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太监秘闻——孙耀庭传》作者:贾英华书名:末代太监秘闻-孙耀庭传自序 我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太监,在世上已度过九十载春秋。追溯往事沦桑,感慨良多。 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三十日,我出生于天津静海县西双塘村,八岁那年我净身,十五岁我抱着荣华富贵梦想,进了京城,先是进了涛贝勒府,次年,进了紫禁城。开始我伺候九堂副督大总管任德祥,后来去了司房,在此前后先伺候端康皇贵太妃、婉容,与逊帝溥帝也有也有颇多的接触。如今这些人的音容,仍历历如昨。在“皇上”退位的小朝廷,我目睹了宫内的种种内幕,也亲历了溥仪被逐出紫禁城那一幕。 我在北府呆不多日子,又回到太监们聚集的京城的兴隆寺,尔后与小德张也有了来往,当溥仪在伪满称帝后又去长春内廷伺候溥仪,耳闻目睹了一些外间所不知之事。因病我回北京,先后居兴隆寺、立马、关帝庙等处,又与太监们长期相处。总之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太监朋友,一生中我饱尝了酸甜苦辣,新中国成立后我竟成了国家的宗教干部。 多年来,我与晚清史研究者贾英华结成了忘年之交,成了无话不谈之挚友,经常相互一吐衷肠,陆续我向他谈了许多从未向旁人透露过的太监秘闻。据此,他多方考证撰写了我一生的经历,虽然记述我的不只限于此书,但是唯此书最为翔实,亦绝无任何随意编造或穿凿之处,可以作为信史来读的。有感于此兹亲笔为之作序。末代太监孙耀庭辛未年五月二十六日楔 子 萧瑟的秋风,呼啸着吹掠过古老的京都,席卷着最后的落叶。 高耸的宫墙,明黄与碧绿色的琉璃瓦,在仲秋的阳光下,闪泛着耀眼的寒光。巍峨宏伟的紫禁城,历经沧桑尘世,沐浴着百年风风雨雨。皇城两端的八角楼,探檐飞耸,玲珑剔透,冷眼睨视着历史舞台那鱼龙混杂的匆匆过客。 神武门两侧,古槐垂柳,枯叶纷飞,仅仅剩下了光秃秃的残枝。迎着飒飒秋风,风尘仆仆,走来一个五官端正的清秀少年。他身着灰色长袍,头戴一顶瓦沿礼帽,左肩扛着一个不大的铺盖卷,驻步神武门前,好奇地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注视着神武门那两扇朱漆宫门,茫然四顾。 抬眼,望着盘查进出人员腰牌那威武的御林军,他静静地摘下礼帽。仰望着面前那高大的丹色宫墙,一瞬间,仿佛自己变得渺小了。…… 风云嬗递。武昌首义的炮火硝烟,湮没了八旗子弟世袭罔替的一枕黄粱,垂暮中的隆裕皇太后,一纸“退位诏书”,早已使皇上成为囚于故宫的“逊帝”。 争斗杀伐,南北混战,假共和之手而称帝的“蓑翁”,步赴黄泉之路。欧美列强,眈眈窥视博大中华,玩弄草莽野寇于掌股,牵一线而操纵傀儡,纵横捭阖,遍燃战火。走马灯式的权佞,一个个粉墨登场,而又岌岌落荒而逃。哀鸿遍野,生灵涂炭,魑魅魍魉张着血盆大口,无声地吞噬着黎民的冤魂。 冥冥之中,却有着令人不解的怪事,纷纭不已的乱世,独使旋涡中心的紫禁城小朝廷安享“优待”。 公元一九,六年冬。历史的车轮,已跨入了民国纪元。 历史的畸形,并没有随着历史的进化而消亡。太监作为千年腐朽,却仍使宣统皇帝独享宫闱“天伦”。上千名阉身的太监与含怨的宫女,依然在紫禁城内伺候着已成“僵尸”的主子。源源不断的净身太监,车载步履抵大内,与日暮的皇城共同吟唱着最后一曲凄凉的挽歌。 “生于末世运偏消。”伫立在神武门前的少年,从他迈入宫门的一刹那,就开始了他那末代太监的坎坷曲折的生涯。 他从大运河畔走来。 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孩子,怀抱绮丽的幻想,猝然来到了天子脚下!眺望飞檐凌空的皇宫八角楼,思绪驰骋。“净身”时殷红的鲜血,老爹那惨白的脸色,娘的失声痛哭,小德张衣锦返故里、凌驾于万人之上的赫赫威风,不时闪现眼前……迈进紫禁城,就意味着有机缘进宫伺候“皇上”——尽管是退了位的“逊帝”,但在农民孩子的眼中,仍然是神一般的偶象。 