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指望到了满洲国皇宫“随龙伴驾”,哪料,到了内廷,他和马德清、郭绍臣一起被分到了内廷勤务班。专门伺候溥仪的勤务班,就在同德殿的一层。这里,共有十几个人,其中有几个是以前从京城召去的十五六岁、净身的小孩儿。 不多日子,他就瞧出来了,日本人对待溥仪只是象对待一件商品,相互之间不过是一种政治交易而已。 每月,日本人按时提供给溥仪的伪宫内府费用,包干使用,总共六万日元,多一点儿都不可能。轮到孙耀庭的头上,月初发下来,才十二块钱。而且,太监中,总有一人少发两三块钱。抠门到了这种程度,显见满洲国宫廷的财政,拮据到了何等地步。 老熟人里,他最先是与赵荫茂悄悄说的话。那天,赵荫茂唤他跟着去库房拿东西,进了库房,赵荫茂四顾了一下周围没人,便贴近他,耳语道: “我说,寿儿呵,你怎么这时候还来这儿呀?” “啊?”孙耀庭听了一楞。“赵爷,您说……” “你没听人家回京城说吗?满洲国这儿的情况?咳!……” “听说了,可,可……”除此外,他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打满洲国这儿,回了京城多少人?受不了这罪孽呵。你来这儿,可准备挨打吧!” “您这话,可是千金难买呀!”孙耀庭内心感激赵荫茂的关照。 “咱俩说话可注意着点儿,”赵荫茂把手放在嘴边,对他作了一个手势。 “我明白。”孙耀庭忙干起了活儿,不再说什么了。 他清楚,赵荫茂这是为他好。如果他要是向溥仪报告了此事,赵荫茂准活不了。他也看明白了,连溥仪的亲信都对满洲国失去了信心,看来,这儿是呆不长哟。 从此,他在宫廷内,更是加倍地小心谨慎,注意察颜观色,绝不多说一句话。 每当晚上九点多钟,赵荫茂就带着孙耀庭开始对皇宫内廷逐一检查。这可不是那种例行公务,确是硬砍实凿地对每一间屋子的帐帷、窗帘,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仔细亲手摸过,连沙发也要四处抠个遍才算通过。各屋的房梁,也要察看一遍。同德殿的大门,要重新打开,检查过后才能重新上锁。 对候见室的检查,更是严格。四周看过后,还要掀起地毯,查看是否有别的东西藏在下面。最秘密的是,溥仪所谓“龙椅”的地毯下边,暗中安装着一个电铃。平时,只要用脚轻轻向地毯上一踩,铃声就能诡秘地传到外随侍的屋里,他们可以迅速得知溥仪唤人进屋的信号。 最初,安装这个机关的目的是为了防备日本人,后来竟扩大到了防范所有来客。这样,外人并不知,溥仪也能人不知鬼不觉地以防不测。 他们检查的目的之一,就是这个秘铃是否有效。过后,还要原样复位,让旁人没有丝毫觉察。 当时,勤务班分为三班轮流当值。大体的范围是殿内、殿外以及理发室。三个人负责一个地方,只要稍有疏漏,就短不了挨上一顿毒打。 如无特殊情况,内廷一般在下午五、六点钟左右开晚膳。在同德殿那个两米多宽的廊子下,常陪同溥仪用膳的有这么几个人:学生班的学生溥俭、载泽之子溥英、恭王之子毓(山詹),族侄毓(上“品”下“山”)以及溥修的一个儿子。 皇上用膳,是当时他们时常最耽心的事情。溥仪怕死,在满洲国宫内出了名,首先,他防备的是中毒。在御膳房,他虽然精心挑选了十多个忠诚可靠的御厨,可是每到传膳前,还要设立专人先在膳房对所有上桌的菜肴逐一检查,配备了专人为他“尝膳”,对任何一道菜都毫无例外。而且,上桌后,疑神疑鬼的溥仪,随时都有可能指定陪桌的人立即尝膳。 平时,一般溥仪都是吃中餐,偶尔也按他的要求吃一顿西餐。而且根据四季时令,由御膳房照京城宫内的老规矩,按时在膳后摆上果盒,内装各种新鲜水果,以及著名的京城小吃,如酥糖、碗豆黄、蜜饯、艾窝窝、甚至还有老京城人喜欢品尝的糖葫芦。可以说,在京城能吃到的,在这儿也是应有尽有。 第一次传膳时,溥仪在同德殿用膳,孙耀庭和郭绍臣被唤去搬专用的膳桌,没留神,走路时碰了一下门框,溥仪立刻大怒,站在他身边的李国雄随之厉声喝道: “郭绍臣,你给我过来!” “是,”郭太监放下桌子,战战兢地走了过去。 “你,伸出手来!”李国雄马上从背后拿出了二尺多长的竹板子,又嚷道:“孙耀庭,你也给我过来!” 紧接着,李国雄就照郭绍臣的手掌心一顿辟里啪拉毒打,直到郭太监的手掌变了颜色,才算罢手。“记着,万岁爷用的膳桌,不能碰任何地方,更不能碰门框,听清没有?” “奴才听清了。”郭太监说话中,带出了嘶哑的哭声。 “你听清没有?”他又问站在一旁“陪绑”的孙耀庭。 “奴才听清了,一定照办!” 溥仪一直在旁边一声不响地看着,只字未言。事后,他们才明白,溥仪最迷信不过,他认为撞了门框就是碰撞了门神,犯了他的大忌。所以,深知溥仪内心的李国雄才动手毒打起了郭绍臣。 “听清喽,往后摆膳桌的时候,如果你俩之间碰撞了,也要马上报告,碰上其他的东西,更得报告,不然,我可不留情!” “奴才听明白了!” “下去吧。” 没几天,摆膳桌时,郭绍臣紧张之际,又将身子碰撞了一下膳桌,当即让外随侍叫到了外边,在没人听得到的“黑屋”这个地方,挨了一次更残酷的毒打。这次,几个人把他拖倒,剥掉衣裤,按住脑袋和手脚,用竹板把他的屁股、大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告诉你不准碰撞万岁爷的膳桌,为什么还明知故犯?”带领外随侍毒打他的严桐江,大声地喝问道。 “奴才实在是不小心。”跪在地上的郭太监,磕头不已。 “告诉你,下次,要是再有违犯,你就没命了!” 年近五旬的郭绍臣,并非无名之辈。