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二部)-2

李治不禁点头,这倒也是实情。“陛下!”执失思力实在心急,竟三两步走到御阶前,“先帝所以统驭万邦,皆因勇武冠于天下。今陛下继统,边人四夷未见陛下之威,恐难心服。贺鲁鼠辈自招祸端,此正陛下树威扬名、镇服四海之良机,此时不为更待何时?”李治心头一震——不错!皇位不稳皆因为没有一展身手的机会,此时若能打场胜仗,非但扬威四海,更可在朝中建立威信,打破有名无实的困局。想至此李治心潮澎湃,放眼朝下望去,昔日僚属薛元超、李敬玄、李义府等无不跃跃欲试。作为潜邸亲信,祸福前程攀附于皇帝,李治想出头,他们更想出头。这几人虽然人微言轻不敢公然插话,却都用激励的眼光望着李治——机不可失,放手干吧!李治信心大增,决定放手一搏:“好,就依……”“且慢……”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议论纷纷的群臣听到这声音立刻闭嘴,嘈杂的朝堂瞬间安静,连李治都停下来——是他舅父长孙无忌!在众人敬畏的注视下,长孙无忌缓步出班:“臣以为此时不宜兴兵。”他说话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透着毋庸置疑的威严,“贞观十八年以来,先帝三征高丽未收全功,征粮造船花费甚众,又转战西北攻打薛延陀,虽一举得胜,然连年征战兵士疲乏,百姓亦多劳苦。陛下初登大宝,应休养生息,怀远以德方为长远之策。”“可、可……”李治的勇气鼓了又鼓,终究没能说出什么。长孙无忌转身面朝群臣,边踱步边道:“我大唐天下得之不易,高祖皇帝愤隋炀之无道,举义旗于太原,遽定长安为本;全赖先帝天睿神勇,以弱冠之年,怀慷慨之志,思靖大难,以济苍生,躬擐甲胄,亲当矢石,披荆斩棘,历经百战,西灭薛举、北抗刘武周、血战武牢关、两征河北地,降雷霆于东海,奋金戈于江南,总戎薄伐,戡翦无遗,扫灭群贼一统江山,此中艰辛非一言能尽!龟鼎既立,高祖禅位,先帝袭重光之永业,继大宝之隆基,殚精竭虑明察秋毫,内安黎庶外扬兵威,平朔方、灭高昌,东突厥、吐谷浑,薛延陀、铁勒、靺鞨等或定或降,建旌旄于安西,树斧钺于辽东,拓万里疆土,被四夷尊为天可汗。上溯尧舜下至周隋,帝王数以百计,纵秦之嬴政、汉之光武,又怎堪与先帝比肩?何朝何代能与今日大唐媲美?”说到这里他突然提高声音,“先帝夙兴夜寐,至崩殂之际尚思社稷,遂命微臣担当顾命辅佐今上。我本外戚,恐不能服众,再三辞让,然先帝执意如此,臣只得勉力为之。既在其位,便当竭力,凡事慎重三思……”话说到此处,他恰好走正到李道宗面前,“今新君方立,四方灾异,人心浮动,多事之秋尤不该轻操兵戈。阿史那贺鲁虽有贰意,但地处偏僻,距长安千里之遥,不过手足之疾,目下当严防者乃腹心之祸!倘朝中暗藏不逞之徒,阴怀奸谋、擅作威福、蛊惑圣意,以致动摇社稷危害圣驾,岂不葬送大唐万里锦绣河山?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臣自当肝脑涂地、持正查奸、防微杜渐,不负先帝重托……”长篇大论至此戛然而止,长孙无忌转身朝李治施以大礼,“还望陛下以社稷安定为重,用兵之事万望三思。”响彻朝堂的慷慨陈词结束了,留下的却是寂静中的回味和深思。群臣思忖着无忌这番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表面上看出不出兵是策略问题,李道宗、执失思力是征战多年的名将,晓于边事洞悉时局,务在保卫疆土;而长孙无忌、褚遂良肩负国政,考虑的是民心和财力,欲休养生息稳固社稷。世上本无万全之策,两种方略各有道理,可在文武之争的表皮下隐隐跳动的却是权力的脉搏!自长孙无忌秉政以来,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这不仅因为他一贯手段强硬,也因为他公忠体国办事得当,更因为他的权力是李世民赋予的,合理合法。现在蹦出来个李道宗,不仅战功赫赫颇具人望,而且是宗室王爵,执失思力等一群将领都甘愿附和。无论李道宗胸怀坦荡就事论事,还是不安其位故意挑衅,已对顾命大臣的权力构成威胁。方才吐蕃遣使之事已卖给他个面子,凡事可一不可二,若不把他压下去,如何镇服百官令行禁止?眼看褚遂良撑不住局面,无忌只能亲自登场,一再强调顾命大臣之权,甚至不惜危言耸听、恫吓胁迫,也要维护既定决议。近乎窒息的气氛中,李道宗默默低下了头,执失思力也心有不甘地退回了朝班。没人敢不屈从长孙无忌的权威……不,还有一个人,御座上的李治。难道任凭良机流失?李治急出一身汗,又看薛元超、李义府等,都愁眉苦脸低着头——仕途重要,身家性命更重要,江夏王都不敢惹元舅,我们这些芝麻官算什么?不过李治还有希望:“英公,您是身经百战之人,您以为如何?”李治不会忘记李世,这是父亲寄予厚望的人,三大名将之冠,如今他是尚书左仆射,从二品宰相,地位仅次于长孙无忌。李世闻听皇帝询问,一挽胸前长髯,挪熊躯迈虎步,出离朝班施以大礼:“臣……”“如何?”李治全神贯注身子前倾,差点儿站起来。“臣唯陛下之命是听。”“什么?!”李治怀疑自己听错了。李世微抬眼皮,又重复一遍:“唯陛下之命是听。”李治身子一晃,跌坐龙位——这就是父皇秘密托孤之人?难道对朕的问题就这种态度?不是这种态度,还会是何种态度呢?李治冷静下来,这才想起李大胡子一贯如此,当他站在朝堂时几乎从不发言,哪怕父皇问他话,他的回答也是这句话。眼前情景何其熟悉,七年前父皇废李承乾,征询改立谁为太子,李世同样说“唯陛下之命是听”。那语气、表情、动作,和现在一模一样。看来想叫李世在朝堂上公开表态是不可能的,李治仍不死心,又把目光投向其他宰相。另一位中书令高季辅面沉似水,眉头皱成个大疙瘩,面对皇帝的目光他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又动,虽然明显心有不甘,最终还是保持沉默;侍中于志宁满面惶恐,花白的胡须一直在颤抖,见皇帝望向自己,立刻把头低下,都不敢看李治一眼;同中书门下三品宇文节、柳奭这两位兼职宰相倒很干脆,一齐举笏道:“当从太尉之意,请陛下三思。”现今共八位宰相,四人同心,一个“唯命是听”,一个沉默不言,竟还有一个吓得不敢看皇帝的。就剩最后一位,李治的目光扫向尚书右仆射张行成——所有宰相中他最信赖的人。李治当太子时,高士廉、房玄龄、岑文本、马周等重臣都曾是他名义上的老师,他对这些重臣也都恭敬有加,但真正倾心相交的只有张行成,与之私下的谋划罕为人知,堪称心腹之臣。此公乃定州人士,隋孝廉,又在武德年间考中科举,学识精湛人品端方,智谋也甚了得,更难得的是相貌出众气质超群,如今年近七旬,仍不失英俊潇洒之态,无论何时都稳如泰山,长身伟岸银髯飘逸,虽说朝服在身、乌纱在顶,竟颇有仙风古道的感觉。果不其然,即便这个紧张时刻张行成依旧气定神闲,见皇帝看着自己,他缓步出班,施礼道:“请陛下三思。”李治彻底丧气了……可一瞬间,他发现张公从袍袖中伸出一只手,微微向他摇动,做否定之状。什么意思?不要出兵?张行成见皇帝已注意到自己手势,微微一笑,轻轻瞥了一眼长孙无忌,又对李治重复道:“三思啊三思……”李治恍然大悟——此思非彼思,思的并非是该不该用兵,而是此时能不能与舅父对着干!顾命大臣是父皇任命的,继位伊始就吵吵嚷嚷对着干,岂非自坏根基授人以柄?今四民不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魏晋以来民间流传一句谶语:“真君者,木子弓厶,王治天下,天下大乐。”源自道教《神咒经》,是说未来某一天太上老君会降临人世成为帝王营造盛世。木子为李,弓厶为弘,因而老君在人间的化身名叫李弘。若与舅父争权闹得朝廷纷乱,不怕勾出几个李弘举旗造反吗?不能争,至少现在还不能争。张行成提醒得对,风险甚大得不偿失。三思啊三思……群臣默默观察着皇帝,见这个年轻人搔着头皮,做冥思苦想状,隔了许久眉头才渐渐舒展,慢悠悠道:“朕左思右想,似乎还是舅舅见地更高一筹。既然中书已有决断,此事无需再议,舅舅派使者安抚贺鲁便是。”群臣或庆幸或无奈,齐声回应:“皇上圣明。”长孙无忌依旧蹙眉:“陛下,这里是朝堂,不能唤臣……”“哦,太尉!”李治连忙改口,愧然一笑道,“朕自小叫舅舅,习惯了嘛!哈哈哈……”那一刻他笑得那么温婉、那么由衷;群臣也跟着笑起来,也都那么自然、那么从容。朝会在一团和气中结束,李治由王伏胜搀扶回转后宫,长孙无忌当先踏出太极殿,褚遂良紧随其后,众臣按品阶鱼贯而出。执失思力刚迈下殿阶,就迫不及待地蹿到江夏王身边:“他们要派人安抚,怎么办?”李道宗苦笑:“还能怎么办?皇上都答应了。”执失思力愤愤不平:“阿史那贺鲁绝非善类,安抚只会长寇之志,一旦叛乱非但瑶池之地难保,整个西域皆有丧失之险。大唐国土尺寸不能与人!一城一地皆将士血汗,也有您一份力。那些文臣胡乱行事,难道您坐视不管?”“唉!权柄尽在其手,随他们处置好了。”李道宗心中充满无奈——他虽南征北战功劳赫赫,被李世民誉为三大名将之一,但也受到猜忌,未能跻身凌烟阁功臣。李世民晚年疑心甚重,先后诛杀张亮、刘兰、李君羡等有功之将,李道宗心怀戒惧,以养病为由请求解除军职,改任太常卿。太常卿虽是九卿之首,却是主持祭祀的闲官,李治继位后为表示尊重老臣,又加授特进,增实封至六百户。李道宗蛰伏已久,感觉新天子仁厚,似乎可一展才干,故而知无不言、畅抒己见。可经过今日之事他意识到,形势并不如意。他和长孙无忌虽谈不上仇怨,但关系也不好。只因李世民亲征高丽,在安市出现战略分歧。李道宗主张精兵奇袭,直捣平壤;无忌主张攻城夺寨,步步为营。结果李世民采纳无忌建议,虽取得驻跸山大捷,但安市城久攻不下,只得撤军;因而将士对决策颇有微词,是非之口甚多,搞得两人有了芥蒂。李道宗深知无忌心胸不宽,昔日立储之争结怨者,岑文本死于忧惧,刘洎被诬陷而死,就是侥幸善终的房玄龄,其子房遗直、房遗爱至今还被无忌紧盯。这么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岂能轻易得罪?连样下去太危险啦!赶紧急流勇退吧。执失思力不明白他苦衷,依旧嘟囔着:“无忌和褚遂良疏于边事不晓军情,皇上一味纵容毫无主见,长此以往必误国家之事!”