臆想将来可能的荣华富贵,耀祖光宗,顿然,他的脸上涌起了红潮,激动得热泪盈眶! “净身!”就是为了进皇宫呵!他终于盼来了祈望已久的那一刻。 当他即将走入这神秘莫测的皇城禁地时,无尽的遐想,重又将他带入往事的追思…第一章、净身一 太监大总管荣返故里 静静的运粮河,碧波轻泛,绕经“九水下梢”的天津卫,顺流南下,环静海县迂回而曲缓地流过只有二三百户人家的吕官屯。 “快去河边看小德张噢……” 一声吆喝,四下里的乡人纷纷弃镰丢锄,急火火地奔向运粮河畔。不多时,两岸已是万头攒动。翘首眺望上游,河堰上也无不挤满了恭候已久的围观人群。 “小德张”耀祖返故里的消息,早在多少天之前就不径而走,传遍了静海县的十里八乡。闻听“小德张”如今回村耍阔、唱大戏,一大早儿,方圆几十里的男女老少,象赶集似地涌向了吕官屯这个狭小的村落。 早年间,这个荒僻的穷乡,无人知晓,可自打出了名噪一时的太监“小德张”,这里却成为了声名显赫之地。 晨晖,映在河畔那些乡铜钟般的脸上,反射出油亮亮的光彩。他们议论纷纭,眼中透出新奇的目光。一个土坡上,不显眼地伫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仔细瞧上去,矮小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那个硕长的身形却是一个壮年汉子,背上还驮着一个浓眉大眼的伶俐的小孩儿。 “爹,咋还不来呀?” “傻留金啊,你着的嘛急?你听这锣鼓声……不咋远喽。” 那个壮年汉子,轻轻地拍着背上被叫作“留金”的孩子的肩胛。隐隐传来的锣鼓声,愈来愈响亮,河畔的人群噪动得愈加厉害了,相互挤搡着。 “大哥,你瞧啊,来啦!……” 转瞬,留金站到了爹的肩上,手搭凉蓬,激动地告诉地上的大哥。 “真来啦?”大哥留柱急不可耐地踮起了脚尖。 眨眼间,一艘高大的木船从运粮河转弯处冒了出来。紧接着,一艘又一艘木船,自远而近地缓缓驶来,两岸的纤夫在“咳哟,咳哟”地喊着号子,挽纤跋涉在沿河的滩地上。 “嘿,真气派!” “那还用说嘛?你瞅,那船上差人穿的不都是绫罗绸缎吗?”一位貌似教书先生的中年人,紧接着身旁一位年轻农民的话茬儿。 “小德张可不比从前喽。他现如今是皇宫的大总管哟!” “听说,这次小德张回乡,要请全村人白吃肉馅包子,还要唱上三天大戏呢!”………… 乡人这些无意的议论,使站在爹肩上的留金多少有些迷惑不解。他那虎头虎脑的方脸上,两只大眼睛一忽儿瞧瞧近乎沸腾的人群,一忽儿瞪着愈驶愈近的彩帜粉扎的大船。那上边,人们的面目虽然不算清晰,鲜艳的服饰却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这,留金自幼是头一次见识。 “小德张在里头吗?”他仰着幼稚的小脸蛋,禁不住脱口而出。 “傻孩子,小德张哪儿能在外边站着?他准在舱里头歇着呢。外面那些差人,都是伺候他的……” 满心疑窦的留金,下意识地用手抠着破旧的白布对襟汗塌,扒着脑袋,询问: “爹,小德张咋那么阔?” 他不明白“阔”的确切含义,却从排场和服饰上看出了与乡人的天壤差别。 “嗨,傻孩子,”爹长叹一声,“人家是当太监熬出来的!” “嘛太监?”留金头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忒感新鲜。 “就是‘老公’呗!……” “‘老公’?……”他反复叨念着,又问起了爹:“嘛是‘老公’?” “咳,你太小,还弄不明白哟。”说着,爹戏谑地轻轻一捏留金的生殖器,“要是把这个割下来呀,进了皇宫就变成‘老公’啦。” “噢,是这回事……”留金不吭声了。 谁想,爹这一番无意的话,竟在留金年仅六岁的幼小心灵里留下了永世难以磨灭的印象。割去了那玩艺儿,就可以进宫伺候“皇上”,也就能象“小德张”那么阔气起来……至少,爹娘和兄弟不必总为穷日子发愁了——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此后曾终日盘旋于他脑际。 