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临死前,两个过继子——大顺、二顺,任其躺卧病塌,无人理睬,两人却整天里吃喝赌博,灯火通明地成宵搓“麻将”。“出殡”那天,这两个“孝子”,送完丧,一身孝袍子还没脱下,就又躲进屋里吆五喝六地推上“牌九”了。 按说,穆海臣在宫里当了多年太监首领,各庙的太监至少也得来照个面吧?可偏偏就是没人来捧场,丧事冷泠清清。他的两个过继子——大顺和二顺可不在乎这些,照样吃喝赌玩,乐得从此没人管了。就这样,没两年的光景,全部家产就让这两个过继子“糟”了个一干二净。 “这是报应啊!” “从前,我闻古人所云:‘刻薄成家,福无久享,’当时还不明白,现如今,我才弄清楚,说得太对了……” 孙耀庭与太监们议论起此事,感叹不已。 宏恩观内。他正在桌上搓麻,察七儿又风风火火地找了来:“你还是回我家吧。” “我不想回去了,人口多了倒是滞累,况且,七奶奶也能做饭,减些佣人合适点。”他还是那几句老话:“家里各种铺费的事儿,都得以大改小,节俭过日子。” 察七儿也不知听懂没听懂,走了。 过了些日子,察九儿又来了。“孙师父,看来没听您的劝,如今哪,后悔都来不及喽!” “怎么啦?” 一问才明白,察七儿确实已经完全“败”了家。不过几天,察七儿又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兴隆寺。 “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孙耀庭见他,已失去了往日倜傥萧洒的神态,衣衫不整,一脸晦气。 “咳,甭提了。今儿个,就是请您帮我出来说几句话,这事儿您可别推辞。”说着,他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 “可不敢说,我得看是嘛事。”孙耀庭情知没有什么好事,出言留有余地。 “现如今,可不是往日喽!我现在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啦……” 听了察七儿满嘴吐沫星子的长篇大论,孙耀庭才知道由于他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连房租都交不起了。显影观催促多次无效,诉诸法院将他告了。可也是,察七儿平素好吃懒坐,如果真搬出了庙,连个栖身之地也没有哟。那年头,打官司请律师得大把花钱,他也掏不起,无奈,只好请孙耀庭替他一来出庭作证,二来代他打官司。 孙耀庭可又为了难。他知道,察七儿穷得没辙,把屋里的庙产——隔扇卖掉了,庙里才上告了法院。思索了半天,他缓缓而言: “按说,您是我原来的主人,我不能不管,可这显影观的房是我帮您寻摸的,现在又让我帮您和庙里打官司,去了又咋说得出话来呢?这事儿呀,我干不了!……” “咳,那也不能让我上大街去住呀!我妻儿老小一家人呢,怎么办?” “话是这么说,但庙产房子是人家显影观的,你没钱也不能把人家屋里的隔扇都卖了呀!你交租住房,这有约在先。就是让我出庭,我也得向着理儿说哟……” 察七儿一脸不快,悻悻而去。 此后,他见察七儿总时常找他来出庭作证,左思右想闪躲不开,便与师兄弟们商议,去了鼓楼后边的宏恩观栖身,这样一呆就是一年多。 至于察七儿的最终结局,直到几年后,他碰到了一个素与陈泽川交谊较深的马律师,才偶然提起了他。 “你认识察七儿?” “我咋能不认识?”孙耀庭反问道。 “你说这个人怎么样?” “依我看,不咋样。” “你算说对了,他让政府逮捕啦!” “哟!为嘛?”他绝没有想到。 “察七儿拿着乔麦皮做成的假手枪,到人家里抢去啦!……” 至此,孙耀庭才晓得了这位京城闻名的纨绔子弟的可悲结局二 立马关帝庙 无事生非,是太监扎堆儿之地的通病。 在立马关帝庙一场太监之间的口角混战后,张善代愤然返归宏恩观。很快,蓝靛厂就跑来了四个当地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当地政府代表李枯年、轿子铺掌柜王寿松、绅商梁辅臣、香料铺兼邮局掌柜王春山,无不诚言游说张善代回庙。 “张大家子,你要是不回去,立马关帝庙可就没人管了,没准就得塌了台!” 其实,说穿了,太监之间如果闹开矛盾,无疑影响寺庙和当地的经济。任凭怎么说,他始终不应承。 “寿儿,你陪张老爷回立马关帝庙,行嘛?”魏子卿知道孙耀庭与张善代相交甚笃,于是找到了他。 “哟,瞧他们那儿打了一个不开壶,我咋好去呢?” “嗨,你只当冲我的面子,怎么样?没人陪张爷,他是不会去的。” “话说回来了,就是有人陪,他也不见得愿去呀!” “谁不知道?你和张爷关系不错,你要是肯去呀,我瞧这事儿八成就齐了。” “这是另一码事。”孙耀庭说,“就冲边四儿,我也不去,我可惹不起他哟!” 这时,立马关帝庙的四个代表,出外商量了半天,又再次进了屋。 “孙师父,您就去吧。边法长不跟您斗……” “那可难说,要是又起了新的乱子,就又给你们老几位添麻烦啦。” “得,他要是和你斗,我们都向着你不就行啦?” “我要是去了,就不在庙里头干了。他常唬人说,上庙外头去,出庙一对……” “我们哪儿能瞅着不管呀!” “反正要是打起架来,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孙耀庭也清楚,边法长象个瘦猴似的,真要是打起架来,也不见得是个儿。 在众人的反复相劝之下,孙耀庭陪张善代回到了立马关帝庙。时逢炎热的盛暑八月。 立马关帝庙,看起来不起眼儿,却是一个由于慈禧喜怒无常而诞生的庙宇。晚清时,这儿只是一个矮小的关帝庙。