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载涛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对花’是什么?” “奴才当然知道,那是爷爷最喜欢的两匹马。” “知道‘拧捏李’是谁吗?” “他爹,不就是府里当管事的那个李爷嘛!”他对这爷俩再熟悉不过了。 自然,他没有误事。过后,贺德元碰着了孙耀庭,赞许地说:“太监这碗饭,是最不好吃的了。打当太监开始,我就觉得,甭管一个人能耐大小,脾气禀性如何,就是你再机灵,也不一定就招主子喜欢。这里头有个‘人缘儿’,是最说不清的。”说着,又兴奋地找补了一句:“凭我的直觉,你是那种有人缘儿的。日后,保不其能混个出头之日,也说不定噢!……” 这,正是他心里头想的。但他没言语。二 皇叔载涛 赫赫有名的涛贝勒府,虽说到了民国,可在四九城儿提起来,仍是威名远扬。地处西半城“龙土井”胡同的涛贝勒府,前后府宅方圆数里,气派不减光绪年间。平时,载涛乘卧车或马车回府,没到胡同口,司机就按起了喇叭,府门马上“哗啦”大开。 京城唯此一家,连把守府门的都是清一色军人。府门口伫立的大兵,一个个身着军服,笔杆条直,端着枪,虎视耽耽地望着过往行人。不仅府门有军队站岗,院内还驻扎着十几个大兵。比起清朝末年,此时的涛贝勒府,更显得威武多了。 皇叔的派头,闻名暇迩。早在当清末军咨府大臣时,他就在府后边修了一个雅静的凉亭——倚势建在一个小山包上。每当夏暑之际,涛贝勒时常静坐于凉亭之上,极目远眺。亭子西边,他盖了几间楼房,前边,又别出心裁地修了一个偌大的养鱼池。亭子以北,筑了一条三米多宽的马路,再往前走,则是一个曲径通幽的回廊,地面漫着一色的鹅卵石,四周围了一圈极为讲究的汉白玉栏杆。 虽然,涛贝勒府说不上十分宏伟,却布局齐整。府门座东朝西,与庆王府之间,只隔着一条柏油马路。没迈进涛贝勒府的大门,老远便见门口一左一右,异常显眼地坐卧着一对雌雄石狮,迎着来客张牙舞爪。 跨进门槛,两侧仿照大内,设立了“回事处”。西边则是“随侍处”,往里的一拉溜房子就是“管事处”,门口显眼地挂着一块牌子。 与众多王府不同的是,涛贝勒府独有一座“乾清门”式的“银安殿”,规模虽然稍小些,但也称得上富丽堂皇。 再往里走,正殿九间,西屋是载涛的饭厅,东屋是两位格格的卧室,往西十几米远,就是溥佳念私塾的书房。开阔的院子,栽种了许多松树、柏树、果树,林荫茂密。 往南,是府内有名的“四支堂”,院里一年四季搭着大天棚,夏天遮阳避暑,冬天足以御寒。再往前走是空院,中间建有一个极为排场的戏台,起初戏台上还想修一个大罩棚,可还没修起来,“宣统”退了位,此事便不了了之。沿廊往西走下去,是府里最宽阔的地方,每到冬天降临,孙耀庭就陪着夫人和博佳一起去那儿放风筝。 大大小小几十盆珍贵的龙井金鱼,是载涛院内的一大奇观。涛贝勒养鱼堪称事必躬亲,早晨捞鱼屎,晚上添水,从不让别人动手,最多只让孙耀庭在旁边用桶接水,他还要随时用手测试水温。夏天,金鱼怕热,他就用帘子将鱼缸遮上一半,而冬天便收到屋里喂养。闲暇无事,他就倒剪双手,站在鱼缸前,悠然自得地观赏自己的杰作。 靠墙根儿,载涛亲手拾掇了一块八九米长的旷地,每天清晨,他到那儿练功,无论三伏三九,踺子、小翻,令人一阵眼花缭乱。孙耀庭跟随夫人遛达到了载涛的书房,涛贝勒一时兴起,拍了拍他的肩头: “寿儿呵,你会拿大顶吗?” “我不会。”孙耀庭 听让他翻跟头,心里直发怵。 “站过来。”涛贝勒的吩咐,历来不容分辩。 他怯生生地走了过去。“双手扶地!”当即,载涛手把手,让他靠墙倒栽葱似地立了起来,一立就是好半天。直到他大声地喊叫“受不了啦!……”才算把他放了,临走又被告知:“赶明儿早晨,起早点儿,我教你练功呵!” “(zhe),”他勉强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第二天,没敢不来,硬着头皮又被涛贝勒拽着倒立在了墙根儿…… 载涛住的九间房子都有后罩房,溥佳住着三间,西边屋子归妈妈们住着,蔡老太太就在这儿养尊处优。