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太监秘闻——孙耀庭传-2

这时,他的爹试着轻轻地揭了一下,没有揭动,只好咬住牙,两眼却不敢直视孩子,猛地一使劲……  “哎哟!……”他只喊叫出了一声,就疼得晕了过去。  他的爹抬眼一瞧,连纸带肉鲜血淋淋地撕下了一小片。实在惨不忍睹!过了些日子,他一看,留金的下身完全化脓了,急得不知怎么好,猛地转身奔了二里地之外的南柳木。那个村子因出过几个清宫太监,深谙此道。可巧,已进宫的老太监董梦兰,刚刚从京城返归乡梓。  “不要紧,这才好呢。”董太监听了,冲他一作揖,“应该恭喜你呀!”  “什么?”他顿然来了气,以为在讥笑他。  “你要知道,化脓才能长肉。”听到这话,他才放心地回到了家里。他尽家中所有,将母鸡宰掉为留金熬汤,把几个亲戚闻讯送来的吃食,全都调样做了,一口一口地喂给孩子吃。  留金一连两个多月,纹丝动不了,躺得全身骨头节都变酥了,动弹一下就疼得死去活来。尿一次,他就要侧一次身,疼得连哭带喊,爹娘不忍目睹。  他的爹专门请了个老街坊——张锁成,昼夜服侍他。这个贫穷的扛长活的老人,诚心实意地为他端屎、端尿,喂吃喂喝。  然而,这生命的代价换来的却是一场极度悲伤。对于留金一家人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就在留金刚刚能够扶着墙,歪歪斜斜下地的时候,传来了“宣统皇帝”退位的消息。他的爹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一下趴倒在炕边:  “老天爷呀,真是瞎了眼!……爹不是人啊,爹是一个混蛋呀!……”  “你,你……”留金楞了,不知咋回事。  “哎呀,我害了你这一辈子喽!”说着,他顿足捶胸,痛哭失声:“咳,这是缺了哪辈子德啦?!”  “你这是干嘛?疯啦?!……”他的娘不知所以。  “咱这孩子白受罪了,都怨我呀!”  “你有话,说明白嘛!”娘对爹怒了。  “咳,你不知道,皇上老子下台啦!”他的爹说完这句话,如释重负地仰在了炕倚角。  “嘛?……”他的娘闹了半天,始终没听明白。  “就是皇上让‘反叛’弄倒了,咱孩子再也甭想进京城伺候皇上了,当嘛老公啊?不成啦!”  他的娘听懂了,也呆住了。屋里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拼死拼活地“私白”,谁想突然没了用场,进不了宫,又成了残废,孩子这一辈子咋过呀?!  年仅八岁的留金,听见了爹娘的对话,觉得再也挺不住了,浑身瘫软在炕上。  历史无法逆转。个人的命运或多或少受到囿约,就是一个普通百姓,也逃脱不了历史的嘲弄。人,若把个人的命运单纯依附于某种虚幻的寄托,迟早会被残酷的现实碾成粉齑。  “皇上退位”的新闻,实际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发生了。只不过,传到这个穷乡僻壤迟了些。  这实在是一则捉弄人的悲剧,留金为进宫而私白之后仅个把月后,武昌首义的炮声就轰灭了他的梦幻,但他并不晓。当他刚刚能挣扎着起身时,隆裕皇太后早已颁布了“宣统皇帝”退位诏书。  净身的太监,似乎已经成为了时代的讽刺。小留金,无疑成了历史的牺牲品。可悲的是,他并不知。知道了,也晚了。  比留金稍早些私白的那个南柳木村的,姓李,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私白才三个月,就托董梦兰的门路,进宫当了“效力”去伺候有身份的太监。可惜好景不长,他刚进宫,正赶上“宣统”退位,这位刚刚当了几个月的“短命太监”,兜里揣着二十多块大洋,就又回到村里种地了。提起往日的宫中生活,他感触颇多:  “你们哪儿知道?皇宫里规矩忒多哟!”  “有了媳妇还想当老公,这不,出丑了吧?”  不少乡人见了面儿,就拿他取笑。由这儿,留金的爹才听说了皇上退位的稀罕事儿。  可留金知道后,却不后悔,扬着脸说:“我要知道,六岁就净身,不早就进了宫?”  那位短命的李太监,回村闹了笑话。春夏之交,他下河摸鱼,脱掉裤子跳下河,同伴纷纷笑出了声。“‘宝’都没了,还不在乎,嘛事?”村人的讥笑和白眼,夫妻间的隔阂,使这位始终也没离婚的“太监”过早地谢世,成了十里八村的闲谈笑料。  当太监,这时,成了当地一个并不离奇的“童话”。开玩笑时,乡人张嘴就来:“嘛,当太监?南柳木那不就是一个现成的?!……”  这条道走不通,还有别的路。留金那倔强的爹又出了一个主意。  “我要叫孩子念书,争这口气!不行,咱豁出去,养他一辈子!……四 私塾  春天,带给留金一家的并不是满目春意,而是一腔悲怆。  “念书,兴许能够让咱‘睁眼瞎’的穷人家变个样儿。”爹认准了这个理儿。他找了村里的教书先生傅学舜:“求您收下咱留金,这孩子挺灵,也听话懂事……”  “老哥,行!有您这句话,我就教。”  这位傅先生,家境虽不十分富有,却是乡间少见的书本网。凡村里头有个“红白喜事”,都请他出面操持,写个请柬、帖子,他是手到勤来,头头是道。就连盖房、修坟晤的,他也能充阴阳先生给拿个主意,人们对他信服得不得了。总之,这是村里少不了的秀才。  留金上不起学,就与村里的几个人搭伙,请傅先生教授启蒙课,每人交五块大洋,权作学费之资。他的叔伯兄弟留春与他关系最亲近,学长叫傅从武,小名叫小秃子,是学生中的活跃分子,后来当了村长。每日,他与这些同学听课在一起,玩在一起。  没过多少日子,私塾换了一个老师,叫傅学兰,号文坡,是个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他瘦瘦的个子,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有琴会弹,开口会唱,在十里八乡堪称风流倜傥的才子。书法,他学板桥体,在京城琉璃厂挂过“笔单”,卖得出价来,京津一带人称“飞笔傅学兰”。后来,他由于兴趣所至,又苦学中医,在京津一带挂牌行医。  请来这么一个高才教私塾,留金对学习愈发感兴趣。总共五个学生,宫家一人,尚家一人,西柳木村一人,再加上孙家俩人(包括留金),另外还有傅先生那个属猴的亲生儿子——双身,他们每天准时必到,聆听傅先生那些神彩飞扬的高论。  名师出高徒。傅先生既严格要求,又耐心施教,很快,这些学生的学业就有了长足进展。留金没用多少日子,就念了三本《诗经》,虽说是照念,没全抠懂,但毕竟照猫画虎地读下来了。  众人皆知,傅先生是个过目成诵的博学之士,无意中,他托人从天津捎回了一部张仲景的《伤寒论》,时间不长,竟全部默背下了。留金钦佩傅先生的聪敏,也佩服西柳木村那名学生的勤奋,他虽然与自己同庚,但已经能做四句诗了。留金瞄准他,使暗劲,不久也能对上五个字的对子、七个字的对子了。先是一两个字地对对子,如风对雨,天对地,吃饭对穿衣……  竟至,老师出五个字的对子,他也能对答如流。如,“春风送燕声”,他对了一个“下雨擂蛙鼓”,傅先生听后,说:  “我给你改一个字,就是把擂字改为‘催’字。”  他眼见,课上有的同学露了怯,傅先生并不发火,照旧笑喝喝地讲课。如,傅先生出了一个对子:“春燕”,一个同学对了一个:“春丁”(即丁鸟)。  “你咋不动动脑筋?”傅先生耐心地引导,说,“你再琢磨琢磨。”  这时,留金举起了手,傅先生挺高兴,“你试试吧。”  “我对:‘秋鸭’。”  “不错,不错,”傅先生说,“我今天要多考考你。”随即又出了一个对子:“日月何为明?”  留金稍稍思考了一会儿,说:“女子交成好。”  “虎行雪迹梅花舞。”  “鸡立双桥足叶三。”  “留金呵,你对的还可以再改一下,”傅先生提出了建议:“这句最好将鸡改为鹤。