纯朴的爹绝然没想到,这一番话竟奠定了儿子一生的道路——不仅使他走上了与“小德张”相似的宦途,也使留金在近一个世纪后成为世上末代太监最后仅存于世之人。 偶然的契机,居然可以笃定人的终身命运。运粮河畔父子俩的这一番对话,铭刻在留金——孙耀庭步入坎坷人生转折的记时碑上: 光绪三十四年,秋。…… …… 这时,留金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迷惘地望着两岸潮涌般的人群,继尔又由父亲驮着,为人流所裹挟,随波逐流地在吕官屯转悠了一天。耳濡目染,更使他惦念着实现朦胧之梦。 人山人海的戏台前,他们挤不进去,只得远远地站在一个高坡上观景。此后才知,这台戏的确连唱了整整三天。在戏台前,留金四处巡视,想看到“小德张”究竟何许模样,乃至听说戏台对面的大棚子里,根本就没见他的半点踪影时,才完全失了望。 踪影没寻到,他却听到了不少“小德张”的各种传闻。那些乡人议论的热闹劲,并不比戏台上的场面差。 “你知道为嘛这么做?他这是当‘老公’之前赌的誓哟。” “咳,这还是小意思。‘小德张’这回是为他花钱修的庙开光来啦,这是还他进宫前发的‘愿’!……” 在七嘴八舌中,他听明白了。原来,“小德张”入宫前曾到村边的小庙里向一尊泥胎的佛象拈香、跪拜,祈求保佑他进京后能够步步高升,混个好前程。发愿如果有朝一日,他若真得了势,必定回村将此庙“落地重修”,再塑佛像“金身”。 然而,小德张如何走上太监这条路的?他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了“一根赶车鞭子”的故事。而其他的一些情节,则是后来才渐渐晓得的。 吕官屯距留金所在的村子不过二十多里地,村里有一个姓王的财主,为人刻薄、刁钻,小德张就出生在这个村里。他的父亲原是个半拉“渔民”,忙时撒网,闲时帮工,堪称贫苦人家。 小德张原名叫张祥斋,在弟兄三人中,排行老二,生来就有一股犟脾气。当他十二岁那年,王财主的门前停着一挂大车,车辕上套着三四匹骡子。他淘气地走过去,顺手抄起车上的一根鞭子甩了几下,当他低下头仔细地瞧着鞭穗时,王财主的小儿子走了出来: “你拿鞭子作嘛?” “玩玩儿……”小德张毫不在意。 “嘛玩玩儿?你玩坏了咋办?” “我赔你!” “你赔得起?”那个二十来岁的小掌柜,轻蔑地哼了一声。 “一根鞭子,我赔不起?” 小德张怒冲冲地丢下鞭子,跑回家,一头扑进了娘的怀里。凭什么受气?就是因为穷。“嘛样才能发财?”他问起了娘。 “嘛?咱穷人能指望发嘛财!”娘默默地摇了摇头。“非要发财不可呀,听说只有去京城宫里头当‘老公’,伺候皇上……” 颇有心机的小德张,问清了如何当“老公”,次日一早,借口去打草,先去村外的菩萨小庙里发了愿,然后,把自己绑在牲口圈用镰刀割下了生殖器。殷红的鲜血染透了杂草堆,也浸透了他那倔强的心灵。 不久,正赶上慈禧太后派人沿运粮河到沧州,来召募四十个太监,小德张由此进了宫。(注:本书关于小德张进宫当太监的具体起因之说,源于孙耀庭亲耳所闻小德张的陈述。此外,还有另外的记述和说法,其中,张仲忱所著《一个太监的经历》有这样一种记述:小德张的姑奶奶家有一辆大车很漂亮,小德张夸这辆大车真“末尼”(当地土语,即真漂亮),其表兄态度蛮横地赶他“躲开”,挖苦他家“一辈子也买不起这个大套车”。小德张一怒之下,愤然离去,第二天拿镰刀自己动手净了身。十五岁时,进宫当了太监——见于《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十六辑。)留金如同小德张记住了娘的话一样,也牢牢地铭记了爹的话以及小德张传奇般的经历。 如今,小德张当上了太监大总管,荣归故里,路过天津时,天津畿警道杨宜德——外号“洋梆子”,毕恭毕敬地亲自招待,还唯恐不周。到了静海县更是了不得,县太爷宋公迪亲驾迎接,甚至率手下人为他的船牵缆、拉纤。何等派头啊! 小德张走了。却留下了许许多多传说,一经渲染,更是活灵活现。据说,小德张请客那天,素来不怎么喝酒的县长连盏接杯。手下人唯恐他醉倒,好意相劝: “县太爷,您今儿个是嘛回事,咋喝了那么多?” “哎呀,你们连这都不懂?大人让喝,卑职不敢不喝噢!” 此事,几经传闻,居然演绎成了小德张赐县太爷喝酒,他不敢不遵命,竟然喝得出溜到了八仙桌底下。 “嘿,小德张可不是一般的太监,他是隆裕太后的大总管,当朝‘三品’!亮蓝顶子一个翎花,了不得呀!这次回来,光小太监徒弟就带回了几十个,还有十几个御膳房的厨子伺候他的吃喝哟!” “听说小德张回了村,那个王财主都吓尿啦。少掌柜诚惶诚恐地赶去给他磕头赔罪,没想到小德张竟然一扬手说,我咋不记得有这回事?弄得少掌柜那叫尴尬,趴在地上不敢起来了……” 一路众口纷纭,再加上耳闻目睹声势显赫的热闹场面,留金的头脑中烙上了深刻的印象:“小德张是个要强的汉子,硬靠自己的‘挣蹦’,为自己和家人扬眉吐了气。要说难点的事儿,不就是割去那玩艺儿吗?有嘛了不起,他能做到的,我为嘛就不能呢?!……” 深秋,天变短了。他坐在爹的肩上返回村时,太阳已经被大地完全吞噬了。在深一脚浅一脚的归途,大哥不住地与爹谈论着当天的热闹情景。 迈进家门,他一头栽倒在了炕上,疲倦地进入了梦乡。 夜半,他猛然醒了。溺尿回来,他半睡半醒地眯登着,一弯银白色的月光照在炕头,四周一片寂静。 “他娘啊,我瞧留金这孩子,挺有主见噢!……”爹谈到白天的吕官屯之行,夸起了留金,赞不绝口。 “嘛?甭乱码棋啦!当太监那条道儿,是万万走不得的呀!唉,孩儿他爹,我可跟你明说,你可不能给俺孩子指瞎道儿!” 娘叫孙陈氏,虽然大字不识,却挺有些见地。她出生在西长屯,就是传说当年杨六郎屯兵的七十二屯之一。刚强和善良熏陶了她的心灵。 “孩儿他娘,你急嘛?依俺说,要是孩子他自个儿愿意……” “小孩子懂嘛事?”没等留金的爹说完,她就抢白道:“那是万人骂的绝户道儿啊……成了‘老公’,一辈子就废啦!” “咋说当‘老公’,也比干等着饿死强哟!你瞧,咱这辈子受的穷罪,哪儿是个头儿啊?” 留金躺在炕那头,似懂非懂,胸口象打架似的,“砰砰”跳个不停。在内心,他觉得爹说得在理儿,对于娘的话,他不明白的地方多于明白的。娘从小就最疼自己,爹对他尤其宠爱,从村里到吕官屯来回五六十里地,他没让自己走一步路,始终将自己嘿儿搂在肩上…… 他杂七杂八地胡乱想着,咋也理不出个头绪。 …… …… 忽然,寂静的夜空中,传来了一阵爹和娘压低嗓音的呛呛声,忽高忽低,忽大忽小……他闹不清楚是咋回事,但有一点他察觉了,那就是爹娘因争论自己是否当“老公”引起了不和。 他不敢言语,悄声地望着窗外的繁星。不久,就又朦朦憧憧地沉入了梦乡。二 童梦织幻 “呱呱,呱呱呱……” 六年前——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三十日凌晨。(注:公历为一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天将破晓,一阵婴儿的清脆啼声,伴随雄鸡三遍啼鸣,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孙耀庭落生在天津静海县西双塘村,那紧东头两间低矮的茅屋里。 他的小名叫留金,寅时出生,属虎,人也长得虎头虎脑,貌似其父。他的爹,名叫孙怀宝,在哥仨中,他排行老三,为人耿直,敢做敢为。他用攒了多年的几块现大洋买了一条驴,磨完面,再运到县城卖给烧饼铺,以此养家活口。大伯父叫怀荣,自小就做木匠活儿,会打大车。二伯父怀珍,在家里打鱼、种地,老实巴交。祖父叫孙有行,若从他那一辈往前推算,落户静海县至少有了五六辈儿。 说起来寒酸,留金出生的那间草房,竟然一块砖头也没有,连山墙都是土坯垒就。一般人家都是一房五檩,而他家的房梁却仅有三根,无奈用厚厚的秫秸垫上了屋顶。简陋的屋里,只有锅台、水缸、没漆过的盛面木柜,捡来的一个破八仙桌,一把破椅子,一把破凳子,除此外,可谓家徒四壁。 而留金的爹娘最满意的是,他自小就非常懂事。八岁时,让他跟驴磨麦子,吃过饭,他撂下饭碗就跳下了炕。爹问他:“你干嘛去?” “我垫牲口棚去!” 见到留金那股要强的劲头,爹娘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冬天来临了,他与大哥一起四处拾柴,寒冬将尽时,至少能堆起两个高高的柴禾垛。一年到头,他虽是破衣遮身,却从来不报怨,总是乐喝喝的。 