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太监秘闻——孙耀庭传-9

没过多大一会儿,他看到溥仪也走出了西六宫。瞧着溥仪的背影,孙耀庭深感不解。多么少见呵——如此畸形的夫妻关系。虽然溥仪偶尔也过来用膳,但大多是在中午,吃过就走,很少在这儿多停留。  最奇怪的是,有时他还在婉容这里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吃饭时,婉容提起,娘家新近送来了点儿青菜,让膳房做了个辣椒炒黄瓜条。  “春寿,叫他们快把宅里送来的新鲜菜拿来,让万岁爷尝尝。”  “(zhe),奴才去拿。”在场的孙耀庭和赵兴镇、杨德寿,马上随之而去。  等了一会儿,见还没来。溥仪一股无名火起:“这半天了,为什么还没回来?怎么回事!”说着,他走出房门,奔了前院。  正巧,杨太监端着盘子与他走了个对脸儿。  “好你个奴才,连盖儿也不盖,树上的蝎拉虎子尿尿怎么办?”溥仪见他没用食匣提,也没盖盖儿,勃然大怒。  “万岁爷,饶了我吧!”闻此,杨太监立刻向他下了跪。  二话没说,溥仪抄过杨太监手中的食盘,向他的头上摔去。立时,杨太监脑袋上就开了花,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杨太监觉着不对劲,一摸脸上沾了两手鲜血,登时瘫软在地。  这个狼狈的局面,溥仪始料未及。他原想就此事大发一顿淫威,谁知竟要闹出人命,他慌了,连饭也没吃,就气呼呼地甩袖而去,跟随来的一群太监也一哄而散。  饭没吃成,婉容见溥仪又气恼地走了,心里十分不踏实,于是给他打去电话禀告了杨太监的伤势:“已经缓过来了……”  溥仪怕出意外,又让给德国迪拜尔医院打去电话,叫他们赶快抢救医治。虽然溥仪是“皇上”,但毕竟作为“逊帝”,况且已跨入“民国”,如在宫内打死一个人,也不好交代。之后,溥仪听说没事儿了,才长出一口气:  “叫总管来!……”  “奴才来了,主子有何吩咐?”张谦和进了溥仪的屋。  “赏杨德寿一百块大洋,让他下边调养去吧……”  张谦和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为了难,知道杨太监的结局不妙。于是,他拿去了一百块大洋,又悄悄地到杨太监处垫了个底儿,让他安心养伤,别的没多说什么。杨太监千恩万谢,仍然耽心既使溥仪不追究,婉容这一关也过不去,因为她将留住溥仪视作头等大事,居然让自己砸了锅,八成儿饭碗是保不住了。  果然不出所料,杨太监养好了伤,上婉容屋里去销假,她冲孙耀庭一歪头:  “我不要他了!叫谦和……”  一进门,张谦和见此架势,就料定了七八成,悄声慢气地上前为杨太监求情:  “他错了,奴才管他。不行,就先让他过些日子再上殿得了?”  “不行,我不要了!”婉容执意不变。  “主子,那就削了他的‘旗档’吧。”因杨太监是跟过张谦和的小太监,所以,他一再为他说话,见婉容动了真气,确实没咒儿念了,只好私下隗赠他一些银两,送他出了紫禁城。  由此可见一斑,婉容十分注重“皇后”的名份,而溥仪在极力敷衍她,到储秀宫来纯出于对外的影响考虑。所以,到此就一肚子火,遇事便会发泄出来。  宫内的各种烦恼,使溥仪的脾气变得异常古怪,稍有不顺,便责打太监,这仿佛成了他的出气筒。太监偶有过失,即被视为“大不敬”,轻则申斥、怒骂,重则毒打逐宫。宫中的“避讳”,成了一大忌。偶有闪失,便要受到处罚。  作为太监,首先,就是要懂得诸如避讳这类常识,否则,连一天也呆不下去。背后议论皇上,更是一大禁忌,弄不好就要人头落地。  宫里的太监,差不离儿都知道,溥仪的生日是“正月十三”。可据说,因这一天恰恰是先祖皇帝的忌日,所以他的生日向后推延了一日,改在了“正月十四”,这算是宫中“避讳”的一个最明显例子。在当时,谁也不肯轻易点破,只有私下才敢提起这茬儿。不然,说不定会闹上一个“大不敬”呢。  憋闷的宫廷,使孙耀庭始终感到某种压抑。他年纪轻轻,总想找点儿乐儿,但规矩太多,无多少快乐可言,闲暇,他只好去一些老太监那儿,没事儿聊天儿。谁想,这么一来却险遭惊吓。  午后无事,他去隆福门几个老太监的屋里天南地北地瞎扯。一位老太监好奇地问他:“寿儿,你伺候婉容,怎么样呀?”  “还说得过去。皇后也是个小孩儿,爱玩儿。”  “都和谁玩儿呀?”  “不就是‘皇上’的几个妹妹嘛,除了这几位格格以外,就没谁能和她在一块堆儿了。咱宫里的规矩,谁不知道呀?”  “听说皇上与皇后的关系,啊,有点儿那个?”问到这儿,几个老太监相视一笑。  虽然,他心里头明白,却不敢明挑,只是遮掩地说:“皇上要是去了储秀宫,正赶上婉容与几位格格玩儿,她总时不时地问,‘皇上走了没有呀?’……”  正说到这儿,突然,溥仪推门走进了屋。包括孙耀庭在内的几个太监,顿时全吓楞了,慌忙跪在地上磕起头:“万岁爷吉祥!……”  对这几个老太监,溥仪叫不出名字,只认出了孙耀庭,走近说:“寿儿,来,来……”招呼他到了门口。  孙耀庭哪儿敢不动?只好走了过去。“跟我走!”溥仪等他到了门口,一绷脸,什么也不说,自顾自地出门走了。  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太监,大多已经五六十岁,知道这回糟了,全都跪伏在地,直到溥仪出了隆福门,还趴在地上长跪不起。  边走,孙耀庭边一琢磨,“坏事儿啦,准是溥仪听见我们聊天儿了。”  他猜想的一点儿不错,原来,宫里窗户高大,屋内看不见屋外。溥仪正路过隆福门时,听到屋里有人说话,别人的声音他听不出来,只觉着孙耀庭的声音耳熟,隐隐约约地听见他似乎在说皇上什么的,于是便闯了进来。他知道溥仪的脾气,心知这下准饶不了自己,六神无主地跟着溥仪进了养心殿。  “你给我把门关上!”溥仪厉声吩咐道。  孙耀庭闻听此话,关上门后,就赶紧一声不敢吭地跪在地上。  溥仪一屁股坐在了龙椅上。“过来!”  “(zhe)……”孙耀庭爬跪到了溥仪的脚前。  这时,溥仪猛然用手提起了他的一只耳朵,骂道:“好你个奴才,竟敢在背后对朕说三道四!……”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孙耀庭吓得不知所以,连话都说不利落了。  “老实说,你们在背后说我什么来的?”溥仪仍然没有松手,眼睛一瞪:“不说,朕今天饶不了你!听清了没有?”  “奴才听清了,就是再大的胆儿,奴才也不敢在背后说万岁爷坏话。”  “大胆!”