东边是厕所,仅供载涛夫妇之用,下人是不能随便进的。再往东那个小院,专门用于府里那些“水妈”(注:水妈,即京城各王府专管伺候做饭、洗衣服、洗小孩儿尿布、管府里用水的佣人。)居住的。有时,载涛闲着无事,便叫上孙耀庭陪着来这儿遛一圈儿。 烈马的嘶鸣,时常从前院发出,那里是府里的马廊。可以说,这是涛贝勒府的又一特色。涛贝勒最喜爱的是两匹珍贵马,一匹叫“画眉眼”,另一匹叫“大红马”,各设一个专人精心饲养,喂的全是上等草料。马廊里,夏天铺沙土,冬天挂帘挡风。这两匹坐骑,蹄子足有碗口粗细,与载涛相配,可谓“人高马大”。 前院另一处,是普通养马廊,虽然不过七八匹,却也有名堂。一匹专门配套拉马车的大马,叫“菊花青”,个头高大, 吼声如雷。还有两匹马,长得一模一样,分别为红白两色,人称“对花儿”,遛出府去,也为贝勒府增色不少。若载涛一时兴起,往往亲自套车,吆喝驰车,如飞一般,这对载涛而言,倒也不失一种乐趣。 也有时,他叫随侍跟随,让懂事的马匹独自奔跑,俗称“自拉缰”。孙耀庭偶尔跟着夫人,坐着这种马车出去兜一次风。当时,溥佳才八九岁,溥安年龄也不大,涛贝勒专意买了两匹小伊犁马,十分温顺、乖巧,小孩可以自由自在地骑在上边玩耍。如要出府,涛贝勒则吩咐务必有喂马的主人跟随,否则,下人就要受到处罚。这,也是孙耀庭最操心不过的。 平时,涛贝勒乘坐的是一辆轿车。每逢进宫,他必坐此车。这个轿车有个特点,非由随侍从外边关门不可,颇能显衬出涛贝勒不同寻常的气派。 在阳光明媚的大书房,涛贝勒唤去了孙耀庭。 “听说你认字?” “奴才,是念过几年书。” “哟,瞧不出,府里还召来了个秀才?”涛贝勒放下了手中的书。 “奴才不敢,也就认得几个字是了。” “不错,不错。”涛贝勒点了点头:“往后,我要是写字,你就在旁边伺候,听明白了吗?” “奴才听明白了。” 吃过早饭,载涛遛达一圈儿,就回到书房,坐在大书案前练习书法。孙耀庭伫立一旁,伺候笔墨纸砚。他见涛贝勒书写《千字文》时,将“如凤来仪”的“仪”字,少写了一捺,也就是缺了最后一笔,没敢直接指出,只是将此又念了一遍,意在提醒他。但涛贝勒象没听见似的,照旧写了下去。 他实在绷不住了,轻声细语地凑上一步,“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哼,”涛贝勒不经意地哼了一声,并没搭理他。 “爷,您那个‘仪’字写错啦,少写了一笔呀!” “我没少写一笔啊。”涛贝勒颇不以为然。 “就是少了一笔嘛。”孙耀庭挺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得,那你问一下奶奶去吧。”他依然笔走龙蛇,连头都没抬。 “奶奶,”孙耀庭走到外边明间房里,给夫人打了个千儿。“贝勒爷写的那个‘仪’字,明明是少了最后一笔嘛,可他楞说没少写,让我问您来。” “是少一笔,没错儿。这叫避‘圣讳’(注:光绪三十四年,宫中就颁布过有关避讳的“上谕”。兹抄录如下,掌仪司马为知,会事由堂抄出。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二日,由内阁抄出。 奉上谕,道光二十六年三月,宣宗成皇帝特降谕旨,以二名不偏讳,将来继伍承“绪”者,上一字仍旧毋庸改避,亦毋庸缺笔,其下一字应如何缺笔之处,临时酌定。以是著为令典等因,钦此,今朕敬遵。 成宪将御名上一字仍日书写,毋庸改避,下一字敬缺一撇,书作“仪”字。其奉旨以前所刻书籍俱毋庸议。钦此,等因抄出相应知会。贵处查照办理可也。须至知会者右知会。 宁寿宫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 御名下一字,应避写。