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是呢?进了宫,慈禧就审开了光绪。‘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光绪不愿牵涉别人,想一人承担,但慈禧心里太清楚了,知道软弱的光绪没这么大胆略,一定让他招出幕后之人。‘这是儿臣的主意,谁也没有给我出主意。我想君主立宪’,变法图强,于国于民都有利!’光绪虽然柔弱,可在这事上还是蛮有骨气的。事先,他见袁世凯既没来兵,也没来信儿,情知有变,于是马上放走了康、梁二人。变法失败了,‘六君子’谭嗣同、康广仁等人在菜市口被砍了脑壳,光绪也被软禁在了颐和园,慈禧住回了宫里,他俩颠倒了个儿。那时,我还始终跟着光绪,没离开他。” “慈禧就是太霸道了!”提起慈禧,陈泽川便毫无好感。“同治皇帝无嗣,他驾崩后,要是过继的话,本来应该把嗣子过继给同治的皇后,她却把光绪立为咸丰之嗣,过继了光绪,皇后往哪儿摆呀?其实,慈禧囚禁了光绪,她自己也不好办,这不?紧跟着就闹起了义和团,京城里外一片热闹。那时,看得也挺清楚,如果不是闹义和团,慈禧早就把光绪给‘废’喽!闹义和团最红火的时候,由载漪主持,连宫里都设了坛。这不乱了营?外国人打过来了,慈禧只得‘跑反’,究竟往哪儿跑呀,慈禧叫大臣到宁寿宫去商量,结果定下来去西安,跑就跑远点儿呗。慈禧下了旨,谁愿同去西安的就去,不愿去的可以不去。这么着,我考虑再三,就向光绪告了假,没去西安……” 当然,孙耀庭知道,陈师父还有另外的原因。他从小在老家河北青县陈家会头村的乡下订了亲,娶妻后才进宫当的太监,妻子仍住在老家,也没跟他离婚。虽说一辈子也没小孩儿,两人感情还说得过去。他这时趁着兵荒马乱,溜回乡下与妻子团聚去了。 “刚才,您说起同治驾崩,我倒想问您,听外边传说,‘同治’皇帝是上前门外逛窑子,得了梅毒大疮,不治而死,是真是假不知道。依您说呢?” “若依我说,根本不可能。不用说皇宫里有那么多嫔妃,哪儿用得着逛窑子呀!再说,既便他得了梅毒,那么多最好的御医也不愁治好呵。其实,同治死于‘天花’倒是真的,但不纯粹死于这个病。”陈师父的说法既不同于梅毒说,也不同于同治单纯死于天花说,他的看法独僻一径,却又有第一手证据。(注:同治死于梅毒的说法,见于《清稗类抄》;死于天花的说法,见于徐艺圃撰《同治帝之死》。) “陈师父,我不是不信您老,可明明书上记载着这事儿。而且,老百姓出天花的那么多,正象你讲的,有御医在,他出天花也不至于死呀。”孙耀庭偏爱叫真。 “你说的那书呀,都是些个野史,不可信哟。我伺候慈禧那么多日子,果真如此,也不可能一点儿不知。同治有一个皇后、三个嫔妃,据说相互关系蛮不错。同治十七八岁大婚,十九岁就驾崩,太可惜啦。据我所知,正当同治出天花的时候,皇后与慈禧拌了两句嘴,回宫向同治学舌,大意是说慈禧太霸道了。同治劝她说:‘皇爸爸说你两句就说两句,你还不知道皇爸爸的脾气?你怎么生气,她也改不了,慢慢来,以后总有出头之日。’他没想到,老奸巨滑的慈禧与皇后吵完嘴后,就料定她得向同治学舌,所以派了一名心腹太监,随后来听了窗户根儿。这一下可糟了,慈禧得知这几句话后,马上赶来,闯进宫大骂了同治一顿。同治出天花,就怕着风或着急,结果一口气憋在心里头没出来,天花作了急病的根子。慈禧派了御医来诊脉,发现毒憋在肠子里,已无法可治了。说到底,是一口气憋死的!” “同治死后,皇后怎么着啦?” “你着什么急呀?……同治死后,皇后哭成了泪人一样。她知道同治一死,没有她的好儿啊。她比同治大两岁,父亲是翰林院侍郎崇绮,有名的崇状元。她百思无着,于是打发了一个太监去父亲处讨教怎么办。他没说任何话,只把一个精致的食盒全部封上,反复叮嘱那个太监,让他亲手交给皇后。皇后接到食盒,一打开,结果是个空盒,不但没有食物,也没其他任何东西。她起初不明白,后来恍然大悟,于是终日水米不沾,绝食而亡。死后,她被谥为‘孝哲嘉顺皇后’。”(注:关于同治皇后之死,有服毒之说。死于绝食的说法,可参《清鉴辑览》为佐证。)(注:据《光绪朝东华录》载:同治皇后死后,谥号全称为:“孝哲嘉顺淑慎贤明完天新圣敦皇后”。) “太惨了,太惨了……”孙耀庭一再唏嘘不止。 “自从同治驾崩后,慈禧便立光绪为‘嗣’。那时,光绪才六岁。按说,她不应该立光绪,应过继溥伦贝子,可是光绪是慈禧亲妹妹生的儿子,她为了揽权,就不顾众议,硬是这么着办了。谁有辙?谁也没办法哟!她本来想,沾点亲总比没有血缘强。光绪本是醇亲王之子,又是载沣的兄弟、溥仪的叔父。北府一家都不愿意光绪过继为嗣,连慈禧的亲妹妹都哭着不愿意,怕光绪到她的手里得不了好儿,可一句话也不敢说呀。光绪进了宫,什么也不懂,一切全听凭慈禧和慈安的摆布。慈安又作不了多大的主,他只是听从慈禧的旨意罢了。连我们这些太监都知道,光绪那个皇帝纯粹是个摆设。” “我进了宫,听老太监说,‘皇上家,辈辈出皇上’,是因为他家坟头风水好。此话可当真啊?”孙耀庭扬起脸,好奇地询问。 “还甭说,宫里头确实真有这么一种传闻,有鼻子有眼地说什么,光绪家的祖坟上有棵千年白果树,几个人都搂不过来。宫内外的高人就说了,白果树的‘白’字下边加上‘王’,那不是‘皇帝’的‘皇’字嘛。偶然间,慈禧听说后,派人去妙高峰打算伐掉这棵树,可没料到,刚一锯白果树,树下就流血不止。锯掉树后,里边竟然钻出了数不清的长虫,抬了不知多少罗筐还没抬完,据说有的蛇头上还戴着冠子呢。(注:可参见溥仪《我的前半生》第十五页。)又有人说,‘要是不砍断这棵树呵,醇王家下几辈的皇上就坐定喽!’” “宣统在位总共没几年,是不是这个原由啊?”对于宣统,孙耀庭太清楚了,可这个故事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那纯粹是瞎掰!要说溥仪这一辈儿,还有更玄惑的呢。”孙师父继续说道:“那时有一种说法是,光绪死于慈禧之手,可谁也说不清楚这档子事。慈禧下决心立溥仪为‘嗣’这本是件好事,可载沣全家人大哭,倒成了‘丧事’似的。临到登基大典那天,是载沣抱着他上的宝座,溥仪仍然大哭不止。载沣劝溥仪别哭,一句‘快完了’的哄孩子话,顿然使在场的大臣们脸色顿变,事后有人说‘大清朝完了’就应在这句话上了。别人不信,在场的太监传的可玄乎了。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闹得宫内乱了营。‘宣统’的垮台,打这儿就种下了根儿……” “听说,原来不是要立溥仪,是要立大阿哥,有这事儿?”孙耀庭又追问了起来。 “是有此事。大阿哥的父亲是载漪,他这个名字也有说道。生他时,正赶上‘国福’,所以他的名字‘奇’字左边加了一个‘犭’,似有追究冲撞‘国福’之意,这在当时非常讲究。载漪的儿子就是溥 (亻隽),慈禧最早是让大阿哥作‘嗣子’的,当时他已经正式进了宫,就住在现在人所共知的‘阿哥所’里,他当皇上好象板上钉钉了。那些日子,咱们太监一出宫,外人就打听大阿哥在宫里的近情,可见在百姓的心目中,大阿哥是未来的皇上,没跑儿的了。可慈禧最后还是考虑让醇王两三岁的儿子溥仪当皇上,更能听凭她的摆布,这才变了主意哟。”陈师父提到此,叹了一口气,“大清国是本命该亡,寿数已尽啦……!” 聊到这儿,陈师父感慨地说:“咱当太监的,象流落寺庙,勉强有吃有喝,也就不错了。