爷俩去赶集,他出主意说:“爹,没有晾好的棒子,咱干脆买点儿高梁吧。” “这孩子,操心真多,你就甭管啦。” 他爹回到家,对他娘悄悄地说:“谁不知道高梁没棒子好吃?这孩子真懂事呀。” 从记事起,留金就常听祖父念叨,孙家最早是从山西大柳树那个地方迁来的。一次,慈祥的祖父唤过了留金: “你来,脱下鞋子……”。 “咋啦?”他听从后,茫然地问祖父。 “你瞅,你的左脚小拇指头,是不是往外撇?” “是啊。”他仔细一看,果真如此。 “你再看,小拇指是不是短一截?” “真是呀!” “小留金,凡是这种脚拇指的,都是从山西大柳树下那儿迁出来的。” 这种近乎玩笑的说法,也不知有无道理,但他始终信以为真。及至年长,他才知道,那个“大柳树下”,是在山西的洪洞县。不仅如此,他还晓得了“洪洞县里没有好人”这句京剧道白。 可是,官官相护没有好人,他却是从老爹屈陷官衙这场冤狱中,才深切体味的。 他的爹本是一个本份的老实巴交的汉子。打十二岁起,就给西柳木村的地主刘发弟扛活,拼死拼活的牛马累,一年下来只能挣上两吊钱。十八岁那年,他为外号叫“土皇上”的大地主管凤楼扛长活,实在生活不下去时,又跑到天津城试着拉开了洋车、扛大个儿、秋晌打短工…… 殊不知,留金的娘怀孕八九个月,还在地主家里干活儿,在场院生下了他的大哥,所以起名叫“场院”。二哥生在一个土坡上,又起了个名字叫“坡生”。三代人,在望不见尽头的苦难中煎熬度日。 那时,村里有个旧官僚出身的地主叫尚步瀛,为非作歹,渔肉乡里。村里无人不知,外乡一个货郎来村里叫卖,尚步瀛的老婆拿家去十副耳坠说要挑挑,结果退给人家八副,其他就赖账不还了。就是如此霸道之事,村民谁也不敢出面作证。无独有偶,村里还有一个地主,人称“猴变”,专门假造文书,坑占房产和地产,村民大都敢怒不敢言。 谁想,“南蛮子”憋宝,竟憋出了留金家的一场大祸。在村外转了一圈后,南蛮子说,只要在村南边掘一个坑,村内就不会时常死掉年轻人了。这恰是“猴变”家的田地,他提出以二十亩调换留金家的七分地未成,竟然违约将租给留金家的田地突然抽回,留金他爹大骂了他们一顿。原来,留金家把仅有的几分地典给了“猴变”,当攒了点儿钱想赎回来时,“猴变”丧尽天良地篡改了文书,反诬他家将地卖给了他们。留金他爹咽不下这口气,在一场争吵后与“猴变”结下了冤仇。这样,尚步瀛与“猴变”便指使人在场院放了一把大火,硬诬陷是留金他爹所为,状告到了县衙。风雪弥漫中,孙怀宝被抓到了县衙,不问青红皂白,就遭到了一顿毒打。他不服气,强挣着起来说理,那群恶霸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元,“铛铛”地边敲边讥讽说:“你趁这个吗?有这个就有理!”又凶相毕露地声言:“明跟你挑吧,诉你放火是假,告你骂街是实。你一个他妈的穷光蛋,东柳木哪有你的份儿?” 他爹被屈抓县衙后,留金的大哥气愤不过,闯入“猴变”家喝了煤油,救活后反被他们也抓进了衙门。更歹毒的是,尚家强迫村里每亩地掏六个制钱,全村十六顷地,总共敛了九百六十块现大洋,贿赂官府那些狐群狗党。留金六十七岁的大伯,在漫天大雪中,领着他们娘儿几个去尚家叩门求情,尚步瀛却根本闭门不理,反而又递呈子欲整死孙怀宝,以绝后患。留金一家人在村里身无立锥之地,只得开始了四处流浪的乞讨生涯。 官司不了了之。民国八年五月十九,他爹和其兄出了狱,沿途乞讨,逃奔他乡。在异乡,一家重逢,抱头痛哭。苦苦合计的结果,只好走了下策,让十九岁的大哥应聘去法国当华工。一家人继续四处漂泊,从东柳木到京城,又从京城返回双塘村,此后又搬往河东,民国九年又流落到长屯。勉强租了一间直不起腰的破南屋,夏天,屋里到处漏雨,冬季,屋内冷得冻冰,全家人挤在一床破棉絮里取暖。 他的爹整日披着那件破成丝的老羊皮袄,风里来雨里去在河畔摆渡,一天只挣几个子儿,根本无法填充家人半饥半饱的肚子。往往,一家人见天连顿玉米糊糊也喝不上、在屋里冻饿一天,面色饥黄,连话都说不出了。在八年的流浪生涯中,他们举家搬迁了十四次,越搬越穷,无异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眼泪,无数次地咽在爹的肚里,他的拳头,无数次地向空挥舞。