他曾在京城皇宫伺候过端康皇太妃,在昔日也是个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如今却在满洲国屡次遭受无端的酷刑。他实在忍受不住这种非人的心理和肉体折磨,整天愁眉不展,郁郁成病。 传膳,简直成了一种提心吊胆的考验。溥仪说不定何时就勃然大怒,而引发一场毒打。几次过后,孙耀庭倒明白了不少没有明文的规矩。连他们这些勤务班的下人在一起吃饭时,也不准说任何话或出声儿。 吃起饭来,按孙耀庭的话说,屋内简直是一片“死音”。每顿饭吃的是高粱米,满洲国却起了个新鲜名字叫“文化米”。如果谁吃饭时声音大了些,既使是嘴里出现“巴唧”声,也难免挨一顿毒打。每天畏缩在紧张的气氛中,惶惶然不可终日。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马德清在殿上为溥仪收拾屋子,整日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可也没躲过去。仅因为溥仪无意中摸了一下窗户框,手上沾了一点儿尘土,溥仪就骂马德清糊弄他,叫外随侍板起他的手掌,打了一顿竹板子,多日后,手掌心还紫里发青地肿起老高。 唯一可取的是,太监在宫内府吃饭白吃,无须交钱。虽然常吃的是高粱米饭,隔几天也能吃到一顿面食,如馒头、烙饼等等。菜肴,总是那么老几样,黄瓜、茄子、土豆、炒豆腐,府内虽经常运来西红柿,可一次也没吃过。 平时,荤惺不常有,只有逢年过节才见得着。主食,早、中、晚三餐,照例是高粱米饭。逢年过节,宫内府最常见的是吃春饼,一烙就是很高的一叠,一顿怎么也吃不完。溥仪吃完,再让太监们吃,他却不走,在一旁看着。高兴时,他把召来的那些十二三岁的孤儿全喊在一起,坐在一边看着小孩儿卷春饼吃得顺嘴流油,能高兴得拍起巴掌。他就是如此喜怒无常。 “这有一个会吃不会吃的事儿!……”溥仪把太监叫到了一起。 孙耀庭冷眼一瞧,佐料齐全:酱肉、小肚儿、鸡丝、甜面酱。“真不错!”说着,溥仪吩咐:“开吃!” 随之,孙耀庭拿起大葱劈开抹了酱,然后用春饼卷着那些肉,一口一口地大嚼了起来。 “哟,看不出,吃春饼,就你一个内行啊……”溥仪高兴了。 “承蒙万岁爷夸奖,”孙耀庭听了,心里喜不滋滋的。 与此桌开膳同时,“谭贵人”和二嬷也在另一桌上吃了起来。机灵的孙耀庭,时或帮她们那儿张罗一下,偷闲儿,也去她们的膳房内去“捡”点儿吃。喜庆的日子里,这倒也犯不了什么忌。 开膳时,孙耀庭时常站在溥仪桌旁边,溥仪一边吃饭,一边与他闲说话。 “寿儿,你在京城吃什么呀?” “奴才隔两天吃一顿面食,也吃窝头。” “你吃高粮米行吗?” “万岁爷,”孙耀庭讨好地对他说:“那咋不成呢?奴才能吃,我们勤务班的都吃这个。” “你在膳桌上捡吧……”溥仪把让他吃,称作“捡”。 但他却不在乎,“万岁爷,您这是对奴才的恩典哪!” 一般,要等溥仪用过膳,一甩袖子走后,他才能“捡”些剩的吃下肚。 几个太监传过膳盒后,要侍立一旁,静听吩咐。有一阵儿,他的职责最简单不过,就是手持苍蝇拍,为溥仪轰苍蝇。 饭间,溥仪若高兴时,便会顺口说开了笑话,如果心情不好或许一时大怒,动辄毒打下人。这天,他吃饭高兴了,随口对桌旁的人说: “今儿个哪,我说句话,可能有谁懂,有的不见得明白。现如今,我这儿有三个‘阉人’呀!…… 说着,溥仪伸出三个手指头,指着周围的太监。他轻轻地撂下筷子,询问的目光巡视着四周。“谁明白?……哼?……” 半天过后,没人吱声。溥仪抬起眼,轮流扫视着孙耀庭以及旁边的马德清、苏焕臣,除孙耀庭以外,其他两人则茫然四顾而不知所云。李国雄瞧着这种情形,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充满疑窦的眼光,一会儿看看溥仪,一会儿又瞅瞅孙耀庭。 这时,溥仪的目光停在了孙耀庭的身上,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他顿时明白了,抿嘴一笑,连一句话也没敢多说。 “看来,只有一个人知道啊!……”溥仪又自顾自地吃上了。 孙耀庭没言声,自有他的道理。溥仪暴怒无常,谁知道他何时不高兴?万一哪句话惹他不高兴了,还不是自找麻烦。凡遇事,他大都是这么个处理法儿。 大字不识的马德清,饭后问孙耀庭:“万岁爷今儿个,说的嘛淹人?” “嘛淹人?是‘阉人’!就是说有仨太监的意思。” “嗨,还‘拽’嘛呀!……”马德清一撇嘴。 从紫禁城里,溥仪让御膳房带来了传了不知多少代的小吃。杏仁豆腐、果子露、酸梅汤,而且增添了以前没吃过的冰棍。虽然,东北的夏天极短,燥热的天儿,吃上几根去火的冰棍,不仅太监,连溥仪都有说不出的爽快,连声叫好。 马德清是个直肠子的人,遇事不会拐弯。溥仪吃剩下了饼干,对他说:“你吃了吧。”马德清唯恐不合适,就向旁边的孙耀庭谦让了一下:“你也吃点儿。” “你好大的胆!”溥仪猛然一拍桌子,莫明奇妙地动了怒。 “奴才不敢,”马德清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马上向溥仪一个劲地赔罪。 “你们俩,”溥仪又一指孙耀庭:“这是‘攻守同盟’!……” 侍立在溥仪身边的外随侍,见溥仪动了怒,立即把马德清拽走,拉到屋外边就是一顿狠揍。 “还让他来吃这饼干!……”溥仪一声吩咐,外随侍又拽被毒打后的马德清回到了屋内,让孙耀庭眼瞧着马德清吃这些剩下的饼干。“记住,让谁吃,谁才能吃!” 溥仪转身走了,孙耀庭和马德清两人呆站在那儿,一阵发蒙。 “万岁爷这可怎么伺候呢?!”俩人的眼里,含着泪花…… 晚上,他刚吃过饭,就听一位小太监偷着对他说:“寿儿,你还不知道吧?” “郭老爷跑喽!”