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太监秘闻——孙耀庭传-15

“唉,他这一辈子,也不容易呀!”张小仙期待地瞧着孙耀庭的脸色,“你看,这事好办吗?”  “试试看吧。张爷待我不错。这么多年了……也难为您了,大老远的,还专程从天津来这儿。其实,您打发个人来找我办这事儿,就行了嘛。成与不成,我一定尽力而为。”  当然,孙耀庭知道小德张不仅在家里,就是在天津城说话也是占份量的。不错,他有个过继子张彬如,但太不争气了,在旧时代吃喝嫖赌外加抽大烟、吸白面,堪称典型的“浪荡公子”。解放以后,“白面儿”断了来路,有钱也买不着了。由于纵欲无度,他早在“小德张”过世之前,就已先归了黄泉。  小德张临终前,无子可倚,只好难为了如夫人来筹办后事。墓地的选择,自然成了来京办理的重要后事之一。  见天色渐晚,孙耀庭帮着张小仙和佣人安排妥了住处。第二天一早,他雇了两辆三轮车,陪着她来到了西山的“金山宝藏寺”。只见,这里庙宇轩昂,殿檐高耸,四周树木葱郁。然而,“大跃进”的风潮也刮到了这儿——殿门紧闭,寺内的和尚也被驱赶去“大炼钢铁”、“亩产超千斤”了。  于是,孙耀庭只得带着张夫人漫步到了寺外不远的坟地里查勘。转悠了一圈,他和她又找到了看坟人的小屋。  “小德张要埋这儿?”看坟人有些诧异。他在此已守了多年坟,从前是私人雇的,而今却是靠在坟地头种些粮菜度日。因为他早先是为几个最有名的大太监守坟,在一些人眼里,是为“封建僵尸”“看家护院”的。老人略微思索一会儿,出去一趟归来后,诺诺而语:  “张爷要葬在这儿,看来不行啦……”  张小仙失望地离开了北京。不久,晚清末年显赫一时的大太监“小德张”在天津去世。随后,他被土葬在天津城外三十多里的“义地”——北仓。  这大概是暮秋前后的事了。  过后不久,孙耀庭风闻北仓修铁路,小德张的坟地得迁移,于是他找到了小德张的孙子,关切地问起此事:“听说张爷的坟又要从北仓朝别处挪,究竟往哪儿挪呀?”  “不管。”他冷冷地说:“爱往哪儿挪往哪儿挪。”  闻此,孙耀庭楞了。小德张生前是多么耀武扬威,使心弄计地过继儿子呀,谁想,死后,就落了这么个结局。  “同性相斥”。这句话,在复杂的社会学里,并不具有普遍性。虽然,在宫内,太监之间勾心斗角,出宫后,太监之间也或因财势各异而反目,但当一个太监去世时,一般太监往往尽释前嫌,报以怜悯的同情,竭力帮助处理一些“后事”。大概,他们深知己身都是有生理缺陷的,而“同性相怜”。  正为此,孙耀庭与蔡宝泉虽相交日久,对他的一些做法却甚为不满。  在此之前,蔡宝泉的爷爷逝世后,被葬在了蓝靛厂附近。他的爷爷是个太监,其父只是个过继子。而当蔡宝泉的弟弟溟然早逝之时,蔡宝泉尽全力将其弟尸骨迁回了老家,却独独将其爷爷的坟莹留在了原地。闻知此事,立马关帝庙的几个太监颇有非议。  “他怎么不迁爷爷的灵柩,难道就因为他是个‘老公’吗?”  “迁回太监的坟,怕辱没祖宗?……”  孙耀庭并没有多插言,之后,未向蔡宝泉提起此事,也没责备他。倒是内心平添了一丝对自己后事的忧伤。“本来太监命苦,死后也受歧视,老天真是不公平啊!”他没说出口,只是暗暗地唉叹不已三 摘帽地主  莫名其妙,他瞬间成了“地主”,忽尔又被摘了“帽”。他有苦说不出,索性不吭声了,自顾自地过他的日子,旁的不管。  人所共知,立马关帝庙,除了房地产以外,活财源就指着“德元成。它是太监最早在京城开办的买卖之一,以特制酱菜闻名遐迩,因为,这是由太监首领刘承印自己掏钱创建,让御膳太监从皇宫御膳房“偷”出来的地道的御厨手艺。  “绝活儿”之一——譬如,就连难度挺大的嫩腌黄瓜,无论怎么腌就是不脱皮,连京城内的酱菜坊,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没多久,它就在距此十几里的门头村开设了一个分号——“德元久”,既卖酱菜,又卖五谷杂粮,隔不远又设了一个“德元兴”,由一帮太监掌店,精打细算,买卖十分兴隆。  这家买卖,临到北京头解放时,重新估算产值,竟价值四亿。(注:约相当于换币后的四万元。)公私合营前,孙耀庭成了“当家”的,他死活不干,怕刚摘了“帽”,又沾上什么别的“包”,但最终还是没躲开。不久,市里又专下了一个通知,明确庙里的产权归孙耀庭管理,他心里更是嘀咕不停。  “公私合营”的号召在报上一刊登,庙里马上炸了窝。太监见识虽多,遇着这码子事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自然议论纷纷。  “依我看,这得拥护政府,赶紧交出去得喽!”  “交嘛?这是咱庙里的活路儿,哪儿能这么着轻易地给人家呀,等等瞧瞧别人吧!”  “报上登着‘走社会主义道路’,咱不听政府的,还有好儿吗?我想交出去……”孙耀庭自有他的考虑。  可他怕招骂,于是找了庙里的几个老人,合计了一晚上。他们的想法最后还是统一了,不是别的,而是怕如果不交,保不其要再扣上个什么比“地主”晤的更恶的罪名,那可就后悔也找不着庙门磕头了。  说出就交,第二天一早,庙里公推孙耀庭和赵荣升径直奔了海淀区政府,找到了负责人,连奔儿都没打,立马表态同意划归公私合营。  “您两位是哪儿的?”区政府负责人热情地让他们坐下后,攀谈了起来。  “我们是立马关帝庙的。”  “噢,我们可早就听说了。”那位负责人很熟悉庙里的情况,知道来的是太监。“等我们商量一下,你们赶明儿再来。”  “行,只要收下就行!”  翌日,还是那位负责人接待,他们又坐在了区政府。  “你们的想法,区里同意了。我们的意思是,你们每个当家的,每月发三十块钱,怎么样?”他带着商量的口吻,唯恐孙耀庭嫌少。  “得,这我们坚决不能要,自食其力嘛!”孙耀庭抬手一拦。“现如今,庙里还有十几庙地,又开了几庙菜田,再加上我们还能干点别的,够了……”  其实,他所谓“别的”,是指他们在蓝靛厂再收些房租,吃点瓦片钱,只不过没有敢说出口罢了。  “德兴成是你们集股的,怎么办呢?”  “嘛股息?我们全不要啦!”孙耀庭挺痛快地摒弃了所有要求。  没想到,太监管的“德元成”,竟成了海淀区第一个交归公私合营的买卖。  签完字,他回了庙里头。可没想到,一大堆埋怨和唠骚接踵而来。  “上人家那儿充哪门子大头啊?纯粹假积极!”  “拿咱们送人情呀,没门儿!”  “孙耀庭一人说了也不算数!”  区里要发给庙里每人几十块钱,以示表彰。孙耀庭听了,连忙摆手:  “我们不要,百姓的财产,归还百姓!”  此时,庙里只剩下了八个太监,刚一知道,有人就骂他向政府买好儿,唯有张善代支持他:  “要提钱,哪儿有个够呢?自食其力挺好!……”  “我说,得看清楚点儿,咱们这帮人呀,活下来就不赖,够吃够喝得了……”孙耀庭虽然一再劝说那些太监,可仍然是少数派。  大势所驱。眼看着不仅海淀区,整个北京甚至全国都实行了公私合营,那些“持不同政见”的太监,才默不作声了四 重聚兴隆寺  斗转星移。庙产归了“公”,全北京的太监都集中在了兴隆寺。  京城西郊的“黑山护国寺”,收归国有,变成了“八宝山火葬场”。那儿的太监,有钱的回了家,没钱的二十多个穷太监,则全部迁往了兴隆寺。琉璃河的“岫云观”、西斜街的“玉皇皋”,各去了两三个人。