁。回音散尽之际,太极殿内鸦雀无声,静得简直有点儿可怖。虽然王义方向皇帝慷慨陈词,但李治的眼睛早已不再看他,而是紧紧注视着长孙无忌。却见无忌默然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也不知是深不可测还是漠不关心——但在李治看来这副神态竟显得那么悠然惬意。李坐在旁边,同样是面无表情,但是努着嘴唇、垂着眼皮,似乎对这一切感到不耐烦。于志宁、韩瑗紧锁眉头,眼睛游移不定,显得心神不宁;来济却是满脸焦急,似乎想说点儿什么,但左右瞻顾一番,还是咽口唾沫,把话忍了回去;杜正伦则双目紧闭,嘴唇咬得紧紧的,手中死死攥着笏板,似乎浑身上下憋着股劲儿,却不知是为李义府提心吊胆,还是为王义方暗暗鼓劲。忽而一阵低低的冷笑声飘入李治耳中,他随声瞥去,见太常卿高履行匆忙扭脸闪避,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一脸幸灾乐祸之态。还有!高真行、高审行、长孙祥、长孙冲、长孙诠、长孙涣……他们一个个都把头压得低低的,貌似作壁上观、不惹是非,可他们的嘴角分明都是微微上翘的——他们在笑!一股熊熊怒火伴随着耻辱感蹿上李治心头,他渐渐坐直了身子,拳头攥得咯咯直响,却又无从发泄,只有默默敲打着坐垫——好啊!好一帮幸灾乐祸的奸党!朕不计前嫌,你们可有一丝感激?事到临头倒来嘲笑朕、戏弄朕!我本有意效光武,偏偏逼我做刘邦。媚娘说得没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把你们统统除掉,朕干什么都会束手束脚,这朝廷好不了!“陛下……”王义方再度开口,“请陛下速速决断,查明事实,惩治元奸大恶。”李义府此刻已满头冷汗,再也狡辩不得,唯有哆哆嗦嗦地低声道:“你、你也是圣上亲自拔擢之人,怎……”“不错!”王义方大义凛然直言不讳,“正因我是皇上拔擢之人,才更要明辨是非放胆直言,不惜犯颜逆鳞以报皇恩。”李治的目光又慢慢回到这位铁面御史的身上,望着王义方伟岸的身躯、严峻的表情,他心中除了愤懑也不乏赞赏,好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可是……是非公道和天子的尊严哪个更重要?该为了维护正义而身赴忧患,还是为了慑服天下而泯灭良心?李治本不是凶恶之人,但今日实难抉择,他感觉自己脑袋快裂开了,究竟如何取舍……“陛下!”王义方见皇帝久久不能决断,又往前跪爬几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陛下若不能惩奸除恶,天下百姓如何看待朝廷?千秋功业何以成就?陛下又何以面对先帝祖宗?大唐社稷乃先帝托付于陛……”“住口!”李治本还在踌躇,但听到“先帝托付”四字骤然发出怒吼。满朝文武皆是浑身一颤——谁也没料到这位素常温和的年轻皇帝竟有如此暴怒的一面,更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等不辨是非、颠倒黑白的抉择。只见李治倏然起身,怨毒地瞪视着王义方,厉声训斥:“你官职卑微口无遮拦,弹劾宰相全无实据!无故生衅,存心诋毁,似你这等犯上好乱、无父无君之徒,还敢在朕面前指天画地、巧言令色?真真岂有此理!快来人呐……”“在!”亲卫、勋卫、翊卫一拥而入。“把这个狂徒给逐出宫去!”“陛下!忠言逆耳,臣不负君!”王义方放声高呼,侍卫们哪管那么多,任凭他呼喊挣扎,架住双臂便往外拖,离了太极宫甚远,犹闻那犀利的喊声,“臣不负君啊……”李治凝然站在那里,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臣不负君,倒是他这昏君有负于忠臣啊!