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耀庭孤零零地返回了静海老家。 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到了村里,他先去探望了锁成叔,这个在他净身后曾伺候他两个多月的善良老人。笨嘴拙舌的锁成叔,不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唠叨着,“什么嘛事儿那事儿的,都没嘛关系,能够平平安安的就行啦……” 没顾上吃饭,他又去看望了为自己接生又同在一个胡同,人称“大脚二奶奶”的尚姥姥,没想到,这位年逾七旬的老人,撇下了两个儿子,早已撒手尘寰。 如果说,他在京城感叹的是“世态炎凉”,那么,此次回乡没见到“大脚二奶奶”则感到了“人生苦短”。走出胡同,他大声地长叹一口气,“唉!……” 他原想在村里暂为栖身再说。哪儿知,这一“暂”,就是几年!他重新尝受了乡村的贫瘠,以及往昔不曾领略过的酸甜苦辣。 他手里总共攥着四百二十多块大洋,这在当时虽不算个小数目,对于他净身的补偿而言,则是远远无法抵偿的。这无异于卖身钱呵!这年,他二十三岁。他的三兄弟十六岁,已经订下婚,转过年的正月,就整整十七岁了,正操持着婚事。恰巧,三弟媳妇家乡又遭了涝灾,颗粒无收,嫁妆自然落了空,婚礼的置办全指着他家了。一家人急得团团转,想不出丝毫办法来。 他起初将钱捏在手里不敢动。留做日后风云不测的一点慰籍,家中时日的艰难,使他只得掏出钱。很快,这笔钱就花了个精光。 “寇老爷咋样了?”窘迫中,他惦念着这位太监老前辈,想从他的境遇上估摸出自己的前途。 “奔六十的人啦,能咋样呢?他们哥五个,现如今已经分了家单过呢。无儿无女的,怪可怜的。”歪在炕上的父亲轻轻叹了口气。 “咳,想当初,寇老爷那是何等人物呀!”孙耀庭从幼时便知,寇子珍在慈禧太后宫里当“回事”,以戏班的“活猴”而著称宫内外,唱念坐打,颇具功夫,深得慈禧的欢心。后来,他曾在隆裕宫里当过御制首领,晚清宫内,称得上八面威风。他在乡间置了五六百亩田地,骡马成群,称得上乡里一跺脚四村乱颤。 早在隆裕殡天后,寇子珍便出宫回了乡。他原有妻子,但闲居无事,又娶了一个二婚的女人。端康宫里缺人,曾打发信修明去静海找他回宫,无论怎么劝说,他始终摇头不止,安安稳稳地呆在乡间,从此再也没有回宫。 他在西双塘置了一所引人注目的大瓦房。没有过继儿子,却过继了本家的一个姑娘以继香火,谁想年纪轻轻倒先于他过世,出殡时,竟然花了五六千块现大洋,使他破费了一大笔。他行四,哥哥老大和老三在外都置了房产,老五在西院住着一拉溜几间瓦房。寇家哥几个在村里,活得逍遥自在。 乡里人都说寇老爷带回的银子,他哥几个嘛事不干,坐吃到八十多岁也没嘛问题。但在民国十三年,也就是溥仪出宫那年,运粮河决了口,静海整个泡在了水里,二爷寇宛荣没了辙,将房产以四百块现大洋作价卖了出去。 时下,村里人编了一个顺口溜儿,把村里头几家大户的特点历数了个遍。“贪财图利老马家,鸡毛扎刺的老豆家,扯大旗的老杨家,赛缸底的老庞家,稀里花拉的老寇家……” 这是说,老马家,在村里头放债出了名,老豆家爱跟村里人闹纠纷,老杨家一张嘴就是:“告他去!”最有意思的是老庞家,一次他家着了把大火,缸底却没有一点儿水。这顺口溜最末了儿的,就是老寇家了。可见,村里都把他家当成了一个典型的“败家子”。 夕阳残照。在街上,他猛然碰到了寇子珍,打老远就走了过去,虽然没按老规矩请安,却亲切地称他为“叔叔”。看来,冠老爷早已没有了昔日威风赫赫的派头。 “你咋回村儿来了?你还年轻呀!”他满脸遗憾的神色。 “叔叔呵,您还不知道吧,皇上出了宫,咱还有嘛奔头啊?……” “咳,可也是呀!”他徒然叹了口气。 他望着老人那塌驼的背脊,满脸深壑般的皱纹,一股悲怆之意不禁油然而生。这就是曾显赫一时的老太监,竟落得如此下场啊!他的眼晴潮湿了,目送着老人那远去的背影,面对自己的人生,更充满了悲观。 夕阳,似乎是暮年的惨光回照。透过破旧的房屋望去,远处的青山,被即将落下的日头映照得血红血红的。 残阳如血…… 回到家,他提起了见到寇子珍的情景。一家人倒觉得多少有些不安。他们家住的房子,当初就是寇老爷的。孙耀庭隐隐露出了怜悯之意。“早知道这情形,咋能忍心买他的房呢?” 盘腿坐在炕头上,他重提当初买房的旧事。那年,他从京城回静海,还没进村,就到了叔伯大哥家,刚坐下,大嫂说: “你还不知道吧?老爷子赶集来了。” 他一听,爹也到了集上,忙问:“他干嘛来了?” “嘿,你不知道?”叔伯大哥悄声说:“老爷子上这儿买房来啦。” “卖嘛房?”孙耀庭误听成卖房,吓了一跳。 “买的寇老爷的房。” “都是走的这道儿,买他的房可不大好啊!” “晚啦,已经交了定钱了。” “多少?” “一百块大洋。” “没法儿了,就这样吧。” 靠孙耀庭拿回的钱,他家买下了寇老爷的一幢宅子。他把娘从六里地之外的姥姥家接了来。刚住进去,他的娘睡不着,反反复复地念叨个没完:“这回,可有了住处喽!……” 可笑的是,“买了马,配不起鞍”。他家买下了寇老爷的房宅,却置办不起家俱。毫不夸张,所谓新摆设,只有他二哥拿来了可怜的两条板凳,空空荡荡的屋里,连个八仙桌都没有。比起宫里,何止天壤之别!就是他拿回的那个简单的铺盖卷,都不知往哪儿摆合适,哪处他都嫌有灰尘,与一尘不染的宫里相比,瞧哪儿都嫌脏。他暗暗地咬着牙:“既然出生在这儿,咋不能呆下去?!……” 虽然家人都尽量瞒着他,但没多久,他就明白了家里的困窘。吃饭时,他吃的是家里最好的,其他人吃的虽不如他,仍然断顿不止。这是他偶然听到一次谈话才晓得的。 那次,他挺纳闷,家里人让他先吃饭,他吃过后,从外边遛达了一圈儿回来,隔窗听到了他的老弟与其兄的一段对话。 “如果再不想点儿辙,咱家可真要断顿了……” “咱慢慢再想办法吧,”老弟小声地对其兄说:“就是一样,可千万甭叫二哥知道。他是个急脾气,知道了,一准受不了哟!” 呆呆地站在门外的孙耀庭,闻听此言,心头一热,直楞楞地推门走了进去:“我都听见了,不用瞒我啦。往后,也不能单让你们受那么大苦,我跟你们一块干活……” 一早,他到了河边,“我试试,”说着,挑起了空水梢。在河边那块探出河岸的青石板上,他舀满了水,肩伸到了担下,猛一使劲,水梢竟纹丝没动。他试巴了几下,还是没能挑起,汗水倒淌了下来。他的爹见到了,马上心疼地跑过去,指着两个兄弟大骂道: “你们这两个懒虫,让你哥哥挑水,看我不打扁了你们!” “不是他们让我挑的,是我愿试试。”孙耀庭百般解释。 但他的爹仍不依不饶地大骂两个兄弟不止:“留金从小不容易呀,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为了这个家,他都……可你们!……” 顿时,孙耀庭的眼圈红了。 两个弟弟傻了,从未见过爹发过如此大的火。孙耀庭此时眼泪也止不住,顺着面颊流个不停。连挑水都担不起,他这才知道成年后,出不起更大的力气了。“私白”,就意味着“残废”。 力所能及。他尽量使自己成为有用之人。天刚亮,他就起身去路上拾粪。他戴着一顶大草帽,将帽檐尽量压得挺低,也避免与熟人相遇。可是难免碰到村里人。有的面善,见了热情地打个招呼,有的却是讥讽相加:“喝,不是发财了吗?咋上这儿捡粪来了?”对这些,他置之不理。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 在菜园子里,他的心灵手巧却用上了。一亩多的园田,点种了茄子、西葫芦、土豆、韭菜……菜长得不错,可是一般人家吃不起,只好到集市上去卖,但仍糊不了口,全家人焦急万分。 他的大哥精通木匠手艺,于是,他就跟着大哥在大车铺学开了木工活儿。赶庙会,他见人们买崭新的大车去套牲口,一问才知一辆竟要价七八十块钱,便和兄弟商量:“凭这个行情,拼着劲也要多打些这种式样的大车。”后来,乡村抗旱急需引水的水车,一辆要价百十块钱,他们又一窝风似地凿打起这种水车。 由于本小利微,好买卖总被大木作铺戗了去,他们的木器买卖将就着做,穷困日子却并没半点见好儿。 偶然,邻村人来车铺向他提起了一个老熟人,他动了念头。