这时,溥仪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你还敢狡辩?!……”  “奴才不敢,实在不敢呵……”他一个劲地央告不已。  “啪!”溥仪忽然站起身,从抽屉里掏出了一把左轮手枪,使劲地拍在了桌子上。  “你不说,朕毙了你!”  “呜……呜……呜……”他被吓得哭出了声儿,跪在地上,边哭边说:“万岁爷呀,奴才实在没说嘛!”  “胡说!明明我在隆福门,听见你说‘皇上’什么来着?哼,你还敢撒谎?!”  “奴才只是提起皇后问过‘皇上’走了没有,旁的一句话都没说,万岁爷去问,如果奴才说过别的什么,万岁爷就毙了我!”  “哼!……”溥仪坐回了龙椅。  “如果真要是说了皇上的坏话,毙了奴才,身屈命不屈。可奴才的确没说啊,毙了奴才也没说啊。”他一瞧溥仪的脸色象是有了点儿转机,忙又连连磕头,“我是为了报父仇,才进宫当的太监呀……我家里头穷啊……如果万岁爷饶了奴才这次,奴才在家里烧高香,念万岁爷的恩典喏!……”  “朕,今儿饶了你吧……”经过孙耀庭反复告饶,溥仪的怒气才逐渐消了。  他赶紧磕了几个头,爬起来回了隆福门。那几个老太监料定此回准轻饶不了孙耀庭,弄不好可能出了事,谁都没敢走开,静静地等候“皇上”传唤呢。  一见他平安回来,皆大欢喜,于是,几个老太监四散而去。  他自顾自地回了咸福门的西屋住所,静下心来躺下喘气,细想过来,一阵阵后怕。他起了身,洗完脸,换下了由于磕头而弄得满身是土的那身灰布大褂。  “万岁爷到!……”  也就不过一个多钟头,屋外一阵呼喊,又把他吓了一跳:“是不是溥仪找后账来啦?”连忙一咕碌爬起身,察看外面的动静。  正沉思着,门帘一挑,溥仪迈步走了进来。随侍李体育紧跟着也进了屋。  “万岁爷……”孙耀庭不知是怎么回事,吓得面无人色,忙跪下给溥仪磕头。  这时,溥仪一努嘴,示意李体育拽起了他。“免了!”溥仪似乎漫不经心地瞧了瞧,见他没什么事儿,一扭身儿走了。  “谢万岁爷!……”  等溥仪一出门,他马上拽住了李体育的衣角,悄声地问他:“兄弟,您说有嘛事儿吗?”  “没有,没有。”李体育转过脸,小声地问他:“你吓坏了吧?”  “可不是?刚才我还躺着呢。”  “你走后呀,万岁爷说啦,这是考验考验你,和你逗着玩呢……”李体育没事儿人似地说。  “哎哟,我的娘呀,把我的魂都给吓没了哟!……”  “你歇着,你歇着,我走了……”李体育随着溥仪后边回了养心殿。  至此,一场惊吓才告结束。这一遭,孙耀庭每逢提起就掉冷汗。事后,他与那几个老太监说:“这回算捡着便宜了,要是赶上万岁爷真动了怒,我的小命儿还不早就搭上了?……”  “算你命大哟!……”年岁最大的那个老太监,瘪着嘴,巴咂巴咂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哟!”  “得,借您老的吉言,”孙耀庭忘却了内心的恐惧,倾刻间,又变得眉飞色舞:“情好儿吧,您呐!……五 圣上的隐秘  在宫中,这似乎是个公开的秘密。  大婚后,溥仪极少在储秀宫过夜。偶然间来一两次,倒成了稀罕事儿。  晨起,皇上拍屁股就走,既无那种夫妻之间的唧唧我我,也没有丝毫别恨离怨。而婉容的神情更显得颓唐萎靡,薄施粉黛的脸上,却往往留下泪水的痕迹。  起初,彼此情感微泛涟漪,自打一次溥仪与婉容闹得跺脚离去,宫里一时沸沸扬扬。  尤其在消息灵通的太监中,对此传闻颇多,甚至有的神乎其神。一位溥仪殿上的当值太监与孙耀庭关系挺好,背地里谈及此事,摇着头悄声说:  “他妈的真不是玩艺儿,放着‘水路’不走,走‘旱路’,这叫什么事儿?!”  “嘛是‘旱路’,嘛叫‘水路’?……”孙耀庭茫然不解。  “你在宫里还不知道?人家都说万岁爷放着皇后的‘水路’不走,走老公的‘旱路’呢。”  “哦……”这时,孙耀庭才似有所悟,又对人们在背地里竟敢如此妄亵万岁爷,惶惑不安。同时,也似乎对前不久,溥仪对自己的暴跳如雷有了新的理喻。看来,对宫人的非议,溥仪也并非毫无觉察。  “远的不提,就说清朝吧,这宫里头好歹也有了二百多年太监,没听说皇上出过这事儿呀。咳,闹这档子事儿,纯粹不是‘现世’吗?”  老太监竟敢谤议万岁爷,每当想起,他就后怕得要命,唯恐招至意外的杀身之祸。他既不敢对皇后泄露,也不敢对别人谈起,只好默默地藏在心底。  那么,溥仪夫妻彼此关系的奥妙,究竟何在?  其实,说穿此事并不复杂。溥仪三岁“登基”,自幼长于宫内,孩提生活的浪漫色彩在他的身上,却具有了复杂的政治味道。除了上朝之外,在枯燥无味的寂寞环境里,溥仪抬眼所及不是宫女就是太监。“逊位”、“复辟”的折腾变幻,只平添他的心灰意懒和异常厌倦的心理。  虽然,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在晚清宫廷已徒具虚名,但妃嫔、宫女成群却并非虚幻。沉缅于此,难免自伤伐桂之斧,倒也是实情。  其中的一种说法是:“溥仪十多岁住在故宫的时候,因为服侍他的几个太监怕他晚上跑出去,而且他们自己也想回家去休息,经常把宫女推到他的床上,要她们晚上来侍候他,不让他下床。那些宫女年龄都比他大得多,他那时还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完全由宫女来摆布,有时还不止一个,而是两三个睡在他的床上,教他干坏事,一直弄得他精疲力竭,那些宫女才让他睡觉。第二天起床常常头晕眼花,看到太阳都是黄的。他把这些情况向太监一说之后,他们便拿些药给他吃,吃了虽然又能对付那些如饥似渴的宫女,但后来慢慢越来越感到对那些事没有兴趣了……”  而且,述者并非道听途说,他以见证人的身份,说得很清楚:“有天他特别跑到我家中找我,我不知道有什么事,他迟疑了很久,才吞吞吐吐问我,听人说,我对五花八门的事懂得很多,对男人不能人道的病,有没有办法能治好?我便问他,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他说是后天的。我答应找点秘方给他试试看,他很高兴,我便问他是如何起病的。他看到我家中只有我一人在家,便小声地告诉我……”(注:见沈醉先生《皇帝特赦以后》。载于一九八一年三月香港《大公报》。)  显见,那位老先生在暮年曾亲听溥仪谈过,他性功能的丧失,是由于淫乱所至。但可惜,他并没有再进一步揭出溥仪晚清宫闱生活的另一隐秘。据孙耀庭而言,溥仪身体糟成那么个样子,不仅是宫内太监教唆坏的,也是太监玩弄所亵。  