文武百官已瞠目结舌,连为王义方叹息一声都忘了,呆呆注视着皇帝。李义府逃过此劫双膝一软,瘫倒在龙墀前,继而赶紧爬起,顾不得乌纱歪斜,硬挤出一缕惨笑:“陛下圣……”最后一个“明”字还未出口,却见李治刀子一般的目光扫过来,比方才看王义方的眼神更可怖。李义府不禁打个寒颤,竟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哼!散朝……”众目睽睽之下李治甩袖而去。百官仍自震惊,沉默良久才爆发出一阵熙熙攘攘的议论声,继而又恐触犯礼法,渐渐压低声音,三三两两嘀咕着散去。唯有杜正伦兀自紧闭双眼坐在那里,手中笏板简直快被扳裂了;直到大殿之内逐渐安静,他才虚脱般缓缓睁眼,瞥了一下呆坐在旁、同样垂头丧气的刘仁轨,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天啊!你为何如此不公?”二.破旧立新朝会翌日,武德殿大堂上,李义府、薛元超双双跪倒在御案前;李治根本不理睬他们,低头翻看着刚编好的几册《东殿新书》。而在御座之侧的珠帘之后,怀胎七个月的媚娘倚在一张胡床上,正笑吟吟摆弄着尚衣局为新生儿准备的襁褓和衣裳。武德殿位于皇宫最东侧,毗邻东宫,相对僻静,离门下省政事堂也不甚远,因而被李治当作书房使用,平时浏览奏疏皆在此处,单独召见某位大臣也比两仪殿隐蔽,而且还能就近与李弘见面。今日李薛二人却是不请自来,向皇帝请罪。李义府已说了好几车好话,跪得膝盖都有些酸了,脸上更是笑得快要抽筋了,皇帝就是不理,无奈之下只得斗胆往帘内瞅去。媚娘也有意戏弄,半天视而不见,直到把所有衣物都仔仔细细摩挲一番,叫宦官捧走,才幸灾乐祸般斜了他一眼,打着哈欠对李治道:“陛下,他俩已跪了半个时辰,您也该消气了吧?”李治缓缓合上书,手指轻轻敲了敲封面道:“这书编得好。晁错贵为帝师,不免腰斩之祸;周亚夫有平灭七国之功,犹自获罪而死。不是汉景帝心肠狠毒,乃因大势如此不得不为耳。”说罢抬头看了看李薛二人,“你们说是不是啊?”两人脊梁沟一阵发凉,忙顿首道:“陛下教训的是。”李治绕出御案,先将薛元超搀起:“王义方确实是个良才,且不说有耿介风骨,那一篇弹章何尝不是文采飞扬、豪气干云?惜乎此人有些不识时务,不懂审时度势。别人尚未发难,偏偏朕自己提拔起来的人出来搅局,你说朕生不生气?”薛元超赧然低头:“是臣辜负了陛下。”李治望着这个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沉默良久又开口道:“你去地方上当刺史吧。”“呃?!”薛元超愕然,“陛下不要我了?”“唉……”李治换了一副温和的口吻,“我自小读书习学、骑马射猎都有你陪伴,又赖你姑母抚养,岂能不念旧?只是你资历太浅,位列黄门侍郎难服众心。天下人皆知你我的关系,多少眼睛盯着你,莫说你不得自在,我也难替你周全。这次的事是教训,你趁早去外面当几年刺史,做出些政绩来,到那时朕再给你高官才坐得稳啊!”薛元超以文采见长,但他自小被李世民召进宫与李治作伴,又娶和静县主为妻,当官也一直在长安城这花花世界,哪愿意走?可皇帝说的也有道理,不吃苦中苦,怎当人上人?想至此他提了口气:“能得陛下垂恩,就是山南岭南不毛之地,任凭陛下驱驰。”李治摆摆手:“不至于,我想好了,你去饶州(今江西鄱阳)吧。听说那里依山傍水风景不错,你好好抚慰百姓、宣扬圣德,也别忘了替我多寻觅几位文士,先前你推荐的那个郭正一很不错。”“臣都记着,只是……”薛元超本想做出一副潇洒决然的态度,但心里实在委屈,“只是舍不得陛下。”李治一阵苦笑:“其实我又何尝舍得你?别难过,过个三五载我就把你召回来。带不带和静妹妹随你的便,至于宝乘大师那里你只管放心,我自会好好照顾。