河东的东双塘村,有一个老太监,因左手生有六个手指头,宫里人们习惯地叫他“六指”。虽然,他脾气火爆,心地却不错。孙耀庭抽闲前去东双塘村去探望他。 年迈的六指见了他,心情忒激动。“象咱这号人,回来活着挺难,早知道,回来嘛?死也死在外头哟,不能让人看笑话!……” “是呵,我实在混不下去了,才想回家来。哪儿知象您讲的,这么难啊!” “既然回来了,就先这么着,逮机会再出去嘛。” 六指无意中的一句话,虽然只在他的心里微泛波澜,但日后的重新出走,与此并非绝无关系。 过去,这位“六指”叔曾在御膳房当过几年太监,却没挣下多少钱。同是老乡,早在宫里,孙耀庭就常去膳房串门,两人谈得挺投脾气。出宫后,他到了京西黑山护国寺,向信修明磕头拜认了师父,在信修明推荐下,又当上了寺里的管事。孙耀庭经常去那儿玩,每逢年、节,假日,他一次不拉。遇着信修明的生日,他还总要买些礼物送去。 一来二去,他与六指关系混得极熟,要是多日不去,六指就询问不已。后来,但凡有点儿事,六指就非告诉他不可。六指随信修明去天津时,由于信修明是小德张的徒弟,所以,他又拜认了小德张为师爷。 他为人热情,见了小德张,师爷长,师爷短,哄得小德张内心热火,随手赏了他一件西式皮袄。拿回寺庙后,他还玄耀地让孙耀庭看过呢。 “说起来呀,太监,也不一定没出息,”此次,六指对他又是一番老话。“你还记得黑山护国寺那通石碑吧?” “记得呵,那咋能忘了哪?!”那通立在黑山护国寺的石碑,六指曾向他叙述多次,其实,那些故事本是信修明向六指讲过的,他又原封不动地趸给了孙耀庭。 “就说那通碑吧,为嘛立个太监?我起初也不明白,信师父专门给我带到碑前逐字逐句地讲给我听过。” 孙耀庭一听,六指又开始讲述那段太监的故史了。每当他讲时,你要是说听过,他就不高兴,总得耐心地听他说完,不然,他就斥责你对先人不敬。 “那是为刚丙立的,他本是明朝一个不出名的太监,为大明朝立了大功,是明朝的开国元勋啊!他故去后,朝廷专为他立了这通石碑,为的是要提醒,对大明朝,太监功不可灭!……” 末了儿,六指还是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老话,“你年纪小,得为太监争气,记住,咱这行当的,也不都是没出息的!” “是喽。我听您的。” “能回皇上身边,还是回去。有了皇上,咱太监才有用呀!” 临别,六指送他到了村口,攥着他的手,泪眼涟涟,“咱这净了身的,还得找皇上去呀!……” 他走出了好远,依然望得见六指那苍白的面庞,倚在大槐树旁,向他有气无力地招着手。 六指的一番话,使他陡生新念,无论如何不能白白地净了身,要去伺候皇上或皇后去!在返回西双塘的短短归途,他打定了主意。 乡间的百姓,也知道自家净身叫“私白”,却偏偏忌讳“私白”的说法,将此统称“净身”,为的是有朝一日名正言顺地进宫伺候“皇上”。 听说溥仪到了天津,孙耀庭的心更活了。他想去投奔“皇上”,好歹也有个容身之地呀。咬着牙,他掏出了仅剩的一些钱,到天津买了两提筐的水果和点心,径奔天津日租界的张园。 “麻烦您老,禀报一声,”他来到了门口,点头哈腰地央告守门的警察。 一身黑色制服的警察,打量了他两眼后,引来了一位太监,孙耀庭一看,高兴极了,原来这是伺候婉容的太监董寿先。 “你怎么来了?”这个削瘦的大烟鬼晃晃悠悠地走出来,话里透着一股傲慢劲儿。 “董爷,我到这儿,伺候皇后主子来啦。”孙耀庭深知其人忒势力眼,对他十分谦恭。 “哎呀,现如今难哪!……”董太监一开口,就打开了官腔。 “得,一点小意思。”孙耀庭忙把手里提的水果筐子和点心递了上去。 “不必啦,”董太监装模作样地假客气了两句,顺手提了进去。 左等右等不见出来,孙耀庭只好又让门口的警察通报了一声。 等了好半天,才见董太监露面,他两手一摊,一付无奈的样子。“我这儿忙着哪,实在不能陪你了……” “那我伺候皇后的事儿?……” “容我禀报一声,你听信吧。”他进了门,如泥牛入海,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孙耀庭气得一甩袖子就走开了。 他穷极无聊,在天津“三不管”——杂八地,盲无目的地遛达着。猛然,三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站到了他的面前。“师兄!师兄!……”两声呼喊,使他从气恼中醒了过来。 “哟,是你们呀!”他睁大眼费劲地瞅了半天,才认出这仨人是比他进宫还早的大秃、二秃和小程。在宫里,他们一进去就顶名当了小太监,耀武扬威,挣钱多了,就都抽上了大烟。出宫后,再也没见过他们,天津邂逅,使他暗暗吃了一惊,“咋混成这模样了?” “师兄……”大秃刚说了一句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二秃含泪抽泣着:“师兄,看我们混成这份儿上了,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你们住哪儿?” “嘛?哪儿有住的地界儿呀!”小程抢着说,“我们哥仨就在这码头附近混,求老少爷们给俩钱,乞口饭呗!” “这不成‘花子’了吗?”他内心暗忖,没好意思说出口。“哎……”摇了摇头,从兜里掏出了十来吊钱,数也没数就拍在了大秃的手掌里。“我也没几个钱儿,这点儿,你们买口饭吃吧。” “得,谢谢你老了,师兄,明儿见!……” 这三个人见到了钱,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冲他作了一个揖,再也没多说什么话,一溜烟似地奔了大烟馆。 站在路口,孙耀庭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寒而栗!难道这就是太监的下场?冬天降临了,可是他们依然穿着破烂的单衣单褂,联想自己那见不到丝毫光亮的前途,又不禁黯然泪下!…… 再去试一试!他转身又去了张园,求见溥仪,可是这次连门都没叫开,一气之下,他就又奔了京城。 他曾臆想,到了京城先瞧瞧两位太妃是否需要人。可一打听,没戏!敬懿皇贵太妃和荣惠皇贵太妃自打出宫,在荣寿固伦公主府住了一阵子后,就迁往了麒麟碑胡同,在那儿买了处宅子,俩人合住在了一起。因减少开支,所以跟随她们的贴身太监,除了袁履祥以外,只留下了不多几名,更不用说收留他了。至此,他有了近乎绝望的感觉。那么,最后的一条活路儿,只好栖身太监的最后归宿——兴隆寺。 到了兴隆寺门口,他正碰到几个老太监,闲着没事儿坐在石阶上晒太阳。 “哟,寿儿,你不是回乡了吗,怎么又归庙啦?” “咳,混不下去呀,实在没办法!”他无奈地摆了一下手,直楞楞地陪着他们站在了寺门口。 “不能够!打宫里出来的太监,哪个没弄个百八十两啊?回家去,躺着吃都够喽。”张老太监一连举了几个太监的名字,“……这些个人呀,你哪个不认识?不是都卷了宫里的宝贝跑了?” “您老,可甭这么一概而论,”他一听话茬不对,言语上不免硬了点儿。“敢说,我可是一丁点儿东西都没拿!” “嘿,你跟着皇后,又是这么个机灵人,哪儿能那么傻?” “敢说,半句假话没有!我到了北府全交主子啦。哎,我家的坟头儿也没这个命噢!……” “要我说呵,你不傻,为人还是实在好!……”正巧,出来遛弯儿的陈泽川师父,听见了他的声音,走出门槛,不冷不热地搭了茬儿。“‘不义之财,君莫取’。我还是这句不中听的老话!” “咋着?还是有钱花着痛快,信那个!”李太监不阴不阳地朝陈泽川一撇嘴。 “不信?你拍脑瓜儿想想,”陈泽川一听顶撞自己,立刻来了气。“周福你不会不认得吧,他是有名的机灵人,出宫倒藏了不少宝贝,可倒头来怎么样?他有娇妻,也有了钱,儿子倒抽上了白面,楼还没盖起来,他就咽气了。到头来,倒是他的师父‘鲁虾酱’埋的他。这是个例子吧?”陈师父喘了口气,眼角却撇着李太监。 “寿儿,时来祥你熟吧,” “当然喽,我俩一块堆儿出的宫呀。” “那家伙的结局,你知道吗?” “不清楚。自打出了宫,我一直没见过他。” “我告诉你,他被人绑了票!” “啊!有这事儿?”孙耀庭大吃一惊。 “没错,末了儿,他还是被杀掉喽!要不说呢?