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ul4月18日,1966,巴黎Darling:今天没有你的信!全是公事信件。昨天心情很坏。天下着雨。《生活周刊》找稿的工作不顺利。每晚孤单单回到这间枯燥的屋子,真腻味极了。肠胃不太好,不想吃东西。自从离家以后,一个字也没写。但是,我有个开心的念头。国际笔会一定会在6月12-18日邀请你去纽约。你真应该去,反正他们付旅费。会后再留几天,看看朋友,在哥伦比亚大学找你需要的资料,大概多留六七天,我就到纽约了。你若愿意,可去机场接我,我们在纽约玩两天,一道回爱荷华。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你若不去纽约,我就直接回来,不停纽约了。你多留几天,正好为你编译的《百花齐放文集》做点研究工作。你能否离开两个女儿两个星期呢?我决定不参加笔会的会议,我需要时间在这儿工作。五月我入境波兰有问题,因为波兰人庆祝天主教的波兰建国一千年,政府不愿外界看到天主教在波兰仍然强大。仍然是见作家,见编辑,看法国小说,写回信,吃美味。昨晚去音乐厅看了一场法国歌唱舞蹈和丑角表演,很精彩的演员。我心神不定,有时充满希望和信心,有时心灰意懒,自责没多大成绩,选小说的工作进展不快,非常想你。无论心情如何,总是想你的。你必须将薇薇大衣寄回安塔斯公司,保险全价150美元,说明大衣褪色,衬衣也染红了。蓝蓝的大衣收进盒子时一定要放樟脑,以免夏天虫蛀。我从欧洲回来时,你再在纽约等我,那就开心极了。千万考虑考虑,尤其是你可利用一段时间做你百花齐放文学的研究工作。《三生影像》 复活节礼拜日(3)深深的爱,Paul4月19日,1966,巴黎Darling:今天接到你NO.3的信。在巴黎收你信没问题,到了波兰和德国,就不一定了。在波兰我有一个固定的通信地址,在德国我到处走动,只能让你的信积累在一个地方,一个星期收一次信。今早醒来,正打着哈欠起身,听见门下,一封信一点儿一点儿溜进房来,还没看见你的名字,我就知道是你的信,开心极了。昨天和一对美国夫妇一起吃饭,他写小说,斯坦福大学毕业,现正在美军服役,他妻子学中文,教她中文的是一个会说法文的北京人!他可能到爱荷华来写小说,她要来读中国艺术博士学位。昨晚还有《时代周刊》的一个作家和他的法国女朋友。他是那种魁梧、乐观而单纯的美国人,她是那种锋利、机灵、爽朗、亮而不美的巴黎女人,很有意思。我们去圣路易岛靠近教堂的一家餐馆吃饭,很好的菜,很多啤酒。沿着黑黝黝的河散步,一些浪人躺在桥下。然后我们去艾尔丝市场,看着肉类和蔬菜从车上卸下来,大盒大盒好看的红萝卜白萝卜,甚至有麝香草,浓郁的香味渗透夜空。每一步我都想着你,希望你也在这儿。脚跟走路仍然疼,唯一的不快。艾理森(RalphEllison)到爱荷华,你得买一瓶纯苦艾酒、两瓶杜松子酒、一瓶威士忌。希望你能为他开一个派对,也许你没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假若你在纽约等我,我们可给两个女儿买点夏天衣服,也许也给你自己买几件。我轻松一些了,本来很丧气,现在有了点进展,心情好些了。随时随地,只要有你,就会更有趣。总会有那么一天!深深的爱你。我就依靠你的信过日子,过分地依靠。Paul4月21日,1966,巴黎Darling:4月18日NO.4的信,今天收到了。很快──我们实在分离得并不远。我要写一篇关于芝加哥的文章,从孩子的眼光看芝加哥。带两个女儿看艺术馆,人类学博物馆(世界上最好最有趣的人类学博物馆)、科学馆(看着小鸡从蛋中孵出来)、公园、摩天楼、老房子,我要看她们对什么最有兴趣。你我随时记笔记,我写的时候,你提供意见。我们还可游览其他地方,两人合作赚稿费!玩了芝加哥,我得去作两次演讲,在芝加哥50公里以外的蜜窝珂。有了你,我睡眠好得多,多年也没这么好的精神了。我需要那样的生活,你给我的那样的生活。我多希望和你在一起,和你温暖柔润的那个人。一想到你那个人,相思就更浓了。现在。