大太监刘承印在京城修了许多庙宇,其中最下功夫的是北海夹道和宏恩观,因而惹了眼。当他在紫竹院附近修建一座庙宇时,私自引了玉泉山水,被人参奏了一本,慈禧一怒之下,将他发往了黑龙江。 当刘承印走到京城东边的东岳庙时,就住在了那里。第二天,李莲英当着慈禧的面,号陶大哭,慈禧不解其意,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李莲英跪奏道:“奴才想德寿了!……”原来,李莲英与刘承印私交极好,这是他俩暗中设下的一计。 “哭什么?一句话,让他回来不就得了?” “谢老佛爷!奴才永世不忘您的恩典!……”李莲英跪谢后,马上传旨将刘承印赦回了京城。 他却没返回宫里,径奔京西兰锭厂的立马关帝庙落下了脚。尔后,他出巨资将小庙彻底改建、整修,又重塑了立马关帝的金身,引来了众多香客。一度,立马关帝庙成了京西香火最旺的寺庙之一。 赦免回京的刘承印,留下了一座崭新的立马关帝庙,也留下了许多有趣的晚清轶闻。照他的说法,晚清时,宫内礼法虽严,却无法与早年相比了。慈禧表面上厉害,要是与太监熟了,也无拘无束。一天,慈安的宫里来了一名年轻太监,慈禧对他说,“得了,你没事儿,就上你老叔那儿玩去吧!”那个老叔,就是指的李莲英。 年轻的太监,胆子也大,出言不逊,“嘛老叔?我还是他二大爷呢!”听到如此放肆的话,慈禧也只是付之一笑了事,并不追究。年轻太监,就是后来自建琉璃河庙的那个太监,与立马关帝庙还时有往来呢。 慈禧闲着没事儿,挺愿与太监聊天。见着御前太监李三顺儿,就叫住他:“三顺儿!” “(zhe)……” “你妈疼你不疼?” “我妈疼我是疼,就是不说理呀!”其实,李三顺儿这是暗喻慈禧呢。 聪明透顶的慈禧,哪儿能听不出来,只是佯作不理会,接着逗他:“你妈脚多大?” “咳,跟老祖宗的脚一般大。” “不是都缠足吗?” “我打小儿呀,就听说了,我妈小时一缠脚就疼,一疼她就病,到老了也没缠成。成了大脚啦!” 慈禧听了,哈哈大笑。 “伴君如伴虎呀,她高兴的时候,咋样都行,可随便了。不高兴时,动辄打人杀人,狂暴无常呵!……”刘承印在立马关帝庙的那些年,没事就与太监们聊天,笑声里往往含有对慈禧的揶榆和嘲讽。 立马关帝庙附近,确是个好地方。不远处,碧绿的菜园子,住着不过七八户人家,仿佛一个小桥流水的画境。 初到立马关帝庙,孙耀庭便开始询问,始自刘承印,庙里到底买了多少地,租出去多少,能打多少粮食?谁都说不清,至多只是一个大估摸。得擢清这个乱麻刀!他跑了些日子,就赶上了秋收。边四儿不会骑车,他就拽上了老友赵荣升,两人骑着自行车,把满乡的租田四处转了个遍。 这样,立马关帝庙的庙产总算有了数儿。十六顷田地,大顺庄近六顷地,北务一顷六,六郎庄种了一顷一,兰锭厂种着四顷多旱稻田地……房产还有数百间出租,十几亩的菜园子里辟有一处坟地,那几个大坟头葬的都是白云观的开山方丈,其中就有刘承印的衣冠冢(刘承印的真坟,地点在金山宝藏寺),四周占槐环绕,邻近一片蝉鸣蛙叫的苇塘。 庙里的底数儿摸清了,孙耀庭也有了信心,张善代明确地告诉他,就让他放手辖管庙里的一应事体。拗不过张善代,他只好应承说,“我勉力而为之吧……” 晚上,临睡前,他与张善代聊天,“这个地方,得变变法儿管。” “你说,怎么个改法?” “依我的意见,三位管事,不能样样都管,不然就乱了。要各负其责,庙里头再选一次,咋样?” 张善代对他言听计从。庙里重新推选出了四个管事。孙耀庭负责外交和一些庙内的事务,赵荣升管理仓库,边法长管菜园子,赵雅儒负责寺庙的伙食。庙里当时有二十来个太监,十三个伙计,共三十多口子人。开饭时,六个当家的一个桌,四菜一汤,一天得吃三斤多肉。虽不比宫内,可规矩也蛮大,谁坐哪个座位都是固定的,挪窝儿就免不了吵一顿。 午饭上了一道爆炒羊肉,孙耀庭挺愿吃,刚夹了两筷子,郭老太监就一下子将磁盘推到了他的面前,眼睛直矗矗地盯着他:“你吃呀?”他羞了一个大红脸,“得,师叔,您请,您请……” 其他两桌,伙计们吃的就差多了。他问赵荣升,“平时怎么样?”赵师兄告诉他,大伙都对当家的随便吃喝议论纷纷,可是没啥用,当家的照旧撒开了吃喝。秋收催粮时,他与赵荣升商量,自己骑自己的自行车,连车胎都是自己花钱。这么一开头,当家的这桌饭菜也就与其他两桌渐渐缩小了差别。 雪花飘了起来。冬季,庙内寒冷难耐。这么多人,庙里只有一个家用的普通炉子。晚上值班时,怕中煤气,只好夜半便撤火。早晨醒来,屋里冷得伸不出手,煤浪费得不少,庙里却象冰窟似的。孙耀庭琢磨后,提出全部更换“洋炉子”,张善代问他,“需要多少个?” “一个屋里头安一个,一共才十几个。”孙耀庭告诉他。 张善代同意了,不过两天功夫,就全部安装完毕。立马关帝庙内,成了春意盎然的暖房。 其实,蓝靛厂堪称是非之地。魏子卿虽然人称“小辣椒”,临时任“主持”,也够他操心的。那时,已经听说了解放军要打过来的风声,究竟没见“真佛”,不知底细,人心慌慌。他在寺外对人发开了牢骚: “咱们这些个住庙的,吃饭时候都来了,可谁给添一块瓦片修过呀?” 听到此话,孙耀庭不高兴了,明知道是冲他来的。但他没直接找魏子卿,晓得他每晚都在张善代屋里抽大烟,就推门走了进去,正巧,原宫内的药房首领郭太监也歪在床上吞云吐雾。没有两句话,就进了正题。他语气格外平和,但话茬儿可透着厉害。 “师叔呀,有的人吹风凉话,说后进庙的人没添过一片瓦,你告诉他们,我们这些人都是磕过头进庙来的,说这话的人,他倒是拿过一片瓦?哼?……” “得,得,谁不是磕头进的庙?这又不是哪个人的家庙!”张善代在宫内混了多年,自然懂得孙耀庭言中所指,一磕烟袋锅,慢慢悠悠地开了腔儿。 “是这么个理儿哟!”后来磕头进庙的郭太监,也赞同地插了话。 “我进庙,是在大殿里烧香、给骑马的关公老爷磕的仨头,给咱们每个师兄弟磕了仨头,认的师兄弟、师父。这不含糊!不止我一个,谁不是交完钱进的庙呀?”孙耀庭的话哆哆逼人。 魏子卿自知理亏,一句都没搭腔,此后再也不提这话茬儿了。 “呜呜呜……”赵荣升一进门,忽然哭了。 “嘛事儿?”孙耀庭不解,“有嘛想不开的呀?” “甭提了,‘德元成’提出要咱庙里头从今以后,每次打酱油、醋晤的,都得给他们交现钱,那庙里咋活呢?怎么说也不成呵……”说着,赵荣升又委屈地哭开了,“这买卖是咱们太监开的,他们惩什么欺负人呀!……” “师兄,我看你哭也哭不出来嘛。劳您驾,进城把魏当家的也给请回来,合计合计……” 天一擦黑,赵荣升把魏当家的请回了庙。他和张当家的都是那几句话:“几辈子了,都是赊到年底下两边一清就完事儿,论起来这‘德元成’还是咱庙里头的产业呢。” “托先人的福,才有的庙嘛,没庙哪来的‘德元成’?” 说归说,可人家就是不认账。几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拿不出准主意。 “寿儿,你去说说看,怎么样?”张善代发了话。 “行啊,张当家子发了话,我就去试巴试巴……”孙耀庭自告奋勇。 早晨,他独自去了“德元成”。 买卖按股分成。孙耀庭提出了“四六分成”,庙里算二万四千块,德元成占一万六千块钱。德元成的掌柜是个山东人,叫张德辉,他提出不入资本股,只出人力股。孙耀庭自然不同意,他手里有钱,怎么也得出资本股呵。 “要立时结,就都立时结!账,谁也不能含糊。‘德元成’、‘德元久’、‘三冠庙’这三处房子都是庙里头的,月租说嘛也不能少于一千斤小米!” “太多了,不干!……” 妥协的结果,一月租金五百斤小米。孙耀庭当时就让掌柜立约签字,折合现金六十五块。 “先小人后君子,这还要加上一句话,‘按报上登的行情,随行就市’。”孙耀庭说:“现如今,小米是一毛三一斤,六十五块咋说也够打酱油晤的啦。” 交涉成功,归来后,张善代对他直挑大拇指:“耀庭呵,你真行!……” 外边闹哄哄,不知出了什么事。孙耀庭出庙一看,原来乡里的一个农民正与边法长互相拽着对方的脖领子,跳着脚地叫骂。 “嘛事儿?”他劝开了双方。 “他偷刨咱庙里的树!”边法长气势汹汹。 原来,头一天,庙里发现山坡上被刨走了一棵树,整整一天也没有任何下落,边法长不干了,蹦到街上满街跳着脚骂,边骂边说,“我非要把这个偷树的贼给骂出来。” 谁想,这么一骂就有人搭了茬儿,跳出来与他扭作一团。 “边四儿他胡吣!刚才还打我,咱们让孙大爷评评理!”那个农民冲着孙耀庭大声地叫嚷个不停。 这时,那个农民的亲戚闻讯从四里八乡都赶了来,将边法长围了个风雨不透。 “你奶奶个熊!我操你姥姥!……”边法长急了,一顿胡骂。 “谁不知道你个熊玩艺,是个老公?拿什么本事来操?!……”那个农民几句刻薄的骂人话,逗得旁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轰笑。 此时,孙耀庭的脸色变了,太监挨这种骂实是一大忌讳,他瞧边法长已经骂出了圈儿,又一琢磨,那个农民大有拼个你死我活之势,而且他的亲戚越围越多,怕闹得太不象话了,会出意外。于是,就大声地申斥道:“边四儿,你给我回庙去!”说着,拽着边法长就回了庙里。 晚间,张善代闻说此事,摇着头对边法长说,“你白天那事儿,是给咱太监挣骂呢!要不是寿儿机灵呀,你闹不好准得让那帮人打死喽!” 边四儿的为人,孙耀庭是深知的。他在旁边听着,知道边四儿不吭声就算低了头。平时,边四儿是个无理搅三分的人物,从不肯轻易认错。他打着庙里的招牌让人家租种九十六亩地,得向他个人交纳四石米,还要整缸敲诈人家香油,菜园子里的菜他随便往家拿,可是谁也不敢得罪他,不然,他就跟人家玩命。“好鞋不踩臭狗屎”,孙耀庭犯不着与他怎么样,客客气气就是了。 转眼间,陈师父下葬已数年。蓝靛厂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化,柏油马路修到了陈师父的墓前。孙耀庭马上写信给陈师父的过继子陈修和,请他速来商议。他没来,媳妇来了。他与其商量,能够原棺运走,这是最好的,如不能就变通打软包运回老家。琢磨了一会儿,她终于点了头。 孙耀庭亲自在场监督,叫人刨开了坟墓。启棺一看,人已经烂得尽剩了骨头。他考虑了一阵,买来了一摞厚纸,在上面写上文字,标明哪儿是左、右手以及脚、头胪等,用被褥裹严,打成了一个软包。他本想亲自去陈师父老家,将师父与其妻子并骨埋葬,无奈公务在身,只得罢了。他掏出了一百元盘缠钱,又将陈师父的尸骨亲手送上了火车。 世事难料。没过多少日子,刘师父的老家又来了人。 “孙师父,您无论如何也要帮这个忙。”说着,来人向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咋回事?别着急,起来慢慢说。”他扶起了来人。 “刘师父的妻子过世了。” 孙耀庭听了一惊,刚刚送走陈师父的尸骨,刘师母又逝世,一个个恶耗接踵而来。 “我找您来,就是这事儿,想请您给帮个忙。” “你说吧,只要咱能做到的尽管说。” “刘师母临终前,有一个遗愿,想土葬。可是俺村儿不让,也没地儿埋。劳您驾给出个主意。” “有寿材吗?” “有,现成的。” “行,你在这儿坐着稍等。”孙耀庭听说是师娘的后事,急得不得了,连忙找到了乡长。 “这是我的恩师呵,无论怎么着,也得求您想个辙。” 乡长通情达理,办事干脆,对他说,“我作主了,就埋在咱乡吧。” 就这样,孙耀庭亲手操持,找了杠房将棺材拉到了蓝靛厂,又请人念了几天经,超度亡灵。然后,将刘师母的遗骨埋在了蓝靛厂八沟乡的山岗上三 粮秣委员 远处炮声隆隆,不时有飞机掠过头顶。 “外边死人喽!……”一声惊呼,孙耀庭匆匆走出了庙门。 一群人围在桥头,闹闹嚷嚷。他分开众人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是国民党二○七师的一个伤兵躺在桥的正中间,几乎人事不知了。乡里的郭老爷子瞧不过去,端来了一碗热汤。 “这事可麻烦!……”孙耀庭心内暗自思忖。桥东边归老头庙管,桥西边归蓝靛厂管。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 他没言声,蔫躲了,远远瞧见那些人将伤兵抬到了颐和园墙边。 不料,还是没躲过去。深夜,一阵连续敲门声,孙耀庭披衣下床,刚一开门,几个国民党兵就荷枪实弹地闯了进来。 “那个伤兵,是谁让抬的?” “不知道呀,”孙耀庭小心翼翼。 “胡说!快死的人啦,自个儿能挪到墙根去?” “我给你们打听打听。”他自知对付不过去,于是到隔壁佯装问了一下,然后,一板一眼地对他们说:“兴许,是老头庙的人拉去的。” “就算是他们拉去的,你们也得出点‘血’。”一个歪砍着军帽的小头目,斜叨着烟卷,猛一挥手,“明说吧,我们知道你们这儿趁棺材,废话少说,好歹也得出一个!” “这可管不着!”孙耀庭一听就火了,“不沾亲,不带故,凭什么让我们出棺材?这事儿,你们得找保长,不错,庙里是有棺材,也施舍,可也得弄清楚是哪儿的人!” 歪砍着帽子的小头目,一听他话茬儿挺硬,可也不好发作,只好退了一步,“这么着,你也甭玩花活,先给老子找一领席,把死尸遮上!哼?……” “这倒好办……”他马上找了个人,去颐和园墙边遮上了已经僵硬的尸体。 “等天亮再说吧。”他刚迈入屋门,国民党兵又与警察巡官二次闯进了家。 “孙耀庭,你也甭糊弄我们,这两个庙都归你管。你说怎么办吧!” 孙耀庭早就预感他们还得来,已想好了主意。 “庙里可以出棺材,但得有一个条件,保长和绅商得一块掏钱,不在多少,白给是不行的。破了这个规矩,往后就没法儿办了。” 暴尸街头是不行的。他算着了这一步。天没亮,此事就照孙耀庭的法子办妥。难题解决了,他紧皱的眉头,顿然舒展。 炮声一天紧似一天。一个戴着白羊皮帽、穿着军装的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到了“德元成”买东西。一询问,原来他是解放军! 整个蓝靛厂登时炸了窝,那些绅商、地主害了怕,连夜组织了办事处,准备面上支应解放军进驻。还没准备停当,潮水般的队伍就开了过来。几天几夜没睡觉的部队,全靠在墙上打上了呼噜。 顿然,绅商和庙里的主持都慌了手脚,谁也不敢出面接待。“你来吧!” “还是让当家的来吧,我进庙时间短……”孙耀庭百般推辞。 “不行,就是你合适,由你全权代表!”张善代一锤定音。 最后,庙里公推孙耀庭为全权代表与解放军交涉。“既然当家的定了,我就先去听信儿,回来一块堆儿商量着办,成不成?” “得,就先这么着。” 当天,六个人组成的办事处被叫到了解放军队部。一个佩戴着短枪的首长和蔼地对他们说,“你们的办事处,是旧社会的。”劈头第一句话,就使孙耀庭这六个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观。 “改个名吧,叫军民联合办事处,怎么样?” “好,好,好……”听到这儿,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当即,六个人就分了工。孙耀庭担任了粮秣委员,被指定分管军队供应。现刻了图章,他大权在握了。当时,“德元成”粮店有雄厚的资本,又由皇宫内管钱粮的太监参预经营,看准了战乱年月的粮食价值,颇具眼力地囤集了价值四亿元的大批粮食。对于军队来说,这无疑是运筹帷幄的前提。 他拿出了六十石粮食,人吃马喂,又由各家做贴饼子、蒸窝头,一部份交给了军队。蓝靛厂成了一个热闹的军营。马上就要向北平进军,解放北平城!四五千人的蓝靛厂镇沸腾 孙耀庭召集了几名年轻力壮的男青年,到了解放军队部。指挥员客气地让他们坐下。 “让你们来,就是一个任务,带路!” “没问题。路,我们可熟悉了。” “别的,你们甭管,听见枪响你们就趴下,不要动,就是我们的战士受了伤,你们也不要管,首先要保障你们的安全。不要害怕!……” 一切准备停当后,孙耀庭又帮着组织了一支担架队,在夜幕的掩护下,向着北平城悄然进发了。 一批批的解放军陆续到达了蓝靛厂。这儿,成了向北平发起总攻击的集结地之一。每天要应付各种复杂的事项,孙耀庭建议让全镇二十四甲,一甲抽四个人,一共抽出九十六人,轮流昼夜值班。每天从庙里拿出十斤小米,“德元成”一天掏二斤酱菜,稀粥就酱菜,勉强凑和着吃点干粮,就这么对付着。 “也就是庙里头掏得起,换谁也不行!”镇上的人们都认准庙里存着大批粮食。 这倒是实情。当时庙里一年收入折合玉米十八万斤,仓储还算充裕,不然,镇上的人们早就逃了荒。说起来,这还是清末名太监崔玉贵的一句话所致。 宣统年间,崔玉贵住在立马关帝庙时,徒弟李寿臣偶然去他的屋里。崔玉贵问他: “你们够吃吗?” “不够是不够,可是也不敢跟师父说呀!” “那就把觉山大顺庄的六顷多地,归你们得了嘛……” 崔玉贵的一句话,使立马关帝庙增加了六百多亩好田,一夜之间,陡然变富。 晚年的崔玉贵,自从慈禧逝世后,便出了宫,相继栖居鼓楼前的宏恩观和立马关帝庙。因他亲手将珍妃扔到了井里,一直受良心遣责,所以暮年在太监中以乐善好施著称,对身边的一些事都较为宽容,以收买人心。所以,听到蓝靛厂的太监不够吃时,就将大顺庄的良田作个人情送给了立马关帝庙。 最初,立马关帝庙的庙产并不多。