“嘘!”李道宗连忙制止——他看见民部尚书高履行和兵部侍郎韩瑗站在不远处。高履行是高士廉之子,无忌的表弟,韩瑗之妻长孙氏是无忌的堂妹。这两人若跑去传闲话,岂不是火上浇油?执失思力全然不悟,兀自抱怨不止:“你听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越想越生气。先帝哪里三番两次请他为顾命?他又哪里推辞过?为了争权排挤这么多人,说这等话不脸红吗?咱们不过是想为国家做事,怎这么难哪……”“少说两句吧!”李道宗拉着他的手出了太极门,“朝廷用咱,咱就好好打仗;不用咱,就老老实实待着……走!”“去哪儿?”“回家。”李道宗抬头望着炽热的太阳,突然想起个春秋典故,“你读过《左传》吗?知道赵盾的故事吗?”执失思力毕竟是突厥人,虽说十几年来浸染了不少中土教化,仍一脸茫然:“什么左啊右啊箭啊盾啊的?”“夏日之日,可畏也!”李道宗满脸沉痛道,“走吧。回家读书,关门闭户。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么?”二、无处可逃张行成的暗示引起李治的深思,看来有名无实的日子还要继续。他当着群臣的面强作欢笑,可迈出太极殿便开始愁眉苦脸,连午膳都没用,就去了立政殿。立政殿在皇宫东部,是李世民当年居住的地方,李治也曾在这里陪伴父皇。但他登基后把寝宫设在甘露殿,现在仍居立政殿的只剩新城公主。长孙后共生七个子女,新城公主年纪最幼,也是李世民所有女儿中年纪最小的,光阴荏苒如今已十六岁,出落得窈窕动人,名花有主即将出降。新城公主的婚事曾有波折,当年李世民预定将她嫁与魏徵之子魏叔玉。后来李承乾阴谋叛乱被废,李世民迁怒曾任太子太师的魏徵,命人推倒魏徵的石碑,断绝婚约;东征失败李世民有所感悟,又怀念魏徵,重塑石碑,婚约之事却无明确说法。至李治登基魏徵去世多年,早已人走茶凉,于是将公主许配给长孙诠。那长孙诠乃长孙无忌从父长孙操之子,结这门婚事可谓亲上加亲。李氏当国文成武就,唯独在亲情方面屡屡有憾。且不论昔年玄武门之事,仅长孙皇后七个子女便连遭不幸:长子李承乾因阴谋篡位,被废去太子身份,死于流放地黔州;次子李泰争夺储位失败,被贬为濮王,放逐均州;长女长乐公主嫁与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才二十三岁就病逝了;次女城阳公主嫁与杜如晦之子杜荷,后来杜荷卷入承乾谋反案,被处死,城阳又转嫁卫尉卿薛怀昱之子薛瓘。长孙后去世时李治、晋阳公主、新城公主皆年幼,随父皇一起生活,后来晋阳公主又早亡,死时还不满十二岁,李治搬进东宫,李世民又长年巡游在外,只剩小小年纪的新城公主闷居在立政殿,甚是可怜,因此李治很疼爱这个小妹。先帝忌日后就要操办新城婚事,李治竭尽所能置办嫁妆,要搞一场风光的婚礼。他慢慢踱着步,努力不去想朝堂上的事,欲把心思转移到新城的婚事上;哪知刚走到立政殿院外就听里面一阵喧闹,侧目一望,好几位年轻公主正在树下说笑。原来得知新城将出降,临川、东阳、高阳等几位姐妹都来凑趣。一见此景李治连大门都没敢进,转身便走——别的姐妹倒犹可,高阳公主实在令他心烦!这位妹妹因天生丽质活泼好动,被李世民过分溺爱,渐渐养成了骄纵横蛮的性格。后来出降房玄龄次子房遗爱,到了婆家还不老实,竟与会昌寺的和尚辩机私通。此事败露,不但把父皇气得吐血,还成了皇家的笑话。李世民一气之下腰斩辩机,将她狠狠训斥了一通。没老实几日,父皇驾崩后又开始无法无天。这次倒没出去胡搞,而是撺掇丈夫房遗爱与大哥房遗直分家;仅是分家也好办,但房遗直世袭父亲梁国公的爵位,高阳公主既要分家,又想把这爵位弄到他丈夫身上,向李治提过好几次。遗直无罪何故以幼代长?这是破坏制度,李治不敢答应也不能答应。可他素无刚性,又与高阳年纪相仿,哪管得住?每次见面高阳都絮絮叨叨,李治不胜其烦。今天紧躲慢躲还是迟了,高阳公主一溜烟跑出来:“九哥,怎不进来?”任何人见到皇帝都要呼“陛下”,唯独她还叫儿时称呼。李治脚步连都没停,敷衍道:“突然想起件要紧的事,办妥当才放心,咱改日再会。”“别走啊!我还有事跟你说……”高阳在后紧追。李治烦得要命,忙朝王伏胜使个眼色。王伏胜岂不知高阳品性?可是皇帝叫他上,只好硬着头皮把张手拦住:“公主啊,万岁有国家大事要忙。”“我的事儿也不小。”“是是是。”王伏胜嬉皮笑脸,“您若着急先跟奴才说说。”“滚一边去,你管什么用?”“您别这么说啊,倘若是小事,奴才便能做主。公主府里是不是缺锦缎了?还是跟驸马闹别扭,要不就是……”趁王伏胜拖住高阳,李治抽身而退,一路小跑回到甘露殿。夏日炎炎又值正午,出了一身透汗,他把龙衣一脱歪倒在榻上,即便宫女在后摇着宫扇,还是热得难受。午膳早备好,可天气又燥心里又烦,丝毫胃口都没有,他朝内侍扬扬手:“撤下去,换些冰凉的水果来。”说罢索性连内杉都解开,绰起一把小团扇。刚扇了两下,忽听有人叫道:“哎呀!这怎么得了啊!”李治起身一看,是他乳母卢氏来了——卢氏当年被长孙皇后选为乳母,从喂奶开始就没离开过李治;他当了皇帝自然不能再留乳母,于是赐封燕国夫人,又赏宅邸一座。可老人家始终对李治放心不下,隔三岔五进宫看看,宫里人碍于她身份也不敢阻拦。卢夫人见李治光着膀子,三两步跑上前,一把夺过团扇:“这可不行,要生病的!”“我哪有这么孱弱?”“陛下难道忘了,您自小身子娇气,风吹吹就病。昔年跟随先帝出巡,刚离京就病倒,又是发热又是咳嗽,可把我急坏了,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我怎对得起仙去的圣母文德皇后……”李治只能苦笑。“还扇!”卢夫人怒冲冲推开摇扇的宫女,“你们都是死人吗?快端盆热水来,我服侍陛下更衣。”“不用您。”李治赶忙推辞。“不行,这些宫女笨手笨脚的,哪成个样子?当初……”卢夫人又念叨起他小时候的事。李治有些不耐烦,可毕竟是吃她奶长大的,况且老人家顶着烈日不辞劳苦来伺候自己,不能不领情。热水不一会儿就端来了。卢夫人伺候李治从小到大,确比那些宫女强得多;擦过身子,又服侍他更衣,拆下发簪为他梳头。李治感觉很舒服,终于露出微笑:“还是您老妥当。”“陛下高兴便好。”卢夫人也笑了,“臣妾这辈子只两桩心愿。第一就是伺候您,一直伺候到我老得不能动。”“唉!您老辛辛苦苦半辈子,也该享享福,让别人伺候您才是。”李治不免又问,“另一桩心愿呢?”“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全凭您一句话。”“何事?”卢夫人边为他梳理头发边道:“为我亡夫平反昭雪。”她说得甚是轻巧,李治却皱起眉头——莫看卢氏是个乳娘,出身却不简单。她乃范阳卢氏名门之女,早年嫁与京兆杜氏之男杜才干。隋末纷争之时,杜才干在瓦岗军为将,颇受李密器重。李密兵围洛阳,一度威震天下,后因疏忽轻敌败于王世充。本来一场败仗不至于土崩瓦解,可麾下大将邴元真率众投降王世充;李密无法聚拢残兵,又与驻守黎阳的李世有隙,无处落脚只得投李渊,杜才干也跟随降唐。可李密雄心不死,后来又率旧部王伯当等人叛变,最终被杀。杜才干那时已任唐朝蒲州刺史,本不在叛乱之列,但他感念李密知遇之恩,决心为其复仇。思来想去,李密降唐复叛无可抵赖,李渊父子杀李密也是天经地义,算不得罪魁祸首,真正导致这一切的是背信弃义的邴元真,于是杜才干率部离开蒲州,向邴元真诈降,趁其不备将其诛杀,并砍下首级到李密坟前祭奠。这虽是义举,但杜才干毕竟擅自出走,而且有投敌行为。李渊也没详细推究,将他捕获处死。卢氏作为罪人之妻被没入掖庭,后来辗转成为李治乳母。其实她也颇有几分才识,只是李世民在世时处处隐忍不敢显露,如今自己喂大的孩子当皇帝,便无所顾忌了。卢氏旧事重提,李治颇感为难:“此事朕恐怕不能答应……哟!”话未说完脑后一阵剧痛。卢夫人的手颤了一下,几根乱发缠在一起别住了木梳,她仔细择开乱发,把这绺头发理顺,才缓缓道:“我夫君不曾谋反,只是为故主报仇。陛下何故不体谅?”李治却道:“既为人臣,忠主之事。他不曾奏请擅自投敌,已经犯了军法。”“犯不犯法还不是由人主裁夺?赵武诛屠氏,伍员鞭灵王,那些复仇义举千载传颂。我夫君侠肝义胆,虽不指望扬名于世,却也不该蒙冤受戮啊?李世为李密发丧曾被先皇赞许,为何偏偏只为难我的夫君?还望陛下看我这张老脸,只求发个诏书正其声名,追赠个像模像样的官就行。”李治耐着性子解释:“此乃高祖武皇帝所断,朕刚继位怎好言祖父之失?再说您怎不去求朕父皇翻案?如今尘封三十年,朕不曾亲历此事,其中细情全然不知,空口白牙何以服人?”“先帝何……”先帝何等样人,岂容后宫干政?哪像你小子这么好说话?卢氏心里这么想,却不能说,转而糊弄道:“先帝何尝不知此事?本来已应答臣妾,只是叫我再等几年,逢大赦之期一并处置,可这一等就再无下梢,或许是国事繁忙他忘却了,拖延至今。”李治虽然脾气和善却不傻,怎听不出是谎话?却也不戳破,借坡下驴道:“既如此,朕更不能翻这个案。父皇不愿管也好,忘了也罢,终究没有为你夫君平反。朕若平反此案,岂非又揭先帝之过?关乎朕父祖两代贤名,断不能更改!”卢夫人闻听此言再没说话。待梳理已毕,重新插好玉簪,李治站起身,这才发现乳母早已泪流满面,顿时心生怜悯:“您老别哭啊!案虽不能翻,雉奴又岂会亏待您?日后朕多赐您财物,为您晋升品阶还不行吗?”这话不说还好,卢氏一闻此言越发哭出声来:“我无儿无女,要那些身外之物何用?我这辈子心血都花在您的身上,您若不当天子,是个寻常亲王我也不跟您提。我侍奉您二十六年从没向您张过口,如今不过图个虚名,就算真给他平反复官,他一副朽骨还能去坐衙掌印吗?呜呜……我这辈子的心血啊……”李治望着痛哭不止的奶娘,大感惭愧——我从降生就受她照顾,直至今天还在为我更衣梳头,纵是皇家宫婢,这份恩情也称得起天高地厚了,如今不过图个虚名,若连她这点儿心愿都不能满足,实在说不过去,可是……卢夫人往地上一坐,双腿一盘,哭得死去活来。看这架势不哭到皇帝答应她就没个完。李治只好说软话:“奶娘,不是孩儿不疼您,此事朕办不成。”“什么?!”卢氏把眼泪一抹,“陛下莫非戏耍臣妾?您是堂堂皇帝,天底下还有您办不成的事?”“唉!”李治只好实话实说,“朕虽是天子,权柄尽在舅父之手。即便朕答应您,中书不草诏,门下不批准,一道命令也发不出去。”