以后我不会出门这么久,除非去亚洲。以后就是出门,顶多四五个星期。有时我得去华盛顿、纽约、旧金山几天。你睡眠不好,很挂念。恨不得马上回来。还有八个星期。我在此见许多人,去许多地方,日子好打发一点。你待在老地方,天天同样的人,难挨一些。其实我现在身体很好,睡眠也好。(对不起!)饮食小心,酒喝得少(在我那个家里,人总是绷得很紧,喝酒太多。在这儿,没有那种精神负担,我要维持如此健康下去)。我们在一起,可以一同做许多许多事,你可以给我许多帮助。深深的爱,Paul4月23日,1966,巴黎Darling:今天昨天都没收到你的信。信倒是来了一大堆,全是需要回信的,已经写了三个钟头的信,有的是关于我去波兰和德国的事。5月4日去德国,5月21日去波兰。我若把要做的事赶紧一些,说不定我可以到纽约开笔会。我们可在那儿待一个星期。邮票几张,给蓝蓝,信封上那一张,好看极了,没想到还可找到这样的邮票。我在德国和波兰得不停奔波,给你写信的时间少一些了。昨晚有个奇特的经验。我去一位很有名望的版画艺术家的工作室。他主持巴黎最有名的艺术学校,却是英国人。他的女朋友顶多二十五岁左右吧,他有六十四岁了。看见他们生活在一起,那一再折磨我的感觉又来了。她脸圆润清新,他却形容枯槁,她一头黑发,他已斑白了。你了解我的心情。你是知道的,我不可能对任何其他女子有我对你的这份感情,也不可能对任何其他女子盼望和你如此相聚。但是,我们年龄的差别叫我不寒而栗。再过十年,仅仅十年,你比我现在还年轻,你仍情热神旺,我一定比现在衰老了,不死也成半个废人了。美国患心脏病比率很高,若不在十年之内,十年以后,我很可能突发心脏病。我父母全死于心脏病,是我家的遗传。我该怎么办呢?把你和两个女儿拖进一个疲惫老人的生活中吗?抱歉我如此伤感,所有这些话都没稍减我对你深切的爱。现在我得去一个午餐约,然后去世上最美的一个小教堂LaSainteChapelle,然后看法国小说,翻译法国小说,然后和在巴黎的一个美国作家吃晚饭。全心爱你的Paul《三生影像》 复活节礼拜日(4)4月30日,1966,巴黎Darling:刚刚同时收到你NO.9和NO.8两信。我眼看着你的信像两条蛇一样,从门下慢慢溜进来。明天我和几个美国朋友去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军在诺曼底登陆的海边沙滩,也去看北域(Bayeux)大挂毡,描绘10世纪诺曼底的历史事件。星期一回来,继续《生活周刊》的小说工作,星期三去德国。我又想到,倘若你有一个和你年龄相近的人,为你着想,我会要你和他结婚,而牺牲我和你共同生活的幸福。由此你可知道我爱你有多深。等我回来再谈罢。现在我回来的日期已订,6月12日我从爱尔兰珊侬(Shannon)直飞纽约肯尼迪机场。我热切盼望那一刻,非常厌倦这种奔波旅居生活,恨不得德国和波兰之行快快结束,到爱尔兰西部灰蒙宁静的山间,在那美丽的乡野悠闲几天。麦克迈宏夫妇会带我逛逛,必要时还有盖尔语的翻译。你真应该到纽约去,同天先我安抵机场,等我到达。我们尽情享受一星期相守的时光。你一定来!昨晚我在房中独自吃了点儿东西,敲了几个钟头的打字机,才上床睡觉。非常非常想你,想得好苦。我们一同经历了许多,真是祸福相共,例如我在纽约扭伤脚跟,你就在我身边,还有我们在每个地方共享的美妙的时光。我随身带着你的护照小照,常常看一阵子。这是我动身去德国前写的几个字。爱你,爱你Paul5月3日,1966,波恩Darling:从诺曼底回到巴黎,看到你NO.11的信,信中讲到艾理森在爱荷华。你知道我多希望我也在那儿,和艾理森夫妇、奥戈任夫妇一起吃你那顿中国饭。有一天我俩能双双招待宾客,那该多美!告诉我那天你们欢聚的情况。寄上一张好玩的照片,在艾菲尔铁塔照的──和我十五年前的一个学生,还有他的女朋友,英国人,也是比他年轻得多。好像这成了时髦的风尚。他是小说家,也懂语言学,秋天将到爱荷华看看我们的翻译工作坊,将去德州大学主持翻译工作,福特基金会给了他们75万。现在你大概已收到我要你一定去纽约的信了。