再说,太监当到头,既使就是权势遮天,善终者也不是很多的。” 师徒俩相坐叹息不止。眼瞧着烛光在一闪一闪地晃动,融化的腊油,一滴滴地向下流淌。那,多么象太监流不尽的辛酸泪呀!…黎民太监一 小德张的“官司” “张爷打天津来了电话,让姚老爷和魏老爷赶紧去,可别耽搁……” 凌晨,寺门还没开,“祥益”店铺跑来了一个伙计,急火火地敲开门,就闯入了姚孟山的屋里。 “这是为嘛?”姚老爷见那个伙计吞吞吐吐,遂将他叫在旁边,一问,才知是小德张与其兄闹开了别扭,打得不可开交,别人谁也劝不了,只好“搬”他的师兄弟去解围。 “耀庭呵,这次你跟我去趟天津卫,得麻利点儿。张爷的脾气你也听说过,如果去晚了,不定闹成什么样儿了!” “是喽,我马上去查一下火车时刻表。买好了票,咱就动身。” 在宫内当太监的,不管见没见过面,谁不知道小德张?孙耀庭却一直无缘得见。直到这次小德张哥俩闹“内哄”,他才跟随姚孟山去天津,初次见识赫赫有名的小德张。 说走就走。当天,孙耀庭向陈师父打了个招呼,就跟随姚孟山和魏滨清一起上了火车。路上,提起小德张,姚孟山一个劲摇头:“他可是说一不二,脾气大哟,难以轻易说服。他这次,准是让咱哥俩帮他劝劝云桥。” “甭提了,云桥的脾气也够可以的!” 自然,孙耀庭明白,魏老爷说的是小德张的大哥张云桥。接着,魏滨清说:“这事儿,要不是挺难缠,张爷搬咱俩干嘛?我估摸着,这回八成儿是叫上真啦!” 他不明就里,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听着。 闲聊着天儿,不过三个多小时,火车就到了天津车站。下了站台,刚一打楞,就有两个伙计上前将他们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嗬,真气派,小德张派来了平时乘坐的一辆黑色小轿车,从东车站将这三人接到了家中。 说起来,孙耀庭早就知道小德张的大致经历,在那些老太监的嘴里可以经常听到他的名字。小德张原名叫张云亭,其兄张云桥,因家产之事与他素有芥蒂,但还没闹到不可开交。这次看来,是趋于“白热化”了。不然,他怎么一下子非得请两位师兄弟来津“调停”呢? 他正琢磨着,轿车已经停在了英租界的一座宅院前。 这座异常阔绰的大院,即使在英租界也显得挺扎眼。它两边邻街,冲东、南两个方向各有宅门,平时,小德张惯常走冲南的那个门口。若从院外经过,打老远就可以瞧见两幢拔地而起的三层高楼矗立院中。当时,小德张除此处,还在城北和城西盖了八九幢小楼出租。他鬼点子多,又在居住的东楼最底下层,设计了“地荫子”,以避意外之祸。他的儿子、儿媳住在西楼,两楼之间是一片宽敞的开阔地,栽种着茂盛的花草。 他随两位老爷一登上东楼的高台阶,小德张就迎了出来:“二位好啊?”他冲两位老爷一拱手,显然没把孙耀庭算进去。 “张爷,近来不错吧?” 他听着姚孟山的应酬话,直想发笑,心里暗暗说:“近来不错?那还请我们二位老爷干嘛来呀?” 风闻小德张一阵笑声,孙耀庭留下了初见小德张的印象。只见他高个儿宽肩,一身灰色哗叽大褂,脚上着一双普通的冲锋呢面布鞋,面色红润,走路萧洒。再看他的五官,挺直的鼻梁,双眼皮、大眼睛,目光灼灼,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儿。头上寸发未留,剃了个“去青”。不用细端详,就看得出——按太监的话说,这位年轻时一准是个“俊品人物”。 “这位是谁呀?”小德张好象刚瞅见了姚孟山身后的孙耀庭。 “他叫春寿,是跟着我来的。早先,他也是在宫里干咱这一行当的。”姚孟山朝前一拽他。 “张爷,我给您老请安了。”孙耀庭机灵地单手扶膝,朝小德张请了个安。 “起来,起来……”小德张双手象征性地一接。 寒喧中,孙耀庭随众人走进了客厅。 往往,摆设也能体现人的性格和嗜好。这个客厅,包括其他房间,都是一水的西式家俱,地上漫的是当时不多见的软硬木,四周摆放着时髦的沙发。后来,他才知,每逢年节或小德张的寿日,特别强调的是历年“八月十五”——作为太监,他尤其注意这个日子,要大摆家宴,以显耀其豪富。 三人落了座,没说几句客套话就切入了正题。 “咳,”小德张一拍大腿,怒目圆睁,那句宫里头的口头禅又脱口而出:“他妈的个臭逼!……” 小德张谈起,这次矛盾闹得难解难分,主要是财产纠纷引起的。不必说,张家的财产绝大部份是小德张一手“创”下的,而张云桥自恃长兄,非要一人说了算,结果二人闹翻了脸,无法再谈拢。 “祥斋呀,你肚量那么宽,这点儿小事算得了什么?甭着急,慢慢说……”姚孟山婉言相劝。 孙耀庭见三人越说越深,于是,识相地躲到旁边屋里去了。 谈过后,姚孟山一回屋,孙耀庭就马上问道:“姚爷,今儿个咋样?” “看来,他们哥俩闹得忒僵。这回,张爷要是不出点儿‘血’,恐怕过不去!”(注:出血,即北京土话,意思是需要掏钱物出来。) 陪着两位老爷,他在天津一连住了三四天。姚孟山始终奔波于张家两位兄弟之间,绞尽了脑汁,磨破了嘴皮子。晚间聊闲话时,孙耀庭不解地问他: “姚爷,嗨……张爷那么多楼房,给他兄弟一幢不就结了嘛?” “谁不是这么说呢?我也这样琢磨,可他不同意呀。他这个人哪,犟得很哟。”姚孟山告诉他,“你还不清楚,张爷对于楼房,心忒重噢!” 随即,姚老爷向他谈起了小德张购置房地产和楼房的几次周折。 自从小德张从宫里跑回老家天津,马上掏出了一大笔钱,找最好的地理位置先后监造了当时极讲究的三幢楼房。第一幢楼房,他花三万块盖成,不露声色地转让给了曹锟的兄弟——驻马厂的一位师长,原封不动就净赚了几万。当天津“红房子”地价还不算高的时候,他就看出此地早晚成为众家必夺之地。于是,他千方百计在红房子南边买下了一块空地,盖了一幢更阔绰的洋楼,待价而沽。有几个主顾找来,他根本没搭茬儿。(注:曹锟,字仲珊(一八六二年——一九三八年),天津人。清末时,投身淮军为兵,后为袁世凯部下,历任直隶督军、直鲁豫三省巡阅使,官至北洋陆军第一镇统领。袁世凯称帝,封其为一等伯。后成为直系首领,一九二二年直奉战争后,以军力逼迫黎元洪下台,贿选当上了总统。二次直奉战争中,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囚其于中南海延庆楼,迫其辞职。获释后,寓居天津直至逝世。) 素喜奢侈、拈花惹草的庆亲王载振,闻风而至。 “我说,您受受累吧。我想住进去就是图个省事儿……” “我也受不了这个累啦。”小德张故意卖关子,讨价还价。最终,小德张花七八万盖的楼房,卖了载振十四万块现大洋! 小德张盖楼上了瘾。他买下空地,又盖了一幢远胜过前两幢的豪华楼房,顶上还安装了一架飞机模型,遂成了此楼的标志。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没多久,果然钓上了一个大人物——潘复(注:潘复,清末著名人物,曾任北洋军阀时期的国务总理。),他怕让小德张敲了“竹杠”,于是托英国工部局出面与他商谈,敲定卖出五十万块现大洋! 当时,小德张白白地高兴了一场,由于潘复倒了台,这桩买卖落了空。 孙耀庭听给小德张当管家的太监张善代,懊丧地说:“咳,他没这个命!……”不然,这笔买卖做成了,张善代作为牵线人,至少得落个几千块现大洋。小德张只好自己住在了楼里。 晓得这些情形,他自然也就明白了小德张,何以不舍得给其兄房地产的缘由——这是小德张的心血呵! “如果房产不给,也得给点儿别的嘛,找补找补。