“那您……”您去跟无忌提提?这话未说完卢夫人自己就先否决了——长孙无忌是何等人物她也很清楚,想叫那位说一不二的宰辅屈从于一妇人,根本不可能,搞不好把她赶出宫去,再想见皇帝都难了。李治好生劝慰:“孩儿知道您这些年含辛茹苦,但权不在我手,终是爱莫能助。您再等两年,朕亲政之后一定帮您。”“也只好如此。”卢氏眼泪擦干,心里却已凉了七八成——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最清楚,凭这老实孩子的性情,硬去夺舅舅的权恐怕没希望,唯有等无忌交权。可那要等到啥时候?李治瞧出她面色不悦,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您往宽处想。”“这就是命啊!”卢氏面沉似水,端起那盆用过的水往外去。李治心里难受,不禁摇头慨叹:“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刚吟这么两句,又听外面卢夫人吵嚷起来:“谁叫你们拿井水湃桃子的?冰冰凉凉的,万岁吃了如何消受?真是越来越不成话,当年万岁体弱,长孙皇后命老奴……”她又开始述说往事,宦官宫女也不敢顶嘴,一个个低头听训。李治一吐舌头——不妙!老人家这会儿心情不好,一会儿问明了是我让冰的果子,又不知啰唣到何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位大唐天子趁乳母教训宫人,偷偷溜出殿门,贴着墙根、顺着廊下一路小跑就逃了。这次只穿着一件内杉,连个近侍宦官都没带,直跑到御苑中才停下脚步,这半日连个冰湃桃子都没吃上,这会儿真感觉饿了。头上是毒辣辣的太阳,肚子一个劲地叫,李治苦不堪言,忙往淑景殿去。淑景殿在西面,如今是萧淑妃的居所。她生性活泼喜爱花草,在四周种了许多花,五颜六色争奇斗艳,常有宦官在此莳弄。此刻正值午后,伺候花的宦官都不在,李治常来常往也没觉有什么不同,迈步就往里走。里面的宦官宫女可吓得不轻——既没宣谕也没宦官跟随,皇上一个人披件内衣就溜达进来了。见皇上就得施礼,稀里哗啦一通响,手里甭管拿的什么全抛了,众宫人匆匆忙忙跪一地:“万岁,万……万岁岁……”这声呼号喊得乱七八糟参差不齐。李治也不介意,只管往里走,离着老远就见廊下有几个宫女正在哄两个公主玩——萧淑妃所生长女五岁,封号义阳公主;次女四岁,封号宣城公主。这两位小公主也多少懂些事情了,一见李治赶忙“父皇父皇”地叫。李治俯下身,在两个女儿腮边各自亲了一口,笑道:“怎还不去午睡?”义阳只是攥着竹马、撅着小嘴道:“父皇一起玩。”旁边两位乳母赶忙施礼:“陛下,这几日甚热,公主们又贪玩,连日来白天睡过晚上就不好好安歇了。”“不可纵坏他们。”“是。”乳母又补充道,“不敢故意娇惯,只怕公主夜里玩耍,贪凉闹出病来。”看着眼前两个乳母照顾女儿的情景,李治心中突然升起一阵不安——我女儿将来会不会像高阳一样刁蛮胡闹?她们乳母将来会不会也像卢夫人一样恃功请封?这些纷乱如麻的事该怎么办?想到这些麻烦事,李治竟没了哄女儿的兴致,只在宣城的头上轻轻摸了摸,迈步上了殿阶,却不见半个人影,踱至偏室门边一望,这才瞧见淑妃。萧淑妃可不似宫人们那般大惊小怪,她早听见外面动静,却不去迎接皇帝,而是依偎在一张小床边,满面笑靥,轻轻拍着床上的锦被——那里面睡着她的心肝宝贝李素节。李治笑道:“你瞧朕这副狼狈模……”“嘘!”萧淑妃连忙摆手,“小点儿声,素节睡着了。”“哦。”李治蹑手蹑脚凑前,见儿子睡得正香,小嘴还一张一张的,觉得可爱伸手便摸。“别碰。”萧淑妃推开他手,“别把孩子弄醒了,到外面去。”两人轻轻出了偏室,淑妃往门边一倚,娇笑道:“陛下今天怎么这时候大驾光临?莫非突然想起我们母子了?”李治见她笑容妩媚身姿风流,不禁欢喜,却故意板着脸道:“这时候不能来吗?那朕这便离开。”“别!”淑妃赶紧牵住他手,“陛下若能永远住在淑景殿,臣妾才高兴呢。”这句话说的无比温存,眼中充盈着爱恋的光芒。“又不怕我吵你儿子睡觉了?”李治搂住她臂膀,“你呀,就是不嫌麻烦。宫中自有抚育幼子之地,何必非把他们都带在身边。朕小时候人人都说娇贵,母后也不曾日日留我在立政殿,皆由乳母照顾。”说到此处他又想起高阳公主和卢夫人之事,想跟淑妃说说,排遣一下烦恼,“方才……”“哎哟!素节可与陛下不同。您是皇后所生金枝玉叶,我算什么人?”萧淑妃话中带刺。李治满腹苦水又憋了回去:“你是四妃,还不满足?”“臣妾没说不满足。”萧淑妃秀美微挑,阴阳怪气道,“我是说陛下乃皇后之子,生来就尊贵。素节不一样,陛下再爱也非中宫所出,那帮乳母保傅都是势利眼,交他们照看我怎能安心?再说这宫里还有没生养过的,瞧我生下素节,早恨得牙根痒痒,谁知道安的什么心?素节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活活痛杀我。”宫里没生养过的嫔妃很多,可李治明白她矛头对的是谁,不禁有些着恼:“皇后纵然有些孤傲,却没有坏心肠,不会朝孩子下手。”萧淑妃却得意而笑:“我也没说是她,你怎就想到她了?可见有几分可疑,倒要防着些。”李治一丝谈心的兴致都没了:“算了……给朕拿些吃的来吧。”不多时萧淑妃双手捧了只玉碗来,李治一见是红枣莲子粥,甚感欣慰。宫中膳食自有尚食局掌管,并无私设灶厨的道理,但萧淑妃有三个孩子又偏要自己照顾,饮食方面甚是麻烦,加之宠冠后宫,谁也不敢不给她面子,于是尚食局单派做饭的人到淑景殿随时伺候。这碗粥煮得烂烂的,明显是给两位公主吃的,早晨熬的这会儿已凉透,天气炎热正合口,而且还加了蔗糖,更添滋味——秦汉以来中土之人所食皆是饴糖,质粗且涩,虽有甘蔗也榨后取其甜汁,蜂蜜虽好但采集太麻烦,多亏玄奘法师西游天竺,不但取回佛经,也将天竺国熬制蔗糖之法带回大唐,近年来宫廷自制蔗糖,专供天子后妃享用。李治确实饥饿,加之味道可口,不多时便吃下半碗,大快朵颐。萧淑妃见他这会儿吃得高兴,讪讪凑到他身边:“陛下,素节封王之事您思忖得如何?”“嗯。”李治边吃边道,“已同舅父商量过,待办完父皇忌日和新城出降两件事便给素节封王。”“封号拟定没有?”“还没呢。”李治只顾填肚皮,搪塞道,“到时候再说。”萧淑妃轻轻搂住他肩膀:“陛下觉得雍王如何?”“嗯?!”李治把碗放下了,“不妥吧?”诸皇子以大州为封号,天下比州可封,唯独雍州必须三思。因为长安就在雍州境内,以京畿之地作为封号未免惹人遐想。昔日李承乾为太子,李泰因得宠而加封雍州牧,储位之争自此而始。前车之鉴不远,怎好轻用?”萧淑妃却道:“臣妾晓得,中宫长子为太子,中宫次子为雍王。可皇后现在不是没生养么?先叫咱素节当雍王,日后皇后有了儿子再改封。”她心里算盘拨得分明,李治根本不喜欢王皇后,莫说生两个,照这样下去一个也生不出来。现今四个皇子,素节虽然最小,但李忠、李孝、李上金皆宫婢所生,他们的母亲即便晋封也不过是美人,无法与淑妃想比。只要李素节占据雍王之位,将来不愁没机会入主东宫。李治怎会瞧不透她的如意算盘?平心而论,他与萧淑妃耳鬓厮磨,感情深厚,对素节已十分宠爱,甚至改易皇后他也乐观其成。但淑妃这样迫不及待地筹划,令他很不痛快——好歹也夫妻近七年了,除了玩玩闹闹就是儿子的事,难道就没点儿默契?本来水到渠成的事何必搞得那么露骨,那么迫不及待?我连朝政大权还没摸到手呢,你们就算计着我死后龙位归谁?究竟在不在乎我?我的难处你们谁问过?“还剩半碗呢,怎不吃了?”李治把羹匙往桌上一拍:“天竺蔗糖虽然好,若是天天吃也总有吃腻的一天。”萧淑妃根本没品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下次我给陛下做别的……别动,你脸上沾了点儿。”说着揽住李治的脖子,顺着肩膀往下摸索,朱唇轻轻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脸颊。李治的烦躁似乎被她的爱抚平复了许多,也侧过身吻着她的脖子。萧淑妃感觉痒痒,发出一声妩媚的娇笑,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我再给陛下生个孩儿如何?您若不愿封素节为雍王,那就把这封号留个咱们老二。”听见这句话,李治的爱欲之火熄灭了!萧淑妃仍不悟,还是紧紧搂着他求欢。李治已没这个心思,只觉天气闷热,两人抱在一起烫乎乎、黏糊糊的,皮肤油腻发黏,呼吸浑浊燥热,很不舒服。他抬手想挣开淑妃的怀抱,却不慎碰到桌上那只粥碗——“啪”的一声轻响,玉碗落地摔成碎片。“哇……”隔壁立时传来婴孩的啼哭声。“素节!”淑妃抽身去看孩子。几个宫女也奔进来跟着哄孩子,还有人收拾摔碎的碗。一片混乱中李治起身,不言不语踱了出去。两个小公主喊着父皇,宦官也朝他施礼,他竟全未理睬,径直出了院门——这里寻不到他想要的安慰。刚离开淑景殿没行几步,忽见远处走来一队宫女宦官,李治一望便知是王皇后。这位皇后颇有一国之母的风范,哪怕在宫里随便走走也要摆足仪仗,多热的天气她手底下人也要穿得规规矩矩,走得整整齐齐。李治不想与她碰面,所幸没带从人,忙藏到一棵大树后。皇后一行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堂堂天子会躲在树后,谁也没注意,只管往前走。李治偷偷窥见妻子从不远处走过,一身正装昂首阔步,那张面孔清秀而冷峻,虽说贵气凌人,但双眸却显得空洞,她生活得并不幸福。李治转身倚着树,重重叹了口气——皇后并非不美丽,也并非不贤惠,只是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持,无论喜怒哀乐,都无法摆脱这种从小养成的强烈自尊,即便心里一团火,脸上却挂着冰霜。他并不讨厌皇后,甚至曾尝试着去爱,可是太累了,他们俩的性格注定无缘,这样的夫妻生活已变成负担。他无力摆脱皇后,这桩婚姻毕竟是父皇决定的,更何况她背后还有两位舅父;他也不愿接近皇后,唯恐一时的冷漠或气愤让彼此更痛苦,矛盾更严重。谁能想到,堂堂天子竟会在皇宫、在自己的家中东躲西藏,寻不到安慰之地?直到皇后走远,李治才从树后绕出,茫茫然在宫苑中躲来躲去,不知不觉间已来到鹤林院外。林木幽幽,青草茵茵,门庭素雅,香烟缭绕,遥闻木鱼之声,不见翠衣红袖。这位慈祥的师傅可否化解他心中烦恼?