这就成了:‘鹤立双桥足叶三’。鹤比鸡总归文雅点儿嘛!”  启发性的蒙课,启迪了学生的脑筋,使留金大为开窍。  授课中,傅先生时常提起他最敬佩的人之一——张之洞。“张之洞虽然在县考时,只中了一个‘三丁甲第二名’,可人家确实有学问呵”。他在讲“对子”时,总提起张之洞幼时的一个故事。  “考官曾当场让他作一付对子。考官刚说了上对:‘南皮县童生九岁’,张之洞马上对出了下对:‘北京城天子万年’。这若不是聪敏好学,咋能对得上来呢?”  接着,傅先生大发感叹:“你们无张之洞之聪敏,可咋也得知道用功啊!”由此,他对孙耀庭更是严加督学。  留金一家人为了报答傅先生的恩情,他爹为其代耕七八十亩田地,大麦二秋,春耕下种,全帮他操持。娘常年替师娘做饭,傅先生也因此免了留金一年十五块钱的“束修”,(注:即学费,原意最早为肉干之意,如孔子教学之时,弟子要交束修若干。)按留金他爹的说法是互为报答,“人、情两尽”,也算彼此达成的一种默契罢。  见留金聪敏好学,傅先生忒喜欢他,当然也早就知道了他“私白”之事,便同情地对他爹说:  “孩子这么个样儿,下不了庄稼地,也扛不了活啦,咋办呢?京城皇宫又不召太监了,干脆跟着我去学医算啦!”  “等等再说吧。”他的爹没有明确的说法,傅先生也不好勉强。这事儿就暂时搁了下来。  也算是个巧劲儿。本来,留金的大嫂是离村不远的康庄人,改嫁到了康家门里,这就阴错阳差地与在京城北府当差的太监贺德元沾了亲。留金在家闲居无事,心情极为沮丧。大伯父焦燥了起来:  “咳,咱孩子豁出了半条命,没想到赶上这么个年头,可老在乡下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于是,他托人求康家给贺德元修书一封,试着碰碰运气。  无心插柳柳成行。没诚想,偏偏贺德元很快就回了信。简短的内容,令他喜悦异常:“来京城吧!……”  留金乐得一夜未眠,虽知贺德元只是北府的一个普通太监,在京城只身一人,连大字也不识一个,可他伺候过“宣统”的生母,在乡人眼里,绝不是一个寻常人物哟。  靠贺太监,八成有望。狠了狠心,全家人合计了半晌,将东柳木的两间破屋变卖,咬牙花一块二毛钱,打算买两张硬板火车票,由大哥陪伴他从乡下奔京城撞撞大运。  临赴京前,留金的娘带着他们到静海县谷家楼,他大哥开大车铺的一间房住下了。腊月十三,傅先生从十二里地之外的东柳木村骑着小毛驴赶来,住在“同仁堂”药铺,晚上,打发一个伙计寻到了留金的宿处:  “傅先生让你去一趟。”  “留金呵,进了京,好好伺候人家。”他去了药铺,傅先生谆谆叮嘱后,又掏出了五块现大洋:“得,给你几块钱,做个盘缠吧。”  “恩师呵,您对我太好喽!谁给过我留金休说一文钱啊?您老对我的好儿,永世不忘!”  他说过这几句话,抑制不住澎湃的情感,又激动地趴在地下,给傅先生庄重地磕了一个头。  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同仁堂”,他依然一步一回头,泫然泪下…第二章、涛贝勒府一 赴京待御  纷纷扬扬的雪花,随风飘洒。古都银装素裹,眨眼间,变幻成了茫茫一片混沌的灰白世界。冰冷的雪片被狂风裹卷,不时灌入行人的脖领,路人无不撩起棉袍的前摆,缩紧围脖,步履匆匆……  民国五年,冰天雪地的腊月十六,孙耀庭仅仅背着一个两指头粗的铺盖卷儿,怯生生,直楞楞地伫立在什刹海北岸——摄政王府的朱漆门前。  他与大哥浑身披满了雪花,眉毛也凝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紧紧关闭着的王府大门,听任风吹雪打,默无声寂。犹豫再三,他俩撑着胆,叩响了六十四颗门钉的府门。  “谁呀?”大门闪开了一道窄逢儿,露出了一个毡帽头,透过眼镜的目光,从头到脚地反复打量了半晌这哥俩。  “俺们找贺爷来了。”哥俩也不懂什么礼儿,只是一个劲地作揖,说好话。