那个小太监不放心地嘱咐他:“可千万甭跟旁人提。万岁爷都发了脾气啦。” “你咋知道的?” “宫里都嚷嚷动了,郭老爷子是万岁爷刚打京城召的,可他临走连个招呼都没打,万岁爷还不火?” “要是打了招呼,不就走不了啦?” “咳,来这儿的,谁不想走?可也得走得了呀!”两人在一起长嘘短叹。 不久,马德清暗地里埋怨开了孙耀庭:“瞧你出的这个馊主意,到满洲国来受这份儿罪!” “说嘛也晚了,谁知道这码子事儿呀!” “我来这儿,家里连个讯儿也不知道呀。好歹也得给家里写封信呵……”马德清恳求孙耀庭帮他代书一封家信。 “宫里头控制这么严,如果让上边知道了,早晚得打死。可你老兄让我写,我咋也得写!” 孙耀庭应承了下来。想来想去,他有了主意,晚上熄了灯,他悄悄地躲到了厕所里,用铅笔替马德清为父亲写了封信。他与马德清商量来商量去,无法投寄,只得托一个极要好的厨役带了出去。 时过几个月,一封发自清县窑子口村,几经辗转的回信捎了来。马德清落了泪,信上告知,他的父亲早故去了! 他不禁大放悲声。因他“私白”后,就在刚能走路时,他的母亲就去世了,如今父亲也不在了,自己又在满洲国内廷受了这么多的罪,每念及此,便痛不欲生。 孙耀庭劝他克制着点儿,如果让外随侍听见,难逃一场“横祸”。可也不能坐以待毙呵,于是,他俩想出了一招,佯称马德清的母亲重病在身,须他服侍。于是,他告假溜回了京城。这样,同来满洲国的三个太监中,仅仅剩下了他一人。 欲走不成,孙耀庭成天孤独地生活在惴惴不安的心绪中三 帝宫囚生 雪飞风扫,又一年。凛咧的东北风,铺天盖地刮着,长春成了冰冻的世界。希冀,完全堕入了黑暗。 马德清一走,孙耀庭就被调到了溥仪的殿上拾掇屋子,他要带着两个小孩儿,对缉熙楼、书斋、佛堂等处,逐一地制订出每天打扫卫生的顺序,星期一擦玻璃,星期二擦门框,星期三……这些,他都必须向勤务班的班长多连元汇报。 “行喽,先这么着吧!”于是,他就这么每天从凌晨睁眼,一直忙到天黑。 “赶紧把缉熙楼上的玻璃擦干净!……”多连元跑到孙耀庭的屋里,大声地喊出了他。 一听擦玻璃,他的心里就一个劲地发颤。因为缉熙楼最高处的玻璃,实在让他害怕得不得了。打小儿十来岁时,他曾在老家屋顶上摔下来,幸好掉到了抹屋顶的烂泥堆里,才没有受重伤,可从此就落了个毛病,只要一上高儿,他的腿底下就打颤。 他强撑着胆,刚刚迈上了二楼,头就开始发晕。他一步一挪地慢慢蹭到了窗台上,刚一站到那儿,就觉得支持不住了,因为这种窗台是斜坡式的。他一眼也不敢往下看,手里只是拿着块抹布在那里瞎比划,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偶然,他偷偷地朝下瞥了一眼,霍然,觉得天眩地转,于是死死地抓住了窗户把手,使劲闭上了双眼。他的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都忘了自己站在哪儿…… 旁边的一位太监早就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只是没敢惊动他。待睁开双眼时,那个太监才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寿儿,……” “唉,”他胡里胡涂地应了一声,便再也不敢作声了。 “怎么回事?”这时,溥仪听说了这种情况,马上凑近了窗前。 “万岁爷,寿儿胆小,在上面下不来啦。”闻风而来的多连元,上前禀报说。 “赶快帮他下来!哼,明明知道他胆小,还让他上去擦哪门子窗户?”溥仪又怒了。 “(zhe)!”多连元一看溥仪发了火,立即招呼老太监苏焕臣和另一个太监,两人将孙耀庭从窗台上架了下来。 “废物,废物!”多连元连连骂个不停。 “多班长,您看,寿儿都尿裤子了!”苏焕臣提醒多连元。 大伙一看,孙耀庭面如土灰,吓出来的尿水已经湿透了裤腿。 溥仪和他的二妹一起走了过来。溥仪的二妹慢条斯理地说:“人家寿儿胆小,就甭让他上高儿了嘛!……” 溥仪闻此,接着她的话茬儿,厉声地指着多连元,说:“告诉你们,往后,甭叫寿儿再上高儿了!听见没有?” “(zhe)!……”众人连连称是。 “奴才往后一定注意,万岁爷您就放心。”多连元忙不迭地说。 从此,蹬梯子上高儿以及擦玻璃等活儿,再也不派孙耀庭去了。这也可以算是溥仪对他的一点恩典罢。 可不久,他却被关了禁闭。勤务班长多连元是个蒙古族人,生性耿直,因犯了“错误”,也被关进了黑屋。放出时,溥仪责令他写悔过书,他根本没文化,哪儿会写呀。于是,他找到了孙耀庭。 当然,这对于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一会儿就挥笔草就,写完倒头就睡。刚迷登着,猛然被推醒了,起来一看,严桐江站在了面前,手里提着打人的竹板子。 孙耀庭被带到了禁闭室,宫内府人称“黑屋子”,是专门囚禁下人的帝宫牢房。那儿经常有太监和仆人因违反什么规定而被关押其中,少则几天,十几天,多则半年、一年。在这里不仅吃不饱饭,遭受体罚毒打成了家常便饭。勤务班的奴仆和童仆,就怕进这个黑屋,一旦进了这间屋子,衣服被剥得精光,转眼就会被打得遍体鳞伤。提起这间黑屋,宫内的下人无不“谈屋色变”。 一被带到这儿,他的心就凉了半截,料定绝对逃脱不了一顿毒打。门关上了。屋里昏暗之极,如果不是墙壁上有一个几寸宽的小窟窿,里边会变得一片漆黑。 “啪,”严桐江关上门后,就抡起胳膊猛然抽了他一个大嘴巴,过后摸了一下才知,这一巴掌打得他顺嘴角淌下了血。 “春寿,是你给多连元写的悔过书?”严桐江严厉喝问。 “是我写的,嘛事儿?”他睡得迷迷糊糊,这时才完全醒过来。 “怎么写的?” 