嗣后,凡遇联写成语,仍应照日书写。如遇书写单字时,于御名下一字避写“仪”一引自明清档案馆《宁寿宫档》。),知道吗?”她顺手捋了一下头发,撇着京腔说:“寿儿啊,学着点儿,要是上了考场,不懂得避‘圣讳’,那非得砍了你脑壳不可哟。” 末了儿这句话,吓得孙耀庭一缩脖儿。回到涛贝勒那儿,还没言声,载涛劈头就问他:“怎么着,明白了吧?” “奴才明白了,还是爷写得对。奶奶说了,要是奴才上考场,非掉了脑袋不行。” “知道就行了呗。”涛贝勒提着毛笔,洋洋得意地瞧着孙耀庭,一阵开怀大笑。 正值风华正茂的载涛,并不象某些满清皇胄,没个正经形儿,他遇事圆滑,处事稳当。表面看,他除了在府里应酬外,相当一部份时间撂在了府外边。有人说,他成天价出去和那些皇亲玩儿,时常午夜才归家。其实并不然,载涛在外结交了为数不少的军政要员,在朋友场中,也是吃得开的,连张作霖、张学良父子都是他的座上宾。紫禁城内外,皇族就靠他来斡旋了,连“皇上”在宫外办事,许多也要点名让他来办理。他确乎是个能人。三 剪辫子 来府多日,头一遭出门,他去的是“北府”。照旧礼,载涛夫人每月得去一趟摄政王府,专意给载沣夫人——溥仪的母亲请安。随去的自然是孙耀庭。在卧车里,涛七奶奶坐正座,他当然得坐在倒座上了。 没想到,第一趟就差点儿惹下祸。进府见了面,七奶奶先向溥仪的母亲请“蹲儿安”。蹲儿安有两种,一种是浅蹲儿安,稍蹲一下有点儿意思就行了,另一种是深蹲儿安,必须正儿八经地蹲下身来。七奶奶行的就是这种深蹲儿安礼。随身跟去的老妈子,向溥仪母亲请的倒是浅蹲儿安。 “给您请安,五嫂……”涛七奶奶对载沣夫人口称“五嫂”。 “起来吧。”载沣夫人转而瞧见了孙耀庭,“哟,你多咱(注:北京土语,即什么时候的意思。)找了这么个小孩儿呀?” “统共没几天,还是年根儿底下找的。是明顺儿的老乡,给帮着寻摸的。”涛七奶奶一听这话,忙为此事遮掩。 载沣夫人明里没说什么,背后却打听清楚了。隔了一天,她吩咐说:“把顺儿给我找来。” 明顺儿刚进门。载沣夫人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给我把你那小老乡找来!” 他不知就里,一听就晕了头:“我不知道呀?……” 三言两语,载沣夫人就问清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勃然大怒。她得知、孙耀庭是摄政王府的贺德元介绍去的,又唤来了贺德元,“你有太监坯子的乡亲,不给本府介绍,倒送去了涛贝勒府。哼!”说到这儿,她硬梆梆的话甩了出去:“那,你也去涛贝勒府吧!……” 任凭贺德元怎么解释都没了用。不几天,他卷起铺盖卷儿,迈进了涛贝勒府。涛贝勒闻听,当即一拍大腿,痛快地留下了贺太监。 自打进了涛贝勒府的深宅大院,孙耀庭虽感到似乎象个人了,却仍作着入宫的梦幻。然而,梦还在朦朦胧胧中,便被涛七爷突然打了个粉碎。 “谁在呀?”清晨,载涛遛弯儿后,面带笑容,迈进了孙耀庭居住的小屋。 “七爷,您老早?”他一见涛七爷,马上打了个千儿。 “你留着这个小辫儿干嘛?咳,挺碍事的……”载涛走近前,轻轻地拨拉着他的小辫。 “回七爷,这小辫儿是我打小儿就留的,不碍嘛事。” 此时,孙耀庭说着心内猛然一惊:“这可不能轻易让涛贝勒剪去呵。”他自小儿就留下了辫子不假,可现如今,他打老家奔京城的目的,是要将来进皇宫当个真正的太监,如果剪去了,可就绝了进宫的路喽。他明里不敢说,心里却打上了鼓。 “小孩嘛,还是干净点儿好。”说罢,载涛走了出去。 “涛贝勒嘛去了?”他正纳闷,载涛又走了进来。他吓了一跳,涛贝勒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子。 “寿儿呵,还是剪了吧。”载涛说着,吩咐他过来坐下。 “七爷,别,别……”他吓得说不出整话了。 “来吧,”涛七爷轻轻拽过他,随手抄起了那根辫子。 “可不行啊,可不行啊!