今天下午从诺曼底回来,只有20分钟,就要去一个很重要的场合,我一面换衣服,一面急急写了一张卡片给你,只为我对你满心的爱。有时候,一想到你,我就发狂地渴望见你。现在我感到好一点了,因为在德国只有两个星期,波兰只有两个星期,爱尔兰只有六天,我就可见到你了。只有你和我,与世隔离。在海边小旅馆过了个周末,休息得很好,比我刚到巴黎时精神好多了。别担心,回来后我一定过健康的户外生活,也和你过户内生活。从5月14日起,来信寄华沙。爱你,爱你Paul5月3日,1966,巴黎Darling:你对我真好,这次远行我才知道。你不断给我写信,大概还得步行到邮局去寄信。NO.12信收到了,正好在我离开头一天。今天要忙昏了,但出门之前一定要给你写几个字。马上去巴黎最北边看一位流亡波兰作家,紧接着五个约会,在五个不同的地区。今晚还得写篇报告给《生活周刊》,记录我在此所见到的作家编辑等。法国实在叫人失望,没有多少短篇小说。波兰一定好得多,德国会更好。很喜欢你所讲艾理森和你们聚会的情景。我将从爱尔兰的珊侬机场直飞纽约,想着就叫人心跳。去年11月也是,结果在纽约扭伤了脚。那晚我上街买啤酒,街道正在修理,灯光很暗,一脚踩进一堆乱石,脚踝扭伤了,痛不可忍。幸有你在,对我细心照顾,第二天送我去医院急诊。没有你我真不知如何活下去了。已嘱咐Sara在6月18日去拿新车,19日和蓝蓝、薇薇一同到机场接我们。我说我们。我一人在纽约可受不了。我到达肯尼迪机场,你一定要在那儿,再在机场相见!我们一同去看艾理森夫妇和其他朋友。你会很开心。必须走了。接二连三的约会。真希望明天你和我一道飞德国,我可以带你看看我所熟悉的德国。牛津三年,一半的时间在欧洲旅行,在德国花的时间最多。不知道我是否还能用德语和人交谈。再到德国,很兴奋。你必须原谅我以后几个星期不能多写信,要跑德国波兰爱尔兰十几个城市。想到那样的奔波就很累。但是想到不到六个星期可以再见你,精神就来了。亲爱、亲爱的聂华苓,我全心全意爱的人。Paul《三生影像》 复活节礼拜日(5)5月5日,波恩,西德Darling:刚到柏林。这地方变了样,阴森森的,战争毁了它,和我战前看到的柏林完全不同了。回到我学生时代的柏林,晃若隔世。我认识的一家人,只有一个女儿在世,其他全完了。她住得很远,丈夫在战争中死了。我要马上给你写信,还没打开行李,只拿出了打字机。我还可用德语和人谈话,感觉很好,不流利,够用就是了。到德国这段行程有一点最叫我高兴:离美国越来越远,却已走上归途了。甚至给你写信也近如咫尺。我们在许多奇妙的场合相聚,彼此更深地了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是否有同感?我在这儿的房间宽大明亮,有三张床!衣橱有我在巴黎旅馆房间一半大。坐飞机旅行实在累人,排队,检查护照,等待登机,还有在法国司空见惯的事:两个法国人抢先站在我前面,我也就对不起了,把行李抢先扔在磅秤上,他们只好等一下了。柏林在战火中全毁了,剩下残垣断壁,就说一座有名的教堂吧,屋顶轰去了一半。晦气的柏林墙堵在那儿,东柏林人到不了西柏林。你的信全在我手提包里发光,证明你的确是爱我的,毫无保留。对不对?也许你有些顾虑,而没有告诉我,是吗?我了解。我们必须坦诚相待,我确实感到你我水乳交融。我从没骗过你,在行为上和言语上都没骗过。但是,假若你在6月12日不来纽约,我可要骗你了。抵达肯尼迪机场而见不到你,想着就受不了。当然,我在这儿已经把我的小收音机安置好了,正听着柏林最好的音乐电台的音乐。我已成了固习难改的古人了。在此只待一夜,别寄信到这儿。满心柔情地想你。邮票给蓝蓝。一张巴黎机场费小收条,给你看看法国人总有办法刮钱,进机场也要你付1.50美元。法国人可小气,却自夸文化“辉煌”。我必须走了,和一位作家以及他妻子一同吃晚饭。明天在柏林也许会收到你的信。假若这次为《生活周刊》收集短篇小说的工作做得好,他们可能要我到其他国家去。意大利、南斯拉夫、希腊、亚洲国家。和我一道去,好不好?你不一同去,我可受不了。爱你,爱你 Paul5月9日,1966,柏林Darling:从来没有这么久没收到你的信。