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还是积德行善为上哟!” “是啊,没那个命,别说有了钱,就是藏起元宝,也落不住呵!”孙耀庭有感而发。“甭提旁的,如果我出宫拿了元宝,回乡再置上二三百庙地,就说当时阔了,冲我爹那脾气,与尚家那么大仇,不让那伙人告了,也得让人家弄个套儿绑了票。现如今,过贫寒的太平日子倒不赖噢!……” “徒弟,我就愿听这话。”陈师父对孙耀庭大加赞许。“有能耐,去奔,没能耐呵,甭偷、甭摸。损德的事儿呀,怎么说也不能做,这得记住!” “得,师父,我听您的。”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这,就看你的喽……” 陈师父笑了,笑得是那么坦荡兴隆寺一 寺规 赤墙碧瓦的兴隆寺,与紫禁城西隅隔墙相望,是一座颇有来历的寺庙。在京城出宫的太监中,堪称声名赫赫。寺内,乾隆年间竖立的一通石碑(注:此碑,动乱后仍完好。一九七六年地震中倒地。近年,笔者去兴隆寺踏勘,见此碑及有关太监记载的古碑竟被作为台阶或房基石铺于地上。痛惜哉。),详细记述了此庙源远流长的历史渊源。 这座建于京畿要冲——北长街的寺庙,始建于明朝,据传说,起初是明朝大太监王振(注:王振,明朝著名太监。据《明史》“宦官传”记载:其为河北蔚县人氏,自幼净身进宫。后侍奉皇太子,任掌司礼监后,罗织党羽,横行朝中。正统年间,他怂恿英宗讨伐瓦刺,兵败土木堡,英宗被俘,王振亦死于乱军之中。其家庙 城东禄米仓内的智化寺,在他死后被御赐祠曰“精忠”。)的“家庙”。一度,兴隆寺曾改为“兵杖局”,储存过军械。这座外表风雨剥蚀的占寺,占地面积颇大,从后宅胡同五号院直通庆丰古寺。 它,不象白云观似的属于“子孙缘”,而是一座“兄弟 庙”。凡进寺的太监,出宫前就必须至少交纳寺里一百块钱,否则连门槛都甭想迈入。出宫后,还要在这儿义务服四年劳役,无不轨行为,才能够被正式收纳。 这是历来的规矩,任谁也休想破,一旦归了庙,可就谁也管不着谁了。这里没有方丈,只有一名“主持”。出了门,只要警察不管,无论干什么寺庙都没人干涉。 晚清末年,住寺的太监,最初大都是极为有钱的。在宫内有权有势,允许到宫外来住的大太监也不少。后来,皇上出了宫,有钱和无钱的太监都没了饭辙,既使出宫前没交过钱,只要租得起一间房,也能在这儿凑和着住下。按太监的话说,兴隆寺,这时成了“杂八地”。 无奈,寺里的主持顺方就圆,立下了一些规矩。说明白点儿,所谓规矩只是冲着没钱的穷太监来的。有钱的太监,竟可以雇人做饭,一天三餐,顿顿鸡、鸭、鱼、肉,满院飘香。若是穷太监,就得事先交下定钱,来寺里三年,才有房住,也勉强能去大厨房领一餐了。 自然,寺里的太监,无疑分成了三六九等。有的饥寒交迫、有的则是脑满肠肥,财大气粗。一些太监有钱,娶了老婆竟也带到了寺里住,还美名其曰“享艳福”。更有甚者、携子孙三代来寺里宿下,进进出出,人来人往,闹得比旅店还热闹。可谁也无法管,人家有的是钱呀。 迈入兴隆寺门槛,孙耀庭迎面遇见了马德清,上前一拱手,“哟,老没见了,您倒挺好?” “好嘛,”马德清是天津青县窑子口人,一口浓重的天津话。“自打回了家,没着没落儿,这不,又没了辙,回兴隆寺来啦。”他摊开两手,一付无奈的样子。 瞧上去,马德清是个精瘦的个子,比孙耀庭整整高出一头多、高鼻梁,大眼睛,话说回来了,进宫的太监有哪个不是五官端正?他在宫里也没混出个名堂,不然绝不能十三岁进宫,才当了两三年“御前太监”就又出了宫。其实,他人品不错,可就是有一样儿,脾气暴躁。在宫里,动不动就跟别的太监吵崩,怎么劝也不行,只有他气消了才算完。 并不是他的命运不济,而是他过份固执。那时,宫里头正值一批年迈的太监出宫,临走,想卖掉自己的名字钱,可他偏偏不买。“俺不买,俺没钱!买不买的也一样活着,花那冤钱干嘛?” 别人再怎么劝他也不听,到头来他还是一名“黑太监”。 “你吃亏,就亏在这个狗松脾气上了。”孙耀庭对他直率而言。 “现如今,还没改,也就这样啦。有嘛想头?”他倒也没有过高的攀头儿。“住这庙里头,算养老送终得喽。” “您回家这辰子,干嘛来着?听说您老兄去了外国洋行?有这码子好事儿?” “咳,还提那点寒碜事儿干嘛?起先,去了天津卫一家老毛子开的‘兴春兴’洋行,说白了,就是摘那点子洋毛。干一个月也没给俩钱儿,嘛洋行?扯臊!” 不提则罢,一提起这档子事儿,马德清立时变得火冒三丈。 “可也是,我琢磨着,你老兄要是混得挺好,为嘛还回庙?” 他虽然脾气不算好,可与孙耀庭并没什么过节。两人多年相安无事,处得还算融洽。 “……哟,寿儿,老没见喽。” “我前一阵子回家去了。”他进寺当天下午,又遇见了老乡池焕卿。两人许久不见,分外亲热。 “走,上屋里去。”池焕卿拽了他就走。 “这些日子没见,您老还是那么不见老呵。”在池爷屋里,两人扯起了闲话。 “喝,可甭说了,我这一辰子可老多喽。咳,人老了不中用啦。”池焕卿不住地叹息着。 池爷年轻时,在宫里头是个有名的“俏人儿”,削瘦的身材,帅极了。最可贵的是脾气随和,从不着急上火,遇事稳当。他虽然比孙耀庭大六七岁,可瞧上去却年轻得多。 “我命也不算错啦,一进宫就给隆裕太后当上了小太监,咳……”他说了几句就不言语了。 “要说,是不错。我进宫那功夫,您老早就当‘回事’了。在咱老乡里,您老算是混得正经不错喽!” “可眼眉前,落到了这一步儿,让人多糟心啊!” 一听便知,这个平时不急不慌的人,今儿个是悲从中来。当初,他在宫里当小太监和回事时,大把大把地赚钱,可谁知他的父亲是个有名的“糟主儿”,抽烟、耍钱晤的,整天胡糟。池爷是个要强的人,顾头又顾脸,前后置了三次家产,倒头来却都让他的父亲糟光了。 他平生不爱生气,那次,他动了真气:“让他糟?我自个儿糟吧!”从此,他火爆似地抽上了大烟,直到穷得提了当啷,一发不可收拾。 家败了,他也出了宫。没辙,只好进了兴隆寺栖身。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池爷与他含泪对坐,心里头倒平静了,因为他忌掉了大烟。没钱呵,不想忌也得忌。池爷又变得脾气蔫透了,人缘极好,见了谁都笑脸相迎。孙耀庭觉得他怪可怜,却又没别的办法,自己还没有饭辙呢。 进寺当天晚傍晌儿,他去东屋见了王悦徵。王太监是青县人,长得白白胖胖,如不是那个无须的刮净脸面,福福态态,似乎蛮有点儿当官的派头。他肚里有文化,能写会算,在太监堆儿里是个能人,那时他正出任兴隆寺主持。出了宫,他早先在天津卫开轿子铺,闹得满红火,平时说起话来,滴水不露,有板有眼,一张嘴就是“嘛事儿?……”可有一样,太能说了,所以就有人嫌他嘴太“贫”。 “信老爷来了吗?” “嘛?他来了,有时候,我也不见得知道。”一听孙耀庭问信修明,王悦徵顿显不悦。 在众多太监中,孙耀庭算是多少喝过点儿墨水,信修明自然更是宫内外闻名的“秀才”。王悦徵是信修明的徒弟,知道孙耀庭的师父与信修明关系不一般,信修明才时常关照孙耀庭。他内心忌妒,一听提起信修明,便满脸不高兴。 寺里着实不好混。这些太监都是在宫里尔虞我诈中混过来的,如今聚在了一起,又没了皇上,还不成天价窝儿里斗?孙耀庭就是在这种夹缝中生活着。 过了没几天,信修明迈进了兴隆寺。他一听就马上赶了去,可谁想,王悦徵却借口让买点儿东西,支走了他。他明知这是王悦徵故意所为,但想不出别的理由,只好先去了。不出所料,回到寺里,信师父早已走了。他满脸不高兴,王悦徵却呲牙乐了:“信老爷走喽!……”故意拉长声儿气他。 “寿儿,您没出去呀?”信老爷走了,他的一个“修”字辈的师弟——张修月,又来了兴隆寺玩耍。他见了孙耀庭非常客气,他比他大不少,却总称他作“您”,显得对孙耀庭挺尊重。 “得,张爷您呐,给您老请安了!”孙耀庭每逢此时,总是一拱手。 这个张爷,在东安市场开了一家点心铺,买卖蛮兴隆,所以他常戏笑地说:“这是沾了你们兴隆寺的光,才‘兴隆’起来的嘛!” “您老这是怎么话说的?这是您老的财运。我们可都窝在兴隆寺,也没兴隆起来呀,还不是受穷?” 哈哈打过去,孙耀庭问起了信老爷近况。信修明与他这位憨厚的师弟,来往密切,甭看王悦徽拦着孙耀庭不让见信修明,张修月却经常为他与信老爷之间牵线搭桥。 在兴隆寺栖身的太监,大多是没着落儿的。