一亩地只收二斗租,后竟涨到了三斗,再加上大顺庄的庙产田,一年一百多石租子,光吃干粮一年也吃不完呵。战乱的年代,太监们倒时常念叨起崔玉贵的这点好处呢。 解放军进驻蓝靛厂,只引起了一阵短暂骚动,尔后便复归平静。太监和商绅们躲进庙里,关上大门,昼夜在牌桌上狂赌,只把孙耀庭推了出去,支应门面。 通常,镇联办的六个人,分为前后夜值班。午夜过后,他刚回到庙里躺下,“嘭,澎,澎……”又传来了急剧的敲门声。开门一看,副保长立在门口,脸色都变了。 “不好了,我和解放军说岔啦!” “吵起来了?” “何止吵啊。”那个副保长说,就在前几分钟,来了十几个人的一个马队,说大队人马在后边马上就到,让准备五百匹马和人的吃住、草料。副保长说,要是早些时候还行,现在可来不及了。带兵的一听就急了,“部队马上就到,你看咋办?”他犯起了倔:“毙了我,也没有!”带兵的也生了气,“毙了你,还不值枪子儿呢!……” 双方僵住了。他害了怕,知道孙耀庭见多识广,于是跑来搬救兵。 他跟上他去,先是向带兵的倒了歉,又立即找来了些草料,烧了开水,安顿下了他们。接着,套上了大车挨家收稻草,从庙里再拉些老玉米豆,掺和着喂牲口。凌晨,全部准备妥当了,可是,大批马队却从另外一条路开拔走了。孙耀庭擦着汗,对那个副保长说: “得,这次算你走运,要是碰上了旧军阀呀,早就把你给崩喽!” 那个副保长舌头伸出老长,没言声。他刚走,赵荣升又慌慌张张地找了来。 “你看怎么好?军队来了人,跟各家各户要白菜,可谁也不给,找咱们来啦。” “要多少?” “最少五百斤!” “这么着吧,咱俩带他们到菜园子地窖里去拉。” 结果,装了足有一万多斤。庙里的太监都搭拉下了脸,“这是咱庙里的家当呵,你作主拉走了菜,以后谁给钱?” “这事儿由我来处理。我负责!”孙耀庭拍了胸脯。过了不久,解放军果然送来了钱,与市价差不多。 庙里那些鼠目寸光的太监又后悔了,“咳,还不如多卖一些白菜呢!” “世上没后悔药哟,晚啦!……” 一队军人看到园子里养了两口猪,找到了孙耀庭,提出要宰两口,他思索了一阵后,说:“我们支援军队是应当的,可是,眼见到了旧历年底,庙里还有二十多口子老人,不好办呀。” “我们吃‘下水’行不?”一个军人出了个主意。 “那咋好意思呢?这么着吧,咱们一家一口猪,都由你们宰。”孙耀庭的建议被接受了。两口猪秤了近四百斤,皆大欢喜。有的老太监犯了嘀咕,“猪肉吃了,钱咋办?” 年前,部队送来了钱款,庙里的太监又都眉开眼笑了。 笑声里,含着对解放军的信赖。过去,日本人或旧军队路过此地,无不是白吃白喝,人称“刮地皮”。至此,人们的看法才有了点儿变化。 人手太紧,立马关帝庙的十几名太监开始轮流昼夜值班。朔风刺骨,寒冷难熬,冻得他在屋里不停地跺脚,如何才能挨过这漫漫长夜?他学着别人抽起了香烟。买不起贵的,只得买盒“绿叶”叨在嘴上。驻守的三九八团的军人,走过来对他开玩笑说:“扔了吧,抽我的……”说着,拿出了“红喜”、“恒大”。 “我也不会抽,你们留着好的自个儿抽吧。” “立马关帝庙那么多钱,你那么阔气,还在乎这点儿小钱?”军人也知道他是这儿的“大拿”。 “庙里钱是趁不少,可那是大伙的,我一分钱也不能乱动啊!”他说到这儿,倒有些恼火了。 他抽“绿叶”香烟整整十年,因咳嗽不止,患了气管炎,一气之下忌了烟。太监们谁都不信,“没听说,谁还能真忌了烟,不信!” “谁不信由你,打明儿起,你们看着!” 刚开始忌烟,他也是真别扭,太较劲时,他就嚼点儿吃的硬挺过去。从此,果真再也没抽过一口烟。 “孙耀庭,你跟我们走一趟!”夜里,几个警察突然押走了他,大家莫名其妙。 整整一天,他被关在一间黑屋里。晚上,派出所王所长审问他。 “孙耀庭,你知道那子弹是咋回事?老实交待!” “哎呀,我是真不知道啊!”他闹了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尔后,他才明白,在庙里西院白天挖猪圈时,出人意料地挖出了一些六轮手枪子弹。 “你是这儿管事儿的,能不知道?谁信?!” “你们可以再了解了解,我实在不知道咋回事。” 他仍然被关在黑屋里,派出所继续向蓝靛厂的老人们了解情况。在庙里呆了一辈子的堂役,听说此事,立时找了来: “咳,简直开玩笑!他哪儿知道这事啊?子弹是当初日本投降时,石当家和李当家埋的。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呀!” “你是哪年来庙里的?”王所长又问他。 “我刚来了一年多呀。你可以问问乡长张歧昌,我是四七年八月来的这儿!” 他被关了一天,又被稀里糊涂地放回了家。长年夫妇一直瞪眼等他回来,他一进门,就脱鞋上了炕。 “睡觉吧,没事啦。一场误会!……四 土改 风烛残年的太监,大多已届耄耋,一个个相继接踵而逝。年根儿底下,立马关帝庙只剩下了十个太监。 顶着弥漫风雪,一支解放军土改工作队,进驻蓝靛厂。不久,十个太监全被叫到了乡里的大院儿,开门见山,当众宣布地主、富农名单——全乡三四十个。 斜了门儿,庙里的太监一个不拉,全成了地主,孙耀庭名列第一! “地主头子孙耀庭!”这一下,他在蓝靛厂更是出了名。他回了一趟静海老家,父亲不解,对他说:“真想不透,嘛事儿?你这穷小子咋倒成了地主呢!” 他刚回到蓝靛厂,师兄赵荣升就悄悄地对他说,“除了张善代和你以外,几个当家的和伙计们都在园子里暗地商量,听说要‘斗争’了,要求把所有庙产分给大伙……” 他去找张善代,当时,他虽是庙里的主持,却只在庙里一坐,闲事不管,而将所有事务全权交给了孙耀庭。当时,穷人若遇到没了粮食,找到孙耀庭,他立时就作主批给五十斤玉米,张善代说,“你作主就行了。”渐渐地,立马关帝庙中,他成了实际上的主持。听了孙耀庭的一席话,张善代半晌没吭声。 “这么大的事儿,您好歹拿个主意呀!” “耀庭呵,你说咋办就咋办,得了……” “行啊,我晚晌招呼他们开会,甭背地里搞鬼!”孙耀庭干脆利落。 在庙里,这等于摊牌。 昏暗的灯光下,十几双眼睛紧紧盯着孙耀庭。 “你们说分庙产的法儿,我也考虑过,但是不敢动啊!庙西边是乡政府,对门就是派出所,咋办?大伙帮我出个主意。”孙耀庭先发制人。 “早商量好了,”那些人推选出了一个代表,与孙耀庭谈判。“一个字,就是要‘分’!” 他怒目圆瞪,声若洪钟,仿佛震得窗户纸哗哗响。 “难道,你们真没考虑过?如果现在就分,非得把我毙喽!”说着,他语气一转,声渐缓和,“这么着吧,先沉住气,让我疏通一下再说……” 散了会,他马上找到乡长赵彪,通报了情况。赵彪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做得对,如果要是把庙产分了,你就得承担责任,没跑儿!那够得上地主捣鬼啦,罪过可就大了!破坏土改,非枪毙你不可!” 土改,以贫苦农民分到土地,作为标志而告结束。 连续几天几夜,孙耀庭彻夜未眠,早晨起了床,猛然一照镜子,连自己都楞住了:一夜之间,一头乌发变成了满头银霜! “咳……”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感到,京戏里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头的故事,似乎并非虚构! 孙耀庭并没有被毙掉,可是接他回到蓝靛厂的一霸——梁辅臣却吃了枪子儿。他在蓝靛厂虽然既没买卖也无地产,可是没人敢惹。耍钱输了,向庙里借钱也不敢不借,昼夜聚赌,无人敢言。他瞧上了乡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良富氏,长期霸占,在蓝靛厂堪称“一霸”。“镇反”时,民愤极大,乡里人都骂他:“什么梁辅臣?是梁狗臣!”枪毙他那天,乡里挤了个水泄不通,当孙耀庭赶到时,那个恶霸早已经一命归西! 抗美援朝的战火,惊醒了立马关帝庙。大字不识几个的乡长刘长富,顶着太阳,卷上裤腿去田里找到了孙耀庭。 “嘛事儿?”他手搭凉棚,问道。 “现在叫地主、富农开会去,为抗美援朝捐飞机、大炮!” “这我们得去!”孙耀庭一招呼,太监立即都回了庙。 “我捐三块。”一个有二十多亩地的小地主梁士杰发了言。 接着,有认十块,也有认二十块钱的。“我认六十块!”孙耀庭站起来说。“您认这么多?”连乡长都表示诧异。“孙爷,您什么时候交啊?”庙里一个太监不凉不酸地发问。 “赶明儿一早,我就交!”孙耀庭说,“咱没那么多钱,同仁堂捐一架飞机呢!我捐这点儿钱不算多。” “你咋捐那么多?”回到屋里,张善代问他。 “这事儿不能吝惜,六十块钱,也就够咱们卖三十沟蒜钱,一沟卖两块嘛。” “也是这么个理儿……”张善代点头称是。 二次摊派时,派出所所长管摊派捐飞机钱,每人三块两块不等。孙耀庭刚探亲回来,所长让积极份子老杨找他摸底。 “每个人捐的不一样,您打算怎么着?” “我攀个大说,出一百块钱,可我本人没多少,要打庙产里拿。” “大叔,这就差不多了,一闾才三百块钱嘛,您真行!” 结果,收钱后,一闾还差二十块钱。老杨又来了,“您也甭为难,咱们合计一下……” “甭商量,我再从自己兜里掏一百二十块钱!”当即,孙耀庭就拍了出来。 由此,庙里这一闾多上交了一百块钱。 奇哉!这些戴帽“地主”,居然集体受到了乡政府表彰第十二章 毛泽东时代一 人命关天 “嘭,嘭,澎……” 急促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深夜,震耳欲聩。院内的一些街坊,也被惊醒了,好奇地扒开门缝往外瞧。 长年睡意朦胧,打开屋门,猛抬头,见明亮的月光下站着几名警察,吓了一大跳。 “孙耀庭回来没有?” “还没呢。”长年揉着困惺的双眼,茫然地回答着。 “告诉你,他要是回来,麻利儿叫他去派出所!听见没有?” “听见了。” 几个警察满腹疑团地走了。长年被吓得再也睡不着了,楞楞地坐在床板上,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一天来,派出所的警察竟然到家里找了几趟,深更半夜还闯进屋,必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又一次敲门声。孙耀庭进了门。 “不得了啦,警察今儿个来了好几趟,让您回来就到派出所去!”长年向他学舌。 “嘛事呀?”他挺纳闷。 “不知道。” 听说派出所来人抓他,他没半点犹豫,转身就去了蓝靛厂派出所。 深更半夜,派出所里仍然灯火通明。他一进门,就有几个警察走上前来,“你来的正好!”说着,带他进了所长办公室。 “坐下!”派出所所长与他同姓,是个南方人,远不象往常对他那么和蔼了,态度挺强硬。 “您找我嘛事呀?”他试探地问道。 “我问你,‘德元成’的王光全,你知道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呀,”他大吃一惊。王光全死的信儿,他根本没听说。“我起早,就去了城里头……” “你不知道?”孙所长不相信地问他。“他是今天夜里头吊死的!” 孙耀庭一琢磨,原来正是他进城的当天凌晨,王光全吊死,自己又正好一天没露面,那还不受怀疑嘛? “死的原因,你知道吧?” “要果真这样,那就是他对政府没认识!” “你怎么知道?” “据我所知,他如果死了,就是因为害怕,没别的。庙里养活猪,谁都知道,‘德元成’养了四头,没言声就给宰了,有人说是偷税漏税,要罚他款,说他违法。