海淀“立马关帝庙”、鼓楼前头的“宏恩观”,也各去了五六个太监。南长街的“佛堂庙”,是宫内御前太监伊新农的“家庙”,他乐善好施,早在宫内时,就掏钱修建了这个小庙,出宫后成了他的栖身之所,如今他也把庙交公,孤身迈入了兴隆寺门槛。  没过多久,前门外“博济庵”的五六个坤道徒(注:即女道徒。),也相继迁此。这儿,一度成了京城佛、道两家的收容所。太监,则成了兴隆寺的主持。  落日西沉。蒙蒙暮色中,孙耀庭挟着行李,从海淀立马关帝庙迁往兴隆寺。  当时,寺内已居住了三十多人,绝大多数是太监。每人月生活费十六块,十块伙食钱,六块零花钱,倒也不算拮据。冬天到了,每人又发了八块煤伙费。孙耀庭由于能写会算,被吸收为寺内的管理工作人员,月工资三十块,过了不多日子,见他工作积极主动,工资涨到了三十五块。尔后,他又成了市寺庙管理组的工作人员。老唐负责白云观、博济庵、广化寺、西直门的翠风寺。孙耀庭则被指派分工管理兴隆寺。  自打太监重归兴隆寺,一些多年不见的朋友又见了面,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嘛滋味。他又见到了王悦徽,王太监沮丧地说在天津卫开的轿子铺早就收了摊。回过一趟青县老家,可穷太监回乡遭人白眼,他受不了,只好又回了兴隆寺,张口还是那句天津老话:“嘛事儿?……”脾气,倒显得比先头好多了。  老朋友魏子卿是河北枣强人,长得比孙耀庭稍高点儿,看上去仍是一表人才。他当过十几年的小太监,在宫中算是老资格,平时无忧无虑,性格活泼。当初,政府号召太监集中兴隆寺,大多数都不想去,可他最想得开:“我看去了也好, 无所谓。”因为,他那位宝贝宫女的娇妻早就故世了,不然,他也没这么豁达。  “怎么也得给二十五块钱呀,不然,我们不干!”一些太监要求政府每月发给二十五块钱补贴才进兴隆寺,闹腾了许多日子。  “咳,给我多少都无所谓,钱多钱少都能活。要那么多钱干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嘛!”魏太监倒挺洒脱。  “这个理儿,谁不明白?”也有的太监赞成他的意见。  “别人我管不了,可我作得了自个儿的主,我去兴隆寺!”  谁不知?他外号人称“小辣椒”,名如其人,遇事果断。这么振臂一呼,再有了他带头,太监很快就呼呼拉拉地全进了兴隆寺。  说来也怪,结果每人只发了十六块钱,也都满足了,再也没有闹事。  为人厚道的孙尚贤,虽然是“半路出家”的太监,可也沾了进寺的便宜,他有妻子、女儿,晚年,又得了女儿的济,正巧女婿原本就是亲戚,对他也算不错。他先是住在兴隆寺,时而又去女儿家呆几天。在兴隆寺的太监中,他是个有着有落儿的主儿。就连脾气也比别人好得多,说话和蔼可亲。  “池爷,您老好啊?老没见了,您呐……”孙耀庭与寺中居住的池焕卿碰了个对脸儿。  “您瞧,咳,”他一摊双手,“真格的,是凑和着过呢!”他一身破烂的衣衫,脚下踏拉着一双露出脚指头的单鞋。离老远,就闻得见他身上一股熏人的酒气。  论起来,池焕卿与他同是老乡,而且,与小德张只有一河之隔。他进宫,没受什么罪,就当上了小太监,吃上了俸禄。老太监们无不知道他有钱,都说他挣的钱可以打一个金人,可是自从他一气之下,不管不顾地抽起了大烟,楞把所有家当抽了个一干二净。  他借酒浇愁,成天价提着一个酒瓶子不离手。醉了,就横卧街头不起。解放后,太监都归了兴隆寺,他无事可干,但凭着心灵手巧,学会了焊洋铁壶,遇着没钱花了,就挑上一个担子,四九城一阵乱转,他那掺和着酒味的招揽声,随处可闻:“焊洋铁壶来!……”  见他没着没落儿,孙耀庭邀他到屋里,一问才知,他的几身衣服也都“典当”光,换了酒喝。  “池爷,您这把子年纪了,也甭出去了,寺里有点事儿,不找人了,就您帮把手,我多给您俩钱儿得了,您瞅行不?”  “那赶情好,就您这一句话,寺里有事就找我,没得说,您呐。”他满应满许。  打这儿,孙耀庭就把一些糊窗户、修炉子、打烟筒弯脖、换盆底这类活儿,统统交给了池焕卿。可他那喝酒的瘾却没忌掉,只要钱一到手,他就一溜烟似地跑进了南长街的小酒铺,直喝得熏熏然才算完事。  刘子杰的情形与孙尚贤相仿,也结过婚,有个女儿,就是因为个性太强,遂常年独居兴隆寺。可有一样,他文化不错,尤其是口念账之快,常人无法可比。当兴隆寺成立生产组时,大家让他当了四个生产组长之一,管卖菜和卖肉。  有意思的是,卖鱼时,他精打细算,缺斤少两,到末了儿,把剩下的几条鱼偷偷炖着吃了,闻着鱼香味,寺里的太监们都笑骂他:  “喝,有你的,这辈子没吃过鱼呀?真是馋透啦!”  “嘿,嘿……”他蛮不在乎地笑着,“真香噢!……”  过去,他恃仗是太监大总管邵祥卿的徒弟,把谁都不放进眼里,但对上却是另一付嘴脸,点头哈腰,见了面就是一脸笑。  “您来了?得,您请进……”  市宗教处的陈岩,虽然是个女同志,资历却不浅,是早年跟随着吕正操将军打日本的“老革命”,从十六岁起就参加了部队。在这帮伺候“皇上”的太监眼里,她可是个了不得的巾幄女杰。  瞅见她进门,刘子杰头一个迎上前,虾米腰弯成了一百八十度,“您上我屋里去吧,”拽了陈同志就走,进了屋没别的,无非是张家长,李家短,捅别人的坏话,说他在宫里头受了多少苦哟,鼻涕眼泪全都流了下来。  说着,说着,他就挑拨开了。陈同志莫辨真假,只得坐在那儿听着。临出门,恰巧隔壁的魏子卿正拉开门泼水,刘子杰倒马上变了口吻:“陈同志呀,您来啦?”好象陈同志刚走进大门,压根儿没到过他屋似的。这时,陈同志也是一楞。刘太监倒象没事儿人似地遛达开了。  太监都是在宫里头动心眼出身的,全明白。早有人听了窗户根,知道他在嘀咕别人的坏话。几个人一捏咕,“找陈同志反映去。”  于是,兴隆寺成了太监们勾心斗角的战场。几天过去了,陈同志都听晕了,闹不清谁是谁非。“刘子杰在旧社会里,受过不少苦吧?”当时,将在旧社会受过苦与否,作为团结对象的标准。  “俺谁少受苦了?”有的太监反唇相击。  “哪个太监在旧社会没受过苦?就他——刘子杰?”  陈同志调头一听,刘子杰说得更是有鼻子有眼。“就说孙耀庭,他当过‘皇后’的太监,又去过伪满伺候过‘皇上’,是大地主,不怎么样!”  一问孙耀庭,他又揭开了刘子杰的秃疮嘎巴:  “那是过去!哪个进宫的太监敢说不伺候万岁爷?要说人品,这得另讲。他连他师父都骗,能好得了吗?他出了宫,借了他师父邵祥卿的皮大衣不还了,真他妈的装孙子啊,居然敢绣上他自个儿的名字!这不是缺德吗?别忘了,这还是他师父呢!”  一时,陈同志听了,竟莫衷一是,更糊涂了。进了兴隆寺不少日子,越来越闹不清哪个太监是“基本依靠对象”了。  有些事情,还真莫辨真假。刘子杰找到了陈同志,为民请命:“最近粮食不够吃,饿得大伙都起不来炕啦!”  “是吗?”陈同志不信,刘子杰拉着她就走。进了几个屋一看,果真都躺在炕上没起来。“真是饿倒的?”她还摸了摸几个太监的脑袋。  找到孙耀庭一问,他的火腾地就冲了上来。  “嘛饿的?那不明明是在那儿睡觉吗?不信,你再去问问!”  可陈同志也没有询问的技巧,进了屋,就直矗矗地发问:“你们是缺粮食?”  问到谁,哪儿能说不缺粮食?这下,孙耀庭倒成了说假话的了。陈同志表扬了刘子杰,“要我说,都得象他那么关心大伙!”  粮食发下去了。孙耀庭却成了坏人。他被气蒙了。  