无疑,这些只能由太监本身来揭秘,更为直接可信了。  由于太监这个特定的阶层,在宫内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地位,既受奴役,也有依势欺人的另一面。由于权力欲不一定得到满足,人的欲望又被压抑,而得不到正常发泄,在宫内便有了一种常见的通病,即宫女与太监,太监与太监之间不正常的暧昧关系。这也对幼年的溥仪,产生了致命影响。  幼年,溥仪的隐秘处受到损害后,也在寻求一种解脱。正常的欲望没有出路,于是,他可怕地陷入了与太监的诲乱之中。那时,宫内有一个太监,人称“小王三儿”,是津浦路东光县人,性格温柔,长得一表人才,用太监的话说,比女孩儿还象女孩儿,是宫里有名的美人,比起几经挑选进宫的宫女乃至妃嫔,毫不逊色。  显然,他个子比一般女子高,细高桃的身材,又无胡须,秀丽而端正的脸蛋,显得异常白净,更另有一番俊俏。由此,深得溥仪宠爱,溥仪还专为他起了一个大号,叫王凤池。“小王三儿”自幼受宫内太监的淫害,产生了与常人相悖的性偏离。他曾被老太监作为玩物,十七八岁又有了另一种淫欲,以摧残刚进宫的小太监作为畸形发泄为能事,暗地里,玩亵了不少俊秀的小男孩儿。  命运使他当上了溥仪的殿上太监,轮流当班坐更。宫内,“皇上”那边的太监通常被称作“御前太监”,“皇后”那边的太监则称“小太监”。王凤池显然是称作“御前太监”那种了。他比溥仪年龄仅大几岁,脾气也不错,有一段,渐渐变得与溥仪形影不离,而成了宫内的一对畸形人物。  半个多世纪后,曾采访过孙耀庭的一位编辑,赠送他一部《我的前半生》。他耐心且仔细地阅读了这部书,对某些曾身临其境的内容,百感交集,有些地方却味如嚼腊,难以尽言。”  其实,溥仪在那部《我的前半生》中所叙述的叫太监吃铁豆,吃屎之类的恶心事儿,并没有超出性虐待的范畴。书中关于他往太监嘴里尿尿之事,更是明显的不正常的淫欲行为。不过,由他本人既使是历经菩提树下的大彻大悟,也不可能有将前半生的丑事,倾囊倒出的勇气。孙耀庭作为宫内太监的一员,对当年那些风流逸事不愿多谈,尤其对有关“万岁爷”的行径,更是谨微慎言,绝不提及。  但他对这一点却毫不讳言,那个太监里的美人儿——王凤池,自从博仪出宫后,就再也没有与他谋面。而且忒有趣,据孙耀庭所知,他不再与旧日宫中的太监来往,连个音讯也没有。偶然,有的太监在京城僻静地方与他邂逅,也并未多言便相别去。可以断言,他一直活到了共和国建立之后。  后来,有人见过中年时期的王凤池,虽然没有了以往优越的生活,却依然细皮嫩肉,再加上没有胡须,长得越发象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了。据说暮年的王凤池,脸上肉皮松驰,搭拉了下来,象打了蔫儿的梨皮,满是黄皮又带了摺。  显然,在这种畸形生活的旋涡中,溥仪与婉容的关系自然无法正常。如将婉容形容为一盆“烈火”,而溥仪确非“干柴”,他另有癖好,对她只是穷于应付。日久天长,她不可能没有察觉。她坠入了极度的无法解脱的苦恼,既羞对人言,内心又无法平衡,只好寻找自己的所谓乐趣。在宫内,由于她几次肚子痛疼不止,无奈以鸦片止痛,居然上了瘾,一发不能自拔,终于陷入了吸食鸦片的泥潭。从某种角度看,这或许也是晚清宫廷腐朽生活中的必然。反之,倒可能有些奇怪了。  对于婉容的心态,不好妄测,无妨引证一下孙耀庭的追忆。“婉容也不是傻子,当然会怀疑溥仪正值年轻,怎么能有这种毛病?但难以与‘皇上’启齿,也无法捅破这层窗户纸,那就只能在苦闷中熬着吧……”  平时,忧烦之中的婉容很少写字,倒喜欢阅读一些闲书。不过,那些书籍不仅无法消愁解闷儿,反而增添了许多苦恼。有时,她坐在那儿静静地发呆,许久也不开一句腔。宫内的太监谁都知道,她自小就住在帽儿胡同东口,但长于深闺,足未出户,来到宫里却极少回家一趟。爹娘见不着,“皇上”又极少“驾幸”,满腔愁苦向谁倾诉?  唯一她能得以“放生”的舒眉时刻,只有出宫游玩,这是很难得的消遣。进宫以后,仅仅有数的几次,还被视作轰动的社会新闻,在京都报纸上广为刊登。  其实,这不过是溥仪与她隔阂之后的调解剂。每次,溥仪与婉容一起去颐和园游玩,事先都由步兵统领兼九门提督王怀庆提前“传旨”,将所有通过的宫门以及城门打开,迎接“逊帝”。去万寿山时,要先将地安门那三个最中间的城门洞敞开,几步一岗,一直排到万寿山为止。每次,孙耀庭作为贴身太监,都要随“御”而往。  站岗的那些士兵绝非民国士兵,而是宫中保留的御林军。他们一律身穿灰色制服,头戴灰色布帽。虽然扛着枪,但已没有了大清国御林军的威风,只是畏畏缩缩地呆站在路两边,孙耀庭还认识他们的团长——索从仁。  平日,在宫里,他见了这些御林军,总是谦恭地请安,而那些当兵的根本瞧不起太监,视而不见,连礼都不还一个。这回,他沾了光,溥仪的车队过来,御林军无不敬礼,乘坐在婉容车上的孙耀庭,内心倒感到某种说不出的满足。  浩浩荡荡的车队,总共十几辆小轿车,由京城有名的“快轮汽车行”租借而来。只有溥仪,是乘坐自己出银子买的那辆外国轿车。往往,溥仪出游乘第一辆车,婉容坐第二辆,孙耀庭每次就坐在她的这辆车上,紧挨着司机,婉容则坐在他身后的座上,她旁边还照例坐着一位宫女。  后边的车里,每回都无例外地坐着内务府的绍英、宝熙以及黄源等清未遗老。原本,他们不赞成溥仪出游,但拗不过这位“皇上”,只得作了让步,但提出每次都要“伴驾”,唯恐他做出与名份不符之事来。他们不仅仅是随行者,倒称得上是“风化警察”。  赴万寿山游玩,一般都是上午去,晚傍晌以前回宫,很少在那儿吃午饭。毕竟溥仪年轻,是个新派人物,总喜欢在乐寿堂或石舫喝点儿茶、汽水,随便吃些西洋点心。那些前清遗老吃不惯,有的便只好饿着肚子回宫。每次出游的路线总是差不多,先登万寿山,在佛香阁上小憩,然后下来又到乐寿堂,沿长廊走一圈儿,再茫无目的地四处遛达遛达。乐寿堂、排云殿是他每次必到之地。在乐寿堂里,溥仪观赏悬挂的光绪画像时,时常感慨万千。他必是从这个短命的傀儡皇帝联想到了自己……在排云殿,溥仪见到慈禧的那幅画像时,极少说什么,可有一次,他指着那幅画像,讥讽地说:  “这就是那个美女画家——卡尔为她画的,慈禧竟然给了她一万两银子!”他托了托光子(注:即眼镜,时为宫中所称。),“这笔钱,可算是不少喽!……”  出了颐和园,孙耀庭悄悄地对随来的太监大发感叹:“你还甭说,慈禧是个女流之辈,居然掌握了中国四十八年政权,也够可以的啦!”  “可以是可以呀,可也没少糟事儿啊!”  “是啊,要没她那么瞎糟,还没这么个颐和园呢。”  “真是的,要不,咱们今儿个还真没处儿跟着‘万岁爷’上这儿来瞎逛喏!”  一路上,溥仪夫妻缄默寡言,远没有孙耀庭这些太监在底下瞎叨叨的多呢。  有次,游幸回京城,溥仪一时兴起,竟然去了婉容幼时所居的帽儿胡同的父母家。由于没有事先通知,荣源夫妇俩都没在家,他们只在院内转悠了一圈,就扫幸而归。但婉容挺高兴,毕竟“皇上”还想着她家。  其实不然,溥仪只是灵机一动的百无聊赖而已,哪儿会想到这么多?到宫里,溥仪依旧回了他的养心殿,婉容则回了她那寂寞的“西六宫”。  畸形的天子夫妻,在畸形的小朝廷里,过着畸形的时日日暮皇城一 千秋节  群星闪烁,月光如水。  夜深了,婉容斜倚书案,无言地伴守着孤灯。明天是她的生日,她却感到了一阵阵腻歪,活着有什么劲?太累了!可是,明天的生日还是要出场,活象演戏给人看呢。自己不愿上场,可是旁人不答应呵!  枯燥的宫廷生活,象演戏,也需要表面的虚荣和敷衍。  “千秋节(注:皇后、皇子生日,称“千秋节”。宫中例行庆贺之典。源见《战国策》:“为千秋之祝”。)”,早在前几天就已经准备就绪了。殿里依序摆上了金瓜、朝天灯等贵重摆饰,显得金璧辉煌。清早起了床,她尝过几口点心,就开始梳洗打扮。富妈郑重其事地给她穿上了龙袍,佩上了平时极少戴的凤冠。溥仪却没有任何披戴,只穿着一身西服就来到了婉容屋里,与她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  十一点钟刚过,太监一声呼唤:“传膳!……”  大盘小碗递了上来。祝寿的酒宴也没有什么十分特别,最 罕见的是桌上摆置的四大碗以燕窝码放的“万寿无疆”四个大字,活灵活现。虽然这句源于《诗经》上的辞句一般只适用于皇帝,而婉容作为皇后,居然也摆上了如此图案。她的表情显得挺兴奋,仔细端详个没完没了。端菜上桌的太监,满脸笑意地奉迎说:“皇后主子,您吉祥!”  婉容也不多说话,只是笑着点头。餐桌上,只有溥仪和皇后两人共餐,几个太监站立一旁,随时等候呼唤。  午饭后,南府(即宫内升平署,俗称“南府”)便来了四五个奏乐的太监,侍立两边,吹奏着笛子、黑管。以往,南府大凡在宫内唱戏,升平署的总管都要在戏台两侧站着,而这次在皇后殿里两边站了几名乐手,象仪仗似地个个穿着崭新的衣服。随着乐声,婉容在溥仪陪伴下,坐在正间屋的宝座上接受贺拜。  奏乐开始了。“工尺凡工尺溜,工尺凡工尺溜,四合一,四一合一……”委婉的乐声,回旋在屋内,动听悦耳。  太监大总管张谦和打头儿——他在宫廷的地位就象当年的小德张,所以人称“大德张”,一进门,就跪伏地上,带头一声:“皇后主子!”,然后,跟着进来的太监一齐喊道:“万寿无疆!”  紧随张谦和后边的是溥仪的几个妹妹,另外还有宫外的太监,再下边是本家府里的太监、亲随等人,鱼贯而入,逐一在婉容面前跪下,然后行“三跪九叩”之礼。  接下来,是溥仪宫里的太监和亲随依次进殿。打头的是太监总管邵祥清、二总管冯俊臣,还有御前太监五六个人(大多是顶小太监的名字进的宫),仍然是叩首、齐喊“万寿无疆!”……  此后,就是各宫的“回事”来贺寿,领头的是赵兴镇,也是进殿后就齐喊:“皇后主子,万寿无疆!”接着,跪拜叩首后,纷纷一掸袖,倒退着走了出去。  按规矩,皇后始终仅点点头,并不说一句话。溥仪在殿里也不坐下,只是侧站在一边既没言语,也不答礼。  “皇后主子,永和宫的首领太监来给主子贺寿!”奏事处的太监,跪在门口启奏。  婉容一点头,奏事处的太监忙传:“进殿!”永和宫的首领太监到了殿内磕头,跟随来的小太监则在殿外磕头。这是祝寿的最后一拨。  孙耀庭叩拜完,早就与另外一个伺候婉容的太监徐寿先侍立一边,随时准备听喝儿。  婉容并不吝悭,早在寿日前几天,她就吩咐赏给各殿太监每人一份“尺头”。那是卷着的一尺半多宽的一块布,可以做大褂和其他衣裳。如是夏天,一般赏“罗”,秋天赏春绸,冬天则赏一件单衣。几个太监悄悄议论说:  “如果再晚几天过生日,到了冬天,赏件衣裳那多省事呀,省得再去做喽。”  “你尽说这些没用的话,皇后主子的寿日哪儿能由着咱们哪!”  这次朝贺,连端康主子、荣惠皇贵太妃、敬懿皇贵太妃等各宫的太监纷纷前来叩拜。一拨接着一拨,整整热闹了一天。  晚膳,仍是溥仪和皇后婉容一起吃。两张八仙桌拼在一处,二人在桌子两侧相对而坐。照例先上来一个太监,端上了漱口水,又一个太监端上了洗脸水,两位主子洗漱完毕,孙耀庭这才一声:“传膳!”  转眼间,二十多道菜一个一个地端上了桌。按规矩,膳房的太监不能进屋,只提着食盒子到门口,由婉容宫内的太监接过食盒,传到殿内,再由孙耀庭监督摆桌。他站在桌边,一边指点着小太监上菜,一边照应着溥仪和婉容两位主子。  晚膳后,溥仪带着随身太监回了殿。婉容这一天的祝寿庆贺才告结束。  千秋节那天,始终有一名未露面的“主角”,同时在另一处“萨满房”盘腿打坐,不停地念着保佑皇后的“咒语”,她就是婉容的“替僧”。这件异常有趣的事,鲜为人知——不仅溥仪有替僧,婉容也有。这是源于宫内多年沿袭下来的规矩。  起初,孙耀庭以为皇后的替僧既使不漂亮,至少也说得过去,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婉容的替僧,只是祭祀房一名不起眼的“萨满”太太(注:满语,意为从事祭拜活动的巫师。)。  “寿呵,麻利儿跟我去坤宁宫。”寿日过了没几天,孙耀庭正闲着没事,婉容唤他随行。  他慢悠悠地随在婉容身后,走入了坤宁宫。  在明代,这里原是皇后就寝之所,清朝则作为了祭祀的地方,中间四间房用来祭神,东三间是大婚的洞房。刚进宫,就闻见了一股扑鼻的肉香味,他仔细一寻摸,原来这是坤宁宫中路那间房子里飘出的。东边是喜房,也就是他瞧皇上大婚的地方。再往西,还有两间房,是专为祭祀用的,平时不让一般人近前,他也从没来过这里。  “皇后主子,您来啦?……”  正往前行走,一个看上去足有五六十岁、挺不起眼的老实巴交的老太太走上前,向婉容请安。  “今儿个,不是祭日嘛?”婉容很随便地说了一句,又继续向西边房子走去。  那位老太太紧紧跟随在他们后边。这时,他才记起,今天是“祭日”。那个老太太就是婉容的“替僧”。当时,孙耀庭还不解地琢磨,皇后的“替僧”怎么找了这么一个普通老太太呢?  尔后,在与其他老太监闲聊天时,他才得知,皇后的“替僧”一般都找年岁稍大些的妇人担任,还必须是祭祀的内行,否则无法指导她的宗教仪式,年老自然沉稳点儿,也有利于对皇后的熏陶。  “替僧”陪着婉容走进了屋里。婉容稍稍作了梳理后,十分郑重地对着罩着布帘的墙壁默默地站立着。