今天是星期一,上星期四收到你的信,正是我离开巴黎旅馆的时候。你的信一定在波恩等着我,但那儿的人没有来,相信明天会有信来。我一到此就写了信,只因为不要你很久没有我的信。两个约会之间这几分钟,我要告诉你,每一刻我都希望你和我在一起,一同游览,一同会人。我去了东柏林,走过有名的柏林墙。以后我会写出。气氛低沉。今天买了一堆德国短篇小说的书,很快看了一遍,很有意思,也很难,三十年没看德文书了。我还是看下去了,比我预料的懂得多一些。昨天在房间待了一整天,看书,写信,只是出去吃了顿晚饭,餐馆叫黑水牛。我没吃牛肉,我们在那简陋的笛茉茵(DesMoines)旅馆吃的好牛排,这黑水牛哪能比?只不过是装潢漂亮一点,服务周到一点。很快再给你信。今天一定要写几个字,只为要寄上我深深的爱。Paul附上几张特殊的邮票给蓝蓝,背面有英文的国家名称。5月10日,1966,柏林Darling:我不知道到波兰后如何通信。有人说美国到波兰的信得要三个星期才能收到。你最好接此信后马上写信到现址,过两天再写到此。也许5月23日以后就不能写到这儿了。信可寄到我给你的爱尔兰都柏林地址。薇薇的信写得非常好。找到好看的画片,当再寄给她。非常喜欢你和艾理森、奥戈任夫妇的合照。奥戈任的表情很滑稽。你很可爱。Mary没给我写一个字。Sara来过信,永远谈马生病啦,生了小马啦,马鞍啦,那一类的事。有一天她会带薇薇、蓝蓝去骑马。刚收到你NO.16、NO.17的信。我们在纽约一定美妙极了。Paul《三生影像》 复活节礼拜日(6)5月11日,1966,柏林Darling:收到你NO.14和NO.15的信,我才放心了。5月15日以后,不要寄信到波兰,那儿信件太慢。信可寄爱尔兰都柏林,6月3日以后就不要写信了。6月12日假若我们在机场错过了,我会给恩得森打电话,告诉你我在哪儿。你也给他留话。我们当然会在机场见到的。我将乘TWA于下午3点半到达,也许更早一点。我会告诉你飞机班次和确切时间。今天留在旅馆看德国小说、写信、整理许多笔记和人名。一连下了三天雨,也好,柏林本来就是阴沉沉的。我想起1934—1935年冬天来柏林时的雨天。昨天开车逛旧时住过的那条老街,找到那幢老屋子,非常想念当年收留我的那家好人,现已去矣。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天接近此行尾声了。很高兴来了柏林,温习旧日所熟悉的语言,凭吊旧日到过的地方,重温年轻时代旧梦。但我也很高兴离开德国去波兰,更高兴离开波兰去爱尔兰,从爱尔兰直飞纽约,飞到你身边。我只要安安静静守着你。爱你,爱你 Paul5月13日,1966,柏林Darling:我将于6月12日乘TWA877班次,从爱尔兰珊侬机场下午1点50分到达纽约肯尼迪机场。希望准时到达。当然,我还得经过海关那些手续,也许在2点30分才完结。你一定在那个时候到达肯尼迪机场。假若不能那么早到,我一定等你。无论如何,你必须将飞机班次和到达时间寄到华沙,再重复寄到都柏林。非常高兴这么早就和你谈这些细节,突然感到离你很近很近了。星期天我就要开始一个星期不停的奔波了,飞机,火车,一天一个地方。但我一定在6月6日到都柏林。昨晚在柏林一大学演讲,今晚和一对年轻人去东柏林看3便士歌剧。这儿很暖和,到处是鲜花。真希望我此时在爱荷华,正是最好季节,从今以后再也不在这样的季节旅行了,可以到爱荷华野外去,冬天待在旅馆倒不如待在家里。也许明年我可以带你去伦敦、牛津、巴黎、慕尼黑、罗马!画片一张给薇薇。爱你,爱你 Paul5月17日,1966,海德堡,德国Darling:我不停奔波,日子反而好过一点,从此都会如此。行李、火车、机场、吃饭、会人,每天充满这类琐事,我就不觉得如何想你了。纽伦堡是个十五六世纪的城市,战时遭受毁坏,又照古老风格修复了,气派动人。昨天在十五里以外的一个大学演讲,昨晚来此,这大学坐落山上,西望莱茵河。今午演讲,然后坐火车去杜宾根(Tuebingen),去看一位1935年认识的德国朋友。在慕尼黑待两天,打算租辆车开到赤穆司(ChiemSee),寻找一个农家,以前来德国我就住他们家。