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端康不明白,她身边的太监明白点儿,也不至于出这邪事。”孙耀庭插了言。 “说的是。”冯乐亭赞成他的见解。“就说大首领刘承平吧,从前就是个给隆裕梳头的,瞎字不识一个。早年,奉天曾经来过一个要紧的人物,询问他:‘您台府怎么称呼?’他倒好,对人家满嘴河南腔儿:‘我是河间府的。’整个儿一个驴唇不对马嘴。那个穆二首领,就会往兜里搂钱,别的什么也不会。不然,能出个正经主意,端康怎么也不能和五奶奶打个不开壶呀!” 过了若干年,重提此事,一个张太监倒另有番见解: “两位老哥,我看呵,就她和端康这出,是必打不可的。溥仪是她身上带的肉,不比别的。就是这回不死,等溥仪出宫,凭她那烈性脾气,她也非死不可哟!” …… 正当孙耀庭这帮太监排练了几出大戏,等着上演,他也正打算在台上“露脸”的当儿,随着张安吉在“十月节”头前突然病逝,而变得烟消云散。素常,张安吉没什么病,可是由于他大烟越抽越厉害,逐渐变得骨瘦形销,偶染小恙,就卧床不起,遂迈上了黄泉窄路。 戏班子没人操持,也就暂时歇了业。戏演不成了,出路何在?孙耀庭一天到晚忧心忡忡…第四章、大红墙内一 伺候穆二首领 晚霞渐渐隐去。最后的几抹余晖,斜映在赤墙绿瓦上,透过窗纸又返照在司房内那白里透灰的墙上,给人以一种斑驳陆离的感觉。 固然,绚烂的朝霞喷射着勃勃生机,火红火红的晚霞却有历经沧桑般的成熟,足以使人的暇思超越时空。若不信,你看,晚霞隐去之前的一刹那,璀灿的火焰似乎更加光芒四射! 大红宫墙里,瞅不到太阳落入西山的壮观。但他凭着最末了儿照射在景仁宫脊顶黄琉璃瓦尖上,那金光耀眼的亮点消失,顿然醒悟,碌碌的一天又将坠入黑幕。 紫禁城的黄昏,是短暂的。阳光一消逝,大内瞬间便变得昏灰一片,继尔就是黑洞洞的了。在东、西两条长街那掌灯太监一声:“灯火小心……”的吆喝之后,宫内随便走来走去的人显得渐渐稀少了。 初夏,到不了晚傍晌八点来钟儿,宫里就变得黑呼呼一片,或许比宫外至少要早暗半个多钟头。试想,茫茫深宫大院,尤其是东西路长街,七八米的高墙矗立两边,抬起眼来,似有“一线天”之感。漫步夹道中,只有南北尽头的天空,才使人不疑惑脚下凹凸不平的砖板路并非无限延伸。 若是深冬,宫里天黑得更早了,一过下午五点多钟,漆黑一团的高大宫殿,仿佛座座黑怪物傲然盘距,凌空飞翘的重檐八角,象活脱脱的怪兽犄角向你张牙舞爪。 就连乾清门左右的的两条长街,也只有三四盏萤火虫似的昏暗电灯,在嗖嗖的寒风中摇曳。 …… …… 绿叶雕零的时节,穆海臣顶了张安吉的缺。于是,孙耀庭又从仲翠宫迁到了距此不远的景仁宫,专门伺候上了穆海臣。 论起来,穆海臣也是宫内的知名人物,身高足有一米七以上,长得过份白净,五官端正,隆准口阔。他是小德张的徒弟,原在隆裕太后身边,后来才去永和宫伺候上了端康。他虽是小德张的徒弟,却没有小德张爽快。与小德张相比,太监都讽刺他太工于算计,过于抠门了。小德张以往对手下人表面施以小恩小惠,笼络人心。与师父相比,他这个徒弟差得太远了。连上边发的年节赏银再加上饷钱,穆首领一天怎么也有十块钱进项,这样,一年足有三千六百多块钱,且不论,他一天三顿饭根本用不着自己掏腰包,全部由小朝廷开支。他不可谓不富了,但出奇得吝悭,从不给手下人赏银。 瞧上去块儿大膘肥的穆老爷,是个从底层熬出来的太监,既知道怎么侍奉“上边”,也明白如何使唤下人,这在宫内绝不是个容易伺候的人,他脾气大,规矩多。刚一去,孙耀庭就领教了。 “沏茶!”他吩咐时,眼皮都不抬。 “老爷,您请,”孙耀庭手拿托盘,端上了一杯茶。 “开了吗?” 他知道,穆老爷问的是茶叶沏开没有。 “老爷,那没错,沏开啦。”他微倾着腰,眼睛瞧着穆老爷,一板一眼地说着。 这时,穆老爷一声没吭,独自砸了一个青果扔进了茶杯。瞅了瞅青果的颜色,他两眼盯着孙耀庭,只说了两个字:“不开!” “老爷,您放进青果,那当然就不容易开了。”