快去跟她老人家道个别吧,回家收拾收拾,过两日我便下诏。”“是。”薛元超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去了。送走好友,李治脸色倏然阴沉,回归龙床狠狠一拍御案:“说!毕正义之死到底怎么回事?”李义府早跪得双膝酸痛、龇牙咧嘴,一听喝问再也跪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地:“这、这真与臣无关。”这杀生害命的缺德事,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承认!李治现在一瞅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为了天子的颜面,更为了不让无忌一党有机可乘,这小子有罪都不能治,为了袒护他倒给自己弄了个不辨忠奸之名。这块热年糕算是牢牢贴身上了,不揭烫得慌,揭下来就得掉层皮,想甩都甩不掉!李义府狡辩道:“不敢欺蒙陛下,臣确曾嘱咐毕正义认罪,日后设法补报。先前之事陛下也是知道的,也训过我了,我又何必非要逼他死?想来乃是刘仁轨查办此案推鞫太甚,毕正义是扛刑不过才寻短见……”这话半真半假,人就是他逼死的,但也确与刘仁轨有关,若不是刘仁轨非要办成铁案,不接受毕正义认罪,他也不会出此下策;为了买毕正义这条命,他可也没少破费——让一个官自杀岂这么容易?背后多少蝇营狗苟?“莫牵三挂四,朕问的是你!”李义府重重磕个头,一脸委屈道:“臣不敢存心抵赖,受贿我承认,偷纳罪妇我也承认,但绝不至于如此不堪。这分明是刘仁轨存心整我,他整我是小事,可消息泄露致使御史弹劾,陛下也脸上无光!此番蒙羞皆是拜他所赐,只怕他是包藏祸心、有意为之!”有些话李义府不敢说——这一案大有文章,杜正伦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就是想要借此事把他铲除掉,甚至王义方的弹劾除关陇一派的撺掇,也可能与杜正伦有关。但经过这场弹劾风波,王义方亢直大名已成,贬官流放全不怕,揪着人家不放反倒越描越黑。况乎杜正伦也是新提拔的宰相,对李治而言左右都打脸;再者人家行端履正,他即便想咬也难觅下嘴之处,故而不敢攀扯。倒是刘仁轨让他恨得咬牙切齿,办案前他就把话递过去,威逼利诱,无奈此人软硬不吃。李义府暗发毒誓,今生不把刘仁轨置于死地决不罢休!“够了!”李治又一拍御案,“朕自弱冠以来受人尊重,未有纤毫之诋,如今为你担了多大恶名?从古至今皆臣子替天子分忧,你反倒连累朕受辱。岂有此理!”李义府见天子动怒,不敢再乱说,往前跪爬几步讪笑道:“陛下莫生气,臣也能为您分忧。平心而论,此番弹劾不也让您看清了那帮人的嘴脸吗?”他所言“那帮人”自然是长孙无忌一党。李治闻听此言心头一悸,又攥起了拳头——宠臣闹剧只是小疾,说穿了似李义府之辈,既无家族背景又无多高资历,若要处置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无忌一党才是危及皇权百脉的大病!原指望能平心静气含糊过去,哪知不推不倒、不破不立,看来光来软的不行。“臣自知行事不谨、招人非议。但那些人何尝不是时时寻臣的短处,到处宣扬造谣中伤,才把臣弄得一身污水?臣涉嫌逼死六品官就闹得沸反盈天,昔日元舅捏造罪案,戕害亲王、公主、宰相、大将,谁又敢说什么?”李义府句句话都戳中李治心事,“试想陛下若真加罪于臣,只怕这会儿他们早借着除恶务尽之名,把您新近拔擢之人都裹挟进来了吧?退一步而言,即便他们无意东山再起,尸位素餐也足以掣肘陛下。”李治连喘几口大气,似乎怒意稍解:“你站起来说……事已至此,接下来该如何?”“是。”