……”孙耀庭两手护头,嘴里直劲地叫喊不止。 就在这当儿,涛贝勒手起剪落,“咔嚓”一声,长长的辫子已落在了地上。 “这多干净,多好!”涛七爷掸了掸手,扬长而去。 无奈,他扫净了地上的头发。当夜,他失眠了,暗自伤心往后还咋进宫呢?但这无论如何没法跟七爷说出口。 其实,孙耀庭的心思涛贝勒早就看透了。当天,他去找贾师兄。还没开腔,师兄就看出他剪了辫子,叹息地问道:“瞧,这回利落了吧?” “还说呢,我正要问你,这是嘛回事?” “七爷让剪的吧?”贾师兄似乎成竹在胸。 “你咋知道?”他暗自纳闷不已。 “连这个还不知道?难道,我在涛贝勒府白干了这些个年?” “咳,你不知道,我这辫子,是七爷亲手剪的!” “嘿,那就更对喽……七爷是看上你啦!” “这,这……这算嘛事儿?” “明告诉你,你那点儿小算盘,七爷能不清楚?哪个不知道,宫里头的太监都留头?就你知道?你不就是盘算着,从涛贝勒府‘跳槽’,打‘借船出海’——进宫的主意吗?七爷猜透了你的想法,才剪了你的辫子!就算你想进宫,没了辫子,哼!一时半会儿,你也走不了哟!……” “噢!……”孙耀庭听到这儿,才如梦方醒,一拍大腿:“原来,涛七爷是安的这份心哪!难怪,他亲手给我剪的辫子。” “顺寿,明白了吧?”师兄得意地对他说。 “得,我算明白了。多谢指教,多谢指教,您呐。”他撇着京腔,冲他一连作了几个揖。 “赵师兄来啦!”他正闲着没事,忽然听到外边一声传呼。 此时,赵师兄已跨入了府门。只见他苗条的身材,白嫩的皮肤,五官英俊,长得挺帅,却更象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他虽然不认识孙耀庭,仍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 他虽头次谋面,却早已久仰大名,虽知之不详,但从张伴儿口里早就晓得赵师兄一直是贝勒府的知名人物。他刚进府,下人唧唧扎扎地议论开了。 “赵师父不是老早就不来府里头了吗?”太监管他叫赵师兄,下人则称呼赵师父。 “咳,谁知道是哪回子事呀,他早在进宫那当儿,就跟七爷闹翻喽!” “到底是咋回事?”孙耀庭憋不住了。“赵师兄进宫这么多年,难道一直没回过府吗?” “你可甭往外说。”明顺儿悄悄地对他嘀咕着:“起先,赵师兄在府里头是个挺招人待见的主儿,打十一二岁就进了涛贝勒府,那时刚刚是光绪三十一年。他人聪明,也长得漂亮,老爷和老太太都喜欢他,待他也算不错。可他想进宫啊!咱这路人,不进宫没嘛前程,这也不能怪他。” “那咋就不来府里头啦?”他又好奇地问。 “哎,涛贝勒和老太太都想留他,可没留住啊,结果还是走了,进了宫。后来涛贝勒进宫,见了都不愿搭理他,觉得府里没留住人,脸面儿上不好看。赵师兄进了宫,先在御膳房炸油饼、蒸大头儿馒头,偷偷拿了点儿出来‘上贡’给涛贝勒。瓜籽不饱是人心,大人不见小人怪嘛,涛贝勒也就原谅了他……” “那看来,涛贝勒待人还不错嘛。”他插言说。 “可不是?涛贝勒跟赵师兄说了几句话,你都猜不着——‘人往高处走,水往洼处流’,我不怪你,可你临走好歹也得打个招呼呀!赵师兄于是认了错儿,这回,他是头一趟回府里来瞧瞧七爷和奶奶来喽……” 不多一会儿,赵师兄从涛贝勒屋里出来,又到内回事处来看望几个太监弟兄。 “这是新来的?”他指着孙耀庭问。 “刚来时候不长。”明顺儿替他说。 “赵师兄,宫里怎么样?” “和贝勒府又不是一个劲头了,宫里头规矩大,比这儿管得又严多喽。” “有‘名儿’了吗?”贺德元关心的是他进宫后的名份。懂行的太监都知道,如果没名份——入册的正式太监,就是干一辈子也是白搭。 “早就买下了一个名儿。现在呆‘端康主子’那儿呢。” “哟,那可就恭喜‘高就’了!”连张伴儿也对他拱手言贺。 “甭提啦,刚进宫那当儿,伺候‘夏回事的’,嘿,差点儿没把人累死。俗话说‘奴使奴,使死奴’嘛。” “这回您可算熬出来啦!”几个太监,都以一种钦羡的目光望着他。孙耀庭牢牢地记住了这种目光。 