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我试试去。”严桐江一转身,走了出去。 没多大一会儿,严桐江又走了进来,“万岁爷赏你五百块钱,让你上天津溥修那儿领去,听清没有?” 孙耀庭听见此话,一个躬鞠到了地,“谢谢你了。你替我给万岁爷谢恩吧,我有肺病,不能见万岁爷啦。” “行,我替你说。”严桐江随便地一挥手,“今儿个,你就动身啊!” “成,成,”孙耀庭连连答应着。 内廷近侍处处长佟济洵也来了。“你还是回天津吧,今儿,我就给你开‘出国证’。” 在宫内府大臣熙洽那里,他拿到了“出国证”,上面还加盖了“宫内府大臣熙洽”的公章。说是出国证,不过是一张印有“满洲国宫内府专用笺”的一张纸而已。但这对于孙耀庭来说,却是少不了的,在受到严密控制的满洲国没有它,他不仅回不了天津,连“新京”也出不去。 当天,严桐江派人为他买了火车票,又派王建斋将他用卧车送到了“新京”火车站。 火车临开动,王建斋既没有与他握手,也没相互请安,倒是与他破例地说了话。“你到了京城,见着陈师父,替我问候他老人家。” “我一定代到,你放心吧!”孙耀庭平静地对他说:“以后见,等我养好了病,再来伺候‘皇上’……” 对他的话,王建斋丝毫未动声色。直到火车开动,他都没再说一句话。 冰天雪地里,他离开了伪满洲国,到天津满洲国办事处,去找溥修领取五百块钱。他心里盘算,虽然说妥领的是“联合准备银行”票子,可这在当时也不错了,五块钱可以买一袋白面哪。 在天津租界协昌里,他找到那个办事处,见着溥修,如数领取了五百块钱。这段与满洲国的缘份,就算完结了。 手里有点儿钱,还是要回家乡瞧瞧爹娘。“儿行千里母担忧”。他惦念着家人,娘和家人也都在思念着他。进了家,母亲和家人问寒问暖,欣喜异常。 然而,乡人却以一种陌生的眼光瞧着他。走到哪儿,人们都象看怪物似地议论着他。离去很远,还能听得见稚童在背后戳戳点点地叫喊:“瞧,那就是太监!” “噢!……老公!……” 一阵阵哄笑声,送走了他远去的背影。他后悔不该回乡来,忍受这种心理上的侮辱。 当乡里的老叟,晚间探望他,新奇地向他打听一些宫中秘闻时,他的心情也是极为复杂的,极力回避在满洲国那些尬尴的日子。 平静被打破了。日本人驾驶着大卡车拉着野炮开进了静海县。他一家人从双塘村跑出了十五里,暂居东柳木村。哪料,刚住下,日本鬼子架着机枪又冲进了村子。 “苦力的有!”一帮日本鬼子闯进家门,横冲直撞地抓走了他的三兄弟,让他去打草喂军马。 接着,又一群日本鬼子端着刺刀闯进了他的家:“小鸡,鸡蛋的有?!……”鸡没有,家中唯一饲养的小牛却被他们牵走了。 听着小牛那悲惨的鸣叫,孙耀庭耐不住了,猛地冲出了家门。 “牛的,是我的!不能拉走!……” “八嘎!什么的干活?!……”几个日本鬼子端着刺刀,围上了他。 “我的,是太监。”他一指心口窝,又一指那头小牛,“这头牛,是我的。” “太监?什么的干活?”日本鬼子不明白。 这时,一个翻译撇着嘴走了过来。“哎,你是干嘛的?跟太君胡扯嘛?”日本鬼子一见翻译官的神色,马上用刺刀顶住了他的胸口。 “我刚从满洲国回来,是‘康德皇帝’给了我五百块钱养病的!”孙耀庭一见这阵势,心里慌了,急中生智地搬出了溥仪。 “太监?……”这时,翻译官嘀里咕碌地对日本人耳语了一阵,将信将疑地看着孙耀庭,摇了摇头。 他一看情形不妙,忙溜回屋里翻出了熙洽给他开的证明,递了过去。“太君,你的看明白!” 见到了这份证明后,那几个日本鬼子马上露出了笑脸,撤回刺刀,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你的,大大的好!……” 小牛,他不但拽了回来,还顺手牵羊地领回了本村乡亲的一头毛驴。第二天一早,日本鬼子派翻译官送来了一盒点心,他来者不拒,抄起就吃。翻译官让他的二兄弟为他们带路,孙耀庭不敢拒绝,只好支应地说,“你找他商量去吧。” 毛驴在门口扯开嗓子,不停地叫唤。一位同村人找了来,一进门,孙耀庭气坏了,原来,来人竟是尚步瀛的侄子,他上手就解缰绳。 “你姓什么?”孙耀庭故意问他。 “姓尚啊,”来人不解其意,“这是我们尚家——尚步堂的驴呀!” “你问问,谁把驴牵回来的?你们姓尚的贪生怕死,不敢跟小日本儿要去,是姓孙的牵回来的。你动就是不行!” 他想起了老父屈陷官衙的往事,越说越有气。 尚家那个侄子一下瘪了。 “要牵,让尚步瀛来牵!”孙耀庭的弟弟也来了气。 乡亲怕把事情闹大,再把日本鬼子招来,好说歹说,劝解了一番。尚家掏出了十块现大洋作为赔礼,孙耀庭乐得息事宁人,就发了话: “看在乡亲的面上,牵走吧!” 太监一纸证明哄走日本鬼子的奇事,在静海象长了翅膀似地传了开来。孙耀庭一家从此镇住了当地的恶霸势力,在双塘村站住了脚。 日本鬼子自打知道他是“康德皇帝”的近侍,三天两头来找他。他也慌了神,“长此以往,这还不成了日本汉奸?……” 此地不可久留!一跺脚,他又骤然离开了双塘村…离乱生涯一 盐商巨贾察七爷 火车隆隆北进。 仲夏,烈日当空,酷热难熬。孙耀庭坐在充满汗嗖味的车厢里,两手托腮,愁眉紧锁。“回京后,咋谋生呢?……”虽说手里有五百块钱,可货币一贬再贬,坐吃山空,顶不了多大用。寻个立身之处?思来想去,返回兴隆寺,也非长远之计……” 此时,他身上的白布汗塌,脊背几乎湿透,额头上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每逢为难之事,他总有一个惯常的动作,搔头不止。想到马德清那些师兄弟都在兴隆寺,他内心一动,“对!先去兴隆寺暂时安身,跟他们商量商量再说……” 走出永定门火车站,他小心翼翼地绕过膏药旗下荷枪实弹站岗的日本兵,徒步经天桥、虎坊桥、六部口,直奔兴隆寺。 山门雕零破败,寺里仍是旧貌未改。而他见到马德清时,却吃了一惊:虽非春风得意,但毕竟一改伪满洲国临别时满面烟灰的神色和破旧的装束了。 “嘿,真有你的,临离满洲国都不告诉咱一声!”两位老朋友乍别重逢,一见面,孙耀庭就与马德清开起了玩笑。 “咳,没办法……”马德清无奈地摊开了两手。虽说他回京的缘由都是两人捏估的,但他从伪满跑回京城那天,连老孙也没敢告诉。待孙耀庭回屋一看,马德清的铺盖卷不见了踪影,后来见他夜未归宿,才寻摸他八成儿是溜回了京城。 “想必,你混得不错嘛,”孙耀庭与马德清打着哈哈。 “咳,甭提了!” 马德清一听孙耀庭的话,倒显得有点丧气了。“乍回来那阵儿,在察七儿(注:察,姓氏,此处念“扎”音。)那儿干了一段,现在嘛,让人家给辞喽。”说到这儿,他顿显忿然…… 暂栖兴隆寺,再作打算。他与马德清有了共识。