他仍小心谨慎地看着穆老爷的脸色。 “你胡说!还巧辩?”穆老爷脸色陡然一变,坐在太师椅上大发雷霆。“掌嘴!……” 无奈,在穆老爷逼视下,他打了自己一边一个嘴巴。 “重沏!”显然,穆老爷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要是再不开,小心你的脑袋!” 他心里明白,这是穆老爷故意吓唬人的话,就是再不开,他也不敢怎么他,最多罚他一顿了事。可他不想多招事,沏了杯茶,又小心翼翼地端了上去。穆老爷不再说什么,自顾自地拿碗盖拨着浮在上边的茶叶,品啜了一口。见势,他忙躲到了一边。 过了些日子,他与穆首领逐渐熟悉了。彼此虽也难免发生芥蒂,但毕竟缓和些了。 一人一个脾气。穆海臣与张安吉大不一样,张安吉最喜欢抽大烟,而大字不识几升的穆海臣却偏偏酷爱听书。倒也好伺候,每天除了一天三顿饭和应付一些杂事外,穆海臣就朝炕上一卧,忽闪忽闪地瞪着两只大眼,让孙耀庭为他念书。什么《薛仁贵征西》、《薛仁贵征东》《儿女英雄传》等等古书,他听得津津乐道,有些地方听得一时高兴,还总让孙耀庭重读一遍。再听得兴奋了,就一支胳膊坐了起来:“怎么回子事儿,再给咱念叨念叨嘛……” 因为孙耀庭识文断字,在三个贴身太监中,渐渐深得穆老爷的格外偏爱。为了笼住他,穆海臣除逢年过节发他十块大洋外,还让他在“散差”上挎了一个闲差,也就是说能再拿一份俸银。其他两个太监,一个叫安阔亭,是个脾气火爆的大老粗,另一个姓陈,由于视力不好,一天到头总眯缝着两眼,大伙渐渐淡忘了他的名字,总是喊他“陈瞎子”。 “臭摆谱儿!……”刚开始,他还不明白陈瞎子骂谁。没过几天,他就发现,穆老爷每顿八个菜,缺一个也不行,否则,就要扯着嗓子骂大街。等到吃剩下后,才让底下这些太监端走吃饭,难怪伺候他的太监不满呢。 偶尔,他与穆海臣聊起了了宫内的事儿。孙耀庭说:“眼眉儿前,咱这宫里,要是端康主子发句话,谁还不得听着?” “那可也未必。”穆海臣搭拉着眼皮,不紧不慢地说:“就拿上次调南库那个小孩儿的事儿说,你就知道喽。” “不就是那个挺漂亮的小孩儿吗?我认得!”孙耀庭刚进宫时,与他一起玩过捉迷藏。 “就是他。端康主子看中了,可大总管不喜欢,也没戏!” “老爷,您说端康主子还作不了大总管的主?”他不相信。 “你日子太浅哟。谁不知道?每回,端康主子回坤宁宫准经过月华门,不知是哪位高人给那个小孩儿出了个主意,让他准时定卯当康端主子路过时,正面露一眼,端康那儿正缺人,保不其能要他。那天,他打扮得整整齐齐,正好让主子看中了,问:‘这是哪儿的小孩儿?长得挺端正……’回到宫里就叫总管去调他来。可总管推说,不知是哪儿的,要找找看。这一找,几天也没个话儿,可把端康气坏了,找来总管太监责问:‘怎么还没来?’” “总管太监倒早有话等着呢。‘回主子,我打听了,甭看那小孩儿瞧着长相不错,可脾气太坏了,尽跟人家打架,要是伺候您老人家,有个好歹儿的,谁也担戴不起啊!’又推说:‘您跟前,怎么也得找个听话的呀!’” “端康主子这回可真生了气,一怒之下:‘不管怎么样,你也得给我找来!什么时候给我找来,我什么时候吃饭!’按说,这回总管没辙了吧?你猜怎么着,他就是一个字:拖。端康真的不吃饭啦,午膳过了时辰,她还是不吃。大总管也有招儿,他悄悄叫来小七儿,央告端康:‘主子呀,您吃吧,我都饿坏了。’左磨右磨,端康还是吃了饭,这事儿也就吹啦!” “那总管交待得过去吗?”孙耀庭不解。 “这些人哪,全是在宫里磕碰出来的,什么邪事儿没见过?再说瑾主儿又不比慈禧,三言两语就能给打发过去了。嘿,最有用的招儿啊,是他让小七儿跟她过话,说他与那个小孩儿合不来,这不就结了吗?瑾主儿最喜欢小七儿,她怕小七儿走了,也就不要南库那个小孩儿了。其实,真正的关节,是总管已经吃了空额,再招什么人进来伺候端康,他早就算计好了。说了归其,还是太监总管捏估事儿。这么一说,你就清楚了吧?” “哟,这里头还有这么多名堂啊!”孙耀庭倒真算长了见识。 