然后去马儿堡(Marburg)看我最好的一位德国朋友的女儿,他早已去世,女儿在战时失去了丈夫,独自抚养三个儿女。5月22日离德去华沙。四天没收到你的信。希望在慕尼黑有你的信。从来没有这么久不见你一个字!此地酷热。爱荷华一定满眼新绿,满林鲜花。很不愿意在这样好的季节到大城市去,以后要去也只在爱荷华最阴冷的冬天去。你真要学开车吗?我相信薇薇、蓝蓝会学得很快。真能靠你驾驭那么大一个机器吗?也许我们可到卜纪励的田庄上去,在他田间小路上开车,那儿没有车辆来往,你顶多撞上一堆泥土,一棵树,一排篱笆。当然,你应该学开车。什么时候开始?必须走了,有人在叫我。这古老的大学非常漂亮,你没在此和我一同欣赏,实在没道理。你不能和我一同去波兰,一同做其他的事,也没道理。我们在一起总是有情有趣。我记得每一细节。记得你玲珑剔透的那个人,满怀柔情地记得。最亲最爱的华苓,不到一个月,我们又相聚了。我多爱和你一同旅行,和你一同回家。Paul《三生影像》 复活节礼拜日(7)5月18日,1966,德国,杜宾根Darling:我在一个钟头以前到达,你NO.18和NO.19两信已在此等着我了。今天刚寄你一信,现在必须回你信。《海上日记》(SeaDiary)并不属于奥戈任最好的书,许多部分我非常不喜欢。他应该坚持写小说,不要写回忆和批评的文字。我到巴黎不到一个钟头就给你写信,到柏林不到一个钟头就给你写信,现在,到杜宾根也不到一个钟头就给你写信。这大学十分可爱,很古老,一条河从中间流过。今晚河上有许多小船,学生们带着女朋友划船,也有几条大船,男孩女孩坐在宽敞的座位上喝啤酒,一个人在船尾用根长竿子推着船行进。你问:我们怎么办?假若我可以马上离婚,回答很简单,我就会告诉你:今夏立刻结婚。和你带着两个女儿一起生活,对我来说该是多么愉快。(你知道我对她们多关怀,对她们多负责任,多高兴教她们骑马,开车,过田园生活,多喜欢给她们买东西。对了,我们在纽约一定要找东西给她们带回去。)但是,我就毫无愧疚要你孤注一掷忍受日后的孤单吗?当然,我会照顾你。那就够了吗?有时候,我觉得你遇到我,对你是祸,因为我,你不能结识比较年轻的人和你结婚,而得到比我能给你较多的保障。你是否有时也会那么想?是否真正深深地那样子感觉?我担心我在爱荷华已阻挡了你和其他人接近的机会。然而,我们相知如此深切,毫无隔阂。我对其他女人毫无兴趣,你一定知道。我一心渴望我们再相聚的那一天。我们今夏必须有所决定,见面再谈吧,写信没法谈,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深深爱你已久,深深参与你的生活,包括两个女儿,我如何能撒手呢?近来我所有的打算都有你和两个女儿在内,甚至常常完全是为了你。假若没有你,我不会回到纽约,回不回爱荷华也无所谓了。我们俩乘机飞回爱荷华时,眼看着Sara和薇薇、蓝蓝在机场等着,还有新车。想着就开心。只有二十五天就见面了。爱你的Paul5月19日,1966,慕尼黑Darling:我在牛津学生时代,1934—1935年,休假期间曾在慕尼黑消磨很多时间。今天在雨中开车离城去找一个农民人家,以前曾借住他们家。明天去见哥德协会的人,讨论如何请年轻德国作家到爱荷华去,5月21日我就去法兰克福了。十分厌烦如此不断奔波。但昨天我在杜宾根过得很好,写信,演讲,看老朋友。尤其还有你两封信。有时候,我想世界上是否有人像我那样了解你,各方面的了解,你的过去,你的问题,你的希望,不同的神情,不同的感觉。我常常突然想到你,在谈话中,在演讲时,在飞机上,在大街上,你就在眼前,如此姣好,如此温暖,我简直要停下来,将你一把拥入怀中。这一阵子日子过得快,感到我是真的步步走向你了。两个女儿是否上暑期学校?我常常满怀爱心地想到她们,我关心她们的前途,我要帮助她们。我有一些翻印的画,她们会喜欢挂在房间墙上。她们那样的年龄,最好各自有自己的房间。谁知道?也许秋天她们就有自己的房间了。我住的这旅馆叫苏格兰绵羊。我可以看德文报纸了,听人讲话也懂得多了。