其实,进宫好长时间,赵荣升默默无闻。因他长得一表人材,人又机灵,偶尔被端康得知后,从夏回事那儿要了他去。由此,连涛贝勒爷也对他刮目相看了。 赵荣升只比孙耀庭大五六岁。早在涛贝勒府给夫人梳头时,就颇得她的欢心。人们都说,赵荣升比女人的手还巧,拿毛线织个槟榔盒、痰盂套晤的,可象个样儿了。闲着没事儿,他还为涛贝勒那辆卧车上的方向盘和扶手织了毛线套,夫人一上车,就夸他:“你可真灵,府里头哪个比得上你?” 论长相,赵荣升一付白净的瓜子脸,长辫子一直拖到了脚后跟,头发油黑发亮,连府里的女人都嫉妒他。他进宫后,民国六年,就当上了永和宫小太监,当时,端康皇贵妃年过半百,头发日渐稀疏。为了孝敬端康,他竟毅然剪掉了自幼留起的长辫,为她做了假发套。 他为端康梳头时,还没到晌午,主子听见他的肚子里咕噜不停,于是问他:“肚子饿了吧?……” “(zhe)……”赵荣升点头称是。 从此,他所居住的永和宫西配殿,一起床便有早膳摆放在桌上,无论他吃与不吃。 由于他过日子挺仔细,没几年,就积攒了一些钱,在沧洲乡间置了百八十亩地,建了一所宅子,还在京城景山东街买了处四合院,好歹也算有了个安稳的家。他又仿照其他太监,正儿八经地过继了一个儿子,以承袭“香火”。太监们议论起来,都不约而同地说:“赵荣升算是熬出来喽!” 每逢宫里头下了当班儿,他来涛贝勒府串门,总愿到孙耀庭的师父——张伴儿屋里去喝茶、闲聊,说一阵子悄悄话。 “你还记得临走的事儿吗?”提起当年,张爷问赵太监。 “哟,那哪儿能忘呀?要不是您老提拔,我哪儿有今儿个呢?” “没忘就好。”张爷默不作声了。 赵师兄却对孙耀庭谈起了当年的往事。那时,赵师兄见在贝勒府里没啥奔头,于是找了张爷:“三哥,您多帮帮忙,算扶我一把吧,我实在没门路呵。” “甭急,你踏踏实实地先干着,我给你看哪儿好,对机会,我准给你说个门子,放心吧。” 张爷在太监堆里混了多年,宫里宫外,手眼通天,是个挺有面子的人物。过了不多日子,张爷就帮他寻摸了一个宫里的差事儿。 “喝,您真有福气,碰上好人啦。”孙耀庭的感慨,弦外有音。 “你也不用忙,张爷要帮你,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赵师兄的话重又燃起了他的希望。由于他时常在张爷那儿凑热闹,一来二往,便与赵师兄混熟了。晚上,等赵师兄从张爷屋里出来,他拽他到墙旯旮,悄没声儿地咬着耳朵,说:“您老,得提拔提拔我呀。” “看机会吧。可有一点儿,你也知道我出府的情形,千万甭让涛七爷知道喽。” “哪儿能呀!您就尽管放心吧。就是成了,多咱我也不说。” 说归说,到末了儿,赵师兄也没帮上这个忙。这当然是后话了。四 “辫帅”复辟一隅 春去夏来,天气燥热。府内忽然传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张勋(注:张勋,清朝末年曾任“两江总督兼江苏巡抚”,其人一直留着一根长辫子,故被称之为“辫帅”。因其所辖军队常驻徐州,每人都留着长辫子,其军队被人称为“辫子兵”。一九一七年,在北京发动“丁巳复辟”,失败后,居天津病死。)到了京城,进京‘勤王’来啦!” 起初,孙耀庭根本不知张勋何许人也,听涛贝勒与夫人悄悄地嘀咕了几天,才弄清楚原来他是“两江总督兼江苏巡抚”,手中握有兵权,是个不小的官儿。自打“宣统”退了位,中国这个舞台上相继出现了孙中山、袁世凯……当八十三天的闹剧以袁世凯之死而告终后,黎元洪又当上了“总统”……皇族中许多人根本看不上这些粉墨登场的过客,成天盼着有位“大擘”振臂一呼,万众响应,再回到“皇上”的天下。尽管戏不大,可仍存侥惊心理。 “辫帅”的出现,竟使涛贝勒府不少人莫名其妙地抱了莫大希冀。 “听说呀,张大帅的队伍打败过‘革命党’,连袁世凯都 怵他一头呢!” “喝,有人亲眼见着了张勋的兵,还全都留着大清国的‘大辫子’,就连大帅本人也带头梳辫子哪!” “要不,人称他‘辫帅’哟!” “没跑儿,这才是忠于‘皇上’的标志。