孙耀庭站起了身,稍稍思索了一会儿,就背诵道:“奴才多连元因差事出错,故甘受惩罚。圣上恩典,将我放出,从今后,奴才一定小心当差,感恩圣上……” 他记忆力好,倒背如流。一时,严桐江倒不知问什么好了,有点儿犯楞。 “你这样写不对,你知罪吗?” “那咋写?”他一时火了。 “你这是替多连元说话!应该他怎么说,你怎么写……” “他没文化,奴才替他写了,也没有什么错呀!”这次,孙耀庭豁出去了,就是不认这个账。 “你不服,我拿给万岁爷看去。”说完,严桐江就把孙耀庭代写的悔过书拿走了。 可一会儿,严桐江又回了屋,口气缓和多了,“今儿个,万岁爷恩典你,放你出去,不惩罚你了,下不为例!” 在“黑屋”里,孙耀庭被关了半个多小时,才被放出去。走到院中,他正好碰到溥仪。一见了他,溥仪反而先笑了: “春寿儿,不知道你还有这两下子,还会写悔过书呢!行啊……” “奴才瞎写,瞎写……”他害怕溥仪那瞬间万变的古怪脾气,只是垂着头低声下气地说。 “哈哈,哈哈哈……”溥仪大笑着走开了。 他意外地避免了一次饱打。从此,严桐江再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溥仪知道孙耀庭伺候过婉容,当过上差,懂得规矩,所以到殿上后,似乎对他显得近乎些。晚上,溥仪传来果盒,有时就会唤他: “寿儿,过来,尝尝甜不甜?” “(zhe),……”这时,他马上走进去,尝一个就赶紧退出来。 也有时,溥仪正吃着糖葫芦,食盒里摆着煮花生、果子干,他也招手让他进屋,“孙寿儿,你来尝尝。” “谢万岁爷,”孙耀庭倒也不客气,谢完恩,进了屋便拿起果子干往嘴里送。“真好吃,真好吃!” 溥仪听了大笑,“孙寿儿呵,你由着性儿吃吧,东西是我的,肚子可是你的呀!” 同德殿西边,有一个游泳池,夏天能游泳,冬天还可以滑冰。溥仪有个习惯,凡要去游泳或滑冰,总要弄一帮子人去,甚至连几位格格和“皇后”——婉容也带去观阵。 由于孙耀庭为人机敏,溥仪差不多每次都愿带他去。 “寿儿啊,你跟我去,也不能白去呀,我给你一双冰鞋,你也试着玩玩儿嘛。” “奴才不会,谢谢万岁爷了。” “真笨,你不会学吗?” “(zhe),奴才一定慢慢学。”其实,孙耀庭心里有话:“这玩艺儿,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呀!”但他嘴上仍应承着,这也是他多年在宫里学会的应付招儿。 真到了滑冰场,溥仪哪儿顾得上他这个小太监,他自己与那几个格格及家族的人们玩作一团。他的那几个亲信如赵荫茂等人,也在冰上滑来滑去,冰鞋也是溥仪亲手赐的。 直到回去时,溥仪才懒洋洋地想起问孙耀庭: “寿儿呵,你学了吗?” “奴才要学,奴才要学……” 夏天游泳时,就更热闹了。溥仪没起身,就先去了一批喽罗,擦拭清洗完池子,然后再请万岁爷“御驾”泳池。开始,他还文雅些,后来索性脱下了正儿八经的衣服,浑身上下只脱得剩下一条三角裤衩,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入了水中。 其他几名会水的随侍,马上随之跳下去,承担保护他的责任。不会游泳的溥仪在水里扑腾了一阵儿,便跳上岸,戴上了墨镜,在阳光下晒皮肤。他一眼瞅见了孙耀庭,招呼他过来。 “寿儿,你怎么不下水?”溥仪故意一瞪眼,“哼?!……” “万岁爷呀,奴才实在不会,实在不会。” “你一下水,就会啦。” “您可别,可别……”他一个劲儿不停地摆手。 渐渐,溥仪仿佛对他放了心。传膳时,他被分配作跟膳的太监,紧跟在提着膳盒的随侍后边。这是非同小可的,防止中途有人暗中给溥仪下毒,这是关键的一个环节。这期间,溥仪一顿饭也就十来个菜,比起紫禁城内差得多了。 溥仪每天“上朝”,他也添了个差事儿,每天早上八点钟时,溥仪就从缉熙楼下来,穿过同德殿,去到勤民楼“上朝”。这时,在溥仪之前要有一个下人手捧一个熏香盒子,走在前边,作为仪仗。而孙耀庭就得走在这个人的前面六七步远。到了勤民楼跟前,伪满洲国总理张景惠、总长张海鹏早已迎接在门前,上前给溥仪请过安,走进勤民楼后,就没有孙耀庭什么事了,他便转身返回缉熙楼。 见天早晨,他准时不误,跟着溥仪走这一趟,算是他的例行差事。 他正当差,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在几名日本军人陪伴下,到了宫内府,吉冈安直紧随他的身后。溥仪虽说当了满洲国的“康德皇帝”,却不能在公开场所身穿清朝皇帝的“龙袍”。早就期望其子登基复辟大清朝的载沣,从京城曾为他带来了光绪皇帝穿过的“龙袍”,溥仪除了在屋内试了试身,以及在郊外祭祀大清祖宗之外,在日本人面前,连一次也没有穿过。唯有京城的皇亲宗室前来满洲国,向他朝贺寿辰之时,他才敢穿上这件“龙袍”,在缉熙楼内高坐于那把“龙椅”之上,接受三拜九叩。 而平时,他只能极为可惜地将这件祖上传下的“龙袍”珍藏于缉熙楼内。偶然,他突然心血来潮,就召唤孙耀庭:“把龙袍挂出来!”然后,站在那件龙袍面前,摇头晃脑地欣赏一番。虽然没说什么话,却显然看得出,他正自我陶醉在“皇帝梦”中。 在与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相见时,他只能全身披挂,身着笔挺的大元帅服,挎着指挥刀,斜挎着一条长长的鲜艳的绶带。领章两边,各织绣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飞龙。细心的孙耀庭观察到,平时溥仪戴的满洲国的“兰花国徽章”(注:这枚兰花国徽章,是溥仪亲自设计的。中间是一个大颗的兰花星,正中心镶有珍贵的钻石,周围嵌有许多珍珠。)