我瞧这事儿,张爷要是不让点儿步,一准过不去。” “谁说不是呢?”姚老爷端杯啜了一口茶,慢慢悠悠地表示赞成孙耀庭的预见。“可还得补充一句,这条得跟张爷讲清楚:‘小不忍,则乱大谋’!” 清早,孙耀庭跟着两位老爷又奔了小德张家里。还没说上正题,屋外传来了一声传报:“袁老爷到!” 他见姚老爷与魏老爷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知道来者准是他俩相识之人。话音未落,门帘一挑,一个中溜个儿的青年人跨进了门槛。 “哟,六儿呀,哪阵风把您给吹来啦?”小德张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六爷,多日没见了?” “这一程子,您可顺当啊? 姚老爷和魏老爷也凑上前与他搭着话。听了几句,孙耀庭才明白,眼前这位足踏尖皮鞋,头发锃亮,身穿极为讲究的长衫者,却是袁世凯的六公子。 这位也不过份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了太师椅上。瞧得出来,他是小德张家里的常客。 “看茶!……”小德张吩咐下人。 这几个人品茗着茶,闲聊着,自然也就没再扯入阋墙之争的正题。反倒是六儿成了谈话的中心。不知怎么,谈着谈着,提起了六儿的父亲——袁世凯。 “就拿我们老头儿当总统那事儿来说吧,纯粹是手拿把攥的事儿。”他一翘二郎腿,越说越来劲:“载沣哪儿是我们老头儿的对手呀,让他回河南,是放虎归山啊……!” “那可不是嘛。”小德张随声附和着。 这时,孙耀庭却由此忆起了一段往事。那还是他在宫里时,信修明对他说起过的…… “光绪临死前,写了几个字:‘杀袁世凯!’亲手交给了载沣,如果不是袁世凯的出卖,光绪何能落得如此下场?” “那为嘛没杀了他呢?”孙耀庭并不清楚其中奥妙。 “谁都知道,慈禧和光绪死后,虽然表面上立了一个‘宣统’,实际是摄政王载沣和‘隆裕’掌权。这两个人都是软弱之人,没什么太大的本事,遇事缺乏果断。摄政王眼看袁世凯要了他兄弟的命,就想杀袁世凯。可是,庆王出来保他了,说什么:‘新君刚立,就伤一位大臣太不吉利了。袁世凯腿有疾,可让他回河南养疴……’摄政王手软,也就真放虎归山了!” 琢磨到这儿,孙耀庭才记起“放虎归山”这句,与信修明的话是多么分毫不差呀。此时,他的头脑里不禁浮现出,信修明在宫内对他谈起过的又一段轶史。 “孙中山发动革命,朝廷议了半天,有人建议启用陈春轩——一个带兵的老帅去镇压。而庆王则极力主张用袁世凯。实际,这是两人暗中的一笔交易。那时,宫内外都嚷嚷动了,如果袁世凯‘出山’,那么他成功后,得让载振作皇帝。结果,袁世凯借镇压孙中山再度出山,把握了兵权。袁世凯成功了,庆王高兴极了。谁知,袁世凯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关键时刻,他又变卦了!” “阳历年前,庆王府灯火通明,就等着袁世凯拥戴庆王当皇帝呢。可是等到年根儿前,袁世凯宣布自己当了大总统。从此,他就与庆王彻底掰啦。哼,袁世凯不愧一个翻手覆云的狠毒之人呀!” 当孙耀庭正沉浸于往事的追忆之时,听到六儿大声地喊着: “我们老头儿,那是天下英雄!用得动,用,不用就杀喽!” 信老爷说得太对了。此时,孙耀庭不由心里暗暗佩服信修明的论断。 半天过去了。他与两位老爷听着六儿神侃了半天,对于小德张纠纷之事却一无所获。告辞出来,想起六儿的话,他就象嘴里吃了苍蝇似地那么难受。“历史是无情的,也是曲折的,却又是那么肮脏!……” 过了一天,他又陪姚孟山和魏滨清去了小德张家。但小德张却不谈正题,只是一个劲地邀他们二位抽大烟。好汉不提当年勇。可是,一阵烟瘾过足后,小德张没有别的话题,又神采飞扬地重提他的一段发家史。 “老佛爷在世的时候,我就是掌案的,她殡天后,我还是掌案的。临奉安时,可到节骨眼上了。你们都知道,那是载涛和载润扶灵柩去的东陵。谁都知道,老佛爷活着的时候,最喜欢敬懿。临终前她有过懿旨,是让敬懿当皇太后啊。(注:据李文达先生对笔者所述,溥仪生前亦对他讲过,慈禧最喜欢敬懿,殡天前曾口谕立敬懿为皇太后。)载涛哥俩说,我们都听张安达的。可当时复杂呀。我对他们说,我是太监,按照祖宗家法,不能干涉朝政。载涛哥俩还是一再劝我,‘您说吧,有什么事儿,我俩担戴。’这么着,我就出了一个主意,立隆裕为皇太后,对外就声言,慈禧殡天前有口谕。” “张爷,我们也这么听说过。到底有没有呀?”连姚孟山和魏滨清都想刨根问底。 “哪儿有啊?”小德张得意地接着说,“如果不说有遗旨,那不乱营啦?‘假传圣旨’的计策,这是我们在东陵秘密商议的。奉安完了后,妃嫔和皇族非得寅时行过家礼,然后才能回宫。可是,地宫还没封完,同治的三位妃子,不顾祖宗规矩,早已经启程回宫了。老佛爷不在了,谁管得了她们呀!我马上对隆裕说,如果她们先进了坤宁宫,抢走了太后的金印,说什么都晚喽!这时候,她们带着几十个老太监乘轿车已经走出了几十里地。我带着手下乘着马车,赶上去了。夜里才在京城追上,她们已然进了神武门,以为手拿把攥啦。可没想到,我从东华门进了坤宁宫,抢先拿到了太后金印!” “真玄呀!要是晚一步,还不知谁掌权呢!……”姚孟山大发感慨。 “谁说不是呀!前后差不了几步,也就十来分钟的事儿。载涛哥俩也赶了来,以军机处名义即刻起草了‘滚单’(注:滚单,即清朝时军机处所颁发的公文,具有政府权威效力。)。隆裕还没起床呢,我就进了她的屋,‘老爷子,您还不起来?‘滚单’都下去啦!’她高兴坏了。可是,敬懿那几个女主儿闹起来了:‘我们就在东陵守陵啦,不回宫了!’听到这话,我就说了,‘守陵好啊,给她们盖房子!’她们一听就傻了眼。我又把张勋叫了来,‘绍轩呵,我告诉你,在这儿守护着几位主人,哪位出了事,我拿你是问!’绍轩是我的把兄弟,能不听我的吗?他的话更干脆,‘你说咋办,就行了。’我嘱咐他:‘你把三位妃嫔跟前的太监叫过来,告诉他们,如果一旦出了事,他们一个也活不了!’这样,就算镇住了他们,隆裕顺顺当当地当上了皇太后。没两三个月,我暗中把迪八爷拨拉了下去,隆裕就放我当了宁寿宫的总管。” “宫里谁不说,隆裕的太后,是张爷争来的?” “咳,就那么回子事。我今儿个,高兴了,再给你们说说皇上退位后的一点儿见闻。”对于溥仪逊位的一段轶事,小德张谈起来也颇为得意。 “嘿,你们猜怎么着?溥仪一退了位,各内库、菜库,竟然都不再给宫里供应了,中堂大人世续可就发了愁啦。他一跟我提这话茬儿,我立马说,‘你三辈儿领受皇恩,我也受过皇恩,趁着现在我有点儿钱,这么着吧,咱俩都掏出些钱垫上,你瞧怎么样?’商量了半天,结果,他请来了各库当家的,一说是我的主意,知道我要耍横,这些人全都跪下了,纷纷要求自己垫上,其实还不是从优待费里出?半点毫毛也不动他们自己的。这不出我所料呀!不然,优待费也得让他们全贪进了腰包……” “他们哪儿是张爷的对手?”姚孟山说完,三人哈哈大笑…… 天津此行,临到末了儿,由于姚孟山和魏滨清从中斡旋,果然小德张作了妥协,将一个价值一两万元的当铺划归了其兄张云桥。 可是,他们刚回京城没多少日子,孙耀庭就得知,小德张哥俩又反目了。 按照他的理解,这个矛盾的爆发不可避免。 世人皆知,小德张膝下无子。他的过继子张彬如是其兄张云桥的亲子,这事是由小德张的母亲一手操办的。