没过几天,街道的负责人也来了,这也是刘子杰事先请来的——专捡中午,众太监睡觉的当儿。“你们看看,不假吧,饿得都起不来炕了!”  情况层层反映了上去。市里的李处长找到了他,迎头就是一顿批评:“孙耀庭,你怎么搞的?你得让人吃饱了,不能让太监都饿死哟!”  “谁反映的?庙里头饿死过一个人吗?”孙耀庭心里实在不服气。  “那,张善代是怎么死的?”  “咳,”孙耀庭一听张善代之死,倒乐开了:“他呀,是撑死的啊!”  “不是有人反映,他是饿死的吗?”  “你们再调查调查吧,”孙耀庭说,“庙里头,谁不知道?张善代那么大年岁了,一顿吃了八个馒头,还吃了一大碗鱼,是撑死的!”  事后,他才知道,这些胡说八道都是刘子杰背地里捣的鬼。可是,见了面,刘子杰还一个劲地冲他点头哈腰。他识破了,这是个典型的“笑面虎”、两面派。由此,他与刘子杰成了对头,在寺里针锋相对了十来年。  纸里包不住火。刘子杰究竟何许人也?过了些日子,魏子卿在孙耀庭的鼓动下,又把刘子杰讹他的丑事抖露了出来。  当着陈同志的面,魏子卿质问他:  “刘子杰,你说给我买大衣,可你找我要了两份钱呀!你真是讹人不浅!”  “谁讹你了?你得拿出真凭实据来!”  “你当初,怎么鼓动我,说什么‘乘肥马,衣轻裘’,扯臊!”  “我没说过这话!”显然,刘子杰内心发虚,底气不足。  在场的人,谁都听得出,现如今这兴隆寺里,信修明不在,除了刘子杰,没有第二个人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来。他说完这话,再也不言语了,实际上是默认了。  年底,孙耀庭刚迈进寺门,刘子杰就对他官冕堂皇地说:“庆王的大孙子,不在咱这儿存寿材了,已经运走啦。分钱时,不够一人一份,我就从一人每月一块钱的补助费里挪出了五六块凑上,匀给大伙了。”  孙耀庭心想,这不是有意让我为难吗?明摆着,如果庆王的家人在这儿存寿材,一个月一块钱,一年十二块,没有这笔钱了,也不能从我管的补助费里往出掏呵!不同意吧,得罪了众人,同意吧,违反补助规定。这不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吗!  “子杰大哥,您是个挺精明的人。您要是这么做,咋让我向组织交待啊?再说公家的钱,笔笔都得有收据,你分给大伙了,这不是让我和弟兄们作对嘛!”  面对这个有可能挑拨与大伙关系的难题,市寺庙管理组支持了孙耀庭。“分了就分啦,你写个白条签个字就行喽。”这样,避免了一场有可能激化的矛盾。  太监之中矛盾重重,查来查去,许多竟源出于刘子杰身上。寺庙管理组商议后,撤掉了他的“主持”。推选了两个忠厚老实的僧人当了头头。庙里不治而“治”了。  万般事,都没有“命”大。人命关天,是兴隆寺里常说的一句俗话。倒象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太监中无论谁有了病丧事,立马其他事就降为次要的,大家就都帮着张罗起了“后事”。  “六指”突然病倒了。孙耀庭吃了一惊,前些天还好好地一块儿聊天,怎么躺倒了?他马上通知东双塘村,叫他的儿媳妇姐俩连夜赶到了兴隆寺。他帮助将他的所有破衣烂衫,包括日常用品拾掇在了一堆。又问六指,有什么想法,他摇摇头,只说了一句:“我得回家,死也得死在家里!……”  在座的不仅孙耀庭明白,无须说,其他人心里也有数,六指净身后的“宝贝”在东双塘村。不“完身”他是死不瞑目的。这时,大家还一个劲出于习惯地给他“宽心丸”吃。  “老爷子,您死不了,您放心呗。”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啊?……”  孙耀庭和庙里的所有太监,都先后来到了他的屋。谁不知道,六指说的是心里话?而人们劝的都是宽慰话。这些已没什么实际意义了,后事怎么办?  六指的儿子不在身边,早在几年前,就随国民党跑去了台湾,可哪个人也不敢提及此事半句。  信修明进了屋。于是,他们和信老爷与六指的儿媳妇一起商量,不管怎么办,也得满足六指的最终要求。坐火车?颠来倒去,到不了天津弄不好就“回宫降吉祥”了。最后,合计着,想雇辆三轮,送他回双塘。六指听到这儿,点了点头,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暖……”  也就是说,六指赞同这个意见。事不宜迟,凌晨,孙耀庭出去找了辆三轮车,众太监起了个早儿,送他到了兴隆寺门口。把他抬上了车,又嘱咐了几句,让三轮车师父路上关照一下。“您就放心得喽!”那个小伙子满口应承。  大家以一种茫然的表情,目送着那辆三轮车消失在了南去的路上。  二百多里地,紧赶慢赶,当天三轮车就到了东双塘村。没过多久,孙耀庭还没来得及赶去看望,就听说他已经“入土为安”了。  进了兴隆寺的太监,大多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差不多,每年都得死两三个。丧事一办,吹吹打打,大家都说是“老喜丧”,再热热闹闹地吃上几顿喜面。无论平时关系怎样紧张,丧事中,彼此总和和气气的。  可往往一过了这几天,烽烟又起五 殴斗纷争  自从博济庵迁来了几名“坤道”,平静的兴隆寺象投入了一块石头的水潭,顿时浪花四溅。  寺里,起初全是太监,既或有几个男人,也无太大妨碍。所以,寺里只有一个男厕所。坤道来了之后,依老北京的习惯,在院内也不单建女厕所,厕所男女“合用”,似乎并无什么非议。  凡上厕所前,须在门口咳嗽一声,算作信号。如果里面有人,无论男女,只要轻轻咳嗽一声,就算是回答里边有人。外间的男女,自然“退避三舍”。  有的太监犯坏,到了门口,既不咳嗽,也不搭话,到了厕所推门就进,女坤道蹲在那儿,当然看个正着。其实,女坤道进厕所时,有的太监早就盯上了,当然清清楚知道是谁进了厕所。  一次可以推说没留神,两次也可以推说没注意,可是次数多了,女坤道可就不依不饶了,再碰上有的太监犯坏,女坤道就大嚷大叫起来:  “耍流氓了!耍流氓啦!……”  这可称得上名符其实的“炸庙”。闹闹哄哄,几天也难以平息下去。  实在没办法了,只好由寺里出面,把厕所一分为二,中间截上一堵土墙。但太监与坤道之间的纠纷,仍时有发生。因坤道人少,一打架,女坤道徒就连老带少一齐上阵,老北京最粗俗的话都可以在这儿见识。动起怒来,女坤道徒甚至可以抄起鞋底子、斡面杖。  太监更是见过世面的,打起架来,也是不肯善罢干休,骂女人可以连骂上一天不重样儿。动起手来,虽然大多年岁不小了,可比划比划对付女人,仍是绰绰有余。此时,兴隆寺便成了吐沫、鞋底子乱飞的特殊“战场”。  兴隆寺的坤道徒中,不乏年轻女子,在那些久离女人的太监眼里,她们简直都成了美人。有的太监,原本就是“花花太监”,在旧社会倚仗着有钱,没事儿就去妓院专找年轻貌美的小姑娘玩弄、摧残。也有的太监是有过妻小的,深谙“风月”,堪称玩女人的好手。前门外“八大胡同”的妓院,天桥的“相公堂子”,(注:旧社会卖身的男妓置身的场所,被俗称为“相公堂子”。)无不留下过这些太监的浪荡足迹。  “咳!……”每逢有年轻的“坤道”路过门口,有的太监就极尽调逗之能事。“上老爷屋里坐会儿啊?”  这时,正经的坤道徒连眼皮也不抬,就自顾自地走了。