他实在不甘心啊! “如此世道,穷人难道真没活路儿?天下,只能是那些为富不仁者的天下?”爹的这些话,深深地刺痛了留金那幼小的心。 “报仇!”成了留金唯一的信念。自从老爹屈陷官衙后,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何为爹报仇?他真想拿把菜刀,闯入尚家宰了这一家坏种,也想过放一把大火,焚烧了尚家的宅院。想来想去都不行,既使这些都能实现,也难报父仇。倘若自己跑掉了,全家人也难以逃脱官衙的魔掌…… “走小德张的路,当‘老公’去!”终日思索后,他终于向爹吐露了心迹。“我要是能进了宫,当了‘老公’,就不愁替您报仇啦!” “傻孩子,你还不明白事儿呢!我就是宁可不报仇,也不能让你这辈子成了废物。听懂了吗?” “不,我就是想报仇!”留金用衣袖抹着眼角的泪水,悲愤地说。“我要进宫,给爹争口气!” 爹的眼泪,如涌泉似地流了下来,他抬起干枯而没有丝毫光泽的脸,泣不成声:“你知道吗?如果……要把那个……”说着,他一比划留金的裆下,“那玩艺儿要是割下来,不死也得脱张皮呵!” “这又咋的?只要能报仇,我嘛样的罪都能忍过来。”留金一晃小拳头,大放悲声。 “割那玩艺儿,弄不好要死人呀!”爹试图劝慰他回心转意。 “死就死啦,不报仇,活着有嘛用?”他已经“报仇”二字不离嘴了。 “唉!……”他的爹、抬起泪眼瞧了瞧小留金,又心绪紊乱地垂下了头。 天地有情。那些日子,小留金成天价望着蔫乎乎升起,又黯然无光地悄悄落下的日头,发呆发楞。 时常,他觉得,自己已经走进皇宫当了老公,伺候“皇上”,象小德张那么得宠,当上了大太监,然后回乡跟那几个欺负爹的坏蛋算账,还没找尚步瀛,他就上门磕头认罪来了…… 岂料,醒来才知是梦,而嘴角还挂着些许惬意的微笑。他在草坡上酣睡,枕着自己那童稚的梦幻。 他怒了,这毕竟是梦!尽管是微笑的梦呓…三 痛割“宝贝” “爹呀,您不答应我,我今儿个就不活啦!……” 留金瞅准娘没在跟前,两眼哆哆逼人,发了狠地对爹说。 顿时,他的爹慌了神,变得语无伦次。 “这,这,这……可不是闹着玩儿……弄不好,可就……” 连日的苦恼,已使爹的喉咙变沙哑了。他看着小留金,心神不定地屋内屋外来回走遛儿,好象完全没了主心骨。 “如果答应给我‘净身’,一切都听您的。” “哎呀,这事儿无论如何也不能先让你娘知道。明白吗?” 他怎么能不明白呢?他是娘身上的一块贴心肉,自打娘晓得了这事,就拼死拼活地反对。若真要净身,非背着娘不可,否则,是绝对办不成的。 “听您的。”他懂事地点着头。 …… …… 按说,对于“净身”,史籍早有各种记载。清末宫廷对于正规的太监“净身”,曾设置了专门机构,也有着严格规定。而且,业已形成了专司此事的世家。 若从《周礼》的记载溯源,太监的历史怎么也超过了三四千年。推得更远些,那么从清朝末年出土的《甲骨文》中以战俘祭祀的文字来看,远古时代以阉去男人生殖器作为刑罚,就已并非罕见了。 对于诸如此类的渊源,他的爹未必知晓。自然,留金就更甭提了。但是,对于“净身”的土法,他们倒多少有所了解。自古,沿袭下来的方法多种多样,有一点却是共识,那就是,尽量在幼时就将男人“去势”,否则,要冒很大风险。也就是说,男人在成年之后净身,弄不好,极有可能为此丧生。 而“净身”的含义,仅非简单地将男人生殖器割掉,也有其他的残酷手法,使其失掉生殖活力。 一些偏远之地,曾流行过“绳系法”。当男童幼小时,如执意“去势”,可以用一种麻绳,从生殖器的“睾丸”根部死死系住,既不影响溺尿,也阻碍了生殖器的生长。久而久之,幼儿的生殖器也就失去了功能,渐趋坏死。之后,再将“睾丸”全部切割掉,一个幼儿就算“净身”完毕了。当然,男童的阴茎虽然还可能继续生长,但已经从根本上失去了男人的功能。 还有一种新奇方法。即在幼童时,就雇一名深谙此道的保姆,每天轻轻地揉捏幼童的睾丸,渐渐适应后,便加大手劲,直至最后将睾丸捏碎。 另一种方法,与此相仿,也不是彻底割去生殖器,而是将睾丸坏死。所用的不是绳子,而是“针”。据说,采用这种方法,要让幼儿服一种药,取得麻醉效果后,在一段时间内用针不间断地扎刺睾丸,使睾丸逐渐失去功能,“净身”即告完毕。可见,古人想象力之奇特。 