李义府双腿都跪木了,哆嗦半天才爬起来,抖抖脚道,“以臣之见地,陛下若要移风易俗乾纲独断,眼下有三桩事要做。”“哪三件?”李治来了兴致。“这头一桩是广开科举。开国以来公侯权门垄断朝纲,子弟恩荫占据高位。陛下若大开科举,擢寒微之士,一可网罗能士理政安邦;二可广施宏德于天下,遍收四海人心。设使万众咸感陛下之恩,纵有恶徒阴蓄奸谋,又有何能为?”李治自幼酷爱文学诗赋,上官仪、董思恭乃至来济等科举出身者皆引为文友,而且被他视为师长、倾心求教的老臣张行成也曾在武德年间制举登科,故而耳濡目染,对科举出身之人好感颇深;今日听李义府又道出这么多好处,不禁连连点头:“这倒还算个正经主意……那第二件呢?”“有进必有黜!恩荫为官之人,确有其才者不过少数,延至三代才德日衰,文不足以援笔,武不能够执弓,因循守旧,不知变通;赖祖上之功,坐食俸禄嫉贤妒能——以一言蔽之,唯有夺了他们之位,才能换上有用之人!”李治已怒容尽退,饶有兴致地瞅着李义府——一个毫无家室背景之人能得皇帝重用,甚至提拔为相,只靠逢迎拍马岂能办到?李义府的发迹绝不仅仅凭借废王立武的投机,他胸中藏着巩固皇权甚至治国安邦的大韬略。也正因为他是个奇才,李治才会一再纵容!“你所言极是。不过朝廷人事繁杂,又当如何着手?”李义府脸上笑容倏然不见,闪过一丝狠辣:“先将不才、不能、不称其职、不服陛下之人统统贬谪,然后重修《氏族志》,编订天下士人门第!”门第之论追溯久远,两汉以来渐盛,自曹魏设九品中正制,登堂入室、蔚然成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高门者得做高官,寒微之人沉寂下僚,甚至不同门第之间婚配都视为“失身”。三百年间虽兵燹不绝、皇朝更迭,唯世家门第之风绵延不绝,慕容两秦不能禁,宋齐梁陈不能绝;魏孝文帝改制,诸法尽善,亦不免将天下家族分为等级,鲜卑各部族改作汉姓,也要与汉人一样分出门第高下,足见其根深蒂固。北方以崔、卢、李、郑、王五姓最盛,皆山东大族,号为阀阅之家;周、隋、唐三代则起家于关陇,则以西魏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之族裔为一等高门。大唐一统,李世民为巩固皇权,故意提高关陇亲族,压制关东和江南望族,他曾公然对群臣说:“齐据河北,梁陈在江南,偏方下国,虽有人物,无可贵者。今谋士劳臣从我定天下,何容纳货旧门、向声背实、买婚为荣?朕以今日冠冕为等级高下。”遂创编《氏族志》,列天下二百九十三姓,一千六百五十一家,分成九等,李唐皇族为首,外戚次之,山东氏族降为三等之下。如今时移世易,李义府欲再动氏族排名,这次不仅针对五姓七望,还要大刀阔斧肢解关陇权贵。此言一出李治尚未如何,珠帘之后武媚娘一声唱和:“好!”若非怀有身孕,媚娘险些从胡床上蹦起来——我之所以被王氏贱人、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辈不齿,便因家世出于寒微,父亲封为公爵尚被人讥为木材贩子。如今若重定天下贵贱,列我武家为高门,还有谁敢小觑?李义府脑筋极快嘴又甜,见媚娘色变,当即向李治进言:“天下人贵贱岂为不变?譬如皇后之家,今娘娘贤德胜过和熹、文明,才艺可比文姬、谢女,门第却在五等之下,成何体统?天下百姓皆为皇后娘娘不平啊!”李治与媚娘隔帘对望一眼,相视而笑。“今当重定天下姓氏等级,破旧立新,以官爵高低为序。趁此良机陛下可将所善者提升、所厌者罢黜,此顺序一变则仕途进退、风气舆论乃至婚配嫁娶皆易。”说到此处李义府抬起双手,做挥刀之状,“权门擅政譬如恶蛟,重定门第斩其首、大兴科举截其尾,若将豪强士族尽除,则普天之下皆仰皇命!”“好!”李治彻底转怒为喜,“不过调动官员和重修《氏族志》都要得罪人。不知谁能替朕为之?”