是朝上的,而会见日本人时,却戴上了稍小一点儿的日本国徽章,那个两寸多长,镶嵌着钻石、珠宝的满洲国徽章,虽然戴在胸上,却意外地朝下倒着佩戴。孙耀庭暗中思忖着,“这可是件新鲜事儿呀!” 当他看到,满洲国徽章的上边又佩戴了日本授予的勋章和菊花绶章,这才明白,溥仪是不遗于力地在谄媚日本关东军呢。可怜、可悲乎! 逢此,遵照溥仪的要求,孙耀庭也必须身穿米色协和服,脚蹬黑皮鞋,戴着一顶帽子,而在冬天,则要换穿一种绿不绿灰不灰的混合颜色的制服。按照规矩,他要在溥仪的书斋外边伺候,以随时听从传唤。 他从书斋外,也能听到他们与溥仪的谈话,感觉很有意思。日本人与溥仪唧里咕噜地尽说些日语,但溥仪对日语不很精通,时常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待日本人走后,溥仪却极小心地将谈话的纸片片看过后,亲自全部烧掉了。这使孙耀庭心里挺纳闷。“这是嘛事儿?” 吉冈安直又来到了宫内,还亲手端来了一些食物和水果。孙耀庭在书斋外听到,这是日本皇太后赠送给溥仪的。吉冈走后,溥仪唤过孙耀庭和五个内廷学生。 “孙寿儿,来,来,……” “奴才在,万岁爷,您有嘛吩咐?” “赏你点儿吃的。”溥仪一指吉冈安直送来的那个点心盒,“这是日本皇太后送来的,你把点心盒打开。” “谢万岁爷恩典……”孙耀庭答应着,打开了点心盒。 “端过来,”溥仪吩咐后,从点心盒中拿出了一块制作精致的日本点心,“你尝尝。” “真好吃,真好吃……”他从溥仪手中接过来,张嘴就吃。 密切注视着他一举一动的溥仪,又从点心盒里一样拿出一块点心,递给了孙耀庭,眼看着他吃了下去。 然后,溥仪又让他打开了水果筐,赏给了他每种一个日本水果,苹果、梨…… 没一会儿,孙耀庭就吃了个一干二净,倒头就给溥仪磕头,“奴才,给万岁爷谢恩了!” “甭谢恩,甭谢恩啦,”溥仪显出与平时不太一样的神态。简直象不认识了似地察看着孙耀庭的表情变化,好象要从中瞧出点儿什么名堂来。 此时,溥仪身旁的五个学生——即他的侄子,也都在注视着他的神态。这时,孙耀庭的心里一个劲地打鼓。“这是嘛回事呀?……” 但是,没人为他作任何解释。 过了许久,他才明白,这不是溥仪对他的格外赏赐,而是让他“尝膳”。因为溥仪唯恐日本人在送给他的食物中作手脚或放置毒药,又不忍心让他的侄辈尝,这才叫来了孙耀庭。 “这不是让‘猪’替‘羊’死吗?纯粹拿我不当人啊!”想到此,他愤慨至极。 当然,这只是他在内心暗暗喃喃自语四 重见载涛 “万岁爷在那作嘛呢?……” 他并不知溥仪居然对佛教和气功感兴趣,屡屡眼见他在书斋闭目静神,一问别的太监才晓得他是在练“入静”。早在几年前,溥仪接见外国客人时,就不止一次地提到过这类的事儿。他知之不确,听到老太监说起,才算有了点儿耳闻。 有一次,溥仪接见美国爱韦雷托博士夫妇时,煞有兴致地侃侃而谈。 一见面,那位美国大鼻子博士便寒喧道:“能够受到皇帝的谒见,真是不胜荣幸至致。看到了这座城市,我们有了新的印象(注:爱韦雷托博士,是美国芝加哥著名的法学家,曾任美国法律议政委员会议长。他与夫人来中国之前,其夫人曾在日本研习佛教禅宗。)。” “no!”没想到,他的年轻夫人居然表示了不同的态度。“其实,这倒没有我在皇帝客厅里见到的,悬挂的‘观音’神象印象更深。” 溥仪感到愕然。只是不加可否地“嗯嗯”了两声。 “看来,陛下有研究佛学的兴趣喽?”那位夫人仍不放下这个令人感到突然的话题。 “不错,朕喜欢佛学,哲学。但是,我还是想听一听你们国外所信奉的派别。”溥仪话锋一转,盘问起了这位女士。 没想到,这位夫人认认真真地与他盘起了“道”,听上去学问还不浅。 “外国人嘛,据我所知,一般喜欢‘禅宗’,而且以静坐为首要功夫……” 这么一谈,还真谈到了溥仪喜欢的点子上,他高了兴:“唉呀,我也喜欢练静坐。夫人练的静坐功夫,可不可以对我谈谈呢?” “当然可以。日本僧人就曾经向我传授过与中国人不同的静功方法,即静坐时闭目直坐,上唇压住下唇……” “我也学过入静。当我感到疲乏的时候,有时闭目静坐,经过相当时间后,就会感觉头部的神经逐渐放松,继之就会觉得眼前模糊,最后进入寂静。同时,上半身发出一股特殊的热力,能通达全身。夫人在作功时,不知有没有这种情况?” “是的。我也有过这种感觉。我还想问,陛下在静坐时,作不作深呼吸呢?”她又提出了一个新的探讨题目。 “我入静时,是在作深呼吸。”溥仪显得态度非常诚恳。 这时,博士明显地被冷落在一旁了。可他的那位夫人似无觉察,仍喋喋不休:“日本僧人教人静坐的时候,要求作强烈的深呼吸,值得强调的是,吸气与出气的力是各不一样的。吸气是要用胸部,出气是要用腹部。” “无论是哪一种方法,它的基本理论都是‘一’,也就是宇宙的真谛是在‘一’” 也不知那位夫人是否听懂了溥仪的深奥理论,她倒把静功的原理归入了哲学的范畴:“外国一般也相信‘一元论’。” …… 正在此时,宫外有一人持名片来请求溥仪赐见,于是,溥仪委婉地发出了送别的信号。 “你们夫妇,何时再来东方一游?” 没等博士答话,夫人早将话茬儿接了过来:“也许两年以后,有这个可能吧。” “欢迎你们再来相晤。到那时,我们再重新探讨一下静功吧。” 往事的追溯,不难说明,溥仪沉醉于静功并非一时,连会见外国客人时,也将此作为了一个主要话题。(注:此内容参自《溥仪私藏伪满秘档》:“溥仪会见美国爱韦雷托博士的谈话记录”。)伪满洲国时的溥仪,把静功与佛教结合起来,形成了他独有的“打坐”。 每逢遇到为难之事,他倒是有了一种解脱,那就是“打坐”。但这丝毫没有使他摆脱命运。 静则蕴动。他不可能有一种根本的解脱,因而也绝对静不下心。遇到稍不顺心的事,他有时反而有一种异常暴怒的行为发作。