此时,陈师父仍居兴隆寺,他早年作过兴隆寺的“当家”,至今还住着三间北屋,虽然东房两间与北屋相通,可如今并不属他住了。当时,他还雇了一个姓何的老头管做饭买菜,单有一间房子作为厨间,生活也还过得去。他乐得与陈师父作伴,于是便睡在了北屋外间的大条炕上,闲暇常一起相伴出入。兴隆寺内外,又可以时常听到这师徒俩的笑声了。 对于他的归来,说法不一。张太监对他说:“回这儿干嘛?在那儿好歹有口饭吃呀!” “饭能吃上,罪可难受啊!”他有苦难言。 “你虽然受了点儿委屈,得了‘皇上’赐的五百块钱,落了个‘状元’回的京城哟!” “嘛状元?早知受那份罪,谁愿去准去。我可不去喽!现如今,满洲国正缺‘公公’,谁愿去,我给介绍!”孙耀庭瞧出有些人在煽风凉话,软里带硬地回击着。 闲居无事,他翻腾出了溥仪发给他的那身满洲国协和服和徽章。想起在满洲国遭的那份罪,越想越憋气,看着心里总觉得堵得慌。于是,他把这些打了个包裹,索性一古脑地托人捎回了满洲国宫内府。 刘子余师父也惦念着他,常让人捎话来,叫他去家里玩。翠花胡同十三号,成了他又一个经常光顾的地方。刘师父一声召唤,他总是有叫必到,一去就是玩半宵“斗骚壶”(注:这是打麻将的一种玩法。)。师娘是个淳朴的乡下老太太,待他特别好,时不时问寒问暖。 在炕上正玩着牌,师娘那个沧州籍的儿媳妇拿去了他的鞋,比了比,没言声。过了几天,他再去时,那位媳妇便拿出了一双崭新的布鞋,“孙师父,你看合不合适?” 孙耀庭穿上一试,乐了:“嘿,还真合脚!……” 翠花胡同离东四不远,他只要一去,刘子余就会拽上孙子:“小五儿啊,咱上四牌楼买鱼去哟!……”于是,爷俩遛达到市面去买一毛钱 一对的对虾和新鲜的黄花鱼拿回家解馋。过度的劳累,使刘子余患了心脏病,时常靠吃药来维持。 除夕前,他在一次猝然发病中,突然去世,年仅五十五岁。孙耀庭从里到外,昼夜帮着师娘出面张罗。刘子余在司房当首领多年,太监中挺有威望。在京的太监来了一批又一批,酒席整整摆了几天。信修明出面,又做了一次规模隆重的道场,前后来了数百人之多。 最使太监传诵 一时的是,当他的灵柩运回沧州时,他的挚友小德张在途经的天津火车站搭了一座令人惊羡的“路祭棚”,亲到站台祭奠。 个中原因,刘子余生前曾向孙耀庭讲述过。他原本与小德张是“一张票”——同时四十人进的宫,私交一直不错。最初,小德张在宫内,人所共知是个嗜赌如命之徒。一次,他连打了一天一夜麻将,输了个精光,他急了,吩咐手下人:“给我拿一笸箩来!”这是行话,在当时是一百两银子呵。可是又输了个一文不剩,再掏出一千多块钱,又象打了个水漂儿,不见了影儿。他急红了眼,向庄家借银押上了三千块钱,赌局结账时,他傻眼了,无钱结账! 宫里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任你有再大的顶戴,一上牌桌谁也不认,结账不能赖账,要立马掏银子。无奈,他跑到司房,找了刘子余: “四哥,我耍钱输了几局,散了局非跟我要不可,这可咋办呢?” “不要紧,”刘子余安慰他,“输了多少?” “三千多块!”小德张又懊丧地补了一句,“要是不行,回头,我打‘当’(注:即典当)去。” “用不着,我这儿有,你先拿去。”刘子余当即掏出了三千多块钱,替小德张偿还了这笔赌债。 由此,这一对把兄弟成了交谊深挚的过心朋友。瞅了个机会,刘子余劝小德张忌赌:“依我说,祥斋呵,别耍啦,这不是个好事儿……” “四哥,有您这句话,我发狠忌啦!”小德张说到办到,一下子就忌了赌。牌桌上,从此再也见不到他的影子了。没几年功夫,他凭着那股聪明劲儿,当上太监大总管后,反倒查禁开了宫内的赌博。 为报刘子余之恩,他当上太监大总管后,遂提拔刘子余为二师父,又荐他在隆裕床前作“寝功经”,戴上了顶子,没几天就又放他当了司房首领。小德张常说,刘子余肚子里有学问,能说会写。而刘子余虽然知道小德张胸无点墨,却佩服小德张过人的聪明,以及随机应变的本事。 为报刘子余“劝赌”的恩德,小德张这才在天津搭棚“路祭”,在京津两地的太监中传为趣谈。刘子余死后,师娘搬到了南长街的前宅胡同,离孙耀庭栖身的兴隆寺只有一箭之地,他更是短不了前去看望。 没事时,他还时常去信修明和王顺山家作客,倒也不见外,赶上吃饭他端起就吃,丝毫不客气。刘子余在世时,他与信修明是出名的讲究吃,但都不饮酒。到了王顺山家就不一样了,他虽有万贯家财,却十分抠门,多年来,孙耀庭从未在他家吃过一顿饭。到后来,他要算计着躲过吃饭的时间才敢登门。 临到日本人进了京城这阵子,既使旧日多么有钱的太监,也花销得差不多了。兴隆寺成了穷太监的聚集处。一些太监生活无着落,只得晨起出外靠四处拣些破烂儿和桔子皮度日,也有的靠拣烟头,将烟丝重新包装后,摆上小摊叫卖。到了冬天,绝大多数太监都要出外拣煤核,敲碎后赖此取暖。 平日,这些太监穿得破衣烂衫,能有一两身没有典当出去的大褂,在必要的场合掩饰一下门面就算不错了。偶尔有了点钱,非赌即抽,不然,就喝得酩酊大醉。整个寺庙里的太监,大多信奉的就是一个字——“混”。 “现如今不比从前了,日本人来啦,说话得注意着点。”陈师父提醒他。 “听您的,没得说,您呐。” “有个小日本儿,叫比纳,管着京城一些寺庙的事儿,常来庙里头。他倒挺客气,知道咱这些人都在宫里混过,对太监的事儿,忒感兴趣。总愿跟咱们聊天。”陈师父说,“等他来的时候,我让你见见他。可有一样,你说话得留神。” “师父,说真格的,要是他对咱寺里头有兴趣,还不如让他帮咱们干点儿事呢。” “嘛事儿?”由于陈师父时常跟他在一起,也不知不觉地受了天津话的感染。 “瞅,这寺庙从里到外,连老爷殿都破旧了,窗户都不知哪辈子油过的。让他给油油,见茬儿新,行不?” 没过几天,比纳来到了庙里。他穿着灰色的和服,戴着一付眼镜,文文静静的样子,表面上谁也瞧不出这是一个老奸巨滑的特务头子。他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见谁都是满面堆笑,彬彬有礼。 “陈先生好,”他来到陈师父屋里,指着孙耀庭:“这是哪位先生?” “这是我的徒弟,”陈师父说:“你叫他寿儿,就行了。” “好,好,”比纳挺内行地按照老礼,冲孙耀庭一拱手。 陈师父几句寒喧过后,开门见山地说:“比纳先生,咱俩不错,”陈泽川把双手的大拇指并在一起,“瞅着寺里头各殿的门窗,实在不象话了,你给油油,怎么样?” “可以的,可以的……”比纳用手一托金丝眼镜,“小意思的有。” 就在比纳走后没几天,寺里就来了几个工匠,提油漆桶,搭架子地忙开了。原来,这是比纳出资雇的人。仅仅半个月,整个兴隆寺被油漆得焕然一新。 “真有你的,行!……”寺里当家的——昔日宫内的九堂总管刘太监,兴奋地来到陈泽川的屋内,冲他竖起了拇指。“借小日本儿的力,把咱们寺里整修得不错,有‘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喽!”孙耀庭正在陈泽川的屋内聊着别长离短,提到马德清被察七儿辞掉之事时,一声大咧咧的招呼传了进来。 “我说,陈师父……”声音刚落,门帘一挑,一个人迈进了门槛。 只见来人,晃悠悠的大高个儿,瓜籽儿脸,五官端正,梳着油亮的大背头,身穿一件古铜色的纺绸大褂,上身是缎子料的疙瘩纽扣的小坎肩,脚踏一双锃亮的牛皮鞋,脸上露着踌蹰满志的笑意。细瞧上去,浑身却透着一股轻佻劲儿。 “喝,察先生,大驾光临!”陈泽川站起身,拱手相迎,“坐,请坐。” 那位察先生也不让,一撩大褂前襟,端坐在中间那个有了年头儿的太师椅上。刚坐下,他一眼瞧见了孙耀庭。 “我说,这是谁呀?” “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的徒弟孙耀庭。刚打‘满洲国’那儿回来。”陈师父又冲孙耀庭一指来人,“这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察七爷!” “哟,从‘满洲国’?…… ‘小宣统儿’那儿来的?” “七爷,”孙耀庭一听来人就是察七儿,于是小心翼翼地答道:“前些日子刚到。” “满洲国怎么样啊?小宣统现如今?……”察七儿撇开了陈师父,一连气地问了孙耀庭几个“怎么样”。瞧得出,他对“小宣统”忒感兴趣。 孙耀庭正一本正经地回答着察七儿的话,察七儿却又低头一掸袖子,随便地打断了他的话头,“我说,你在满洲国干嘛呀?” 没等他搭茬儿,陈师父插了话:“他呀,在满洲国伺候‘宣统’……” “是吗?”察七儿这才注意地上下打量起他来。孙耀庭一身整齐的装束,答话也挺恭敬,一付老实巴交的模样儿,但又不乏一股机灵劲,察七儿一眼就瞟上了他。 “起先,我在内廷勤务班,后来专门伺候‘万岁爷’,给他拾掇屋子……”孙耀庭对溥仪依然是老称呼。 “嘿,伺候皇上?那一个月给多少钱呢?” 他听出了话里头的味道,暗忖道,大概察七儿这家伙要雇我,可不能让他小瞧了我。于是,一张嘴就撒了个谎:“每月挣四十块大洋。”其实,他在伪满洲国内廷一个月最多只能拿到例钱十二块。 “一个月才四十?……”察七儿听后,翘起了二郎腿,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逢年过节,也没跟‘万岁爷’讨点儿呀?” “咳!……”孙耀庭听出他话里有话,没正经回答他,只是含混了两句,听察七儿继续说了下去。 “得,赶明儿个,上我那儿去吧。” 孙耀庭听此,正中下怀。但多年来的生活经历,已使他养成了喜怒并不形于色的习惯。他没立即回答,探询的目光投向了陈师父。 “你不回伪满啦?”陈师父惦念着他的长远之计。 “眼眉前儿,我是不打算去啦。”他恭恭敬敬地问道,“陈师父,您说呢?” “依我说,”陈师父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你要是不去‘新京’了,那就歇上两天去察七爷那儿吧。好在,你那儿也有熟人,安阔亭也在七爷宅里听差呢……” 此事,一拍即合。两天后,孙耀庭就走进了察七儿的宅第二 世态炎凉 一座豪华的宅院,坐落在喧嚣的前门牌楼外的“五老”胡同内。红漆的大门,青石砌成的台阶,在不算太宽的胡同里,显得异常气派。 在旧京城,察家与“同仁堂”的乐家同样赫赫有名。据说,察七儿的先人——曾祖察式彪,祖籍江浙,在清末的科举场上“春风得意”,二十二岁就入主京试“大主考”。这倒好,恰恰成了察七儿经常玄耀身世的资本,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弥补他那空空如也的大脑。后来,不知先祖是营私舞弊还是得罪了当朝权贵,总归被满门抄封。于是乎,察家一度败落 岂料,察七儿父辈挖空心思,拉上了一个本家沾亲的尚书,让他以察家的名义,给慈禧太后上了一道耗资巨大的“贡品”。慈禧一时高兴,发下了话,查问被抄封的“察家”后人现在何处。一问才知察家仍在京城,于是,破例大开“恩赐”,让察家专营全京城和徐水两地的私盐。 自打汉代实行“盐铁专营”以来,凡是辖管或过手这笔买卖的,没有不发大财的。因为这是官准的“独此一家”。按京城人的话说,是“王道”得很呵!由此,察家在很短的日子里便又重新发了迹。 察七儿打小儿起就在钱堆儿里长大,哪儿懂生意?只知道吃喝玩乐,无非仗着家底厚,虽说挥霍无度,一时还不显形。当孙耀庭迈进他家时,别的使唤人不算,察家还专雇着两个“公公”。 雇用太监,这是老京城富人堆儿里摆阔的一个标志。“皇上”逊位后,只有故宫和摄政王、皇叔以及几个够得上“品位”和等级的大王府使唤太监。自从“逐宫”后,太监流落四散,才有几个富贵之极的阔主儿,以钱夸富而雇用了太监。 看透了,这些人,一来是过过“皇上”使唤太监的瘾,以此玄耀;二来是大多有三房四妾,为防“诲乱”,也不失是个招数。因价码过高,一般富贵人家休敢问津。 进了察家大院,孙耀庭才明白,旧有的两个太监各司其职,别的闲事不管。安阔亭仅管给察七儿夫妇烧大烟,马德清只管监督送上三顿饭。孙耀庭进了门,算是贴身的,随时听使唤,不过午夜甭想合眼。去了之后,察七儿吩咐他拾掇餐厅。只见这三间宽敞的厅房窗明几净,连餐桌面都是锃光瓦亮的大理石。墙角还置有一个当时国内罕见的西洋电冰箱。仅此两样,便不难看出察家的阔绰气派,非常人家可比。 察家连仆人也不是混用的。专雇了三个老妈子管孩子的一应杂事,另雇有几个厨师和帮工杂役,一个司机不管旁事,专职开小轿车 没过两天,孙耀庭就看出察七儿夫妇是个没跑的“糟主儿”(注:旧京城时代,人们在背后常称,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为“糟主儿”。)。平日,察七儿很少过问买卖,常常四处搓麻将,抽大烟,虚度时日。 他家的西侧——羊肉胡同二十五号居住着著名的“永春 医院”的主人卢永春,东边不远,是以开创电车公司名闻京城的冯公度的住宅。这三个宅院的主人,短不了凑在察家搓麻,吆五喝六的声音,时常从这里飘出高墙。 孙耀庭愈发觉得、察七儿的生活习惯与他伺候过的“皇上”——溥仪何其相似乃尔!他也是将黑夜当白天。晚上,察七儿抽足了大烟,夜里吃过夜宵,还要继续折腾到过半夜。如果不打麻将也会寻个什么别的乐子,凌晨才入梦乡。直到午后起床,吃过丰盛的宴席、就又要四处游逛去了。 