可也有的女道士,禁不住金钱的诱惑,与太监厮混一起,有的暗地上街,结伴而行。这些事儿不好管,也无法管,只得听之任之。  在混乱不堪的庙内,太监彼此之间,也时而发生激烈的殴斗。  就在“国庆节”的头天早晨,静静的寺内,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救命啊!杀人啦!……”  喊叫声,象杀猪似的,不亚于临终前的嚎叫,谁听了都发(shen)。庙内的人们纷纷奔了老太监田壁臣的屋里。推门进去一看,田太监躺在床上,双手抱头,哆嗦不停,仍在一声一声地惨叫不已,头上脸上,面皮大多已脱落,而露出了鲜红的肉。  一把大铁壶扔在炕上,满炕浇的都是滚烫的开水。大家楞在了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刚刚走出田太监屋门的任老太监,怒气冲冲地骂道:“你个龟儿子,烫死你都不多!”  任老太监在寺里岁数算是最大的了,已年逾八十,在寺内住着三间房,与过继子、儿媳妇、孙子、孙女一块过,在寺里是数得着的儿孙满堂的大家子。往常,他在前院住,离厨房挺近,屋里有一个窗户通厨房,一打钟,他知道开饭了,就拿着饭碗盛上了饭菜,吃多少,拿多少。寺里调整住房,让他搬往后院儿,他一听就火了。  “这不是欺负人吗?我这么大岁数儿了,不是成心折腾我吗?!”  “您再考虑考虑……”寺里也没有强迫他非搬不可,只给他说了个活话儿。  这位清宫御膳房出来的老太监,性格倔犟,偏偏认死理。可巧,那天因为一点儿小事,他与田壁臣拌起了嘴。从前,在宫里非常讲究太监的辈份,可到了兴隆寺,谁有钱谁就是大爷,田壁臣根本就不买这位又穷又横的任老太监的账,两人越吵越僵。最后都动了真气。  “谁不知道,你在洵贝勒府连靴子都穿不上,在这儿耍哪门子穷横?”任老太监揭起了田壁臣的老底儿。  “你呢?你进宫倒早,可临出宫连个顶子都没混上?你还跟我摆什么臭谱儿啊?!”  骂人不揭短。两人都犯了忌,越骂越热闹。尤其田太监的那句话更是冲了任老太监的肺管子,他急了,骂得青筋暴露,大汗淋淋。  当夜,他一宵未眠。第二天凌晨,他恶气不出,于是想出了邪招撒气。乘着田壁臣还没起床,手提一铁壶刚刚烧开的热水,冲着躺在床上的田壁臣连头带脸就浇了下去。田太监下意识地用手一挡,一壶滚烫的开水,才没有全浇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田太监被烫得“哇哇”乱叫,任老太监却乘机溜出了门外。  一场惨剧,由此发生。  田壁臣从医院出来,回寺就想与任老太监拼命,死活让孙耀庭劝止了。  “瞧他那么大岁数儿,让着他点儿得了。”  “哼,他这是欺负人!”  “明儿个,就‘国庆节’了,别打吵子,让旁人瞧笑话……”孙耀庭对他连哄带劝,谈至半夜才离去。  国庆节,孙耀庭去天安门参加游行,临走时,叮嘱二人,先静下心来,甭激动,免得出意外。他下午回到兴隆寺,才知二人在寺里又打成了“一锅粥”,连任老太监的儿媳妇也上了阵。当天,市寺庙管理组的老李和老何也赶了来,狠狠批了任太监和他的儿媳妇一顿。  任太监见连儿媳妇都跟着受了窝囊气,于是又气不忿地闯到了田太监的屋里大吵了一顿。孙耀庭马上把任太监拽回家,又提出了一个抹稀泥的方案。  “任师父,瞧您这么大年岁了,何必呢?您不愿在后院住,不来就算了,我让食堂给您老留饭,怎么样?您儿子住的三间房子也不要钱了,还不行吗?……”  听到这儿,任太监满肚子的火气也就消了多半,点头表示同意。孙耀庭见天色已晚,也回了自己的住处。  次日晨,他还没睡醒,一个工友就把他唤了起来:“孙师父,您醒醒。”  “嘛呀?”他不明白,为嘛这么早就叫醒了自己。  “了不得了!任老爷上吊啦!……”  “啊?”他一咕碌爬起身,以为听错了,又追问了一句:“嘛事儿?”  那个工友凑近他的耳边,大声地说道:“任老爷上吊,死啦!”  他披上衣裳跟着工友,却进了田壁臣的屋内,原来,任老爷吊死在了田太监的屋里。昨夜,他刚离去,不知为何,两位太监上厕所时又撞到了一块,言语差池,于是吵了起来。田壁臣见院内没人,便趁机狠狠地臭骂了任太监一顿。任太监自认受了辱,夜深人静之际,跑进田太监屋里,在房梁上伸腿上了吊。  此时,兴隆寺内全都起了床,田太监的屋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没人见过这阵势,谁也不敢上前,胆大的老李上前把任太监抱下了地,一摸鼻息,早已没有了一丝气。  孙耀庭跑去了派出所,警察和法院随之赶到了现场。验尸、调查、分析……整整折腾了一天,结论是:自杀身亡!  任老爷全家都没上班,儿子、儿媳妇、孙子纷纷哭诉着要求惩办“凶手”。他的儿媳妇大骂田壁臣,“我们老爷子,是受气上的吊,你得一命偿一命!不然,我们全家磕死在你屋门口!……”  满脸裹着绷带的田太监连门也不敢出,躲在屋里喘气不止,脸色吓得腊黄。他全然没想到,一场口角竟然惹出了人命!  “有种的,你给我出来,你这个挨千刀的!……”任老爷的家属仍骂阵不止。  这时,孙耀庭和老李征求任家的处理意见,他的儿媳妇提出,要寺庙管理组搭大棚,让田壁臣陪灵三天,而且出殡时要穿孝、抱罐,还要念经、送丧……  寺庙管理组的几个人一听就都火了,“这不是旧社会了,还搞封建那一套?!”经过反复解劝,任家同意了入敛棺材,送往恩济庄太监坟就地埋葬。  这桩太监自杀案,结束了。可是,任家儿媳那阵阵的哭骂声,却时断时续地困扰了田太监许久许久……  京郊的太监义坟,并非恩济庄一处。山清水秀的京城西郊,仍有许多明清太监的义地,尤以清朝末年的居多,黑山护国寺东墙外的太监坟,就是其中之一。黑压压的坟头,高低错落,起码有三十多个。因征用土地,这些坟头不得不迁移,可迁葬太监坟这种事,是最腻歪的,极容易引发想象不到的事端。  这桩麻刀事儿,市里交给了孙耀庭——太监迁葬太监坟,总归好办些。孙耀庭遇事仔细,心里太清楚了,迁葬太监这种“绝户坟”,况且是三十多户,只要他们的过继子不闹事就妥了一半。  尽管到了解放后,皇上和皇太后的空名对于太监的后代,还不能说没有半点影响,于是,他找了溥仪的殿上太监孙尚贤,端康皇贵太妃的散差李兰亭,陪他到黑山护国寺东墙外“坐镇”迁坟。  那些坟头因等级不同,贫富差别,形状各异。有的坟头,修葺得整整齐齐,有的则是杂草丛生,显然是多年没人上坟了。有的坟前,石碑竖立,不消说是生前声名显赫的太监。有的是双椁埋葬,陪葬着朝珠等各种生前享用的奢侈品。也有较低级的,陪葬的是沉香、檀香一类的东西。最为珍贵的是,一个坟前有通高高的石碑,内葬有四个极其珍贵的佛头,分别为宝石和“田黄”雕刻而成。孙耀庭跟随着将每一个坟头及陪葬的物品逐一登记,又依次地将它们迁往恩济庄。  早出晚归,几天的功夫,迁坟之事遂告顺利结束。为此,市里专门发了一笔钱,他分文未取,全揣到了孙尚贤和李兰亭的兜里。庙里的太监,风闻此事,对他说:  “你可办了件善事,要是在早先,一平了地,咱们这些太监还不成了没着没落的孤魂野鬼?……”  “甭迷信了,可咱太监活着时不容易,哪儿能死后还无葬身之地呀!不敢说积德行善吧,能做到的尽力而为就是喽……”  转过年,孙耀庭却惹了大祸。他提出了一个冒昧建议,将北京的佛教和道教合并管理。