清静之地不见一丝雕饰,院中一张小几,摆着香炉、佛经、瑶琴等物,正堂上供奉着开光的金身佛祖。薛婕妤背对堂门、跪坐佛前,一边敲打木鱼,一边默诵着经文。此时她虽未落发,却已是带发修行之人,脱去锦绣衣衫,卸去金簪玉环;青布衲衣,披头散发,项挂佛珠,木屐布袜,俨然一诚心向佛的居士。李治虽有许多话要说,却不忍打断她修行,只是默默立于堂下,静候她把功课做完。“陛下。”薛婕妤倏然停下了木鱼,却没有回头。“您怎知道朕来了?”“臣妾记得您的脚步声。”“是啊。还有谁比您更了解雉奴?朕有许多心事想跟您说。”薛婕妤似乎早意识到他有什么烦恼:“后宫不得妄议朝政,再说臣妾如今心无旁骛,陛下的事莫要向我提起。”说罢又敲起木鱼。李治郁闷至极,哪还在乎这许多,滔滔不绝道:“朕这皇帝当得好没意思。国事难插手,后宫一团糟,高阳胡闹管不了,卢夫人求朕办事也无力相帮,淑妃与皇后闹得不可开交。这些纷纷扰扰,你说朕该怎么办?”薛婕妤并不作答,也不回头,依旧默诵经文。“师傅!”李治急切呼唤着,“雉奴真的承受不住了。究竟是朕命运不济,还是所有人都欺朕软弱?”薛婕妤依旧没有明确作答,只是轻轻敲着木鱼,喃喃道:“如来降世,手指乾坤,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菩提树下,枯坐冥想,阿耨多罗,大彻大悟……非是菩提树点化佛祖,而是佛祖自己彻悟。”佛祖顿悟能舍弃凡尘,可身为天子肩负天下安危,舍都不能舍,逃都无处逃,难道真的没人能够分担痛苦?李治颓然瘫坐在几案边,凝然注视桌上那张乌木玉柱的瑶琴……忽然,他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真正让他感到快乐与解脱的人。他手抚琴弦回溯往事,一股强烈的思念之情霎时涌上心头!三、执子之手永徽元年(公元650年)五月二十六——太宗文皇帝周年忌日。转眼间李世民逝去已整整一年,各州的灾害逐渐销声匿迹,百姓渐渐习惯了没有天可汗的日子,可是谁曾想到,他们的新天子却满心无奈、度日如年。依据朝廷制度,周年忌日礼仪甚多。深更半夜李治便率文武百官拜谒昭陵,献太牢之礼。他在父皇陵墓前泣涕哀号,献馐完毕,又传下命令——圣者名讳非臣民所能言,从前“世”“民”二字只要不相连仍可随意使用;从今以后两字皆避讳,不准言谈书写,朝廷百姓一体遵行。命令传下四方哗然,“世”“民”皆常用字,不知多少臣民因此改名,连大名鼎鼎的李世也从此改名李,尚书六部之一“民部”自此改称“户部”。天下寺庙供奉的观世音菩萨也要避讳,简称观音菩萨,以后勘译佛经凡遇“观世自在”皆改为“观自在”,言谈书写皆需留神,否则触犯国法。其实李治何尝不是无奈之举?一年之中他没亲自决定一件事,默默无闻不为臣民熟知,唯有在孝道上做做文章,引天下人瞩目。谒陵之后大驾回城,再按来时卤簿仪仗列队而行。金石雅乐大作,卫府将士前后列队。指南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木轮滚滚光华灿烂;朱雀旗、青龙旗、玄武旗、驺牙旗、飞豹旗,遮天蔽日异彩纷呈;卫兵衣甲分八彩,横刀、弓箭、大戟、长枪、盾牌,威风凛凛浩浩荡荡,行走在朱雀大街上……李治耳闻臣民呼喝“万岁”之声,却只能看见层层护卫,望不清百姓情状,心中不免遗憾。圣驾半路停銮。太常卿李道宗降车,高声请奏:“请陛下行香。”自南朝梁武帝以来倡三教连横,儒佛道三家共佑社稷,寺观祈福已成定例。凡国忌日东西两京各开两座寺观,散斋僧道,举行法会。天子亲临长安寺院,文武臣五品以上、清官七品以上(凡出身士族名门、具有声望、坐而论道不处理具体公务的官称为清官)都要前往行香;地方都督、刺史虽不能来京,也要在辖境内选名寺一座,率手下官员行香膜拜。今岁乃太宗皇帝首次忌日,玄门开崇圣宫、释门开感业寺,皆为皇家道场。中土道教不及佛教势大,但太上老君俗名李耳,李氏当国厚加尊崇,地位在佛门之上,道士、女冠皆由鸿胪寺崇玄署管辖,故李治先至崇圣宫行香。观外法棚昨夜便已搭好,除京畿各处道观真人道长外,在京诸侯、皇室姻亲,连致仕多年在家修道的老将军尉迟恭都来了,早已候驾多时。道士们在门外迎接,先行君臣礼,再起身行稽首礼,恭请圣驾先行,顾命大臣、三省宰相、列卿御史、八座尚书随驾入观,余者只能在外等候。李治瞧得分明,为首道士名唤李晃,三十出头相貌英俊,乃陇西李氏同族,后面诸位道人也多是熟面孔。李治不禁苦笑——先帝晚年迷信方术,招揽这几人炼丹,结果病上加病以致不愈。先帝驾崩他们口口声声说是骑鲸登仙,如今又跑到崇圣宫来为先帝追福。李治只是随便敷衍几句,便率群臣前行,连穿过两道门,见院中设摆两张庞大香案,神龛、图画、符书遍布,各色天尊大神乃至张陵、张鲁、葛玄、葛洪、范长生、魏华存等先贤塑像;所有道士皆身穿八卦衣,头戴莲花冠,玉柄拂尘、云鞋白袜,念经敲磬绕圈而行,四周法器叮当鼓乐齐鸣,好一座水陆道场、罗天大醮!李晃伺候李治登殿点香,天子并不下拜,唯长揖而已,李晃接过香枝插于殿上鼎炉,焚化青藤纸表文,代天子向神灵施礼,群臣之香皆插殿外,众道士齐念颂歌,祈太上老君、三官九府共襄太宗魂灵,祈大唐社稷安稳国祚绵长。李治祈祷已毕,当即出观,眼见将近正午,不敢耽搁,又往感业寺行香。横穿朱雀大街方至巷口,就见沿着坊墙已搭下许多斋棚,慈恩寺玄奘、弘福寺明濬、普光寺慧净等高僧大德皆沿路诵经,又有许多的纱帐,乃是女眷——京中公主太妃、内外命妇乃至薛婕妤、卢夫人等乐善好施尊佛崇教者皆来祈福。大驾至门前,萧氏三师法乐、法愿、法灯身穿白色僧衣、肩披袈裟出寺迎接,先行大礼,起身合十问候,退至一旁请皇帝先行。李治又率一干重臣入寺,三道大门天子行于中央,群臣走左边、法师进右门。一进山门但觉薰香扑面、梵唱悦耳,寺内宝字辈老尼皆服黄、明字辈比丘皆服灰,手捻数珠,左右列坐,其他宫婢沙弥列立两廊。一见天子所有人皆行大礼,叩拜于地。李治左顾右盼似有心事,缓缓而过,一众比丘在后相随;穿过两道院,登临佛堂,只见长明灯通明,把大殿装点得如琉璃世界。金面如来法相庄严,燃灯祖师光明无垢,弥勒佛祖慈祥和善,左右的文殊、普贤、龙树、大势至、虚空藏等菩萨慈眉善目姿态各异,唯观世音菩萨处不同——圣命传下,已有快马报知感业寺,凡有“世”字皆用黄藤纸遮蔽,待今日法事之后重造匾额、条幅。法愿法师击磬,法灯法师点燃香枝双手奉上。李治接了香,举过头顶,紧闭双眼默默祷告:“三代佛祖,列位菩萨,父皇母后,求你们保佑我烦恼尽除、再创盛世。还有愿我与……若垂怜雉奴这颗拳拳之心,请快显灵吧!”祝罢长揖,法乐法师接香插于香炉;群臣殿外亦然,众尼齐诵“阿弥陀佛”。李治与法师攀谈几句,问过诸太妃起居是否安好,出门下殿。王伏胜正要伸手搀扶——忽见一道灰影从旁窜出,直至圣驾面前!众人皆是一惊,定下神来才看清,原来是个灰衣比丘,不知何故挤出人群。那女尼似是花信年华,鹅蛋脸,面容清秀,浓眉大眼,通关鼻梁,虽衲衣在身未施脂粉,难掩天生丽质;头顶光光,尤其凸显那对元宝耳,耳垂厚厚下垂,真有些像救苦救难的菩萨,面露慈悲法相庄严……不!菩萨皆是双目低垂,观世间哀怨。而她那双妙目却是向上仰视,紧紧盯着皇帝,眼中闪烁着迫切的光芒。群臣首先想到的是告状——这位前朝妃子不是在寺中受了委屈,就是兄弟子侄在外为官遭遇坎坷,要拦驾告御状。这不是胡来么?大宦官王伏胜第一个反应过来,眼见这个女尼伸出右手急切地向皇帝挥舞,当即呵斥:“大胆!圣驾前也敢放肆!来人……”他想叫侍卫架走这女尼,哪知李治三步并两步奔下佛殿,也伸出一手。两人十指相扣,紧紧握在了一起!她满面恳切凝望着他——他来啦!总算来啦!虽然他穿上龙袍,留起胡须,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而柔和。这是她的爱,更是她生命的希望!煎熬和期盼只为这一天。她要把他紧紧抓住,永远不再放手!他一脸欣慰凝望着她——见到她啦!终于重逢啦!虽然她剃去青丝、洗尽铅华,但那双眼睛依旧炽热明亮。这是他唯一的放纵,一年的郁闷和隐忍唯有此刻才略感慰藉!四目相对,两手相牵,没有对话,也无需任何表白,就像昔日在终南山翠微宫的那个夜晚……其实何止他俩忘我?那一刻诵佛声、迎驾声、呵斥声全部止歇,周遭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们。张行成、宇文节、李道宗、李乾祐、阎立德、崔敦礼、高履行、刘德威、令狐德棻、房遗直……十几位宰相公卿都真真切切目睹了这一幕。片刻惊诧之后众人神色或恐惧、或气愤、或不屑,却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谁也不是傻子,这还瞧不出来怎么回事?可谁能说什么?即便是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面对这等私情之事也羞于开口。还真有几个脑筋快的,假作游览寺庙状,溜溜达达往皇帝身边蹭——快挡着点儿吧!可哪里遮掩得住?附近数十名女尼看了个满眼。年长的双手合十默念“罪过罪过”,年轻的则瞪大眼睛、抻长脖子全神贯注地看,那一道道炯炯目光说不清是谴责还是欣羡。法乐法师定力再高,此刻也已汗流浃背。她强忍住不安,上前抓住女尼肩膀,故作平静道:“阿弥陀佛,有劳明空为圣上施法祈福。”有这么祈福的吗?明知这借口蹩脚,却实在寻不到更好的说辞,唯有死死抓着明空肩膀,把她扯开。望穿秋水只为这一瞬间,明空如何肯放?她非但没松开,反而又搭上一只手,双手紧紧抓住皇帝。李治见她胸膛剧烈地起伏,身子不住颤抖,原本兴奋的眼中闪过恐惧和不舍,充盈着泪水。媚娘!跟我走吧!李治险些将这句话说出口,他也欲搭上左手,用力把这个心爱的人拉进怀里,可还没抬起腕子,就觉左膀已被人制住,侧目一看,是长孙无忌——这会儿除了亲舅舅,谁还能上前拉皇帝?“时候不早了,请陛下回宫。”长孙无忌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句话说得格外严肃。但两人的手仍握在一起,分离简直是最痛苦的酷刑!“陛下!”无忌的口气越发严厉。这可顾不得颜面了,他们俩是什么辈分大家心里都能算计清楚,若容他们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更无法收场。