这既是发泄,也是苦闷的悲鸣。太监有时倒看得很清楚,所以,在伪满宫内,最能躲事的是太监,最躲不过去的也是太监,因为他们离不开他半步。 孙耀庭就是这么个性格。谁要是对他有个好儿,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惦念不忘。载涛和“礼王”前后脚儿地来到了满洲国给溥仪拜年,他得了个讯儿,打算怎么也得向涛贝勒爷问候一下。 机缘凑巧,涛贝勒刚到满洲国就住到了宫里,离他的住处不远。他瞧准了机会,当涛贝勒吃过饭,正在理发室漱口时,便走了过去。 涛贝勒还是老样子,宽大的身板儿,走起路来象半堵墙。还没等他给涛贝勒爷请安,他却先瞅见了他。 “哟,这不是春寿儿吗?” “我专门给您老请安来了,贝勒爷吉祥!……”说着,他单膝跪地,给涛贝勒请了一个单腿安。 “起来,起来。”载涛伸了把手,让他起身:“寿儿呵,不错,你还惦念着我啊!” “看您说的,我哪儿能忘了贝勒爷的恩典呢!” 他没想到,这么一请安,却招来了麻烦。 “万岁爷叫你去一趟。”一个太监告诉他。在同德殿前,他见着了溥仪,没想到溥仪扭头就走,却撂了句话: “孙寿儿,等会儿,你到我屋里去。” “(zhe)……”他照溥仪的吩咐,去了缉熙楼的书房。 “你今儿个见着谁啦?”溥仪劈头问道。 “万岁爷,您问的是谁呀?”孙耀庭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见着载涛没有?” “奴才见了。”他仍然不明白。心里想却没敢说出来,“载涛是溥仪的亲叔叔呀!……” “都干什么来着?”溥仪一步紧逼一步。 “就给贝勒爷请安了。” “还给谁请安了?” “没有谁了。”他内心也在算计,真是没其他人呀。 “礼王呢?” “噢,”孙耀庭明白了,溥仪在问礼王的事儿。于是回答得非常镇静,“没向他请安,奴才也不认识他。” “那你怎么给载涛请安去了?” “回万岁爷,奴才在涛贝勒府呆过,端过涛贝勒爷的饭碗哪。” “那你跟载涛说什么了?”溥仪疑心病大发。 “没说什么,就请了安。” “载涛对你说什么啦?”溥仪反复盘问不停。 “他嘱咐奴才,要好好伺候万岁爷……” “真没别的了?”他一个劲儿盯住不放。 “回万岁爷,没别的啦。”此时,孙耀庭又忆起了几十年前,发生在养心殿里令他魂飞胆颤的那一幕。 从缉熙楼走出之后许久,他的心里都踏实不下来。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只不定是谁报告了溥仪,没安着好心呀。转念又一想,溥仪连亲叔叔都不放心,也太可怜了。 实际,溥仪也区别而待。对溥安,他就没什么戒心。那次,溥安来满洲国后,孙耀庭专门去给他请安,虽然他与溥安自小就在涛贝勒府一块堆儿玩儿,也比他大几岁,但是,就冲溥安当的那个“西陵守护”的名份,他也得施礼、请安。 “溥爷吉祥!” “哟,您原来在宫里这儿,我还真不知道哪!”溥安待他很客气。 “您老一向可好?”虽然溥安比他小,他也得这么说。 “还凑和着吧。” “我可一直记惦着您的恩典呢。” 孙耀庭始终忘不了当年在涛贝勒府里,他一时不慎,上茶时打碎了茶杯,可溥安一点儿没事儿:“没关系,扫了就得啦……”于是,他得了救。 提起旧事,溥安一摆手,“咳,那没什么。” “您夫人挺好吧?”孙耀庭知道他的夫人就是“大公主”的三子曾凯——曾三爷的女儿。在涛贝勒府时,他就伺候过她,与她熟识。 “得,让您惦记着。”溥安以往就挺会说话。 “您要是有事,尽管吩咐啊……”孙耀庭对他一再谢恩。 事后,溥仪自然也知道了他向溥安请安的事儿,可丝毫没提起过。 “孙寿儿,”溥仪又将他叫到了书房里。 “(zhe)……”孙耀庭应声问道:“万岁爷,您有嘛吩咐?” “你准备着,过些日子我得去日本,你也跟着我去一趟,听清了没有?” “奴才听清了,奴才随时伺候着万岁爷。” 他没出过国,整天盼着到日本去开开眼界。 恶梦之中,仍存些许自我安慰的幻想五 畸形的帝、后 活的坟墓,埋葬着众多活的生灵。宫内府这座囹圄中,囚禁了包括皇帝、皇后在内的栩栩陪俑,自然,也扼杀了爱情。代之而来的,是残忍和疯颠…… 诚然,早在孙耀庭去满洲国之前,就发生了所谓“宫廷秽闻”。表面上,宫内谁也不敢言语,深知内情的太监却在背后议论颇多。 他碰到了赵荣升,拽他到了屋里,悄悄地重提那封信。“跟婉容的那个人是谁呀?” “说起来呀,你认识。” “嘿,真新鲜,我认识的人当中竟然有这么大胆儿的?与皇后有染,那是该当凌迟活剐的呀!” “告诉你,”赵荣升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就是李体育!” “啊?是他呀!”孙耀庭一拍大腿…… “哎呀,”赵荣升忙阻止他,“小声点儿,要是让外人听见了,可就麻烦啦。” “提起李体育,我可太熟悉了。在京城宫里时,他也就十四五岁,我俩经常去宁寿宫前的‘九龙碑’玩去呢!” “他的胆子可太大了,”赵荣升叹口气,说:“事发之后,万岁爷差点儿没把他毙了。结果,万岁爷开恩,他就回了京城喽。” “这事不那么简单……”孙耀庭只说了一句,就再也没有往下说。他自有他的观察和看法。 自然,他的看法与常人殊异。但对此,他一直缄口不言。当几十年后,他曾感慨地说:“如果再不说,这段事儿,也就烂在肚子里了。李体育与婉容发生的事儿,如果真‘较真’,应该说责任在溥仪,而不在婉容呵。” 当年,婉容正值青春妙龄,思春之心,人皆有之。可是,溥仪不能“人道”,又不与婉容亲近,长年的活寡生活,使婉容精神极度抑郁,抽大烟上了瘾。李体育长得眉清目秀,很小就在京城进了皇宫,与溥仪颇多接近。溥仪好“男风”,宫中都风传几个太监与他有染。