可是,张彬如是张云桥的独子,张云桥将其子过继给小德张,也是“后继无人”了。 于是,张云桥又娶了一个比自己孙女还小得多的女子作老婆,小德张戏称为“新大嫂”。没料到,她一连给张云桥生了三个儿子,尔后,“新大嫂”提出了尖锐的财产继承问题。故此,小德张哥俩遂重开“旧战”。 “这回,姚爷您可省心了,也甭往天津调解去喽。” “是啊,”姚孟山淡然一笑,再也没接这话茬儿。 原来,这里面还有一个名堂。金山宝藏寺,背倚西山,风景秀丽。太监圈儿内,无人不晓那是一块“宝地”。这座寺院,原是大太监李莲英出资修葺的。他去世后,庙产遂归了徒弟姚孟山。 清末,太监入道教的鼻祖——刘承印、小德张的师父崔玉贵的坟地,都由其本人在世时亲自踏勘挑中在这附近。小德张也早有心于此,经张善代一再窜掇,他几次透信儿想在那儿找个栖身之处,以期“百年之后”效法几位前辈。姚孟山是个爽快人,就对小德张说:“二哥,您看着这儿好,您就管这庙吧?” “那太好了。”小德张满口应承,于是花耗了一笔巨资重修寺院。他是个精明透顶之人,首先重塑了佛像,俨然一个财大气粗的施主,又赢得了一个好名声。继尔,赫然盖起了一幢小洋楼,还将原来的两所平房掀了顶子,重用新席层层铺上——这是当时屋顶最讲究的做法,叫“席里背”。他的如意算盘是为了稳住脚,所以又在金山寺附近购置了两顷多田地。 而姚孟山与他闹矛盾乃至绝交,也源出于此。老太监信修明一度栖居金山寺,后来不知小德张风闻信修明说了他什么坏话,于是大发脾气:“有我在,就不能让信汉臣在那儿住!” 倔犟的信修明也不软,公然宣称:“竟敢轰我出门,我跟他拼了!”于是,递上“帖子”去法院告了小德张。最终,法院判决的依据,需要证明寺产归属。谁能证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姚孟山。 姚孟山为了难。信修明索性代他写好了书证,立等姚孟山签字画押。姚孟山犹豫再三,认为小德张虽然在此盖了楼,金山宝藏寺却依然不属小德张的私产,遂拿起印戳就盖了章。 自然,这场官司以小德张一败涂地而告终。随之,他便与姚孟山绝了交。显然,如今小德张哥俩的矛盾闹得再僵,也不可能巴望姚老爷出面去调停了。姚孟山怡然自得,在京城幸灾乐祸…二 侍奉姚安达 万木萧瑟,百业雕零。百年不遇的饥荒,席卷神州大地,也危及了京城古都。 从破晓到黄昏,舍粥棚前,拥挤不堪,围满了各地逃难的人群。席地而卧的灾民,充斥了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兴隆寺内,也是一片恐慌,大厨房已难以供应所有太监的一日三餐。一些穷太监见此,叫苦不迭。 “寿儿呵,天无绝人之路,有我的饭吃,就有你的饭吃……” 尽管陈师父对他直言不讳,但他却说,“我咋也不能滞累师父呀(注:滞累,是北京土语,意为当别人的包袱。音念迟累。)”!尤其得知师父放心不下,要回乡探望妻子,他的内心更是惴惴不安。 “无论如何也要帮寿儿找个饭辙。”陈师父趁孙耀庭出外的一会儿功夫,拿起屋里的电话,帮他张罗上了。 翌日一早,姚孟山大驾光临,凑在一起摊开了“牌局”。还没开场,陈师父就发了话:“晌午备饭!”看来是要有一场酣战了。正杀得兴起,陈师父吩咐摆桌上菜,于是大盘小碗就端了上来。 酒兴正酣,陈师父唤来了孙耀庭。“姚老爷,您那儿也没人,怪孤单的。我徒弟人挺好,留下伺候您吧?” 见姚老爷没吱声,陈师父又劝道:“要是闲着没事儿,他能给您说段书解闷儿。再说他写字也不赖,还能代您写信,怎么样?”末了儿这两句话,正中姚孟山下怀。 平日,姚孟山虽有钱,但无亲无靠,生活优裕却异常单调、孤闷,一听孙耀庭能“说书”,又会写字,脸上乐开了花,当即应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孙耀庭也没用引领,就徒步去了姚孟山寓居的显影观。 “姚爷,陈师父让我伺候您来了。”一进屋,他就左手扶膝,跪下右腿,请了一个单腿安。 “起来,起来。”姚孟山正喝茶,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一见他进门,高兴地站起了身。 他抬眼巡视屋内,心里暗忖,甭看姚老爷趁钱,摆设却不显得多么阔绰。一个砖炕,盘在三间正房的里间,明间冲西竖着一个老式穿衣镜,只有太阳照进来,镜中的强烈反光才使憋闷的屋内有了光亮的感觉。镜前摆着一个茶几和一把太师椅,往常,姚老爷俨然以满清遗老自居,无论春夏秋冬,每天清晨、午后、晚间这三个时辰,都毫无例外地端坐这把古太师椅上品茶。这成了他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的一种消遣,也是他自诩高雅的派头。 起初,孙耀庭挺纳闷,无论干嘛,姚老爷的那把小泥茶壶从不离手。没事就啜两口。他喝的茶是四块大洋一斤,沏上开水,老远就能闻到喷香。姚老爷特意养了几大盆茉莉花,每天叫孙耀庭掐花骨朵儿,专门熏茶叶,在京城内,他的品茶,是出了名的忒讲究。 每日,姚孟山品茶,孙耀庭品人。没多少日子,他咂摸出姚老爷待人还不错。就拿他品茶的癖好来说,也熏染了孙耀庭。姚老爷茶过二遍后,就将小茶壶递给他:“茶喝后来酽,你也喝点儿嘛。”可每回总短不了叮嘱一句话:“小心点儿,可别(瓦足)了。”因为那把小茶壶是从宫中带出的有来历之物,在姚老爷心目中顶珍罕。 同住显影观内的田壁臣,常过来串门聊天。他虽年近六旬,却达观健谈。再者,他不仅在王府作过太监,还给直隶总督李鸿章当过贴身副官,左右不离,阅历甚广。孙耀庭随他俩一起去天津小德张家吃饭时,田壁臣就曾拢住筷子,对姚孟山大发感慨: “姚爷您呐,一天价,自个儿享的是清福。”说罢,又一指小德张:“祥斋哪,享的是艳福哟!” “哈哈,哈哈,哈哈哈……”说完,三人相视大笑。 而孙耀庭却笑不出来。他通过短暂接触,忆及一些老太监的悲哀下场,心里明白,姚老爷今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早年间,姚孟山在宫内当隆裕太后二总管那辰子,积蓄了不少金银,但出宫后,坐吃山空。宫里头,抽大烟最有名的太监魏善庆、魏子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天都不拉,平均哪天也就不过抽上一钱,姚老爷抽大烟却惊人,两钱一个的烟泡,他每天要抽上五泡,足足有一两多。纵然趁一座金山,也不够他抽大烟、滥花的没边开销。 “咳,我也是没辙呀,走上这道儿喽!”姚孟山自知抽大烟的害处,可实在忌不了,常常自言自语。 “得,我也没法儿劝您忌了这口儿,依我说,您悠着点儿,少抽两口就齐了,您呐!” “没法子,咳,”姚老爷说着,斜歪在炕上,又顺手抄起了烟枪。 孙耀庭说归说,做归做,还得照旧伺候姚老爷过烟瘾。他自从在“鸟枪三处”接触了大烟后,虽始终不抽一口,却没离了这玩艺儿。尤其,他跟了姚老爷之后,更精通了“熬、滤、烧、炒”的全部绝活儿。难怪姚老爷离不开他了呢。 论起来,熬大烟,仅仅是第一步。先得买来质地上好的生大烟。那时,张家口附近暗地种大烟极为普遍,总是悄悄地通过秘密渠道送往北京,麋集众多太监的兴隆寺,自然成了其中一个秘密集散地。 最开始,他从烟贩子手里试着买了生烟土二十两,放在一个特制的大铜勺里加烧温火“解开”。当时,姚老爷还有个佣人叫张永福,比他小四五岁,帮他打下手。