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着急,起身下了炕,拿来了算盘,可是,拨拉了半天总觉得不对劲。“算这道题,我咋老觉得算盘珠不够用啊?”他仰头问陈师父。 陈师父嘿然一笑,“寿儿,你先琢磨吧,我去打会儿牌。” 无疑,这是有意要憋一憋他呀。他明白了,睡意顿消,觉也不睡了,伏在案头辟里叭拉地拨起了算盘珠儿。他急出了一身汗,越急越打不出来,最后实在熬不住了,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 “寿儿,还睡呢?”他在梦中猛然被拽醒了。 原来,已近凌晨,陈师父打完牌回到了殿房。他揉了揉睡意朦胧的双眼,迷迷糊糊地问:“天亮啦?” “寿儿,你睡迷糊了吧?早着呢。”陈师父问他:“那道题,算出来没有?” “算盘珠子……不够呵!……”他还是那句老话。 “傻孩子,你就不会动动脑筋?” “咋动脑筋?” “咳,告诉你吧,这是给你出个难题儿,”陈师父乐了:“我没告诉你,这有一个口诀,你想想,算盘子不够用,你不会采用‘悬珠法’?”陈师父说着,动手给他拨了几个算盘珠儿,“明白了吗?” “哎呀,这么简单?”他恍然大悟。“真谢谢您老了!” “没关系,就是一样,别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就行啦。”陈师父与他开上了玩笑。 “您老可真会逗笑儿……” 没等他说完,陈师父一声“睡觉!……”顺势吹灭了油灯三 谨习宫规 “天道酬勤。”重新开课时,他的进步令老师和两位师弟惊诧不已:“你啥时候学的这些新招啊?”他避而未答,只是笑了笑。不久,他在司房所有太监中,算盘速度堪称名列前茅。 这时,刘师父得知,当着几个小太监,冲他竖起了大拇指:“没白给师父争脸面。”又对春庆和春忠说,“瞧人家寿儿,那不得不佩服呵,人家学在后边,跑到前头去啦,不简单!告诉你们,咱太监这行当,象熬出来的李爷,张爷(注:指宫中任过太监大总管的李莲英、小德张。),干什么都得有股子狠劲,才行噢!……” “晚上到我这儿来一趟。”吃过饭,陈泽川师父唤来孙耀庭这小哥仨,悠闲地品着茶,递过了十块现大洋:“来,明儿个放假,给你们小哥仨十块钱,出宫玩去。可有一样儿,要跟着苏拉走,千万别跑丢啦。” 头一次让出宫,可把这三个小孩儿乐坏了。第二天早晨,陈师父又唤来一名苏拉,反复叮嘱:“出宫逛庙会、看戏,都行,就是别丢了碰着喽!……” 说完,他仔细地递给苏拉三张“腰牌”,“你替仨孩子拿好了,这要丢了可就糟啦。” 孙耀庭凑上前一看,原来只是一张半尺长半尺宽的牛皮纸,正面写着姓名、年龄、籍贯……上边竟连照片都没有,背面光光的,只字皆无。这个进宫的唯一凭证,要装入一个绸缎小口袋,上边系着一根细麻绳,可以套在内衣里,轻易丢不了。 这么着,他们跟着苏拉足足地逛了一天,厂甸、琉璃厂、前门大栅栏,全都风风火火地转悠了个遍。风俗小吃,见一个吃一个,直到吃得倒了胃。回到宫内,他累得躺在炕上连个身都没翻,一觉睡到大天亮。 直到过了不少日子,他们还时常提起来:“嘿,玩得那叫痛快噢!” “学无止境呵!”忽然有一天,刘师父对他说,“你的毛笔字和算盘都有了进步,我想让你再学点儿古文。” “太好啦!”他早就听说刘师父古文底子厚,连连表示同意。 “依我瞧,得王首领教你了,”刘子余说,“这个老师难找呵,除了信老爷,可宫里头也就数得着他了。 “那,王老爷愿意教我吗?” “我跟他说了,没问题。你知道不知道?他和教你念私塾的那个傅文坡先生,是老相识呢!” 听刘师父这么一说,他才知王顺山也是天津静海人,与孙耀庭理所当然是同乡了。自己的启蒙老师——傅文坡,原与王顺山的弟弟同在静海王庄子上过学,同窗数载,关系挺不错。 拜名师,是古来以往难得之事。既然老师都没什么意见,他还能不愿意?从此,他又师从王顺山学起了古文。 令人叹绝的是,王顺山教授《五经》、《四书》,连各书的注都能背下来,无论翻到哪一页,都居然倒背如流。有人不信,考了考他,最后连考者都翻糊涂了,可他脑子仍是那么清晰。小太监见他背起书,抑阳顿错,摇头晃脑,起初捂口而笑,继尔才不得不佩服这位王老爷的真学识。 所有找到他拜师的太监,他无一不收,且分文不取。这样,他在宫中办起了为人称道的真正“义学”。 可这位王老爷,虽然家财万贯,在京城拥有不少房产,老家也置有良田千顷,却对家事不甚门清。他原是娶妻后才净身的,进宫后,尽孝敬妻,每年必回乡几趟。那年,他去了一趟老家,返回后,孙耀庭问他: “王老师父,您家里今年个,收了多少麦子?” “收成不行啊,才收了七百担麦子。” 孙耀庭一听乐了,心里说,就按一百六十斤一担算,那是多少斤啊!王老爷学问这么大,可哪儿懂庄稼活儿的事啊?“师父,您家里收的麦子可不少喽。” “不行啊,”他还是那句老话。 他跟着这么一位迂腐而有学问的师父,相继念完了七八本古书,象《古文观止》、《归去来辞》、《兰亭序》等,后来竟也能象王师父那样倒背如流,还解释得头头是道。太监群里,称他是司房的“小先生”。 一次在司房,寸劲儿,正赶上有个太监说起“终”字,孙耀庭插了言,“就是寿终的‘终’字嘛。” “哎哟,”信修明正走了进来,说,“春寿,你还识不少字呀?” “你不知道?这是傅文坡的门生啊!”在场的王顺山介绍说。 “这我知道,他一进宫,傅先生就托过我。可不知道,他咬文嚼字还行,不简单!” 其实,傅先生素来与宫内的司房首领有不错的私交,短不了来宫里闲转悠一圈。 “信爷,您见多识广,我得跟您讨教个事儿。”孙耀庭将信修明拽过一旁:“您说,珍主儿和瑾主儿俩人是咋回事呀?” “这说起来,话就长啦。”信修明落了座,慢条斯理地说开了。“珍妃和瑾妃是亲姐俩,你甭看瑾主儿长得那付模样,珍妃可比他秀气多喽。自然,珍妃挺招光绪喜欢,再加上她性格活泼,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就远比瑾妃多多喽。姐俩之间也不免有些芥蒂。慈禧更不是容人之人,她与珍妃之间矛盾也挺大,可是珍妃也有让慈禧攥住把柄的事儿。这,宫外很少有人知道,那就是珍妃‘卖官鬻爵’……” “哟,还有这事儿?没听说过呵。”孙耀庭听着感到新鲜。 “宫里头不让说这事儿,当然你不知道了,这有真凭实据。珍妃恃仗着与光绪关系好,所以让他的弟弟在外间结识一些以钱谋官之人,叫他们出银两,再由她出面向光绪求官,这可不止一起呢。最后,因分赃不均,有人捅到慈禧那儿去了,慈禧本来就恨珍妃,就借故严查下来。结果,查出卖‘粤海’这个管官税的肥缺是珍妃从中斡旋的。慈禧大为动怒,一气之下,打死了伺候珍妃的十几个太监,下旨要光绪严办此事。光绪为了难,一再为珍妃求饶不止,慈禧这才暂时罢手,但仍恶气不出。直到八国联军打进京城前,慈禧借故下令将珍妃扔进了井里。” “这事儿,满宫里都知道,可咋说的都有,闹不清究竟是咋回事。