他想不开,说养猪和种菜一样,都是大家吃,罪名让一人背着,他搞不通。我估摸着,是这码子事儿。” “他跟你谈过吗?” “他跟我提过。”孙耀庭说,“我对他讲,你喂猪,大家吃了,说开就行了,没嘛事,罚点就罚点儿,不要紧。哪知,他这么想不开呀!” “你今天早晨,几点走的?” “我天一透亮,就去城里了。给庙里买东西、办事……”他又一五一十地述说了一遍当天的行程。 “有谁能证明?” “咳,这还不好办?”说到这儿,孙耀庭反倒轻松了。他逐一地提供了一早开始,直到深夜回家时,能够证明的名单。 “那你先回去吧。” 他的脑袋仿佛涨大了,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 “‘德元成’这事儿,咋会找上咱们呢?”长年不明白。 “傻长年呵,你忘了,我每天早晨让你们夫妇俩,没开门就候在‘德元成’门口,门一开,你们就去掏粪吗?” “这有嘛关系?” “这不就说明,我跟王光全不错吗?不然,人家的粪专给咱干嘛?他这一死,又赶上我当天早晨就没了影儿,怀疑我有嘛名堂。没关系,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就信这个!” 倒在枕上,一家人睁眼到天亮。 查来查去,最后,派出所告诉他,此事已调查清楚,与孙耀庭无关。这个黑锅才算掀去。 “孙耀庭,你这个太监,是什么东西?哼,竟然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 孙耀庭在屋内,听到徐庆福两口子在大街上,堵着门口骂街,肺都气炸了。平生,他最生气的就是动不动就把“太监”作为谩骂说辞,每逢此时,他便忿忿然。可是,今儿个,他知道要是冲出门去,非动起手不可,便强捺住了心头怒火。 “你这个地主,土改没把你崩了,太便宜你啦!……” 徐庆福的老婆走近了门口,冲门里大声地叫嚷着。孙耀庭在宫内养成的涵养,此时倒起了作用。“忍”字,他把它从来当作立身的信条,这时,他强迫自己默念着这个字。 长年憋不住了,非要出去与他论理不可。他一把拽住了他,“甭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让他们自讨没趣儿。” 原来,孙耀庭管理菜园子。徐庆福两口子找到了他,要种一块菜地,他答应了。但徐庆福又提出降价,他说一人作不了主,要商量一下,徐庆福一气之下就不要了。这时,又有别人提出要这块地,也嫌贵,于是,孙耀庭与乡里商量把这块地卖了出去。这下,徐庆福可不干了,声言孙耀庭欺负他家,几次抡拳要打他,这天又跑上门来骂街。 “不行,我得跟他们说说去。”长年又要冲出门,连媳妇都不拦他了。 “你急嘛?这不是过去了,不是没人管,你就放心,他骂时候长了,乡里就有人出来管他了。” 无论怎么说,孙耀庭死活不让他出去,正在爷俩挣崩时,外边传来了大粗嗓子的吼声。 “徐庆福,你给我闭嘴!” “这不,乡长来了?”孙耀庭对长年说。“哪儿能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呀!” “光天化日之下,你敢骂大街,还反了你!跟我到派出所去!”乡长一声喝斥,把这对在大街上撒泼的夫妇带去派出所训斥了一顿。 “我这辈子命算是碰上‘鬼打墙’了!”孙耀庭坐在家中,自言自语。 一件件怪事旋踵而来。边法长上了法院,状告孙耀庭!这又成了蓝靛厂的一大“稀罕”。 其实,这桩“官司”,缘因多年来边法长与孙耀庭之间的隔阂。双方从不多说话,边法长一直想找点儿碴儿与他斗一斗。这样,就“斗”到了法院。 连起诉的理由都令法庭奇怪。边法长的过继子,本来是太监候贵锋的继承人,叫候士林。他俩联合状告孙耀庭和过继子孙长年只吃不干活。这可奇了,孙耀庭对法院来调查的小徐说: “这是纯粹乱编造!不信,你们可以到乡里去访访。” 张善代也例举了许多事实,证明反而是候士林在庙里白吃白喝,一来就是几个月。 “这不是敞开住吗?长年咋倒成白吃白住了,这是哪儿的事儿啊?!” 庙里的几个老太监纷纷站出作证。不错,长年是孙耀庭的过继子,可是他干一天活儿,庙里给开一天的工钱,不干活时,就在家里吃饭,哪么下起了雨,只干了半天,就记上半天的钱,他的户口虽然在蓝靛厂,可从没占庙里什么便宜…… 一场纠纷,闹得立马关帝庙内外轩然大波,最后,法院终以原告理由不充分,驳回了边法长的起诉。 “都是太监,闹的什么劲儿?!”几个老太监,不谈什么是非,仅以太监之间不要闹内讧为由,训斥了边三儿一顿。 “谁不知道?长年,外号叫傻长年,他占庙里什么便宜了?那是瞎说!” “咳,耀庭要是不来呀,这个庙早就垮啦。这么大的庙产,人家管了多年,一点财产的边儿都没沾。说人家长年白吃白喝,那不明摆着是胡沁吗?孙耀庭不是那号人!” 这档子官司过后,孙耀庭的威信反倒更高了。 旧历年前,他在庙门上,贴了一幅亲笔书写的对联,引来不少人驻步观赏。 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 “一个军人坐着小卧车到了咱蓝靛厂,径直奔了刘老爷的坟头。”一天,孙耀庭正在算账,一个太监跑来告诉他。 “是谁呀?”他心里有点儿纳闷,马上向张善代言语了一声。张善代闻风也走了出来。 “刘承印没后人呀?” “也说不定,风闻刘老爷有个过继子,说不定有了出息,看坟来喽!”孙耀庭估摸着说。 “走,咱们瞧瞧去,”张善代拽着他出了门,到了刘承印的墓前,只见四周青草萋萋,满目荒芜。 一个魁梧的军人正在墓前默默地凭吊。张善代悄悄地对孙耀庭嘀咕说: “这么有派头,肯定是个大官,你问问他去?” “问嘛?我不去,要问,你自己去问。” 张善代不敢造次,于是悄悄地询问了卧车司机: “老兄,这位是谁呀?