见势,替僧老太太忙拉开了墙上的布帘子。墙上画着工笔彩绘的两位满族打扮的老人——“王爹”和“王妈”。  据传说,这是努尔哈赤前辈的生身父、母。而努尔哈赤则是他们抱养的孩子的后代。很早以前,长白山有一条河,两个姑娘在里面洗澡,突然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了一只大鸟,它嘴里叼的一颗红果子落到了水中,一个姑娘捡起吃下了肚,没想到,由此便怀上了孕。那个姑娘生下孩子后,无法养活,只好用薄布包裹好扔在了河边。第二天清早,卖豆腐的老头和老太太到河边去挑水,一看成千上万的乌鸦围绕着一个包裹在盘旋、怪叫不停,两位老人轰开了乌鸦,见到一个包裹扔弃在那里,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男婴。两位老人把这个男婴抱回了家中,含辛茹苦,终于将这个婴儿抚育成人,这就是后来威震天下而统一了中国的努尔哈赤的先人。  孙耀庭站在一旁,眼瞧着婉容向“王爹”和“王妈”的画象,以及壁上的“子孙袋”拈了三柱香,然后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走出了屋,他这才注意到坤宁宫的东北角,有一条长桌,三口巨锅,用来烹煮祭肉。院中有一根长杆竖在地当中,俗称“祖宗杆子”,每逢祭天时“跳神”就在这下面。可以清楚地看得到,那根杆子上用锁子骨头绑着大块大块的新鲜猪肉,血淋淋的。  “这是嘛事儿啊?”他丝毫不知。  “你什么也不懂,这是祭祖,喂乌鸦,”萨满老太太瞥了孙耀庭一眼。“这是对祖宗的敬意呵!”  他走上前几步,想近些看看。可是,老太太拦住了他,指了指竿子四周围着的一圈绳子,“你可千万甭往里走,那儿不能去!”  显然,她怕孙耀庭走近,吓跑那些呱呱乱叫的乌鸦,而得罪了祖宗。于是,他识趣地离开了那儿,与婉容一起回了储秀宫。  平时,婉容不一定次次参与祭祀,每逢晚上祭神仪式,毋需吩咐,婉容的替僧就会与几个萨满老太太一起去那里诵经,至于宫内的其他活动她既不知道,也不参加。  出于好奇,孙耀庭留意了一下婉容的替僧。这是一个满族老太太,个子不算矮,戴着整齐的帽冠,身穿绣花长袍,足踏厚底花盆鞋,与他见了面虽然认识,却并不打招呼,只是默然而过,视同陌路。但她对婉容却异常客气,见了面,总是老远就给她请安:“给主子请安!……”那是一种满族常见的“蹲安”,除此,婉容与她之间倒没什么更多往来。  也挺奇怪,这位替僧从没有到过婉容的住处,往往只出现在宗教仪式上。日常,替僧老太太住在宫外头,每到举行仪式时才来,平时也不大在宫内露面。她,包括那些萨满老太太穿戴并不十分讲究,最多说得上利落,在年、节和祭祀时,才换上新衣裳。  在坤宁宫,孙耀庭饶有兴味地目睹整个祭神仪式的过程。开始,先是由几个祭神房的差役把猪畜抬上去,事先捆上猪脚,就由几个萨满老太太和婉容的替僧诵经。之后,由差役将猪头砍下供奉祭桌上。再把猪剥掉皮,掏出肠肚,将大块的猪肉炖煮在一口大得惊人的铁锅里,添上各种佐料后,烧柴加火。不多一会儿,一股扑鼻的香味就随之飘散窗外了。  待猪肉煮熟,那些萨满老太太每人就随便裹巴几块猪肉出宫回了家。这里,每逢祭神都是喷香的大锅猪肉,引得太监和差役们路过这儿,都免不了探头一望。  当时,作为逊帝的溥仪,也有一名替僧,叫孙虎。他与婉容的替僧大不相同,在宫里头挺有势力,每年俸银不少。替僧之制,起于南北朝。后经演变,清朝尊喇嘛黄教为正宗,成为了清王朝的宗教制度。也正为此,孙虎平日住在宫内,时常提着鸟笼子四处游逛。他个子不高,四方大脸,头上常剃得精光,脸上显得油光蹭亮。  每遇祭拜仪式,他就派头十足地大为风光一番,那时,他以“皇上”替僧的名义出席,穿戴得也与一般僧人截然不同,崭新的红袍披身,手持念珠,踱着四方步,俨然一付福态的救世主模样。  在宫里,孙耀庭时常遇到这位替僧。一次在神武门前,他迎头碰上了孙虎,尊敬地称了他一声:  “师父吉祥!”  提搂着鸟笼子的孙虎,只是“哼”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就继续迈着他那四方步,向角楼方向珊珊而去。有的太监瞧不惯,议论说:  “哼,瞧他那样儿,不就是个替僧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尽管如此,太监无不认为,溥仪的替僧与婉容的替僧相比,确有天壤之别。而实际上,溥仪出宫后,孙虎的结局并不怎么乐观。据说,他先是投奔了京城的一个破庙度日,最终在贫困潦倒中死去…二 “逼宫”事件  溥仪悠闲地走进了储秀宫。  这是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五日(注:即阴历十月初九。)。太阳刚刚露出了一个侧脸,储秀宫凌空翘起的飞檐邸吻上,稍稍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  晨曦微露,孙耀庭起了床,匆匆赶到储秀宫婉容的屋外站班。  “万岁爷到!”随着一声传报,溥仪走进了宫。他身穿一套西服,戴着一付近视眼镜,脚穿一双锃亮的皮鞋。  “万岁爷,”孙耀庭小心翼翼地向溥仪禀告,“现时,皇后还没起床……”  “知道啦。”溥仪一摆手,自顾自地走进了屋。  “来,寿儿,”溥仪进屋后,见婉容果真没起床,就叫醒了她,然后,又走了出来,“跟我踢毽玩儿。”  “(zhe)。”孙耀庭转身进屋拿出了一个鸡毛毽,走到了院中。  “接活儿!……”溥仪踢了几个之后,猛然将毽挑到了孙耀庭眼前,他急中生智,马上用脚接了过来,将毽子又高高地踢到了空中。  前不久,婉容的生日过了没多少日子,十月二十日,端康太妃突然发病,在永和宫溘然去世,灵柩移奉慈宁宫。仿佛为这即将寿终正寝的末代王朝发“丧”似的,满朝大臣都披起了孝衣。  外人不知,宫里有一个奇特的规矩,平时谁也不准擅自拍巴掌,如有违犯,定是轻饶不了。只有皇上、皇后、太妃殡天或忌日,由敬事房的太监通知,约定时辰,乾清宫太监总管一拍三下巴掌,众太监便齐声哭出来,叫作“举哀”。  其实,这最多是无泪干嚎,民间通常贬意地俗称之“嚎丧”。哭上几声,再由乾清宫太监总管拍几下巴掌,遂告“哀止”。由于孙耀庭一直伺候端康太妃,还真地抹了几滴眼泪。  在一片悲凉的哭丧声中,还没等棺椁正式“发丧”出宫,震惊中外的“逼宫事件”,又敲响了逊帝那“小朝廷”的最后丧钟。  多事之秋。