您给说说……” “本来,‘戊戌变法’这事上,珍妃与光绪站在一起,慈禧就恨她,临去西安前,她又顶撞过慈禧,惹怒了她。那次,慈禧召众人到宁寿宫商量西逃的路线,光绪皇帝,再加上崔玉贵那几个首领太监都在场。慈禧刚对珍妃说了声,‘你呢,怎么带你呢?’珍妃就明白了,马上跪地求情‘皇爸爸,您就拿我当个小猫小狗带着吧……’慈禧竖着眉,厉声说:‘我不是不带你,现在乱军之际,你又年轻,不能给国家丢了脸呀!……’这时,光绪站在旁边,一声也不敢吭,众人谁也不敢言语。慈禧怒声喝道:‘你们就这么看着?崔玉贵,你干嘛呢?你是二总管,把她扔到西边井里去!……’在场的人都呆了,慈禧在跑往西安之前的时刻,还这么狠毒啊!珍妃一个劲地求慈禧:‘您就饶了我吧,饶了我一次吧。’她又一再地哀求崔玉贵,‘崔安达,您行行好吧,救救我吧……’可是,慈禧坚意已定,谁也不敢违抗,于是,崔玉贵就裹了个毯子把珍妃扔进了井里。” “到底裹没裹毯子,有人说的不一样。”这时,孙耀庭插了一句话。 “也可能没裹。从西安回来的时候,敬事房太监去打捞,见珍妃斜靠着井壁,坐在井里头,早已经死去了很久,是用筐把她的尸体吊上来的。井里有水,但不深,井口特别小,仅能容下一个人。眼见的太监都说,那个情形可太惨啦。后来,居然把她安葬在了咱太监坟——恩济庄啦(注:慈禧从西安返京后,将珍妃葬于京西恩济庄。一九一三年,迁葬于西陵光绪墓的崇陵墓穴。)!谁不说慈禧是个狠毒之妇啊?!……” “听说,慈禧当朝的时候,太监见天都有挨打的?” “那可是家常便饭哟!你要那时候进宫,也少不了挨打!”信修明对他开玩笑地说:“可千万别进了慎刑司啊!我给你拿本‘则例’,你瞧瞧吧!” 转过天,信修明就拿来了“则例”(注:当时,清朝对太监的处置,依据宫殿太监与宫内各处所太监的地位,分别作了详尽规定。宫殿太监的处罚,大致分成了三等十二条罪款。主要是:徇情、失职、怀挟私忿、假公济私等等。违犯的太监,依例要受到斥革和罚月银的处分。在一等罪中,凡各宫殿选调或升迁首领,不秉公办理,要罚一年的月例钱。在二等罪中,宫殿监对内廷禁约之事,如不着力稽查或遇事推诿,至少要被罚月例银六个月。三等罪中,宫殿监凡不按则例,任意处分太监首领,或浪费柴、炭、油、蜡等,便要罚三个月的月例银。 对于各宫首领太监的处分,详细规定了三等十五条罪款:禁地饮酒行凶,口角斗殴,烛火失误,不守法度,喧哗无礼,宣招不应,抗违不至,假期不归等等。犯者,轻则受到杖责和罚月例银的处分,重则逐出宫内。凡坐更值班磕睡,罚辖管首领四个月的例银,而且将直接责任太监重打四十杖,罚例银一个月,如因宣召不应,抗违不至者,罚首领四个月例银,将直接责任太监罚打四十杖。参见《中国宫廷知识辞典》。)——这是对太监的各种处分细则,告诉他:“如若违犯了,就要按上面的规定处置喽。” 枯燥的则例,还没看完,孙耀庭就出了一身冷汗。信修明悄悄地告诉他,如果发生了过失,千万不要慌张,在殿上行刑,若是有主子在一旁监刑,就不好作假了,只能把手绢偷偷塞入嘴中,以防被打坏了牙齿或口腔受伤。如果行刑的太监不使劲责打,还要“反坐”。但如果在下边也就是各宫行刑,倒往往可以花钱买人情,赂贿行刑太监,让他佯装责打,实则虚晃两下,也就可以勉强糊弄过去了。 没两天,他碰到了刘兴桥,谈起信修明对他的指教,刘兴桥又对他传授了一个绝招。 “这是宫里太监公开的秘密!我要是不告诉你,遇到事儿,还不把你真打坏啦?” “那就谢刘爷喽!”孙耀庭与他玩笑地说。 “老佛爷在世那当儿,要是扫起太监来,殿上能跪下黑压压一片哟。所以我们都有‘护身符’” “嘛?‘护身符’?……”孙耀庭不明白。 “甭着急,我告诉你,那是两块长一尺,宽半尺左右的牛皮。上殿时就绑在屁股和大腿后边,也就是说,一上殿就得准备挨打哟!” “哎呀,这可了不得,要是老来真格的,咱这些太监还不都成了冤死鬼!” “你以为还少吗?”刘兴桥有声有色地聊了起来:“老年间不提啦,就是光绪年间,慎刑司也打死过不少太监呢。最恶毒的是,那时候使用了一种‘气毙’的刑法,就是用七层棉纸沾过水,把受刑太监的五官——口、眼、鼻、耳全部封盖住,再用乱棒打死。戊戌变法时,为光绪递信儿的珍妃宫里头那些太监,就是被慈禧用这个刑法活活打死的。那次,据说打死了三十来个太监呢,尸首在殿上足足摆了一片!……” 何等惨酷的刑法啊!孙耀庭听得眼晴都直了,联想前不久闻说的太监挨打,脸上已变了颜色。 虽说孙耀庭早已挨过一顿板子,却只顾喊叫,没仔细见识见识,于是就私下溜到了敬事房。顺墙根儿摆着两种,一种是长约五尺、足有碗口粗的实心青竹,他知道这就是杖刑的家什。另外一种是五尺长、巴掌宽的青毛竹板,上次挨打时,就是使用的这种。再瞧棍、杖上,无不沾满了斑斑血迹,令人不忍卒看。墙上还挂着一些鞭子,据说已经不大常用了,但是,墙角码放的绳子、木枷却是没有废止的刑具。 他吓得赶忙溜了出去,对信修明一说,他笑了:“咳,那是常见的刑具。一般人不知道,宫内的竹板都是用水浸过的,打人只伤皮肉,伤不着骨头。可也有的坏家伙,故意混进几根没浸过水的,专打仇人。有的没挨多少下就死于杖下,就是这种坑人的玩艺儿。我进宫这么长时间,虽然没怎么打人,可见过不少挨打的场面。那至少得四个人行刑。先把受刑的人按趴在地上,两人按住左、右手,另外一人按住两腿,那屁股就撅起来了,一点儿跑儿也没有呵。一个太监掌刑,边打边喊数。受刑的太监,一边挨打,还必须一边喊着求饶:‘饶了奴才吧,下次再也不敢啦……’如果不喊,就要一直重重罚打到求饶声为止。这还不算完,打完了,还要被架到主子面前,给主子磕头谢恩,再拖出去。一般被揍过一顿,没有十天半拉月的,下不了床啊!……” “哎呀,我的娘呀!……”孙耀庭听了一伸舌头。 “对皇上,更得讲究礼节,否则,犯了‘大不敬’,弄不好还有杀头之罪呢。”信修明又风趣地说,“也难说,前些日子就有触犯皇上,又当上‘御前’的哟!” “还有这码事儿?”他不信。 “春喜儿,你认识吧?” “当然认识喽,那是我师兄啊。” “说的就是他。不信,你问问他去。” 隔了不多日子,他碰到了春喜,还没问话,春喜反倒先给了他一张照片, “这不是万岁爷吗?”孙耀庭挺惊讶。 “一点儿不假,是万岁爷呀,”春喜装模作样地说,“你瞧,万岁爷梳着大辫子的样儿……” “你真给皇上当‘御前’啦?” “那还有假?去了可有些日子啦。”接着,春喜向他讲述了不久前的一桩偶然事件。 冬天黑得早,还没到七点,宫内早黑成了一片。春喜在永和宫玩完,刚要走,伙伴劝他,“小喜儿,先甭走了,万岁爷这就带狗出来溜弯儿啦。” 他不听,提了一根棍子,就出了永和宫。刚走到端则门,溥仪恰巧从养心殿出来,见有人隐隐约约走过,便使劲跺了几下脚,几条狗“汪汪汪”地吼叫着狂奔到了春喜的身边,吼叫着向他身上扑去。 “娘的个操!……”满嘴浓重沧州口音的春喜,胡乱地挥舞着棍子向群狗抡去。 “你为什么打狗?!