孙耀庭最熟悉的,莫如涿州的田壁臣,他长得五大三粗,是个瞎字不识的老太监,比他至少大十几岁,中年“出家”,为人善良。他净了身,却连一天宫也没能进去,只好在涛贝勒府、毓朗贝勒府当随侍太监。 最初在九门提督毓朗府里当差,那儿只管一天三顿饭,连衣帽都不管买,这样,田太监到了儿,仍穷得叮当乱响,成了京城王府太监中所流传的一个笑话。入了兴隆寺,他总算找着了个吃饭的地儿。一提起在毓朗贝勒府的生活,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府里不是没钱,就是太抠门。挣的那点儿有限钱,连靴子都买不起呀!” 平时,他穿得破破烂烂,人们眼见他在寺里,一件旧蓝袍子穿了多年,连件替换的都没有,春夏秋冬,他总是老一套,从没多少改变。 这还算不上特殊。冯乐亭,原来在北府伺候溥杰的奶奶——老太太,离乱中也没攒下点儿钱来,最终到了兴隆寺还是受穷的主儿。他的老友刘兴桥,手头太“大方”,瞎抽瞎花,手中没有积蓄,在寺里只好每天糊些纸盒勉强度日。 虽然,在兴隆寺里过着穷日子,总还不至于饿死,所以彼此见了面时常相互逗笑。起床后,见了面第一句话总是:“老爷早……您吃啦?”可见,吃饭成了当时的头等大事。 患难交友。他与孙尚贤成了一对“莫逆”。孙爷是南皮县人,太监常跟他逗着玩,“你可是张之洞的老乡呵。”他却挺实在地调侃说,“我压根就没见过张之洞,到底是啥模样。” 晚清,有钱有势的门第把使唤太监当作某种权势的象征,这样,他跟随“狗肉将军”张宗昌的姨奶奶多年,后来进了宫,当了溥仪的殿上太监。最后没了着落儿,才到了兴隆寺。他私下递话给孙耀庭,寺里有一个发财诀窍,就是借存寄棺材,敲一笔钱,日久天长,成了寺里的“私用基金”。其实,一年没多少钱,可谁看了都眼红。 潮有涨落。御前太监石俊峰,在清末宫里头虽声名显赫,先后伺候过慈禧、隆裕太后,也跟过“宣统皇帝”,而且有条金嗓子,饰唱京戏中的“老旦”,居然竟与京城一代名角儿宫云甫齐名。但他卖房得到的三千块钱,不过几年就折腾了个净光,只得到了兴隆寺,找“落儿”来了。 又混了几年,实在凑和不下去时,他打算返归老家。临走,连火车票钱也掏不起了,这个外号叫“石瞎子”的御前太监,几乎真急瞎了眼,只好让大家七拼八凑了俩钱儿,又赶上碰着,个做买卖的老乡送了他一半盘缠,这才上了火车,最后贫病交加,死于家乡。这在太监中并不是最惨的。身无分文,客死他乡的,数不胜数。 “寇老爷走啦!……”村里来了一个老乡,见到了孙耀庭。 听了这话,他明白寇子珍去世了。“咋回事呀?我回去那当儿还好好的呢!” “甭提啦,”来人叹了口气,说,“咳,寇老爷没了着落,就把五间北房和东西厢房变卖了八百块现大洋,又在村边压了四间房。这不?大水一来,房被冲了个稀里花拉,他只得借住邻居肖家的房子,那原本也是他盖的呀!连气连累,他病死喽!事儿还没完,他的棺材肖家不让走正门,说是老公走了正门就冲了他家的‘风水’,楞是拆了半堵墙,从房后运出去的……” “嘛?能这么干?”孙耀庭忿忿不平。 “那还有假?这事儿,咱西双塘村里头,不知谁还给编了个顺口溜:‘寇家显赫,万贯家财,落花流水,败的真快,扒了后墙,抬出棺材……’” 送走了老乡,他的心里憋闷了不少日子,时常暗自嗟叹:“当太监的,连乡里人都瞧不起哟!……二 境遇各异的“老公” “八匹马呀,五魁首啊!……” 夜静更深,兴隆寺仍时常传出喝酒划拳那醉熏熏而又声嘶力竭的喊叫声。 老北京谁人不知?兴隆寺,成了京城太监出宫后的一个热闹去处,既使住在寺外的太监,也常常来此串门、聊天,也有的没了辙,上这儿混吃两天再说别的。这儿,真变作了太监们迎来送往的客栈。还有的太监,才有了俩钱,就上寺里开上几天赌局,杀他个昏天黑地,输光了拍屁股走人了事。 走路已颤颤微微的老太监张修德,竟也是赌局的常客。他虽然住在西斜街的“玉皇皋”那座破庙里,但只作为遮风避雨之处,三天两头通达到兴隆寺来昼夜耍钱。他一进门,就与孙耀庭碰了个对脸儿。 “寿儿,你这是奔哪儿去呀?” “没事儿,到外面遛遛去,您老。”孙耀庭冲他一拱手,“张爷,您今儿个这是嘛来啦?” “寿儿,可真有你的,明知故问。”张修德一拍他的肩膀,“咳,没别的,我还不就是那点儿嗜好,跟你师父打会儿牌来嘛。” “得,您老忙吧。一会儿见。”孙耀庭不是不愿搭理张爷,他知道他人不坏,既不吵嘴,也不打架,就是一个怪脾气,赌起来就红眼,耍钱成了他的兴奋剂,只要抄上牌,精神头儿就来了。 而孙耀庭却不然,一见赌钱,扭头就走。他眼见赌钱赢红了眼的,也见过赌得输房输地,倾家荡产的。所以,这条道他不敢走,也不想走,索性离得远远的,哪么没事儿去外边闲遛弯儿…… 正迈门槛,刘兴桥走了进来。“嘿,这些个日子没见,你上哪儿去啦?”孙耀庭拽着他的胳膊,亲热地问三道四。 “这不?刚打家里回来。我们那位,原本跟我都住在兴隆寺,前几年,不知犯了什么劲,非回乡不可,瞧,这才刚过半年光景,就先走一步了。”说完,他又找补了一句,“我这是给她上坟去啦!” “我说呀,她活着时候,你就跪槎板,现时上坟,你没跪那儿磕一个?”多年的老交情,说话没深没浅,孙耀庭与他逗上了。刘兴桥没说话,只是苦笑了一声。 没出宫之前,他是溥仪的二总管太监冯俊臣的徒弟、被先后拉拔当过溥仪和淑妃的贴身太监。晚上,他和一个叫小喜儿的外随侍“坐更”时,不知怎么溥仪突然高了兴,半夜通达出来,见他没睡觉,随手就给了他一叠钱,“拿去!……”他一数,值两千块现大洋呵!乐得颠三倒四,一夜不眠。 之后,他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此事,怕钱多招祸。直到太监都住进了兴隆寺,他这才露了口风,在媳妇身上,两千块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北府的摄政王爷来了信儿,让我还是上那儿跟着他。我拾掇一下就打算去啦……” 刘兴桥进了屋,孙耀庭望着他的背影,说,“太监弄个媳妇,是活现世呀!不是太监活不长,就是媳妇活不长哟……” “你道嘛?任老爷也来了咱庙里头看了看。”晌午,捧着饭碗,马德清到了孙耀庭屋里。 “这我知道。任老兄在宫里对我正经不错呢。”孙耀庭说:“咱俩没事儿,去他家那儿瞧瞧去,咋样?” “得,听您的。”马德清乐得听喝。“听说他那媳妇不错,得瞅瞅去!……” 吃过晚饭,孙耀庭就和他去了任福田家探望。任老爷出了宫,可还是有底儿,并不是象有些小太监那样真穷得没辙。他早在宫里时,就在景山东街买了三间北房,出宫后赋闲,深居简出,既使在所有太监中比较,也不失为老实巴交的善良之辈。 “任兄,您老好啊?” “咳,还马马虎虎吧。” 正说着,一位中年妇女从里屋走了出来。“这是内人。”任福田对孙耀庭二人作了介绍。 “给嫂夫人请安了。”孙耀庭站起身。细瞧上去,这位中年妇女面目端正,年轻时准是一个俊秀姑娘。她腼腆地应酬了两句,就走进了里间。 “你老兄,可真是金屋藏娇啊!”马德清开玩笑地说。 “你老弟还不知道?我是个半路出家的太监,不是没有思凡之心呵!……” “嘿,您老真会开玩笑……” “沏茶。”任爷的一声召唤,打断了他的话。 这位任爷,起先在摄政王府伺候老醇亲王,后来伺候过摄政王——载沣,末了儿才又进宫当差。他象老一辈的太监一样,没什么文化。在太监堆儿里头,他最出名的事,是一次他在宫外去厕所被人哄笑,“瞅瞅他那玩艺儿有嘛?”……他提起裤子就走了。一怒之下,他发了愿,要在宫外买一处房子,专门给自己修一座厕所。 有时,孙耀庭倒是一个挺幽默的人。他品了口茶,闲提起话茬儿,“我说,任爷,您老的厕所在哪儿?”刚说出口,又找补了一句:“您老自个儿用的那个厕所在哪儿?” “小子,嘿,让你见识见识。”任老爷指给了他,“出了屋,往左拐。” 他进去一瞧,甭说别的,就是厕所那股子淡淡的熏香味,就足证任老爷下了一番功夫。 “嘿,名不虚传!”孙耀庭竖起了大拇指。 “什么?”任老爷不明白地问他。 “外界儿谁不知道?任爷的厕所,嘿,没说的!” 闻此,任老爷也笑了。其实,这也是太监所谓争口气的一种心理所至。 临别之际,任老爷的妻子又从里屋走了出来:“慢走啊,有功夫来,您……” 太监娶妻,历史并不罕见。早在明代,这就已经成了宫内公开的秘密。