“求您老给说一声。”  “打哪儿来呀?”毡帽头的声调冷冰冰的,仍然缩在门缝里盘问着。  “打天津静海老家来。”孙耀庭满脸堆笑地回答。  “等会儿,”语音未落,大门重又“咣当”一声关上了。  “哟,来啦?进来吧。”过了一会儿,贺德元从府里走了出来。“这两天呀,我正念叨这事儿呢!……”  孙耀庭这哥俩象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瞧着王府那豪华的气派,吓得却不敢言语,只是蹑手蹑脚地跟着他走进一间厢房。贺德元告诉他们,自己正伺候着皇上的弟弟,就是年仅七八岁的溥杰,还说这位王爷挺懂事,念书用功。  聊了一会儿,他让他俩喝了点儿水,就让他们暂时歇在这间空房,其余则由他去斡旋。临出屋,还一再叮嘱他俩,“千万甭出屋,更别在府里头瞎遛达。”  象被囚禁似地,孙耀庭在摄政王府里悄然住下了。大哥见他有了落脚之地,就悄没声儿地离了府。三天头上,贺德元又进了屋,面露喜色地说:  “嘿,你挺有福气,正巧涛贝勒府要人。我嘛,已经把你引荐上去啦。这么着,你吃过饭,立马儿就去,甭耽搁  “咋个去法呀?”孙耀庭一听出府,心里就发怵。他头一次离开村,心里没谱儿,总觉得发慌。  “好办。”贺德元忒干脆:“我知道,你人生地不熟的,早就给你铺好道儿了。涛贝勒府里,我有一位朋友,他已经事先垫过了活儿,你就放心吧。” “您老要是能领着我去涛贝勒府,是最好不过了。”孙耀庭一再地央告着。  “这么着吧,我撂下旁的事儿,先陪你走一趟。”  “哟,太谢谢您老了。”他连连作揖。  当天,贺德元就带着孙耀庭进了涛贝勒府。在正殿前,贺德元让他停住脚,嘱咐说:  “你别言声,先站这儿,我去禀报一声。”  等了一会儿,孙耀庭望着这一拉溜儿九间正殿,正发楞,贺德元笑喝喝地走了出来。一瞧他的神色,就知道有戏。“嘿,真挺巧,七爷正在。让进去呢。”临进门,贺德元又叮嘱了一句:  “待会儿,见了面,可别忘了磕头!”  迈进门槛,他一眼就瞧见了身材魁梧的涛七爷。贺德元引见说:“这就是涛七爷。”闻听此言,他倒头趴在地上,冲载涛一连磕了几个头。  “这就是你带来的?”当载涛询问贺太监时,他偷偷瞅了大名鼎鼎的涛七爷一眼。只见他身着一件绸子长袍,脚上却穿着一双普通布鞋,四方大脸,面色红润,高大魁梧的身躯,直板板地端坐太师椅上,象一堵城墙,声若洪钟,却又隐隐地略带着一丝嘶哑。  “是,是,七爷。他是我的小老乡,人忒老实。”  “起来吧。”载涛说完,又找补了一句:“赏饭吃。”  一听此话,孙耀庭乐坏了,心知涛七爷收下了自己。  “带铺盖了吗?……”甭瞧载涛高大的个头,心还挺细。  “带来啦,”他指了指了门边的小铺盖卷。  “咳,太薄了。瞧瞧库里头还有被子吗?”载涛唤来了管事的,“马上给他找一套铺盖。”  “给七爷谢恩了……”他感激涕零,按照贺太监临时教的话,千恩万谢,初次见面就对涛七爷萌发了好感。“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的叫孙耀庭。”  “噢,”载涛想了想,说:“这么着吧,你来府里也得起个名字,叫‘顺寿’吧。”  由此,孙耀庭有了一个涛贝勒爷赐的新名。据说,这还是按照宫里太监“寿”字辈的排列顺序起的呢。  “见奶奶去。”贺德元忙又拽他去见载涛夫人,只要过了这一关,就算全妥了。路上,贺太监兴奋地告诉他,涛七爷答应了,府里每月开给他一块半大洋薪水。  进了屋,夫人正在炕沿侧身坐着。请安之后,贺德元说:“得,你先站这儿吧。”于是,孙耀庭便站在了载涛夫人对面。夫人脸朝东,他脸朝西侍立听候吩咐。只见年轻的夫人脸色白润,眉清目秀,和善地上下打量着他。  记得临进门,贺太监止住步,曾轻声嘱咐他,“涛贝勒夫人姓蒋,是清末重臣蒋崇礼的‘千金’,说话可得特别注意礼儿呵。”  