早晨刚吃过饭,穆老爷唤来了孙耀庭,“瑾主儿叫咱代她去珍妃井去祭奠一下,得,你就跟我去吧。”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一会儿咱就走,你先准备点儿果子、点心那些祭品。临走,我叫你。” 听到吩咐,孙耀庭马上准备了两个点心盒子和几个果盒,装在一个提盒里。听到穆老爷唤他,马上颠颠儿地跟着走了。 一路上,穆老爷叨唠着端康皇太妃的旨意。“前些年呵,每逢珍主儿的祭日,瑾主儿总是自个儿去珍主儿的井边去祭一祭,毕竟是亲姊妹嘛。可这几年呀,一到祭日,瑾主儿就想去,可又心里头怪难受的,索性让我代祭喽!……” 说着,一路到了宁寿宫后身顺贞门旁的珍妃井畔。穆老爷吩咐孙耀庭打开提盒,在井前摆上几盘果子和点心,又郑重地烧了几柱香。一切摆放停当,穆老爷掸了掸袖子,双膝跪在地上,连续向着珍妃井磕了三个头,一句话没说,就站起了身。 “我还磕头吗?”孙耀庭小心翼翼地问穆老爷。他听到后,一句话没言语,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他知趣地站在了一旁,静观着这一切。 “走吧。”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直到祭祀完事,穆老爷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路上,无论孙耀庭怎么问他,他也不答腔,只是默默地返回了景仁宫。稍加整饰后,他又去永和宫向端康回报了祭奠之事,话不多,就又回来了。 当时,孙耀庭挺纳闷,对这件事,穆老爷咋这么话少呢?直到以后,他进了司房,才解开了这个扣子。 日久天长,孙耀庭也敢顶嘴了。一次,他与穆老爷闹了矛盾之后,调侃地说: “咱俩呀,见着了是‘六月’,见不着是‘腊月’!别的我甭说了,你琢磨琢磨吧!……” 穆老爷再也不让他掌嘴了,气得火冒三丈,恶狠狠地咬牙指着他,说: “好啊,你这小子,往后有你瞧的!……” 其实,两人只是一时气话,谁也没料到,过了不久,果然发生了一桩冲突。 “走,上‘真光’看电影去!把那俩孩子也叫上。”穆老爷吩咐说。 “得,我给您叫洋车。”孙耀庭按穆老爷的吩咐,还叫上了他的两个过继子——大顺、二顺。 出了东华门,他关照穆老爷坐上一辆洋车,又与大顺、二顺挤坐在了另一辆上。 京城有名的“东光电影院”就在东华门外不远处,没几步路就到了。谁知,穆老爷刚下洋车,就象被蝎子蜇了似地嚷开了: “寿儿,你干的好事!……” “老爷,您这是咋茬儿?”他当时让穆老爷说蒙了。 大凡太监,都有这么一种心理,就怕外头人看不起,尤其最恨手下人在外边顶撞,深怕丢面子。所以,他在宫外对穆老爷格外客气。 “夹袄呢?!”穆老爷也不进电影院了,暴跳如雷。 “哟!”他陡然想起,脑海中“嗡”地一下子,“糟糕啦!” 原来,这几天穆老爷心情不大痛快,正在家里告假养病。头一天,穆老爷为了散散心,也是这原班人马奔了“广和楼”去听京戏。半路,正巧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们就躲进了一家熟识的成衣铺避雨。 一进门,掌柜程志增就迎上前,“少见,您呐,穆老爷。您怎么,添件?”穆老爷也不好推辞,顺口应道:“添点儿……”看完布料,他喝了口茶,又到了“泰昌洋货店”随便歇歇脚。这家洋货店的老板吴化普也与穆老爷极为熟悉,临走时,借给了他一件绸子面的软夹袄,穆老爷当时就披在了身上。 看完戏,穆老爷让孙耀庭拿着那件夹袄,他随手就用羊肚手巾裹放在身边,但一路只顾照看那俩孩子,便把夹袄的事儿忘在了脑后。 临进电影院,穆老爷想起了昨天这茬儿,才顿然发起了脾气。当时进去看电影吧,没了兴趣,不看吧,已经到了电影院,于是,他们索性看完了电影,穆老爷先回了宫里,孙耀庭又沿头天的回路问了一个三开六够,也没找到半点影儿,只得罢了。 