而到了满洲国,溥仪与李体育旧情不断,同时,又单派他去药房值夜班。久而久之,李体育便与婉容勾搭上了。 直至婉容身怀“六甲”,这才露馅。溥仪与李体育之事,其实是难以彻底瞒过婉容的。也就是说,对溥仪的事情,婉容不可能没有察觉。溥仪是为了堵婉容的嘴,才让李体育去为婉容守夜的。据说,事发那天的夜间,事先已有所准备的严桐江,果然把他堵在了婉容的门前。李体育没有防备,只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裤衩,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早已憋守在药库外边的严桐江等人一拥而上,把李体育带到了溥仪面前。 “万岁爷,枪毙了他!”严桐江挽起了袖子。 “你枪一响,外边住着日本兵,冲进来,也不好办呀!……” “那咋处置他?!”几个外随侍摩拳擦掌。 没想到,溥仪一句轻松的话,使他们都以为听错了。“放了他……” “啊?……” “让他走吧!……”说完,溥仪走进了里屋。 就在李体育回京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溥仪吩咐他:“孙寿儿,你拿铺盖来上药库睡觉,来……” “(zhe),”孙耀庭应声答道。他对溥仪的旨意从不违背,也不问为什么,说什么是什么。 他睡在药库,西边是婉容,东边是溥仪。他实在睡不着,转侧翻身不已。凌晨五点来钟,只听楼梯一响,溥仪回来了,他马上爬起了身,“万岁爷,您回来了?” 溥仪一挥手,“你睡你的吧……”说完,就进了屋。 后来,孙耀庭才猛然醒悟,溥仪明明知道他伺候过婉容,故意躲出去,这是有意考验他是否与婉容搭话或替她传递什么消息之类的。到了满洲国宫内府,他只在药库守了这一宵。此后,溥仪再也没有叫他值过这种班。 算来算去,在满洲国,他总共就见过婉容一次面。当他在药库值夜班的唯一那天,婉容忽然走到了溥仪的屋前、只见她打扮得比较入时,身穿一身长长的旗袍,仍然是那么风姿绰绰。孙耀庭见了她,马上问候说:“皇后主子吉祥!” 但婉容好象没有听见似地,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走进了溥仪的屋内。 孙耀庭挺纳闷,为嘛不理人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时,宫里都知道溥仪与婉容不经常见面,两人关系似乎很奇怪。这时,他才顿然想起,这天可能是婉容的生日。 从紫禁城内,孙耀庭就学会了察颜观色,尤其对付皇上和皇后这些人,更是用尽了心思。 “给我热一个手巾把来!”溥仪吩咐外随侍。 “(zhe),”说着,外随侍就把大铁壶里的开水浇在了手巾上,可正值十冬腊月,怎么也浇不热。他们急了,知道孙耀庭跟过皇后,就跑来询问。“您赶紧得告诉我,晚了我可就得挨揍啦!” “得,我也不保守,你当面看着,行不?”说完,他极麻利地将手巾叠成几折,一只手捏着手巾的两个小角,往中间浇热水,然后,熟练地将毛巾一转圈儿,用手快速地使劲一拧。“看清了吧?拿到万岁爷跟前再打开,就行啦。” 果然,按此法在溥仪面前打开之时,手巾热气腾腾。溥仪一问,原来是向孙耀庭学来的,厉声斥责道: “你们真是吃货,连个手巾把儿都不会烫!……” 内廷严格规定,擦桌子的绒布,每天必须洗一次,而且不能挪作他用。一次,太监高振普用此布擦浴室,孙耀庭看见了,怕招来一阵毒打,也就装聋作哑地没吭声。可是赵箭涛和启元、王继洲得知,一窝疯似地跑了来,问他:“你知道这事不知道?” 沉默了许久,出于被迫,他无奈地承认了。 “伸出手来!”说着,他们便轮番地用竹板打起了孙耀庭的手掌,直打得他的手掌变成了水缸似的黑褐色。 正从此地路过的太监王士清见到后,马上报告了溥仪:“他们仨快把寿儿打死了!……” “怎么能这么着?”闻说,溥仪就跟着王士清下了楼。 孙耀庭一见溥仪,马上下了跪。“万岁爷呀,您饶了奴才吧……”一边磕头,一边哭诉着。 “啪啪啪……”赵箭涛随手又给了他几个嘴巴。孙耀庭的嘴角被打出了鲜血。 “你这是胡打!”溥仪见此急了,怒气冲冲地一瞪眼:“你没见他正和上边说话吗,怎么还打他?嗯!” 紧随溥仪下楼来的严桐江和李国雄,一见溥仪冲赵箭涛来了气,抄起了打人的板子,赶上前就对赵箭涛没头没脑的一顿乱板子。打人的赵箭涛,此时反而成了挨打的对象。 “万岁爷饶命啊,万岁爷饶命啊!……”赵箭涛跪在地上,反复求饶。 “算了吧,”溥仪一摆手,走了。 晚上,溥仪该睡觉了,李国雄走过来,对外屋值班的孙耀庭吩咐说,“你给万岁爷掇拾掇拾屋里头。” “我的手实在疼呵!”孙耀庭伸出了被打得肿起老高的双手,五指已变成了小胡萝卜似的,连弯曲都感到困难。“不行了……” “怎么样啦?”溥仪应声从里屋走了出来, 李国雄忙对他说,“万岁爷,他的手干不了活儿啦。” “瞧,干的这种好事!”溥仪说完,去屋里拿出了一种油,亲手涂在了孙耀庭的掌上。他低头一看,药瓶上写着“玉树神油”。“这是止痛的,抹上就好。你不用收拾屋子了,找别人来吧。” 孙耀庭回到自己的屋里,躺了一会儿,一起身,就觉得喉咙发痒,几声咳嗽后,才发现自己吐了血! 同屋的太监马上报告了外随侍。一会儿,御医佟阔泉到了勤务班的宿舍。 “万岁爷让我来看你。”佟阔泉对他说道:“万岁爷亲自交待,让我给你瞧瞧病。” 佟阔泉随身带来了听诊器,仔细检查了一番后,叮嘱他,“你可得小心着点儿,甭不当回事哟!” “佟大夫,我到底是嘛回事?” “这……”他略略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先得跟万岁爷说。”