我不能在德国和法国停留预定那么长的时间,只因为我去年从欧洲回纽约开几天国家文艺委员会,在纽约扭伤了脚踝,不能立刻返欧,荒废了预定的行程。但是,假若我不因此转回爱荷华休养几个月,我们就不会如此亲近了。在那奇妙的几个月中,我们彼此的感情深化成刻骨铭心的爱。是吗?那倒是因祸得福了。两年以后,我可休假一学期,你可和我来欧洲。我带你逛欧洲,见我所有的朋友,我有些非常亲近的英国朋友,远在1933年认识的。我不会像这样独自旅行了,太寂寞了。我得走了,吃点东西,开车出去逛逛。明天去看博物馆,给两个女儿寄几张好看的画片。现在,我要的不是博物馆,我要聂华苓,我爱的那个人。Paul5月22日,1966,法兰克福Darling:只有十分钟就要上飞机了,我站在柜台前给你写几个字,一面看墙上的钟。在我走上两星期艰辛的旅程时,只要告诉你一句话:当我想到你,所有其他女人都单调无趣极了。我们邂逅对你是福是祸,我不知道。对我而言,可是非常美妙,强烈,真切得超过我的想望,包括我们一起开的玩笑。德国人有句俗话:那可不是玩笑。我对我俩的感觉就是那样子。渴望再见的那一刻。匆匆数语,满心柔情。Paul《三生影像》 从玉米田来的人(1)——安格尔(PaulEngle)Paul朗诵诗或演讲时的开场白:我是从玉米田来的。每次我和Paul旅行回来,从机场开车回我们的鹿园,他都会望着一望无际的原野说:华苓,你瞧,黑土地!多好的土!爱荷华的好,你得在这黑土地上生活,才能领会到。爱荷华的人,和这黑土地一样,扎扎实实。在一个不可靠的世界中,叫人感到安稳可靠。Paul就是黑土地上的人。这儿的人在泥土上靠勤劳讨生活,有一股自然的生命力,和沈从文的水上讨生活的人一样。Paul是诗人,有诗人灵敏的感性和形象化的语言。他也有小说家描绘人物的细腻。他很会讲故事。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他谈起某件事、某个人,也是像讲故事一样,声如洪钟,夸张的戏剧性的动作,幽默机智的语言,简直像说相声。我和他一起生活二十七年,听了很多故事。从他的故事中,有些我读过的文学大家,变成了他生活中活生生的人,我更了解他为什么走遍世界,要在这黑土地上建造他文学的梦土。他有一股助人的冲动,回报他年轻时代所享受的情义。Paul的父母只读了中学,父亲为人养马、教马,收入属于贫穷阶层,不必缴收入税,勉强维持他夫妇俩和四个子女的温饱生活。Paul在爱荷华州的雪松川(CedarRapids)读小学时就打工,一直到大学,都没停止。我离开中国三十年后,1978年,和Paul、两个女儿一起回乡。那时中美还没建交,他第一次到中国,不知中国人对他这个美帝如何反应。但是,他那个美国佬比我这个湖北人还受欢迎。他们看到他一大把年纪,将装满礼物的大箱子呼──的一下从火车上铺拎下来,啧啧称赞,叫他“劳动模范”,说他粗糙的手是“劳动人民的手”。小Paul的第一份工作,是为一家犹太人点火。犹太人的安息日是礼拜六。犹太教徒不能在那天点火。小Paul每个礼拜六早上,到犹太人家里,拧开煤气炉,用火柴点燃炉子。然后,到地下室,那儿有个火炉。他先清理炉灰,在炉子里摆一堆玉米棒子、柴火和煤,最后点燃。一毛五分钱就到手了。后来他每天为当地的《雪松川报》送报。Paul最喜欢讲的,是他八岁时如何在街头叫卖《雪松川报》的号外。第一次世界大战中,1916年7月1日,法国东北部一场战役,在日出和日落之间,六万英国志愿军牺牲了。《雪松川报》发出号外。小Paul在街头挥着报纸大叫:法境最大血战!英军死亡六万!快买快看!两分钱!小Paul一分钱买进,两分钱卖出。1933年,Paul走上牛津大学墨藤学院的螺旋楼梯,去会他的导师──诗人卜仑登(EdmundBlunden)。诗人就是那场血战的幸存者。街头卖报可真热闹,男男女女,孩子呀,狗呀,马呀,汽车呀,熙熙攘攘,兜里铜板叮叮当当,整个世界的大事都在小Paul手中。大人和他谈话,他可以侃侃而谈,他会神气活现地说:“你知道吗?比利时的外普斯又打仗啦。第三次战役呀!”他也喜欢骑着自行车挨家送报的工作。送报比较有人情味。