后来,烟土添到了五十两,他索性换了一个大铜锅熬制。先将元熟纸的纸毛烤去,然后,等大烟土烧得发出诱人的香味时,就麻利地把大烟土倒出来,用三四层元熟纸开始过滤。 通常,熬制二十两烟土,总共用不了半天,如果是五十两,起个早儿,日落西山之时,纯正的大烟就能出锅了。收了膏,要象熬粥似地,在一旁用勺子不停地搅拌,绝不能让烟土糊了底,一旦糊底,就将前功尽弃。要时不时地用勺在锅里沾一下,此时勺子不能一下子溜下去,否则就说明过稀了。熬好的大烟,要稀稠适度,太稠了也不行,不然就拿不起个儿来了。 过滤的第一遍,先要滤到盆里,再放到锅里烧熬,反复用纸滤过三至四遍(注:这,要依据大烟土的质地而定。),待香溢满室,经过最后一遍过滤盛到缸子里,大烟土的熬制,就可以说基本大功告成。对这一步,孙耀庭每次都提心吊胆,唯恐烧糊,久而久之,倒也算得上熟练的老手了。 “烧”,这是大烟土成为“烟膏”后,不可缺少的第二道程序。先要在烟缸里添上香油,把熬好的烟土放进烟灯,然后用香油点燃烟灯烧烟膏。当烧得差不多时,就揭下一块来,放在铜制的烟板上,用手慢慢地搓成均匀的烟泡。这时,还要将烟枪放在灯上烤热,再把烟泡粘在枪斗上,就能够喷云吐雾,一尽神仙之“逍遥”了。 每当姚老爷抽着他自制的烟泡时,他却不由产生一种忐忑的心理。说不清,心里头究竟是嘛滋味。 “炒”,更是孙耀庭拿手的绝活儿。有时,姚老爷外出时,无法携带烟膏,就让他给想办法。他遂四处搜听,试作了一种“炒”泡。那就是,先将烟膏放在大铜勺里炒成固体形状,再把每块摊成巴掌大小,既便于携带,也好隐藏。 因当局时不时禁烟,一旦被检查出来,总归是件麻烦事,所以,姚老爷总是叮嘱他把烟泡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极小的口袋里,以隐秘地随时带在身上。 过足了烟瘾,姚老爷时常与孙耀庭聊聊心里话。“这烟枪是撂不下喽,我也早晚撂在这烟枪上!……” “姚老爷,您呐。没听说过,相声里有这么一付形容抽大烟的对子?” “寿儿,你说说嘛!” “得,姚老爷,我给您学学。”孙耀庭清了清喉咙,念诵了一付对子: 孤灯一盏,照尽平生事业 短棒半根,打倒无数英雄 “哈哈哈,哈哈哈……”姚老爷的笑声,吹得烟灯忽闪忽闪地眼瞧着要熄灭了似的。“横批呢?” “我还说吗?说了,您老也做不到呗!”他顽皮地一吐舌头。 “说嘛,”姚老爷倒非让他说不可。 “‘永远不抽’!” “是做不到呀,”姚老爷内疚地摇了摇头。 “得,那我该熬烟膏,就还得给您老熬烟膏去喽!”他一听不对劲,赶紧溜之乎也。 姚老爷交游极广。大凡在宫中共过事的高官显爵,相当一部份人与他素有杯盏应酬。由于他自幼当太监,擅长于察颜观色,又善解人意,不但皇族喜与之来往,一般官吏也和他时有接触。 他早年伺候过“光绪皇帝”,是其近身太监,对宫中旧事知之颇多,在晚清出宫的太监中,除了“小德张”,知名度最高者数得着他了。也因为他当过太监总管,所以他的宅院正房门楣上,横挂着一幅楷体墨迹,上书四个大字: 秉德不违 这幅字的右题是“孟山总管”。落款是溥儒。据说,“秉德不违”这四个题字颇有讲究,是费了一番斟酌的。因为,“光绪皇帝”谥号是“德宗”,“秉”字,意为秉承其志,“不违”亦即丝毫不违背光绪的宗旨之意。无论谁来,一进门就会看到这四个隽秀的楷书,这也似乎成了姚孟山自诩和侃山的资本。 头天听说溥儒要来访,底下人杀鸡宰鸭,一顿忙乎,为的是给他准备一顿佳肴。近午时分,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孙耀庭赶紧告知姚孟山: “姚爷,溥二爷来啦。” 姚孟山一撩长袍,满脸笑容地迎了出去:“溥二爷……” 他刚走出屋门,见溥儒进了院,忙双手扶着左膝,右腿下跪,郑重地请了一个“单腿安”。 “哎呀,姚安达……”溥儒仍然是老派称呼,上前一步扶起了姚孟山。虽然彼此异常客气,但不难看出二人之间仍然没逃出主子和奴才的称谓和礼节。 孙耀庭十分留意溥儒的相貌,见他面容端庄,气宇轩昂,身穿半新的马褂,确是一副儒雅的气派。虽然已值民国年间,仆人对这位“宣统”的族弟,仍然是跪着上茶,恭敬异常。 姚孟山与溥儒喝着茶,慢悠悠地聊着闲天,一席丰盛的午宴摆了上来。 “您请……”姚孟山抬手拿起筷子,冲溥儒客气地让菜。 饭后,溥儒漱了漱口,擦了把脸,边啜着香茶,边询问备了一种宣纸没有。原来,他画画或题字都非有一种特制的宣纸不可。姚孟山赶紧叫一位仆人买了来,又让书僮摆上了笔墨。 “不用,”溥儒拿出了自带的文房四宝。“姚安达,您看,写什么好呢?”原来,溥儒此日是专应姚孟山之邀,前来为其撰写一幅对联的。 “您看着写好了。”姚孟山毕恭毕敬地在一旁,看着溥儒用笔萧洒地舔着墨。 “姚安达,您想挂哪儿?”溥儒抬眼望了望屋内四壁。 “就挂在我的卧室,您看怎么样?”姚孟山抬起手,一指侧间。 “好。”溥儒略一思索后,屏心凝气,悬肘挥毫一气呵成。对子写就,他吩咐仆人将纸悬起,然后逐字地端详。 “哎呀,笔力遒劲,用辞也忒好了!……”姚孟山一个劲地称赞不已。 薄云严寄宿 孤月浪中翻 这幅字看似平淡无奇,却寓意弥深。如细致探究起来,品其味道,不难瞧出这是一个孤身太监生活的真实写照——尽管是被隐讳的生活。后来,这幅对子被姚孟山始终挂在不亚于京城王府那奢华的卧室内。 “喵,喵……”姚孟山与溥儒正说着话,一只黄色小猫溜了进来。孙耀庭走上前,想赶它到旁边,溥儒却笑着说: “嘿,姚安达的小猫,真不错……” 没过几天,溥儒送来了一幅猫图,与姚家的小猫神似逼真,相映成趣,维妙维肖。 眼见溥儒的国画如此形神兼备,他动了心,自知,直接找溥儒讨画不大可能,想到刘子余师父的一个亲戚——何太监,跟随溥儒多年,于是托他向溥儒讨了一幅小写意的山水画。虽然是一尺方寸的小幅,却画得极为精细。先是盖了溥心畲的印章,孙耀庭不完全满意,又专门找何太监请溥儒给他题了款,极为宝贵地珍藏在了身旁。 眼见,姚老爷倚仗吃股份的“祥益号”买卖,也一天不如一天,远不如当年那么红火了。叹息中,他常常听到他品着茶,聊起“祥益号”的开张,那是他最津津乐道的。 “你道嘛?‘宣统’还没登基,‘祥益号’倒先开了张……” “姚爷,我想听听您说这段儿。”他挺好奇。 于是,孙耀庭听姚孟山谈起了北京清末一个特殊的全部由太监集股撑起来的买卖——“祥益号”的发家史。 当时,小德张表面声称“祥益号”是为了宫内采买,实际是借此大捞一把。他与商人勾结,暗中玩“猫腻儿”(注:北京土话,意为搞鬼。)。花一万,报十万,向宫里实报实销。就在“祥益号”没正式开张,匾额正封着时,小德张看准了“端康”喜欢演戏,于是从南方低价趸来一批戏衣,然后高价倒卖给宫里专司演戏的“升平署”。“祥益号”还没开张,就先发了一笔大财垫底。 这家奇特的店铺,坐落在繁华的前门大栅栏内,专门经营绸缎和走俏的洋货,很快就在京城内外称雄一时。小德张是这家买卖的最大股东,他先掏出三万银元入了股。王子元、魏滨清、李乐亭这三人,各出资两万元。 当时,小德张已经当上了宫内的大总管,一看撇下二总管姚孟山不太合适,可姚孟山当即又拿不出钱来,于是,他又一下拍出一万块:“得,我给姚老爷垫上,也算一份股金。” 除了这十万股金成本外,小德张又掏出十万作为“护本”,月息是一千四百块钱。为保险起见,小德张诚聘京城的大买卖家“寿昌”(时位于前门大街路东)的金掌柜作为“领东”。