法愿、法灯也凑上来,三位师太齐动手,架住明空双臂。“媚娘……”李治无奈地低吟一声,两人还是被分开了。可就在即将松开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媚娘把一块手帕之类的东西塞进他右手中。他还想多看媚娘一眼,却见几位宦官和法师迅速将其掩在身后,再也不见那倩影——李治的双眼也不禁湿润了。“万岁驾到……”王伏胜一时惊慌也糊涂了,应该喊“起驾”。这会儿没人纠他的错,群臣一股脑拥着甚至是推着皇帝往外走,长孙无忌更是紧紧抓着皇帝左腕,大步而行,也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紧张,这位当朝第一权臣的手竟也一直在哆嗦,直至山门外才放开皇帝外甥。李治心中说不出的痛,可眼见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大德高僧、侍卫宦官,人山人海般都在寺外恭候自己,李治右手缩在袖中,兀自紧紧攥着那条手帕。回宫的短暂路途简直变成了折磨,他僵硬地坐在御辇上,一动不动,矜持着不让泪滴落,唯恐被万千子民看穿他的悲苦和软弱。大驾登临太极殿,早过了未时,光禄寺备好食物,李治面色苍白心不在焉,只含糊地道了句:“众臣辛苦,廊下赐食……”再没客套半句,失魂落魄地起身退殿,长孙无忌、褚遂良也紧皱着眉头,什么也没交代便转身而去。有幸踏进感业寺的人是凤毛麟角,大多数官员不明白缘由,大家以为天热皇帝中暑了,还有人大发感慨:“今上真乃至诚至孝之主,先帝故去一年还这么痛心疾首。可钦可赞!”李治恍恍惚惚回到甘露殿,手中那团帕子早被汗水浸透。他进了寝殿连龙袍冠冕都没脱,挥退所有宫女宦官,这才张开右手,见是块灰布,似是从衲衣上扯的,已被他攥得褶皱不堪,可斑斑朱红之色似有血迹。他越发心神激荡,颤抖着展开观看,见那血书字迹已被汗水浸得模糊,但依稀可以辨出是一首诗,写的是: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相思之情盈于诗间,真可谓笔笔含泪、字字泣血。霎时间,他与媚娘缠绵温存的一幕一幕尽皆浮现脑海!他再也压抑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把诗掖进怀中,拔足便奔,出了殿门三两步蹦下玉阶。殿外的宦官皆是一惊:“陛下去哪儿?等等……”大家奋力追随,却见这位素来文雅的皇帝似疯了一般,在御苑中迅速奔跑,一路向北狂奔下去,不多时已至鹤林院。薛婕妤也刚从感业寺回来,因为身为女子不便与圣驾群臣一起入宫,所以走掖庭宫穿嘉猷门,绕了一大圈刚踏进鹤林院。李治远远望见两个身穿素衣的年老宫婢正要掩门,也不知哪来一股急劲儿,跑上前双手猛推,竟一头撞了进去。两个老宫婢被推了个趔趄,定眼一看是皇帝,吓得手足无措。李治气踹吁吁呼道:“出去传朕命令,任何人不准进来!”薛婕妤也受惊匪浅,还没反应过来,李治已牢牢抓住她手腕,快步往里走,绕过正中佛堂,直至斋房后面僻静处。“阿弥陀……”婕妤未及开言,却见李治满面哀色涕泗横流,直挺挺跪倒在她面前,“不可!快起来!”李治却抹着眼泪道:“雉奴有事相求,您答应我。”“不可如此!折煞臣妾啦!”薛婕妤抓住李治臂膀又拉又拽,她一介老妇哪有小伙子力气大?三拉两拽也不动,索性也跪下了,“我的小祖宗哟!你到底怎么了?”“师傅,您帮帮雉奴!”“唉!”薛婕妤长叹一声道,“我区区一深宫妇人,有何能为?当年你母后贤名播于天下,尚不曾干预外朝……”“此非朝廷大政,是雉奴的私事。只有您!只有您能帮雉奴!”“什么事啊?起来说。”“不!您先答应我,您不答应我便不起来!”说罢李治一头扎进婕妤怀中,放声大哭。“这、这……”薛婕妤眼望自己教养十几年的孩子,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舐犊之情顿时泛起,又哀又怜又心疼,什么清规佛法全忘了,也禁不住哽咽起来,“别哭,我、我答应你……答应你!”第三章 驱虎吞狼,媚娘涅槃一、彼来我往国忌日的携手激情震撼了感业寺,在场所有人都察觉到明空炽烈的相思之情。而这种举动的后果也相当严重,自那日傍晚她就被关进一间单独的禅房。这间禅房位于感业寺西北角,是专门看管犯戒之人的地方,阴暗狭小,只有朝南的墙壁上开了个窄窄的窗口,终日不见阳光。外面上了大锁,法乐法师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她,连伺候她的朱儿也不例外;唯独有个干粗活的老尼每天过来两次,从窗口递进来斋饭和净桶——这种待遇已等同于囚禁。明空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她的行为不仅是玷污佛门,还破坏了朝廷礼法,有犯上惊驾之罪,而且此举几乎公开了她与李治的不伦之恋,使皇家蒙羞,更加不可饶恕的是这一切竟发生在先帝忌日,简直是对太宗皇帝的亵渎,这些罪名任何一条都足以要她的命了。可一来情不能抑,二来这是转变命运的唯一机会。这是一次赌博,以前途乃至生命为赌注,赌的便是李治对她是否旧情难忘。在携手对视的一刻,明空感受到了李治的爱意,也感觉到了希望,接下来就看那首字字泣血的《如意娘》能否触动圣心了。然而事实并不如意,转眼间她在“囚牢”住了五天,外间却无任何风声。在她想来李治如今身为天子,救她出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纵然这个优柔的男人没有公然纳庶母入宫的勇气,总会设法搭救吧?五天时间足够他做出行动了,难道他真的不为所动?明空脑海中时时映现着李治那清澈而忧伤的眼神,那双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他绝对是旧情难忘。不过他会因为这段情感而牺牲帝王的名节吗?明空思来想去,渐渐有些吃不准了。时光一天天流逝,希望越来越渺茫,从第六天起明空开始绝食。如果李治有意相救,十日内必有举动,过十日再无变数,恐怕她再想苟活也不可能了,现在有司乃至感业寺都碍于皇帝情面,若皇帝明确表示割舍此情,那些人立刻会找她算账,上有国法下有寺规,会死得很难看。与其遭受刑罚不如自尽,既免受痛苦,也省得追问罪行连累到母亲和姐姐。想到亲人,明空肝肠寸断——富贵的承诺无法兑现,妹妹的仇也没法报了,还要劳烦姐姐伺候母亲养老送终,她对不起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姐姐,也对不起黄泉之下的父亲和妹妹。带着无限的愧疚,明空一步步踏上不归路……也不知到了第几日,明空双眼紧闭低低呻吟,早已神昏意沉奄奄一息,却倏然觉得有光亮感,耳畔也隐约有呼唤之声。她挣扎着睁开眼,只觉一片恍惚,蒙蒙光芒之中有个庄严的身影站在她身前,衲衣披发,项挂佛珠。莫非是菩萨?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我武媚娘犯下悖伦越礼之罪,本以为会身堕三恶道,没料到最后时刻仍能得菩萨点化,可见世俗法度皆欺人之言,菩萨也不屑一顾!“你没事吧?”菩萨竟开了口,伸手摸摸她额头,继而又对身边之人吩咐道,“抬到禅房,再熬些烂烂的米汤来。”“嗯?!”明空这才感觉不对,牢笼大门敞开了,多日未见光亮眼睛未免迷离,站在她身前的不是菩萨,是一名带发修行的女居士,两鬓花白,似有五六十岁,“我……我还活着么……”那居士不回答,指挥两名老尼将她连同卧榻一齐从小屋里抬出。明空心中忐忑,搞不清这些人是来救她还是来拿她问罪。可此时她已虚脱,无丝毫抗拒之力,只能听凭摆布,昏昏沉沉又合上了双眼……再睁开眼时已到了一间宽大洁净的禅房,明空识得是法乐法师的方丈。窗户敞开,卧榻临轩,呼吸顺畅许多。那位居士手里端着一碗米汤,一边和弄羹匙,一边吹拂着热气;法乐则背对着他们,在佛前念经礼拜,似乎对这一切漠不关心。“醒了?”那居士凑过来,舀了一匙米汤送到她唇边,“喝吧。”直至此刻明空才确认是这个居士模样的老妇救了自己。然而这个老妇对她的态度并不亲切,眉宇间甚至还掺杂着几分怨气,这又令她萌生戒备之意:“你想干什么?带我去大理寺问罪?”“不是,快吃吧。”那居士不耐烦地搪塞了一句,把一匙米汤硬生生喂到她口中。明空紧咬牙关就是不喝,那米汤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别不识抬举!”明空虚弱无力地躺在那里,眼中却迸射出一如往昔的凌厉光芒:“你不说清楚,我就是饿死也不吃。”“哼!”那女居士气哼哼把碗往地上一撂,“你不过贱命一条,若非为了我那乖孩儿,我才不管你死活呢!”明空闻听此言不禁诧异,又仔细端详,这才认出此人竟是李治的启蒙恩师薛婕妤,一年未见哪料她也已皈依佛门?薛婕妤必是受李治之托来相救,他终究没有忘我,终究对我一往情深……明空顿时泪眼朦眬。薛婕妤甚是无奈——两年前在翠微宫的一个夜晚,她无意间撞见这段私情,虽然出于对李治的疼爱她帮忙遮掩,却对那个通奸乱伦的嫔妃难以释怀。在她看来自己教大的孩子绝对品性纯良,干出荒唐事必是坏女人勾引。只恨仓促间没看清坏女人是谁,李治又不肯吐露,不然岂能留她活到今天?国忌日李治归来,向她哭诉以往旧情,还求她设法营救。她身为留居宫中的修行者,既可出入宫禁,又能堂而皇之踏进感业寺,确实是最合适办此事的人选。但她心中不忿,嘴上答应却一再拖延。李治日日催促,且魂牵梦萦日渐憔悴,薛婕妤终究舐犊情深,只好违心来到感业寺,屈指算来已是第九日。明空误解了婕妤来意,却再无颜面低声央求,颤巍巍爬到那只碗近前,哆哆嗦嗦拾起羹匙。她泪水涟涟滴落在米汤中,仍挣扎着一勺接一勺地吃着——不能死!要好好活下去,回到他身边!薛婕妤见她这可怜相也不便再为难,亲自打来一盆水,等她吃完便为她擦洗这些天的污垢,又取来干净僧衣帮她换上。明空精神渐渐恢复,脸上有了红晕,身上也有力气了,只想着去见李治。然而收拾妥当已至正午,薛婕妤与法乐法师也对坐用斋。两位都是潜心修行之人,食不言寝不语,一餐饭无声无息,吃完又点上香烛,一同面对佛像闭目诵经。明空不便扰她们清净,只得相陪打坐,而她胸中唯有凡心一颗,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情郎身边,哪有心思念经?