可是,通常的说法是,以上这两种并非彻底除根的“净身”,既使幼儿长大成人之后,进了宫也不能完全丧失性功能,以致诲乱宫廷,往往酿成“宫闱淫祸”。所以,历朝历代所施行的“净身”之法,多为残酷的“阉身”,即在男人未成年之际,就用锋利的刀子将其生殖器——包括阴囊,从根部齐茬儿割掉。 但这些基本是民间流传的方式。也就是百姓把孩子“净身”后,上报县衙,等待皇宫前来验身召募,这往往被称之为“私白”。(注:“私白”,其意与“净身”相近,不过,是非官方而私下净身的。《旧唐书》载:“朝官及方镇人家,不得置‘私白’身。”)百姓中所沿袭的一些口传心授的“土法”,既残酷,也易在“私白”中使幼儿丧命。(注: 国外的“阉割”法,还有多种。据陈存仁著《男性太监酷刑考》一文所述:据罗马人记载,阉割方法分四种:其一,割去全部阴茎与睾丸。其二,仅将睾丸割去。其三,将睾丸压碎而不去除。其四,割去输精管。 有人研究认为,专将睾丸割去或压碎,或割去输精管,如果是尚未发育的童子,或可完全断绝性欲。若是业已发育的童子,其性欲依然存在,则至少维持十年,始行衰退。经此手术后,性耐久,力特长,又无受孕危险,反而足以增加淫乱的能力。据说罗马时代贵妇人,极宝爱此种男子,故多蓄养之。 曩昔埃及僧徒,以阉割奴隶出售为营业之一,其阉割之法,惨绝人寰。被阉割者,大都为六岁至十岁之小儿,由僧徒以低价买得。阉割之时,先将阴茎及肾囊用力外拉,然后以快刀突然割之。止血之法,系在木棍上缚一方海绵,蘸以沸油,而将创口掩住。血止后,始用涂有油膏之布包裹之,并在地下掘一坑,将被割者反缚两手,埋于坑中,仅露其首,经若干时日,始将其取出,但平均四人中,大约只得一人不死,故出售时,价格甚昂贵。) 到了明清之际,不仅宫廷形成了“净身”的一套传统“工艺”机构,(清朝叫作“慎刑司”)甚至北京民间还出现了垄断这一行的,如最著名的“毕五”、“小刀刘”,专司“净身”。 大约清朝光绪年间,家住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五”以及家居北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的“小刀刘”,成了宫廷奏准的“净身”之处。这两家领享当朝七品县官之衔,按朝廷要求,每年至少向宫内进贡四十名“净身”的候补太监。 可以说,这两家基本垄断了太监的进路。如果哪家打算让孩子进宫当太监,就要先到毕家或刘家去“挂挡子”。若男童相貌端正,人还灵俐,经过“摸裆”——也就是隔着裤子摸生殖器,合乎要求后,才可能当上太监。若是没“私白”的,则要由毕家或刘家动手“净身”。其实,这两家也没什么高超的器械,只是事先将刀子放在火上烤烤就算消了毒。不过,由于他们“净身”过手得多,经验丰富,因此死亡之事倒少见了。(注:据英国官员史汀德在一八七○年的记载,官家的“净身”过程是这样的:“手术的方法:先以白布或绷带紧扎被手术人的下腹部和双股的上部,以高温的辣椒水小心洗涤即将手术的部位,再以微弯如镰刀状的小刀,连同阴囊及阴茎一起切断,再以白腊针插进尿道栓紧,伤口以浸过冷水的纸复盖,小心翼翼地包扎好。以上的程序都完成后,再由两名刀子匠搀扶被手术人在房间踱行二三小时后,才允许躺卧。” “手术后三天不准喝水,据说由于干渴和伤痛,其间必须忍受非常的痛苦。三天过后,拔掉白腊针的栓,尿如喷水涌出。如此便大功告成。”——引自台湾《传记文学》第五十七卷第三期。) 直到孙耀庭出生的前两年,即光绪二十六年,毕家和刘家的“净身”差事儿才改由位于北长街北口的“慎刑司”辖管。太监“净身”之事,名正言顺地归了内务府属下。(注:此据孙耀庭回忆及参考《清宫太监回忆录》中任福田、池焕卿述:“毕五、小刀刘和慎刑司”。) 没想到,他的爹自从与留金谈起“私白”后,终日象闷葫芦似地铁黑着脸。看得出来,他内心烦乱。 “糟啦!……”阴历“八月十五”前夕,当他清晨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时,阳光照进窗子,屋内一片光亮。 正在屋外的爹,听到他起身,脸上顿然变得惨白,拼命地躲闪着刚走出屋的留金。 “唉……你娘她……去场院了。”他的爹断断续续地象是在自言自语,显得那么有气无力。 留金再清楚不过了,爹已经铁心给自己“私白”。谁想,此时爹却呜呜地哭岔了声儿。 薄薄的乌云,遮隐了太阳。苍白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象涂上了一层惨淡的光泽。泪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象晶莹的珍珠串。 “你先等一会儿,”他的爹,毅然地站起身,仿佛有什么壮举要发生——轻轻地走进屋,找出了事先早已准备好的剃须刀。当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屋,爹已经在小土炕的席子上面铺了几层纸。 “爹,动手吧!……”懂事的留金已经褪下裤子,脱光了下身,静静地躺在了小炕那唯一的破席上。 “小留金,”他的爹轻唤着留金。 “哎,”他两眼直直地瞪着屋顶,爽快地答应着。 “你可躺好呵,千万甭乱动啊!” “爹,你就放心吧,这我懂!”留金颇为懂事地点着头。 他的爹满头大汗,把他的手脚用麻绳绑紧。此时,留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恐惧。刚才他还是那么欣然,而如今却突然变得紧张极了,冷汗布满了全身。仅穿着的那件短小的白粗布小汗塌儿,差不多被汗水浸透了。 “孩子,你忍着点儿。”他爹极度紧张地瞧着留金湿淋淋的小脸儿,带着哭音的嗓子已经完全变了调。“啊?……” 说完,他手持一把磨得异常锋利的长把剃须刀,先是在留金的两腿之间试巴摸索了几下,然后,两眼圆瞪,盯准他的裆间,一咬牙,猛地捏住了他的阴茎和阴囊,顺着根部,齐刷刷地一刀割了下来。血,鲜血流淌在炕席的白纸上,溅在了留金的双腿内侧…… “哎呀!……”留金只来得及喊出了一声,全身猛烈地抽搐了几下,就再也全然不知。他晕死了过去。 之前,留金的爹虽然向邻村太监的亲属,询问过一些做法,但这次却近乎蛮干。 静极了。四周死一般寂静。 “当啷”一声,他的爹扔掉了手中的刀子,象傻了似地站在屋当中一动也不动,望着留金象死去一般的腊黄脸,又呆呆地落下了泪。忽然,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疯了似地忙活起来……拿出事先预备下的新棉絮,一点一点儿地擦干了留金身上的血迹,沉着脸守候在身边,时刻为他沾擦着刀口处不断渗出的鲜血。他轻手轻脚地在留金身下换垫了新的白纸,用一床被单盖住了他的下身…… 门,猛然被推开,大伯火急火燎地从南柳木村赶来,诉说了打听来的“私白”的护理方法。他匆匆端出了上好的香油,里面放入了花椒,用猛火烹热,待花椒炸焦,筛出后将香油晾干,再用剪成四方块的毛头纸(东昌纸)浸透,轻轻地贴在留金割去生殖器的部位,每隔一会儿就要换一次。刚换了几次毛头纸,冷汗便湿透了他爹的衣裳。 他含着泪水,在大伯的帮助下守护着留金,又用花椒炸过的香油,重新将留金的生殖器烹炸了一遍,小心翼翼捞出后,放入了一个油纸包捆扎好,又轻手轻脚地搁到一个刚买来的新“升”里,他在油纸包的四周填满了谷糠(俗称“麸子”),再用绳子渐渐地升起一截,以喻将来“高升”之意。(注:据陈存仁医师所述,私白后的“宝”,另有一种处置方法。即把割下的阴囊、阴茎,装在石灰粉盒里,一方面是防腐,主要是吸收血液水份,使它保持干燥。尔后用湿布揩干净,再在香油中泡若干时间,等油渗透了,然后把它装在丝棉衬里的小木匣中,加以密封包裹,择一个黄道吉日,送进受阉者的家祠,把那藏有‘不文之物’的木匣,放在正梁上。 引自台湾《传记文学》第五十七卷第三期。) 早晨,小留金正要照例换毛头纸,他的爹却皱起了眉头。“这可怎么好呢?” 小留金赤裸着下身,扬着脸纳闷地问父亲:“咋了?” “咳,这可真怨我,香油纸换的时候太长了,它和新长的肉都沾一块儿了。哎呀,麻烦啦!”他的爹搓着两手,在地上来回走遛儿。 “您就揭吧。”他咬紧牙关说。 “乖孩子,我怕你忍不住呵!” “我能忍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