他是一个专与皇宫作买卖的“老北京”,精通商业,外号“金不换”。 可是,这丝毫没换来姚老爷的时运,大把大把的银元揣进了小德张的腰包。 “提起‘祥益号’,我就打心里腻烦!祥斋呵,祥斋……”聊到此,姚老爷不再往下说了。 “您有嘛,就说嘛,甭憋在心里头。” “我想卖地!……”姚老爷猛地一拍大腿。 原来,姚孟山在宫里时曾在天津静海双塘地庄购置了二十四亩地。他生活拮据,急需换钱,便打算以十六块一亩的价钱贱卖给当地。 “姚爷,您也甭找别人了,我回家商量一下。”孙耀庭一听说此事,马上和爹商量买下这些地,很快便与姚孟山敲定,于是姚老爷辞去了别的主顾。转过年,姚老爷的三弟姚子恒——人称姚三儿,手执姚老爷的“片子”,找到了孙耀庭的爹。 “地归您种吧。四六二十四,六亩一份。”当即两人讲妥,等一段再交钱。 他爹高兴至极,叫家里人发了狠地整治土地,平了地埂,连续耕了十一遍。没想到,姚三儿又来了: “这地得马上变钱,姚老爷手里忒缺钱!” “行啊,”他家凑够了钱,哪知姚三儿将每块地十六块涨成了每亩四十块! “咋办呢?买吧,哪儿找那么多钱?不买吧,已经耕了十一遍。”他爹急得直跺脚。 孙耀庭嘬开了牙花子。一听父亲与姚三儿没谈拢,竟大佛升殿似地吵了起来,他暗暗地下了决心,“您等会儿。”不一会儿,他捧出了用手绢包着的五百块现大洋。这是他在宫中所剩的全部积蓄。 地,终于买下了。立了字据没几天,姚三儿又带着人将地上的官房扒倒,把房檩、房梁、整砖套着大车拉走了。孙耀庭和全家人站在地头,望着隆隆远去的大车,心里气愤之极。 没两天,姚三儿又路过孙家门口,孙耀庭扭过头,没搭理他。而孙耀庭的老兄弟脾气暴躁,按捺不住愤慨,提起斧子就要冲出门,大声地喊道: “我劈了姚三儿这小子!” 这时,孙耀庭猛地一把拦住了他: “事已至此,算了罢!……三 “摇魂子”的惨局 “世人莫过财,过财两不来。” 孙耀庭不知,姚老爷此时正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因为钱财,姚孟山与小德张又闹开了矛盾。姚孟山拖欠“祥益号”的钱,超过了股份,小德张不肯托底,他迫于无奈,只得拿出最后的底牌——卖地。不料,他派人到老家姚庄去卖自家田地,竟由于小德张的挑唆没卖成。他气得火冒三丈,又打开了卖房的主意。 可孙耀庭早就清楚,姚老爷虽然在京城有那么多处房子,以收房租作为大烟钱的“找补”,但一下出手却并非易事。那十几所房子,陆续分布在北长街(两所)、兴隆寺(一所)、庆丰寺(两所)、老虎洞(七所)……岂料,由于姚老爷不便出面,让姚三儿代办此事,又让他坑苦了。他如卖十块,只对姚老爷说卖了五块钱,结果,姚老爷仅剩的一点儿基业也丧失在了姚三儿手中,债却没有还成。 他气得百般无奈,对孙耀庭说:“咳,前世没修个好子弟,怎么也不行呵!” 孙耀庭未尝没有看法,但没吭声。他偶然与姚三儿见面时,丝毫不愿搭理他。 “孙师父,”姚三儿走近来招呼他,但他只是鄙视地从鼻眼里哼了一声,便转身而去。 以往,姚三儿常到孙耀庭的乡下家里去蹭吃蹭喝,全家人象供佛祖一样招待他,既使家里穷得没了辙,见姚三来了,哪么赊账,也让他吃得酒足饭饱。姚三儿倒不客气,自以为应当应份,大呼小唤,将孙家当佣人般地对待。若在邻村赌钱晚了,就夜宿他家,若是没吃饭,孙耀庭的娘立马亲手为他烙饼、摊鸡蛋,甚至为他叠被铺床。平时,看在姚老爷的面子上,孙耀庭从来没说过半个不字,但这次,他气恼不过地骂道: “姚三儿,算什么东西!” 谁不知太监无后?由于约定俗成,大凡太监几乎没有不认过继子以承香火的。姚孟山更甚,他除过继了一个儿子外,又认了姚三儿一子作为过继子。事实上,这两个过继子,不仅没赡养姚孟山,反倒成了挥霍家财的好帮手。姚孟山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明白得很,晚年指着他俩是靠不住的。 这个想法,他无意中念叨给了孙耀庭,他听者有心,记在了脑子里。 “二兄弟,晤们娘俩从静海来京城,就是奔你这儿来了。你无论如何也得拉拽一把。” 一天,一个老太太携女儿辗转找到了孙耀庭。“德争,”她轻声唤过十四五岁的女儿:“还不过来见见二叔……” 瘦小单薄的姑娘,羞涩地叫了他一声。 “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孙耀庭热心地问道:“多咱来的?” “今儿个刚到,进了城就找您来啦。这次来,不为别的,”老太太乞求地看着他:“二兄弟,这次来就想托您给二哥说说,”说到这儿,她又问道:“他在吗?” “没在。”孙耀庭明白,她指的是姚孟山。 “静海这两年您也知道,庄稼长得不咋样。日子挺难,我想让这姑娘过继给姚老爷得了。” “今几个,他没在。您先带着姑娘找个地儿等两天,容我跟姚老爷过个话,看行不。” “那赶自好,德争,还不过来谢谢二叔……”老太太千恩万谢地带着女儿走了。 这母女俩原与他同住街坊,平时很熟悉,由于生活无着落,便想了这个法儿,让女儿来京城混口饭吃。清末以来,进宫当太监是穷人藉以摆脱贫穷的窄道,连攀上一个得了势的太监作过继子或过继女,也成了一部份黎民百姓谋生的活路。 傍黑天儿,姚老爷回了家,他遂凑上前提起了这档子事儿,姚老爷连连摇头: “唉,不成啊!你还不知道我自个儿的情形?再说,我也有了两个过继子啦。” 太监最了解太监。他深知姚孟山的心理,没再从正面谈下去,只是挑出了一个触动姚孟山的话题儿:“真到您动弹不了,也挪不了窝儿的那天,您指着谁?姚三儿行吗?……” 姚孟山又一次摇了摇头。 “德争这姑娘,我可知根知底儿呀,人性挺不错的。照这年月,打着灯笼也难找哟!就说认了您,也不图您老什么,不过在您这儿添口饭吃。日常的杂事也好歹有个照料。”他一见姚老爷没吱声,料定他八成耳根子软了,就又顺势多说了几句。 “再说吧,”临末了儿,他推心置腹地说:“咳,说透点儿,她有个活口之地,您过继她来不也有个养老的照应了嘛!其实、挺简单,写个过继书就行啦,根本就用不着破费嘛。” “谁写?”姚孟山随手一撩沾上几处油渍的浅灰布大褂,抬起眼认真地问他。 “这还不容易?我写。”当即,他拿来纸笔,就匆匆起了个“草儿”,随着顺口就念给了姚孟山。 兹将吾女德争,自愿过继姚孟山为义女,照抚养老送终,以尽孝道。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实际,孙耀庭从没有写过所谓“过继书”,为玉成此事,只好凭着半吊子墨水,仿照看过的某些什么“字据”,照葫芦画瓢地立马草就。落款,空着德争母亲的名字,中间人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还一本正经地按上了手印。 事已至此,姚孟山瞧孙耀庭一个劲儿地为自己着想,也觉得蛮有道理,便顺水推舟地点了头。 翌日,孙耀庭携母女二人高兴地拜见了姚孟山,又请德争的母亲在“过继书”上补签了名字,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话还真让孙耀庭说准了。姚孟山起先娶的太太死后,他再也没有“续弦”。其实,既使续了,不仅瞎掰,也是罪孽。他的大烟抽得一天比一天凶。日子也一天穷似一天。两个过继子着实一点儿也没能指望上。德争姑娘在这当儿可顶了“戗”。吃、喝、拉、撒、睡,样样有她伺候在身旁,后来,姚孟山穷得掉了底儿,买不起烟泡,多年忌不了的大烟居然也忌了。 