每逢此时,孙耀庭便轻松了。来察七儿家的这段日子,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悠闲。只要打发察七儿上了床或搓麻将,他也就能悠哉游哉地找个地儿抽空儿躲清闲去了 不过,有一件事他得格外伺候好,不然是不行的。那就是每当察七儿夜里抽大烟时,细腰丰臀的风流二姨太太便躺在察七儿的脚底下,与其打情骂俏。这时,还得让孙耀庭搬个小板凳坐在察七儿的头边,陪他说闲话或讲书。单为这个,他晚上吃过饭就得睡下打个盹,夜里十一点钟又得再起身伺候那对“糟主儿”…… “真会享受呵。这糟劲儿,连皇上都比不了啊!早晚得倒霉……”这是孙耀庭朦朦胧胧的感觉。 起初,他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察七儿总和二姨太太缠在一起不是没有缘由的。察七儿的原配夫人始终未生子,只生下一个“千金”,从此再不生育。察七儿只知道吃喝玩乐,并不在意,他的母亲可着了急,唯恐察七儿断了香火,想起此事就骂他:“七儿,你个松小子,连个ji巴能耐都没有!…… 可好,这倒成了底下人背后取笑察七儿的笑料。二姨太太娶来后,谁也想不到,竟一连生了五男一女,察七儿得意非凡,更加放浪形骸。 本来,察七儿雇用孙耀庭这几个太监,是纯粹“摆谱儿”。这么一来,太监这个摆设,也就有了“谱儿”。每顿饭,小厨子都用提盒给送到他们住的后院东厢房,两菜一汤,孙耀庭、安阔庭、马德清,一人一份。菜谱还时常调样吃,孙耀庭惬意极了。他们开起了玩笑: “当初,我们伺候皇上,可今儿个,咱哥几个简直成了‘皇上’!……” 更有意思的是,察七儿还时常“开恩”,一个月总得有两三次不等。每次,孙耀庭看到他一指钱抽屉,就乐了:“七爷,得,您又请我们吃涮羊肉?” “嘿,你小脑瓜儿可真灵。对了,拿七块钱,你们仨来一顿儿。” 他最乐的是,每逢过节,察七儿还要格外“改膳”。吃饭时,察七儿踱着四方步来了,让大家点菜,“这次,你们想尝点儿什么?”他好象把这事儿作为一种消遣,愿意看到仆人对其谄媚的笑脸。似乎这样,他便得到了心灵上的某种满足。 “七爷,吃烤鸭行不?” “这怎么不行?想吃哪儿的?我听听!” “后门桥的最有名。” “得,就这么着,三个人一只,你给办一下。” 钱交给了孙耀庭。随后,他就提来了一只现烤的大肥鸭子。在这点,察七儿简直与溥仪活象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爱看底下人拿他的钱吃时,满嘴流油的样子,还时不时地挨个问: “怎么样,怎么样?味道还行吧?……” “不如吃饺子。”一个老妈子吃不惯,冷不丁拽出一句。 “现烤的,滋味真地道!”孙耀庭异常高兴,边嚼边说。他知道,这么说,察七儿一高兴,不定又会赏点什么。 近半个世纪的坎坷生活,使得他养成了一种善于观察人,看人眼色行事的本事,也深知如何讨主人喜欢。 他看准了察七儿吃“捧”,即使在“难事”上也用这套,居然无往不胜。 太监既然作为摆阔的点缀,随着察家“阔”的变化也在变化着。察七儿不管买卖,肆意挥金如土,买卖自然江河日下。奢侈的生活继续不下去,他只得变卖了房产。赏饭改成了“包饭”,即一个月每人发十五块饭钱,但说出的话仍然不掉价:“这么着也好,你们能随便吃。”到了后来,索性又改成了“二饭钱”,即工资和饭钱打在了一起。 不多日,察家只剩下了孙耀庭孤零零的一人。因为,眼瞅着察家日渐败落,安阔庭和马德清看不上眼,先是安阔庭告了假,随之马德清也托借身体不好请了长假。实际上,这二人是辞了职去琉璃河庙“赋闲”去了。 他瞧出情形不妙,也找到了察七儿,“七爷,我得告假了。不行啊,只剩下我一人咋办?……” “哟,您可不能再走了,家里没人啦!” “得,如果您不想让我走,我得给您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察七儿茫然不解。 “可京城里,谁不认识鼎鼎大名的察七爷?他俩好歹在这儿干了多年,既便不在这儿干了,也照发工资,这样您在各庙的名声有多大!抽不冷子有个事儿,真用得着他们,发句话就能召回来。得,您少上两趟‘东兴楼’就行喽……” 这一席“捧”话,说得察七儿脸上挂不住了,只好点头称是,“行,就这么办吧。” 其实,孙耀庭这么劝察七儿是反复琢磨过的。否则,安阔庭、马德清二人会认为是他“挤兑”走他俩的,在各庙中的名声也就难说了。他看准察七儿吃“捧”,于是想出了这个点子,果然正中下怀。孙耀庭劝说察七儿照发二人工资之事,一时在京城各寺庙的太监中传为“奇闻”。 富人逞强摆阔,穷人梦想发财。孙耀庭灵机一动,竟然“财迷心窍”。“光复”那几年,经济不景气,票子贬值。没钱的,穷得没生计,就是有点儿钱的主儿,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保值。孙耀庭攥着积了大半辈子的心血,算计了许久,才在“信成银行”存了十五万元——他将一点点儿的钱,又统统换成了五百块一张的票子。 物价一天三涨,票子一天三“贬”。转眼间,就成了一堆废纸。他转开了“吆子”,寝食不安。 听说白塔寺附近有换“大头”的,(注:即“袁大头”,银元上镌有袁世凯的头像。)他一大清早就赶了去。嗬,一百元能换一块“大头”,没两个钟头,就涨到了二百元 一块,临近中午时分,涨成了三百元一块。到了晚傍晌儿,居然成了五百元一块。他不是个不稳当的人,蹲在那儿整整察看了一天,终于下了决心。晚上和察七儿聊起此事,他却不以为然,自认为满懂行,端着架势说: “嘿,孙师父,你买那个干嘛?还是法币靠得住呵!” 其实,这个浪荡公子哪懂金融?结果,孙耀庭听了他的见解,赶紧托人兑换法币。嗬,一下子换了两万元,不几天,法币大贬值,两万元几乎等于白扔,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了察七儿的话,又过分相信了自己眼力,结果挨了“坑”。 吃一堑长一智。孙耀庭不甘心吃大亏,四处打探行情,听说只有黄金不掉价,于是琢磨着,瞅准时机就将所有的钱兑换成货真价实的“黄货”。 正巧,察七儿打发他去天津买月饼和春绸。这样,头“八月节”前,他到天津住在一个盐铺的楼上,恰好,听到首饰楼的伙计无意中透出了个可靠的消息:“‘八月节’,黄货能涨到三千元一两!……” 见当时金价才千把元一两,他于是火速赶回了京城。 “七爷,可有好事儿啦!”他这么一说,察七儿乐得喜形于色。 “买!”他一捋袖子。 “买多少?您……” “这信儿,确实不确实?”