李义府嘻嘻一笑,拱手道:“陛下宽赦臣罪,恩比天高,臣自当义不容辞。”他专干除旧布新、砸人祖堂之事,偏偏不知修德、胆大妄为,这等人纵然才华横溢又岂能不被骂作奸佞?“第三桩事呢?”李义府的笑容慢慢收敛:“那便非臣所能为……第三乃是军功。昔日先帝拓定八荒、臣服四海,编订《氏族志》尚有许多非议,陛下若不能创越古之功,即便可破元舅一党,只怕也难服百官之心。”李治的表情也严峻起来——超越父皇的信念我是有的,但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际遇不可强求,军中名将又多已老迈,正是青黄不济之时,也只得见机行事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决然道:“这三桩大事朕定能办成,倒要叫舅父他们瞧瞧,朕非慵懦可欺之主!朕信任你,你只管放胆去做。”“谢陛下。”李义府低声试探,“不过王义方弹劾之事……”“唉!张释之困笃淮南,诸葛丰老于乡野。若不拿他作法,也难强压众人。他不是要搏个忠义直谏之名吗?罢罢罢,朕索性就当一次昏君,将他远远贬谪杀鸡儆猴,看以后谁还敢与朕相搏!”“陛下圣明。”李义府心满意足,又瞅了一眼御座之侧摇曳不止的珠帘,微微颔首致谢,乐呵呵辞驾而去。李治背着手在殿内踱来踱去,时而喜悦时而忧虑——喜的是前途可望、有的放矢,大唐未来何去何从他已想清;忧的是这几件事一做便与无忌一党乃至满朝关陇权贵针锋相对,以后的是非恐怕不少。“陛下……”媚娘身子不便,招手呼唤。“怎么了?不舒服吗?”李治疾步走进帘内,“叫你别跟着,都七个月了还整日黏着朕,快回你的延嘉殿去吧。”“不是。”媚娘抓住李治衣襟,脸对脸拉到自己面前,“军功之事倒也可欲可求。昔日先帝三征高丽而不定,咱们若能打败高丽,岂不成就先帝未竟之业?不过……眼下要先定贺鲁。”“哈哈哈。”李治没料到她唤自己进来竟说这个,不禁发笑,“朕的天下,你比朕还操心呢!”“还有,”媚娘双晕一红,“将来重修《氏族志》之时……臣妾家也要像太后一样,紧随皇家之侧。”“依你,朕什么都依你,放心吧……”话未说完李治双唇已贴在她香颈上,伸手抚摸她隆起的肚子。“哟!”媚娘身子一颤,嗔怪道,“轻点儿!把我弄疼了……”三.天步艰难一场弹劾非但没伤到李义府一根毫毛,他反而因祸得福,更加受重用。过了不久李治接连发出命令,对涉及毕正义一案的所有人给予惩处——侍御史王义方无故造衅、诬陷宰相,贬莱州司户;给事中刘仁轨审案不明、有负圣恩,贬青州刺史;黄门侍郎薛元超举荐非人,外放为饶州刺史;御史大夫崔义玄执掌乌台有失,外放蒲州(今山西永济)刺史。朝廷百官震惊不已,万没料到这位有着仁孝宽厚之名的皇帝竟会因为袒护一个宠臣贬斥这么多人。就在王义方被贬离京之日,李义府竟还大模大样去送行,讥笑道:“王御史妄相弹奏,得无愧乎?”岂料王义方反唇相讥:“孔仲尼为鲁国司寇,上任七日便诛少正卯,我竟没能将你这卑劣之徒除掉,倒是惭愧得很!”恰在此时传来噩耗,卧病一年多的中书令崔敦礼终于呜呼哀哉。对这个人李治并无好感,他出自“五姓七望”之一的博陵崔氏,乃是隋朝礼部尚书崔仲方之子;无论从山东望族算,还是从关陇士族看,都是无可置疑的名门子弟,仅这一点就招李治忌讳。再者昔日李世民有病乱投医,便是他主持炼丹;后来长孙无忌罗织高阳公主案,李治为李恪、李元景求情,又是他替无忌出头,驳斥圣意坚持要杀。可是此人偏偏运气好,先是病的是时候,躲开了废王立武之争;现在死的也是时候,李治再不喜欢他也得装出一副尊重老臣的样子。于是下诏追赠他为开府仪同三司、并州大都督,赐东园秘器,陪葬昭陵,倒也生荣死哀——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这也未尝不是大幸!