呆了很长一会儿,夫人仍向贺太监问个没完没了,孙耀庭累得实在撑不住了,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哟,你怎么坐地上啦?”夫人瞧他年纪小,挺有意思,于是扭过头,以稍带南方味的京腔,与他细声细气地逗着玩。“真困了?就差躺那儿了吧……”  “我累啦……”他倒挺坦诚。  “唉,当着奶奶的面,你怎么能坐地下呢?”贺太监朝夫人宽厚地笑着,“他年岁小,还是个孩子嘛!”  “别坐地下呀!……”一旁侍立的妈妈们,七嘴八舌地数罗开了孙耀庭。  “唉!”他一声清脆回答,随即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站了起来。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呀?你不能说‘唉’,要回答‘(zhe)’”妈妈们又教开他起码的礼节。  “(zhe)……”他立竿见影,马上改应了长长的一声。这时,载涛走了进来,连同屋内的人们一起不禁笑出了声。  临完事儿,那几个妈妈笑着用手指头戳着他的脑门,说:“顺寿啊,你可真是混小子一屁股泥哟!”(注:北京土话。意思是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论。)话虽这么说,却没有半点恶意。  “这是咱府里头新来的,叫顺寿。”说着,载涛又叫来了另一个太监,人称张老爷,朝他一指,“这么着,你收个老徒弟吧。”  “听七爷的。”刚进来的这位张老爷,冲涛贝勒一打千儿,又从上到下地寻摸了他几眼。  “以后,你跟着他学,就行了。”载涛又朝孙耀庭一板一眼地说。  当即,他向张老爷磕了三个头,认了师父。这是他太监生涯中的第一个师父。  “师父,”孙耀庭刚刚叫了他一声,张老爷却轻轻朝他摆了摆手,“往后可别介,叫我大哥就齐啦!”  其实,这位丝毫不端架子的张老爷并不简单,自小当上太监,已然四十多个年头了。在涛贝勒府,他一直伺候、陪伴载涛多年,人们习惯地称之为“张伴儿”,意思说他就是载涛的“伴儿”。久而久之,真名,府内知道的越来越少,“张伴儿”倒无人不晓了。一年到头,他不离载涛鞍前马后,涛贝勒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仿佛他就是载涛的影子。  如今,显赫的涛贝勒府,只剩下了四名老太监:贾润清、李顺安、张老爷、刘洁轩,再加上一名新手孙耀庭。其中,张老爷是独享特权的人物。晨起,他与载涛的“大嬷”,即从小把载涛奶大的蔡老太太一块吃早饭,这是府里头除载涛夫妇以外,最吃香的一对人物。  谁都不以为怪,张老爷成天嘛活也不干,闲着没事就上后门蝼蚁胡同去推麻将、下棋,寻个高兴去处。在涛贝勒府的太监中,他只称呼贾老爷为师父,其他都称作哥们儿,当面则称呼师兄、师弟。平日,张老爷独居三间房,其中一间用作吃饭,一间留作会客。而孙耀庭与他同住一屋,没多久,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  偶然的一次玩笑,使孙耀庭有了一个绰号:“垫窝儿”。大师兄贾润清是衡水人,伺候了载涛一辈子,办事机敏,聪明过人,说起话来金钟似的。每逢北府或泽公府有个喜寿日,大凡都少不了请他当“回事”,上下一顿张罗,从没出过什么庇漏。 “寿儿,你这一进府可好,倒成了咱太监堆儿的‘垫窝儿’啦。”  “嘛叫垫窝儿?”他单纯地仰着小脸,想问个究竟。  “咳,这还不知道?你见过孵鸟、下猪仔吧,最后一个下出来的,那就叫垫窝!”  在场的几个太监哄堂大笑,从此除在载涛夫妇面前外,太监很少再叫他的名字了。  自打他认张伴儿为师父后,与涛七爷夫妇接触得更多了,他们都挺待见他。刚开始,他的差事儿,没别的,早晨起了床,得立马儿赶到夫人房里给她“提梳子”——伺候梳头。约莫上午十点左右,就能怡然下班了。  