他懊丧地回到了景仁宫,穆老爷正在那儿等着呢。见他没找回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个王八小子,他妈了个逼!…… “得,老爷,我实在太粗心了,不小心……”孙耀庭情知理亏,一个劲地赔不是。 “你整天想什么,想婊子呢?嗯!不揍你,你是不老实呀!”穆老爷邪火不出,拽过他,狠狠地朝着脸上就是两个嘴巴。“让你嘴还硬!……” 一顿又骂又打之后,穆老爷渐渐地消了火,坐在太师椅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这么着吧,您跟成衣铺程掌柜的,合议一下,再做件吧。”孙耀庭低声下气地跟穆老爷说着软话。 “咳,丢了就丢了罢……”穆老爷摆摆手,不说什么了。 果真,穆老爷按孙耀庭的说法,又做了一件夹袄赔给了“泰昌”的吴老板。 自然,端康不知他与穆老爷之间的芥蒂,却偶然听到了杏仁茶的叫卖声。这,使得孙耀庭的命运竟又发生了始料未及的转折。 “又香又甜的杏仁茶哟!……”一个年轻太监到了景仁宫前院,一声轻脆的叫卖惊动了端康。 “我喝点杏仁茶,快点儿!……” 端康一声吩咐,身旁的回事迟焕卿,马上出去唤住了卖杏仁茶的,连人带挑子叫进了宫。 “你把后院的三个首领叫来,再把几个小孩儿喊出来,都来喝点儿杏仁茶吧!” 端康的所谓“后院”,是指司房的三位首领:王顺山、刘子余、信修明。于是,他们遵命来喝杏仁茶。正喝着,端康忽然大发感慨: “哎呀,你们仨,也都这把子年岁了,得有几个年纪小点儿的才好。这么着,给司房再拨几个小孩儿来吧。” 三位首领乐得从命。喝完杏仁茶,临走之际,端康又吩咐说:“你们仨,今儿个,每人收一个徒弟!……” “谢主子恩典!”三位首领既使心里不愿意,嘴上也是满口应承。 又是端康的一句话,决定了孙耀庭的命运二 司房 弦月初升的八月初五,孙耀庭正式从景仁宫的前院调到了后院。虽是一门之隔,那儿却是司房的管界了。 与他同去的还有另外两个太监,也就是说,春寿、春忠、春庆这三个活宝一齐到了司房,被人们戏称为“‘三春’驾到”。 早晨,他被刘承平拽到了一边,“你们仨拨到司房,是端康主子亲自交待我的。待会儿,你叫上他俩,跟我到端康主子那儿去谢恩。这次还得叫上司房的三个首领,嘿,得郑重其事嘛!” 于是,他们三人跟着刘承平以及三位首领,到了端康主子居住的永和宫,去行“三拜九叩”的大礼。端康还是老样儿没改,头上挽着旗髻,插戴普通的头钗,身上穿着那身灰色旗袍,没穿时兴的厚底花盆鞋,却随便地穿着一双黑色缎子鞋。在三位首领的带领下,孙耀庭这三个小太监朝着端康一起演练似地齐呼: “谢端康主子!……” “听着,这仨小孩儿算拨你们司房啦,春寿比他俩还大几岁,”说到这儿,她又问孙耀庭:“大几岁?” “回主子,奴才比他俩大六岁。”他还是连头都没敢抬。 “刘子余,”端康点到了二首领的名字。 “(zhe)!……” “让春寿认你个师父,啊?” “奴才遵命。” “师父!”孙耀庭当着端康的面,给刘子余磕了三个头。 “得,得,”刘师父扶了他起来。 此时,已届二十岁的孙耀庭,内心一阵激动不已,在端康面前认师父,而且是太妃指认的,这可是少有的殊荣。况且,刘子余师父是宫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他订亲后才净的身,其妻慕恋他的才学,不肯离异,始终在老家守待。进宫后,他旧情未断,仍然与夫人维系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 “春忠和春庆这两个小孩儿,你们什么时候没事儿时,就让他们念念书,听见没有?王顺山……” “(zhe)!奴才听着呢……” “他俩年岁不大,呵,你教教他们得了。” 于是,孙耀庭与春忠和春庆又向端康再次磕头谢恩。 “下去吧。”端康仍是那付死板而又不苟言笑的面容。 