“对食”(注:《秋灯录》载:“宫中旧例,内监与宫女各配夫妇,谓之‘对食’。……偶俱相比,无异民间伉俪。” 又据《西河诗话》载:“如强迫为‘伉俪’,遂称之为‘白浪’。”)在晚清的宫廷内外,甚至成了一件挺时髦的事儿。哪个太监要是有了钱,没娶妻子或玩个把女人,倒容易成为取乐的对象。 这,往往出于多种原因。有的是温饱思淫欲,如小德张,出宫后在天津娶了几房太太,图的是一种发泄欲。他虽然没了生殖器官,但性欲却不一定没有,就是迟至暮年的太监,也会产生正常的欲望,有时甚至会比同龄的常人更强烈。这并非“天方夜谭”。(注:这种情况,我在孙耀庭年届九旬的一九九一年初夏,还曾问询过他。他坦诚直言,就是这等岁数,也不能说绝无性欲。但只是一种欲望而已。)物极必反,也许就是这么个理儿。 当然,在太监的生活中,占有欲兴许也是一种重要因素。愈是得不着的愈想得到,得到了如果一旦丧失,反而会产生更强烈的逆反心理。传说中,小德张大卸八块地把那个与别人通奸的姨太太埋于地下,可能就是出于这种性报复心理。这种情形,发生在太监当中,毕竟是极少数的。 更多的太监,追求的是一种安稳的小康方式。他们渴望一夫一妻,过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抚慰他们在宫中受到的各种屈辱。宫中的太监,只要有了钱,一是要在宫外买房子,二是在宫外秘密地娶妻纳妾,三是一旦生活稍稍富裕点儿,还要过继一个儿子,以承香火,象赵荣升就是这种情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仍然是太监顽固的信条。 还有的太监娶妻,纯粹出于一种富贵的炫耀。如果没有老婆,会被太监瞧不起,更多的是一种性心理的自我安慰而已。 再有更实际一点儿的是,有的太监本身就是半路出家。譬如文化程度不低的王悦徵,娶妻生女后才净身,进了宫,婚姻关系并没结束。还有的没有生子就净身进了宫。一旦出了宫,会马上将妻子或儿女从乡下接来,重新团聚,以尽天伦之乐。 比较罕见的还有一种。被太监称作是“桃花运”的夫妻。太监原本大都相貌端正,仪表堂堂,暮年时别当他论。被挑上太监的,年轻时相貌一般看上去往往超乎于常人。再加上宫中没别的事情,除了干活就是伺候主子,有功夫讲究穿戴,时常打扮得风流倜傥,一旦被宫外哪个不懂事又未谙风月的姑娘看上了,感情相投,硬是出了宫,找个职事,两人就凑和过上了。一俟女方悔悟,生米业已做成了熟饭。但此种情景,结局大都不堪设想。 最被世人所不解的,还有一种太监,这大多是在宫中受了一辈子罪的老年太监。他们或多或少在宫中受过主子或太监首领的虐待,有了钱出了宫,找个年轻妻妾,自然多酿悲剧。 往往,这样的太监,时常以虐待为能事,想尽法子虐待妻妾。譬如,有的太监时常将妻妾剥得一丝不挂,用香烟头烫妻妾,吊打、针刺,皮鞭抽打,甚至专门吃饱了没事,想方设法地虐待妻妾的隐秘器官,手段之残忍,无所不用其极。人类能想出的招儿,他都想得出。宫中所受过的残酷刑法,他差不多全要在妻妾的身上尝试一下,实际上,这是一种变态的“性虐待狂”。 难怪,过去早年间的京城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老话,叫作:“你要想受没尝过的罪,就嫁太监去!”可见,个别太监在某些人眼中,早已成为了性虐待的象征。(注:太监的性欲发泄,已故陈存仁先生在《男性酷刑太监考》中曾作过这样的记述:“大太监解决性欲则在私宅之内,以金钱购买贫家女子充为妻妾。遇休沐日归私宅与妻妾同寝,太监因不能人道,故性情乖张,对于女子全无怜香惜玉之心。同寝时,面红耳赤,如中狂走。或啃,或咬,或搔,或捶,手口并用,毫不顾惜,非至筋疲力尽,大汗淋漓,不肯罢休。每每经历一二更次,方始疲极入睡。此时为女子者,既饥不能食,又渴不能饮,如遇禽兽,遍体鳞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其所受肉体上蹂躏之苦,概可知矣。” “故为太监妇者,莫不面黄饥瘦,抑郁以终。但亦有少数女子甘受虐待而与太监厮守者,如民国十三年冯玉祥逼宫时,将宫中所有太监、宫女驱出,即有不少太监、宫女赁屋同归,俨同夫妇,是可怪也。亦有不少太监穷无所归,沦为男妓,当时在地安门外,随处可见。” “因自清季以来,男风甚盛,入民国后相公堂子均告闭歇,故有断袖分桃之癖者,只得于此辈中人求之。”) 总之,太监的婚姻是一种畸形婚配。无论哪种方式,太监总是处在主动的位置上,因而也就成了悲剧的主要角色。不管是何种形式的婚姻,太监寻求的无不是心理和生理上的抚慰或发泄。 寺里人来人往中,最有名气之一的得算商衍瀛。他在宫中,教过“逊帝”溥仪,虽不是真正的师父,但与溥仪师父的学问却不相上下,人称“商师父”。论起资格,他中过进士,点过翰林,在宫中无人不晓。“惺惺惜惺惺。”商衍瀛偏偏与宫中的“傲士”——信修明最说得来,出了宫,两人时常彼此探望。 这天,孙耀庭正坐在信修明的屋里头闲聊,商衍源走了进来。只见他,身穿灰布大褂,足踏一双浅兰色的骆驼鞍布鞋,修长的身材,白晰的面皮,颇有一付超凡脱俗的儒雅风 度。信修明一见他进屋来,马上起座,“商师父早呵!” 商衍瀛也不让座,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这是商老师,”信修明向孙耀庭介绍道。 “给商老师请安了!”他赶忙向商衍瀛施礼,起身打了个千儿。 他见宫中的两位前辈颇有兴味地聊起天,唯恐打扰,遂赶紧告辞了。 他老早就听信修明多次提起,商老师是宫中最有真学问的一人。他虽然没有溥仪的几位师父——象陈宝琛、朱益藩、伊克坦、梁鼎芬等人那么有名份,可他是清朝末年正牌儿的翰林、进士,与他们之间经常切琢学问,相互非常尊重,彼此都以“师父”相称谓。 商衍瀛走后,孙耀庭才听信修明说起,“老弟,你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请商老师来这儿?你猜不着哟!”说着,拿出了几本宣纸书稿,“这是我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初步整理出来了,准备传诸后世。” “信师父,从没听您老说起过呀!这可是‘真宝贝’啊!”他提起宝贝,两人都笑了,知道这是与太监所称的“宝贝”截然两码事。“那商老师为嘛来这儿?您老还没说呢……” “咳,就是请商老师上寺里头给我瞧瞧这稿子,行不行。他拿去后,不单看过,还改了一遍,有的地儿又添了新内容。他知道的可比我多多喽……” “您二位,都知道的不少,各有千秋。啥时候改好了,让我见识见识。” 自打这次以后,他始终没见信修明拿出过书稿。他象宝贝似地珍藏起了这部清宫太监的实录。 孙耀庭怎能不知?信修明这一辈子发过财,也受过穷。说他阔,自有实证,他在八宝山有自己修的庙。每逢阴历三月信修明的寿日,兴隆寺的太监几乎倾巢出动,起早儿就奔了西郊八宝山那座信老爷庙。其实并无什么仪式,只是在庙里摆上三四个牌桌,吆五喝六地搓麻将。无须重申,仍是老规矩,除了时兴“袁大头”和“中交票”外,谁也不允许拿出别的什么钱币来对付交账。 往往,赌兴大发的太监一上桌,竟两天两夜谁也不下桌。有人戏笑说:“老公呵,精力不济,可熬劲大啊!” “信老爷在自己的庙里‘搓麻’(注:北京土语,即打麻将形象的比喻说法。)手气好,没个输!” 有的太监输急了,总是一边点票子,一边发牢骚。其实,就是当年在宫内,信修明也是个有名的牌手,输赢全都满不在乎,既使先输上几百袁大头,他也是脸不变色,谈笑风生。用不了多会儿,他就时来运转,赢个“满贯”大胜而归。他那一手绝牌,至今已成为太监赞叹不已的话柄,谁知他嘎然罢手,从此不再沾一下牌桌了。 他为人处事,总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妙处。最稀罕而使京城太监拍案叫绝的是,他活得硬朗朗,居然为自己立了一通“活人碑”,连碑文都是自己亲自撰拟的。这在太监堆里,竞相传为趣谈。 荒僻的西郊八里庄,有一处京城闻名的“恩济庄太监公墓”,埋葬着数百名太监的孤魂。