瞧他朴实,去了没几天,涛七爷就放心地把两个儿子——溥佳和溥安,交给了他陪着玩。这看似没什么大不了,却是牵系贝勒后代的大事。虽然,他不太懂规矩,但他那透着有点儿嘎股的憨劲儿,偏偏得到了涛七爷夫妇的信任。  “你晚上都干嘛?”白天,他正闲着没事儿,载涛唤他进了屋。  “我晚上没事,就玩呗!”他挺纳闷。  “都跟谁呀?”  “回贝勒爷,我就跟二爷、三爷一块堆儿玩呀。”  “你好歹进府这些日子了,称呼府里人得叫‘您’,你学学……”  “你,你,你老……”他改了几遍,口音依旧。  “咳,慢慢来吧。”载涛倒安慰上了他。“你进了府,还得多学些规矩呵。你不能说‘我’,要自称‘奴才’还得把‘奴才’放在前边。”  “(zhe)……”孙耀庭学得还挺快,马上就用上了。  府里的大小姐和二小姐,长得极为相象,一个是正月出生,一个是腊月出生,外人极少能分清楚两位格格。  “你看哪个是大格格,哪个是二格格?”载涛把两位小姐叫了出来。  “这,这……”孙耀庭瞎蒙了半天,好容易认对了,隔一天没见,再见面又认错了面孔。  “咋让我管她们叫‘哥哥’呢?”他有点儿糊涂不解。  “咳,不是哥哥,是‘格格’,这与小姐是一样的意思。‘格格’是‘满语’。”载涛耐心地告诉他。  “噢,是这么回事啊!”他这才弄清楚,原来这是自己浓重的天津口音所致。  直到后来,他才辨清大格格嘴角有一个不甚显眼的痦子,一般人很难觉察她与二格格的区别。十几岁时,她嫁给了达里扎雅,可叹命短,没多久就猝然去世了。  每逢闲暇,载涛夫妇一没事儿,就找他来聊天儿。妈妈和太监也往往在场,他时常出洋相,活象《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博得众人发笑。日久天长,他成了涛贝勒府的“活宝”。  晚间,他在夫人屋里值班,猛然间,冲着众人打了一个喷嚏。夫人见了,笑着说:“顺寿,你到外边瞅瞅去,是晴天还是阴天,啊?……”  他信以为真,跑到屋外看了看,回到屋内对夫人说:  “奴才刚才去外边看了,外头有月亮,是晴天。”  “哈哈,哈哈哈……”顿时,屋内的人们哄然笑作一团。他不解地望着大家,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  “顺寿……呀,这……个诀窍,你可甭……向外人说,”这时,乐得前仰后合的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开了腔:“狗打喷嚏……才晴天呢!”  此时,连孙耀庭也不由咯咯地笑了起来。咳,原来这是夫人与他逗着玩呢。  他也有挺怵头的事儿。载涛规定府里每天吃两顿饭,他起初受不了,后来才知道涛贝勒府是沿袭了宫内的规矩。涛贝勒让府里每天上午必吃面条,别无差样。大约下午三四点钟,才吃另一顿饭。唯独涛贝勒和溥佳、溥安以及两位格格,一天吃三顿饭。早已成了定制,早餐毫无例外吃点心、烧饼、油条、面包。因涛贝勒每天要苦练武功,所以他中午吃中餐,晚饭吃西餐,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起初,每天早饭吃面条,他高兴的不得了。载涛亲去厨房指点,烹制“氽卤”。他在乡下,哪儿吃过什么面条呀?能吃上棒子面就不错了,他痛痛快快过完凉水,一吃面条就是几大碗,把旁人都看傻了。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三顿不差样儿,谁也受不了,倒把他吃“伤”了,只要一端起面条碗,胃里就往上冒酸水。  早饭间,他偶然去各屋串门,正遇着溥佳吃面包,客气地让他:“您尝尝面包?”孙耀庭比他大不了几岁,也不会客气,张嘴就吃。  碰巧,载涛吃了顿羊肉馅饺子,他站在旁边伺候。“七爷,您这碗里头味儿挺香!”  “得,赏寿儿俩饺子,尝尝。”  “奴才谢老爷了。”话音刚落,他拿起筷子就往嘴里送了两个。  “寿儿啊,你在乡下吃过吗?”  “奴才没吃过。”  “你那村里管这个叫什么?”  “饺,饺……子。”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出“饺子”这两个字。  “赶明儿个,甭叫饺子,叫煮饽饽就得了。”  “奴才回老爷,在老家棒子面饼子叫饽饽。”  “咳,”载涛笑着说,“这个饽饽是‘煮’的呵!”  他笑了。原来载涛是为了改变他的天津卫口音,故意跟他逗呢。  “好吃吗?”载涛问他。  “太好吃了。”他天真地回答。  “得,那你就多吃几个吧。”  听涛贝勒这么一吩咐,他抄起筷子,猛餐了一顿。载涛不仅不怪罪,反而笑着看他吃完才让人拾掇碗筷。  第二天,吃饭时,载涛夫人又问他,“昨儿个,贝勒爷赏你吃的什么呀?”  “煮饽饽。”  “咳,饺子就是饺子,满京城都这么叫,你怎么也改不过来呀!”  “奶奶,我都闹糊涂了,贝勒爷昨个儿教我叫‘煮饽饽’,您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咋说啦……”从此,顺寿儿没吃过饺子又称此为煮饽饽的事儿,就在府里出了名。提起来,人们就拿他寻开心。  “寿儿,”女佣拿出了一个白薯,“这叫什么?”  “山芋。”  “什么?告诉你,记住喽,这叫白薯!”  他哪儿懂?京城人往往把什么也不明白的人,叫作“白薯”。过了几天,再问他,他还是把白薯叫作山芋。佣人和一些下人逗他、笑话他,他依然不急也不恼,总是憨憨一笑了之。  虽说他去了涛贝勒府时间不长,上上下下倒都待见他。“同行是冤家”,尽管俗话这么讲,连早先去的太监也都不讨厌他,确是不容易。早年间进府的除了张伴儿以外,资格最老的还有刘建轩,他尊称这老哥俩叫“大哥、二哥”。由于他嘴甜,手脚又勤快,没多少日子,就跟大伙混得不分彼此了。  “‘垫窝儿’呀,你还没出府瞅瞅去呢,外边可热闹啦。”  几个太监撺掇得他动了心。一打听,不远的护国寺,每月逢七、逢八,隆福寺逢九、逢十赶庙会。于是,他头天就向载涛夫人告假:  “奴才,想去护国寺瞧瞧热闹去,行不?”  “跟谁一块堆儿去呀?”  “想和贾师兄……”他留了个心眼,没敢说还有别人。  “得,去吧,早去早回。”夫人历来为人爽快,从不推三阻四。  嗬,进了护国寺口,人山人海。他没吃过糖葫芦,一声“冰糖葫芦!”的吆喝,把他吸引了过去,他缠着师兄好歹买了一串,边吃边走,看得眼花缭乱。没留神,一头撞在了电线杆上,额头碰了一个鸡蛋大的肿包,贾师兄怕他出意外,赶紧拽他回了府。  恰巧,载涛正要出门,吩咐说,“寿儿呵,今儿个下午两点钟,你让‘对花’套三号车,传‘拧捏李’跟车。”  他正怕脑袋上的肿包让涛贝勒爷瞧见,低着头连称:“是,是。”  “寿儿,你再给我学一遍!”载涛不放心。  “下午两点……‘对花’……拧……”他说到“拧捏李”时,怎么也学不上来,变得结巴了。  在场的人们,又哄然一笑。夫人笑着对载涛说,“你就去吧,甭看他没说清,可他心里明白着呢。”  载涛走了,夫人说,“寿儿呵,你再给我重复一遍。”他一个奔儿没打,流畅地叙说了一遍。夫人纳闷地问他:“你刚才怎么结巴了呢?”  “奴才怕涛贝勒爷,”他一指额头上的肿包,“您瞧,刚在庙会那儿撞了电线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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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太监秘闻:孙耀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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