他还算了一笔账,市内的六十一座寺庙,分布于各个角落,如果合在一起,能减少扯皮。这纸建议,他贴在了广济寺前院东厢房的学习室,市宗教处李处长看后,说了一个字:“好!”可是,两位道教的头目老刘和老陈却指着鼻子骂开了孙耀庭:  “你是咱道教的叛徒!”  “孙耀庭把道教给出卖啦!……”  几日间,怒骂声不绝于耳。对这些指责,他干脆塞耳不听,不予理会。结果,市里果真将佛、道教的房屋管理归在了一起。寺管组由九人只裁剩下了孙耀庭和老唐、老于这三个人。  当“五一”节,由孙耀庭带队去天安门游行时,仍有的老道指着他大骂不止。佛、道教的队伍首次在兴隆寺汇合,浩浩荡荡地向着天安门进发了。排队时,谁都抢着站在北边,为的是游行时,能够离天安门近些,能将毛泽东这个神一般的领袖看得更清楚些。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朵洁白的纸制作的荷花,出发前,带队的动员说:  “这是说,你们出自于污泥而不染啊!……”  当他嘴里喊着“毛主席万岁”时,心里却不禁咂摸着那句话的滋味:太监,咋还让看成是出于污泥的人呢!  也许正是出于这种畏惧心理,他们对于上级的指令,从来不打折扣。上边让大炼钢铁,他们一齐动手,把庙里的铁香炉、火炉圈儿、烙饼铛,砸了个稀烂,异想天开地想炼出钢铁。有人还出了个主意,冶炼时加上些玻璃,准能成功,可是,昼夜炉火熊熊,火光冲天的冶炼,却终铸成了并非仅仅太监而为的莫大笑话。  母亲去世,孙耀庭悲痛万分。世上理解自己的莫过于母亲,小时候在炕头上听到娘的那席话,他始终铭刻在心,多少年来,他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静下心来往往追忆起的,大多是娘慈祥的面容和她那亲切的话语……  如今,娘去了,他落下了无言的泪水,擦了又擦,始终擦不完,就象娘对自己的恩泽,永生报答不尽。他回到了村里,从箱底儿掏出了一两银子交给了弟弟,让他给娘买一副最好的“寿材”,又挺象样地办了丧事,惹得四邻八舍的人们都红了眼。“他娘真没有白疼他哟!……”  听到这些话,孙耀庭也就知足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能被不懂什么书理而懂得人心的乡人称之为“孝”,也就不感到那么悲哀至极了。  他与信修明同住兴隆寺,彼此来往不少。当他听说信修明用了不少年,将整整四大厚本《清宫轶闻录》,以亲身的所见所闻,撰写而成时,便兴冲冲地找到了信修明。  “您那几本书稿,让我瞧瞧咋样?”  “有言在先,你看过就给我,不准拿给别人,也不要对别人多说。不然,我会不高兴的。”  起初,信修明不愿拿出来,哪儿禁得住孙耀庭一个劲地磨菇?只好从锁着的抽屉里,捧出了四大本书稿。  “就照您说的办。打小儿,您就从宫里看着我长大的,我说话算数,一言为定!”  他阅读了不多页,就感到了这部书稿的份量。这完全是信修明在清宫内,随事记述,如实而撰,极有史学价值。而且,四大本书稿全部是信修明以蝇头小楷写成,还具有颇高的书法价值呢。  过了不久,信修明找到孙耀庭说:“你得赶快还我,市里有人找我要这本书瞧瞧,准备出版。”  “这可是好事儿呀!”于是,他便把书稿退还了信修明。  不久,孙耀庭见了信修明,以为稿子出版了,便向他索要样书。  “咳,别提了,”信修明对他说:“原来是要给我五百块钱,接着就出版。可是,书稿拿去以后,不见了信儿,一问,有人说我的稿里光吹捧光绪和慈禧。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儿吗?”  “哟,那现在咋办?我们还等着看这本书呢!”  “看来暂时出不了了。有的人说,要派人为我修改才能出版,我不答应。我就这脾气,一字儿不改!”  事后,孙耀庭一打听,不仅如此,还竟有人说他这本书是“美化封建统治阶级”,多吓人呀!信修明自然不知,他那一字儿不改的态度却也激怒了一些人。  “真是顽固不化!”  信修明倒简单,把稿子用布一裹,拿走了。临走,撂了一句话:“藏之名山,待价而沽……”  这句古语,成了信修明逃避现实的借口。  孙耀庭却没有躲过现实。太监也参加了当时的“反贪污、盗窃运动”。集中在西城周仓庙,整整四个月。一些人攻击他“卖”了道教,憋足了劲整他。会上,有人慷慨激昂地揭发:  “孙耀庭,你必须老实交待问题!……”  他被点名站了起来。  “你的事儿,大伙都知道,要如实说!想起来没有?”  “我说,我说……”他脸上的汗落了下来。“我过去买过四件和尚衣裳,两块钱一件,买回去以后,后门桥委托行有人对我说,你要那两件嘛用?十块钱一件卖给我吧,我就卖啦。”  “还有!”  “再有,就是我从柏林寺的福震手里,花两块钱买了一双旧棉鞋,卖了十块钱……再也没有了……”  “可不要抱着金子跳井啊!……”上级领导语重心长,反复交待政策。  末了儿,见他实在“坦白”不出什么别的问题,揭发会后,于是让他把衣服和棉鞋要了回来,在骡马市大街的办公室里展览了些日子,又没收了那二十块钱。  就在此后几天,庙管组的组长、副组长因“贪污”又拒不坦白,订立攻守同盟,相继被逮捕法办,其中一人死在了狱中。每逢提及此事,孙耀庭便摇头不已。  “也不知我那算不算贪污?可想起来,浑身就冒冷汗哟!……二 晚清太监掘秘史  暮春,娇阳普照。  全国政协的朱漆大门前,陆陆续续走来了一些已届耄耋的老人。令人奇怪的是,他们说话的声音,竟大都如同老太太似的,尖声细气,仔细瞧上去,才发现他们脖子下并无喉骨,脸上无一人长着胡须。  门口传达室的老头儿一询问才知,这些人竟然是清朝的末代太监。他们穿着朴素,不是一身兰就是一身灰色中山装,走在大街上,谁也猜不出何许人也。  “今儿个,你又回到了端饭碗的老地儿来喽……”就在这个旧日的“顺承郡王府”外,一位活泼的太监与曾在这个王府呆过的王太监开起了玩笑。  “咱今儿个,还不是全吃上了政协这碗饭了?要不怎么全到这儿来啦?”王太监与大家哄然而笑。  史鉴知往。中国最末一个封建王朝的覆灭历史,引起了岂止学术界的注视,清史研究越来越受到世人瞩目。太监作为晚清宫廷史的见证人,毋庸置疑,反映了历史的一个特殊侧面。鉴此,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特意召集了一个座谈会,邀请了仅存在世的十五名老太监。这倒使多年未能聚首的太监兄弟,有了一个不可多得的重聚机缘。  比孙耀庭高出一头的马德清,与他已经有了半个多世纪的交谊,见了面,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说笑起来。  “你还是老模样儿,一点没改呀!”孙耀庭对马德清说。  “你不也是老样儿吗?”  “这一辰子,你在黑山呆得怎么样?”  “老黄历啦,现如今,我在琉璃河那个小庙儿里凑和着喘气呢。”  “哟,老兄啊,你怎么又溜到琉璃河了?”  “都这把岁数儿了,瞅哪儿舒心就上哪儿呗。”  “行,咱老哥俩又上这儿来舒心了。今儿个,可听你的啊!”  “咳,瞧我这脑子,咋也没你那两下子呀。”  孙耀庭与马德清边说边笑,走进了政协会议室。一看,嗬,这么多老熟人呀!