谢恩后,刘承平带着他们离开了永和宫,又嘱咐他说,“寿儿呵,在司房那儿,好好干,机灵着点儿。” “谢老爷关照,”孙耀庭感激异常。 景仁宫整个后殿,都是司房的地盘。这里称得上短小精悍,连三位首领在内才有十四五个太监,却掌管着宫内所有贡品和库银之外的钱项。 当时,司房的三位首领,打头的叫王顺山,外号叫“顺王老爷”,一天价,既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在宫里成天琢磨的就是做学问、教书。连庆王府守节多年的四格格,另外 一个贝勒府有名的袁大奶奶,也都跟着他念书,府里放心得下,不仅因他是个太监,其为人正派也是宫内外驰名的。宫里的小太监差不多都跟着他念过书,堪称“桃李满天下”。平时,他不爱多说话,然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在宫里哪儿都是受欢迎的一位“好好先生”。 待人宽厚的二首领刘子余,是孙耀庭的师父,与小德张是师兄弟,在宫中的太监中同属“兰”字辈,原名叫刘兰青。当年,小德张在隆裕宫里当了总管太监,遂提拔他给隆裕作“寝功经”。每当隆裕睡觉之前,就在地上放置一块垫子,让他坐在上面给隆裕说书,宫里借用佛家语言,美名其曰:“寝功经”。 事先他与小德张商量好,知道隆裕喜欢什么,就给她说什么。譬如,他说《儿女英雄传》,里边有一些儿女之情的内容,他就事先圈点好,说书时绘声绘色。他了解这位孤闷“女主儿”的口味,对一些淫诲情节,并不全部删除,而是有选择地说给她。对于有的书的情节,无论多么淫诲,他也照说不误,等靠在枕上的隆裕听着听着一入睡,他就悄没声儿地走了。 逐渐地,他得到了隆裕的欢心,小德张便见机行事,适时地跟隆裕嘀咕说,“二师父没‘顶戴’呵。他给您见天作‘寝功经’,怎么也得让他有个名份呀!”隆裕一点头,刘子余就有了“顶戴”,很快,又被放到司房,当了二首领。 信修明是三首领,名叫信连甲,号汉臣,最初是顶替一个叫张宪路的名姓进的司房。他道名叫信修明,是修字辈的杰出人物,人称“神仙张”,在宫内非常叫得响。他的文化素养极高,能写会画,无所不通。按照道教排序来说,小德张是“绪”字辈,叫张绪英。他比小德张晚一辈,是小德张的得意高徒。由于小德张提拔,他挺年轻时,就在隆裕那儿掌管了整个宫内的“伙食团”。 也可以说,各宫的膳食账,都是他说了算,这是个众人瞩目的肥缺,由此,也就有了更多的银两孝敬小德张。就在隆裕“殡天”之前,小德张又调他到司房,当上了三首领。他待下属和善,又为人通达,所以在司房内挺有威信。 在三位首领中,他与刘师父关系最近,但对信修明的学识却钦佩得五体投地。虽然,信修明已届五六十岁,看上去却显得年轻得多。在宫内,他常常是一身道家打扮,道袍长须,俨然一派“仙风道骨”。他留心宫内诸事,又精善考证,大多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对此,大伙都信服不已。他练得一笔好书法,还有个好习惯,就是每晚伏案于灯下,作出逐日笔记。在晚清太监中,他是唯一留下宝贵的清宫日记之人。 司房内的三位首领,都居住在东配殿,一人跟随有一个小太监,叫作“效力”,分别伺候首领的日常生活。他们拿着钱粮,同时在散差上挎着职,如打扫卫生之类的活计,也得随叫随到。 司房内,只有三个厨子和一个伙计是非太监,因晚清宫中几乎多是“女主儿”,所以管理极严。无论任何时候,这四人都不准留宿宫内,太阳一落就得出宫。 司房后院的大殿,是宫内的一个绸缎库,专门放置端康日常所穿的衣饰等物品。每当她换穿服装,就叫“下屋”的两三个宫女或妈妈来挑检。 西配殿,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的牌位。窗边摆放着写字的书案,一人分有两个抽屉,涂着白漆。套殿,则住着该“大班”的太监。 南配殿,是“差事屋子”,孙耀庭就住在这儿。