一九二四年,奉系军阀张作霖与直系军阀冯玉祥拉开了一场“中原逐鹿之战”。对峙的双方,箭拔驽张:吴佩孚当时是直系总司令,亲自上阵督师作战。冯玉祥当时任前线总指挥,九门提督王怀庆任副总指挥。时任直系陆军检阅使的冯玉祥,又亲率两师人马驻兵南苑。  直奉战争的结局,竟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正当双方面临酣战之际,冯玉祥突如其来倒了戈,回师京城,将贿选上的大总统曹锟囚于中南海延庆楼。随着冯玉祥的一纸“和平通电”的发出,直系军阀彻底宣告崩溃。  宫外急转而下的局势,对于“小朝廷”非同小可,然而,宫内仍是一潭死水。溥仪没有因此丧失了雅兴,一起床,就到储秀宫踢起了毽子。  表面看上去,他神态自若,绝没有想到,直奉战争竟能使他的命运发生历史性的突变。  紧罗密鼓中,京畿警备司令鹿钟麟建议紧急召开内阁会议,讨论修改“优待清室条件(注:几经修改后的《清室优待条件》,如下:  今大清皇帝欲贯彻五族共和之精神,不愿违反民国之各种规章制度仍存于今日,特将清室优待条件修正如左:  一、大清宣统皇帝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与中华民国国民在法律上享有同等一切权力。  二、自本条件修改后,民国政府每年补助清室家用五十万元,特支出二百万元开办北京贫民工厂,尽先收容旗籍贫民。  三、清室按照原优待条件,即日移出禁宫,以后自由选择居住,但民国政府仍负有责任。  四、清室之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民国酌卫兵妥为保护。  五、其一切私产归清室完全享有,民国政府当为特别保护,其一切公产,当归民国政府所有。  ——引自吴锡祺:《记溥仪出宫》。)”,与此筹备成立“清室善后委员会”。  当毽子高高地被踢起在空中时,溥仪的命运实际已经发生了变化。只不过,他全然不知罢了。  这当儿,孙耀庭边陪着他踢毽,一边时时地观察着婉容的动静。他见皇后起了床,就对溥仪奏道:“奴才听皇后起来啦。”  “走,进屋去。”溥仪叫他进了屋。见婉容到西暖阁去漱洗、梳头,孙耀庭去后边拿出了一块布,“万岁爷,我给您擦擦皮鞋。”  “得,你少打点儿油。”溥仪随便地跷起了脚。  “是喽。”孙耀庭仔细擦着皮鞋,又恭维着与他聊天。没过一会儿,溥仪抬起了脚。“得,行啦。”  溥仪又随心所欲地走到钢琴前坐下,欢快地弹起了钢琴。岂料,这正是“出宫”的前奏曲。  弹了没几下,琴声嘎然而止。溥仪忽然想起了还没喝早茶,便吩咐孙耀庭传“茶盒子”。  “回万岁爷,‘茶盒子’还没来呢。”  “就拿娘娘的喝吧。”溥仪倒不十分在乎。  “(zhe)……”说着,孙耀庭用婉容的茶具给溥仪端上了茉莉花茶。  溥仪停下来,洋洋自得地喝着早茶,尔后,又继续弹起了钢琴。  一曲未终,内务府大臣绍英、耆龄、宝熙,以及溥仪的老丈人荣源,紧急进宫求见。溥仪知道这时,没有十万火急之事,他们无论如何不会追到储秀宫,于是一声:“传!”  “传见!”孙耀庭马上对外边的太监喊道。  “走,你跟我到翊坤宫去。”溥仪起身吩咐孙耀庭。  “(zhe),”他赶紧随溥仪身后到了翊坤宫,他知,溥仪若非急事不会在皇后读书的地方召见。  “内务府大臣到!……”奏事太监一声传唤后,绍英等人匆匆而入,孙耀庭便按规矩退了出去。  “嘛事儿,这么急火?”孙耀庭问站在外边的奏事处太监。  “咳,你还不知道?”那个太监瞧了瞧四周,压低了声音,伏在他的耳边嘀咕说:“冯玉祥派鹿钟麟和张璧带着手枪队进宫来啦!”  “啊?!”孙耀庭闻听,大惊失色,他知道进宫的这两人是赫赫有名的战将。鹿钟麟是京畿卫戌司令,张璧是警察总监,都是京城人所共知的军界实权人物。他神情慌遽,不断叨念说:“这可咋好呢?……”  “你猜怎么着?”那个奏事处太监,谨慎地推他到了墙旮旯,“他们带的手枪队和大刀队都进了宫!连内右门都给关上了,谁都不让随便进出喽!”  听到此,他吓得一吐舌头。“哟,这下要出大事啦!”  “谁说不是呢?!”奏事处太监也面显惊恐。“万岁爷还不知道吧?”  “可不是,刚才还和我这儿踢键呢。”他明白了,事态的严重,在于皇上还根本不知这回事。  早在前不久,他就听有的太监传闻,冯玉祥的军队可能要进宫抓溥仪,估摸是个谎信儿,也就没当真。过了几天,他又听说原先被溥仪驱逐出宫的太监,有的联名去了冯玉祥的京畿警备司令部,揭露溥仪盗卖宫内珍宝之事。对这些,他也没听进耳朵里去。谁知,传言如今竟成了事实。  呆了不长的时间,绍英等人慌慌张张地走了出去。溥仪又吩咐孙耀庭与他返回了婉容的屋里。  “你不知道,冯玉祥要逼我出宫!”他气急败坏地对婉容说着,神色极为慌张,早已没有了之前的萧洒。  “万岁爷,先甭着急……”表面上,婉容倒还沉得住气。  “他们让咱立刻离宫,要不,景山上架着大炮,就要对准宫里头开炮啦!反了,反了!……”溥仪愈说愈有气。  “寿儿,”溥仪冲墙角站着的孙耀庭吩咐说:“你赶紧到长春宫告诉淑妃,就说让她越快越好,收拾完‘细软’,到储秀宫来!”  “(zhe)!……”孙耀庭闻听,一溜烟似地奔了长春宫。  当他气喘嘘嘘地跑进长春宫时,文绣已然听说了风声。“传万岁爷的话,让您马上掇拾东西,去储秀宫。”  “万岁爷呢?”  “回养心殿了。”他如实禀报了淑妃。  这时,文绣显得比婉容又沉稳多了。“寿儿,我知道啦,你回皇后那儿去吧。”文绣马上吩咐随身太监,麻利儿敛裹东西。  当孙耀庭一溜小跑儿回了储秀宫,婉容正急得团团转。“寿儿,万岁爷正找你呢!”  “皇后主子,您知道是嘛事儿?”  “你问一下皇上就知道了,他大概是让你帮着找人。”  于是,孙耀庭又转身跑去了养心殿。整个宫内简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太监和随侍来来往往搬运东西。  刚进殿,溥仪一眼瞅见了他,心急火燎地吩咐说:  “寿儿呵,赶紧把荣源找来!……”  “(zhe)!……”孙耀庭又立马离开了养心殿。  结果,他四处寻找了一圈,大失所望。有的太监告诉他,荣源与那些内务府大臣被宫外的大炮吓昏了,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他禀报了溥仪,溥仪没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一脸颓唐的神色。  在此前后,绍英作为内务府大臣,正出迎鹿钟麟。