池焕卿,当年端康皇贵太妃那个御膳房的“摊搭”,虽年逾六旬,却腰不塌背不驼,白白净净的脸模儿,显得比过去精神多了。(注:摊搭,满语,即管理伙食的头目的意思。)他走过来,与孙耀庭拉起了闲话:  “寿儿呵,好长功夫没听着你的信儿了,还管寺庙哪?”  “上头让咱管,咱就管吧。得,您还得扶把我。”  “嘛,这还有得说?咱俩说这话儿,有多少年了?”池焕卿说的是他俩的结识年头。他与孙耀庭是天津静海老乡,池焕卿是胡辛庄人,与他家隔村相望。  正说着,一个瘦高的老人走了过来。孙耀庭赶忙与他握手,连连称着:“张兄呀,可有辰子没见喽!”  “可不是吗?要不是政协召咱老哥儿几个上这儿聚会,哪儿找这机会凑一块儿?”  孙耀庭凑上前,轻轻地贴近他的耳根旁,问道:“这些个年,挺好?”  “还是那话,凑和……”他摇了摇头。  “您那太太咋样啦?”  “咳,早就走了。”  “往前走了?”  “不是,没喽!”  闻此,孙耀庭面露遗憾之色。他知道,太监出了宫,混得能娶上媳妇,就算是上等人了,张太监过去有一辰子混得不赖,在宫外买了处房子,与媳妇住在一起,让不少穷太监眼馋得厉害。后来,他也因没有多少积蓄,媳妇干不了活儿,坐吃山空,变卖了房屋,落到了太监庙里混饭吃。他连忙安慰了他几句:  “咳,……得,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您身子骨儿硬朗就全齐了。咱老哥儿几个想宽点儿吧。”  “寿儿,你可真有人缘儿,别把我晾一边儿呀?”赵荣升打着哈哈,走了过来。  “赵师兄!”孙耀庭握住他的手,说:“这些日子老没见,挺想您呢。一见面,您就拿我打‘亢灯’啊!”(注:北京土语,一般比喻,拿人开玩笑的意思。)  虽然,这些人都是一把子年纪了,见了面却异常活跃,扯起闲话就没完没了。直到主持人高声宣布,座谈会开始,这些极懂规矩的太监们,才纷纷落座,端起茶碗慢慢地用茶杯盖拨开上面飘浮的茶叶末儿,有滋有味地品啜起来。  “这次座谈会嘛,就是一次‘神仙会’。来的都是太监,围绕这个题儿,谈什么都行,为的是给研究晚清史的后人,留下一些有价值的史料。大伙一边喝茶,一边聊吧。怎么样啊?”  …… ……  这些饱经风霜的太监,不约而同地追忆起了走上这条道的始末。无论是河北还是北京,无论是天津还是通县,无不是一个字的缘由:“穷”!  穷困无着,使他们走上了这条断子绝孙的“绝户”路。  说起话来,头脑清晰的陈老太监,例举了他所知道的各路太监的籍贯。这位曾在摄政王府当差多年的资深太监,虽没什么文化,却见多识广。  “拿清朝末年来说吧,当太监的,大部份是连帮结伙来京城的。那年头儿,出太监最有名之一的是山东乐陵,宫里太监就有个“山东帮”,相互照应。大老远的来北京,为的就是把‘净身’的孩子送进宫里,幻想有朝一日,能伺候皇上,万一能挣个前程也说不准啊。河北的河间、大城、文安、沧州……”  “嘿,提起乐陵的‘老公’,倒有一个说法儿,大伙尽管当个笑话听行啦。”张老太监最爱插科打诨,从中截断了陈老太监的话头。“据说,乐陵从‘风水’来讲,能出一百个举人、进士。没想到,盖塔弄错了地方,压住了‘风水’,倒出了一百个‘老公’嗅!不信?乐陵的塔现如今还戳那儿呢!……”  “哈哈哈,哈哈……”众人笑了起来,气氛顿显活跃。  “你可真会说笑话儿!”陈老太监又接茬儿说:“出太监的,还有天津静海这些地界儿,象春寿儿,不就是那儿的人吗?京城附近的平谷、昌平,也是出太监的地儿,这些都是苦地方呵!当太监是生活所迫呀,不然,谁忍心让自家的孩子走绝户道儿呀!……”  对于这个说法,马德清深有体味。他是个直性子人,刚听到此,就搭了腔。  “这话不假,家里但份有辙,谁也不把孩子往火坑里头推呵。我家,在天津乡下,房无一间,地无一垅,老爹只有靠卖狗皮膏药过活,娘家里也挺穷,结婚时连陪嫁都任嘛没有。自打我记事儿起,我家就是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爹听说姑母的侄儿李玉廷当上了太监,又置房又买地,成了大财主,也动了让我当太监的念头。可当太监有出息的,千里挑一呀,就是这么着,爹也下了狠心……”  “提起我爹下的狠心,也和马德清差不多。”这时,孙耀庭搭了茬儿:“就是我家比他家略微好点儿,有两间土房,几分地。爹想让我当个识文断字的太监,可不久皇上退了位,没了戏。到了民国,溥仪重招太监,我才进宫干上了这差事儿。‘净身’是爹给我做的,疼得我立时就死了过去。”说到这儿,孙耀庭泪流满面,再也谈不下去了。  “我的净身,也是俺爹做的。”马德清接着孙耀庭的话茬儿,继续说:“这码子事儿,我忒不愿提,一说就伤心哟,跟刀扎差不多。”刚开了个头儿,马德清就哭出了声儿。  在场的太监,提起净身这事儿,都心如刀绞,顿时陷入了无尽的伤感之中。  “光绪三十一年,爹哄着我,在炕上给我净身,乡下哪儿来的麻药,止血药?就是楞用刀子割啊,把我这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疼得死过去了好几次。割下那个男人的命根子以后,得麻利儿在尿道口插上一根管儿,要不等肉芽长死了,尿不出来,那可就真‘糟’啦,非割第二次不可。割过之后,也不能让伤口立马结痂,要经一百天左右换药,哪次也得把我疼得死去活来呀!最让我伤心的是,等我刚能哈巴着两条腿走路时,娘就故去了,连我进宫的那一天也没见到哟!……”  提起进宫,赵荣升更有说不出的感慨。  “就在马德清‘净身’的第二年,我已经进了宫。之前,我在宫外时,先是住了一辰子‘慎刑司’,象我们这些不在‘旗’的,得先认一下‘旗’,说白了,就是明确一下你名义上是哪个‘旗’。然后,要一招一式地学懂宫内的规矩,见了谁怎么施礼,怎么请安、下跪、磕头……如果弄不清楚这些规矩,没准见了‘皇上’,说不清啥时脑袋就搬了家哟!”  他当了八年小太监,置了十来顷地,老母去世后,又把过继的儿子接来京城,住在了西城吉祥所一号的私宅里。  “要说规矩,还得我们魏爷说才清楚呢。”赵荣升所提到的魏爷,指的是魏子卿。他比赵荣升进宫还早,见多识广,虽年岁不小了,可依然性格活泼,时常爱跟人们开个玩笑。  “要说呀,得我跟边爷说才合适。边爷跟我一块‘敲锣边’才有意思呢。”魏子卿出口就是妙语连珠。  “要说点儿‘辣’的事儿,还是得咱魏爷喽……”从河间府来京当上太监的边法长,笑着反唇相击。  这两位太监所指,都有典故。魏子卿所说的边法长敲锣边,是说他在宫内戏班里不会别的只会打小锣,俗称“敲锣边”。而边法长所说的魏子卿的“辣”,是说他性格脾气大,在宫中人称“小辣椒”。  听到旧日太监之间的久已不闻的“鸡吵鹅斗”,又在这种场合初露端倪,一些太监笑了。这也倒好,气氛更融洽了。一阵“锣边”敲过,魏子卿和边法长先后谈起了宫内的那些规矩和旧礼……  “说句嘛话儿,在宫里头啊,主子让你做嘛你就得做嘛,哪么人瞧着多不是人的事儿,你也得照做不误。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就是甭把自个儿当人看!”  说话一口天津腔儿的王悦徵,是进宫太监中少见的有文化的人,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摇头晃脑。  “王爷说的这码子事儿,一点儿没错。”当过宣统御前太监的刘子杰,表面瞧上去肥白大胖,进了宫可没少遭罪。其实他在乡下十几岁就结了婚,而且得了个女儿,因打败了官司,一气之下才净身当了太监。  “当皇上的都自认为是真龙天子,拿人不当人。当太监的伺候他就更倒霉透了。我们那才是真正的奴隶。主子高兴,能叫我们的小名、外号,让趴在地下“喵喵、汪汪……”学猫、狗叫唤。不高兴的时候,就叫人没头没脑地乱揍一阵,打死了往宫外的乱葬岗子一扔完事儿,哪儿有人管呢?”  “要说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得数慈禧。”曾经伺候过慈禧的老太监刘兴桥,忆及宫中旧事,心里还直打冷战。“他虽然自称老佛爷,为了一丁点儿小事就骂人打人,简直成了他的家常便饭。有时候,一次就毒打太监上百人哪。一个太监出了差错,一大堆太监都得受牵累,殿前老是跪满了挨打的太监。要是抽不冷子有一天没揍人,那就成了稀罕事儿!宫里头的老人,谁都知道这码子事儿:她在暴怒之后威逼一个老太监吞吃自个儿的粪便,这个老太监因此被活活整死。多可恶啊!……”  在场的众太监,大都嘘嘘出声,摇头叹息不已。  “咳,说了归齐一句话,太监的下场没几个好的。少数几个得势的大太监,出了宫,吃穿不愁,可也有各方面犯愁的地儿。象我们这些下层的太监,哪儿有人搭理呀?年老以后,如果提前交不出养老义会规定的百八十块钱,出了宫就只能够四处流浪,冻饿死在街头上的绝不是个别的。就算是运气不错吧,进了寺庙,稍微有点儿差池,被撵出来,仍然难逃‘倒卧’的下场……”  临完,孙耀庭的几句话,点透了太监的命运,他们联想己身的遭遇,连连叹息,“谁说不是呢?……”  “能活到现如今,也就真算是福气喽!……”  当这些太监从扶手椅上站起来的一刹那,仿佛历史的那一幕,又被轻轻地闭上了。会议室内,又重归寂静。  太监们跚跚走出了大门。即将隐去的晚霞,映照在这些饱经沧桑的老人那布满褐斑的脸上,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韵味。  世道轮常,光阴易逝。麻姑几见沧桑,而良田万顷或然也会悄然演化为洪荒。历史,不过是一种存在的过去,它在延伸、发展,还可能出现暂时的倒退。黑暗、光明反复交替,演绎,直至永远……  太监作为一种历史现象,随着人类的进化,渐渐地消失在了地平线上,可这一段畸形的史迹,却记载着人类文明的一种倒退。畸形,是悲惨的,但也是不可回避的历史侧影的折射。  一群跨世纪的老人,没有卧车接送,也没家人伴随,或悄然挤上了公共汽车,或徒步行走在街道上,汇入了熙熙攘攘的普通人流……  孙耀庭,从大门口跨上了他那辆旧“三枪”。“明儿见,得,有功夫上我那儿串门去!……”  他寒喧着,跟老伙伴们打着招呼,蹬了没几下,就消失在了街口的拐角处…?  直至,他亲眼看着北京佛教协会的牌子,被红卫兵摘了下来——幸好,还没有被砸坏。  他们那个寺教生产组的机构,也理所当然地作鸟兽散了。  一群学生冲进了广化寺。这些年轻人,身穿绿军装,头戴绿军帽,胳膊上戴着红袖章。上边印着三个黄色大字:“红卫兵”。据说,这是从毛泽东的手迹拓印下来的。自从毛泽东在天安门接见了红卫兵代表以后,一夜之间冒出了无数佩戴红袖章的组织。他们挥着红色大旗,走上街头,杀向工厂,“破四旧,立四新”,所向披靡,无处不在。一刹间,全国都似乎成了红卫兵的天下……  “寺庙是封建迷信的老窝!”  “这就是‘四旧’,应该彻底砸烂!”  一阵喧嚣,震憾了广化寺。大批红卫兵涌入了大雄宝殿,他们将绳子套在了面塑金身的佛象上,“一、二、三……”在起哄似的叫号声中,巨大的佛身跌下了宝座。  烟尘起处,落下了一片片分崩离析的泥土。几个僧人忙闭上眼,默默地念着“阿弥陀佛!”  “造孽呀!……”几个太监见此,慌遽地起身离去。谁敢当面说什么?没人敢言语。造孽归造孽,可眼见红卫兵个个还活得硬硬实实。  “真是神鬼怕恶人!”孙耀庭倒信了这句话。  听见外边响动越来越大,和尚、居士走出了屋,顿时呆了。  几个红卫兵爬上了大殿的屋脊。将探檐上的兽头,一个个地拆了下来,象扔垃圾似地摔向地上。“叭,叭,叭……”兽头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啊,好呵!……”站在地上的红卫兵,一片跳跃欢呼。  “住手!”  这时,一声突如其来的呐喊,使在场的人们顿时楞住了。一个瘦巴巴的老头儿,从后院走了出来。“你们这是干什么?”  “告诉你,这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破四旧’!”一个红卫兵头头模样的学生,理直气壮地质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宗教工作者!”  “不管你是什么者,这是‘破四旧’,你要是反对,连你也一起砸烂!”旁边一个面容清秀的女红卫兵,叉着腰,手里提着一根皮带,更是气势汹汹。  这时,寺里一位老僧人,慢慢地走到那个红卫兵头头身旁,悄悄地指着那个干瘦的老头儿,说:  “这是我们北京宗教委主任李光!……”  “他是领导干部,更应该支持我们破‘四旧’啦!”  “这种行动,就不应该支持!”李光似乎听到了那个红卫兵头头的一番话,针锋相对地说:“你们拆的是什么?是‘四旧’?告诉你们,这是文物!广化寺,是文物保护单位,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国家批准的!”  大殿顶上的红卫兵,听到这席话,也停下了手,静静地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  “你就是写太监的那个李光?”那个红卫兵头头,看过《文史资料选辑》上发表他写太监的一篇文章,似乎顿有所悟。于是,犹豫了一下,冲着殿顶上的红卫兵喊道:“先下来!”  一群红卫兵凑到一起,嘀咕了一会儿,然后,那个红卫兵头头对李光客气地说:“原先,我们不知道这儿是文物保护单位,殿上的兽脊不砸了。可是,这个寺里再也不允许从事封建迷信活动!”说完,他率领着那群红卫兵,悻悻地离开了广化寺。  “孙师父,您没听说?……”寺里的一个老太监悄悄地问孙耀庭。“李莲英的墓,让红卫兵给挖开了……”  “有这事儿?”他有点儿将信将疑。  “嗨,那还假得了?蓝靛厂那儿都嚷嚷动啦!”  “说的可邪性了,挖开了一看,你猜怎么着?”那个老太监神秘地伏在他的耳边说:“没想到,李安达的尸首只有一颗脑袋!”  他低头思索,却没言声。他多次去过西郊八里庄附近的恩济庄,也看过这位前辈太监大总管李莲英的墓。在他的印象里,李莲英没与太监一起埋在太监坟群,而单独地葬在恩济庄关帝庙边上。坟前还有两通石碑,直到解放后,李家的后代仍年年去上坟。如今听到这个传闻,不知怎么,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几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天津小德张家客厅,孙耀庭侍立一旁。  “要说李大总管那是个人才,可就是出宫前后欠稳妥……我呢,记住了这茬儿。从打慈禧奉安灵柩,我就得罪了同治的三位妃子。她们刚回宫时,进了皇城东边的启镶门,我赶紧告诉了隆裕,让张安吉把住,然后,传旨让她们分别住进了西六宫的英华殿、奉安殿、寿康宫。”  “祥斋呵,宫里宫外谁不知道?这是你老兄在那儿出主意呢!”姚孟山嘿然一笑。  “咳,坏就坏在这儿了。隆裕一闭眼,这三位主儿就回了内宫。她们恨死我喽。瑜主儿把我叫了去,指着鼻子骂我:‘小德儿,看你还怎么能个儿?你的护身符没有了吧!……’我一句话没说,就退了出来。”  “我们早就看出这架势没你什么好儿,还不赶快跑呀?”姚孟山说,“你不记得我跟你说过?”  “宫里,当时都盯着我,一跑就得落得个李安达的下场(注:据《近代京华史迹》中,赵广志口述,佟洵整理的《李莲英墓挖掘经过》一文载:一九六六年六七月后,文化大革命搞起来了。七八月份,社会上开始“破四旧”,校文革主任带着几个红卫兵,命令我们挖李莲英的坟。首先把李莲英墓碑拉倒,石桥拆掉,石供桌、石供果搬开。按着一位老大爷的指点,从宝顶南边第五六块方砖处下镐。挖掉一尺来厚的三合土,清除了两米多厚的碎砖头,撬开四米多长,宽九十多公分的长石,跳进了第一道和第二道汉白玉门的中间。进入墓中,发现李莲英的棺材早已离开了棺床。原来,棺材的头部正顶着左边石门的后边。我围着棺材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被撬过的痕迹。李的棺材是紫红色的,上面还有贴金的画,虽经五十多年仍然非常完好。棺材的右边,有一个石墩,上面放一个青白细瓷的瓷碗,里边装着象豆腐似的吃的东西。我们把棺材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层棺材,原来是一椁。一根生锈的钉子也没有,据说不是铁的,是合金的。看见一个人盖着被子躺在那里,没有被翻动的痕迹。我从他脚处摸起,先是摸到一个珠子,又摸到了一副眼镜、一个烟袋、一串念珠、一个鼻烟碟、一个班指……看来,李莲英没有一具完整的尸骸,棺木中安葬的不过是李莲英的一颗头颅。我把他捧出来一看,只见他的颧骨很高,嘴部略有前突。我以前看见过李莲英的照片,是这个样子。  佟洵先生据此分析:“李莲英的确是人头落地身亡的。”原来为李莲英三弟看坟的何氏后裔讲:“李莲英不是善终。”恩济庄一带也有关于“李莲英被人暗杀于河北、山东交界之处”的传说……)。甭说几位主儿恨我,连太监也都恨我恨得咬牙根哟。我听说那帮人早憋好了,就等我出宫门那当儿,至少把我打个半死呢。谁都知道我准得去宁寿宫祭奠隆裕,穿着孝服不敢打我,就等我脱下再动手。我呀,反穿了一件白羊皮褂子,等于穿孝,在宁寿宫向灵柩叩头后,没换衣服,我就出了西华门。”  “咳,那功夫,我们这几百号人还在东华门等着呢,车都套好了。左等右等你不来,就散了,进了宫,你老兄连人影儿也没啦。”姚孟山戏谑地说,“你要是去了东华门,就麻烦喽,那边另有不少人等着揍你呢!”  “哈哈哈,哈哈……”小德张一阵得意的大笑,“哼,我早就料定了这一招喽,故意在东华门虚张声势,一边提前让张勋的队伍在西华门接应,连京城的宅子都没去,就坐火车回了天津。”  想到这儿,孙耀庭对李莲英的身首异处之迷,心里倒有了点数儿。但是,他从没有对别人提及此事,他怕拿不准。  掌灯时分,他的老弟打静海老家跑了来,神色极度慌遽。一见面,没坐下,就紧张地对孙耀庭耳语道:  “村里闹得挺蝎乎,您那‘宝’到底咋办?”  “这,这……”孙耀庭听了,有些茫然无措。  他的全家都知道,孙耀庭“私白”割下的生殖器,始终被家人象宝贝似地珍藏着。多少年来,他们举家搬迁了十五次,每次第一件事情,就是收藏好油纸包着的“宝”。直到头解放,他们全家每到大年三十,依然摆上供品,烧香磕头,重新升起盛着“宝”的那个升,祈盼孙耀庭能够平安和“荣升”。他知道后,忒觉得好笑:“我都不信那事儿了,你们还‘升’嘛?……”  其实,家人籍此表示的还有另一层愧疚心理。  “村里扫‘四旧’,点名要扫这些‘宝’,您说咋办呢?”  “咳,”孙耀庭又搔了搔头皮,“扔了它算啦,省得招事!”  “啊?”他的弟弟绝没想到哥哥会这么说,大吃一惊。“您看,还是把‘宝’归到您这儿来吧。”  他挺干脆地一挥手:“算了吧!”  终于,中国末代太监保存了半个多世纪的“宝贝”,在“破四旧”的高潮中被弃之于荒郊野外。  晚间,孙耀庭被突如其来地拽到了西院大殿,灯火通明的殿内拥满了红卫兵。他一见这阵势,知道又面临一场恶战,心里倒很坦然,显得若无其事。  “你老实交待,在皇宫里给‘皇上’和‘皇后’当奴才,私藏了多少金银?”  “没有嘛金银。”  “不可能没有!”一个姓国的红卫兵捋了捋袖子,“你要如实交待清楚!”  “我就剩了三两金子。”孙耀庭心想,实话实说吧,反正也逃不过这一关。  “在哪儿呢?”  “头天晚上,我给缝在棉裤里头了。”  “你把棉裤藏哪儿啦?”那个红卫兵圆瞪双眼,猛地一拍桌子。  “早随着行李,运到火车站了。”他低着头,偷偷地扫了一眼周围。  “好你个狡猾的太监,跟我们走!”一个红卫兵头头李大北发了怒,让四个红卫兵——两男两女,立即押送他遣返回乡!…四 遣返回乡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拥挤不堪的北京站,满眼都是红袖章。南来北往的年轻人,汇成了人海,人们在潮水般的人流中相互挤操着,骚动着。高音喇叭里,播送着震耳欲聋的时髦歌曲——“造反有理”。  在人缝中,他被带着钻来钻去,最终来到了一列火车前。车厢上涂抹着引人注目的三个墨笔大字:“黑帮车”!  他被搡上了这列客车,胸前又挂上了一块大木牌子,上面写着三个特别大的黑字:“大地主!”  到处散发着汗溲味的火车上,大都是几个红卫兵押着一个“黑五类”(注:即:文化革命中所谓被打倒而且扫地出门的对象: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遣返回原籍。在一片吵吵嚷嚷中,火车轰然开动了,他被告知,不准乱说乱动!仅两个小时,火车就到达了天津站。  火车刚刚停稳,又大叫大嚷地窜上了一群红卫兵。  这群男男女女的红卫兵,手里无不提着宽大的军用皮带,晃晃悠悠地从车厢这头走到那头,又从车厢那头走到这头。一个头扎冲天辫的女红卫兵,声色俱厉地发出了命令:  “你们这些黑五类,只许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不然,我们这些皮带可不是吃素的!”  说着,她晃了晃手中的皮带。孙耀庭以惊恐的目光盯着那条三四寸宽的牛皮带,内心预感着,恐怕又有什么新的灾祸将降临头上。  一点儿没错,那个女红卫兵猛然发现了面前不远的孙耀庭,两眼瞪着他,走了过来。俊俏的双眼,倒象发出了两道凶光。这倒使他想起了虽没见过却听说过多次的凶残的慈禧太后。  “你这个‘黑五类’,为嘛现在还梳着分头?”女红卫兵那浓重的天津话,使孙耀庭一阵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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