另外,还有两个大师父(其中一个住在“差事屋子”),两个二师父,一个管库的太监,加上孙耀庭,总共有五个太监住在“差事屋子”里。 除值班以外,这五个太监,晚间就睡在方砖盘的炕上。每逢冬天降临,一进入十一月中旬,他们就轮流烧起热炕。宫里有宫里的烧法,那就是提前把煤烧燃,放过烟后,推着下边安有四个轮子——俗称“小火车”的炉子进入炕洞。这丝毫不用耽心受煤气,火炕单有一个烟眼通往面向背风的墙外。夏天打开,还可以通风祛热。 孙耀庭这小哥仨,人还没到,名单早已递过司房,又从司房上报到了“逊帝”——溥仪的司房。还不到八月十五,就发下了月支。按规定,宫外各府的司房太监与茶房、膳房、药房、殿上以及散差服役的太监俸银,最多不超过月银一两二钱,还不见得能月月按时拿到手。可在宫里,原来是月历五两多银子,如今发了六两多银子——实际上,是司房按一两银子折合一块三角八分银元发下,毕竟比宫外多发了不少。 之前,在永和宫戏班兼挎“散差”时,一年才额外发四两银子。孙耀庭暗自盘算下来,一节(注:如,宫内从五月节到八月节,八月节到年节,这样俗称一节。)至少能多挣七八十两银子。这是按司房的职位确定的,三位首领月历银子最多,大师父比孙耀庭才多十两八两,二师父只比他稍多一点儿,他感到满足了。这还不算,才十来天,三位首领和两位大师父分额外钱时,孙耀庭又领到了二十多块钱。开膳时,餐桌的菜肴居然还添上了平鱼,他成天乐得梦中都是笑眯眯的。 一日三餐,三位首领在外间摆上八仙桌,边聊边吃,每顿饭不过五六个菜。首领与一般太监不一样,他们每月有饭银,归宫里的伙食团拨发,司房首领饭银的账目,由孙耀庭管理,每月报给宫内的“他他”,(注:满语,即食堂管理员的意思。)按宫廷惯例实报实销。 虽然,开饭时是两边同时摆桌,但吃饭时,孙耀庭却不能与首领同桌,要与司房另外几个当班的太监和大师父、二师父,两个非太监的“写字人”,还有一个在司房呆了十几年的散差陈仲三,凑在一桌吃饭。 这可有规矩,不象三位首领那样,可以任意说笑,若多说一句,大师父就会瞪你一眼,要是声音太大了,首领就会出来申斥一顿。所以每当吃饭时,孙耀庭大多闷头不语,只顾低头往嘴里扒拉饭菜。 午饭,往往是四菜一汤,大盘子盛菜。冬天,三天两头里,谁出个主意,大家就涮一顿羊肉锅子。一提吃锅子,每个首领就掏出五块钱,那时,一块钱能买五六斤羊肉,再买上一些卤肉、丸子、粉条,白菜,醮着佐料吃得有滋有味。买东西这活儿,谁要是最后进的司房,就归谁管,外带再捎一瓶酒回来。 尽管每天都闲不着,可他心情挺不错。这天,端康派了两名屋里的妈妈来司房挑衣服。 “司房的,天几凉啦,给老爷子找点衣裳,啊?……” “找嘛呀?”孙耀庭问道。 “你跟着去就齐了,反正不能穿老爷们的衣裳嘛。”那几个妈妈闲着没事总愿开几句玩笑,特别是与年轻的小太监。 去库里挑衣服,差不多每次都是他帮着挑选。平时,端康穿的各季衣服,都事先统一编号,明显地贴在躺箱正面。自从他到司房后,又细心地重新造过册,每逢妈妈们一来,唾手可得。 “不赖呀,寿儿!……” “咱干这个的,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司房自有司房独有的规矩。孙耀庭每天起了床,要马上洗漱。当时,在宫里,没有牙膏,只有一种正方形的袋装牙粉,牙刷是竹制的,算是当时最讲究的了。洗漱完毕,必须立即先去西殿那个“至圣先师”的牌位前,虔诚地烧上三柱香,磕完头再干别的。这是每日不可缺少的一课礼节。 早晨,遇到师父第一句话时,就要问候:“师父吉祥!……”若是平时见到师父时,要上前问候:“师父辛苦!……” 每天“拜孔”完毕,孙耀庭这些徒弟,首先得上三位首领屋里去“道吉祥”,之后,八点钟左右,才能去吃饭。头九点,他们必须按照惯例去殿上轮流值班——至少要有一个太监,随时听从首领的召唤。如一旦发现值班有溜号的,免不了一场重罚。所以,当值时,哪个太监也是小心翼翼,唯恐出现砒漏。不当值的太监,只要师父不叫就没事儿,竟可在景仁宫内自由活动。