……”溥仪慢慢地走近人狗之战的地方。 “我不打,就让狗咬死啦!……”他也顾不得向溥仪请安了,仍不住手地猛挥着棍子。 溥仪一声口哨,群狗马上静下来,乖乖地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春喜原以为溥仪会发怒,谁知他却笑了:“你走吧,明儿个听信儿吧……” 春喜担惊受怕,误以为大祸临头,彻夜未眠。清晨,溥仪竟然意外地下了一道旨,完全出乎所料,传他当了“御前太监”。 由此,“打狗当御前”,在宫内出了名。 “你可是因祸得福喽!”孙耀庭钦羡不已。 “咳,凑和着吧。最没咒儿念的是那群狗,尽朝我叫唤!……” 虽然,溥仪不记恨他,狗却记着他,见到他就狂吠不止。“汪汪汪,汪汪汪……”大凡他所经之地,群狗的狂吠声,随处可闻。他能伺候溥仪,却无法应付那群狗。 之后,溥仪只得将春喜调至淑妃文绣的宫里,当了一名殿上太监四 景仁宫烛火 夜幕徐徐降临。 “灯火小心!下钱粮!……” 随着隆福门前值班太监一声呼喊——宫中行话叫“喊巡”,日精门呼应,于是,景和门、日华门、月华门等各处当值太监象接力似地传唤开来,各宫太监应答的喊声一落,宫中便开始了“灯火管制”。 乾清门的月台上,任何人都不能打这儿经过了。既使非得途经此处,也只能从底下走。传说,此时宫内的“殿神”接了班。老太监传说,有人碰到过殿神,它个子不高,身穿黄马褂,头上戴着红缨子,两眼炯炯有神,夜间便在宫里四处巡视。 “你可甭往院里乱泼水呀!……”姚老太监好心地告诉孙耀庭。“碰到‘殿神’可了不得呀!”从此,他才知道,如果晚上往院外泼水,必须先得大喊一声:“倒水!……”然后再泼,否则泼到殿神身上,可就难免倒霉了。如果要开库,打开殿门上贴的殿封之前也要先大喝一声:“开库!”才能进库取东西,绝不能冲撞了殿神。 若问到殿神是否确实存在时,老太监会举出无数例子来。甚至会领你到钦安殿去瞧那两个巨形足印。传说,钦安殿是供奉玄武神的神殿,当清朝嘉庆二年冬,乾清宫燃烧起了一把特大火灾,玄武神曾在此处侍立保驾,于是在东北角的石上留下了巨形的脚印。 信与不信,倒无所谓,如果不按宫中沿袭经年的规矩,以及师父的训导做事,则举步维艰。这倒是他进宫不久,就深深体味到的。 当宫殿暗淡的影子渐渐扩大乃至与自身融为一体时,替而代之的是景仁宫后院的司房殿内,“袁大头”和铜子儿在一盏盏烛光下闪烁的银光。 “摆桌……”二首领刘子余一声呼唤。 “来喽……”“效力”们七手八脚地在殿房外间放置好,八仙桌,又摆上了四把太师椅,颠颠儿地用托盘端来茶杯,再拿碟子盛上黑白瓜籽,小心翼翼地码放在牌桌一边。 “沏酽点儿,”一听首领这句话,“效力”便明白了,这是要提提神儿,准又要有一场大战,八成得杀得天昏地暗,闹一通宵哟。 “稀里哗拉……”大殿里刚开始洗牌,相隔不远的景仁宫侧殿里,孙耀庭早已和几个当“大班儿”的太监正式摆阵“麈战”。 “糊了……” “满贯!” 仅仅相隔一个庭院,两个不同的阵容相对开战。不同的是,两方略有差异,首领这个牌桌稍许文雅些,一边嗑着瓜籽,一边摸着牌,喊声小些,到了午夜,厨师不待唤,便用托盘端上馄饨、小肚等几碟酒菜。而孙耀庭这边则不然,时而“静若处子”,默默推牌,时而“动若脱兔”,挥手推倒“长城”,拍案而起,吼声如雷。 而在盛夏,端上的往往是冰镇西瓜,凉爽的果子露、杏仁豆腐、酸梅汤等一些宫廷消暑食品。除了西瓜是外面进贡来的,其他则是“御膳房”调制的手艺。实在没啥可吃的了,他们就花俩钱,叫御膳房弄来点儿冰块,拌上一些糖,“咯咯咯”地大口嚼起“刨冰”。 “嘿,真痛快!”每到此时,太监们边吃边喊,一个劲地助战不已。嗬,这倒象凉冰浇起了热火头,屋里的炽烈气氛,倒比外边的气温还高出不少。 宫内,谁都知道,司房的牌桌见天摆着,一打就是一天一宵。只要有太监按时站班,宫内没人管赌局。 一天下来,三个首领只赌不“抽头”,倒让伺候牌桌的“苏拉处”的厨役、“效力”分一些抽头儿。也倒是,他们终日盯着伺候茶水、点心、水果,比赌桌上的老爷还辛苦许多。 在一场场嗜赌的混战中,孙耀庭往往悄然静坐桌边,不动声色。因为,除了春忠之外,他是最末了儿一个太监,钱没多少,地位也忒低,哪儿敢轻易造次?出手时,他谨而慎之,绝不贸然“闯险”,即使偶尔拿了一把“满贯”,仍然不显山露水。如此多少天赌下来,他内心明白了,赢也赢不了多少,输也输不了多少。这儿只是个消遣娱乐的去处。 他心里极为清楚,师父那边玩的是“袁大头”,嘿,真正的银元,两块、三块、五块、六块、甚至赌上十二块筹码……一夜之间或许时来运转,能赢个百八十块“袁大头”扔进兜里,若手气不顺,没准输他个百八十块。孙耀庭这边则不然,最多是赌铜子儿,一吊十个钱,一块“袁大头”足能兑换四百多枚铜子儿。 即使你“吉星高照”,“手气”再好,最多一夜也不过赢几块袁大头,更甭提“手气”平平了。这哪儿谈得上赌钱?统共没有多少袁大头的赌注,无非是玩个乐子。 头一次偷偷赌钱,他是在司房的套间里。 那次可有点儿玄,因为他是与值大班的太监玩儿,若被司房首领抓住,可就麻烦了。所以,这几个人提心吊胆,时常轮番溜到门口察看一番,没发现什么不好的兆头,回来再继续赌牌。尽管他观过无数赌阵,可掏钱上牌桌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摸索着铜钱儿,他的一只手却攥出了汗,两眼紧盯着“骰子”,它的每一番滚动,都使他万分紧张,整个心象悬着一般,到最后摊牌的一刹那,他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一天下来,他这个初入赌局的新手,居然输赢相抵,手里攥的还是那十吊大铜子儿。赢时,他眉开眼笑,输了则急得面红耳赤,额头直冒汗珠。 赌钱,使他一度上了瘾,凡有空暇,他便挤上牌桌。袁大头的诱惑,使涉世不深的孙耀庭着了迷。 一夜不眠。日上三竿,两桌牌战方挂“免战牌”。首领那边的几个人,张着大嘴,打着哈欠,回屋蒙头便睡。孙耀庭这几个小太监虽然瞌睡得厉害,却不得不强打着精神去站班。午饭后,他们才能躲进卧房得以酣然入梦。 到了年节假日,赌钱更成了太监们不可缺少的一种娱乐。因太监们通常很少象其他官员那样去逛窑子、嫖妓女(注:太监嫖妓,史书亦有记载。如《万历野获编》中曾记述了一个太监竟将妓女嫖死之事。“一阉竖,以狎具入小娼谷道,未能出,遂胀死。”)除了吃、喝和抽大烟以外,只有以赌钱自娱。 偶尔,一日牌桌无“战事”,孙耀庭信步踱入刘子余师父的寝室。 “师父吉祥……”他稍稍弓下身,双手一扶膝。 “春寿,来!” 刘师父悠然自得地跷着二郎腿,左手捧着那个时刻不离手的小巧的紫砂茶壶,“咕噜”,啜下一口茶。 “您老,看我这命嘛样啊?”孙耀庭闲提话,聊起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我给你瞅瞅,”刘师父说着,顺势从桌上抄起了一本“麻衣相”。