假不了,走哪儿都有记号!” 越说越邪了。那些日子,尤其爱新觉罗家族几乎把张勋视作力挽晚清末世的英雄。 听着这些不知所以的传闻,孙耀庭难以想象张勋究竟是个啥样的人物。突然,有一天张勋来了个电话,说是马上要来拜见“皇叔”。府里头,一下子可就热闹开了。“‘辫帅’要来喽!……” “嘀嘀嘀,嘀嘀嘀……”一阵汽车喇叭响,张勋乘坐卧车已抵府门口。外侍处的太监出外一看,几辆汽车停在了胡同里。在此之前,涛贝勒派孙耀庭去内侍处听动静,接到传报后,他象兔子似地飞跑去禀报了载涛: “爷,张勋来了,正在外边恭候……”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请!” 涛贝勒一声传唤,他马上又飞跑着通知了外侍处。 当孙耀庭刚迈进内侍处时,张勋已经大摇大摆走入了二门。涛贝勒从大书房亲迎出来,在台阶下见到了张勋。 “拜见贝勒爷!”张勋按照满族的礼节,向载涛请了安。 “免了,免了……”载涛嘴里一个劲地说着。 他原本想象张大帅准是个相貌堂堂的魁梧大汉,谁知一见,顿然大失所望。他个子不高,矮墩墩的身材,满面红光,给人一种短粗的感觉。满以为,他是一付武将打扮,眼前的“辫帅”却一身长袍马褂,头戴礼帽,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脸上两道特别浓重的眉毛,活脱脱一个十足的皮货商模样。 没等吩咐,孙耀庭就主动去沏茶了。端上龙井茶,在载涛示意下,他轻轻掩上门,整个大书房内只剩下了涛贝勒与张勋两人。那间大书房,没有沙发,只按照府内的习惯,摆了几把硬木的高背坐椅。最显眼的是,书房挂着几幅名贵字画,使房间充满了一种高雅情调。除非有极特别的客人,平时,这里根本不待客。如接见,一般也只在东边小书房。 仅从这点上,孙耀庭就瞧出了这次会见的不同寻常之处。况且,张勋带来的几位身穿黄色军衣的长辫子马弁,不时地在院子里遛来遛去,更使这次会晤,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无疑,他们谈的是复辟的“绝密”,具体情形却不得而知。从事后透露的内幕来看,显然,涛贝勒参与了这场“丁巳复辟”。在此之后,逊帝溥仪便在养心殿接受了张勋的叩拜,那是“皇上”第一次与他会晤。原来,师傅们常向他吹嘘“南陆北张”(注:“南陆”即为广东的陆荣廷,“北张”,即为张勋。这是两个在“晚清”拥有兵权的实力人物。)是大清朝复辟的希望所在。当溥仪接见张勋之前,载涛与“辫帅”作了长时间秘谈,却是这段史实中鲜为人知的一个内幕。 自然,“丁巳复辟”以失败告终。然而,有关这个历史事件幕后的另一些情节,却并不一定为世人所闻——这就是太监“小德张”与张勋的密谋。 早在“小德张”未出宫时,他就广交各界朋友,其中,张勋就是他在军界的“铁杆”。曾任长江上游总司令、定武上将军的张勋,喜得贵子后,还专门派轿车把小德张从天津卫接 到徐州共贺“满月”。 无论宴请或唱大戏时,他都将小德张请到主宾座位上。临去徐州,小德张打算送点礼物,匆忙中也没置备妥,表面他虽山不露水不显,可一见面就摘下手上的“翠绿”班指,赠送给了张勋。当时,据说按最低估价也值两万两银子。由此可见,两人的关系绝非寻常。这次“丁巳复辟”之前,张勋也专程赴天津与小德张合计过多次。 就在张勋率军赴京前,他先去了天津,见了小德张开门见山:“老弟呀,老弟,你跟我去京城吧,还保咱那 ‘小主人’去,怎么样?” “嘛?我不去,我不去……”老谋深算的小德张,轻轻一摇头,又郑重其事地说:“我去不去,这是其次的。我得先问你,‘复辟’这事儿,你跟各省怎么合计的?” “咳,我跟各省商量啦,”张勋得意地说:“只要‘皇上’一登基,他们就都签字,没什么问题呀!” “这不妥,依我说,你要嘛甭来,要来,也不能就带这几个兵来!”小德张好言相劝。 “可已经这样了,怎么办呢?”