徒然左顾右盼消磨时光,只觉此时光阴比九天的囚禁还难熬。过了整整一个时辰,薛婕妤缓缓睁开眼睛,对法乐道:“差不多已过未时,我该带她去了。”“唉!”法师一声长叹,“您是否思量清楚,执意要带她去么?”薛婕妤满脸无奈:“我也不愿这样,但天子之意不能不从。晚间我还会把她送回来,有碍贵寺清誉,请大师体谅。”法乐没再说什么,只是不住摇头。薛婕妤起身,瞥了明空一眼:“随我去。”这三字说得冷冰冰,在明空听来却无比温馨,她几乎欢呼雀跃,向薛婕妤连施大礼,颤抖着爬起身,相随而去。净室之中只剩下法乐法师妄自嗟叹——难怪明空如此不屈,原来早与今上私通,或许这就是尘缘未尽吧,业障业障!刚想到此处,见法愿法师手持一简走了进来:“师兄,你果真放她们走了?”三法师本是同胞姊妹,萧瑀全家崇佛,三个女儿豆蔻年华便皆出家,按佛门规矩以师兄弟相称。法乐道:“心不在佛前,妄留其身又复何益?不过皇宫礼法森严,万岁也不能毫无忌惮留她在宫中,晚间还要送回来的。”说到此处她不禁苦笑——白天接出去相会,晚上再送回来,皇上把佛门清净之地当成什么了?无奈啊无奈。“没走便好!”法愿长出一口气,“此事还请师兄三思,这是我刚接的。”说着将手中竹简递到法乐面前。法乐接过观瞧,是一张官员的青竹拜简,与众不同者乃是大得出奇,有经卷大小,具名处赫然写着“赵国公、太尉长孙无忌”。法乐心下不安,再看背面文字。初始不过是寒暄之词,感业寺清修恭慎,萧氏三师德高望重,本应亲自拜会,碍于男女之别不便前来,于是留简拜谒之类的客套话;可后面毫不意外地提到了明空之事,陈说皇家尊严,末尾更以浓重的笔墨写道“两朝天子名节,佛门之地清净,皆系一女子之身,闻佛家有护法除魔之说,恳请阿阇梨慎重行事”。虽然话说得委婉,但慎重行事是怎样个慎重法?护法除魔又暗示什么?“罪过罪过。”法乐不忍再看。法愿陈说利害:“此中关节不言而喻,明空与今上之事知晓者尚不多,况目睹的多是我寺修行之人,终身不出山门,只要几位重臣闭口不言,不会外传。无忌身为顾命,以朝廷为重必要除掉明空,但若交付有司,反倒宣扬其事有骇视听,所以希望咱神不知鬼不觉……”说到此处也觉难以启齿,双手合十,“罪孽啊罪孽。”法乐眉头紧蹙:“清净之地岂能杀生害命?”法愿却道:“话虽如此,但我感业寺毕竟是皇家道场,仍需顾念朝廷颜面。况且此事也未必要玷污我等之手,她本有绝食赴死之意,今晚待她归来,重新禁闭于西北禅房,隔绝探望之人,日久……”她话未说完,法乐厉声打断:“不可!我本就无意害她,不过令她闭门自省,以宁静之心化悲戾之气,根本没料到她竟会绝食求死。无意间害人已属罪过,蓄意杀生更是大谬!况且前番赴死乃自愿,今既开生门又复监禁,与刀斧杀人何异?”“可皇上旧情不舍,皇家颜面不保。”法乐不以为然:“皇家颜面值几斤几两?胜得过一条性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师兄之言甚是,但我感业寺的清誉也……”“更是过耳清风!”法乐法师不愧为大德,将长孙无忌的拜简往地上一抛,正色道,“从来都是用金箔贴佛面,绝无用血腥装点佛面的道理。若佛门屈于权势妄害性命,与衙寺有何分别?我等出家修行又有何意义?万死难赎之徒若能放下屠刀,尚可开自新之门,况明空只是一情不能抑的苦命女子。我本意乃是将她关几天禁闭消磨其凡心就放出来,今后永锢寺中,既不伤其性命,也不让她与圣上再见面。既然圣上执意再叙旧情,至多不过是她与佛无缘,和我等修行无干;若害她性命,便是背叛佛祖的恶行,纵有菩提之滴、观音之露,洗得去咱的罪孽吗?佛曰‘动念成业’,你既生出这等想法便是有罪!”法愿无言以对,拾起地上的拜简,心下却越发不安——姐姐的话句句在理,却有些不识时务。感业寺毕竟是皇家道场,吃太仓之粮,穿朝廷布施,长孙无忌大权在握,听说连皇帝都言听计从,咱们三个尼姑敌得过吗?人家致书山门乃是先礼后兵,若抗拒不从,大可调换住持,找个肯下手的人接管寺庙;甚至再省事点儿,直接派刺客来杀明空也不是不可能。大理寺、刑部尚不敢问,区区一寺惹得起谁?两位法师各自心思,正相对无语,忽听外面吵嚷之声沸反盈天。按下葫芦浮起瓢,究竟是怎么了?二法师起身,没来得及踏出方丈,就见从院外风风火火闯进二十余人——来的倒都是女子,皆三四十岁体态粗壮,似大户人家仆妇;为首者是一位中年贵妇,头戴金凤钗,身穿锦绣衣,丹凤眼吊梢眉,由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往净室前一站,盛气凌人不怒自威!法灯法师领几个女尼追进来,似是费尽唇舌阻拦不住,急得满头大汗:“你们怎能擅闯朝廷禁地……”那贵妇根本不理,扫视群尼道:“那个叫明空的贱尼何在?”“她不在。”法乐倒还沉得住气,“尊驾何人?”贵妇道:“妾身乃王门柳氏——当今皇后之母!”虽称“妾身”,口气却十分傲然。此言一出群尼悚然,法乐也不禁骇异,却强忍忐忑道:“感业寺女尼皆高祖、太宗两朝之内宠,即便夫人您也不可恣意而为。”柳氏却道:“我亲自前来,便是出于对贵寺的尊重。列位法师放宽心,无论生出何等麻烦,皆由妾身担待。”说罢大袖一挥,吩咐众仆妇,“抄检那淫尼的禅房,无论诗文字简、佛珠法器、衲衣蒲团,全都烧掉!”“这是为何?”法灯急得团团转,左遮右挡,哪拦得住这许多人?其他女尼更是畏畏缩缩,过去佛敌不过现在佛,这帮失势的先朝嫔妃哪敢开罪当今皇后?柳氏冷眼观瞧,见法愿手中攥着拜简,二话不说上前夺过,翻来覆去扫了几眼,竟揣进自己袖中不还了。法愿急得直跺脚:“又烧东西又抢拜简,夫人究竟意欲何为?”柳氏宛如冰霜的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微笑:“不必替明空操心,从今日起她再也用不着那些东西了!还望列位大师记住,感业寺从来没有一个叫明空的尼姑,皇上也没在这儿遇到过她,长孙大人也不曾致书提到此事。只要天下没这个人,麻烦一扫而尽,咱们所有人皆可安心!嘿嘿嘿……”法愿、法灯觉她笑得十分可怖,话中所隐藏的含义更是骇人,都吓得一身冷汗。法乐却长叹一声,默默无言转身进了方丈室,郑重跪倒佛前——只因一个女尼,惹来无数麻烦,皇帝要救,国舅要杀,皇后之母干脆打上门来。佛祖啊佛祖,弟子无能为力。善缘也好,业障也罢,恳求您保佑这个无辜的生命吧!二、昊天得趣楼台殿阁气派非凡,斗拱飞檐皆属皇家样式,许多匾额是气派的右军体,有几处明显是李世民和临川公主的手笔;可是将近一坊之地的大院中远远近近不见半个人影,到处荒草,石阶上落满灰尘,许多大门贴着黄纸封条,长年无人居住,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明空茫茫然在这座大院中踱来踱去,如在幻境之中,今日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薛婕妤把她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一碗米汤救了性命,打坐半日恢复元气,然后就离开感业寺。出了寺院偏僻角门,早有一乘肩舆候在外面,木版纱帐围得严严实实,坐进去几乎内外隔绝,只能从缝隙看到一丝外面的情形。这倒也犹可,毕竟她还是光头女尼,抬个尼姑满街跑终究不成话,遮挡也情有可原。她虽然在长安生活十四年,不是身居宫中就是禁于佛寺,对这座都城其实很陌生,虽能瞧见点儿外面的景致,也辨不清哪里。只觉这乘肩舆拐了几拐,似乎并没走多远,将她抬进了这座院落,还不是从正门进来的,连个大匾都没瞧见。薛婕妤叫她往前走,一转身就不见了,抬她来的两个仆从也没了踪影,连门都锁上了,这怎么回事?明空穿廊过院,漫步于荒草之间,越走越觉不安,烈日普照之下,心中竟泛起阵阵寒意——莫非要将我困死在这儿?这并非不可能,她陡然想起沙丘宫饿死赵武灵王、金墉城饿死晋武悼后等史事,如今她身负皇家的乱伦丑事,不便有司问罪,若将她活活困死在这里,三年五载无人问,烈日晒暴雨淋,虫吃鼠咬成一堆白骨,岂不是杀人灭迹的好办法?纵然李治不会这么干,难保薛婕妤从中做手脚;若连皇帝都一并瞒,假意援救把她骗出感业寺,李治和法乐大师两不知情,她死在此处岂不是冤沉海底?想到这里她放声大呼:“有人么?有人么?有人吗!”叫到最后一声时已明显带着哭腔,然而四外空旷寂静无声,只远处隐约传来那哀嚎般的回音。完了……这就是最后结局吗?她的眼泪潸然而下,伴随的却不是痛哭,而是大笑——什么海誓山盟,什么皇家富贵,不过梦幻泡影。荒草蓼,楼台败,空对故园向天泣。昔日旧情寄何处?独见遍地荆棘。好一个傻女子,谁叫你枉费心机?明空啊明空,明明白白一场空!她笑自己太愚蠢、太天真。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蒙受皇帝之爱就能一帆风顺?苦苦相思,费尽心机,终究难逃冷箭算计,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拙劣……荒芜的院落反复回荡着她那诡异的笑声,仿佛是千百人在一同笑,嘲笑她自作自受。然而就在笑声间,隐约夹杂着另一个声音:铮铮……铮铮铮……铮铮……明空怔住了,努力侧耳倾听,在怪笑的回音散尽之后,那个声音越发清晰地凸显出来。铮铮铮……铮铮铮铮……起承转合宫商相继,是瑶琴之音。有人!是他吗?霎时间明空又萌生了希望,她寻着声音东找西找,踏过荒草,穿过游廊,推开一扇扇沉重的大门,登上一座座尘封的高台。无奈此处高屋广厦鳞次栉比,琴声和回音交织在一起,仿佛就在耳畔,却始终难觅其源。她绝食三日才得救,又连受惊吓,不多时便觉气力不济,抓着一扇半掩的大门,顺着门板瘫坐在地。她再也跑不动了,但那琴声依旧清澈悠扬,连绵不绝送入耳中,沁入心田——时而低沉哀婉,似呜咽抽泣悲风阵阵;时而沧桑遒劲,似山间云雾古道樵歌;时而愉悦舒缓,如珠落玉盘清泉流淌;时而又起伏跌宕,如飞瀑、如激流、如咆哮、如兽嚎,暴风骤雨惊涛骇浪,惊天地泣鬼神,震荡寰宇气冲霄汉!明空苏醒了,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的彻底苏醒,这琴声让她找回了自我,找回了昔日的武媚娘,这琴曲中蕴含着一个美丽的故事,只有真正的媚娘才听得出:哀婉的是掖庭怨叹,浑浑噩噩行尸走肉;沧桑的终南行宫,层峦叠翠云雾袅袅;愉悦的两人邂逅,郎情妾意诙谐亲昵;起伏跌宕的是……她脸上不禁羞红,忆起翠微宫的一个个夜晚,只觉浑身上下燥热难耐。