“得,跟我说说你的八字。” “我是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三十日,寅时生人。” “这可有讲究,你是寅时什么时辰?” “听俺娘念叨过,俺是鸡叫三遍后,生下来的。” 掐着手指,刘师父左推右算,临了儿,告诉孙耀庭: “行了,你就是这命!” “嘛命?”他听后茫然。 “老公命!”刘师父又啜了一口茶,慢慢悠悠地说,连头都没抬。 “您给我说说。”起先,孙耀庭并没怎么动心,只是随口问问。一听师父的话茬儿,倒认了真。 “这可不是糊弄你。你看,上面说得多清楚,别的甭提, 就这两条儿你看准不准?‘衣食不缺,少妻无子’。”他捧起了“麻衣相”,指着那一页儿,摇头晃脑。 “还甭说,神准!”孙耀庭心中暗忖,却又明知故问:“少妻无子,是真,也有不了。可衣食不缺,往后谁说得准?这辈子也保不住没钱呀!” “钱有什么好的?”刘师父的话,超出了为他卜的卦。 他一瞟眼,刘师父右手正掂着两枚“袁大头”,桌上还摞着几十枚银元。 “哟,师父手气不错呵……” “咳,这又能怎么样?” “您好歹有点钱儿,活泛呀。” “哎,”刘师父长叹一声,将两枚袁大头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甭说没多少钱,就是趁点儿钱也让人瞧不起哟!” “您可别这么说……”他听得出来,师父的话是发自内心的。 没等孙耀庭一句话说完,刘师父掰着手指头数开了。“李大总管如何?”他知道师父指的是李莲英。“小德张又如何?虽说娶了三房四妾,花钱似流水,使的也是断子绝孙的钱哪!……” 这时,他万万没想到,无意识的一句话竟然引发了师父如此内心深处的感叹,顿然变得忐忑不安。 “你过来,坐这儿。” 瞅着师父阴沉沉的脸色,他小心地扶着椅背,侧身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隔桌而坐的师父,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紫砂茶壶。 “我是不是你师父?” “哎,那还用说吗?”此时,他简直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你师父的师父,你知道是谁吗?” “是刘老爷吧?”他久已听说刘师父的师父也姓刘,脸大、眼大、胆也大,人称“蛤蟆刘老爷”,早年伺候“咸丰皇帝”,后来作过司房首领,在宫内是个一跺脚四处乱颤的人物。他没有见过,却听人屡屡提起过这位先人。 “咳!……”刘师父又是一声长叹。“他也算得上有钱的‘老公’,可到了儿呢?死的时候,还不是惨的乎拉的?!” 不知怎么,孙耀庭猛然心里咯登一下子,又翻腾起了娘含泪说的那句话:“你的命苦啊!……” “蛤蟆刘老爷,自打咸丰去热河暴病而死,他就回了老家。那回,可使他受了刺激哟!……家里每年打春都要捅烟囱,他弟弟上了房,娘着了急,大声喊着:‘快下来,你要摔坏了,咱家可就没根儿了。让你哥哥上去吧,他好歹是个‘一命之人’,摔死了也不要紧’……’登时,刘师父就跺开了脚,发狠地说:‘这叫什么话?我还是你的亲儿子呢!太监就不是人?!’……” “刘老爷的娘兴许是后娘吧?”孙耀庭眨巴着两只大眼,天真地问道。 “谁知道!”刘师父没好气地说。“反正我那位师父一跺脚就离开了家。他去县里钱铺学徒,拼着死力学本事,到底学了一手好算盘。同治年间,宫里缺人,他‘二进宫’吃了回头草。咳,可就不如从前喽。但他脑瓜儿灵,算盘子儿拨拉得噼里叭拉,把司房的账管得有条有理,就这么当上了司房的大首领。他省吃俭用,攒了一大笔——嘿,可不是笔小数儿的银子。你怎么也想不到,他楞一分钱没给家里头,都在京城的西半拉、海淀那些地界儿修了庙,开了些买卖,还抓空儿把老婆从乡下接了来……” “刘老爷还有老婆?”孙耀庭听了挺奇怪:“这事儿,咋没听您说起过?” “嗨,这也是罪孽呀!他打小与老婆订了婚,净身后,他老婆不愿往前走,一直跟着他。他娘不好意思见他,爹听说儿子发了财,跑到京城来找他。谁知,他一见面就问:‘干嘛来了?’他爹说:‘我来看看你呀。’他倒挺绝:‘那你就看吧。’刘老爷说完,脸朝东、西、南、北,各站了一会儿,又问了一声:‘看完了吧?’他的爹还没纳过闷儿,说罢,他扬长而去……” 满脸稚气的孙耀庭,不解地扬起头,“他对爹咋这么狠呀?” “咳,你这还不明白?他爹就是找他要钱儿来的嘛。刘老爷表面心挺狠,其实,他回宫后心里头发酸噢!”说到此,刘师父一扬手,“话说回来,他家里当初不就是为了几个臭钱儿让他割了那玩艺儿,干上咱这行当嘛。临死,他家没一人送葬,这还不惨到底了吗?!……” 听到此,他无言以答,半晌没吭一声。 突然,刘师父一拍大腿,“唉,那不都是钱这玩艺儿‘拿’的?!” 烛光摇曳,映照着桌上那些横七竖八码放的“袁大头”,烁然闪泽。孙耀庭泪眼黯淡,咽然无语…五 宫禁掌闻 落日西坠,余晖交映。他信步慢踱在永和宫前,阳光与明黄琉璃瓦反射在他的脸上,仿佛涂抹上了一层古铜的色彩。 在墙旯旮,他猛然见敬事房的太监背对着宫墙,在用力地喊着:“斥,斥,斥(注:轰鸟的声音,平声音。)!……”便新奇地问道:“你们这是干嘛呢?” “小孩儿不懂,甭瞎打听!”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太监不耐烦地说。 “得,老爷,教给教给咱吧?” 驾不住恭维,小太监扭过头,得意地告诉他:“听着,这叫‘打斥’!万岁爷、皇后主子、皇太后打哪儿经过,让人回避,就得喊‘斥’,这是咱敬事房的差事儿。听明白了吗?……” “得,谢您喽!” 他回到司房,一问刘师父,又知道了不少门道儿。原来,刚才见到的那是敬事房的小太监在练“打斥”,这是他们的一项基本功夫,没事儿就得练,当主子一出御花园时,就得传喊,叫作“大斥”。功夫好的,能够既不惊动主子,又可以传得很远。 但是,“打斥”又有严格的区分。太妃、妃嫔等女主儿出来时,就得喊:“官防,官防!……”贵人出来时,就要喊: “走,走!……”打老远这么一听,就知道是谁驾到了。 如果在长街上行走,来不及回避,得必须马上背过脸去,不得偷看。待主子走过时,才能扭过身来。否则,就是犯了“大不敬”。 “还有一样儿,”刘师父告诉他:“要是走过去了,你从后背影儿也能瞧出是谁来。有个绝窍——瞧颜色。无论是衣服还是饰物,唯有万岁爷和皇后主子、皇太后用明黄色,妃嫔都是用杏黄色,连端康皇贵太妃都是用的杏黄色呢!这是宫里头讲究得最严格的,差一点儿都不行噢!” “听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孙耀庭对刘师父肚里的学问钦羡不已。 “寿儿呵,你可甭吃牛肉啊!”刘师父对他笑着说。 “咋啦?”