张勋摊开了两手。“要我看哪,带这些兵,足矣!” 张勋又伏耳悄悄地告诉了自己的另一招杀手锏。当时,曹锟由直隶总督降为直隶巡抚,张勋为收买他,许愿事成后,封他为‘北洋大臣’、直隶总督、内阁议政大臣。他劝段祺瑞让李长太师长,驻扎小马场,允诺如成功了,封他当九门提督。因廊房是单轨列车,李长太驻扎在那儿,就等于卡住了咽喉。曹锟在保定,如若有了情况,用不了多大会儿就能打过来。对他这个如意算盘,小德张颇不以为然。 “嘛?这么着,我是不跟你去喽!京城,我呆了这么多年,我知道得太清楚啦,就这些兵呀,镇不住啊!”说到此,小德张忙又补充了几句,算是出了一策高招:“你要是就在徐州镇守,派强兵过来,让王士珍、段祺瑞、康有为……这几个人,谁揭这盖儿都行啊!那时,你袖手甭管,可谁还不全都得听你的?” “照你这么说,这事儿不行?” “我看悬得乎!你就带这一营亲兵,来京城?”小德张又把头摇得象个拨浪鼓似的,再次加重了语气:“你要是拥兵‘复辟’也行,把徐州兵全打过来才有点儿谱儿。不然,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还是那句话:‘不去!’” 毕竟,刚愎自用的张勋没听从小德张规劝,自以为有各省附议。没想到轻而易举地“复辟”后,没过几天就又闹得一败涂地。张勋先是躲进了荷兰使馆,继而又跑到了天津。 在小德张的寓所,这哥俩见了面,张勋泪流满面,第一句话就是忏悔莫及:“老弟,老弟呀,我没听你的话,没听你的话,以至惨败如此啊!……” “嘛?提这作嘛?既然过去了,就不提它啦,还是放宽点儿心吧。”小德张倒劝慰开他了。 由此,张勋大大地伤了元气,过了不久,就郁郁而死。(注: 张勋于一九二三年九月病逝于天津。溥仪颁旨,赏陀罗经被,派载润亲奠,溥仪且为张勋撰写了碑文,追赠张勋为“太保”。)多年后,孙耀庭在天津时,听小德张在家里深深地叹息道: “嗳,绍轩(注:张勋,字绍轩。)刚愎自用,拥兵自重。如果走了我那一招棋,进可攻,退可守,也不至于有此丧身之祸!……非人亡也,实乃天亡绍轩哪!五 离府 儿行千里母担忧。寒冬腊月,孙耀庭的娘放心不下,打发他的二哥来探望,还捎来了一条棉裤。 “打你走了不久,傅先生就不教书啦。今年秋晌,天津发了大水,傅先生奔了天津城里,找了‘八善堂’那个放粥场的康振甫,在堂上免费为灾民瞧病,蹦子儿钱不要。还挂了个 ‘如意’的行医牌子,可响亮了!没想发财倒发了财,置了几百亩地啦!” “好人有好报哟!”他为傅先生高兴不已。 “你试试,娘给你做的棉裤……” 他穿上了暖和的棉裤,却掏不出多少钱来报答家人的一片心。摸索半天,他只掏出了两块钱,二哥怎么也不肯收下。他解释再三,“虽然府里管饭,可每月只发一块五毛钱……”这么一来,二哥更不忍收下了。 二哥走了,他心里挺不是滋味:“照这样儿下去,哪儿行呵?咋也得想个辙接济家里点儿呀……” 随着气候渐热,他变得愈加烦燥不安,决计非另寻他路不可。六月间,他实在耐不住了,瞅了个机会,向夫人“告假”。她一听就面显揶榆,无论怎么说也不肯吐个“放”字。 “嗳,三儿(即赵荣升)走了,又把元儿(注:即刘佩连,因他是宣统元年进的宫,所以起名叫“元儿”,是府里资格较老的一个太监。)弄走啦……” 听了夫人才说半截儿的话,他明白再说也无益,于是悄然退出,索性想来个凉贴饼子——蔫溜,可没想到,刚走到府门口就被挡了“驾”: “奉贾老爷令,不让您出去!” “呢?”他吃了一惊。一询问才知,贾润清师兄也是奉夫人之命,通知门房不准他擅自出府的。这虽出于挽留的好心,对于他的前途却无益,联想家里的困窘,他顿时火冒三丈: “我一不偷钱,二不盗库,凭嘛不让我出去?” “哟,老兄,这我可做不了主啊!您要非离府可不行,贾老爷有令,我也是遵命行事。” “那我洗澡去,你横是管不着了吧?”孙耀庭抬腿就走,门房没好硬拦,于是他大摇大摆地迈出了涛贝勒府。