奏到此处曲调又变,化作了欢乐明快之声,就像是鸟鸣……不!准确说是阳春的莺歌!啁哳啼啭,飞来飞去,你追我逐,调笑呢喃。听到这里媚娘心中已不再有任何怀疑——是他!春日莺啭之约!熬过寒冬冰雪,迎得春光灿烂。海誓山盟言犹在耳,山无棱天地合,天雷震震江水竭,乃敢与君绝!昂首仰望天空,骄阳似火酷暑炎炎,阳春已过,早已是夏季,但还不晚,只要你情我愿,一切都不晚!她喘息良久缓缓起身,向前踱了几步,这才瞧出端倪。原来只要顺着薛婕妤指的方向一直向北就行了,是她心中害怕自己失了路径。其实有什么可怕的,只要那个人对她痴心不变,刀山火海有何可惧?她顺着琴音最强烈的方向慢慢前行,又穿过一道院门,终于来到那座浪漫的殿堂前。此处与众不同,明显提前收拾过,阶前荒草已被锄去,朱漆门窗擦得干干净净,从中飘出渺渺熏香。她耐住心绪步步走近,见堂上铺着簟榻丝缎、垂着杏黄纱帐,帐中朦朦胧胧有个熟悉的白衣身影,正低头抚弄瑶琴。“雉……陛……万岁,万万……”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呼唤这个人,也不知是不是该跪下行礼。她脚步轻轻无声无息,李治又一直专心致志弹琴,直到听见这声执拗的呼唤才抬起头来。看见情人的那一刻他很想故作潇洒,故而手按羽弦,从右向左一扫,用一个清脆响亮的高音收尾,但他掩饰不住自己的纯真和冲动,结果弄巧成拙,发出一声柔弱腼腆的颤音。“雉奴!”这声琴音让媚娘明白了该称呼什么,她快步奔过去,撩开纱帐,一头扑到他怀里。“想煞朕了。”李治抱住她肩膀,急促地喘息着,“我特意为你做了这首《春莺啭》,喜欢吗?”“喜欢喜欢……”媚娘噙着泪,“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琴声。”“以后我时常弹给你听,咱们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媚娘回味着他的话。“其实那天你不出来与我相见,不写那首诗,我也不会忘记你。我还求菩萨保佑,让咱们重逢。”李治似是倾诉,又似是自说自话,“因为天底下再无人如你这般理解我、体恤我,我岂能弃你不顾?”说着他的双手越抱越紧,仿佛是怕心上人化作青烟,从他怀中飘走。媚娘感觉浑身麻酥酥的,她的身体已经一年多没被这个男人拥抱过了,她也不由自主地抚摸着男人的身体,甚至颤抖着探入他衫子,爱抚他的胸腹——他变了,不仅开始蓄须,身材也变了。昔日李世民在终南山养病,他既要监国又要尽孝道,两地奔波到夜里还不闲着,身体单薄瘦弱;现在这一年养尊处优的帝王生活使他身体渐渐壮实,皮肤也更细嫩了。媚娘心中又萌生了不安,自己素面朝天清苦一年,是不是配不上他了?想到此处自惭形秽,前几天拦驾携手的底气全没了,连忙抬袖遮住光秃秃的脑袋。“哈哈哈。”李治笑了,“别遮,挺有趣的。”说着已抱住她头,在光溜溜的顶门上亲了一口。媚娘脸上尴尬,心里却甜甜的。两人四目相对凝望了片刻,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躁动,同时奋起,宽衣解带……烈日在天,暑热升腾,整座荒院就像大蒸笼一般,一切朦朦胧胧的。殿宇木廊被炙烤得焦枯枯的,草木树叶都蔫呆呆垂下了头,知了也开始鸣叫起来,叫得躁悍,叫得扭曲,叫得撕心裂肺!热气氤氲的殿堂中,两个赤条条的身躯缠在一起,阴阳相合唇舌相接,忘我地搏动着,昏天黑地颠鸾倒凤。汗水、泪水、口水汇聚在一起,两副身躯早已湿漉漉的,毛发被汗湿得一绺一绺的,纠结在一起,连身下簟榻都湿透了,汪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这次李治竟未感到一丝不适,反而觉得滑溜溜、甜腻腻的,似乎这样还嫌不够炽热,他把头紧紧埋在女人身上,似乎想用舌头舔遍女人的每寸肌肤,尤其疯狂舔舐着那两抹朱红,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甘之如饴的样子就像一个沉溺于母乳的孩子——一个温顺表象下暗藏着狂野和天真的男人。媚娘不仅努力迎合着他的爱,更死死将他抱在怀里,两条玉腿紧紧盘在他腰间,随着那癫狂的韵律摇曳身躯。但绝食和惊吓早已耗尽她的精神,不一会儿便头晕目眩,再也承受不起这剧烈的交媾,完全瘫软在男人怀里,任凭他亲吻擢弄。可强烈的爱意和一年的忍耐仍令她欲火难熄,即便无力动弹,仍睁着双眼,享受般的看着男人在自己身上折腾。两人皆不知何时双双睡去,也不知何时同时醒来,透过薄纱见日头已偏西,彼此还是水淋淋的,即便如此谁也不愿动,四条腿胡乱扭缠在一起,静静躺在那里。“唉……”媚娘发出一声虚脱的呻吟,“这是什么地方?”“嘿嘿嘿……”李治未开言自己先笑起来,“是我家。”“家?”皇帝的家应该是皇宫啊?媚娘初始疑惑,略加思索明白过来——这确实是李治的家,昔日的晋王府!当年李治受封晋王,在长安保宁坊建立晋王府,达一坊之地,与延康坊魏王李泰的府邸不相上下。可长孙皇后早亡,李世民舍不得与小儿子分开,又赖他照顾两个更小的女儿,李治根本没住几天就又被接回宫里,在立政殿侧殿起居。晋王府自此无主,徒留一群宦官侍女王府属下。后来李承乾被废,李治入主东宫,东宫自有侍卫佐官值宿之处,这边所有人都搬过去了,只剩空房空院,锁头一挂封条一贴,从此无人问津。没想到这地方空了七年,今天竟能派上用场。媚娘也不禁笑了,可笑过之后心头却弥蒙起阴云——为什么?为什么不接我入宫,而是把我弄到这个荒芜隐秘的地方来?难道他当了皇帝变得和他父亲一样,也把我视为玩物?心有灵犀一点通,媚娘这边刚有些出神,李治已马上明白她想些什么:“我一直思念你,可是……不能接你入宫。”不能!媚娘心头难受至极,却也自知无力争取,叹道:“是啊,我已是出家之身,你又当了皇帝,这事传扬出去对你不好。”“不!”李治赶忙解释,“只要你回到我身边,那些闲话都不算什么。只是……”他自觉难以启齿,“唉!我未能亲政,想接你回去却无能为力。你不晓得,因为……”媚娘双眉一轩:“因为国舅和褚遂良?”她虽禁于寺中一年,对外面的事毫不知晓,但李世民临终的安排她记得。两位辅政大臣何等手腕她也知道,再说李治又多少有些怯懦,被人挟制也在情理之中,对聪慧明察的武媚娘而言这一切不难推测。何为知己?李治心头大畅:“不错,正是他们处处管着,我无法自主……”作为皇帝本不该对后妃说朝政之事,更何况眼前这个女子只是见不得光的情人,但李治郁闷已久,早想找人一吐不悦。王皇后是个聪明人,可李治不愿与其交谈,更怕皇后把话传给柳奭;萧淑妃活泼伶俐,心机却浅得多,所能见者不过是自己眼前那点儿利益,若与她谈正儿八经的事,恐怕听不了两句就烦了;其他嫔妃更没的说,对李治七分敬重三分畏惧,根本放不开,也未必有什么见地;薛婕妤倒是绝顶精明之人,不过有心退隐,肯帮他幽会已是天大的面子,提朝廷大事只会念阿弥陀佛——前朝后宫皆无知己,他不向媚娘诉委屈又向谁诉?赤身裸体床笫之间,这位大唐天子竟说起国家大事了,从继位起直到安抚贺鲁之议,所有事吐了个遍。媚娘全神倾听,时而蹙眉时而点头,待他全都讲完,长叹一声:“臣妾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说说说!”李治摸着她的香腮,戏谑道,“朕最苦言路不通,现在就是想求言。不但愿闻群臣之言,也愿闻明空大师之言!”媚娘噗嗤一笑,却立刻正了正颜色道:“常言说‘知子莫若父’,这话未必在理。陛下一切烦恼其实都是先帝种下的,先帝不知您与他虽属至亲骨肉,却是先君臣而后父子,在他面前您总要有所保留。就比如……”比如咱俩的事,先帝躺在陵墓里至今还以为您多孝顺呢!媚娘不好直说,转而道,“先帝未免小觑了您,才会把顾命之任搞得那么重。”这话恰恰戳中李治心中隐秘。他芥蒂最深的不是舅舅,正是父皇李世民;虽然谈不到恨,但从小耳提面命,藏了不少委屈。祖父李渊,伯父建成,叔父元吉、元昌,兄长承乾、李泰、李祐,一个个都什么下场?让他对父亲敞开心扉,可能吗?况且父亲缔造的功业太大,在父皇如参天大树般的功业面前,他渺小得犹如一棵小草,而同样身为帝王的他又心有不甘,做梦都想超越,唯此才越发着急摸到权力。每当李治漫步在宫苑,总会不由自主地北望玄武门,仿佛父亲的灵魂就徘徊在门楼上,时时刻刻都用严厉而轻蔑的目光注视着他,这种折磨他已承受很久了,他甚至厌恶舅舅为他议定的年号。永徽永徽,他自有雄心手眼,为何要续先皇之光辉?李治的心结被轻而易举地触碰,他非但没恼怒,反而觉得一阵轻松——因为说这些话的是媚娘,可以赤诚、赤裸、赤心相待的知己,和他一起背负乱伦罪孽的人!也恰恰因为这个皇帝是李治,而不是自负霸道的李世民,媚娘才敢说。她已在一瞬间想清楚,回宫很困难,不知还得熬多久,要留住李治的心不能光靠肉体的温存,更要献出足以令他重视的智谋,让他感觉时时刻刻离不开自己。想到这些媚娘越发放胆评论:“公道自在人心,皇帝掌权乃天经地义之事,其他宰相何尝不做如是想?高季辅也是老辣之人,只是顾全大局钳口不言,李大胡子一向不说话只做事,即便宇文节也是有分寸的,于志宁……”“哼!父皇对于志宁多有赞誉,还是十八学士之一呢,没想到在朝堂上竟连与朕对视的勇气都没有。”“陛下何以不知他难处?”媚娘笑道,“您忘了么?他昔年是您大哥的僚属,您大哥被废之日东宫官员不分良莠一概被惩罚,孔颖达被迫致仕,杜正伦流放岭南,还有一大群丢了脑袋的,唯独于志宁因先皇青睐未被责罚,覆巢之下唯此一完卵。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经历过一场浩劫,侥幸脱身心有余悸,哪还敢掺和争权之事?”李治对媚娘投以异样的目光——我都不曾想到,她竟揣摩得这样清楚,真真可人爱!别人不理解于志宁,武媚自会理解,她也遭逢一场命运的浩劫,多少嫔妃的青春被埋葬?她要珍惜这一星希望之火,又接着道:“张行成老成持重,是您真正的心腹。他劝您隐忍是对的,毕竟现在国舅和褚遂良并没犯什么错,只是权力太大而已。”“我岂不知这道理?可若是一味隐忍……”“当然不止是忍,还要学。”“学?”李治不解。