他弄不明白怎么回事。 “你听着就是了,这是宫中的一‘忌’。不然,你要是吃完,殿神就得把你叫到颐和园的一棵树上蹭嘴去!” 从此,他再也没吃过牛肉。只有出了宫,在立马关帝庙才尝过一口。那时,他已年逾五旬了。宫中的禁忌挺多,有的老太监也不一定能说清因由,只是跟着罢了。 太监中,最崇拜的是“小殿神”,传说它叫“二五眼”,是专门保护太监和下人的。如果谁诚心诚意地敬拜,它就会给谁带来福气。 “该磕头去啦!”每逢阴历初二、十六,师父就提醒他,去“堆秀”上叩拜。 一进神武门,就可以见到花颐门,在它的斜对面东边有一个十分显眼的石头山,太监都管它叫作“堆秀”。每到祭拜日,太监便轮流去那儿磕头、烧香,或送去一些祭品。见到大伙都去,他找了一个散差小太监——小九儿作伴儿,也奔了“堆秀”。 临出门,刘师父叮嘱他;“要么甭上去,上‘堆秀”就得磕头,千万别惹‘二五眼’生了气!……” “哎,”他答应着走出了门。到了堆秀底下,他便随着众太监磕了头,登上石头山半截,又学着磕过一个头。起身,他与小九儿吃吃直笑,旁边的老太监马上瞪了他俩两眼,他吓得一吐舌头,再也不敢乐了。 堆秀上,有一间小庙,里面塑着一尊神象,就是传说中的“小殿神”。出了屋,下山时,他才见到,刚才他们走上半截磕头的地方有一个石头“宝座”,上面放着一柄长约二尺的宝剑,旁边搁着一个精致的剑套,细瞧上去,剑上镌刻着一行字。人们都说,这是一柄斩妖剑,专斩兴妖的黄鼠狼、刺猬、蛇等被宫内并称“五大家子”的孽障。 回到屋,姚老太监正与师父闲聊话。 “寿儿呵,你还甭不信!……”于是,刘师父对他说了一段旧事儿。“一次慈禧在乾清宫办寿日,正拾掇时,一看宝座湿了一片,太监首领急了,忙找一个烙铁熨干了。一下来,他就火了,把太监都找到了一起,发问:‘你们谁得罪殿神啦?’问了半天也没人答应,他马上写了一道符,送到了‘堆秀’,又烧香、又磕头,第二天早晨一看,‘堆秀’前边躺着一条死了的黄鼠狼!你说,不信行吗?……” “师父,我记住啦!”孙耀庭忙歉意地应着声。 “这是一出儿,还有……”姚老太监搭了腔。他是李莲英的徒弟,早年从茶房提拔上来的,精谙宫廷掌故。“‘大清’、‘二清’,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可不知究竟咋回事。”孙耀庭好奇地追问,“您给说说……” “得,我给你说说。这一点儿不玄,我就亲眼见过呢!这是两条长蛇,就在颐和园船坞那儿住,忽大忽小,大起来形似巨蟒,可吓人啦,要是变小了,只有小虫似的。有人打麻将出来见到了,它俩在岸边躺着,迈过去就行了,并不伤害人。有一次晚上,我去颐和园找耍钱的地方,在佛香阁前,看见有俩人挡道儿,我一楞神,又没啦。老远我瞧见一间屋里灯火通明,甭提多高兴了,一进门,我刚说了一句,‘嘿,你们怎么躲这儿搓麻呀!’突然灯灭啦,屋里一片漆黑。再打开灯,一人没有。后来,宫里老人告诉我,‘你这是撞上殿神赌钱呢!’……” 每天进出景仁宫,他却从没留意斜对面永和宫前的空地上有什么名堂。他遛达了过去,只见一个水泥浇制的精巧的水池子,里边放养着许多五颜六色的金鱼。 “春寿,你知道这个池子叫什么名字?” “这个池子还有嘛名儿?”他不解其意。 “咳,你在这儿都不知道?这儿原来叫‘水晶宫’!”一个闲坐池旁的老太监,晒笑他的孤陋寡闻。 “您老呀,别瞎掰乎啦。”他想起了《西游记》里描写的金碧辉煌的龙宫,不由笑了,“这算嘛龙宫?” “嘿,你还不信,这原先是张总管修的,过去可气派了。” 他知道张总管就是指的小德张。“那您给说说,这是嘛回事。”对宫中的往事,他历来感兴趣。 “嘿,你个小寿儿,跟着我长学问吧。”老太监神气十足地摆开了龙门阵,也道出了晚清后期紫禁城内的一段轶闻。 在宫里,小德张始终留着一根大辫子,他脾气暴躁,稍不顺心,张口就骂人。“他妈了个逼的!……”成了他的口头禅。此外,在太监堆儿里颇为有名的,就是其父早故,他对母亲极尽孝道。当她去世时,他在天津出“大殡”,花销了六千多块现大洋,还将京城鼎鼎大名的“永盛杠房(“永盛杠房”,在东华门一带,是专为宫内抬“皇杠”、操办丧事的一家私营买卖。)”那把子人全召了去,出殡送丧的声势,就连他的对头也无不心服口服。 刚出宫时,他常年留着分头,梳得油光锃亮。后来,不知何故,他剃掉了头发,无论任何场合,头上都是秃光光的,倒也显示了与其他太监的不同之处。平常,他不穿皮鞋,总是脚踏一双布鞋,到哪儿也是如此。 在宫里,小德张素以精明著称。连对他有成见的太监也不得不承认这点。他最拿手的是出主意花钱,往往出得极妙,既讨主子欢心,又能大捞一把。紫禁城内修“水晶宫”,就是晚清宫廷人所共知的一例。 与景仁宫相对的永和宫前边,是一块外人所不晓的“圣地”。因为,当时皇后、妃子生下太子或公主后,便会让贴身太监亲自监督,由遇喜处太监将分娩后的“衣胞”深深地埋在此地。宫内一般人绝不敢在那片旷地上随便遛达,这也是宫廷的一大禁忌。 偶然,小德张路过这块空地,听小太监提起旧事,灵机一动,何不在这儿建一小景?既可遮掩秽气,又可以讨好无嗣的“隆裕”。过后不久,他便正式奏请获准,于是乎,集聚了众多工匠、杂役,在永和宫前大兴工程。他叫人先在东南角打下十几米深,埋下铁管子,打成了宫中第一口机井——当时被称为“洋井”。 在他的亲自督阵之下,这个“水晶宫”开掘较深,还采用了防渗水的措施,先是修筑成了一个颇为可观的洋灰水泥 池。然后,又在池上搭置了天棚,四周嵌上了“洋玻璃”。太阳照耀下,玻璃反射光芒,水波荡漾,别有一番情趣。不久,这里便被宫内俗称之为“水晶宫”(注:因宫中几度遭火灾,以修“水晶宫”镇水为名,遂兴建。当时设计池中筑圆形宫殿三层,一层九间,四角各缀一小间,共计三十九间。以铜梁为柱,玻璃为墙壁,二三层地板亦以玻璃砖铺之。落成后,将注水于池,养鱼其中,人若其中,无异置身水国。此工程因“辛亥革命”骤起,而告停止——参自一九四0年九月《立言画刊》。)。 狡黠的小德张,在施工中敞开花钱,采用了“花一报十”、“花十报百”的惯伎,将一大笔银子揣入了私人腰包。他在各地采买名贵金鱼,种类繁多,有些甚至是珍奇品种,还雇用了精谙此道的行家管理、饲养。这样,宫里喂养各种珍贵鸟类的场所也渐渐聚集在此附近,又成了宫内一“景”。果然,金鱼遨游池中,鸟鸣啼转,惊动了闲居无事的“隆裕”,她偶然来此一次,竟产生了浓郁兴趣。清晨,总先来这儿溜个弯儿。“水晶宫”,成了她在颐和园外经常光顾之地。 “嗬,小德张靠营造‘水晶宫’可发了大财喽,还讨了‘隆裕’的欢心,他真有两下子哟!”说着,老太监咂巴了两下嘴。 他没有吱声,却从中悟出了小德张聚财有道的手法。 “要说生财有道,哪儿止小德张一人啊?”老太监对晚清宫廷大名鼎鼎的太监,如数家珍。“要说司房呵,除了活神仙——信修明,还有‘四子’呢!象许子才、张子渔、田子久、魏子丹。在咱宫里,这是公认的‘太监四子’,到了民国,在社会上还颇有名望哟!”