在宫内,鹿钟麟向他出示了国务院通过的清室优待条件,要他转告溥仪,立即迁出皇宫!绍英虽几经斡旋,仍告无效,见确实无法阻止鹿钟麟,于是说:“请稍候,我去票报‘皇上’……”至此,他不由仰天长叹:“大清国算完啦!”  这时,鹿钟麟眼看时间延误,灵机一动,故意对随从大声喊道:“快去告诉外边,时间虽然到了,事情还可以再商量,先不要开炮,再延长二十分钟!……”  这个戏剧性的情景,绍英马上告诉了溥仪。其实,这正中鹿钟麟下怀。溥仪闻听大惊失色:  “告诉他们,我答应迁出宫外,容我收拾一下衣物。”  惊人的消息,象长了飞毛腿,瞬间便传遍了皇宫各个角落。  “皇上答应出宫啦!让咱们马上掇拾东西,晚了军队一冲进来,可就来不及喽!……”  “万岁爷刚刚交出了‘传国玉玺’,给了鹿钟麟!”  莫辨真伪的几声惊呼,皇宫可就全炸了窝。孙耀庭向婉容这么一禀报,她没了主意,哭丧着脸,小声地对他说:  “你可甭为了咱们这点东西丧了命啊!要是有军队的大兵来要这些个东西,你就告诉他们,这是我们‘主儿’的,非要不可的话,索性痛痛快快地递出去,就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能保住人怎么都行!……”  这一番话,把随后走进来的几个太监、宫女深深地打动了。没想到,平日她对大家没显出过多亲热劲,节骨眼上还挺有点儿情份。  这时,婉容哭了,眼泪一行一行地往下落,随之,大家也禁不住痛哭失声。瞬间,整个储秀宫内哭成了一锅粥。  午饭端了上来,谁也没有心思吃,大家你瞅我,我瞧你,哪个人都是心事重重,愁眉紧锁。饭,由着它凉了,又撤了下去。午饭没吃成,外边又喊了起来:  “赶紧出宫,出去晚了,可就不行啦!……”  怎么个不行法,哪个说得清?可谁也不想把性命当儿戏,纷纷七手八脚地拾掇东西。  “万岁爷让咱们一起从顺贞门出宫。即刻准备停当。”奏事处太监赶了来,传达了溥仪的最后一道旨意。  总算能活命了,孙耀庭叹了一口气。唯恐发生其他变故,婉容与孙耀庭等人商议,不多带什么东西了,只拿几件随身的衣物,先保住命要紧。众人点头称是。  午后两点钟,一嗓子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吆喝声:“出宫喽!……”凄凉地回荡在如临大敌的宫内,更增添了一种说不清的恐惧感。孙耀庭明白约定好的最后出宫时限已到,用眼角瞟着婉容的脸色,悄声地禀告说:  “皇后主子,时候到啦。”  “走……”她的嘴巴张了张,只说出了有气无力的一个字。  这一行人,以婉容为首,提着大小包裹,在御花园东头迎候溥仪。一会儿,溥仪身后带着几名非太监的“外随侍”,淑妃文绣、溥仪的岳父——荣源、内务府大臣绍英、宝熙、耆龄,也随之疾步走了过来。其中最显眼的是,溥仪的父亲——摄政王载沣。刚才,溥仪让孙耀庭四处找荣源时,他就见到了载沣走进宫门,神色慌张地奔向了养心殿。他身穿上朝的“补服”,头戴宝石顶的帽冠,引人注目的是那三眼花翎,在顶戴上微微颤抖。  正当几股人从御花园走向顺贞门时,载沣面对景山的万寿亭,慨然兴叹,“咳!……”随之,又悲痛欲绝地吼道:“大清国从此完啦!……”  众人,包括溥仪在内,眼看他将三眼花翎的朝冠,顺手扔弃在假山旁,谁也没吭一声。溥仪和皇后、淑妃以及身旁的三十多个太监、宫女,默默地走向了御花园后门——“顺贞门”。  微风中,只有那三眼花翎,随风轻轻地颤动着。  丢弃的三眼花翎,不仅标志着清朝摄政王的地位,早已付诸东流,也成为了溥仪前途的谶兆。三 摄政王府  “皇后主子……”  刚进北府,孙耀庭就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几斤重的金光闪烁的大元宝,继尔,又掏出了整整十个小元宝,别看才手指头大小,每个却足有十两重。“这是奴才给您带出来的!”  “哎呀!”婉容一见这些,感动地不知说什么好了。“你连这些也带出来啦?”  “这是奴才的一点忠心!”他双手紧合,两眼诚挚地望着婉容。  当时,到了北府的太监,绝大多数一丁点儿东西都没交出来。有的没跟着坐车出宫,有的虽说是坐车出宫的,却丝毫什么也没交出,只谎称,慌乱中没顾得上带出来。  就在出宫之前的当天下午,孙耀庭见桌上仍摆着婉容大婚的订礼,两个手掌大小的大元宝,以及二十个手指大小的元宝,象平时那样纹丝没动。他与太监时来祥商量,一人带一半,由富妈把婉容平时使用的一些头饰,加上拾掇的一些细软,带在身上,等到了北府再交给皇后。  混乱中,时来祥到了北府,只露了一个照面,连招呼也没打,就悄悄地溜走了,任何财宝也没交。他从前当过御前太监,曾深得溥仪信任,为了关照婉容,溥仪特地将他从身边调往皇后处,可才两个来月,就赶上了这场乱子。据说,他发了这笔横财后,就回了老家南苑,从此再也不露面了。  然而,婉容心地单纯,到了北府还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见不到时来祥了?”孙耀庭不好点破,只好支吾了过去。“周福呢?”她又问起了与时太监一起从溥仪处调来的周太监。  “压根儿呀,他就没来北府!”孙耀庭见无法隐瞒,只好将一些情形,据实以报。  她又一连问了几个妈妈的下落,他心知她们乘机拿走了宫中的珍宝以及皇后的私房,怕她伤心,不愿全点破,只得搪塞说,“这些人,全没来过北府,连影儿也没啦。”  “知道了。”婉容也顾不得这些,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命就得了。  “奴才,得跟主子告假……”  “上哪儿呀?”  “奴才,光顾给主子拿财宝,自个儿的东西,连铺盖都还没拿呢。”  “去吧,”婉容听到这儿,感动万分,自然不阻拦他了。  于是,他独自一人回了宫。在军队的监视下,他到翊坤宫拿出了平时穿的几身衣服,以及铺盖,又悄悄收起了平时积攒的四百块现大洋。之后,他又如约返归北府。  自打跟着溥仪躲进了摄政王府,他一直伺候婉容,没敢动窝儿。一天,前边的小太监悄悄对他说:  “春寿,听说张宗昌(注:张宗昌,民国时期的军阀。曾任山东省主席,因爱吃狗肉,被称之为“狗肉将军”。)进府来啦!”  “做嘛来了?”张宗昌在被逐出宫的皇族眼里,俨然是个“救星”式的人物。孙耀庭如今与北府的命运连在了一起,忒看重军阀的实力。  “不知道,”小太监摇摇头,自然说不出子丑寅卯。  “是吗?……”他告诉了婉容,但她有些不太相信,却比在宫内明显关心起了外间的事儿,不消说,这直接关系着她的命运。