大多数太监,都利用这个时间干自己的私事,糊洋火盒、倒点儿买卖以赚些外快。 太监不仅每天要“拜孔”,当一年一度的“祭孔”日来临,还要将整猪、整羊摆上供桌,大张旗鼓地“祭拜”一番。这时,离腊月年三十还有十几天的光景。宫内的“过年”,便由此开始了。 这天,每人都要提早起床,沐浴整冠,然后,由首领打头,依次向孔圣人的牌位磕头。结束时,孙耀庭这些小太监还要逐个向诸位师父道一声:“师父吉祥!……” “徒弟吉祥!……”此时,师父们也要向徒弟回礼。这是一年一度的平辈日。大伙往往欢天喜地,就连平日彼此不说话的,这天也会相互问候一声。 说起来,宫里也有稀罕事儿。皇上和皇后从来不到屋外上厕所。据说,雍正出屋上厕所,而被侠客取了头,从此他们便在屋内使上了恭桶。 奴才则不一样了。太监和总管不分等级,都去一个厕所,而且是自己到外边掏钱买草纸。但是,苏拉和外随侍这些非太监得去另外的厕所,不得混用。譬如,司房都是太监,只有一个厕所,而景仁宫因有宫女来往,就设了两个厕所,分为男、女厕所,外边明牌挂出,以示区别。太监的厕所,每天打扫,里边还有熏香常燃,洁净异常。 小太监最腻烦的算是夜间当班,行话叫作“坐更”。除去首领、回事在殿内值班以外,谁也免不了这个差。这要在廊子下边打开铺盖睡觉,以随时察听着宫内的异常。 十冬腊月可就受罪了,但仍然得在廊下睡觉。这倒也有个“睡法”,每个太监随身备有一个类似睡袋的东西,叫“随身倒”,又叫“呱搭搭”。通常,这是棉花做里,布做面,由七根竹竿做骨架,缝制而成的。随着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既有单面的,也有夹面的,还有一种夹厚层。哪个太监如果怕冷,可以多出点钱,把这个“呱搭搭”做得更厚实些。 早年间,京城有多处能制做,到了清朝末年,只剩了不多几家专做这种宫廷卧具。其中最有名的是一家姓迟的买卖,地点距紫禁城只有一墙之隔,这就是京城闻名的北长街“呱搭迟”。 由于迟家与宫内关系密切,逐渐地,这种制做“呱搭搭”的专业买卖就被“呱搭迟”所垄断,成了唯一为皇宫提供“呱搭搭”的作坊。他们量体裁做,哪个太监什么尺寸,知道得一清二楚,哪个宫里新进了小太监,姓字名谁,他们会很快得知,等到定做的活儿一来,他们早就事先裁剪好了,而且工艺精湛,颇得太监的赞赏。再加上,他们给联系做这种卧具的太监一些“回扣”,自然,迟家也就成了御制“呱搭搭”的独一无二的专业户。直至溥仪出宫之前,“呱搭迟”的生意依然十分兴隆。 就在发下薪俸没几天,管账的太监找到了他。“春寿儿,你的账面上还欠着十七块现大洋呢。” “没有的事儿!我刚到这儿,没借过一分钱,咋能够欠谁呢?”孙耀庭觉得不可思议。 那个太监拿出了账簿。孙耀庭一看,肺都气炸了。“简直是混蛋!……”这声叫骂,吓了那位管账的一跳,以为是骂他呢。“你别忙,与你无关。”他拿起账簿,详详细细地解释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穆海臣把赔吴老板夹袄的十七块钱,全转到了孙耀庭的账上。 恃仗着年轻气盛,他扭头就去了景仁宫。一进门,瞅穆老爷正喝茶,又勾起了初来时,穆老爷找茬儿打他嘴巴之事,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 “穆老爷,你不能欺人太甚!”他站在穆海臣面前,忘却了一切恐惧。 “怎么啦?”穆海臣心里有数,但佯装不知,慢条斯理地问道。 “你装嘛糊涂?” “唉,这是怎么说的?你说话客气点儿啊!”穆海臣的话里带有了威胁的味道。 “你把那夹袄的钱算在我的名下,这算嘛事儿?宫里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你对我又打又罚,也不言语一声就把十七块钱转到我的账上,你太缺德啦!” “你没看看,你这是跟谁说话?太没王法了!你这王八小子!……” “你老王八!”