显然,他没有溥仪的吩咐,不敢私自向他透露病情。 佟大夫回到缉熙楼,向溥仪禀报了孙耀庭的病况。“老爷子,春寿得的是血热冲肝,这次呵,是提前发作了。不然,也要发作,早晚也得这样。” “碍事吗?” “不管怎么瞧,他也不能伺候万岁爷了。让他回京城算啦。” “你先把这个给他拿去,”溥仪把早已经准备好的一瓶“万银锭”递给了佟大夫。 “是。”佟大夫接过溥仪的“赐药”,又说了声:“万岁爷圣明,”就退了出去。 究竟是何病?孙耀庭正在屋里左思右想,坐立不安时,佟大夫又走了进来。“万岁爷赏你的药,我看了看,匀两次吃就行了。” 这倒好,有了溥仪的关照,勤务班班长多连元始终守候在他的房里,以随时将他的病情告诉严桐江,再通过他禀告溥仪。 连严桐江都惊动了,孙耀庭感到意外。 他太了解他了。宫内无人不知初伯善(即孙博元)死于他手之事。那次,初伯善逃跑被抓回,严桐江狠狠地毒打了他一顿。初伯善对他说,“给我一个快的!”严桐江冷笑着问他:“怎么给法?”初伯善倔犟地回答说:“打死我吧!”可是,严桐江偏不让他立刻死去,结果,初伯善再次逃跑时误入地下暖气管道,活活饿死在了里面。严桐江由此在宫内,被人们暗地里称之为“阎王”。 他怕严桐江整日守候在屋里,心里疹得慌。见他常来遛达,心里也犯嘀咕。可是,溥仪的电话,却使他心宽了许多。 “铃,铃,铃……”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多连元接了过来,原来是溥仪来了电话。 “现在,春寿儿能起来接电话吗?” “万岁爷问你,能起来吗?”班长转身问他。 “我能,我能!”他强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我是奴才——春寿儿……向主子请安。” “你好点儿了吗?” “好点儿。”其实,他压根儿没见一点儿好转。 “你可不要胡思乱想,想吃什么,让班长去膳房要,想吃水果,就上茶房要。” “奴才给万岁爷再次请安,千恩万谢万岁爷了。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等我病养好了,想上京城瞧瞧去……”他提心吊胆,唯恐溥仪不允。 谁知,溥仪在电话里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你要是好了,我一定放你的假!” ………… 这次电话后,孙耀庭心里有了底,知道很快就能回京了,说不出的兴奋,但不敢喜形于色,只是在暗地里掇拾东西。 阴历三月,“新京”落下了鹅毛似的大雪。溥仪派严桐江给他拿去了三块西瓜。 “这是万岁爷赏你的,清热、败火。” 他接过了西瓜,对严桐江说:“拜托您,替我向万岁爷谢恩了……”其实,他一直暗暗地在思忖着: “何时能够逃离这个樊笼呢?……六 肺侵润 一阵咳嗽,使他的命运发生了变化。 太监提着膳盒,鱼贯而入。刚恢复了值班的孙耀庭,感觉喉头发痒,忙去屋外咳嗽了几声。正在里面吃饭的溥仪,不知怎么居然听到了。 “是寿儿,在外边咳嗽吧?” “万岁爷恩典。”他被叫了进来。 “明儿个,啊,瞧瞧去,听见没有?” “(zhe),”他应声走了出去,“谢万岁爷。” 他刚回到屋里,没想到佟大夫就跟了进来。显然,他是奉溥仪之命而来。 “你把手放在桌上,”佟大夫吩咐着,给他作了诊脉。 临走之前,佟大夫撂了一句话:“你还真是有病啦……”他跟出去追问,佟大夫却没有说出个究竟。 第二天,他听见佟大夫指着自己对溥仪说:“他实在不能再伺候万岁爷了!……” “带他上医院,”溥仪一挥手。 他知道,溥仪关心的不是他,而是怕他有病而传染了“龙体”。 “万岁爷的意思是,让你去日本医院最后诊断一下。”严桐江又找到了他:“如果你的病能尽快治好,万岁爷也不想再从京城召太监了。”说着,他又象自言自语地说:“召个太监也挺费劲儿,要是再可心点儿,更不容易呵!” 早晨,孙耀庭走出宫内府,只见一辆马车等候在那里,王建斋遂带着孙耀庭去了日本医院。他早在京城时,就认识王建斋,与他挺熟,不知怎么王建斋如今却不多说一句话。 到了医院,等候在外边时,王建斋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象个木偶似的。他又想到了赵荣升给他的信。可能是满洲国人人自危吧。他不愿多想,也不愿多问,只是坐在那儿,静静地等候。 轮到他进去了,王建斋也随他坐在了医生旁边。一位日本医生吩咐他,脱掉鞋子,躺在床上。然后,那个日本医生反复地在他的腋下和胸部敲打,又用听诊器对他作了肺部检查。医生让他坐了起来,随手写下了病历,他两眼盯着他的笔,只见上面写着:“肺侵润”。 “肺侵润”?他不明白,头一次听到这个词儿,禁不住问起了大夫:“您能告诉我,这是嘛病?” “这是,肺病的初期……”那个日本医生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告诉了他。 王建斋默默地跟着他回到了内廷。当天,他被安排到了一间单人住的房间了。他不知是福是祸,一夜未眠。 “哎呀,寿儿啊,”一早,他刚起床,大胖子严桐江就走进了屋。“万岁爷开恩,赏你假了。问你是回京城,还是去天津?” 这出乎他的意料。他楞楞地琢磨了一会儿,说:“我弟弟在天津卖破烂呢,我瞅瞅他去,然后再去京城,行不?” “这看你的了。”严桐江说话倒干脆。 “您能不能跟万岁爷言语一声?” “嗯?……”严桐江一瞥眼,“你说吧。” “我想求您,跟万岁爷求点儿恩典,”他吭吭哧哧地说:“就是回去住院也得掏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