察七儿刚刚卖了房子,手中有几十万元,显得有点儿猴急。 “没错!”孙耀庭将得知的详情据实以告。 “这么着,你甭管了。”察七儿知道再问也不可能有确切的底数,于是,当即要通了信成银行的电话“刘襄理吗?我想买点儿‘黄’的。” “七爷,您要多少?”那边一听有点儿诧异。因为察七儿的荒唐,在京城是有了名的。 “您最好来一趟。咱俩商量商量,怎么样?” 孙耀庭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对方挂了电话,答应马上就来这儿。刘襄理来后,他们三人一合计,双方说妥,察七儿掏出二十万元买十条黄金,可又一犹豫,差孙耀庭去“天宝”金店只买了五条回来。 顺便,孙耀庭掏出了所有积蓄,凑买了一两一条的四条黄金。一过“八月节”,黄金果真涨了价,察七儿乐得都不知姓什么了。这等于天上掉金子呀!他贪图近利,一下子全抛了出去,又开着卧车花天酒地去了。孙耀庭买的四两金子,作为后半辈儿的生活依靠,压在了箱子底儿,无论遇什么难事也不轻易拿出来。 不知不觉,过了三四个月。转眼到了年根儿前。也猜不透察七儿是怎么回事,他先是因人手紧缺,召来了戴寿臣,没几天,又想辞了他,再让马德清回来,可又说不出什么理由。于是他找来了孙耀庭,挑唆他与戴寿臣找茬打架,想以此为由遣走戴寿臣。一听,孙耀庭可为了难。 按说,戴寿臣也并不是什么正经八板的太监,从没在紫禁城内呆过一天,只在外边王府里当过“使唤人”。在家乡时,他就干过“说票”(注:在旧社会,土匪之类的人物将富家人口掳走,以性命相威胁,逼迫富家以钱赎回人命。从中搭线“说和”的人,一般被称作“说票”。)的勾当。也可想见,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那当儿,孙耀庭与戴寿臣同居一室,只不过是里外屋。难免平时磕磕绊绊,又有察七儿从中挑拨,二人不仅发生了口角,且以老拳相见,真的打了个不亦乐乎。戴寿臣是大个子,身大力不亏,没出几招,个子矮小的孙耀庭就被他摔倒在地,扭伤了腰。孙耀庭自觉受了委屈,毫不示弱,起身又抱住戴寿臣的腰,猛地将其拽倒在地上,二人滚成了一团。 两败俱伤。孙耀庭吃了绝没想到的哑巴亏:察七儿没按诺言办,不仅轰走了戴寿臣,也同时端掉了孙耀庭的饭碗。也许,这正是察七儿一箭双雕之计。他忿忿而言: “哼,察七儿真是个不拉人屎的坏东西!……” 此时,孙耀庭有苦难言,见到戴寿臣去住兴隆寺,只得另择他处——上了扁担胡同的真武庙暂为落脚。 谁知,第二天,陈泽川听说此事,便找到了真武庙,见了面就对孙耀庭叹了口气:“咳,你年轻气盛,忒爱动怒了。先呆这儿,过些日子再说罢。” “察七儿这个混蛋,太可气了!”孙耀庭抚着胸口。“我倒不与戴寿臣致嘛气,可心里头愈想愈别扭,我俩这不都让察七儿耍了吗?” “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对什么事都甭忒在乎。我活了这么些年,经的事儿也不算少了,看透点儿,就不会老那么死较真啦。” 陈师父走了,可这些话,他始终记在了心上。当多少年后,他才慢慢地领悟了师父这几句,看似没什么哲理的漫不经心的话三 银鱼、紫蟹 光阴似箭。阴历年前的腊月“二十八”,安阔亭忽然到了宣武庙,见面一作揖: “孙师父,您一向可好?” “凑和着吧。”孙耀庭搭讪了几句,就单刀直入地问道:“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呵。有嘛事,您就直说罢。” “这个,这个……”安阔亭吞吞吐吐。 “说嘛,别客气。” “七爷想让您回他那儿去,不知您愿意不愿意?……” “嘛?”孙耀庭的脸立时拉了下来。“嘛意思? “七爷掂来掂去,还是觉得您再合适不过。直说吧,您要是不想回去也没关系,想让您给帮忙买趟东西,这总行吧?” “又买银鱼、紫蟹?”孙耀庭斜眼瞟着安阔亭。 “真有您的,甭说,您猜的还挺准,是这码子事!……” “明跟你说,我干不了这差事儿!”孙耀庭扭过了脸,一点儿口不松。 他心里明白,这活儿可不是闹着玩的,马德清就是因此而砸了饭碗的。况且,他才让察七儿辞了,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又颠儿了去。最少,察七儿得亲口对他有个说法才行。 原来,头年的春节前,察七儿吃腻了山珍海味,异想天开地要尝尝“银鱼”、“紫蟹”,而且要吃活的。这可难坏了底下人。谁不明白,这两种“稀罕物”只出在“天津卫”的渭水河。别无他处,数九隆冬,既使破了冰捞着,拿到京城也早就冻死了。但京城巨富之家请客,极能夸耀的就是在“三九”天吃尺把长的银鱼,味道鲜绝;紫蟹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打开里面全是“黄儿”,与其他蟹类相比,鲜美的味道绝不可同日而语。(注:银鱼、紫蟹,为旧京城巨富“三九”餐桌上的佳肴“一绝”。据金受申《老北京生活》所考:银鱼不易年年吃到。紫蟹,老北京通常有,几种做法。一为“醉蟹”,以洗净去泥的小蟹(活虾、蟹、螺、蛤去泥,皆在水中滴一二滴麻油,即可吐净含泥,吃活坑鱼,亦是此法),置于瓮中,撒椒盐五香料及白酒,一二日即可食。第二种食法,将紫蟹置于火锅中,以肥满灯笼子(石河所产最佳),剁去爪尖,揭去护脐,连盖一刀中断,置于火锅中,其汤鲜美已极,唯最宜清汤,至其蟹已不必再食。第三种食法,为“炸紫蟹”。以香油将小蟹入油炸食。又试将炸过紫蟹重入火锅,更添一层厚味。第四种食法,即与鳜鱼同蒸,两鲜兼并。) 也正为此,京津巨富无不以“三九”品尝这两样“活鲜”为夸富的乐事。可在当年的马德清眼里,这成了一件难事。他虽然绞尽脑汁,想了不少锦囊妙计,拿到京城的仍是冻死的货。正等着上席以此玄耀的察七儿,见此火冒三丈,当 着满席宾客劈头盖脸地大骂了他一顿,又赌气地将冻死的“银鱼”、“紫蟹”泼到了院外边。 马德清脸上实在挂不住了,一气之下找到察七儿:“得,您也甭生气了。我伺候不了您,也不伺候您啦!”说罢,扬长而去…… 想到此,孙耀庭心中犹豫不决。想起察七儿那多变的性格和不咋地的为人,他实在不愿吃“回头草”。不干吧,显得自己太没能耐,不找个安身之地也无法糊口呀! 当天,他没给戴寿臣回话。第二天,困窘的生活终于使他选择了“姑且一试”。 “四百块钱,你先拿去。”孙耀庭没直接与察七儿打交道,而由安阔亭将钱交到了他的手上。 “当天我回不来,大年三十准回京。你就听信儿吧。”他咬着牙,说下了这番话。 “可千万别买回死的……”戴寿臣不放心,又叮嘱了两句。其实,他也怕因此而丢了饭碗。 “您放心,”孙耀庭的回答只有三个字。实际上,他的心里也没有底,只能嘴里说硬话。 时间紧迫,只有一天。他急匆匆地奔了天津,连住在天津的老兄弟都没顾得上看一眼,就径直去了市场。他挨个察看了天津最有名的“官银号”、“钱记渔庄”,然后又直奔“登瀛楼”大饭庄,详细地打听行情。 这才知,“官银号”的水产是冻的。而“钱记渔庄”的水产是现捕现卖。这里面还有门学问,银鱼分公、母,单要一个花钱多,一块钱可以买回一对。 打听清楚了,他马上跑回了“钱记渔庄”,没料到,人家说当天风大,无法捕捉,因为船下不了海。第二天,他起了个早,又奔了“钱记”。 正巧,刚捞上一网活蹦乱跳的银鱼、紫蟹。他知道银鱼离水即死,立即挑了几条大小不过尺把长的,放进了带水的桶里。在铜钱般的紫蟹里,他只捡了一些指甲盖大小的,放入了封得严严实实的篓里。捆绑停当,他一气不歇,火速登上了驶往京城的火车。 大年三十晚上,当察七儿望着窗外凛咧的寒风,自觉无望之时,孙耀庭进了察府。察七儿一见喜出望外,亲手打开篓子,紫蟹四处乱爬,活蹦乱跳的银鱼在桶里宛若游龙。 “嘿,这回,我请客可露脸啦。得,这要好好谢谢您!”察七儿高兴极了:“我说呀,您就甭走了,往后还在这儿干吧?” “我得上真武庙去说声儿……”孙耀庭自然也非常兴奋。太监鉴于各种原因,最怕人瞧不起,若办成了旁人办不到的事情,是最开心的时刻。他买回银鱼、子蟹,就是要争一口气,让人知道孙耀庭不是白吃饭的,别人做不来的事儿,他能做到。他乐极了,一溜儿小跑回到了真武庙。 晚上,在察七儿家里吃过饭,孙耀庭一算账,这次总共花了不过二百多块钱。 “难道,您在天津吃饭没用钱,这么省?”察七儿问他。 “我在老兄弟家吃的饭。”其实,孙耀庭在天津没正经吃过一顿饭。 “哎呀,你这一手办得这么漂亮,又省钱。”察七儿打着饱嗝,倒说出了两句体贴的话:“十冬腊月的,天儿多冷呀,剩下的十来块钱,您留下花吧。” “得,我收下啦。” 孙耀庭收下了钱,察七儿收留下了孙耀庭。 “依我瞧呀,这所宅子不吉利,是个棺材形呵……” “谁说不是呢?” 察家刚搬进羊肉胡同二十五号新居,孙耀庭听到底下人议论,起初不信,仔细一瞧,暗中笑了。宅院实际不小,前院是五间大客厅,门口是厨房,车库院中架着高大的天棚。往南的后院又是个大院,旁边还有一个号院,是专供杂役、佣人住的地方。 房子不错,就是整体看来前宽后窄,确实象个棺材状。他不信房还能“克人”,倒觉得象察七儿这么“糟”下去,是没好儿的。 不出所料,没多久,察家就遭了“难”。谁瞧不出?既然当朝者将“官盐”的权力给了察家,也就是将大把大把的银子扔给了他们,就是痴呆,也照样能发财。 “八一五”后,国民党当局将“盐权”收回,察七儿可就傻了眼,“这下完了,盐归官家啦。”他叫来了孙耀庭: “说句实话,我这是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儿。再呆上些年,兴许还不如你们几位老爷呢。”此时,他将太监称作了“老爷”。“你们还好歹有个庙呀,我呢?……” 一时,察七儿变得不知所措,连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 听到这儿,他给察七儿出了个主意:“依我看,盐一‘收’,你赶快以大改小。” “什么?”察七儿听不明白。 孙耀庭劝他丢掉花架子,卖掉房产,过紧日子,再不能打肿脸充胖子摆阔了。他的话,察七儿思忖了几日,终于听了进去。接着,孙耀庭又帮着出了个主意: “七爷,您手里还有这么多钱,可不能瞎扑腾光了。如果买一所好的四合院儿,总算有个窝了。可不能象我家似的,搬过十五次家,没房嘛,四处‘串房檐’。话说得损点儿,就是提根棍子要饭,也得有个窝儿!” 孙耀庭的话听起来重了点儿,其实察七儿最后的结局并没有比他预言的稍强些。 当时,察七,儿一家卖了房子,上哪儿住去呀?顿然,急得火爆爆的。 “我给您找找看。”孙耀庭一连找了好几处,最后来到了“显影观”。那里当家的是太监刘子良,听说察七爷卖了房,没地儿住,挺痛快地答应他可以搬到观后的西院栖身。讲妥,月租八十块大洋。 这个异常清静的四合小院,最初是著名太监“蛤蟆刘老爷”在宫里为留退身步儿盖的。自从他去世后,经常空着。孙耀庭一手替察七儿将此事办妥,又请人把房内重新粉刷了个“四白落地”,连隔扇都是用小绸子糊上的,极为讲究。 “不错,不错。”察七儿来了,在院子里慢踱着四方步,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马上搬来!” “且慢,七爷……这幢房子小住也还合适。可要是在这儿过长远日子,您得有两条,不然过不去。” “哪两条?” “您得把大烟忌了。这东西忒害人,要不然,家早晚得‘败’喽!再有,我替您着想,甭瞎摆阔了,裁些佣人吧。这么下来,您既使没嘛进项,靠些个家底,卖些首饰和一些没用的陈设,也能凑和着过下去了。” 裁人,察七儿倒没说什么,提到忌烟,他的眉头却又皱成了一个疙瘩。 “七爷,您得为这五个孩子着想呀。”孙耀庭出言诚挚。“大儿子差不多十一二岁了吧,很快就长大成人喽。可不能让旁人看笑话哟。您琢磨琢磨这个理儿……” 察七儿无论怎么琢磨,也没有挡住大烟瘾。他与妻子照抽不误,只是在后院不当着孙耀庭的面儿抽罢了。他住前院,明知劝不住他俩吞云吐雾,只好佯作不知。 太平日子不长。一阵猛烈的叩门声惊醒了依然以夜为昼的察七儿夫妇,国民党警察闯了进来,气势汹汹地抓走了察七儿,也吓坏了孙耀庭和几个佣人。 尔后,孙耀庭仔细一搜听,才晓察七儿平素人缘不好,又加上得罪了人,结果让人家给“告”了个“不顾禁令,聚赌抽大烟”。恰巧,正赶上国民党禁赌、禁烟。当地派出所想敲一敲这个京城闻名的“财神”的竹杠,借机将其关押了起来。他的夫人和母亲急坏了,想尽一切办法了结此事。后来,让察九(察忠勋,号季扬)千方百计找来了他的姐夫潘仲鲁一国民党东北特派员,连饭也没吃,就去找公安局长把察七儿“保”了出来。 回到家,孙耀庭一见察七儿,第一句话还是老调重弹:“忌了吧,不忌烟,早晚还得出大事!” 蓬头垢面的察七儿,片语皆无,只是狼狈地点了一下头。实际,察七儿正象他的挥霍放荡一样,根本就“忌”不了。孙耀庭眼瞅察七儿家的日子,象初秋的落叶似的,一天衰似一天。不仅察七儿依然故我,他的兄弟察九,更没个正形,整天挥金如土,只知道上戏园子去“捧”吴素秋(著名京剧演员),最后挥霍殆尽,穷得末了儿为糊口,竟从看戏的变成了在戏园子门口卖票的。 