看来不象一般人,准是个有身份的人哪!” “您算看对了,他是校官,是军事博物馆的负责人。” “阿弥佗佛……”张善代又向前跟那位年轻军官攀谈了两句,就拽着孙耀庭回了庙。 “还是刘老爷有福气,大概是前辈子积了阴德,有这么个出息的过继子。哎,谁承继我的香火是不敢指望了,可还不知谁能在死后来瞧咱的坟头呢。” “得,不说了,一瞧见这事儿,就勾您的心病。您就傻吃闷睡,多活几年完事儿,咱归的这个道教,不就修今世嘛,来世甭管它!”孙耀庭与张善代开起了玩笑。 烦恼化为了笑声。平时滴酒不沾的张善代,拿起了酒瓶,与孙耀庭痛饮后酣然入睡二 小德张的“后事” “那就是小德张的孙子呀!……”在蓝靛厂,小德张的孙子来了不短的日子,乡人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纵观小德张对自己“后事”的处理前后,不难看出他的过人之处。当他还没有躺卧病榻的迹象,就将这个最喜爱的孙子托付给了孙耀庭照看。 暮秋,小德张亲派“管事”——年近六旬的心腹王福,提着两盒“天津大麻花”找到了立马关帝庙,孙耀庭吃了一惊。王福说明了来意,他仍不甚理解。虽然解放了,小德张依然安度晚年,并没有受到多大的触动。 在太平日子里,为何他偏偏让最小的三孙子来自己这儿,从事别人瞧不起的又脏又累的苦力活儿呢?他知道小德张这个十七八岁的孙子,憨厚得近乎缺心眼,可凭小德张再短了家财,养活他一辈子也富富有余。 “收下老三吧,这是张爷的意思。” “孙大叔,张大爷……”张三儿跟在王福的后边,跪在了地上,向孙耀庭和张善代请了单腿安。 “就让他在这儿和大伙一块儿干力气活儿?”孙耀庭还是有点困惑。 “张爷的意思是叫他离天津远点儿,甭赖着家里那点儿钱儿,也让他对体力活儿有点锻练,备不住张爷百年之后,就是有嘛好歹,他也能凭卖力气活着。”接着,王福又补了一句,说:“孙师父,您也知道,他脑子不那么灵光……” “行啦,有张爷一句话,三儿就在我这儿吃饭,跟着大伙干。这么着吧,您回张爷,说有我孙耀庭的饭,就有三儿的饭吃,行不?” “得,那您就多担代着点儿罢。” 王福走了。起初,孙耀庭不大理解,但小德张死后的事实说明,在这点上,小德张确有先见之明。若换别人,既使能看透后事,也极不容易做出这种悖于常人情理之事的。家藏万贯家资,却让孙子去与农民一起去流汗卖苦力,这简直无法让人理喻,但小德张毕竟这样做了。 “是吗?”许多人将信将疑,根本不相信那个扛铁锨、吃窝窝头的小伙子就是声名显赫、家财万贯的小德张的孙子。时间长了,人们习惯了,知道他的名字叫张三儿,可仍叫他的小名儿:“三儿……” “唉!”他答应得往往挺干脆,并无半点反感。 问他会干什么,他觉得推独轮小车好玩,就说会推小车。后来,孙耀庭又叫小三儿跟着长年一起垫猪圈,蹬水车,推车往地里上粪,往往汗流浃背,一直干到落日西沉。吃饭时,他与长工同样是窝头就咸菜,晚间,小三儿与蔡宝全那些长工同眠于陋房的通铺上。听到人们夸小三,儿能享福也能吃苦,孙耀庭感慨万端: “张爷有他的想法,这样做既是不得已,也是独具苦心啊!” 在众人中,唯有孙耀庭最理解小德张的心理…… 世事难料。孙耀庭意外地升了“官”,奉调到了骡马市大街的寺庙管理组,负责核查全市的庙产。 “孙师父,有人找您。”门房走进来,疑惑地对正在算账的孙耀庭,小声说道:“一个挺漂亮的娘们……” “谁呀?”他抬起了头。 “她没讲,只说找您。” 孙耀庭思忖着走到门口。 “哟……是您呀!”他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字眼来称呼来人,只将她称作了“您”。 那位中年妇女身穿淡绿色的侧开叉的摩登旗袍,梳着时髦的烫发,俊俏的瓜子脸上略施粉黛,一双秀丽的大眼透出一缕愁思。看得出,她尽管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 虽多年未见,孙耀庭却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小德张”的姨太太张小仙。瞧她的神色,他知她前来必有要事。这时,她朱唇轻启: “孙耀庭,张爷有事,让我从天津特意来北京找你……” 她在旧时代,一直称他为“春寿”。乍解放时,习惯称呼人的名字,以示尊重。 对于她,孙耀庭太了解了。她过去是天津一家妓院——“小香淑玉”红极一时的台柱子,被“小德张”看中后,千方百计地弄到手,当了“侧室”(注:旧时代,称名媒正娶的大老婆为“正房”,妾为侧室。“扶正”,即成了正房。)——姨太太。二人年龄虽相差三十多岁,但她仗着妓院练就的一套“媚功”,深得“小德张”宠爱,最后被他“扶了正”。 “得,您有嘛事?请到里面说。”他让进了张小仙和伴随来的一个佣人。 “达达达,达达达……”张小仙的一阵高跟鞋声,引得院内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了这位衣着华丽的女人。 进了办公室,张小仙轻声细语地开了腔: “您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罢。张爷病危,留下了遗言,让我来京找你商量,他死后要埋在‘金山宝藏寺’,想和师兄弟崔玉贵、刘承印葬在一处……”(注:金山宝藏寺,位于京西麓,是著名的京西古刹,距“万寿山”较近,晚清一些著名太监大多葬于此地。崔玉贵,慈禧的首领太监,曾任宫内大总管。) “呃?……”孙耀庭早知小德张纵情酒色,年将不永,但没料到竟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