当孙耀庭启程回老家一辰子后,又重返显影观看望姚孟山。他大吃了一惊,京城富得出名的姚老太监,竟然勉强下咽着韭菜炒窝头! 姚老爷见了孙耀庭,攥着他的手,眼泪噗嗒噗嗒地往下掉:“我是前世没修下德哟!……”孙耀庭知道他又要提起那俩败家的过继子,把家里的钱都扑腾了个精光,便劝他肚量放宽些,好歹总会有活路儿。 二人相对叹息之际,德争姑娘过来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衣角,他心领神会地跟了出去。在屋外墙旯旮,德争姑娘急巴巴地说:“孙二叔,爹又没钱花了,这可怎么是好呢?” “不要紧,我这儿钱不多,你先拿点儿花去。”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百块钱,轻轻地搁在了姑娘的手心里。 他琢磨着,此时,坑了姚老爷的那俩过继子不定在哪儿下馆子吃得顺嘴流油呢。进了屋,躺在床上的姚老爷只字没提这些,仅仅谈起近来的窘境,就已老泪纵横。 听着,孙耀庭的眼圈儿顿时红了,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两手空攥着拳,“咳……”又重新低下了头。语言,实在难以表述他内心的全部伤感。 “多亏了德争这姑娘啊,要没她伺候我,还不知怎么样了呢。”姚孟山憋了半晌,才挤出这么两句不大沾边的心里话。 “喝,我当是谁来了,原来是孙大爷呀!” 起初,孙耀庭以为家里没人,哪知姚老爷过继的姚三儿之子忽然从里间屋走了出来。 “孙大爷,您瞧我这羊皮袄,轻而暖哟……”说着,他讥讽地抖着身上的小羊皮袄,那句没说出的话,意思很显然:“瞅瞅你自己那模样,还来管哪门子闲事?” “你看我这个,”孙耀庭也一抖身上的半大皮袄,“是自己挣的!”他一字一顿,目光哆哆逼视对方。一句没说出的话,也尽在不言中:“你穿的,还不是从姚老爷身上刮下来的?!” “你这是怎么说话?”他听出孙耀庭话里有话,几乎火了。 “我问你,”孙耀庭比他火更大。“过去在‘泰昌’学买卖,老头儿对你咋样?可现在你给老头儿吃韭菜炒窝头,你自个儿倒吃鸡蛋、炖肉,烙薄饼,你的良心哪儿去啦?!” 瞧他俩越吵越厉害,姚孟山一步步地挪过来,刚想张嘴说句话,反而被那过继子瞪着眼珠,“丧”了一顿:“你还不睡觉去?干嘛来?!”姚孟山被气得一句话没说,就又窝窝囊囊地挪回了自己的屋里。 “这是什么玩艺?!”孙耀庭见此情景,恼怒至极,不指名地大声骂道。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显影观。 不久,姚孟山的内侄——在“泰昌”学买卖的刘敬坤,去看望孙耀庭,二人谈及姚老爷的晚年生活,叹息不已。孙耀庭不由地痛骂姚老爷的过继子太差劲,性格直率的刘敬坤半晌没说话,末了儿,猛地蹦出了一句话: “我姑夫这辈子呀,就落了个‘摇(姚)魂子’!” “嘛叫‘摇魂子’呀?” “嘿,耀庭,可真有你的。”说着,刘敬坤也动了气,“这您还不明白?他一辈子就是吃了没准头的亏!当了太监的人,本来命就够不济的,如果再看事儿欠稳,那不真没魂儿了吗?” “是呵!”听到这里,他有感于自身的境遇,禁不住点头称是。 “这您也知道呀,”刘敬坤愈说愈有气,“想当初,我姑父在宫里头当二总管,小德张是大总管,不就是小德张发话,他打人嘛!为这个,他得罪了多少太监?海啦!……小德张拿他当枪使啊,他就是看不出来。姚三儿那么缺德,他偏偏又过继他那个没出息的儿子,这不明摆着受罪吗?咳,临老喽,居然落了这么个下场!” “还亏了他呆宫里那当儿攒下俩钱儿,在显影观又压了几间房,不然,现在连个栖身的地儿也没有哟。”孙耀庭说得更是直截了当。 二人的长吁短叹,丝毫无济于改变姚老爷的境地。没多久,他就终日流开哈喇子,卧床不起了…伪满洲国一 初赴新京 风云变幻。严冬封锁了北方大地。朔风怒号,雪片漫天飞舞,仿佛冻杀了一切。 一弯月牙斜挂在兴隆寺神殿那弯翘的脊梢,透过玻璃窗洒下一派银白的清辉。各殿的前檐,垂挂着晶莹的冰凌条,在清冷的月色照耀下,闪泛着熠熠寒光。 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洁白的花瓣,凝冻着柔和的色泽。从窗外窥视屋内,昏暗的煤油灯忽悠忽悠地晃动。孙耀庭与陈师父盘腿坐在炕上。 “听说万岁爷派人来京城召‘公公’去伺候‘皇上’,您知道不?”显然,孙耀庭动了心。 “是呵,王士清来寺里啦。”陈师父淡淡地搭着讪。“他是打京城宫里去的,在满洲国那儿混得也不怎么样啊。” 他见陈师父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也就没再往下说。 这几年,正当他在兴隆寺沉浸于晚清逸闻之时,日本的膏药旗已幡然插入中国内腹,旧日的“宣统逊帝”亦早在“共荣”的旗帜裹挟下,再次在新京“登极”,摇身一变为日本人卵翼之下的“康德皇帝”。他不明白傀儡戏个中的把戏,只知愚忠“皇上”,时时伺机投奔满洲国,以重当帝宫太监。 搜听了一圈儿,他得知去满洲国要找涛七爷开“出国证”,暗想:“这回,上我的旧窝儿,还不好办?”于是,径直去了涛贝勒府。 正巧,碰上涛七爷要出门,见了他挺热情,“喝,寿儿,可老没见啦,来府里有什么事儿?” “七爷,我这儿给您老请安了。求您老开张‘出国证’,我打算去新京伺候皇上。” “这事儿好办。我正要出门办事,你先进府去吧……”载涛说完,径自上车走了。 进了二门,孙耀庭就找到了师兄贾顺儿。于是,他陪他去了涛夫人屋里,见夫人正在梳头,他马上双腿曲膝,“奴才给您请安了。” “寿儿呀,你可有功夫没来啦。” “奴才整天瞎忙,奶奶可甭挑奴才的礼。这次,我想去满洲国……” “去那儿干嘛?”正照镜子的涛夫人扭过头问他。 “奴才要去孝敬‘皇上’和‘皇后’……” “好啊!……” “这是谁呀?”这时走进一个年轻女子,对孙耀庭上下打量个不停。 “这是原先在咱府里呆过的,叫春寿。”贾顺儿对她说。 这时,贾顺儿又向他介绍说,这是府里新来的三太太。“还不赶快给三奶奶施礼?” “给三奶奶请安!”于是,孙耀庭给她请了一个双腿安。等三太太一走,贾顺儿悄悄告诉了他:“三太太是新来的,她原先是唱大鼓的,被涛七爷看上娶来的。” 聊了一会儿,涛夫人对孙耀庭说:“你要是真去满洲国的话,也甭非得等涛七爷不可。就让溥六爷给你写个条子,我拿涛七爷的印盖上,不就得了?” “谢奶奶。”孙耀庭异常感激。 贾顺儿遂带他去见了溥修,在书房里,六爷给他写了一封信,又加盖了印章,他去涛夫人屋里谢了恩,满意而去。 临出门,贾师兄悄声儿叮嘱他:“寿儿,你去了东北可得小心点儿,听说,万岁爷现如今脾气可大得不得了啊!不然,弄不好有性命之忧噢!” “有这么蝎虎吗?”孙耀庭吃了一惊。 “那还有假?据说,连涛七爷去满洲国,万岁爷看着不顺眼,还大骂了他一顿呢!” “哟,那可就玄喽。涛七爷是皇叔,在京城掌管爱新觉罗事宜,嘛事都归他管呀!……”谁想,听了这些,孙耀庭又犹豫上了。三思之后,他终于提笔给满洲国的师兄赵荣升修书一封,让他介绍一些那里尤其是皇后婉容的情形。 近来不知怎么,他忽然恋起旧来了,尤其是往日宫中的生活——依然幻想去服侍皇后。一来,觉得荣耀,也有实惠,二来,经历了这些年坎坷,与各色人比较而言,他品味婉容待人还算不错,不会亏待自己的。