“先帝安排顾命,不就是让您学么?那您就好好学吧。学学国舅他们如何治国理政,学学他们如何趋利避害,也学学他们是如何把持大权、倾轧异己的。他们在做,您在学,苍天在看,将来……”将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疏不间亲,这后半句媚娘忍住没说。李治思索了一阵,微微点头——他既不傻也不笨,只要有人帮他点透,他就可以做得恰如其分,甚至能做得不着痕迹!“要相信先帝,他既如此安排必有他的道理。车至山前必有路,只是没走到那一步,还瞧不清楚。”媚娘不仅了解现在抱着她的这个男人,也了解原先抱过她的那个男人——李世民的一生从来都是想得太过、做得太绝,从没有想不到做不到的。“唉,那我就继续忍、继续学。”李治把头抵在媚娘的光头上,“只苦了你啊。舅父他们绝不会容许你入宫的,我若毛毛躁躁把你带回去,只怕反倒害了你。你还得继续留在感业寺,我对不起你啊!”媚娘不禁哽咽,却道:“能听天子说声‘对不起’,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当然不满足,但话只能这么说,她劝李治忍,她自己更要忍。慢慢来,慢慢来……李治自嘲道:“朕真是窝囊,当太子时只能偷情,当了皇帝还是偷,以后只好时常接你到这儿来了。”媚娘撇撇嘴:“这事儿挺别扭的,以后时不时被你接出来,三位法师谨守口业自不会多言,可旁人哪顾忌这许多?都是先帝的女人,倘若问起我怎么说?”李治突然想起那天法乐大师拉开他们时说的话,坏笑道:“你就说皇上找你祈福做法事。”“别乱说,佛祖怪罪的。”“阿弥陀佛。”李治假模假式道,“高阳当年偷和尚,朕如今偷尼姑。朕封你为国师吧?”“胡说八道。”“要不你学学梵文,帮玄奘大师译经去,如何啊?”“你还要取笑我多久?”“大师息怒,有劳您为朕指点迷津,再为朕做做法事吧。”“再说我可要恼了。”“来,咱们以身证道……”说着说着,嘴唇又紧紧贴到一起,李治那条灵巧的舌头轻轻探入媚娘口中,舔舐着她那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媚娘被他舔得怪痒痒的,不禁仰头躲避,两只素手却又情不自禁顺着他腰际渐渐滑下,去抚慰着那条渐渐昂首奋起的幼龙……激情和爱意释放不尽,这次不再那么激烈,却充盈着欢声和调笑。媚娘并不感到劳累,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恢复,没什么能比雉奴的身体更能让她愉悦,更能使她重拾信心。又不知过了多久,红日已渐渐西斜,两人还黏糊个没完,直至薛婕妤闯进院来:“陛下!你、你们……”她一把年纪了,又身为居士,管这种事实在是让李治挤兑得没办法,这会儿又瞅见两人这般景致,臊了个大红脸,赶忙转过脸,“天快黑了,陛下快回宫吧,若有急事,王伏胜搪塞不住的。咱还得从东宫偷偷绕进去呢。”两人匆忙穿衣,薛婕妤这才转身,见李治浑身汗津津,头发也湿漉漉的,更是焦急:“您这副模样,叫人瞧出破绽可怎么得了!”说着忙帮他梳头。媚娘系上裙带,也来帮忙。薛婕妤一把推开:“别添乱了,快走吧,肩舆等着呢。”“哦。”媚娘恋恋不舍地望着李治,“陛下,咱……”咱何时还能相会?李治边擦汗边道:“莫急,等朕忙过几日再接你。”“仅此一回!”薛婕妤连忙插口,“我可再不管了。”李治憨皮赖脸道:“师傅,您就忍心让孩儿难受么?媚儿,快给婕妤施礼。”媚娘也会来事,赶忙下跪:“恳请婕妤顾念我俩苦苦相思之情,成全我们吧!我永远记得您老的大恩大德,来生做牛做马也……”“哎哟!”薛婕妤直跺脚,“什么来生啊?你还不快走?叫人瞧见就没下次啦!”“诶。”媚娘这才起身。“媚儿!”李治突然叫住她,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多保重,千万要小心。”“嗯。”媚娘咬了咬牙终于出离院子,一路小跑至来时那扇门。肩舆早在门廊以里候着,她来时心情迫切没瞧清,这会儿才注意到抬轿的两仆从年纪都不大,面貌白净有些忸怩,显是宦官假扮的。媚娘眼珠一转——虽是两小人物,雉奴既让他们办这事必然是亲信,结个善缘总不会错。于是双手合十施礼道:“有劳二位公公。”“不敢,大师请。”两人虽然客气,脸上却忍不住坏笑——皇上跑出宫见尼姑,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啊?媚娘钻进肩舆,搭讪道:“二位怎么称呼?”一人道:“您就叫我云福吧,他叫云顺。”“二位辛苦了,替我向圣上带句话,就说‘掖庭里的武才人说你俩很好,该赏’。”两人大眼瞪小眼——如今掖庭里哪有姓武的才人?媚娘却道:“记住没有?只要你们如此说,圣上必定赏你们。”两个宦官只是奉命办事,年纪又小,其中细情也不甚清楚,自不知他们抬的便是武才人,先朝的武才人,不过鉴于她与皇上的关系,赏赐八成错不了,喜笑颜开道谢:“大师慈悲为怀,真是活菩萨……不!仙姑!您是又慈悲又美丽的仙姑!”媚娘也被他们逗乐了,趁热打铁问:“打听个人,有个叫范云仙的公公,如今在哪一处供职?”得了好处云顺抢着道:“云仙哥哥吃苦喽!如今在淑景殿养花、扫院子,萧淑妃岂是好伺候的?您与他相识吗?”“随便问问。”媚娘心里有数就成了,眼下自己还不知怎么进宫呢,暂时不便联系以前的亲信,暴露太早反倒不美。肩舆出了大门行走在大街上,颤颤悠悠倒挺舒服,媚娘这次真是疲惫到极点,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一年来她食难下咽睡难安寝,今日得解相思之苦,心事好歹有了着落,在这封闭的小轿中做起了美梦。梦中她回到皇宫、续起秀发、穿上石榴裙,与李治并肩携手,而且是在百官面前,无所顾忌无需隐藏,所有人都诚心诚意参拜恭贺;母亲和姐姐也来了,母亲又找回了昔日的富贵荣耀,脸上挂着高贵桀骜的笑容;武家众子弟也来了,元庆、元爽、惟良、怀运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善氏大嫂憨着老脸,自己扇自己嘴巴……“仙姑!仙姑!到您的仙庙了。”“唉……”媚娘悠悠醒转——梦终究是梦,还不知能否入宫呢!肩舆仍停在那个偏僻的旁门,媚娘对二人好生感谢,见他们抬着空轿走了,才回转门前。正发愁叫开门怎么与寺中师兄弟解释,哪知轻轻一推,门竟没锁。回到寺中她先奔佛堂,跪在佛前顶礼膜拜——身在佛寺,心不在此,虽日日参拜,却唯有这次最为挚诚。媚娘默默祈祷,许下宏天大愿:“佛祖菩萨显灵,保佑弟子渡尽劫波重归皇宫,与雉奴成百年之好。若有朝一日身登富贵心愿得偿,弟子必广施寺院、遍斋僧尼,敦请皇家尊释崇教、大兴浮屠,开东土佛门四百年未有之兴盛!”祷告之辞刚念罢,忽觉有两只手一左一右扼住她肩膀!“谁?”媚娘还以为寺中之人又要捉她进牢笼,可是扭头一看,抓她的竟是两个俗家女子,一对粗悍的中年妇人。“你就是那个叫明空的比丘吗?”“哼!”媚娘不答,表面装强横心里却恐惧至极——糟糕!难怪雉奴提醒我小心。既然他一切事宜皆操控于长孙无忌之手,偷情之事八成也瞒不住。我既玷污皇家,无忌刚毅狠辣,焉能留我性命?想至此便欲挣脱,哪知后面呼喇喇又来了好几个妇人,七手八脚将她制住,拥拥搡搡被推出佛殿。这才看见法灯大师也在一旁,满面焦急嚷着:“佛门圣地不可乱来!你们放开明空!”却被两妇人拦住,无法过来解救。朱儿更是被几个粗壮的仆妇死死压着肩膀跪在地上,痛得连声呻吟。媚娘无力抗拒,硬生生被她们推到外院,见山门处摆了张胡床,有位衣着光鲜的贵妇人正微合二目坐在门廊下纳凉,身边四五个侍女仆妇,有的摇扇、有的捶腿、有的揉肩,好一副养尊处优之态。“抓住了!抓住了!”几个妇人叫嚷着邀功。那贵妇由侍女搀扶着缓缓起身,从头到脚扫视武媚。媚娘被她瞅得很不自在,吼道:“你是何人?”“啪!”话音未落,有个仆妇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住口!此乃当今皇后之母魏国夫人。”柳夫人冷笑道:“别打别打,打坏这张俊俏的脸岂不可惜?”媚娘脸上火辣辣的,却仍直视着这位夫人,不知为何越看心里越发毛,这贵妇的行动做派很像一个熟悉的人。柳夫人轻轻托住她的腮,便如审视一件玩物般,越发瞧得仔细:“好个美人胚子,难怪圣上对你着迷,什么体统都不顾了。只可惜你天生命苦啊,嘿嘿嘿……”媚娘瞧见她的笑容顿时心头一凛——想起来了!她像自己母亲,不是长得像,而是气质像,这种桀骜尊贵的仪态和表情,想当年母亲富贵时就是这样。唯此才更为可怕!设身处地想想,以母亲的性格,若把自己女儿的情敌攥于手心中,该如何处置?如何泄愤?“啊……”媚娘的双腿顿时软了,平生的强横不屈消弭于无形,再也顾不得尊严,扑倒在地哀哀告饶,“求夫人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这苦命人吧!求求您……放过我吧!”柳夫人不为所动,微垂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媚娘,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谁也摸不清她心里拨什么算盘……三、明空涅槃自那日与媚娘重会,李治心情开朗不少,不仅稍解相思之苦,又从媚娘的话中得到一些安慰。虽说依然是手中无权的傀儡皇帝,后宫依然纷纷扰扰,只要有红颜知己时常相会,这种日子也不算难熬。眼下有两件大事,一则是新城公主出降,一则是李素节封雍王、兼领雍州牧。李治对小妹婚事极为重视,哪知将近婚期,于志宁上奏,先帝过世方满周年,还不足二十七月孝期,此时出降有悖礼法,恳请延迟。李治闻奏十分不悦,守孝三年的古礼他自然明白,但小妹今年已十七岁,在宫里独守空闺,怎忍让她守满孝期?可于志宁挑在理上,实在不好驳斥。而且新城将嫁的是长孙无忌之从弟长孙诠,若非无忌默许,凭于志宁现今这点儿胆量焉敢提议延婚?李治只得同意,并且称赞于志宁维护礼法谏言及时,心里则愈加厌恶,对舅父沽名钓誉的做法也有些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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