正考虑以后的去向时,陈师父托人来了电话:“你师父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这时,陈师父因兴隆寺收不上来房租,公共伙食房已经掀不开锅——既使偶然开火,伙食也太差,所以又搬到了宏恩观。 于是,孙耀庭找到了察七儿:“七爷,陈师父病了,我得去瞧瞧。” “我也去。”察七儿不知怎么竟也动了心。于是,他乘坐卧车,与孙耀庭一起到了宏恩观。 幸好,陈师父虽躺卧在床,头脑却清楚,说话依然有条有理:“咳,让你们惦记着。我这是漏船偏遇顶头风啊!……”前几天,陈师父出门时,不慎滑倒在地,大腿胯骨摘了环,卧榻不起。 由于来的匆忙,没带钱,他只好悄悄唤出察七儿,向他借了二百块钱,交给了伺候陈师父的太监魏子卿:“先花着吧,我赶明儿就来……” 说到做到,第二天,孙耀庭又独自去瞧陈师父。 “咳,我心里明白,估摸八成得落个半身不遂……”陈师父半倚在炕上,对孙耀庭推心置腹。 正说着,他一歪身,抽着的半截烟卷摔落在了地上。孙耀庭自然知道,陈师父的手不太听使唤了,心里一动,陈师父对自己不薄,何不抽身来伺候他呢? 主意已定,他回去找了察七儿:“我今儿个,在陈师父那儿,真是心悬两地呀!……” 察七儿一听这话茬儿,情知留不住他了,索性落个顺水推舟:“你也不用心悬两地了,就专心伺候陈师父好了。等他病好了,再回我这儿来,怎么样?” “行,”孙耀庭漫应着。这样,他伺候了陈师父七八天后,又去显影观向察七儿告长假。自然,察七儿明白“长假”的含义,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但磨了半晌,察七儿只好不情愿地点了头。 “你就是三、五个月不来,我也照发工资,怎么样啊?……” 孙耀庭没有允喏什么,只是默然提走了铺盖卷四 虔心葬师 宏恩观内,孤灯寂影。 终日,孙耀庭陪伴着瘫倒在床的陈师父。他夙夜匪懈,虔心料理,煨汤喂食,擦屎端尿,整整伺候了七十二天。 之前,他回了一趟静海老家,正巧,刘敬坤去双塘村探望他,又重提姚老爷和他那不孝的过继子姚老二。 “姚老爷恨得咬牙根儿,没一点儿辙,气得都说了这话:‘我要是死啦,也得把他给带去!……’” 嘿,神准。回京不久,孙耀庭就听到了姚孟山的噩耗——病逝于西斜街显影观(玉皇阁)清冷的寝室。距此不到一个月,姚老二果然得了砍头疮,一命归天,追随姚老爷去了闫罗殿。 闻知此讯,孙耀庭望着屋壁斑驳脱落的墙皮,不禁自言自语地叨念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哟!可我没做过恶事,咋也没得到什么好报呢?”无论佛教信修来世,还是道教倡修现世,他都多么虔望上苍开眼,赐给自己一个安宜无恙的岁月呀! 他绝不相信好人不长寿的谬说,却对陈师父的病况忧郁不已。 吃、喝、拉、撒、睡,他事无巨细,照料至微。谁都知道陈师父火气大,可是,却从未对他发过一次脾气。“难中易相知”,他与师父结成了患难之谊。 虽已坐不起身,但陈师父癖习未改,每天晨起都要喝一道茶。这样,他起早就把漱口水、洗脸水提前预备好,陈师父喝茶时,他已经闷好了茶叶,只等沏上开水便可以品茗了。 “早晨的茶,有七八根茶叶就行了……” 陈师父自幼在宫里,养成了极为节俭的习惯。一毛钱一包的荣莉花茶,他得喝上一个多礼拜。 “我还想喝点儿。”过了一会儿,陈师父又轻轻唤他。 “唉,”这时,孙耀庭又会添些新茶叶,重沏一道。 浓郁的香茶,飘溢满室。他陪着陈师父,聊着他感兴趣的话题。但陈师父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病得后来竟然说不出话了。虽然脑子清楚,却只能断断续续蹦出一句或半句话,再加上用手比划着表达他的意思。孙耀庭揣摸着他的心思,尽量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仿佛回光返照,陈师父忽然身体好转了,不仅能够坐起来,说话也明显清楚多了。他把孙耀庭叫到了床前,比划着说: “我知道自己不行啦,在世的时间有限……师父有件事……托付给你。” “有话,您尽管说,我一定尽全力去做。”他站在床前,尊敬地对师父说。 “没别的事儿,我就是想……死后,托你把我的尸骨……”说到这儿,陈师父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一定送回我老家去……还有我那‘宝’!……” 说完,陈师父象了却一件心事似地慢慢闭上了眼。隔了不一会儿,他又唯恐孙耀庭忘却,重复地叨唠了一句:“别忘了……‘宝’!……‘宝’呵!……” 这当儿,孙耀庭一直垂首默立床畔,听到师父的话,动情地弯下腰,凑近他的耳边,轻轻地却又是一字一顿地说:“师父,您就放心吧。一切有我呢!您嘱咐的,我忘不了!” 一阵急剧猛喘之后,终于,阵泽川耗尽了阳气,悄然仙逝。他强忍悲伤,含泪与守候在旁边的张善代,商议如何葬埋这位资深的老太监。 大凡太监最看重死后的丧事,事先须有准备,陈师父早在几年前就买了一口上等的沙木“寿材”,而且漆了多道。二人一核计,此事非要办排场点,为了减少开支,张善代出了个主意,索性把沙木寿材卖掉,另换棺材,省下的钱用于办丧事。 太监“入敛”前,最要紧的是要找“宝”,即把生前割去的生殖器“归位”。故此,陈泽川一咽气,守候在旁的孙耀庭和张善代就急急忙忙地嚷道:“‘宝呢’?‘宝’在哪儿啊?……” 早年间,太监总是在“去势”后,将生殖器隐秘地藏在一个不被人知的地方。待死后,让最可靠的人将其放置在尸身的原位,按照迷信的说法,这样到了阴间才算“全活人”,否则,下辈子还将受“难”,不定变猫或变狗呢。 由于陈泽川去世猝然,没来得及交待清楚,孙耀庭等人四下里找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只得暂先“入敛”。 “完啦,太遗憾了!”孙耀庭心情沉重地叹息着。“宝”未找到,丧事可得蛮象个样子。孙耀庭和张善代反复商议,搭棚、诵经、“接三”……丧事要办得一板一眼,异常体面。且不说二人一共花了七八百块现大洋,单单迎前送后就折腾了近半个月。所有凑份子的来人,庙里一律供应免费炒面,热闹劲惊动了北半城,京城差不多的太监都来到了宏恩观。 “太排场了!”许多人都禁不住发出感叹。 “咋说也不能让陈师父缺‘宝’葬埋……”孙耀庭与张善代反复叨唠,入敛前,又把陈师父的所有东西翻腾了个底儿掉,最后翻箱倒柜的结果,使他俩喜出望外。在箱子底儿,找到了一个小盒儿,打开里面是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油纸包,一个已经枯萎的但非常完整的男性生殖器,静静地搁在一层十分干燥的麸子上面。 “‘宝’找到了!看,在这儿!……”他大声地喊着,张善代激动的眼泪几乎流了下来。立时,在他俩身边围拢了一群太监。 “陈师父还是有德性呀!不然,这么些年,‘宝’早不知丢哪儿去啦!”年近九旬的刘老太监,显得最是冲动。 “赶紧‘完身’哪,还耽搁着干嘛?!”张善代急促地催着孙耀庭。 “得,我麻利儿做这‘功德’,”孙耀庭说着,就与张善代一起把“宝”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已经入敛的陈泽川尸首的两胯之间。 “正不正?”刘老太监又走了过来。 “刘爷,没嘛问题,放心吧,您呐。”孙耀庭自信地说。 “‘宝’和身子挨上没有?”刘老太监不放心地追问,又眼看孙耀庭将陈泽川的生殖器与裆下的肉体紧紧地挨在了一起,这才算正式入敛完毕。 人们渐渐地散去,那口寿材停在了大殿中央。 出殡那天,孙耀庭身穿孝袍,抱着瓦罐,张善代双手执幡,二人缓步行进在棺材之前。在一片鼓乐齐鸣的哀乐中,他们将陈师父埋在了海淀区蓝靛厂的坟地。 据说,这是头解放时,太监去世,“发丧”最象样的最后一个。 一块半人多高的石碑竖立在墓前: 河北省青县陈家会头村 陈公之墓 关帝堂第六代上修下福 门徒张善代 立 义子孙善福 这通简单的墓碑,既点明了陈泽川的原籍,也讲清了他是立马关帝庙的第六代传人。“上修下福”,是喻指陈泽川是按白云观排辈的第六个字——“修”字辈,亦因他道名叫“陈修福”。 丧事办毕,各庙轰然。许多老太监感慨而言:“陈师父前世积德,修了这样的孝子!既使亲生子女又能如何?……第十一章 京城黎明前后一 察家变故 葬师后,孙耀庭移住鼓楼后边的宏恩观。 当时,张善代是这儿的主持,但经常栖身蓝靛厂的立马关帝庙,而魏子卿是蓝靛厂的主持,却时常交换地住在宏恩观。因为,张善代会点农活儿,住在蓝靛厂有点儿用武之地,魏子卿从小就不懂农活,在后门内有一家铺面房作买卖,对面的马路西边就是他开的自行车铺,所以他乐得住在城里的宏恩观。连魏子卿在后门出租房子,在蓝靛厂卖坟地,都是孙耀庭帮忙写的折子和契约,可见,他们之间混得极熟悉。 闲居无事,几乎,他每天聚在宏恩观,与马德清、周子清、蔡亚臣等凑在一起打牌,和庙里的那十几名太监一起吃饭、玩耍,热热闹闹,过得也还舒心。 虽然,魏子卿时常住在庙里,却在黄化门附近买了一所宅子,与一名非常漂亮的宫女住在那儿。人们常说,他是“金屋藏娇”。那名宫女,过去是内务府挑选的,进宫后曾在永和宫伺候端康,当年端康的所有针线活儿都出自于她那一双灵巧的纤手。魏子卿最早在慈禧宫里当小太监,慈禧去了世,他又到隆裕宫里当差,可惜也没有呆长,隆裕殡天后,他在端康身边一直留到溥仪出宫。这个有六品顶戴又身穿莽袍(注:在宫内,凡是有顶戴的太监,就有莽袍。)的太监,私下与这位漂亮的宫女相好,溥仪出宫后,他就公开地与这位宫女同居了。 “魏爷,今儿个,我上您家串门怎么样?” “去吧,”魏子卿不在意地笑着说:“哎,不就是想上我家瞧瞧你大婶吗?明说,没事儿。” 在宏恩观闲着没事儿,孙耀庭就打扮得整整齐齐,去黄化门附近的碾儿胡同路南的魏子卿家去串门。那幢精巧的小四合院相当雅静,里面栽养着种种珍奇的花草,进院便可以闻见一种熏香,由此不难猜出,女主人定是一个喜爱洁净的主妇。 刚进屋,一落座,魏子卿的夫人就走了出来,手里用盘子托着一杯茉莉香茶。 “甭沏了,大婶……”孙耀庭站起身,客气地说。 “别客气,喝口热茶吧。”她说起话来,声音不高,却是委婉动听。她把茶杯放在了桌上,寒喧了几句,就进了里屋。 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旗袍,头上没怎么插僭饰,脸上只是薄施粉黛,瞧上去脸上五官清秀,肤色白嫩,虽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仍是光采照人。高挑儿的身材,细细的腰身,风韵犹存,或是没有生育的原因,比起京城一般同龄的女人显得年轻得多。 他早就听说,这位宫女出宫以来没雇过一个使唤人,总是亲手料理家务,伺候着魏子卿。平时,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来了客人也绝不多言少语,从不招事惹非。太监们每每提起,总是赞不绝口。 “魏老爷,那可是有艳福呀,要说大太监,是‘小德张’,要说小太监呵,就得数他啦!……” 他与魏子卿闲聊着天儿,那位宫女时不时地前来倒茶,“您请,您请……”只要说上两句话,便以左手捏着一块小手绢虚掩其口,笑态可鞠。孙耀庭端起茶杯一看,原是一个珍贵的乾隆年间的八卦盖碗,瓷质如脂,上面的图案色彩鲜艳,栩栩如生。 显然,这个官窑烧的盖碗绝非民间所有,而是宫中的上品,但在他的眼里,宫女远比盖碗更吸引人。当孙耀庭离去时,她只送到了屋门口,双手放置左胁下,虚虚地作了一个请安的姿势,客气地招呼着他:“赶回头,有空儿,您来啊!” “得,回头见您呐,大婶。”直到走出去很远,他还在回味着院内的幽香。 闲暇,孙耀庭便去魏子卿家里去玩,有话无话地与那位宫女搭讪,惹得魏老爷拿话刺他。后来,他回到了兴隆寺,就不常去那儿了,因为,只要一去,他就不想空着手,而且还得穿得衣冠楚楚。太麻烦了。那位陪伴魏子卿的漂亮宫女,一直活到了五十年代才逝去。 “耀庭,今几个有人来看您来啦。”他刚一迈进宏恩观,老太监魏子明就凑过身来,对他欣然耳语。 “谁呀?”他挺纳闷,自从生活没了着落以后,很少有人来看望他。穷,谁都怕“沾包”呵。 “你可真猜不到,德争姑娘看您来了,以为您还住这儿呢。” “你没跟她说,我现时住兴隆寺吗?” “跟她说了。”魏子明又兴致勃勃地补充说:“还有一样儿,您没听说吧?德争姑娘嫁给了李大总管——李莲英的孙子,这是张振坡给撮合的。上午,他们两口子一块堆儿来看您来喽……” “善有善报!太好了,”孙耀庭打心眼里地为德争姑娘有这么一个不错的着落感到欣然。 “恶有恶报。”他也信奉这么一句对应的话。穆二首领生前那么拼命往手里搂钱,相继在宫外置办了七处房产,自己住在黄化门那所精致的宅子里,闲着没事儿,有时也去各庙逛逛,孙耀庭就曾在宏恩观碰到过他,两人只是搭讪而过,从不深谈。 散居各庙的太监们时常从他门口路过,却极少有人去他的宅子里坐客。从街上就看得见,那座宅子门口一个磨砖对缝、清水砌筑的精巧门楼,煞是气派。宅子分前后院,前出廊子,后出厦,四圈抱柱,挑檐探耸,颇为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