传说,大明朝亡国,崇祯在煤山上了吊,一名老太监因年逾花甲,来不及跑出宫,便躲在了景和门上。清兵搜宫也没有搜出,但他年老体衰,偷偷地从上边溺尿时,被清兵发现,送到了顺治面前。 顿然,他被吓糊涂了,浑身抖如筛糠。一问,才知他是 在宫中呆了一辈子的太监,人称“林老人”。问他月银多少,他糊里糊涂地回答说,月银二两。顺治立时传旨,赐他在宫中生活,月银二两,又向他问询了许多明朝宫中太监的规矩。 于是,清朝太监制度援例而建。林老人死后,皇上赐他在平则门八里地之外建坟,又御赐“恩济庄”之名,专门设置了守坟人。由此,清朝太监凡死后没有着落的,就陆续葬在了此地。 太监先后在坟地上建了“阳宅”,又在附近种植了一大批果木,乃至发展到了四百亩的规模。而且,还耕种了一些田地,以田养坟,成了京城太监“养老义会”的财源之一。这个组织的主要头目之一,就是信修明。 对于这块地,各种势力无不垂涎欲滴,但慑于太监特殊的社会势力,都没敢轻易下手。北平社会局见有利可图,借故将四百亩地卖了出去。信修明一怒之下,发动太监捐款,每人两元钱,要将地赎回来! 凑了多日仍是不够,他与在东安市场开点心铺的太监张静宜,向小德张借款一万二千块钱。还是不够,信修明出主意,把坟地的树木全部伐掉卖出以充钱款。可是,难题出来了,伐树需要执照。当时,陈泽川与张学良部下一个信奉道教的独立旅旅长董作宾私交甚笃。军阀混战的年头,谁不怕兵?有枪就是草头王。遂托他出面通过北平警备司令楚溪春的关系去找北平市长,市里好歹同意了,但必须经过警备司令部盖章。 早年,陈泽川在宫里当太监时,与曾为慈禧临睡前说书的一个姓马的师兄弟不错,正赶上马老太太信道教,也与信修明关系密切,她的儿子小名叫马二,在北平是个知名人士,与楚溪春相熟,这样请了几次客,打通了圈套圈的关系网,两个月不到,伐树的执照就拿了下来。 简直成了笑话,司令部图省事,批文执照竟由信修明本人执笔草就,只加盖了一个警备司令部的大章。钱也凑够了,可是北平社会局就是不给这块田地,还专门官冕堂皇地发下一纸公文,竟公开声言,“太监是当今社会的一大弊端”。这激怒了京城内外的所有太监。信修明挺身而出,代表众太监,与社会局打起了一场轰动一时的官司。 顿时,社会舆论大哗。京城的太监齐心抱起了团儿,无论多少,每人都掏出了钱支持这场官司。连平时以抠门著称的王顺山也当场掏出了八百块现大洋,姚孟山掏了三百块,李莲英的过继子送来了三百块……所有太监自愿捐款,总共凑了两万多块钱。孙耀庭敬重信修明的为人,也掏出了积蓄的现大洋,亲手交给了他。 “师叔,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您放心,您为太监说公道话,耀庭打心眼里支持您老!” 自然,信修明怀揣盖着大红公章的伐树执照,依恃警备司令部作后台,草就诉状,状告社会局。头一句就是为太监说公道话,回驳太监是社会弊端的一派胡言: “冤哉,冤哉!汝当恨汝父母生汝之前,未居于欧西各国,对镜自叹,只恨眼睛不蓝,发泽不黄啊!……” 诉状的内容,直刺当局有失公道,还隐隐地痛骂社会局的人没有中国人味,连太监都欺侮! 太监争取了社会的同情,终于赎回了这四百亩田地。董作宾掏钱又在兴隆寺宴请太监,共庆夺地之战告捷。 之后,信修明让看坟人陆续种了不少果树,恩济庄太监坟更加林荫茂密,果树飘香。这段始末,被信修明写入了一本奇特的书籍,叫作《己巳不忍录》,在清末太监中名噪一时。 京城圈内的太监几乎无人不晓,信修明为人倜傥,信奉“千金散尽还复来,天生我才必有用”,恃才傲物,却又广交朋友,到了晚年竟无多积蓄。他见到出宫的御前太监石俊峰,曾用一千多块钱买下一所房子,竟卖出了三千多块钱,便动了心。为了有个落脚之处,他倾其囊中钱款,以一千块大洋的价钱,买下了北长街北头靠护城河的一处宅子。 没想到过了不久,连年的战乱,竟使钱“毛”得值不了俩子儿了。这所紧挨着东边药铺的房子,就是想再贱卖出去,也没人买了。他干守着这所房子,穷得真没了辙。然而,他依然浪迹京城,以文会友。 …三 皈依“全真道” “入全真道吧,怎么样?” 出外闲逛时,陈师父与他聊起了此事。 “入道教,得交嘛钱?”孙耀庭没旁的顾虑,就怕交钱,他算是穷怕了。 “这你不用犯愁。”陈师父仿佛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也用不着破财,自愿加入,属于‘子孙缘’。” 往往,人在迷茫之中就容易信奉宗教。既然师父发了话,他于是言听计从地加入了“全真道教”。 京城的白云观,曾一度衰落,而到了晚清,却香火盛隆。这与独掌大权的慈禧太后有着密切关系,为外人所不能道的了。于此,还有一个掌故。 最初,慈禧的母亲故世后,要寻找一个停灵的地方,她派太监二首领刘承印亲赴贤良寺等仔细访察,到底哪儿停灵好。去了几个寺庙,一听说此事,主持唯恐招来麻烦,大都表示不甚热情。回来一禀报,慈禧十分恼怒,于是吩咐说:“再去白云观(注:据明人刘侗撰《帝京景物略》载:白云观,元太极宫故墟。出西便门,上古隍间一里,麦青青及门楹者,观也。中塑白晰皱纹无须眉者,长春丘真人像也。……真人,名处机,字通密,金皇统戊辰正月十九日生。成吉思皇帝自乃蛮国手诏致聘……比到燕京……赐金印章,曰神仙符命,掌管天下道教。)瞧瞧。” 谁诚想,一说给“皇佬佬”停灵,方丈出乎意料地表示欢迎,举行了一个正式仪式,将灵柩迎进了寺庙。可丁可卯,一连停了七七四十九天。王公、大臣们哪个敢不奉迎慈禧?每到逢“七”祭祀那天,连亲王、贝子、贝勒都蜂涌而至,白云观里热闹非凡。所有这些礼仪,都由刘承印一手操办,连宴席招待也由他出面照应。这样,他与白云观的方丈打得火热,遂花耗了一大笔银子,重新修葺了白云观的西花园,由此成为了刘老爷皈依白云观“全真道”的一个见面礼。 之后,慈禧应白云观的方丈——“紫衣真人”之邀,到白云观去品尝了一顿“全真”素席,从而,白云观靠巴结上了慈禧而声名大震,瞬间变得有权有势,一般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由于刘承印皈依了白云观的“全真道”,他又是宫内的太监二总管(大总管是李莲英),宫内的太监,一来是想找个寄托,二来也想找个靠山,所以稀里糊涂地都皈依了“全真道”。更邪乎的是,刘承印拜白云观方丈刘宗玄为师,也在白云观“挂单”,同时被称作名誉“方丈”,成为了全真道第二十三代传人。 晚清末年,这里简直成了一个神秘的场所。高仁侗因与慈禧以及李莲英、小德张、刘承印这些实权派过从甚密,朝外欲当官者,无不巴结高道士,因而,白云观竟成了卖官鬻爵的地方。许多京外高官竟相把自己的娇妻甚至女儿送到观中认他作义父,以作为进身之阶。譬如,苏杭有一侍郎就将艳美的妻子,送到白云观供他玩亵,由他向慈禧进了美言,居然得到了许多人梦想而谋不到的广东学差的官职。(注:参见《清朝野史大观》。)一时,道观竟成了遮掩丑事的锦罗盖。 因宫内的太监大都皈依了“全真道”,所以需为每个新入道的太监起个名字,这样,刘宗玄亲自为太监排列了四十字作为名序: 宗诚信崇绪 修善法德超。 旋律传千古 智慧贯天高。 耕兴龙门教 静参玄中妙。 云渡众生戒 万载尊师道。 由于“全真道”分为众多派别,其中一支龙门派里,又分成若干支派。清末宫内太监皈依的派别属于“龙门刹支霍山派”。刘承印是“开山”第一代“鼻祖”,而到了孙耀庭这一代,是“龙门刹支霍山派”第七代,即“善”字辈,他居然还被白云观的方丈起了个道名叫作“孙善福”。 自打刘承印皈依了道教,倾心于“布道”的事业,在宫内外影响极大,当时就连慈禧太后颇为赏识的太监崔玉贵,也成了他的得意门徒,可见其势力之大。在他的一手操持下,京城许多地方建起了道观,如鼓楼后头的宏恩观,就是他募化集资建起的。当时他与宫中的太监二总管一句话:“要修,就修得和皇宫一个样儿!”果然,此道观修得煞为精致,至今犹在。 出于长远打算,他还煞费心机地在京城附近购置了几十顷水旱田,作为庙产,用于“养庙”。在海淀兰锭厂的立马关帝庙附近,他还置了三顷水田,陆续开设了许多买卖。 他还倾其囊中积蓄,绝大部份用于修建道观、寺庙。譬如,北海夹道的寺庙,就是其出资而建的。他公开宣称,如果太监出宫之后,生活无着,尽可以在这些任何寺庙中养老送终。