崔敦礼亡故、崔义玄调职,宰相和御史大夫同时出缺,李治正式任命李义府为中书令、检校御史大夫。此举无异于向满朝官员宣布:朕绝对信任李义府,不但让他治国,连监察权也交给他,想保住你们的乌纱帽就给朕闭嘴!舆论总算被压下去了,但李治的声誉也受损,群臣虽不敢再明目张胆反对,私下却嘀嘀咕咕,都说天子已被李义府蒙蔽,还有人认为李义府之所以肆无忌惮,正因其后台是皇后。李治心中不免苦闷,好在皇后很适时地给他带来了慰藉。转眼至十一月,媚娘“瓜熟蒂落”,又顺利产下一位皇子。李治果然给儿子起名叫李显,为保佑孩子健康成长他请玄奘法师收其为徒。法师先前染病,若非李治派御医救治险些不愈,感念皇恩当即答应,并为李显取发号为“佛光王”。满月之日法师入宫为李显剃度,披上玲珑可爱的小袈裟——皇子尚在襁褓便皈依佛门,这也算佛教史上的一段佳话。其实最高兴的莫过媚娘,到处诉说李显出生时“神光满宫,自庭烛天”,真是天降神佛。太子李弘之名蕴含道教谶语,李显又是佛光王,一个老君、一个佛祖,媚娘俨然成了佛道两家的圣母。群臣百姓也希望这两个孩子能给大唐带来吉祥,然而美好祝福似乎并不灵验,就在李显剃度仪式结束不久,从西北传来消息——西征突厥失败。左屯卫大将军程知节统领王文度、契苾何力、周智度、刘仁愿、苏定方五将征讨阿史那贺鲁,这场战争断断续续打了一年,最终无功而返。其实交战伊始唐军取得过几场胜仗,击败了贺鲁麾下葛逻禄、鼠尼施、处月等部,尤其是鹰娑川(今新疆裕勒都斯河)之战,前军总管苏定方在行军途中忽然遭遇突厥军两万余人,当时苏定方麾下仅有五百骑,英勇无畏浴血奋战,竟将敌人击溃,追击二十余里。但也就是在那一仗之后出了问题,副总管王文度嫉妒苏定方有功,谎称自己手中握有天子密诏,以避免冒进为由命大军披甲结阵缓缓推进,程知节不问是非竟然答应。突厥人本就游牧各地,素以骑射见长;唐军这种保守缓慢的阵势完全丧失主动,将士疲惫,处处挨打,损失许多战马。更可恼的是,唐军抵达怛笃城时程知节、王文度将投降的突厥人全部屠杀,还大肆搜刮城内财物。此番西征不仅战略失败延误时机,而且滥杀无辜,严重损害了大唐帝国的声誉,加之迁延日久粮草不济,师老无功只得撤退。李治得知内情气愤不已——王文度因私害公实在可恶;程知节乃开国名将、三朝元老、凌烟阁功臣,怎么就偏偏听信小人之言,把仗打成这样?贺鲁之叛始于永徽元年长孙无忌当政之际,李治本想凭借剿灭此寇助长声势,顺便证明自己比舅父明智,没想到好戏演砸了。连贺鲁都拿不下,谈什么经营西域、东征高丽,完成父皇未竟之业?一气之下他将王文度开除官籍,以白衣身份发往辽东前线效力赎罪;程知节被免去官职,回家反省。朝政遇到阻力,战场上又吃亏。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中书舍人王德俭又死了,关陇之人无不置酒庆贺,又添油加醋说他当初迎合废王立武,如何小人行径,死时脖上肉瘤破裂,下场如何凄惨,简直将此事说成了天谴。事到如今已不仅仅是关陇一派的人在嘲笑,就连那些曾经反对长孙无忌专权的大臣也颇有微词。李治自掌权以来还未如此被动,实在是苦闷至极;因而每天草草坐片刻朝堂就回转后宫,与媚娘为伴,逗弄李贤、李显二子以解忧愁。眼看快过年了,这日李治正与媚娘围炉聊天,忽然阁门使从门下省转来侍中韩瑗的一份奏疏:褚遂良受先帝顾托,一德无二,向日论事,至诚恳切,讵肯令陛下后尧、舜而尘史册哉?遭厚谤丑言,损陛下之明,折志士之锐。况被迁以来,再离寒暑,其责塞矣。愿宽无辜,以顺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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