孙耀庭这次豁出去了,与他对骂了起来。 穆海臣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朝孙耀庭抡起了巴掌,他也丝毫不示弱,反掌相击,两人扭打在了一起。闻声赶来的太监,慌忙将他俩撕开,又把气喘嘘嘘的孙耀庭拉回了景仁宫后院。 “你跟他闹什么?谁不知道,穆海臣是小气鬼,不就十几块钱吗?算啦,算啦……” 他不久前磕头拜认的师父刘子余,闻声将他拽入屋内。 “不在于这十几块钱。这事儿,他太挤兑人啦!” “嗨,你太年轻,甭老那么沉不住气。你记住:‘忍片刻,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遇事儿呵,还是忍让点儿好……” 他听了师父的话,没去找穆海臣。打那儿以后,他再也没看望过他。 谁想,几个月后,穆海臣却主动派手下的太监唤来了孙耀庭。这次,他脸上例外地带了笑意。 “我说,师父,您叫我有嘛要事呀?”他没照从前似地叫他老爷。 “寿儿呵,听说你在‘差事屋子’?” “这不假啊,没错。” “有点事儿,你给我办办。” “只要能行。”其实,他的心里早打定了主意,任嘛事也不给他办。 “这事儿,你能行。”他似乎挺有把握。“别的宫的主子,节日赏的尺头、洋绉,有些嘛,过了时。你给我换点儿新进库的,怎么着?一丁点儿小事儿……” 听着这些话,孙耀庭憋了一肚子气,心想:“你这老小子,又算计上我了?这回没门!”当时,尺头也就是六七块钱一米,象春绸、江绸这类好点儿的,也不过三四十块钱一匹。“这点儿小钱还想赚,可太抠门了。”但转念一想,犯不着与他顶撞,于是,他对穆海臣婉言相劝: “师父呵,您叫徒弟来办这点儿小事儿?这,您还不明白嘛?要是真办了,徒弟这饭碗就没喽!您也太看得起徒弟了,我实在做不了主。您另外找人吧,叫司房哪个首领或坐库的大师父来您这儿,办这点小事儿,谁敢不来?您老琢磨琢磨吧。” 软中带刺的一番话,弄得穆海臣无话可说,只得露了句:“回头再说吧……” “寿儿,穆老叫你什么事?”回到后院,刘师父询问他。 “咳,小气鬼!他让我给他调换新绸缎,哪儿有嘛好事儿?” “那你怎么说的?” “哼,我直说啦,我这个徒弟办不到!” “对,象这号人,不能给他脸,往后少搭理他。” 他进了司房,按照刘师父的要求,每天早晨吃过饭就学着拨拉算盘,然后静下心,拿毛笔描两篇“大仿”、一纸“白折子”。瞧他伏案写字,刘师父就往往出宫到兴隆寺逛游去了,午饭前,再回来检查,圈圈点点,判评一顿。他时常纠正他写字的姿势,有时,还坐在椅子上亲自示范,“你看,身板要直,执笔要直对着鼻子尖……” 不知怎么,学起算盘,他觉得自己笨透了。他管着绸缎库,时常有人来提东西,所以不象春庆和春忠时间那么充裕。他俩没事时,老太监吴寿臣就教他俩,当他俩学会了“小九九”时,孙耀庭连口诀还不摸门呢。他急了,晚上睡不着觉,早晨老早就起了床背口诀,正背、反背,整个背了个滚瓜烂熟,还忒有心计地悄悄学会了“二归法”。 过了些日子,司房让陈仲三教这哥仨学算盘,开始,陈老师以为孙耀庭比不上他俩,便让春庆和春忠帮他学,谁知,练起乘法还原时,春庆和春忠只会按口诀还原,他却用“二归法”,速度远远超过了他俩。陈老师莫名其妙,“你什么时候学的呀?……” “我怕跟不上课,自己底下学的。” “嘿,可现在他俩倒追不上你了,真有你的!”陈老师指着他的脑门,并无贬意地说。 他立下了志,不仅要在三人中拿第一名,还要在司房“称雄”。他白天学,晚上也在背,临睡前,与范二师父和陈师父同炕而眠,还请他俩出几道算盘题,在枕上默算。 “得,先给你出道简单题,你试试。”陈师父打得一手好牌,工于数理。 他头依枕上,仔细地听着。“九担九升九,九块九毛九一担,要多少钱?” “这还不好算吗?”他稍加思索就答了上来。 “这不行,你得把口诀告诉我,这才算你会打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