这在当时是大得人心的善事呵!可见,之所以宫内太监大多皈依了他主持的道教、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孙耀庭终日呆在兴隆寺,闲居无事,便琢磨开自己的一生来了。为嘛有的人,生出来就吃香的喝辣的,为嘛有的人生下来就受穷?挣巴了半天还是逃不脱穷命?……他始终悟不出个道道来。 “寿儿啊,你无妨没事瞎翻翻嘛!”冯太监闲来无事,拿出了一本泛黄的黄历。 “这有嘛用?” “嘿,这里头学问可大了。你的生辰八字要是知道了,查查你的吉凶祸福,也未必不准喏!”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冯太监无意识中的一句话,倒真地触动了孙耀庭的心事。“借我喽喽……” “这还不好说吗?拿去吧。” 他接过了黄历,没好意思当着人们的面看,晚间无事,才仔细按照冯太监教给的方法,查找了自己的“八字”。 “一生衣食不缺,少妻无子……” “绝了,绝啦!”孙耀庭连声叫绝不已。“可不是吗,当上了太监,衣食是不缺了。少妻无子,也真是一点儿不错呀!我在宫里,也查到过类似的‘八字’……” 他又忆起了司房那次。恰巧,那天信修明又到了兴隆寺闲逛。孙耀庭提起了此事,他却似乎不在意地说,“看来,你跟我差不多,也是命中注定哟!” 两人对视,一阵苦笑。彼此笑声中,隐隐透着一股悲悯之情…四 夜叙宫廷秘闻 “来,抽口……点一泡!” 寺里的生活,寂寞单调。一日三餐后,没什么可娱乐的,除了耍麻将,就是抽大烟,进了各屋,无不是烟云燎绕,雾气腾腾。每到一屋,大多劝驾似地向他客气一番。 缘因孙耀庭是应名来伺候陈泽川师父,所以寺里对他格外照顾,陈师父还专门让寺里腾出了一间房。刚住进去,“四白落地”,屋里打扫得极为洁净,连桌、椅、板凳都准备得齐齐整整。这为的是想留住孙耀庭,更主要的是要通过他留住陈师父这个“财神爷”。他与陈师父相处甚笃,随进随出,众人无不钦羡这师徒俩。 夜半孤灯下,陈师父每每与他盘腿炕上,谈天说地,海阔天空,却每回都短不了忆及清末宫廷掌闻。有些虽已流传于世,与他的说法却不尽一致,细细推敲起来,倒显得他的所见所闻更为可信,毕竟他是久居宫闱且深悉内情之人呵。 月挂中天,陈师父手端小泥壶,品茗着京城有名的茉莉花茶,与孙耀庭摆开了“龙门阵”。 他早年先后伺候过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对晚清宫廷了如指掌。聊天中,孙耀庭遇疑必问。 作为清末的老太监,陈泽川最得意的是谈他们在宫内唱戏的轶事。可能是,一上台就没有了尊卑长幼,无论谁当多大官,也得按角儿唱。聊起这些,陈师父便津津乐道。 “那时候,我和小德张一起登台唱戏,我唱青衣,小德张唱小生,虽然他唱得不算很出色,由于他头脑灵活,往往在台上临场发挥得好。姚兰荣,姚太监那可是块唱‘黑头’的好料,嗓音甭提多宏亮了,唱起来,简直声震屋宇啊!毫不夸张,我们仨,登场就是一台叫座儿的戏哟!对京戏堪称懂行又非常挑剔的慈禧,没事儿时,经常瞧我们演戏,可见水平如何啦!……” “慈禧,你没见过,可师父我一直伺候到她临终前几年,才去伺候光绪皇帝。”陈师父说着,伸出了一个手指头:“慈禧,那可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她打过的太监没数儿,宫里头太监提起她来,背地里没有不骂的。谁都知道,她姓叶赫那拉氏,十七八岁进的宫,凭着使心弄计、阿谄逢迎的手段,当上了‘兰贵人’,特别会讨皇上的好。嘿,可当初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差点送了命。” 听到这儿,孙耀庭不解了,“她会讨好,还能送命?” “这你就不知道喽。这里有一个‘佛手公主’的典故。‘八月十五’——中秋节,咸丰带着慈安和他的一个妹妹去颐和园赏月,慈禧也随驾前往。在颐和园进门不远的西边,有一个地方叫‘颜回阁’,楼上曲廊环绕,十分幽雅。喝了点儿酒,咸丰正要下楼,这时,慈禧走过来娇嗔地碰了咸丰一下,这下子可惹了祸,咸丰头重脚轻,酒不胜力,踉跄了一下,差点摔下楼梯,这时,咸丰的妹妹一把拉住了他。咸丰站住脚,大发感慨:‘真是佛手公主啊!……’转过身来,咸丰对慈禧怒目相视。这时,慈禧见势不好,忙跪下求饶:‘奴才刚才碰了皇上一下,罪该万死,实在是不小心。’但咸丰此时大怒特怒:‘什么不小心,你这是存心要将朕推下楼去!……’他立刻要将慈禧打入冷宫!” “这下,慈禧可完蛋了。推皇上下楼,这是弑君之罪呀!” “谁说不是呢?慈安这时见到这个情形,发了善心,上前向皇上求情:‘她正身怀有孕,先别发落了,就暂时让她在外吧。如果生下皇子,将功折罪。如果生下公主来,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咸丰看在慈安的面子上,应承了下来。结果生下了‘同治’。‘母以子贵’,慈禧被封为‘懿嫔’,继尔又被封为‘懿妃’。等‘同治’大了,她又被封为‘懿贵妃’啦!……” “您歇歇。”孙耀庭劝陈师父喝口茶再接着聊。他兴致勃勃,一仰脖,咕碌喝下两口茶,抹了抹嘴,又继续说了下去。 “咸丰‘驾崩’,我们太监堆儿里有个议论,说是八国联军打过来时,咸丰跑到那儿,是冲犯了‘地名’。你猜怎么个说法?嘿,说皇上是龙,龙到了‘热河’那还不完吗?龙得到有水的地方嘛,那就有救了。等咸丰‘驾崩’后,太监纷纷议论开了,谁出的主意?怎么跑,‘龙’也不能跑到‘热河’里来呀!” 孙耀庭忽闪忽闪着大眼,听着陈师父那有趣的笑谈。 “咸丰一驾崩,耳软心活的慈安,就全得听慈禧的了。慈禧又成了‘圣母皇太后’,与八大臣之间的矛盾可就无法回避了,争斗得你死我活。那时,我们太监在那儿看得太清楚了,八大臣都是咸丰生前信得过的亲信,是赞镶顾命八大臣,说了算数儿啊!咸丰驾崩后,秘不发丧,慈禧在热河一点招儿没有,谁也不听她的呀。可在这哏节上,她起用了亲信太监,要说‘热河政变’的关键,我得说是慈禧启用了太监!” “慈禧怎么向京城传送的消息?历来说法不一。其实很简单,慈禧与太监安德海关系不一般,关键时刻,她与他捏估好,让慈禧找了个岔儿,把安德海公开痛打了一顿,然后,发往京城‘慎刑司’。当时,谁也没过心,名堂就在这儿!慈禧亲笔写了一个纸条,秘藏在安德海的辫子里,带到京城后,径直奔了恭王府,让恭王接旨。恭王一看,心里全明白了,马上奔了热河。这才解了慈禧之围。” “听说,慈禧回到京城就杀了不少人?连铁帽子王都杀了,这是真的吗?” “她回京城杀人不假,可‘铁帽子王’是辈辈王呵,什么罪也是不能砍头的。‘八大臣’为首的是肃顺,当时是‘户部尚书’,让慈禧押到菜市口用刀砍了头。(注:据佟洵《菜市口刑场》载:“车子营七号谢奎钰老人口述:‘肃顺当年就被杀在丞相胡同北口处。’”)但两个亲王,象怡亲王和庄王,是‘降旨赐白’,就是说,让他们饱餐一顿后,用白绫子在府里头上吊归天了。还有一个大臣也是自杀的……” “按您这么说,安德海在热河政变里,起了独一无二的作用,如果没他,慈禧还不完啦?可我听有人说,安德海是假太监,李莲英也是假太监,与慈禧有染,关键时刻才派上了用场。陈师父,您说呢?” “扯臊。这都是宫外人的瞎猜,毫无根据!我伺候慈禧日子也不算短了,知道他们个底儿掉。安德海是河北东光县人,李莲英是河北大城县人,一点不假,他俩都是真太监。自打他俩在宫里一红,就有人说了,太监河北的多,其实也不一定。如果说他俩没净身,是假太监,这事是瞒不了所有人的。至少在宫里,他们就过不去这一关。不单进宫得检查,进了宫,当小太监时,隔年还得接受慎刑司验身,这,假不了!” “再说,咸丰哥八个,对慈禧都管得挺严,哪儿容忍她找假太监呀!”由此,陈师父又谈起了慈禧与咸丰哥几个的关系。“那更有意思了。慈禧最怕的是五爷奕谟。他一辈子没当什么朝廷重臣,临到死还是个‘谟贝子’。恭王病重时,慈禧和光绪去看望他,恭王嘱咐说:‘我要是不成了,死后你们要记住,宁用奕谟,不能用奕(匡力)。’当时,奕(匡力)是庆王呀。下边就有了慈禧、光绪与恭王的一段对话。” “奕(匡力)毕竟跟了你这么多年了……”慈禧的话没继续往下说。 “咳,”恭王叹了口气,“甭看他跟了我这些年,我在,他不敢怎样,我不在,他要显形。” “为什么要用奕谟呢?是何道理?”光绪问他。 “凭我的经验,他靠得住。我遇事都找奕谟,他主意高,也正!……” “六叔,我应该如何治天下?”光绪又问恭王。 “你要记住:以‘孝’治天下呀!”临危之际,恭王就留下了这么简略的一句话。 聊到这儿,陈师父加重了语气,“因为他早就看出了慈禧与光绪的不和,这是话里有话啊!” “慈禧在奕谟生前,最怕的就是他了。”陈师父说,“我举个例子。一次,慈禧由内右门去慈宁宫,听太监禀报有人在那儿。就问:‘是谁呀?’太监回答说:‘是谟贝子,正光着脊梁,光着脚呢。’慈禧听说后,马上让太监打道回宫,‘我不去了……’你说慈禧怕奕谟到了什么份儿上?!” “上层鸡吵鹅斗,是他们的事儿。可太监一掺合,准坏事!”陈师父又讲起了另一件事。“不记住,就有杀头之祸啊!就说,安德海吧,他可以说是为慈禧立了大功的,到后来还不是被砍了头?” “慈禧咋不保他呀?师父,我听说安太监被杀时,慈禧得信儿晚啦。” “这内幕呵,可不是那么简单!安德海起先是伺候咸丰皇帝的,又为西太后立了一功,自然在宫内说一不二了。可也招来了忌恨,人得意的时候,就得惦着倒霉,这可不能忘喽。按说,太监不能派差出京,这是规矩,他恃仗慈禧,没把这当回子事儿,可就出了大祸。同治年间,安太监惦着去苏杭逛一趟,就提出去那儿采买‘绣龙衣’。慈禧言听计从,说:‘小安子,你就去一趟吧。’那时没有火车,只能到通州去乘船,这一去可就没回来哟!……” “您就赶紧说嘛,这是咋回事?”孙耀庭是个打破砂锅问(纹)到底的急性子。 “先甭急,这得说远点儿。外人都说是山东巡抚丁保桢杀了安德海。其实不然,实际是恭王借刀杀人除掉了安德海,这才是真正的内幕呢!以住,安德海凭借着慈禧的威风,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见了恭王也是出言不逊。那时,恭王是宝石顶子的三眼花翎,安德海是六品蓝翎,差得多喽,可他见了恭王就叫小名:‘六儿,六儿……’既使在宫里当着别人面,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这么叫。表面上恭王没在意,心里头可记恨上了。甭说太监,就是一般大臣见了恭王的面,至少也得叫一声‘六爷’,可安德海却丝毫不在意。一次,安德海见了恭王问他:‘六儿,你瞧我这翎子好不好呀?’恭王回敬了他两句:‘安达,您这翎子真好,……可就是护不住后脖子哟!’他这话虽然说得客客气气,却话里有话,暗藏着杀机。但瞎字不识的安德海当时没听出来,事后也没纳过闷儿。 “起祸并非一日之寒。恭王手指上戴着一个宝石班指,(注:班指,系指最初用来拉弓射箭所用,后来逐渐演变为一种装饰品,一般是有身份的人所戴。)世所罕见,极为珍贵。上朝时,他的班指被慈禧看上了,便对他说,‘你这班指可真好啊!’‘得,这算敬给您了。’恭王很大方,当即送给了慈禧。刚过一天,安德海见了这个班指,想要,慈禧于是又转送了安德海。他不吱声则罢了,谁知偏偏上朝时,他又拿出这个班指,让恭王看:‘六儿,你看这是什么呀?太后赏给我喽!’当时气得恭王够呛,什么也没说出来,却又暗暗记在了心里头。按老理儿说,‘一岁是主,十岁是奴’,安太监敢这么张狂,就是仗着慈禧和他在热河的功劳呵,可这也没有保住他的脑袋哟! “就说安德海乘运粮船刚到了山东境内,巡抚丁保桢便接到了恭王的手谕。上边历数安太监一路招摇撞骗,敲诈勒索,对沿途各州县恃敖无礼,违反祖宗规矩……丁保桢心领神会,按此口径拟写罪状,派专使骑马行文到京城,面呈恭王。恭王接到后,转奏了西太后。慈禧见到这个罪状,大怒,‘这个家伙太可恶,离开我们的眼皮就反了!真得宰了他。’话是这么说,慈禧可不想真这么办,她毕竟舍不得。谁知,恭王与东太后密商后,马上传旨山东,按照老佛爷的意旨办。第二天,慈禧对恭王说,‘把小安子弄到京城来,我得亲自问问他……’恭王明着应承了下来,暗地里却叫丁保桢先砍了安德海的头,也就是说,没等第二道旨下去,安德海的脑袋早在山东落了地。恭王对第二道旨照发不误,可已经一点儿用都没了。丁保桢见了第二道旨,可害了怕,忙差人到京城面见恭王。背地里,丁保桢担忧呵!他说,‘搬倒恭王不容易,杀掉我可容易极了。’这件事,由于恭王一手遮天,虽然后来慈禧也回过了味,但也无可奈何了。”(注:参见《清史纪事本末》、金梁:《清帝外纪?清后外传》、《清朝野史大观》。) “听说,慈禧待人还不错,象通州府那个知州,慈禧因为他对自己父亲有好儿,还放了他个外差,有这码子事儿?” “说起来,那倒真是个误会。慈禧的父亲在湖北任上病故,船载灵柩回京时,路过通州。通州知州打发人给这条船送去了一百两银子,一看回执才知错了,也就没有索回,又重新送了一份给另一条船上的主人。慈禧听说通州知州给了他父亲的灵柩船一百两银子,但不知道送错了的实情,当她掌权时,就放了通州知州一任知府。你说,这还不是阴错阳差吗?” “按说,光绪是她亲妹妹的儿子,她对他不应该差呀。可听说她们娘俩闹得挺僵,这是咋回事?”孙耀庭问陈师父。 “嗳,从慈禧对待亲外甥的事儿上,就能够看出她的为人。你知道,我最早是伺候慈禧的。可慈禧对光绪总不放心,就把手下的四个小太监派去给光绪当差,实际是监视光绪,说 的挺明确,就是让随时报告光绪的情况,我就是四个太监中的一个。有的太监为了讨慈禧的好儿,就牵强附会地瞎说一气。每回,慈禧挨个盘问:‘你们万岁爷,今天干什么了?’我就跟她说:‘万岁爷除了看书、写字,别的什么也没干。’‘噢,下去吧。’过了些日子,慈禧又问我:‘今儿个,万岁爷又干什么啦?’我照旧还是那两句话:‘看书,写字……’日久天长,慈禧轮到问我时,就气哼哼地说:‘甭说了,又是看书、写字,没别的?’‘是没别的……’我看出慈禧对光绪怀着戒心,我在中间就更不能调三架四了,这点儿我太明白啦。人,心眼儿得长正喽!” 说到此,陈师父指着自己心口窝儿,感触至深。 “陈师父,那咋到后来,慈禧把光绪竟然囚起来了?这是为嘛呢?” “咳,还不是‘戊戌变法’闹的?那时,我正在光绪跟前伺候他。所以知道的挺清楚。起初,光绪想在康、梁支持下变法,仿照‘日本明治维新’,把国家变富强些。当时,慈禧正在颐和园,光绪住宫中的养心殿。光绪听了左右的主意,把握有兵权的袁世凯私下召到宫内的养心殿,对他明挑:‘我这是仿着日本明治维新,变法图强,需要你在关键时刻支持我。我在这儿办事,你带军队去保卫颐和园,明着保护,暗中监视慈禧。’袁世凯答应得甭提多痛快了:‘臣,一定做到,如有泄露,天打雷劈!……’光绪对他许诺说:‘如果此事成功,成立了内阁,我给你一个兵部侍郎当。’袁世凯说得再好不过了,可他一出宫,就奔了天津,向当时的直隶总督荣禄悄悄秘报了此事。多可气呀!荣禄听说后,星夜火速进京,去颐和园秘报了慈禧。”(注:荣禄告密的说法,近年有研究者提出其他见解。姑将此说,录以备考。) “袁世凯那不是两面派吗?真是坏透了!”孙耀庭击掌而 “坏就坏在这帮阴谋家手里啦!光绪太单纯,没看透袁世凯这个阴险毒辣的坏东西!对他说了实心话,可是袁世凯却丧尽天良地出卖了光绪。其实,那天光绪摸清慈禧要在颐和园听几天大戏,所以才召袁世凯秘密进宫。荣禄秘报时,戏还没散呢。慈禧听后大怒,马上让荣禄派兵进京,布置在了京城四周。尔后,天还没亮,慈禧就奔了宫内。慈禧进的是神武门,到了顺贞门,光绪已经在御花园跪接了。光绪虽不知袁世凯秘报之事,但已经感到了慈禧突然回宫势头不对。见了面,慈禧连轿子都没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办的好事!……’光绪一听就明白消息已经败露了。接着,慈禧对他大发雷霆:‘谁让你登的基?是我让你作的皇帝,你竟敢对我下毒手!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当时,我跟在光绪身边,一听这话,我们这几个太监都傻了!” “可不是吗?这还能有好儿?”孙耀庭插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