他小小的年纪,就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寄居廉价旅馆卖身的“贵妇”、送他全套《朗费罗诗集》的退休教师、对小Paul朗诵艾略特的诗人:走吧,你和我,当黄昏在穹苍展开,宛如手术台上麻醉的病人……Paul上中学时,在一家卖药物、饮料、雪茄、香水等的小杂货店打工。每天放学后就到店里去,一直工作到晚上打烊。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就在账单背面写诗。小小一个店,反映了人性各种姿态。有妇之夫买了一打避孕套,要他开账单时写牙膏。老头儿喝女人的补药,只为药里有酒精(那正是美国禁酒的年代)。诅咒烟酒是罪恶的牧师,一毛钱买一支雪茄,偷偷走到后面的小房间,坐在椅子里吞云吐雾。每个月初,老太太来买一百颗阿司匹林,必坐下来絮絮叨叨说一会儿话。男人呀,像小狗,摸摸,哄哄,他就乖了。我和Paul第一次在台湾相见合照的相片,他转头望着我,仿佛是一见钟情。后来我发现他照相,必照侧面。原来他的鼻子,正面看是歪的。小时踢足球,一球打歪了。他的侧影的确好看,线条分明,细致而刚劲。他那个歪鼻子喜欢强烈的气味。他喜欢闻父亲马房的马粪、上了油的马鞍、仓房里干草混和稻草发酵的霉味、土地犁过的泥土香、母亲烤的刚出炉的面包、她为丈夫孩子熨过的衬衫的浆香、她在后园种的玫瑰香、德文圣经沉旧皮面的霉味,那圣经是祖先从德国黑森林带来的。Paul在杂货店打工的时候,歪鼻子可是有福了,可以享受雪茄的烟草香(难怪他后来抽雪茄!),还有各种各样奇妙的香水。OdeurFatale、Parfumd’Amour、Essence de la Nuit。多么挑逗的异国情调!有个女人常来逛香水柜台,一瓶又一瓶闻一下,挑她喜欢的香水,在衣领上抹一点,对Paul说:试试,看它能待多久。她每次来穿一件不同的衣服,抹香了她所有的服装。Paul有个中学同班女孩,深沉棕色的眼?常来店里,似乎是买杂志、饮料,总会走过来,挨着他说说话。如果店里没有其他顾客,他就打开一瓶香水,抹在她一头长长的黑发上。Paul兴奋得心跳。那是他平生第一件艳事。店里还卖报纸杂志。他已开始写诗。老板很得意有个写诗的年轻伙计,额外订了几份杂志,明知不好销,但Paul贪婪地读了每一页。他在巴黎出版的《转化》杂志上,第一次读到乔伊思,在美国《诗刊》上,读到艾略特、桑德堡、庞德。老板给他一间小房,放了一张小桌和一张旧椅子,那就是他写诗的地方。他在那儿写的诗,许多收集在他第一本诗集《旧土》中。《三生影像》 从玉米田来的人(2)Paul在雪松川的华盛顿中学读书的时候,有位英文女老师蔻克小姐。她头脑非常好,知人论事,明智果断。在芝加哥大学读完硕士,便回雪松川的中学教书。她常常把诗写在黑板上,逐字逐句和学生们讨论。她的数学也好。她很喜欢Paul,认为他是班上最好的学生。放学后,她也许看看他写的诗,也许和他一起做算术题。蔻克老师个头修长,一头好看抹了点银灰的头发。她有两个嗜好:一个是收集莎士比亚的戏剧,另一个是做银首饰。她有时候邀Paul到她家去,给他看她收藏的书,看她做银首饰:银手镯、银戒指、银项链。她也评论莎士比亚。她的《莎士比亚全集》装帧非常精美。她家窗台上永远摆满了小小的盆景。Paul后来上了大学,也常常去看老师。他已经写诗了。有一天,他兴冲冲跑到蔻克老师的家,急急按了铃。老师一打开门,他就递给她一封信和一首诗,大叫:老师,你看!这么多稿费!Paul的一首诗在当时美国最有名的《礼拜六文学周报》发表了,稿费十块钱。Paul在雪松川的一个文理学院读书,没上外地的大学,只因为家在那儿,可以省膳宿费,也可以继续在他家附近的杂货店打工。但是,学费呢?怎么办?父亲付不起。他打算读一阵子书,工作一阵子,钱攒够了再读。Paul上学的第一天,学费还没着落。学校教务处的人叫他去一下。原来他得到了四年的奖学金!那笔钱是私人捐赠的。谁捐的呢?捐钱的人不肯公开姓名。Paul满心感激地接受了奖学金,但又不知道感激谁。他不断地写诗,也办学校的诗刊。(我现在还保留着他当年手写的一本本的诗稿。)