老太监说,“后来,田子久以京西火神庙为会址,当了北京道教协会会长,信修明作了副会长。许子才善理财道,在后门桥开了一家著名的‘平抑银号’,成为 清末京城鼎鼎大名的‘金融家’啦。各走一经,张子渔精通医术,首创京都有名的‘长春堂’,以独有的‘避瘟散’,名彻九城。那个魏子丹,买卖做得邪乎了,先后在京城开办了盐号、面粉公司……为走出紫禁城的太监算拔了戗!” “喝,这几个前辈可真不简单哪!”孙耀庭钦佩不已。 “你要是有不明白的事儿,可以问问信修明,他没不知道的!……” 司房内,人们闲聊时常提起慈禧,可有些事却说不清,往往总是想到信修明。 “听说,原来老佛爷在万寿山,一天花一万两银子,那叫摆场!”一个太监对孙耀庭吹牛。 他初来乍到,不太懂这码子事,大为惊讶:“真有那么多呀?” “哎,你要是不信,问问信老爷嘛。” 这时,信修明摇着扇子,步款轻盈地走了进来。他听到这番话,却反问道: “寿儿啊,你见没见慈禧的全部称呼?你把它给我说一遍。” 于是,孙耀庭翻开司房的账本,看到了慈禧的一长溜儿名字,见她那么多“褒”字,挺纳闷: “信老爷,您说老佛爷咋那么多字呀?” “嘿,这你就不懂了,那就是钱啊!” 孙耀庭发了呆,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听着,我给你背背。”说着,信修明倒背如流地诵读了起来。“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刚开始,没这么多‘字’,除了慈禧外,只有两个字,就是‘端佑’,以后,每逢吉祥事儿,有个说法,她就加俩字。象同治登基,她加两字,光绪登基,她加两字,光绪大婚,她都得另外加两字。当她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寿日的时候,又都加上了两个字……这样,慈禧一共加了十六个字。按宫里规矩,加一个字,每月俸银一万两白银哪!……” “信爷,那一年下来,老佛爷得拿多少银子呀?” “你不用查账,她是十六万两白银!一个字一万两嘛!”信修明说着,得意地轻轻摇起了扇子。 “得,谢谢您老了。”孙耀庭从内心佩服这位学识广博的老司房首领。 过了几日,他为了核对信修明讲的是否对头,悄悄地查了查司房旧账,与信老爷说的一般无二。 “信老爷,您说,光绪皇帝的谥号,‘德宗景皇帝’怎么讲呀?”他见了信修明,偏爱问这些旁人不提的旧事。 “这可是另外一码子事啦。”信修明慢条斯理地讲述开了:“这与慈禧的那十六个字不一样。光绪这仨字,是他驾崩后大臣们反复议定的,既要概括他一生,又要‘褒’他,还要有讲头几。三个字中,最主要的是这个‘景’字。就说‘景’吧,谁都知道就是指的‘摆设’嘛。光绪这个皇帝,实际是个摆设嘛!起的多妙啊!” “如果光绪有了儿子,慈禧一殡天,他不就不是‘景儿’了吗?那他为嘛没生个儿子呢?”孙耀庭天真地追问。 “这事儿,你怎么不问问你陈师父?他伺候过光绪皇帝,最清楚不过啦!” “信老爷,你也不是不知道啊?”陈师父走了过来。 “我知道得没你清楚。只知道后来光绪受慈禧的气,得了病,生不了孩子了。究竟咋回事,我可说不清了。” “嗨,”陈师父说,“没什么大病,就是有点儿小毛病,”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滑精……” “这不算什么病,可以治呀。年轻时,保不其得这病。”信修明深谙医道,在宫内是有名的半拉大夫。 “谁说不是呢?没听说过,哪个医生连滑精都治不好哟!明明就是慈禧不想让他治好,不愿光绪立嗣啊!如若治这病,那是手拿把攥的。那当儿,慈禧时常召御医刨根问底地打听光绪的病,她太清楚啦!” “那隆裕呢?”孙耀庭一个接着一个问题。 “她根本没法儿跟慈禧比。有什么办法?宫里头的大事儿,她哪样都管不了,也是个软弱无能的。”陈师父接茬儿评说。 “所以嘛,”信修明插言道:“殡天后,给她的谥号是‘孝定景皇后’,也倒恰如其份。她是光绪的皇后,一辈子也没干过什么正经大事儿。论本事嘛,还不如珍妃。在宫里头,除了听听京戏,喝喝茶,也没干别的,实际也是一个应‘景’的摆设呵。” “那,慈禧死后的谥号呢?”孙耀庭问起来就没个完。 “你可真是转圈儿兜底。慈禧是‘孝亲显皇后’。咸丰是‘文宗显皇帝’。这么一看,你就明白了,慈禧的谥号,实际是咸丰正宫的谥号!……” 没等他继续发问,信修明就又往下聊开了:“‘同治’是‘穆宗毅皇帝’,她的正宫是‘孝哲懿皇后’,说的是她明哲保身,也没干多少实事儿。” “信爷,我可是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萤雪功,长学问哟!得,谢谢您老了。” …… 司房内,太监常常彼此勾心斗角,总是这个不是,那个不行。但谈起在司房内呆过的太监——冠连才,却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嘿,那可是个人物!”连陈师父都赞不绝口,他平时可不是提起谁都服气的。 “可不是嘛,”连信修明也指着孙耀庭附议,说:“你要能学着他的一点儿,那也可以称个人物儿啦!” 他不明白,为嘛冠连才这么受到司房太监的赞常呢?“您给说说……”他冲两位师父笑着作揖。 “提起冠连才,那可是咱司房的前辈哟。”陈师父一掸袖口,又拿起了那个紫砂小壶,翘腿坐在了太师椅上。 “那个冠连才呵,就是京北昌平县南七家庄人。进宫后,起初在咱司房当差,把司房的账目,管得有条有理,显出了才干。他在司房一炮打响,被慈禧启用当上了贴身太监,成了她的心腹。同治驾崩后,光绪即了位,慈禧派他去光绪身边,名为照顾皇上,实际是监视光绪的坐探。他经过观察,觉得光绪是个忧国忧民的皇上,于是不忍伤害光绪,反倒成了他忠心耿耿的助手,为康、梁支持下的‘戊戌变法’穿针引线。变法失败后,慈禧下决心废掉光绪,朝野一片轰动。一个叫吴可读的大臣,给慈禧递上了奏折,以一死而行‘尸谏’,其中写了这么一句话:“一错不可再错。”极力反对废光绪。可慈禧哪儿听这一套呀?只能白白地死了一人啊!” “寇连才与这事有嘛关系?”孙耀庭问。 “你甭急啊!”陈师父放下二郎腿,凑近身子说,“他虽然是个好人,在咱老佛爷眼里头,那可是个反叛啊!吴大臣递上奏折后,寇连又上了一道摺子,当面呈给了老佛爷。口气更强硬了,说象吴大臣的奏折,‘不可一日不看,不可一日不读……’老佛爷刚开始看了他的摺子,觉得不错,那上面建议如何治国安邦,修练海军,还提了十条奏议。可是看到后来,奏摺居然在对待光绪的态度上,发表了非议,言外之意很明显,就是劝慈禧改变作法。这还了得,慈禧勃然大怒,当面唤来寇连才……”接着,陈师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冠连才之死前后的情景。 “你知罪吗?”慈禧厉声责问他。 “我知罪。如果老佛爷以为有罪,那么此罪该当剐刑。” “你知罪就好,来人哪!”慈禧当即把他交内务府关押,两天后,又将冠连才移交刑部在菜市口斩首示众。 “你知道吗?为什么老佛爷这么大气,就是迁怒他居然敢为光绪说话,才招致杀身之祸哟。”说到此,亦曾伺候过光绪的陈师父,为之赫然击掌而叹。 听到此,孙耀庭才知寇连才为嘛在司房有如此高的声誉。 “比较起来,隆裕虽然没什么太大才能,可比起端康就强多喽。至少,她在笼络人这方面挺行。” “陈师父,你说个事儿,”孙耀庭并非不信,但愿听其详。 “就说,小德张和姚孟山吧,他俩当过隆裕宫内的总管和二总管。直到他们出了宫,还准他们二人随时听从差遣,对太监,哪个皇帝不是用过就完事,谁还这么惦着呀?” “真的?我咋没听说呀?” “小德张虽然出了宫,可也召了不少人恨,隆裕一死,谁提这码子事呵!” 孙耀庭听了,有点儿将信将疑,于是,背地在司房查找了账簿,在出宫的花名册上果然发现了这个记载。上边清楚地写着:“原品休职。”也就是说,他们拿着原有品级的俸禄,终生奉养。在晚清太监中,这是极为破例的两位太监首领。 沉浸在纷杂的晚清琐闻之中,他似乎顿悟了点儿什么,可是,细想想又说不清…六 “大婚”之日 渺渺紫禁城,对于这个纯朴的农村孩子来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 宫内,那数不清的种种礼仪,陈设以及奇珍异宝,令他眼花缭乱。他读过几年私塾,对于宫里各处的对联和匾额,尤感兴趣,闲暇之际,总爱遛达在这些深奥的警言、哲句面前,沉思良久。对有些不甚理解的辞句,他常请教于陈师父,有时也向信老爷询问,特别是信修明溯源旨近的娓娓诠释,总使他有一种百听不厌之感,回味无穷。 他渐渐地发现,每个宫内的屏风使上大多都描绘了精致的彩画或书写着名言哲句,尽管他不完全懂,却直观地觉得有的警句颇耐人寻味。景仁宫的一幅四扇屏上,以道劲的楷书抄录着“(石朱)批”——那是一个真实而感人肺腑的故事。他细细观赏之后,感慨万端,每过此必诵一遍,不过多日,他竟一字不漏地默默记在了心中。 江西翰林院沈仲仁,户科都给事沈仲义,为争家产,俱控蒙南直。于总宪石朱批,贴出辕门,兄弟二人一见痛哭而回。批曰:“鹁鸽呼雏,乌鸦反哺,仁也。鹿得草而鸣其群,蜂见花而聚其众,义也。羊羔跪乳,马不欺母,礼也。蜘蛛纲罗意为食,蝼蚁塞穴而避水,智也。鸡非晓而不鸣,雁非社而不至,信也。禽兽尚有五常,人为万物之灵,祖宗遗业何须争?而伤手足之大情。兄通万卷,全无教弟之才,弟掌六科,岂有伤兄之理。沈仲仁,仁而不仁,沈仲义,义而不义。知过必改,再思可矣。”至今,江西传为美谈。鉴此,若有手足之情,相互争夺,真不如禽兽之也。(注:以上这段(石朱)批,俱为孙耀庭先生于一九八八年,向笔者一字不漏地背诵出的,尔后,他又向笔者提供了一份他默写的全部(石朱)批内容。) 见姚太监的内侄刘敬坤,写得一笔漂亮楷书,他遂请其抄录下了全文,又邀他绘画一幅,同样裱成一幅精致的四扇屏,郑重地从京城运津,放置在静海县的家中正屋,以示众亲。 他自有他的用意。当时,家中弟兄几人都已娶妻生子,分家另过,他以这个四扇屏上的真实故事,告诫家人万毋斗气争财,家庭纷争,并以此为鉴。 忽然,有一阵子宫内从上到下地忙活起来了。一打听,原来“宣统”即将大婚。司房彻夜加班,各库也都忙着采买东西,置办各种货物。他向陈泽川师父打听: “师父,听说万岁爷大婚,我忒想瞧瞧,行不?” “你倒挺爱热闹,我问你,你打算怎么瞧?” “哟,这我可没想好,一切都听您的,只要能瞧见就行。” “这么着吧,”陈师父想了想,说:“宫里头不比外头,是在夜里‘大婚’。那天晚上,你听我的安排吧,穿靴戴帽,拾掇整齐了,再按我说的办准成。” 临头一天,陈师父提前让他穿戴上,看了看,“行,有个样儿甭让人轰出去就行,先这么着吧。” 大婚那天,刚刚黎明,淑妃文绣早已被迎接进了宫内。当天,宫里仿佛比过年还热闹。到了下午,陈师父嘱咐他: “你就跟着你师兄到乾清门去跪着迎候,千万甭乱嚷嚷,也别站起来。等喜轿过去才能走开,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您就放心吧。” 下午,一声响亮的吆喝过后,只见一行人马走进了宫。在神武门前,师兄小声地告诉他:“这是‘放订礼’的来啦。”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走近前来,师兄又对他说道:“瞧,这就是载振,袭爵的‘小庆王’。” 傍晚时分,宫里又派出了两班导引大臣,隆重地迎娶皇后婉容。头一班是到北城帽儿胡同的荣宅迎驾,御前侍卫都统衡永、都林,副都统嵩灵、景麟、乌拉喜泰等八名大臣担此重任。 引至东华门后,第二班大臣接着导引,从东华门一直到乾清门,浩浩荡荡的阵势,十分威风。御前侍卫郡王唐士多、公爵都凌阿、松椿,副都统那钦泰、裕隆等八名大臣,早已恭候在此了。 更说明规格的是,贡王、那王、溥伦贝子、载泽公爵也礼仪迎候。如此隆重的阵容,是孙耀庭进宫以来闻所未闻。 悦耳的乐声,伴着喜轿和锦伞罗盖仪仗进宫,传入他的耳中。 天还没落黑,孙耀庭老早就跪在了乾清门。直直地等到午夜过后的两点左右,一阵悠扬的音乐飘来,他抬起头,见喜轿已停在了乾清门。那王和贡王这两个亲王喜气洋洋站在喜轿两旁,一边一个扶着轿杆,缓缓地行进着。 这是极有讲究的。皇后进宫被称之为“迎娶”,必须用九 凤金辇百子喜轿,经大清门、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内左门、乾清门的正门,在夜间进入。而妃嫔进宫,被称之“迎接”,以九辇金凤顶大仪车绕神武门、顺贞门等后门,在下午入大内。由此可见,后、妃之别,等级森然。昔日,同治皇后曾对慈禧说:“奴才是大清门抬进来的。”犯了慈禧的大忌,才导致了她在同治驾崩后的惨剧。因为,慈禧只是以贵人的身份入宫,连大仪车也没坐上,而且是乘坐内务府的“关防车”进的神武门。 孙耀庭见宫内接亲的队伍转头而去,九凤轿进了乾清门,马上跟着仪仗后面奔了交泰殿,只听一阵惊天动地的锣鼓和乐声后,溥仪与婉容在交泰殿里拜完了天地。 “这是嘛去了?”又一阵鼓乐声,迎亲的队伍走出来,径奔坤宁宫的喜房。他不解地问旁边的师兄。 “嘿,小子你不懂,这是皇上与皇后吃‘子孙馍馍’、‘长寿面’去啦!” 孙耀庭倍感新鲜,即刻就跟了去。祭神房的东边是喜房,他见许多老太太跪伏地上,头也不抬地念着一串串的满语,于是又问一个老太监: “这是干嘛呢?” “那是念‘喜歌’呢!……” 不一会儿,宫里大名鼎鼎的珍妃的嫂子——志胆西的夫人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鲜艳的满族服装,显得尤为出众。 “嘿,憋宝的来了!……”一个老太监说完,戏笑地吐了吐舌头。 “嘛叫憋宝呀?” “小孩子不懂事,甭瞎问。”太监群里,有人不满地责备他。 这时,一位熟悉的老太监凑过身,小声对他说: “嗨,你不知道,志胆西的夫人是专管‘验身’的,‘憋宝’就是皇上合了房,看皇后有没有‘喜’……” “嘛叫‘喜’呀?”他一个劲地追问个没完。 “哎呀,可真烦人,回去再给你讲吧。” 可是,事出意外,太监们等了大半夜,也没见溥仪的踪影。直至凌晨,他们才陆续散去。 清晨,一起来,宫内就乱传开了各种消息。有的说,皇上根本没看上皇后。也有的说,谁不知道,皇上对女人历来就不感兴趣……不管哪种说法,总而言之,一句话:皇上压根儿就没到喜房去,而在养心殿里呆了一宵。怪事! “喜”不可能验着了,孙耀庭却从陈师父那儿得到了答案。“皇上不跟皇后合房,皇后就不可能流出证明是处女的血——这就是‘喜’。” 皇上新婚无“喜”,成了宫内尤其是太监堆里的笑料。老太监却大多不笑,而私下里议论:“这可不是好事!……”吃惊的程度,绝不亚于万岁爷发怒。 更深沉些的太监,则是闭口缄言…… 喧嚣而热闹的婚礼过后,带给宫内的是一种莫明其妙的沉闷。而给孙耀庭的突出感觉,则是“奇怪”二字。谜底,却是尔后他才渐渐晓知的。 在司房内,每逢不当班,就闲得没事可干。一天,他顺路经过端则门,风闻一阵悦耳的箫声,悠悠扬扬地传出。他顺着声音寻到了东头的一间房,扒着门缝往里看。只见一个年迈的太监坐在炕上横箫在手,侧着头得意地吹奏着。他一不留心,有了点儿响动,老太监问道: “谁呀?” 这时,孙耀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为难之际,老太监走了出来:“你是哪处的?” “俺是司房的。” “我寻思,你是新来的吧?” “回您老,刚来没多少日子。”孙耀庭恭敬地回答。 “谁是你师父?”晚清后的宫里头,最讲究这个。一提起就知道他的来头,有无权势,有无大洋。 “陈师父。” “噢,”老太监立刻换了一付面孔。“他老跟我很熟喽,进来吧。” 孙耀庭走进屋去,才知他姓王,原来在升平署当差,吹得一手好箫,还会吹笛子,各种乐器差不多都拿得上手,与陈师父早已是多年老相识。 “你想学吗?”王太监握萧在手,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 “想学。”他赶忙说。 “行啊,我反正也整天没事,就权且收下你这个徒弟。怎么样,你先学箫吧?” “听您老的,听您老的。”他喜出望外,冲着王太监就是一拜。 当时,宫里的太监大多都在学一种技艺,为的是往后出宫好歹有一个谋生手段。从此,他跟着王太监在闲暇之际,津津乐道地学起了吹箫,第一首曲子学的是《朝天子》。 从此,每当晚霞消失前后,端则门附近就会响起或欢快或悲怆的箫声。他有了一种新的寄托,一拿起箫,他的忧伤或烦恼便随着悠扬的箫声,而消失在了远方…七 遣散太监 火光冲天,烧红了紫禁城西北角的半边天空。 转瞬间,烈焰腾空,映照得建福宫一带如同白昼。午夜中的角楼,在熊熊大火中仿佛涂抹上了一层桔红的颜色,远远望去,一闪一闪地发出刺眼的光亮…… 这是一九二三年,旧历六月二十六日。 晚间,溥仪在建福宫津津乐道地观赏电影。八九点钟,他疲惫地站起身,随侍也都跟随着走出门。没过多久,一把大火,在建福宫附近突然燃烧了起来。 当时,孙耀庭刚刚躺下入睡,只觉得旁边的太监猛然拽了他一把,“寿儿,醒醒,听听这是怎么回事?” “啊?”他睁开眼,四顾茫然。“嘛事儿?……”仔细一听,景仁宫外边象炸了营似的,人们乱嚷嚷着奔来跑去。 “建福宫‘走水’了!建福宫‘走水’啦!……”连续不断的叫喊,声嘶力竭。 他连忙披衣下了床。走到院中时,司房内的太监差不多都跑出了屋门 景仁宫外人声嘈杂,值班太监又呼喊了起来:“建福宫走水啦!……听差,首领们,赶快出去拿水桶,建福宫走水啦!……” 此时,孙耀庭眺望宫中的西北角——建福宫已经烧得红透了半边天,黑烟滚滚,与火焰交相缠绕,时而翻腾交叉,时而又冲天而去。猛不丁,还能听见一两声“澎,澎”的爆炸声。 警车鸣叫着刺耳的喇叭,呼啸而至。过了一会儿,才听说这是外国租界的消防车急火火地赶了来。 这时,景仁宫前,忽而走来一批扛着箱笼的,忽而又跑过一批拿着水桶的太监,人来人往,宫里成了“夜市”。 胸有城府的信修明走来,嘱咐孙耀庭等人:“这当儿,可甭乱跑,别离了司房,不然要出乱子!……” “得,听您的。信爷,放心吧。”他答应着,没敢离开景仁宫半步。 正在此时,养心殿里却发生了一场论争。溥仪瞧火势越烧越大,心情焦躁到了极点,来回在殿内转了几圈,愤然地骂道: “哼,这些太监,都不是东西!准是太监捣的鬼,是要把朕烧死啊!” 应溥仪之召而来到养心殿的皇叔载涛,见溥仪这么大火,没敢多言语,只是帮衬地随声附和:“一定要查清楚此事!大内竟然出了这种事,还得了吗?” 叔侄俩正在磋商,外边一声传奏:“王怀庆到!……” “叫他进来。”溥仪吩咐道。 随着一声传唤,九门提督王怀庆,走进了养心殿。“臣,王怀庆,叩见‘皇上’” “免了,”溥仪这时,说话倒显得比往常利落了。 “臣,已经把京城的消防队全叫了来,正在建福宫抢救‘走水’。”慌乱中,他也没有忘记将起火说成“走水”。 溥仪没搭茬儿,径自走入了大殿西侧,仍是大骂不止。“这些坏太监,一个也不能留下!” “皇上是说太监放的火?”王怀庆小声地对载涛嘀咕着。 “不可能,太监不会在宫里放火。” “怎见得?”溥仪咬定信其有。 “宫里几百年,从来没有过类似的事儿,凭白无故怎能放火呢?” “也是呀。可听说太监偷了宫里珍宝,为了消脏才放的火。有这个说法?”为人圆滑的王怀庆,对此不加可否。 “太监来这儿,绝不敢偷盗!”载涛宁可信其无。 争论了半天,最终也没结果,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于是,二人奏报溥仪后,一同奔了建福宫。 而溥仪在养心殿依然气得火冒三丈,一会儿,又急得跑到养心殿外,看着冲天的大火,一个劲儿转圈不已。旁边的太监,听见了溥仪大骂太监的话,偷偷地传了出去。 大火还没扑灭,宫内暗地里早已经闹得比大火还人心鼎沸。自然,孙耀庭也得知了此信儿。 虽然,皇后婉容那天没去看电影,但这把大火却吓得她不轻。她住的储秀宫离建福宫忒近,看得也更清楚,殿顶的火焰冲天而起,把储秀宫映得火红火红。她与溥仪通了电话,被告知,不要离开宫里,也不要去看火。她与宫女、太监站立在院内,默默地望着不远处那团团大火…… 神武门附近,一片混乱不堪。意大利救火车早已把机器架上,将皮管子通到了筒子河里吸水,而且,把软梯勾在了紫禁城城墙上。神武门一会儿打开,一会儿闭上,成了随时启闭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