“打听一下,他来干嘛?”  此时的形势瞬隙万变,他再明白不过了。前去打探了几回,都没问出个究竟来,他只好懊丧地交回成命。  刚刚起了床,婉容就听说溥杰的夫人唐怡莹请安来了。“进来吧。”  “主子,夜里歇觉歇得好吧?”唐怡莹当时与溥杰结婚不久,打扮得十分俊俏。一进屋,双手扶膝,向她请了一个蹲儿安。  “好,……你坐会儿吧?”婉容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贵族门第出身的唐怡莹,自然懂得这些,见势便客气地告辞:“不了,我还得去太太那儿。”说完,挞挞地踏着高跟鞋,走了。  尽管难以置信,但确是如此。在北府“避难”的一个多月中,婉容住在东跨院,淑妃住在另一侧,而溥仪住在她们前头院。其间,溥仪竟连一次也没到过婉容院里,甚至他与“后”、“妃”三人根本没在一起吃过一顿安生饭。  仅从婉容这儿说,与宫里的吃喝差得蝎乎了。往日,婉容总爱吃馒头,很少吃米饭,可在这日子口儿,如果仅是米饭端来,她只能是勉强咽肚,一顿只有两三个菜,主食也就那么一两样。先仅着婉容吃,收了盘子后,孙耀庭再原封不动地把残羹剩饭端到厨房,悄悄地往嘴里扒拉两口,就算是吃过了饭。  “端康主子还在慈宁宫停灵呢,现如今谁也顾不上了,这总得有个着落啊。”孙耀庭与赵荣升议论说。  “是呵,要不是赶上天凉了,还不有了味儿?”赵荣升也焦急此事,他毕竟伺候过端康几年。  其实,不仅端康的灵柩没人管,连溥仪出宫后的当月十一月二十一日,才从宫里慌慌忙忙跑到荣寿固伦公主府的敬懿皇贵太妃和荣惠皇贵太妃,都没人顾得上了。只有一两个出宫的太监恋着旧情,才去大佛寺西街看望过这两位“女主儿”。  乍进摄政王府那阵子,溥仪急得火急火燎,哪儿顾得上端康的灵柩?但皇族都注视着溥仪在危难之中的此举。载涛向溥仪主动请求,一手办理端康的后事,溥仪正巴不得有人出面,乐得答应由他筹办。不多日,在载涛的操持下,赵荣升、蔡亚臣两位太监组织出宫的太监和其他一些杂役将端康的灵柩,暂时停厝在京城北边的广化寺。后来,才又移棺安葬在了清西陵。  此时,在摄政王府内外,休说孙耀庭,就是婉容也不知,勾结与阴谋的阴影已经完全地罩在溥仪的头上。躲是躲不过去的。  实际,刚到北府时,溥仪就已经暗中策划,作好了投奔日本人的打算。他先是以去德国医院看病的借口,暗中地出入日本大使馆,与日本人达成了某种交易的默契。  当一切都已在幕后策划完毕时,他带着贴身太监,装着没事人儿似地遛达到了北府门口。  “您哪儿去?”奉命把守北府大门的丁营长,一个立正,然后客气地欠身问道。他是冯玉祥的部下——京畿卫戍司令鹿钟麟的亲信。因为,他们始终耽心溥仪出宫后的安全和去向,所以派他来专门看管溥仪。府门口西边一拉溜平房里,驻扎满了军队,正在对他实行着“保护”。  “我出府,瞧瞧我的姑姑去。”溥仪小心翼翼地对付着。“你放心,我看看就回来。”  丁营长犹豫再三,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来阻拦他,只好一挥手:“可麻利儿回来!这是上头给我的任务嘛!”  可是,溥仪一出府门,却如“黄鹤一去不复返”,径直奔了荣寿固伦公主府。日本公使芳泽早恭候已久了。  翌日,婉容和文绣也到了摄政王府门口。  “你们上哪儿去?”门口的大兵把枪一横。  “我们打算找溥仪去,”婉容和文绣先后和颜悦色地解释着。  “哟,这我们可作不了主,得请示上司。”说着,两个大兵将丁营长叫了出来。  “这可不行。溥仪出去看姑姑还没回来呢。”丁营长毫无通融的余地。  这时,北府的管家张彬舫走上前,虽有些文皱皱,却是理直气壮地说:  “丁营长,你不让人家去看姑姑,无理可言。前两天,你听见了吧?溥仪已平民之化,你能让人家两口子再分家吗?”  一席话,说得丁营长哑口无言。  “我再回报一下,你们稍候。”  “还回报什么?溥仪都是平民了,家眷就更甭提啦。这会儿呀,愿上哪儿上哪儿去,没什么可说的!”  趁丁营长犹豫的当儿,张彬舫连蒙带咋乎地带着婉容和文绣离开了北府。  其实,远非按照事先策划,连溥仪出走,婉容之前也丝毫不知。尔后,婉容和文绣也没去荣寿固伦公主府,而是直接奔了日本驻华公使馆。  为了避免罗嗦,孙耀庭这些太监统统没有跟随,只是不明真象地暂时躲在了北府。对于张彬舫带两位“后”、“妃”出走北府之事,太监们服了气,议论纷纷。  “管事的可真行,见着带枪的楞不怵!”  “张管事的不是一般人,他是张作霖的把兄弟喏。”  “噢,怪不得这么能干呢。”  是啊,孙耀庭情知溥仪这一去可就没谱儿喽,自己今后出路何在?人海茫茫的京城,何处是立锥之地?  当他们这些太监,确切获知“万岁爷”出走的消息后,惊谔万分。婉容出府的当天,他们就没了饭辙,王府的膳房不再开伙了。孙耀庭要求见王爷——摄政王载沣。  这位稍一紧张,说话就微微结巴的王爷,在书房接见了孙耀庭等几个太监代表。  “你……你们有什么……事儿呀?”载沣待人蛮和气。  “我们这些人没饭吃啦!”  “还请王爷开恩啊。”  孙耀庭与另外几个太监七嘴八舌地央求着。  “这是怎么回事儿?谁让撤的伙?”载沣叫来了管事的。  “这是没法子,万岁爷走前也没留话儿,今后怎么办呢?请王爷作主。”张彬舫深知内情,没好意思出面,仅让一个小管事的出来禀报载沣。  “你……们好好……看……着家。照旧……照旧……”这个“照旧”,他一连说了两遍,越说越结巴。  孙耀庭觉得没个明确说法,只管几顿饭,今后咋办呢?他们不走。载沣进了里屋,不再出来了。  他们无奈回了房,正合计着,过了不大功夫,管事来了:  “王爷再叫你们去一趟。”  于是,他们二次进了载沣的书房。不一会儿,载沣仰着头,缓慢地从里间走了出来:  “这么着,你们一人拿五十块钱先回家吧。赶以后需要的时候,再找你们去嘛!……”  管家把预备好的钱,分别递给了孙耀庭、德寿,以及跟着淑妃文绣的几个太监。当时,皇后与淑妃的几个宫女,几天以前就已经跟随去了日本公使馆。  孙耀庭心里头明镜儿似的,无疑,溥仪已经抛下了这些人。现如今自己上哪儿去呢?考虑再三,毫无生路,他们只得挟着简单的铺盖卷儿,沮丧地离开了北府……  蓦然回首,他觉得,北府门口的那对活灵活现的石狮子,仿佛张开了血盆似的大口…四 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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