他写了诗,就给蔻克老师看,有时等不及了,就在电话上念给老师听。四年大学快结束了。1931年,有一天,蔻克老师上街,过街时给一辆汽车撞倒了,当时就死了。Paul痛哭失声。第二天,教务处的人又叫他去,告诉他:Paul的大学四年奖学金,就是蔻克老师捐赠的。她给汽车撞死在地上时,手皮包里的信封套,装着一张张十块钱的钞票,一张张从她微薄的中学教师薪水中存储下来的,那就是她要送到Paul学校去给他的奖学金。Paul后来在爱荷华大学研究院读硕士学位。爱荷华大学是美国第一所大学开始接受文学创作,作为硕士毕业论文,Paul也是美国第一个研究生以一本诗稿而得到硕士学位。那本诗稿《旧土》(WornEarth)得到耶鲁大学年轻诗人奖,写的是黑土地上的小人物,以及年轻诗人对自然、对生死的感悟。Paul说,他在雪松川的学院毕业时,全班毕业生在校园种了一棵树,他写了一首诗,埋在树下。树就死了。那首诗收在他得奖的《旧土》中。Paul在爱荷华大学读研究院时,认识了美国重要作家卞涅德(StevenVincentBenet,1898—1943),他是美国文学史上最多才多艺的作家之一。写诗,写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也写广播剧。十七岁出版第一本书。他写美国内战的史诗《布朗的尸体》(JohnBrown’sBody)于1929年荣获普立策奖,1944年《西方的星斗》(WesternStar)又获普立策奖,但他在1943年已去世了,年仅四十五岁。他的小说和诗作流传不衰。《布朗的尸体》写内战双方的胜败,从战场写到两个幸存士兵的命运。那首史诗至今仍以不同艺术形式演出。《魔鬼与丹尼尔》(TheDevil and Daniel Webster),是根据美国民间传说所写的一篇幽默小说,曾改成歌剧、舞台剧和电影。1932年卞涅德应邀到爱荷华大学演讲,见到年轻的Paul,很欣赏他的文采。Paul刚得到哥伦比亚大学800块钱的奖学金,去读人类学。卞涅德对Paul说:我住在纽约。你到了纽约,打电话给我吧。他和卞涅德那一份忘年交长达二十多年,一直到卞涅德于1943年去世。Paul对我讲到卞涅德的时候,我说我翻译过他的一篇小说《猫中之王》,收集在我翻译的《美国短篇小说选》中。他说:怎么那么巧!可惜我没有见过他。你是哪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我问。1932年。我笑着说:我没赶上。我才上小学。没关系,我终于译了他的小说。我和Paul常常如此谈到各自的往事,仿佛那是前生的事,因为卞涅德的一篇小说,前生与今生就相连了。Paul告诉我:卞涅德的妻子玛俐也写诗,两人合写一本诗集《美国人的书》。他们俩都是有才华、亲切温暖的人。非常美满的婚姻,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最完美的婚姻。每逢假日或者有作家朋友的时候,他们必定找Paul去吃饭。他在那儿认识了当时一些很有声望的英美作家,如写《费城故事》的剧作家白瑞(PhilBerry),爱尔兰诗人叶慈(William ButlerYeats)?春天,他帮他们后院锄草,院子一团糟,简直没法种什么。有一次,Paul挖出一条死猫。他们觉得很可笑,哪儿来的猫?他们根本没有猫。《三生影像》 从玉米田来的人(3)Paul终于把他写的诗给卞涅德看。他说:很好,继续写下去吧。写得够出一本书了,就给我,我找出版公司出版。那就是1934年双日公司出版的《美国之歌》(AmericanSong),Paul正在牛津。我问:那就是《纽约时报》以整个篇幅评为美国诗坛新的里程碑吗?Paul点点头。1932年12月的一个礼拜六。Paul打电话给卞涅德。Paul说:我被选上参加牛津大学罗兹奖学金(RhodesScholarship)的决选口试。卞涅德说:好极了!好极了!Paul说:我去不了。为什么?Paul说没钱买纽约到爱荷华的火车票。他必须在礼拜一清早在爱荷华的笛茉茵参加口试。