信寄出后,他总不免牵肠挂肚。 左等右盼,赵荣升终于来了信。他拆开阅毕,顿然惊呆了! 皇后婉容与外人有染,已“身怀六甲”。“皇上”大发雷霆……这件事在新京皇宫闹得很不象样子,皇后处境不好,皇上也经常发脾气打人。 …… 孙耀庭颓丧地拿着那封来信,一屁股坐在了炕上。他简直难以置信,但也知道赵荣升是个老实人,不会说假话,而且是冒着危险给他透的讯儿。究竟去不去满洲国?他手里头攥着涛贝勒府给他开的那封介绍信,犹豫不决。 信到,人也到了。赵荣升返回了京城。他焦急地追问是咋回事,信上内容到底是真是假。 “那还假得了?”赵荣升倒显得不乐意了。 “皇后还真生孩子啦?” “宫内的近人谁不知道?”赵荣升叹了口气,“咳,你甭去了,去了也没好儿。” “皇上大怒特怒,真氽啦!因为皇后生的孩子,不是溥仪的。” “有这事儿?” “咳,你连这都不知道?宫里头,谁不知道溥仪没这能力呀!得,信不信由你!” 忠厚老实的赵荣升走了,他的心里可打开了鼓。正当此时,老太监王士清(注:王士清,真名叫宋德安。早年,是顶着王士清的名字进的皇宫。后人只知他的名字叫王士清,反倒很少知其真名了。)又专程到兴隆寺,来召三名“净身”的太监,最好还是在京城皇宫服侍过皇上或皇后的,去伺候“谭贵人”。(注:谭玉龄,即溥仪在伪满洲国时,从京城挑选的一名满族学生,姓他他拉氏,溥仪娶其为妻,封为“祥贵人”。因病,于一九四二年秋,在日本医生诊治后,当夜死于伪满皇宫内廷缉熙楼。) “寿儿,怎么样,想好没有?想好了就跟我打个招呼,我 带你去满洲国见万岁爷! “我再考虑考虑。”他没有立时应承。 当天,他找到了马德清,“要去,咱俩一块去,有嘛罪一块受,行不?”有个伴儿总比没伴儿强,他俩一合计,不行再回京。 起身,他又去找了陈师父,说想到满洲国去闯闯,陈师父见他坚意已定,也就不再阻拦,“你非要去,就到那儿试巴试巴,不行,再回来吃这碗闲饭嘛。” 既然陈师父不再提出异议,他就放心地与马德清跟随王士清以及另外召来的一名太监郭绍臣,乘上火车,一夜之间抵达了“新京”。 与京城不大一样,那里满眼飘的都是日本国旗,遍地是日本兵,出门便听到唧里呱拉的日本话。除了有中国人这点外,简直就象到了日本国。 怪了,孙耀庭进了满洲国帝宫之后,第一个感觉是太奇怪了。早晨,他被通知与勤务班的伙计们站成一排,等候训话。这时,一个大胖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了,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严桐江呵。在皇宫里,他就与他非常熟悉,刚想与他招呼一声,谁知,严桐江一开口就宣布了一条纪律: “在宫内府,熟人之间也不能随意说话,禁止打招呼!……” 真邪了门!他赶忙低下头,装作陌不相识,听他继续训话。 也数不清是多少条清规戒律,严桐江一连气念叨了半天,最后他算是听懂了,如若违反纪律之一,无论谁都要受到严重处罚,知情不举者还要“连坐”。过去,就是在京城的皇宫里,也没这般苛刻呀! 乍到宫内,孙耀庭就对马德清暗暗叫苦不已。“咳,早知道受这份洋罪就不来啦!”然而,悔之晚矣。回京,却没那么容易了。 自然,他在宫内府,见到了许多京城皇宫的故友。赵荫茂、李国雄、严桐江,王建斋、赵箭涛等这些“外随侍”(注:伪满洲国时,溥仪的“外随侍”,是一种帝宫内的职务,与京城皇宫外随侍的职责相差不多,主要担负溥仪的跟差。当时,基本是由非太监的亲信来担任。),与他重逢,不仅不能说话,甚至连点头都不敢。否则,难以预料的刑罚说不准就会落到谁的头上。 他走进了一所莫名其妙的活监狱二 勤务班 迈进宫内府没几天,他的心就凉透了。当初美妙的幻想与现实大相径庭。 虽说满洲国的皇宫就是溥仪的寝宫,却因避讳日本天皇的“皇”字,被改称之为“满洲国帝宫”。若比起京城的皇宫,无论从规模还是气势上都不啻天壤之别。倘从外表看上去,毫无气派可言,进了宫内府,就添了一个“更”字。可以说,显得窝囊极了。形象地比喻,这里倒象一个十足的“蜗居”。 溥仪尽管是过去的“宣统皇帝”,毕竟是清朝的过时称呼。他当了满洲国皇帝,遂改称帝号为“康德”。由于“国都”从京城迁到了长春,所以又将长春改称“新京”,以喻为新的京城。但仅就市内的建筑而言,也丝毫无法与京城相比一二。 小小的满洲国帝宫,前后筑了三道宫门。迎面第一座叫“保康门”,名眼人一看就知,显然是保护溥仪这个“康德皇帝”之意。一进宫门,抬眼便可望见同德殿,最明显的是探檐上的琉璃瓦,圆形的桶瓦上烧着“一德一心”和“康德”的字样,据说是溥仪亲拟,为向日本天皇献媚、表忠。 再向里面走去,便是二门,叫作“迎晖门”。宫内的太监,偷偷地告诉孙耀庭,“这可有讲究,‘晖’字拆开,不是‘日军’吗?‘迎晖门’,也就是迎接日军之门喏!这不是典型的认贼作父吗!” 若干年之后,孙耀庭听到溥仪在日本远东军事法庭作证,否认与日本人勾结之事时,讥笑地说,“不承认?行,同德殿的琉璃瓦那是烧上去的,抹可抹不掉呀!‘迎晖门’他也是抠不下去的呀!” 而在满洲国,对这些,他不敢非议半句,至多在内心暗暗思忖罢了。从迎晖门进去,就是溥仪的所谓办公之地,虽被称之为“勤民楼”,但实际只是一种无聊的自慰而已,他在这儿干的倒是货真价实的卖国行径,“勤”的确是为日本人。二门内,驻扎着警卫处和日本宪兵,从中,也不难看出溥仪的胆虚。 三门叫作“中和门”,往里,便是溥仪和皇后等妃嫔的寝居住所,叫作“缉熙楼”。一楼为溥仪新娶的“谭贵人”所居,二楼是溥仪和婉容的住处,两人分住东西两边,中间有一处药库相隔,守夜的太监或随侍就昼夜警戒在这里。 缉熙楼内,还按照溥仪的要求,设置了书斋、佛堂。在日本人的严密控制下,他每日只是按照日本人的旨意,在例行的公文上圈圈画画,连出宫一步都要经过日本关东军批准。 苦闷之余,他只好打卦问卜,吃斋念佛,再就是与他从京城召来的爱新觉罗嫡亲的学生为伍,胡混日子。那时,住在宫内的除溥仪和皇后、妃嫔以外,还有溥仪的二妹金欣如、三妹金韫颖,三妹夫郭布罗?润麒,载泽之子溥英、载涛之子溥佳等众多“皇亲国戚”。 隔墙的西院,是一座中西合壁的建筑,叫“同德殿”,整个建筑仿照京城皇宫的结构,脊顶全部用黄色琉璃瓦镶砌而成。前出檐子后出厦,探檐飞耸,虽规模无法与京城的三大殿相比,却不失为一座精巧的宫殿。 这里设有电影厅、餐厅、浴室,另外还设有候见厅,分为满洲厅和日本厅。殿内全部铺满了大红地毯,布置得富丽堂皇。 在京城时商约,孙耀庭到了满洲国内廷是来伺候皇后或“贵人”的,所以,他进了宫,便被引见到了“谭贵人”的屋里。恰好博仪也在场,他遂马上伏地向溥仪和谭贵人磕了三个头。 “万岁爷吉祥,贵人吉祥!……” “寿儿,京城怎么样呀?”溥仪关心着久已离别的京都。 “还挺好,挺好。”孙耀庭也不知如何回答好,只是含含糊糊地支应着。 溥仪连问了几句,见什么也问不出来,于是就对他说道:“下去吧,下去吧……” 孙耀庭满心欢喜地见到了溥仪和“贵人”,自以为此事已成了十有八九。谁知,第二天一早,他再到“谭贵人”屋里请安时,却见老太监李长安已侍立在了谭玉龄身边。 “春寿呵,万岁爷说了,贵人这儿,由我来伺候啦,让你往勤务班报到去!” 孙耀庭大失所望,跑去一问严桐江,果然如此,便丧气地去了勤务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