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两句话,他算是有了感受,但又有些惶惑不安,不知今后的道儿能趟成个嘛样儿?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先在三座桥的一家饭馆饱餐了一顿,然后径去西单附近的洵贝勒府找平素结识的一个太监——顺喜儿。 “不瞒你说,依我看,这事儿,你做得楞点儿啦。”在洵贝勒府多年的顺喜,听说此事前后经过,顿显难色,劝慰地说:“事先,要是能够早点儿合计一下,让这事儿有个铺垫,就稳当多了。当咱这种差的,在京城里混饭,起头儿最好不得罪人,尤其象涛贝勒府,就更不能得罪喽。如果这么着,那是堵自个儿的路呵!”说着,顺喜思忖了一会儿,“你看这样好不好?最妥当的法儿,还是你先回府去辞一下行,不然你往后咋见涛七爷的面呢?” “可也是……”这时,孙耀庭也回过了味,觉得未免太唐突了。“听你的,我先回去辞行,往后再说吧。”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载涛会如此痛快。他只给载涛叩了个头,涛七爷一挥手,就快人快语地对管家吩咐道: “别拦着他了,让孩子奔去吧。兴许走的路更宽,也说不定呢。” 兴许,在其位谋其事,管家倒是比载涛细得多,前前后后查看了府里不短什么东西,才让孙耀庭拾掇铺盖,打发他出了府。 孙耀庭默默地站在西四街口,又觉得眼前茫然无路。找顺喜吧,却也有点儿抹不开脸,投奔别处吧,又没嘛现成的道可走。回家乡,也忒不好意思,再说连路费也没有呀……“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他想起了这句原来并无甚体会的旧话,颠来想去,思乡心切,终于占居了主心骨。他立马奔了宣武门当铺,把被子和棉裤打成一个铺盖卷儿典当了儿块现洋,当天便赶回了双塘村的破草房。 夜阑,家人聚在煤油灯下围坐一团,半是欣喜,半是忧愁。“甭管咋着,孩子总算平安回了家。”娘倒是发自内心的一番话。 “出去闯荡一趟,总算长了见识嘛。”爹也直劲地喂他宽心丸。可是,娘帮他收拾衣裳时,掉出了一张当票:“孩子,你身上咋还有当票啊?” “咳,”他长叹一口气,对娘说:“府里太苦喽,一言难尽呀……” “别太着急了,先在家里头踏实些日子再说吧。”哥哥也劝他先静下心来。倒是他心里总感到不踏实,也没混出个人样儿来见家人,觉得愧对爹娘。整整一夜,他也没睡实,身子随着心绪翻腾个不停。 “我还得回京城去,不混个人样儿,就不回来见你们!”一大早,他跳下炕来,猛一跺脚。 他这股犟脾气,爹娘打小就知道。见拗不过他,于是七拼八凑地筹借了一百块钱,搁到了他手里。他怀揣着钱,又气鼓鼓地二次返京第三章、皇宫内苑一 “丁巳”入宫 雪白的栀子花纷呈盛开,一阵阵醉人的幽香,随风飘散。初夏,他住在与皇宫仅隔一道红墙的南横街的叔伯家里,每逢夜静更深,便伴着处处可闻的花香,暗暗地为自己未卜的命运祷告。 信则灵。命运之神,终于在他的祈盼下伸出了冥冥之手。 命运、机遇,哪个说得清?或许,命运就是机遇。叔伯在南横街开着一间糕点铺,前边的小门脸卖点心,后院又置了一些碾子家什,他就在后边帮着推碾子,学做点心。在这儿,他已经住了整整三个月。 偶然,一个远房舅舅——陈济棠来串门,从而改变了他的命运。陈济棠平时在白纸坊印刷厂干印钞票的差事儿,与孙耀庭聊了没几句,知他“私白”了想进宫,满口应承下要帮这个忙。他一位朋友的义父是天津旧官屯人,离小德张家不远,如今仍在宫里当太监,一来二去,便与宫里的一些太监有了交往。于是,他邀来了平日熟悉的宫内北花园太监首领欣衡如。 “欣爷,我的外甥今年个都十六啦,也走了您那条道儿,再不进宫可就糟贱了。他想跟着您老当差,求您给找个事儿,行不?” “行,来吧。”欣首领瞧了孙耀庭一眼,就大咧咧地随口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